他们活该

我有个朋友，很聪明，学位也高，有自己的专利，有自己的公司，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当然，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应算是个生活中的强者。平时聊天时，就能听出来，他对自由派的同情弱者理念很不以为然，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这帮人自己不争气，没本事，被生活淘汰算是活该。人就得自私，这才是社会进步的动力。这位仁兄的这番说辞，其实是代表了北美华人圈里的主流想法。不久前，我写过一篇有关早期赴美华工命运的文章，在下面众多留言中，比较生猛的一条，大体意思也是差不太多，就是说民主权力都是斗争得来的，没本事的活该被欺负。

这样的见识，你不能说他是完全错误的，但让我感觉思路上还是多有偏颇不够公正。我是觉得，从文明发展的脉络来看，他们只讲对了事情的前半部分。表面上看，生命传续社会进步的动因，的确是来自生命的自私。但文明发展的目的，说穿了，却是要有利于基因的传递。其实，生命的本质就是让自己的基因传递下去，其本能就是要抵抗消除一切有害或阻碍自身基因传递的事情发生，而与此同时尽量地使自身的生存条件生存空间得以优化和扩展。从这个角度来看，生物本性自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自私的个体之间为了自身利益而发生冲突，也是无可避免的。在自然界，生命个体之间的冲突演变是遵循丛林法则，即强者适者生存，弱者被淘汰被吃掉。这很残酷，也很有效。

但是，当我们人类在自然进化的历程中占得先机，统治了地球后，已经没有其他的物种可以对人类的生存空间造成真正的威胁了。这种情形下，对于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人来说，阻碍其自身基因能顺利传递下去的最大威胁，是来自他的同类，是另外的一个人。可在这种情形下，不管不顾的自私，却又会阻碍人类整体文明的发展。于是，促进人类进步的法则变成了阻碍人类文明进步的法则，丛林法则成为了一个悖论。这种情况的出现，就是历史考验人类智慧的时候了。

赫布斯（Thomas Hobbes）是十七世纪的英国哲学家。这位先哲小的时候时候身体赢弱，他是在成年后不断地加强锻炼，身体才好起来，最后竟然活到了91岁，这在当时评价寿命才35岁的英国，简直就是个奇迹了。赫布斯喜欢爬山打网球，在没人的地方放声高歌，提高肺活量。他外出行走时助步的拄杖手柄处藏有墨水，这样他能把自己的灵感遐想随时记录下来。估计是以前受过不少强壮同伴的霸凌和欺负，赫布斯对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人类的局限在于，不断地介入由于对自身自由和对他人驾驭的喜爱而导致的战争。所以，如何把丛林中那些人与人之间没完没了的争斗彻底结束掉，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即便是最强壮的人，也不会安全，没人安全，老虎总有打盹的时候，强人脑袋后头也没长眼睛，总会有人在背后捅刀子。

最后，赫布斯想出的答案是，让一个有能力有权力的个体（国王）或团体（国会）上位主导这个社会群体。作为主导者，他要与整个社会群体达成一种契约。这个社会群体中的每位个体，应该在自然的状态下，进入这个社会契约，他们同意放弃一些危险的自由意愿或权力，从而换取安全。而放弃的那些自由意愿和权力，会被归总到上位主导者那里，赫布斯为之定义为“主权（Sovereign）”。这个“Sovereign”可以授权对那些越限的人给予严厉的惩处。如果没有这种被称之为“主权”的东西，赫布斯认为，生命生活着的社会就是地狱，它就会分解成人人都得把别人撕成碎片，自己才能成活的状态。所以，赫布斯的思路是，个体有必要放弃一些自由（freedom），让位于一个有权威的政体来主导社会的运作，而不是自己参与进去相互打斗。就这样，在丛林法则下持强用狠惯了的行为，在赫布斯的理论下被格式化了一回。不过，赫布斯不相信民主，不赞成权力的制约分享。像这样民众自主的问题，历史把它们留给洛克和卢梭这些后来者去勾画轮廓了。

到了十九世纪，英国出现了一个三岁研习古希腊六岁书写古罗马历史的神童，这神童长大后成了罗素的教父，他的名字叫密尔（John Stuart Mill）。密尔对人应该享有的自主权力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棵树，如果给他的空间不够，他就会扭曲赢弱，好的地域足够的空间就能发挥他的潜力。这就有点像是中国古代管子所说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意思。1859年，也就是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的同一年，密尔写了《论自由》（On Liberty） 。他认为，每个成年人都应该享有自由，前提是你不能伤害到他人，这个所谓的“伤害原则”对于约束个人自主权力很重要。密尔憎恶多数人的暴政，但也同时指出，冒犯激怒并不等同于伤害，所以有修养的人应该学会容忍。密尔认为，言论自由是以不激发暴力为准则的。

密尔告诫我们，不能强求别人过你认为好的生活，最好让人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使他选择错误，这也是让社会和个人达到最大幸福快乐的途径，不要干涉他人。比如说，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每天喝光两瓶高度二锅头，这会使他潦倒直至死亡，但如果他没有依赖他而生存的儿童，就不要干涉，不要用法律的手段介入。你可以告诉他这样做的害处，可以与他辩驳醉酒有害，但不要强迫他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要这不伤害到他人。这样看来，自由派政府对待吸食大麻（甚至更烈性的毒品）的态度，其理论依据也是来源于此，我事先告诉你可能的危害可能的后果了，只要你没有妨碍或伤害到他人，你喜欢嗨是你的事。这就是自主选择。

从赫布斯到密尔，可以说英国的哲学家为世俗社会建立了一种框架，它告诉大家，行为自由的边界在什么地方，自主选择的范围是什么。是的，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但每个人也都是平等的，解决这样的自私并且相互平等的个体之间的冲突纠纷，是可以用文明的方式取代野蛮的丛林法则的。当然，这里还是有“活该”，不过那种活该是当事者自己的选择，不是别人强加在他头上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