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传奇(二十)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老上海传奇(二十)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一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上)
沈万九是沈家门第九个儿子,留学南洋归来,就在其父沈九老任董事长的家族企业隆昌公司做事。九老是江湖上尊称,因为是洪门会的帮首,排行第九,所以人称“九老”。
九老过世,万九接手企业。他的交际手段青胜于蓝,左右逢源;又结识了香港大佬何东爵士,和国民政府搭上手,插手军火生意;又因为喜欢听京戏,专捧孟小冬,得而和杜月笙有过从。万九作风洋派,不党不群和国共青红帮都有来往,纯粹生意人派头,上海滩上人称:老九,意思顶呱呱,名气盖过父亲九老。
49年,民国政府溃退到台湾,共产党接手大陆生意,老九用生意眼光看待时局变化,自信诚意信誉是走遍天下不退色的本钱,共产党也要食人间烟火,那么生意还是有的做的,想起来,国民党倒台也是天数——太腐败了呀!
一日,有客人拜访。客厅沙发上坐定,来人摘下礼帽,一看,原来是大号“鲨哈”的旧日生意搭档,此君几年前突然失踪,传说是欠债逃亡,也有说是卷款留洋了。现在他春风满面,摸出介绍信,是华东分局财经管理委员会的处长,原来当年是地下党身份啊。
老九嘿嘿笑着,心里厢咕隆咚一跳:格赤佬,吃喝嫖赌样样来,想不到是共产党哩!
不过管它什么党不党的,上门就是客。党处长今日来访,也是请老朋友出山,参加工商界协商会议,成立上海市工商联合会,做生意人的龙头组织。处长就是组办人。
好说,好说,以前我做国民党的商会理事,现在做共产党的工商联委员,生意一样做格,有侬老朋友在,也是老生意经了,不见得你们做生意和老早底不一样?老九信心满满一口应承下来。
一样,当然一样喽。党处长隐隐一笑,不过稍微有一点点不一样滴。阶级斗争,政治挂帅,为人民服务------
党处长口里跑出一连串新名词,老九像听弹词开篇。讲到最后,处长突然问道:
老九,这几年你没有什么政治活动吧,譬如参加啥格组织什么滴------
鲨哈,侬么,对我最清爽哩,我迭个人样样朋友交格,淌浑水不来格,清清白白,搞政治,呃唷——齬齣来兮(很的意思),我老九从不碰的。
嘿嘿,是格是格。侬晓得,现在办事,政审是第一关,人人要过关滴。
就这样,老九做上了工商联的委员,还是行业小组召集人。昔日搭档今日处长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接下来三反五反运动开展了,真的人人要过关。
老九清清白白,想不到没过关。还隔离审查了。
先前工商联党支部问他抗战期间是否和敌伪方有来往,老九想来想去,没有这回事。后来市委统战部找他谈了,会议室三对一,还有专人记录,显示问题已经升级。这次问得很具体,什么时间、地点,谁谁谁。一经点播,老九想起来了,有这么一回事。
42年,某月某日,因为生意中介,请了上下家晤面,本来在新雅酒店订了包间,后来是中方(武汉方面)觉得还是私密一点好,就改在老九家中。另一方是日本的东洋株式会社,因为这单生意要从南洋转口,货色是日产化工半成品。株式会社的犬养惠会长是老九的老生意搭档了,武汉方面的是国营维阳公司。记得当时设了家宴,还请来鲨哈作陪,饭后正好凑一桌麻将。那一晚,鲨哈手气大好,一捉三,赢了几百大洋呢。
像这种生意场面多了牙哗哗(太多了意思),啥人记得介清爽。老九心里不开心:早点提醒就可以了,何必搞得像真的一样!
这是态度问题。自己讲,是坦白;这个嚒,就是交待了,党的政策,一直很分明滴,有分寸滴!一个官员说。
坦白?交待?做生意还要来这一套?老九台子一拍,火气豁朗朗上来。
表酱子激动嚒!你知道,那个犬养惠是啥哈子(什么)人吗?那个维阳公司的老板又是啥哈子人吗?
生意人啦!还有什么啥哈子、三哈子?老九不解。
错!犬养惠是日本军部谍报处的大佐级特派员,那个老板,是武汉汪精卫手下
我只做生意,怎么知道这些?我们来往只谈生意不谈政治的。老九想把鲨哈抬出来证明,但到底心里厚道,也是坦然,就没有提起。
好吧,你把当时经过详细写下来。怎样结论,组织会掌握政策滴。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
老九心里窝火,回到家中夜饭也吃不下,写生平第一张交待书。这种文体不是公文,不是报表,不是计划书,也不是合同单,写来写去越写越糊涂。家子婆(老婆)端来火腿煲鸽汤他也没有心思吃。半夜里,老九突然想起来一个重要问题。
这件事没有旁人参与,除了当时四人,只有家里人了。组织上是怎么知道、知道的这么清楚的呢?看来是这个鲨哈汇报揭发了的!他顿时有种被出卖的感觉。普通小事一件,搞得像煞有介事,老九很窝煞(窝囊郁闷)。
第二天在单位里碰到鲨哈,老九白他一眼,不理睬他。中午吃饭了,鲨哈拉老九到偏僻处,告诉老九不是他汇报的,表白自己。
个嚒啥人去报告的?这件事也只有我们四个当事人知道么,侬只赤佬还宰阿拉三个人冲头呢!把大洋交出来,上缴组织!老九开玩笑说。
老九,是有人写揭发信到统战部的------鲨哈吞吞吐吐说。
啥------有人写揭发信?老九一听,呆忒了,还有这种事?就是告密喽!
啥人?老九追问。
这个------这个------老九,这个是组织纪律,讲出来我要吃夹头(苦头),官也没有做了。反正,真金不怕火烧,我相信你没事的,就快快交写交代吧。
老九回到家里,比昨天更窝煞。躺在床上,想那个告密人——究竟是啥人?结了什么冤家。家子婆也急得在身边转来转去,连平时很晚回家的女儿也早早回家来了。
后来老九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和杜月笙的交往,和洪门会帮派的来往,都被组织了解的一清二楚,他被关在单位里,专门交待问题。不几日,鲨哈也关进来了,原来他先前一个在舞厅里搭识得相好是国民党中统特务,他自然有通敌嫌疑。两个落难人惺惺相惜。一日在老九追问下鲨哈终于向他透露是谁写的揭发信。鲨哈招招手,老九把尼朵(耳朵)凑过去,鲨哈在老九耳边哈出一口气嘴唇皮轻轻一翻。只听老九:
啊?!一声,两眼翻上去,扑通一声,掼倒在地。
二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下)
老九的独身女儿沈彩云在读女中时就成为“青抗先”成员(青年抗日先锋队,是共产党外围组织),读仁济大学时加入地下党。她人生第一个革命和斗争对象就是老九——她的父亲。第一封揭发信以及后来不断的揭发信都是她根据记忆以及追踪监视而汇报上去的。
当老九从鲨哈嘴里听到这个消息,两眼一黑,“轰”一声头脑着火就不醒人事了。
三个月后,老九从医院里出来,左脚无力是拖着走的,左手佝起来一甩一甩,明显的中风后遗症,还算好,老九到底天天火腿煲汤人参当茶喝,身体底子好,所以是轻度中风。他交待了所有的人事来往,写得交代材料比他一辈子写得字还要多。
在老九出院三个月后,他接到组织的审定结果:参与反动帮会,背景复杂,交友不慎,丧失民族节气,阶级立场不坚定,唯利是图剥削人民。最后宣布戴一顶帽子:坏分子(地富反坏,那时还没有右派这顶帽子)。
老九听到宣判后,颤巍巍站起来,说:
谢谢领导。谢谢组织。
带了坏分子帽子老九不用天天去工商联上班了,交给街道监督改造,每月去领一次工资,顺带便把思想汇报交给领导——鲨哈。鲨哈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受党内严重警告,算是惩罚,官还是继续做下去。有时两人会到外面小饭店喝点加饭酒,吃盘炒年糕或者啃鸡脚。鲨哈总是劝老九想开点:革命吗,总是要有牺牲的,共产党就是六亲不认的,不然,革断命的命啊!我不是也出身官僚资本家?就和屋里厢断绝关系。想开点,老九啊!大时代啊,风起云涌吗。
老九抖豁豁走回家中。现在他们老两口子和女儿分开伙食各自开火仓。为了避免看到女儿,老九现在住后厢房,进出走后弄堂。照他和鲨哈的说法,看到女儿自己眼里要出血的。老九因为有定息拿,每月还有工资,加上家子婆体贴入微,坏分子帽子戴在头上倒也不觉得沉重;因为处于社会边缘,反倒是清静许多。老九开始练书法,先是右手写,后来为了治左手,就拿毛笔绑在左手腕上写,写写,写写,哟——左手开始活络了,五指山有感觉了,从此开始练左右开弓书法——双手同时书写。最拿手的是右手书李白诗,左手写杜甫诗。发展到文革初期,老九可以左手写毛泽东诗词,右手书老三篇的,此是后话。闲来时老九也看些文史书籍,知道了当年北平卫戌司令傅作义的千金也是地下党,怎样帮助共产党策反父亲的,这样的事例很多。他从此看到女儿彩云不再眼睛出血,不过,他心里还是不能原谅她。
老九因祸得福,到了反右,他太平无事,倒是鲨哈又遭整肃,说他右倾,同情包庇右派。每次两人见面,老九面色红堂堂,鲨哈面色苍白神情落寂。老九总是请鲨哈去饭店吃饭,现在是他倒过来劝领导了。
老九夫妻现在身边又多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外孙——沈彩云的女儿。老九把对小辈的爱全部转移到外孙女身上。小孙女冬冬也确实长得讨人欢喜,眼睛大又亮,笑起来嘴角一翘像月亮,嘴巴特别甜,叫起“阿爷”、“阿奶”来,叫到老人心里厢。
这样的日脚,和荣华富贵不能比么,比小康不知要好多少了,属于中康加了。可惜,这样的好日脚也不长久。
文革来了。好象来势比以前还要凶猛。先是红卫兵造反,破四旧,家家户户把老货旧货古货洋货统统交出去,放在大街上烧。老九到单位去,知道定息已经取消了,公私合营都变成了国营。老九回来后心想,自己那些唐诗书法和话本字帖也是四旧,就在弄堂里点火烧了。他看着火苗一蹿一跳,心里痛惜又茫然。可是小孙女冬冬乐呵呵在一旁拍手,嘴里叫着:
纸船明烛照天烧!纸船明烛照天烧!
老九差点眼里又要出血,心想:上辈子作孽了?哪能养出来都是叛逆?介小年纪毛主席诗背得熟透,三字经一点不晓得!
老九心里不安起来。晚上吃饭时家子婆告诉他,女儿夫妻两个因为革命观点不同,已经离婚了。老九听了,把筷子一搁,想起白天小孙女唱诗,叹一句:
这是啥世道啦?革命,革命,革断命的命!
老九这句话,倒像是算命师傅讲的籤语,不幸言中。
过了几天,女儿单位里来了造反派,是女婿那一派的来家中抄家。因为原来都是一个单位,女儿又是支部书记,所以草草收罗一遍,准备打道回府交差去了。
想不到小孙女冬冬说:叔叔阿姨,我有秘密报告!她蹦蹦跳跳在前面带路,把造反派带到阿爷阿奶房间。
她指着桌案上两盆冬青盆景,说:
里面扛(藏)东西!
老九一听,面色刹白,人摇摇晃晃,家子婆赶紧上前抱住他。造反派二话不说,拿起盆景往地上掼去,只听“哐啷”一声花盆粉碎,泥土里几本用塑料包裹的文件露出来。
那是几份地契和股份书,是老九在一个晚上偷偷埋在泥土下的,他想:有朝一日这份家产总要留给后代的呀,这是自己、父亲几辈子的奋斗和积蓄啊!革命总不会永远革下去的,生意是永远要做得,格世界没有革命照样过日脚,没有生意一天也活不下去!哪晓得被冬冬看到了,谁会想到呢------天数,天数------天------
老九火气攻心,眼睛一黑,脑袋着火“轰”一声,不省人事了。
这一次醒过来,老九嘴巴歪了,口水流不停,也爬不起来了。说话哼唧哼唧口齿不清,就此风瘫在床上。
老九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口号声声,心如死水。有时冬冬跑过来,在床头叫一声:阿爷!老九把头别过去没有反应,现在他不是眼睛里出血,是心里厢出血,吐血的啦!
为了解闷气,家子婆每天开了收音机让老九听音乐,听来听去是八只样板戏。想当年做了坏分子老九学会书法,现在风瘫了,老九又学会了哼样板戏。他哼得最熟最多得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谁说是、谁说是亲眷永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爹爹啊和奶奶
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嗷------妙
我也能猜出几分
他们和爹爹都一样
都有哦
一依以------颗 红亮的心------
依以依以依依依------义!
老九反反复复哼那最后一句,口齿不清像是在哭丧。家子婆担心老头子脑筋出毛病了,上前一看,老九眼睛里泪水哗哗,和潺唾水(口水)流在一起;乃么老太婆屏不住了,抱牢老头子一起哭。
诸葛亮三气周瑜,周瑜算得上英雄豪杰,也抵不过三气,翘辫子了(死了);老九不过平凡人一个,就是做生意脑袋瓜子精一点而已。经过两次揭发,等于致命打击,在床上躺了年把,风烛残年就等死了。那晚弥留之际,喊来老搭档老领导鲨哈作别。鲨哈其时已靠边,被批斗扭断了腰,屁股一歪一歪扭进来,人未见声音先传进来,喊一声:
老九!我——来迟料!抱住老搭档泣不成声。此时的他,心情比宝玉哭黛玉还要悲,真是兔死狐悲啊。
老九点点划划把后事交待了。鲨哈建议最后一面,还是把女儿彩云外孙女冬冬喊过来告别一下。老九听了,抬起头,手指指前厢房,
表------叔,表---叔真---真的比------亲---亲爹------还要亲------?
是格,是格,鲨哈这个时候只能说是的来安慰老九。
天大地大------爹亲娘亲,不如共产党亲啊!鲨哈有苦难言,也哭出声来。
他------他------他们-------老九气接不上来,急得滚出几粒老泪。他用手指指胸部,
他------他------他------------
家子婆懂得老九的心,代他说出来:
阿九,我晓得乃(你)讲啥——他们------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也(YES)------老九长舒一口气,吐出许久不用几乎淡忘了的英文,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