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家乡的某些旧习俗让人太顶不住。比如家里死了某人， 子孙辈们不安静地向隅而泣， 思恋故人。反而大吹大擂，旨在让全世界晓得他家里出了事。大收花圈，挽联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在公共场合搭麻将席， 酒席， 歌舞表演，最后放烟火鞭炮一哄而散， 把个居民区搞得热火朝天。 感觉不象是在办丧， 日日歌舞升平，烟花满天的， 还以为是过节。 看大伙儿脸上娱乐的表情， 也不觉得在为什么人哀伤着。 找个机会，大家坐下来玩换三张要紧。 倒是扰得那些刚走的阴魂不得安宁。

    刚回去的时候觉得很新鲜，但见姐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只觉不可思议。 正所谓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见得太多也就日渐麻木了。 只是我那黄口小儿， 对清早八点窗外就缠绵不绝的哀乐倍感兴趣。 不出半日， 他居然象一只夜蚊子一样在我耳边哼起来， 乐音袅袅抓得挺准， 一点也没跑调！ 我想斥责他两句不吉祥， 一来怕他问我什么是不吉祥，反而多事，再则冲着他对音乐的一腔爱好也就不吱声了。 但这个晚上轮到家人为亡灵坐夜，吹吹打打吵得我们睡不着觉。 儿子下去看热闹， 只见一群姐姐模样的人在大跳脱衣舞， 只好把小儿连推带搡拽了回家。

    无法入睡， 起身往阳台上看月亮。 是夜月亮以清冷为貌， 冷淡俯瞰人间烟火，照不明，每家房屋内的人世悲欢， 离人忧愁。 远远一道银光， 是冬季里盈盈一水的长江。 山城里， 璀灿着万家灯火。 这是我的故乡， 一个亲切而遥远的地方。

    一阵歌声送来，夜色里听得分明。 一个男音唱起老得不能再老的歌：红色电影<<怒潮>>里的插曲<<送别>>， 虽很多年不曾听过， 但小时候记熟了的， 不能忘却就象一个人无法忘记他的童年。“送君送到江水旁， 君的恩情永不忘”。 只这两句，心中便隐隐地伤痛起来。月色朦胧如水， 照不进山城某个角落医院里的某张病床上，身患晚期癌症苦苦挨着时辰的爸爸。 我这次专为他而来， 为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 他的天数屈指可数，只在上帝的手中。 而我即将要离开他， 走自己当走的路。 这一次， 从父亲在得知我们将回之际， 忍不住沧然流落的老泪， 和被单下无法停止抖动的身体， 我们知道是送别， 是永别，是世人最怕的生死相隔。

    相见时难。回来那天见到在阳台上默默呆坐的父亲， 不想才一年多的功夫， 他已经成了如此模样。 心里一酸， 眼泪即刻就要滚落下来。 立刻上前把父亲抱住， 无限深情地道声：爸， 我回来了。 父亲虽然嘴不能语， 大脑无法正常思维， 小女儿是一定认得的。 从他欢欣的眼神即可知晓。 我轻拉着他的手， 这是一个活人的手。 人还活着的时候多么好， 连手都是无比温暖。 这是我父亲的手， 这双手在儿时牵过我，抱过我， 曾无比轻柔地抚摸过， 也曾重重地打在我脸庞。 而如今， 我只希望这双手永远是温暖的， 永远带着生命的气息。

    二十多天一晃而过。转眼到了我们离去之时。我万分愿意推迟归程，留在故乡陪伴， 即便是被航空公司罚再多的钱， 心里也不觉得痛惜。 但父亲纵有万分不舍， 却断然叫我们启程。 祝福留给我们， 哀伤他独自承受。 离开的那日，我徘徊在病房, 迟迟不肯动身。父亲不停挥手让我们走。当我再次拥抱他的时候，他禁不住又哭了起来。然而 他背转身子不愿再见我们。尽管他的脸上满是泪痕， 他瘦若干柴的身体，仍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此际最断肠，我哭着要留下。 先生把我推出了病房。 “走吧， ”他双眼红红的， “人终有一别。” 这句话如此无情， 重重打在我心上。 为什么每个人生， 都要经历这断肠一别。 为什么人再相爱， 留不下的终归留不下。想不到离别如此艰难， 远胜过死亡的痛苦和恐惧。

    那两夜对父亲甚为艰难，母亲说他甚至想到了自死。 对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远隔重洋的小女儿如今又离他而去， 也许，是永远的离别。 那么离开， 未尝不是一个不好的解脱。 然而， 我们活着的人， 还是希望他能一天天的活下去。 在病房里握住的父亲的那双手是多么温暖， 和父亲拥抱时，那温暖的身子多么好， 带给我们多大的感动呢。 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只要父亲还活着，我们就觉得安然。 就象走的那天, 我在父亲耳边轻轻说的，爸，我们虽然人不在你身旁，心却是时时和你在一起的。就是这句话，勾起了父亲的无数老泪。 千言万语，深深别情，尽在他纵情流淌的眼泪里。长这么大， 是第一次看见曾如钢铁般坚强的父亲，在我们晚辈面前痛哭。

    哪有利刀能劈水， 哪有利剑能斩愁。黯然销魂者， 唯别而己矣。父亲啊，唯愿你再次用军人不可撼动的意志， 等待着我， 等我夏天带着孩子回来,  再见你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