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会微笑(72)
想起来会微笑(72)
有天我包了四鲜馅儿的饺子(但凡包韭菜馅儿饺子,凡儿一定要求有虾仁在里面。他不知道有四鲜的说法,却本能地吃出这种搭配的好),出锅有点迟,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爱儿大约饿了,吃得津津有味,居然吃了快二十个,要知道我的饺子向来实诚,比湾仔码头的还要个儿大馅儿足。
吃好了咂咂嘴巴,爱儿意犹未尽,眼睛仍流连在饺子上。我警告她不可以再吃了。
爱儿乖乖地说着好,却问我,妈妈,你说天堂里有没有这种饺子?
我笑。真是个小小吃货啊!
应当有吧。我答。天堂里应有尽有吧。
爱儿轻点一下头,神情却是不大相信的样子,自顾自继续说,我觉得天堂要是没有这种饺子,那就不能叫天堂。
笑哆嗦了,真是爱到极致啊!
盯着她无邪的眼睛再转念一想,不对,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了。这是让我终生做她的厨娘,永不得翻身的节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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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记得哪年回国,在西单图书大厦看到摆在桌面上的仿宣水写布样品,尘儿他们争抢着两支毛笔写得兴起,我就给他们买了两套带回来。
写毛笔字是需要情趣的,对汉语非母语的孩子来说正襟危坐那里写毛笔字大概更需要一点热爱。那两套用具跟随我们回到加拿大之后,从放在显眼处招惹,到招惹无效被推进角落……然后就彻底沉进遗忘的深海里了。
这次搬家我翻出来。居然毛笔还是新的,压根儿没有拆开包装过。新家到底大一点,我就把那两张水写布摊开,用盛蜡烛的烛杯倒满清水,拆开新笔,架起笔架,几样东西就占满一整张空茶几——赤裸裸醒目地诱惑着。
直到有一天终于被爱儿领了这份苦心去。
疫情这段时间,爱儿无聊了就会坐在那里,一笔一画地描写。
一边写,爱儿一边若有所思问我,妈妈,你练过毛笔字吧?
我有时候会洗脑爱儿,说我写的那些她认不出规矩模样的字是草书。我的确练过毛笔字,不过也就是一个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暑假而已。
爱儿问,为什么需要练毛笔字?
为了修心养性。我答。这四个字解释给爱儿听会很费精力,我就当一个囫囵枣给她,日后再解释也不迟。
不过很神奇,有一天爱儿在那里写着字,忽然对我说,妈妈,我觉得写毛笔字这种感觉好特别啊,一拿起笔来,心就跟着静下来了。
我惊喜极了。
原来是真的,有些感觉是共通的,甚至完全不需要语言的灌输引导,就可以自行体悟到那最精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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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闭在家里之前,我已经快戒酒了,可以很长时间滴酒不沾。可是世界如此不安宁,一切都带着人生稍纵即逝要及时行乐的讯息延绵不绝地扑面而来……
忍了两个多月之后,我的酒瘾终于又犯了。忧愁太重,唯有酒可以使之变轻。
可是家里的酒储量不多了,只够我每天偷饮一小杯。说偷饮,是太少了,以致不想被老公再分一杯羹去。
第一天开戒是某晚临睡前,我喝下一杯,没来得及销赃灭迹,被爱儿匆匆喊上楼去,然后就忘记了这回事。
第二天我正在喂鱼,忽听爱儿在身后大叫:哎呀,妈妈!
怎么了?我惊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爱儿摇着她的小脑袋嘴里啧啧啧地向我走过来,手上拿着昨夜的酒杯,杯底的酒迹清晰可见:你这个人啊妈妈,真是的。真是的。一个不看着你,就偷酒喝!
软软的话语像一个个小指头戳点着我的额头。
我快笑喷了。偷酒喝。说得我这么馋相……
在自己家里偷喝被捉现行,对我这样崇尚光明磊落的人,容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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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这些日子,似乎除了吃饭就是做饭。人都被疫情的缠绵不去缠得快厌食了,每次看见饭菜却又忍不住大快朵颐地吃下去。
民以食为天。只要坚持食饭,天就不会塌下来……自然,秤杆也会跟着翘起来。
其实我也没有多么体现粮食对人体的好处,每次吃到肚皮滚圆,万念俱足,浑不怕死,却也没有比平时额外长出多少肉来。
但终归是长出了一点肉。这一点肉就成为老公每次取笑我的黏在衣服上的大米粒。
他总是自己无缘无故地就站上磅秤(好像有人在乎他的体重数字似的),冲我不怀好意地笑眯眯地招手,让我去过秤。我窝在沙发里用消化食物之外剩余出的所有气力给他一个锋利不屑的白眼——我又不是待宰的猪,用得着天天过秤嘛!
瘦人就可以这样公然嘲笑胖子吗?对于这种行径我一定要鄙视回去——胖就要胖得理直气壮。
不过有时候实在瞧不起他的威逼利诱的谄笑,我也会走过去悲壮地站到磅秤上,看都不看那个数字,用不在乎的态度堵他的嘴。真是郁闷,人家老公都希望自己的老婆珠圆玉润,他却天天盼着我面黄肌瘦。好像那样他为人之夫就很有面子似的!
老公还没有说什么,凡儿已经在一旁安慰我了,妈妈,你肯定会很沉,你整天锻炼身体,脂肪都变肌肉了,那会让你更沉。
我听了心一宽。这世上果然是有凡儿这种不在乎体重秤上的数字的男人啊!
爱儿更会娇俏地扑到我身边,抱着我,妈妈你不胖。你就是胖也是最好看的胖。
我笑死了。在磅秤上站得更直,凛然对着老公。
有一次,上秤之前,不小心放了一个P。老公立即小人地大笑:哎呀,轻了轻了!
再后来,每次我要上秤前举棋不定要不要上,爱儿会在一旁大笑着提醒我,妈妈,快啊,快放一个P。
我就笑翻了。这世上有没有那种P,可以一放减三斤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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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会给爱儿显摆我写的字,那是一个不擅长写汉字的十一岁小女孩所不能达到的境界——我的字总会因为性格里有了沧桑与豁达而显得潇洒不羁,而爱儿的字是羞涩拘谨的,像还没有舒展的蓓蕾,这是她的年纪决定的一种质地。
因为爱儿喜欢我写的方块字,就连带着爱上我写的内容。我写的常是那首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以前单位举办钢笔字书写比赛,我总是喜欢选这首,还有一个就是苏轼的定风波,那首稍长,意境也更为曲折,远非爱儿现在所能理解。
直到后来,爱儿居然可以流利地背出这首天净沙·秋思。我暗暗惊喜,决心换一首词给她背。恰巧前些天看了周迅演的《明月几时有》,于是就手写了这首词给爱儿。
我摇头晃脑地给她讲解半天,就差手里端杯酒了。最后甚至找出王菲的歌,期望那空灵不食人间烟火的歌声可以帮助理解……没想到爱儿却听得困意丛生,只得作罢。
有一天,我偷酒喝又忘记把杯子及时洗掉或者藏进洗碗机里,这回被老公捉个现行。
同为酒友却不得酒喝,那种醋意让老公的话里话外都酸溜溜的。我哑口无言地承受,谁叫自己忍不住偷偷喝呢。可是酒真的不多了啊,我偷喝得何其克制。
爱儿忽然插进话来:妈妈那不是偷酒喝。妈妈是在把酒问青天呢。
一口茶水差点笑喷出去。她居然学清楚了这一句,还运用得恰到好处。
我不停点头。对的对的。一边说一边白一眼老公,情调啊,懂吗?
老公被我们母女俩个的一唱一和酸倒了,灰溜溜走开。
爱儿给我一个妩媚的笑脸,钻进我怀里。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妈妈,要是阴天怎么办,还能把酒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