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读萧红的文字。
以往,或许是因为实在太喜欢张爱玲,以至于不想接触同时期的其他女作家。也因为,她的左翼作家的标签,以及和萧军实为情侣却又似兄妹的名字,她的颠沛流离,悲剧一样的人生。。。
书的封底,书中的引言,是我拿起书“看到”她的第一眼:“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那种倔强的眼神,毫不回避地瞪着我这个徘徊和犹疑的读者。
呼兰河城,东北的一个小城,萧红的家乡,她童年生长的地方。在“严寒把大地冻裂了”时候,她的文字把我们带到小城中心的十字街,东二道街,西二道街,群体的人物形象和活动在这里展开,冷漠,麻木,荒唐,犹如鲁迅笔下那些可怜又可悲的小人物。街中心的大泥坑,经常淹死牲畜或者翻了马车,看客们从不想着如何解决,反倒是成为他们饭后茶余的谈资,偶尔有瘟猪肉可吃时候冠冕堂皇的借口。跳大神的,放街灯的,似乎也是为了死后的幸福,而不顾眼前如何可以活得更好。“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是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稀里糊涂的过去了,也就随着春夏秋冬,拖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的过去了。” 这是一种无奈的口吻,叹息着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改变的人性。
而当画面切换到她和祖父的后花园,是一种恣意的生长,一如萧红被祖父溺爱纵容的童年。“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似的。。。蝴蝶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这是小说中最温暖最富有色彩的部分。她眼中的花鸟虫草,她和爷爷的互动,寥寥几笔似乎不经过组织的充满童真的白描,在我的眼里,犹如丰子恺彩色儿童漫画的有声画面,温馨灵动又有童趣。祖父教她读诗歌,从得意洋洋地喊着叫着“少小离家老大回”,到后来似懂非懂地喜欢念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或许,这也是萧红最早的文学熏陶。
后花园的自由和祖父的爱给了她无限的想象空间。这应该是萧红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了,以至于她的父母对于她的冷漠,她的外祖母拿针扎她的手指头,也不算什么了。对比她成年以后的人生,我边读边想着,书中的祖父,和现实生活中爱她的祖父,是否有虚拟的幻想的成分?我又想着,萧红在她生命的晚期,生活潦倒,孤单,用敏感而细腻的笔墨回忆着故乡和童年,不论是出于文学书写的需要,还是她自身情感的需求,对她的祖父的形象多添加一些色彩,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吧?
这本书完成于1940年末。萧红写这本书的时候,她在香港浅水湾。范柳原和白流苏那时候也在浅水湾--不过他们的生活无忧,只是彼此还在揣摩着对方,试探着该不该多走出一步--《倾城之恋》,大概是我最喜欢的张爱玲的一本书。
我忍不住会把她们两人的文字做着对比。萧红的文字像是漫画,也像简约笔触的中国写意画作。记得前一段听过介绍中国某位古代画家(忘了),仅用线条勾勒就能让人看出是人物穿着是冬衣还是夏衣。大概就是这样的功力吧。而张爱玲的文字在我的眼里就像浓墨重彩的油画,“薇龙那天穿一件瓷青薄绸旗袍。。。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沉香屑 第一炉香》)眼光的流离,氤氲的氛围,即便不在画面之中,也已经在张爱玲一层一层打的底色中感觉到了。这样的描写还有很多,尤其是关注摄影画面以后更能注意得到。
“我的家是荒凉的”,“我的家是荒凉的”,“我的家是荒凉的”。。。萧红一遍一遍强调着她的家,荒凉的家,描绘了一个个被那个时代所束缚和扭曲的人们。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还算是有其生命亮点的小人物。
1941年,日军攻陷香港,经历过死里逃生之后。。。范柳原依旧用平常调笑的口吻,把手合在流苏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 白流苏这样想着,“到处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而此时,萧红住进了香港跑马地医院,被误诊。医院被日军接管,又被转到临时救护站。。。
—— 个人的命运往往逃脱不了时代这个洪流的裹挟,同样的事件,有的人被成全,有的人在凋零。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萧红就这样结束了她的回忆录,结束了她短暂的32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