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里的思念
--------仅以此文记念我的兄长
过年了,打电话回家给老父母拜年。 父亲正在厨房里忙碌。 问姐在何处, 父答一行人回陈家了。 中午回来吃饭,故忙碌。 我知他意思。 电话放下, 陈旧的痛苦又犯将上来。 人云, 所有伤痛将随时间淡忘, 我看未必。 有些人有些事你永远放不下, 除非, 到你一陂黄土掩风流的那日。
姐又回老家挂坟去了。频率大约一年两次。 大家虽过年, 谁也无法忘记睡在黄土下的亲人。 在我家祖上重重叠叠的坟茔里,有两座相对是新的, 也是最使人牵肠挂肚的那两个。
一个是外婆, 她在六年前离我们去了。 另一个更远的是我的亲哥, 十八年前他死于突然的命运。 如果他能活到今日, 仅仅也只得四十而已。
心中念念不忘哥哥初考上北京林业大学时,每月给我这个上高中的小妹寄来的励志信。书中的他少年壮志, 心怀天下。信中所云都已恍惚, 唯有踌躇满志的一句话,令小妹没齿不忘: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乎?哥大约在临死之际,也没能明白来一场人世的意义。也许他现在已经再没有痛楚与无奈了, 却留下他的亲人们, 年老的, 年轻的, 白白在人间受罪。 其实我从来不敢去细想这件事,连思恋都是模糊带过。 我怕,这哀思一起, 我将永无法自拔!
命运乎?哥去世那日正是星期五,十三号。母亲瘫倒在床不能起身。楼下的基督徒姊妹每日来探望, 渐渐地母亲得了安慰。 从此上帝和耶稣进了我们家门, 尽管, 用的是异常残酷的一种方式!
父亲强打精神,将家和岁月维持下去。 他曾对家中这唯一的仔寄予无限期望, 投下了最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们都还记得哥哥小时不听话时他是如何教训的, 下手重到母亲带着我们两个女孩站在一旁哭。在心里痛骂父亲是法西斯。 我们也记得哥哥考上大学时父亲那骄傲的脸色。突然间他遭受如此打击,人财两空。坚强了一辈子的他,在我们面前,依然选择坚强。 因为从此, 不管再苍老, 他将是家中唯一男性!
然而无意中我看到两张照片,我永远无法忘记的照片。
哥哥躺在那里,是了无生息的一幅躯体。 我不敢相信那具僵硬的,没有生命气息的尸体, 就是我曾经玉树临风,弹得一手好吉它,爱唱爱笑的哥哥。 父亲跪在哥哥面前,把头垂下去,头发花白,老泪纵横。
那是第一次看到父亲下跪,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第二张是父亲被人扶走时回首的照片。他转过脸来,眼睛看着他儿子, 心中万千的不舍,全在一双流泪的眼里。 儿啊,你尽是浪费了父亲多年的心血呢!儿啊, 你叫父亲这余生的岁月,该如何继续下去!
一九九二年的三月十三号,就是那个悲惨的日子。 从此以往, 我最恨春寒料峭, 乍暖还寒的春季。 每当此时, 心中总涌起莫名的悲伤, 无法释怀。 望花溅泪, 看月怀悲。 每年此时, 我总要病倒在床,无力操劳。身心的交瘁一齐袭来,令我万念俱灰,心如枯槁。仿佛作茧的蝴蝶, 在破茧而出,展翅飞翔前, 总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落寞与沉沦。
如果哥尚在,桃李吐蕊,玉兰绽放的初春, 在我眼里该是多么美好呢。 而今天,它们都不过成了我凭吊的背景。 冷风一起, 每朵花仿佛都在向我呜咽, 述说当年兄长遭遇的不幸。
可怜的哥啊, 你尚没有尝过爱情的芬芳, 当起男儿的职责,回报父母的哺育,匆匆你就这么走了。 便纵有千言万语,然人鬼相隔,难诉小妹思恋之情。
记得老父有年春节来祭拜你,突然一下子消失了。过一阵子他从偏僻的角落里出来,仍在偷偷地擦眼泪。 这一切被我看在眼里, 无比心痛。 我的性格象极了父亲,很少在人前流泪。 就是在你的坟前, 一腔思念, 也只化作沉重的无言。 所以我无法上前去抚住他微驼的肩,轻轻告诉他:爸,别难过,还有我们呢。 我只能背过头去, 任热泪在心中涌流!
母亲是从来不曾来看你的,但你有哪一日, 不是活在她心坎上呢?妇人焉能忘记她吃奶的婴儿, 不怜惜她所生的儿子呢?尽管你已经化成灰,化作春泥, 仍然是她心上的一块肉, 是她人生里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结。母亲一定相信你是在天堂里, 她是那么肯定的希望,将来有欢欢喜喜和你相见的那一天。 如果不是, 你看她每日清晨那带着哭腔,使人心碎的祷告, 那一样不是为了预备,将来可以和你相见呢。
哥啊,你在天堂里过得还好吗?仍然也牵挂着, 牵挂你,怀念你的亲人吗?
哥,你离开之后的某年夏天,我回国看你。外婆拖着她虚弱的身体,顶着盛夏的烈日,陪着我走了几里山路,也危颤颤地看你来了。 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而今天她也陪着自己的外孙睡了。 你们婆孙两个互相陪伴, 再黑的夜,也不用害怕了。
你的两个侄儿女,去年也曾来为你挂纸上坟。 他们虽然不曾见你, 却风闻有你。 而且他们知道, 舅舅现在一定在一个极美丽极宁静的地方。那里再没有刀光血影,痛苦呻吟。那里白花似雪, 青草芬芳。
还有你曾经对于我牙齿的建议。我记得有年暑假,你从北京回家。一个傍晚, 我和你坐在阳台上看夕阳。你对我说:妹,你长大了,漂亮呢。 可是女孩子牙很重要,将来若是有机会,去整一下牙齿吧。 哥,你的建议妹听了,也去做了。 妹今天虽不是明眸皓齿的美女,可每当我对镜露齿而笑时, 心头总有抹不去的遗憾。 只有你,敢对自己的妹提这番建议。大概那是我一生中所听的最中肯的意见了。 但无论妹今日的笑容再灿烂, 人世中却少了一个懂得欣赏她的哥。高山流水, 到哪里去寻找那样贴心,那样诚恳的知音呢?
哥,你睡在母亲的家乡,这里有绿色的山岗, 青青的稻田。我永远记得通往你坟墓的那条乡村小路。夏天时路旁的水田蛙鸣, 地里的瓜果菜蔬。 好一幅清新的图画。 路旁一道清溪, 是你和我小时常常在此嬉戏濯足的地方。 哥,你做梦也想不到, 这么快你就在此长眠了吧。 你,外婆, 还有老家那些往事, 居然这么快就成了历史, 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但你何曾离开过我们呢。走得再远, 你永远也是我的兄长, 姐的小弟, 父母的儿子。 你的生命, 永远停在二十二岁。
人生啊,有时你真苦。 十八年的时光,仍然冲不淡亲人的思恋。 到今天, 我依然泪如雨下, 一如当年,那个凄风苦雨的春天。
真想你啊,哥,连儿时你欺负我的不快, 我都统统不当回事了。 我们总有再见的那一天, 不是吗?再没有眼泪,再没有痛苦, 你的脸上写满别后重逢的喜悦。 正如有一年你带着我去放风筝,当风筝飞起来时, 你脸上温暖纯真的笑容。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何曾入梦来。妹在这桃花初绽的新年,写下这清冷孤寂的文字。只为了记念你, 我生平唯一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