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门秘笈(二)
祸不单行
船在住吉村口停下,三人走进一家密林环绕的红墙庄园,看样子三次是这庄园的主人。但三次做的是什么生意,阿纲就不得而知了。沐浴更衣后,用过晚膳,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阿纲对孙兵卫说道:“今夜多亏两位搭救,阿纲这厢有礼了。做我们这一行的,一旦有了生意,不管千里万里,都契而不舍。两位若有机会去江户,也请务必赏光来家里作客。江户本乡妻恋一丁目、门前有棵千日红的宅子就是我家。只要打听插花的师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我的公开身份。”说完就去休息了。每天晚上出门,白天回来睡觉。就这样过了四、五天。
这一天早上,阿纲沐浴后化了妆,点了胭脂,服饰和发型都换了个样,撑着绀色阳伞从住吉村走出,看起来就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别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她是一个神偷。
大坂府四天王寺周边的空地,原本是一片桃树林,如今挤满了卖店,好像把道顿堀移过来似的,异常喧嚣热闹。天朗气清,绿叶繁茂,酒旗招展,叫卖声此起彼伏。
大街上各处立着口技、舞蹈、歌谣的看板。有从江户来的乐器演奏以及说书的场馆,还有杂耍、吹糖人儿、玻璃加工、女相扑、摔跤等各种表演。
“来一来看一看喽!长崎南京魔术,精彩万分!太夫、椿妹、莲红妹长枪对阵,惊心动魄!横穿火圈,惊险万分!一招一式,绝对真实!”唐土传来的杂技魔术非常新颖,表演场周围挤满了人。
“哈哈,真是热闹!这么多人!我也进去瞧瞧吧。等等!”多市头戴斗笠,挤在人群中,一只手推开身边挤过来的人,另一只手一直放在怀里。他的主人唐草银五郎今天又去了蜂须贺家的仓房藩邸和下藩邸,想要拿到进入阿波国的入关文书和乘船文书。要拿到这两份文书,需要先提出申请文书、身份证明以及家乡的五人组证明,然后还要在衙门被仔细盘问,非常麻烦。原本去阿波国,只要拿到乘船文书就好,并非如此麻烦。最近十年来因为阿波实施锁国政策,还有幕府对阿波严密监视,所以麻烦了许多。银五郎有要事非去阿波不可,所以每天都去藩邸申请。
在等待文书这期间,多市无事可做。银五郎就让他上街逛逛,散散心。不过他怀里揣着十分重要的东西,需要小心在意,所以其实也无法放心游玩。
“这里可不行!这么多钱万一弄丢了,我多市对主人可就无法交代了”,多市放弃了看南京魔术的念头,朝别处走去。
当走到西重门时,看到好多人从楼门里蜂拥而出。忽然他听到“啊”的一声轻轻的惊叫声,举目望去,只见一个衣服华丽的年轻女子,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了。多市叫了一声“小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搀扶女子,忽然一把阳伞迎面扑来。女子的身体像一只小鸟般从多市胸前轻轻掠过,朝他身后方向走远了。
多市手里拿着那把阳伞,高声喊道:“喂!小姐,你的伞!”女子如快步走到数丈开外,转过头来,朝多市微微一笑。——那明媚的笑容美艳娇媚,让人联想起舞台上的名角菊之丞。
“这是你的伞!”多市又重复了一遍。
女子在远处点头“嗯”了一声,“送给你了!”
“嗯?”多市心里美滋滋的,但同时又有点莫名其妙。“这是女子之物,我拿了算怎么回事?”当他收回身子时,忽然意识到坏事了。自己的木棉服的胸前敞开着,里面缠了两层的围胸留下了被剃刀划过的痕迹。
“啊!糟糕!”他顿时脸色大变,倒提着阳伞,拔腿朝前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嘴里大喊:“抓贼啊!抓贼啊!”
多市拼命往前追赶,跑过西门唐门、七堂伽蓝,在猫门前迎面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轻轻抓住多市的腰带,说道:“喂!你等等!”
“我急着呢!”
“冷静!得想想办法。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恐怕也很难抓住贼。”
“你是谁呀?”
“我嘛。大坂府东衙门捕快万吉。”那人敞开衣襟,让多市看了看怀里的铁十手捕具。多市愣了一下,忽然甩开那人的手,撒腿就跑开了。
“真是奇怪!我说帮他想办法抓贼,他竟然跑了。这是怎么回事?……”捕快万吉一边走,脑子里一边展开想象。
天王寺的寺院在夕阳映照下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行人稀少,纸屑乱飞。万吉发现了被丢在地上的阳伞,拾起一看,是一把破旧的女伞。万吉站在西门边,一边思索,一边嘴里嘀咕着:“应该是这里吧?那个女子走到这里,突然把阳伞塞给男子,为什么呢?把自己的手空出来,同时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如此看来,那女子应该是江户的小偷,而且恐怕还不是一般的小偷。另外被偷的人也奇怪,为什么见了我要逃跑呢?……那家伙恐怕更有问题!”
万吉丢掉阳伞,迈步走开。他刚从堺城回来,原本想去岛之内的,忽然改了主意,去五橹看了一出富十郎的戏,然后溜溜达达地往家走。万吉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一个身影,非常像刚才遇到的那个男子。那人托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渡边町的土笔屋客店。
万吉稍微等了一会儿,悄悄走进店里,跟店主人和平打了个手势,钻进楼梯下的工具房,小声问道:“刚才那个男子啥时住进来的?六天前?这是客人的名册?……”万吉翻看着名册,用手挠了挠耳朵。他在思考事情时经常做这个动作。“跟他一起的还有个人?名叫银五郎?”
“是的。这个银五郎想要拿到去阿波国的入关文书,每天都去拜访蜂须贺家的官员,但好像还没办下来。今天早早就回来了。”
“是吗?他们住在二楼?我上去看看!”
“好好,您尽管去!”
“楼上第二间,对吧?”万吉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轻轻走到二楼,走进银五郎和多市所住房间的隔壁空着的房间,趴在地上,侧耳倾听。
“多市,不用担心!”这应该是唐草银五郎的声音。“三百两路银,就当是玩了个通宵花掉了,不算什么。我再跟江户要,让他们尽快送钱来。不过,千绘小姐交给咱们的那封信,你应该是缝在衣襟处,没被偷去吧?”
“您确实是这样叮嘱我的,不过我没太在意,跟路银放在一起了。……”
“什么?”银五郎这才有些吃惊,“这么说那封信也被偷了?嗯,这可麻烦了!”银五郎的声音里流露出失望。
多市忐忑不安地说道:“这次去四国,若没了那封信,即便千绘小姐的父亲还在世上,咱们这长途跋涉也成了无用功。我闯了大祸,也没脸跟您在这里待着。我现在就日夜兼程赶回江户,再请千绘小姐写一封信带过来。您就在这里耐心等两天,您看如何?”
“嗯,你有这份心,也很难得。去阿波的乘船文书也没批下来。”
“哎?还没批下来吗?”
“他们盘查的太仔细了,说不定哪一句露出马脚,被他们发现了咱们的秘密就麻烦了。我想换一条路,从讃岐国(译注:日本香川县)境翻山进入阿波。我先去多度津渡口,在那里等你。你赶快回江户,请千绘小姐再写一封信。这是最紧要的。”
“既然如此,那我马上动身。”
“明早再出发也不迟。”
“那怎么行?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多跑跑腿算不了什么。”多市说到这里,也来了精神,拍拍手叫道:“喂!有人吗?我今晚要出门,帮我准备一双草鞋和饭团!”
万吉听到这里,轻轻走下楼梯。客店老板和平手里拿着从格子窗丢进来的小包裹,从外面进来,问了声:“您要走了?”万吉盯着那个包裹,问道:“那是什么?”
“是给您刚才问的那个客人的。”
“是吗?”万吉抢过包裹一看,外面是一层桐油纸,上面写着“唐草银五郎亲启”,下面写着一行小字“萍水相逢的小女子”。
万吉拿过剪刀切断包裹外面的麻绳,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大信封。应该就是多市刚才所说被偷去的那封信。
万吉苦笑说道:“这个江户女贼倒是蛮有趣的!”他早就听说江户小偷跟别处的小偷不同,有一种幽默感和重义气的品性,没想到今天真的遇到了。“看看这笔法!”他暗暗点头,打开信封一看,里面只有一封信,并无银钱。这封信用两层纸封着,但封口已被撕开,显然是那个女贼撕的。
“女儿千绘年已十九,自恨非男儿,无力挽救家门断绝之命运。女儿至今确信九岁时离别的父亲大人尚在人世,即便是在梦中也深信不疑。今有乳母之兄长唐草银五郎持此信冒死去阿波国寻找父亲大人。倘若有幸父亲大人能收到此信,则甲贺家断绝之命运或许还有转机。”万吉读到此处,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他也有一件可以称得上是卧薪尝胆想要探究之事,此时此刻感觉眼前出现了一丝曙光。
万吉心想:“提起江户的甲贺家,那就是骏河台的墨家和被称为隐者宗家的甲贺世阿弥家。那个世阿祢十年前去了阿波国?从此踪迹全无?这可是跟我休戚相关之事啊!”他拿着那封信正要往下读,忽然听到楼梯声响,二楼的唐草银五郎送多市走下楼来。万吉拿着信快速躲到了楼梯后面。
客店老板和平和伙计站在格子窗前,弯腰施礼,恭送多市出门。
银五郎说道:“路上小心!”多市把腰刀插在腰间,手拿斗笠,大声说道:“主人,我去了!您也路上小心,咱们在多度津渡口再会!”
看着多市的背影从土笔屋客店的灯影中消失,万吉赶紧穿上草鞋,在水沟纵横的街上像老鼠一样跳来跳去地跟在后面。“只为了这封信,这家伙要千里迢迢跑回江户,想想也真有些可怜。不如干脆把这封信还给他算了。不行!我还没完全了解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呢。这可是关系到我以及于我有大恩的常木大人、俵兄一生的阿波的秘密!不好,那家伙越走越快了!”
看到多市走出闹市街区,万吉从阴影处现身出来。他想叫住多市,把这封信还给多市,同时向他了解去阿波的目的以及甲贺世阿祢的情况。“此处还是人多,要到没人行走的僻静处才能叫他。今晚绝不能像上次在天王寺那样让他溜掉!”万吉不紧不慢地跟着多市沿着天满河岸一直走,穿过东衙门、京桥口和八町的松树林,终于走到了僻静处。
万吉想要开口喊叫,又怕对方突然拔腿逃走,加快脚步想要靠近对方。就在这时,只见前面寒光一闪,一条身影飞快地朝多市奔去。多市“啊”地一声惨叫,沿着京桥河堤翻滚着,刀光闪闪不离多市左右,如银蛇飞舞。突然,又是一刀砍了下去,多市飞身跃入了波光粼粼的天满川。
前面持刀的身影轻轻骂了一声“妈的!”明显是对没杀死多市感到惋惜。飘荡在夜空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糟糕!”万吉圆睁双眼,集中全身精力,右手伸手入怀,弯腰朝前奔去,大喊一声“大坂府捕快在此!”一跃而起,手腕一抖,一根两丈长的捕绳伸展开来,把眼前戴着宗十郎头巾的黑衣人一层层缠绕起来。但对方毫不惊慌,把缠在身上的捕绳缠到左手,冷冷说道:“臭奴才,放马过来!”右手高举大刀,朝万吉左手砍来。
万吉用尽吃奶的力气想要把捕绳拉回来,但对方纹丝不动。自己甩出去的捕绳反倒成了对方的武器,眼看着自己一步步被拉到了对方的大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