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再也不會原味重現的「國宴與家宴」
文:王宣一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母親一生宴客無數,不論大吃小吃,她總有本事前一分鐘在廚房忙得灰頭土臉,下一分鐘就輕輕鬆鬆端出一盤漂亮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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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海鮮一向極有興趣,不論台式、滬式、粵式、和式、法式、義大利式都有興趣,唯獨對蝦子的偏好是承襲母親的遺傳。不論再大再名貴的什麼明蝦,一律不愛,獨獨鍾情於比拇指還小的沙蝦。每回去餐廳點菜,我問服務人員,蝦子多大,如果他不小心賣弄一下,今天的蝦好大,那麼就只好謝謝他。蝦子一大,肉質多半就老了,除了北海道做生魚片的牡丹蝦、櫻花蝦外,基本上超過拇指大的蝦子幾乎就很難受到我的青睞。在上海,現在倒是處處可以吃到那種小小的湖蝦,清甜純美。
而有不一樣的喜好的是我的公公。早年公公家裡捕魚,所以他非常懂魚,但是他只吃海魚。剛結婚時我弄不清楚,煮的魚似乎不合他口味,後來看他每天自己上市場買魚,我才漸慚搞懂他愛吃的魚竟和我的母親完全相反。人的口味真是天壤之別啊。好在那時我很少下廚,因為婆婆大人廚藝非常好,我就樂得吃現成的。
婆婆的菜色是有些日式台菜的風格,和我母親做菜的手法大不相同。婆婆的每道菜都很細緻很用心,炒個菜脯蛋也是小火小火慢慢煎出來的,和杭州菜色中大油大火快速爆炒風格完全不一樣,我在娘家大鍋大碗煮慣了,家常菜反倒做得不細。
我不大會煮雞,但是會剁雞和殺雞
不過粗手粗腳的我,新婚回中部小鎮上的婆家時,倒是把婆家二姊給唬弄了一下。那年過年,廚房裡擠了婆婆姑媳等等一堆人,大家搶著找事做,我撿不到什麼工作,閒著難過,抓起一隻剛拜過天公的白煮雞,找了一把大菜刀就要剁下去。一旁的二姊看到我要剁雞,緊張的勸告我,這種困難的工作,留給媽媽做吧,她大概擔心我這台北去的外省千金,可別自不量力切到手指。不過對她的勸告,我卻回她一個非常自信的笑容,舉起大菜刀毫不遲疑就一刀下去,幾個回合下來,一隻雞被我切成漂亮的一盤,二姊在一旁則是讚嘆不已。我想到那句話「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洋洋得意我這一刀可成功了一半。
我不大會煮雞,但是會剁雞,小時候也會殺雞。殺雞的過程至今我還記得,先把雞翅膀往後交叉,雞就跑不走了,然後再踩住雞的雙腳,讓它無法掙扎,一手把雞頭往後拉,拔去雞脖子上的一截雞毛,再用刀劃過雞脖子,讓雞血滴入一隻已放了半碗水的碗裡,並不停的攪動,待雞血流盡,那碗混著雞血的水,立刻送去蒸,就做成了塊狀的雞血,流盡血的雞身則丟入熱水中燙過,再撈出來拔去全身的毛,然後清洗內臟等等。當年十一、二歲的我可以一個人完成。現在想來,實在是有些殘忍。但那個年代,好像比較關心的是院子裡的那隻雞什麼時候宰了正好。
相對於殺雞,殺魚就是小場面了。一隻活魚買來,通常都要先放在大盆子裡讓它吐上兩三天的沙,河魚長在池裡、湖裡、河裡,最怕就是土味太重,所以通常我們一定要先讓它在清水裡讓魚清清腸。吐了幾天沙的魚,可能會瘦一些,但是這手續卻不能省。殺魚的程序比較簡單,先用刀柄把魚打個五分昏,然後從魚肚一刀破下去,拉出魚肚內的內臟和臉頰邊的鰓等等,撿出可吃的部分保存起來。其中最要小心的是不可將魚肚內的苦膽弄破,一旦弄破,整條魚都會變苦,不管放多少醬油或糖都沒有用。接著刮去魚鱗,再清洗弄淨,不過刮魚鱗令人討厭的是因為魚鱗片兒滿天飛,殺條魚下來,頭髮、衣服都免不了沾滿了魚腥味。
母親會做魚,但是在料理雞的方面,我就覺得怎麼做也不及婆婆的白切雞,肥瘦火候總拿捏得恰到好處。在家宴國宴中,做得好的倒是爆田雞,同樣醬油、糖、酒的調味料下去,就可以爆出又香又嫩的一盤子。為什麼煮白斬雞的時侯就老是捉不住火候呢?真是奇怪。紹興菜中有一道名菜,白斬雞。現在上海有兩家餐廳「小紹興」和「振鼎雞」,都是吃白斬雞和雞汁粥、雞湯麵的。原來的「小紹興」經營方式較傳統,店面亂烘烘髒兮兮的,「振鼎雞」較現代化經營,但是要提早排隊。第一次去吃時就愛上了這兩家白斬雞的專賣店,可是隔幾個月再去,發現上海街頭到處都是這兩家的連鎖店,雞的品質卻大不如前,也許是大量開店,雞的來源供應改變,飼養的方式一變,和台灣的飼料雞沒兩樣,原有的風味不再,覺得十分悵然。
在台北,我到處找好吃的白切雞,北投和天母的蓬萊系列餐廳被我列為第一名,還有三峽的大榕樹路邊攤、三芝悅來亭等,都去拜訪過。著名的秀蘭小館不看它的價格,也覺得還不錯。紹興白切雞之外,也有醉雞做法的,不過母親很少做,我是長大以後才從朋友的母親那裡學來的。土雞煮熟後浸冰水,讓肉質收縮,放涼後去骨再加枸杞、人參及黃酒去醃泡,並在肉上加東西重壓,三四天後才可取出切小片,當前菜吃。
母親不大做醉雞,自創了一個改良式鹽焗雞,就是把紹興雞先蒸(或先煮)再醃的步驟倒過來,先醃再蒸,將帶骨的雞腿抹上一層薄鹽醃上半天,蒸之前先沖去表面剩餘的鹽粒,放些米酒或蔥段,等煮飯時,架在上端,與飯一起在電鍋內蒸個十五至二十分鐘,然後用筷子插入肉最厚的部分,試試熟度,不沾筷就表示熟了。就這樣一道簡單快速的佳餚,不多費什麼工夫就完成了。當年家裡不會煮飯的男生在外地讀書時,據說靠母親口頭教的鹽焗雞腿,熬過好些個日夜。
以前宴客中不論如何,雞鴨好像都是不可缺少的菜色,母親料理鴨多半做成八寶鴨。首先將糯米、香菇丁和蝦米等材料塞入鴨肚子中,然後用針線將肚子縫起來,送上蒸鍋蒸上半個多小時,用煤球煮飯時代當然更久,然後再放入醬油等常用的調味料去燜煮,直到鴨子爛熟卻又不至於爛過頭的地步。上桌時當場拆下縫線,鴨肚子中香噴噴的糯米飯就是最受歡迎的了。這道菜我並不十分欣賞,總覺得燜煮出來黑黑的醬色,不大吸引人。大姊做的香酥鴨我倒是比較喜歡,將鴨子先蒸熟,然後下大油鍋炸,炸到裡子外皮都酥脆,再沾胡椒鹽或甜麵醬吃。至於杭州有名的醬鴨,我不記得母親怎麼做的,在台灣的江浙館中,也找不到什麼好吃的醬鴨,不過香港有名的「杭州飯店」的醬鴨,我倒覺得很入味好吃。
不過鴨子再怎麼做我覺得還是比不上北京的烤鴨好吃,也比不過廣東式的燒鴨。八寶鴨在宴客菜單中逐漸受到冷落之後,母親就差我到台北羅斯福路上的李嘉興板鴨店買鹽水鴨來取代,一度也很受歡迎。不過我們對它的招牌南京板鴨卻一直吃不慣,總覺得太鹹。後來第一次吃到宜蘭的鴨賞,覺得十分美味,切得細細的配上薑絲炒一下,再配稀飯,吃起來就比較不鹹。想一想中國人做鴨,總是為了要去腥還是怎麼著,多是重口味做法,法國料理和現代日本料理中的鴨的做法就清淡得多。
婆婆沒見過她煮鴨子,但白切雞做得極好,我卻總也抓不到竅門,她還做一道朴肉,是我一直學不來的,就是將里肌切小片淺醃,再裹上調味過加了發粉的麵糊下去炸,炸成像麥當勞雞塊似的,非常好吃,好像是宜蘭菜,可是在外面餐廳很少見著這道菜做得好。婆婆的好菜之中,我學會了炒米粉,小時候我的母親也炒米粉,米粉裡加青江菜和肉絲以及炒蛋,和江浙式的炒年糕做法相同,味道還不錯,可是一把鍋鏟把米粉全給炒斷了,若是當餐沒吃完,接下來就全成爛糊糊的一堆了。婆婆的炒米粉是純台式的,她教我炒米粉之前要燉鍋滷肉,以肉汁做為醬料,然後用筷子去拌攪米粉,米粉才不會斷掉,小技巧指點一下就通,但學問卻在米粉起鍋之時的乾濕度要拿捏得好,我學會之後,母親便不再自己炒米粉了。
我的婆婆廚藝不錯,據說早年婆家經濟條件不好時,她總是能想辦法用最便宜的材料做出好吃的菜來,我想那才是真本事真功夫。這幾年婆婆包的粽子,裡面加了大塊的瘦肉、栗子等,她的兒女們卻嫌料太多反倒不好吃了,每每說起小時候沒什麼講究的餡料的肉粽才好吃,真是難為婆婆。
一個廚房容不下兩個女人
婆家的大姊也承襲了婆婆的廚房功夫,隨便下碗麵也一定做到色香味俱全。二姊似乎在這方面的風格就完全不一樣,身為大學教授的她,做菜一定按標準來,煮飯一定用量杯量水,精準得一滴不能差,弄個檸檬紅茶也是幾湯匙茶葉配幾杯水、幾個檸檬,一點不馬虎。她看我做菜常常問我怎麼做的,我總說個不清不楚,不但調味料的分量沒一次準的,連材料也是隨時變通,所以做菜水準不一,失手的次數也不算少,如果做她的學生,一定被她當掉。還好她雖然搞不清楚我的筆記怎麼記的,卻很捧場我做的菜,總是給我大大的誇獎。不過每回年節我們秋風掃落葉的大火大油的在她的廚房裡大幹一場之後,害得愛乾淨的她過後要刷洗個好幾天呢。
做菜有時候動作要快要俐落,灑鹽放油故作瀟灑狀,不必量不必算,連嚐味道都可省了,但有些菜卻非得要一定的程式、一定的配方,馬虎不得。母親、姊姊和我母女幾人在廚房做菜常要拌嘴,雖是師父和徒弟,但是每人還是有很多程式和喜好是不相同的,真是一個廚房容不下兩個女人。母親對我做的西班牙海鮮飯頗不欣賞,什麼材料不論有殼沒殼不論厚薄熟嫩,一股腦全放在飯上面同時蒸烤,簡直是沒格調。偏偏我那時剛學了些西班牙菜、義大利菜,總要在家裡亂實驗,母親頗為受不了,不過她後來對小女婿的中式改良馬賽魚湯卻很讚美。
母親臨終之前,我們問她想吃什麼,我們以為她一定是想念她杭州老家某樣小食,沒想到她竟然說想吃小女婿的那碗馬賽魚湯,小女婿當然趕快去做了送到醫院,雖然母親只喝了幾口,卻成為小女婿最驕傲的事蹟之一。三十歲以後才學會燒開水的小女婿說,要學烹飪,我絕對不學做江浙菜、台菜、粵菜,那些菜怎麼做也難逃你們的挑剔,所謂吃要三代,我做外國菜,大家都不內行,都是第一代,沒人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很容易討好。
母親的西餐
母親其實也會做西餐,母親的西餐是舊上海時代混了俄式及歐式風格的西餐,其中的沙拉,混合煮熟並且切成丁的馬鈴薯、白煮蛋、胡蘿蔔、四季豆、蘋果、洋火腿、雞丁和生的小黃瓜等,材料並不特別,只是在從前那個還沒有美乃滋的年代,手工做沙拉醬才是稀奇事。首先要用蛋黃做底,用筷子不停的攪拌,再一小匙一小匙慢慢加入沙拉油去混合,如果沙拉油的量一次放太多,攪了一半的沙拉醬就會起化學變化,蛋歸蛋油歸油兩者分離,前功盡棄,需要重頭再來。所以一碗沙拉醬大約總要花上半小時或更多的時間來做,其間必須不能停止的攪動,最後加上一點醋,讓它定型不會再散開才算完工,相當麻煩。因此在那個沒有現成的美乃滋的年代,總是宴客才會做沙拉,做了沙拉,孩子們就拿吐司麵包夾著吃,營養十足。不過母親的沙拉,只限於那一種煮蛋和馬鈴薯沙拉,至於其他的生菜沙拉,早年倒是見都沒見過。
沙拉之外,羅宋湯和黃金炸豬排是另一種西餐。羅宋湯是以牛腩熬成的湯頭,再加上去皮的番茄、馬鈴薯、胡蘿蔔、四季豆和高麗菜等一起燉到爛,基本上湯要濃、要夠味,所以一次熬煮就是一大鍋,配上沙拉麵包,只能說幸福啊。在台北敦化北路有一家多年老店,它的羅宋湯就和我家做的很像,但是現在也愈做愈過於偷工減料,後來我在日本長崎的一間俄國館子也吃過,好親切喲。
黃金豬排則是後來我到維也納旅行時才發現它的元祖老家在那裡。將去骨的豬排,拍打一下,讓肉質變得緊一些,然後一層蛋液一層細麵包粉的將豬排裹住,最後再放到油鍋裡炸,要將豬排炸得好,火大油大是免不了的,待麵包粉的顏色變金黃,豬排剛好熟了的時候撈起,火候要抓得準,豬排才能鮮嫩多汁。撈起後稍放涼,再沾番茄醬或酸醬油(又稱辣醬油)食用。這道黃金豬排在台北信義路二段的中心餐廳還吃得到,桌上也還放著那種辣醬油呢。前不久我在上海的紅房子西餐廳也吃過,它和日本人的豬排做法其實類似,不過日式的豬排較厚、麵包粉也較粗,口感並不完全相同。
葡國雞也算是西式料理之一,它和現在流行的日式咖哩雞的口味不大一樣。母親總是把雞剁成大塊,稍沾麵粉,下油鍋炸,炸到表皮有些焦脆,和爆炒過的洋蔥、馬鈴薯、胡蘿蔔再加入調好水的咖哩粉及鹽、糖等調味料稍為燴過至半熟,然後再放入電鍋去蒸,大約蒸半個多小時,到各種材料都熟爛即成,沒有現在用咖哩膏做出來的那麼黏,味道也清爽些。
由葡國雞發展出咖哩餃。但是那年代家裡沒有烤箱,要做西式點心,就要向朋友借一個烤箱來。那時候的烤箱也很有趣,外觀是像現在超商裡面放包子的那種蒸籠的樣子,但是不能插電,是要放到煤球爐上面去烤的,每回借一次來,總要做上好多咖哩餃才還回去。
西餐中,還有一道冰淇淋,那是大受歡迎的點心。在冰箱並不普遍的年代,冰淇淋無疑是生活中的極奢侈品。我們家裡很早就有冰箱,第一台冰箱是那種不必插電,只放大冰塊保持冰度的「土冰箱」,用了好像沒久,家裡就換了一台進口的奇異牌電冰箱。有了電冰箱,母親就開始做冰淇淋。也不知她是打哪學來的,她先調好了像霜淇淋的配方,那是怎麼調配的我就真的沒學到,反正攪了一桶像牛奶加糖之類的東西,就叫哥哥們用腳踏車載到製冰廠。為了怕將原料打翻,腳踏車不能騎,得用推著走,於是我就跟在後面跑。配料送到工廠後交給師傅倒進製冰淇淋的機器裡去打,我們便坐在那兒等,聽著機器發出敲打的聲音,想著即將製成的冰淇淋,愈來愈興奮。這樣打一桶冰淇淋在六○年代初大約要八元,後來漲到十元。配料經過約四五十分鐘的攪拌或是什麼過程,出來就是細緻香濃的冰淇淋了,倒回原來的桶裡,我們得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護送回家,我哥哥一手推著腳踏車,一手扶著冰桶,急急忙忙的趕路,我也緊張的跟在後面跑。衝回家裡,所有的碗和湯匙都準備好,我們七手八腳的忙著將它一碗一碗的分裝好送進凍庫,連小湯匙也和冰淇淋一起凍在裡面,這樣吃的時候,才不會因為凍得太硬而挖不下去,很妙的一種吃冰淇淋的方法。無獨有偶,大學時,在新生南路現在紫藤蘆茶藝館旁的巷弄裡,找到一幢日式房屋改成的餐廳,名為「老爺餐廳」,它就是賣母親那個年代的上海式西餐,而最有趣的是,它的冰淇淋就和我家的一模一樣,不但口味相同,連那根凍住的湯匙也一樣,只是那時我家早就不自製冰淇淋,那間製冰工廠也早不存在了。
母親的甜點
甜點之中,芋泥是最叫座的。芋泥的特別,在於蓋在芋泥底下的豆沙。以往每年要做兩次豆沙,一次在端午前,一次在過年。做豆沙是一件工程浩大的工作,為什麼不買現成的豆沙來用就好呢?按母親的說法是,外面機器做的豆沙太粗,吃得一嘴豆子皮(殼)。
為了做出細緻的豆沙,在煮紅豆時,一定要在水剛滾開第一次時,掀起鍋蓋,將浮起來的空豆殼撈掉。撈殼的手腳要快,否則蓋子一開,水不到最沸的時候,空殼很快就會沉下去和豆子混在一起撈不出來了。而掀鍋蓋的時間也要算得正好。豆殼若沒撈乾淨,以後怎麼吃,就總會吃到皮渣,所以這道手續是不能省的。我一直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去殼的辦法,現在市面上有去殼的綠豆,我曾用來試做一次綠豆沙,但是那種機器去殼的豆子炒出來的味道就是不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做豆沙接下來的另一個步驟也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氣的。煮好的紅豆要裝在一個布袋裡用手或任何方法脫水,我曾想用洗衣機脫水,不過被母親斥責說太不衛生了,現在有做豆漿用的機器,我想是比較可行的。已煮過又去殼脫乾的豆仁大約成為粉色,從布袋中撈出來,再放入鍋子裡加豬油和糖不停的拌炒,其中豬油可用花生油代替,不過做出來後就沒有那麼香。這樣拌炒要一直把豆子炒到變成黑色,才算完工。
在以往沒有不沾鍋的時代,炒豆沙極其辛苦。由於在拌炒的過程要不時的加油和糖,非常容易黏鍋弄焦,所以在炒的過程中,沒有一秒鐘可以停下來。可是通常一次炒的數量,總在五斤以上,所以一定得兩個人輪番上陣,但仍無可避免的會炒得手酸。
比起做豆沙來,攪芋泥是簡單得多了。把芋頭去皮切片蒸熟,再用木杵將其攪到全爛,吃不出芋頭的纖維或顆粒,然後拿一個大碗,先鋪上約一半的豆沙,再鋪上攪碎的芋泥,然後母親的法寶是,再在最上層淋上薄薄的一層藕粉,然後用葡萄乾做裝飾,例如依場合排成一個壽字或春字。我不喜那樣傳統的裝飾,每回趁母親不注意,不放葡萄乾就直接放入鍋子內蒸,蒸到熱透,藕粉變得發亮,端上桌非常好看。不然就是在豆沙上面鋪上煮熟的糯米飯和一些蓮子、杏子、紅棗等再去蒸,弄成八寶飯。
做一次豆沙,可以做出好多點心來,最主要的是豆沙粽子,其次還可以拿來做元宵等等甜食。有一道很費工夫的「酥盒子」,就是用油酥和麵一層一層糅合,再包入豆沙,外形捏成韭菜盒子的樣子再放入油鍋中炸成金黃色,香氣十足。吃的時候可千萬要小心,裡面炸過之後的豆沙,溫度之高,一口咬下可就燙個正著,可是放涼了當然就不好吃,因此決定什麼時候吃,怎麼吃,這也是一門學問呢,當然這幾乎也是極高檔的宴客中才看得到的點心。至於比較普通的甜點,就是糖藕,在蓮藕中空洞的部分塞入糯米,然後放冰糖或加些蓮子或菊花瓣一同去蒸,蒸熟後切成一片一片的,冬天吃熱的、夏天放涼吃,據說有清火之用。
在沒有烤箱的年代,母親也會做一種清蒸蛋糕,用麵粉和雞蛋加糖去混合,可能有加些小蘇打粉還是發粉什麼的,再放入蒸籠裡蒸,蒸出來黃黃嫩嫩的蛋糕,很鄉土很好吃。後來我在新竹城隍廟附近的一家百年糕餅店吃到了類似的東西,只是麵的口感更輕軟,就和台式包子與寧式包子的區別一樣。
母親的粽子也在親友間極為出名。除了端午,過年前母親也愛包粽子,甜鹹各半。包粽子的準備工程十分浩大,洗刷粽葉之外,泡糯米和做餡料,手續繁複。母親做的湖州粽子,用的是圓糯米,先浸泡一夜,鹹粽的則要加醬油浸泡。內餡部分,甜的得先做豆沙,豆沙做好搓成粗條,凝固的豬油也一樣搓成細條,鹹的部分則選五花肉或邊肉,切成長條塊,浸泡醬油、糖、酒一夜。湖州式的粽子和台式不同,是呈長形,用兩片粽葉合包的。甜的粽子先鋪上一層米,放入豆沙及豬油條後再覆上一層米,然後用粽葉包起,最後用白棉線捆紮。鹹的粽子則是以浸泡過醬油的米,放入浸過醬汁的五花肉,一個粽子內只放一條或兩條肉塊,沒有任何其他材料,然後用鹹草綁起,兩只紮成一串,以和甜粽區別。粽子包好後放入大鍋內煮,鍋內水必須蓋過粽子,煮約一小時或更久才大功告成,頓時屋內香氣四溢,宣告節慶就要開始。
此外小籠包、豆沙包、大菜包、大肉包、蔥油餅母親也都曾做過,後來街邊買買方便,她便很少再動手做了,我再做,就都是看食譜學,沒有傳承到這方面的手藝了。
鹹的點心方面,一年總要做一次筍豆,把筍子切成細條狀和黃豆一起放醬油下去煮,煮到熟透放涼吹乾,裝在罐子裡當零食來吃。宴客的鹹點還有眉毛餃,是一種長方型的餅,酥皮裡面包肉和榨菜,然後放在乾鍋裡烤,或叫烘。現在台北永康街的高記點心店還能吃到,不過方方長長的形狀,我想不出來誰的眉毛有那麼粗。用豬肉和榨菜做餡,中秋時母親還吃一種榨菜月餅,真是很特別的月餅。我的阿姨做得很好,可是孩子們卻好像不大稀奇,阿姨每年就做那幾個,給她們老姊妹解饞,用三七比的水和油和麵,再用四六比的榨菜和五花肉做餡,據說表哥病逝之前,就是央著阿姨做了幾個吃。現在台北衡陽路上的幾間賣上海雜貨的老店,有時還看得到,但都不是現做現賣,放著皮都風乾了,看著頗難過。
母親宴客的自信篤定
母親一生宴客無數,不論大吃小吃,她總有本事前一分鐘在廚房忙得灰頭土臉,下一分鐘就輕輕鬆鬆端出一盤漂亮的菜,富富泰泰的好像不曾經歷過前面的油煙、忙亂,就做出來了。自信篤定的神情,似乎使得那些菜色加倍的可口誘人,而親朋們所記得的母親的家宴國宴,不只是母親做的菜色,還有那一種歡樂、愉快、溫馨的氣氛。那種氣氛,一直讓我們家庭延續著成為朋友親戚的精神中心,母親晚年,也常有後生晚輩三不五時的來探望她,八十多歲的她,仍是許多忘年之交的大家長。
母親過世後出殯那天,我們並未依習俗到廟裡擺素席,而是所有臨終時陪在她身邊的子孫們,聯手做了一場家宴,將母親宴席中常見的菜餚一一做出來,和阿姨、姨父及表哥等家人,大家坐在家裡的餐桌上一邊聊天,回憶父母親的種種,一邊吃菜喝酒。那天,酒量稱得上都還不錯的我們,幾乎都有些醉了,但我們談笑如常,就像她的菜色,所有深沉的悲痛,都像那只不起眼的茄子,深藏不露,以家常的姿態呈現出來。可是我們都知道,母親風華一時的國宴家宴隨著她的故去,再也不會原味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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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國宴與家宴 經典回味版》內文第一章〈國宴與家宴〉(三之三)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