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六四见闻 (三)
木樨地当时是人如潮涌,戒严部队排成行往前冲,市民学生列成队往后推. 形成了一种对峙状态,胶在那里了.谁也动不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戒严部队开始向空中开枪了.
没想到这一开枪,市民和学生更火了. 上来的人更多了,把戒严部队连人带车往后推了好远.
再往后,戒严部队的枪口越来越低.从对空中开枪,到对地下射击,后来干脆平射了. 再往后就打红了眼了.见人就开枪. 一有动静就开枪,发展到持续性射击.乱打一气.
俺单位有个团级退役的. 当天也在人群里头.开枪以后还跟人说,没事,是橡皮子弹,死不了人的.后来他自己说的,他面前一个人中弹倒在了他脚下,他才明白是真枪实弹. 吓的他转身就往家里跑. 对他来说是民主自由诚宝贵,生命价更高.
俺同事在他家楼上,趴在窗台上用军事望眼镜一直在看. 说是群众也很厉害. 面对戒严部队的枪口,手挽着手唱车国际歌就往上冲. 前面的中弹倒下去了,后面的补上去接着冲. 真可谓是前赴后继.坦克和人流的对峙. 横在路当中的公共汽车把戒严部队和群众隔成连个阵营. 但人的身躯毕竟抵挡不住戒严部队的钢铁长城.
枪声从零零星星,朝天射击逐渐发展到密集成片,对着人群横着扫射. 后来,只要军队一开枪大家就往地下趴,枪声过后,再站起来冲. 木樨地桥两边的草坪第二天被磨平了. 桥东草坪上的雕像,国家海洋局大楼全都是弹痕累累. 国家海洋局大楼外墙后来给补上了, 但那个雕像六四以后就被移走了. 如果今天还能找到的话,倒是个很好的历史见证.
戒严部队可以开枪以后就收不住了,见人就打,见有喊声的地方就打,见路边楼上的亮灯的窗户也开枪. 木樨地桥西边一点就是二十二号和二十四号部长楼.陈秉贵陈大叔就住在那里. 住在里头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几乎都是在位的国家部委领导.
开枪以前各家都是灯火辉煌, 领导们还站在自家窗口望外看, 还有人照相录像.后来开枪了.他们也不怎么害怕. 你想想,他们平时都威风惯了.只有别人怕他们,那有他们怕别人的时候. 可戒严部队也不知道那两座楼是干什么的. 见灯光就开枪. 领导们也害怕了全躲在里屋了. 幸好戒严部队只开枪,不扔手榴弹,否则,藏在里屋也没有. 也不怕死的,关了灯接着趴在窗台上看.
星期一俺从楼下望上去,很多窗户的玻璃都给打碎了. 后来才知道, 如果按照每个楼的平均伤亡来计算,那两栋部长楼是排在前面的. 有家属被击中的,也有本人站在窗口被打伤的. 但后来调查时的口径都惊人的一致,全是人坐在家里,戒严部队的子弹拐着弯就进来. 一不留神,中弹了. 纷纷一多年的党龄发誓, 那天夜里绝对没有参与暴乱分子的活动.
如果那两座楼不是部长楼的话,一定也列入了暴动分子的名单里面. 枪一响,特别是看见家里死了人,部长们这才想起来毛泽东当年讲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如此的英明. 反抗是坚决不敢的,就是家里有人被戒严部队打死也要嘴上坚决拥护党中央的正确决定. 发牢骚是避免不了了.
所以六四以后,老家伙们有两个动作. 一是向中央汇报,反应戒严部队乱开枪 (不敢说小平同志下令开枪不对,只能说是乱开枪). 二是,也要求中央给他们佩枪. 第一条,中央安抚. 死了的家属不属于暴民. 第二条,答应正部长以上的可以佩枪. 后来发展到虽然级别不够但只要工作需要也可以发枪. 北京市副市长王宝森开枪自杀,从而引发了市长陈熙同贪污腐化案的那只枪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不止部长楼,百里长安街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两边的高楼只要是那天扔赚砖头和喊戒严部队法西斯的没有不带枪眼的. 后来戒严部队撤离的时候,有人从建国门外的国际公寓打冷枪,击中一名站在卡车上的士兵. 一下子枪声大作.把国际公寓开枪的那栋楼外墙打的全是洞. 戒严部队下了车就要闯进国际公寓搜捕暴乱分子. 国际公寓不让进,说是违反国际公约. 戒严部队根本不管那一套,非进不可. 愣是硬是闯进去了,可人还是没抓到. 最后说的闹到外交部,外交部告到国务院才给止住了. 后来引发了国外驻华机构抗议. 大家都认为凶手就是住在国际公寓里的外籍人士,可是谁也没辙.
戒严部队为了在规定时间赶到天安门,一边开枪一边调坦克上来当开路先锋.结果楞是从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血路,冲过了木樨地桥.
打通了木樨地桥,后面戒严部队的车辆跟着就高速冲了上来. 特别是下令开枪以后,学生和市民的阻挡就几乎没有了.
接下来是南礼士路.因为大部分人都增援木樨地了.这边只剩下不太多的人. 市民和学生在宽宽的马路上设置了很多路障. 把本来在中间的铁栅栏和隔离蹲横在路上,又横了几辆无轨电车和汽车在路上.
戒严部队冲过了木樨地以后,一路开着枪冲到了南礼士路. 用工程车和推土机推开了路障,接着往东冲了过去.
冲过了南礼士路,接下来就是西单路口. 就在这发生了一件大家都知道的惨案.
西路进城的是38军. 军长是徐勤先中将. 背景很强. 反对开枪. 后来被抓起来了. 六四以后被军事法庭以违抗军令判了刑. 军长临阵换成一个少将. 叫什么忘了. 没办法, 只有开枪. 不执行命令他就是下一个徐勤先.
所有从六四过来的人都一直认为徐勤先军长是个英雄. 人们会永远纪念他.
到了星期一,也就是六月六日. 大家谁也不知道该不该去上班. 那时候没有email,电话也不多. 所以全乱了. 很多人害怕不敢出去. 俺当时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 家人人全反对我去上班. 俺说没有事.俺也想出去看看北京城倒底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俺骑着俺的飞鸽加重二八自行车出了门一路往东而去.
走到了翠薇路口看见两辆军车翻在路北的交通岗亭附近. 车是已经基本烧成灰了. 满地还有很多烧成半截的木棍.看上去象是擀面杖,但比擀面杖要长很多,粗粗的. 当时就明白了,肯定是戒严部队用来自卫也好,驱赶学生也好的装备. 那时候几乎还没有多少武装警察. 武警部队是在六四以后成立的.
烧成的灰里面还有两个大小不一样的后脚跟,都已经烧成了一半.
听周围的人说,是六月三号晚上. 前面打通以后,驻守在公主坟, 翠薇路,万寿路一带各大兵种司令部的戒严部队全都出动了.成千辆的军车呼呼地往外闯. 这两辆车就是从通讯兵总部出来的. 通讯兵总部在翠薇路十字路口南侧,出来以后要往右拐上长安街去天安门.
当时街道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阻挡了. 可是戒严部队还是恐惧的要命. 一边开枪一边往东闯. 大家都开过车,知道带路的车容易开,后面跟着的车要跟的紧比较困难, 这两辆车也是如此. 司机都是新兵,加上又害怕,车速太快,拐弯的时候就翻了. 当时车上还有跟车的军人.
都不能理解的是,据当时在场的人讲,车翻以后, 跟车的军人爬起来把车围成一圈,不许任何人靠近. 也不抢救驾驶室里的两个军人. 看见过戒严部队军车的人都知道, 为了防止砖头把车前风挡砸碎, 车窗前面和侧面都加装了铁网. 可车一翻人就没办法出来了. 如果不及时抢救的话,驾驶室里面的人就得被火烧死.
车就翻在翠薇路消防中队的墙外面. 消防中队看见赶紧出来灭火救人. 可是车上的军人用枪指着消防队员不许他们抢救. 眼看着车里的人在火中挣扎,最后被火活活烧死. 后来说是下了死命令, 不许救人. 只要有一口气也要赶到天安门广场平暴.
眼看火越来越大. 他们也不救人,自动排成一队,提着枪跑过马路,沿着海军大院墙外的人行道一路往广场方向跑去. 别的军车经过,看见他们也没有一辆停下来搭载他们的. 全都是飞驰而过.这几个当兵的能跑到军事博物馆就不错了.
就因为这两辆军车, 翠薇路也成了重灾区之一. 后来报纸上说是暴乱分子在马路上撒三角丁, 扎漏了军车轮胎导致翻车事故. 实际上是军车速度太快,来不及拐弯造成的.再说三角丁当时都是军用物资,老百姓和学生也搞不到.
这是马褂看到的第二批死人. 也不是完整的尸体.
复兴医院
俺接着一直往东骑. 一直骑到了木樨地,当时在北京的人都知道复兴医院. 不知道的六四以后也都知道了. 复兴医院就在部长楼西侧的楼后面. 复兴医院连接长安街的是一条两三百米长的双向车道. 是西长安街唯一的一所设备齐全的医院.
从3号夜里起那条长长的街道就一直流淌着学生,市民,还有戒严部队战士的鲜血. 据说后来抢救不及,受伤的人从复兴医院一直排到外面的街道上.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谁也没想到中央会下令开枪. 医院里只有日常的值班医生.
开枪以后,大家把受伤的人抬着,用平板车拉着送到了复兴医院急救. 送来的人越来越多,医生护士根本来不及抢救. 后来住的近的医生也自发或被医院招回来帮助抢救. 当时根本就没法区分是哪个科室的医生,不管外科还是内科, 要是穿白大褂的都出来救人. 开始他们还流着眼泪抢救伤员,后来眼泪也顾不得流了.
学生,救. 市民,救. 戒严部队的战士,也救. 那时候的医生大部分都还有一颗救死扶伤的红心.也许是同时也抢救了部分军人, 复兴医院后来虽然受到查处,但没有发生身令人遗憾的事情.
六四当天戒严部队就到复兴医院,要求医院交出受伤的暴乱分子本人和名单. 复兴医院拒绝,后来说那么说人受伤, 抢救都来不及,哪儿还有时间记录. 其实,当天就都已经让轻伤的出院回家了. 死了的没办法,送到停尸间保存.
过了复兴医院和木樨地桥,俺又一直骑到南礼士路口. 那里也同样是砖头遍地.所有的路口都有几辆被用来做路障的公共汽车.
还有一点要说的就是,西起公主坟,东到木樨地桥往东,一路上成行成列的停着几百辆被烧毁的军车.大的,小的.军车,坦克, 装甲运兵车,指挥车,救护车. 什么样的车都有.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长安街当中.俺记得有的车轮比俺人还高.
所有军车一律头向着东方,天安门广场的方向.没有一辆是头向西方的. 这就是军令.
木樨地还闹了一件事.看过平暴电视的都还记得,在木樨地, 有人开着一辆装甲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还有一个人站在上面用高射机枪朝天上开枪. 后来成了暴乱的证据. 其实,那已经是六月四日白天的事情了.
南礼士路再往动就是复兴门桥. 桥上停着几辆坦克. 炮口仰的高高的,对着外面. 坦克下站着值勤的戒严部队战士. 很多人还跑过去问他们夜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说不清楚.他们是刚调进城换防的部队. 所以对老百姓还算比较好.
很多人走到复兴门桥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都站在桥头往东看. 俺开始还以为桥头以东给封锁了.后来看见有几个人竟然穿过坦克接着往东骑. 俺当时也没想什么,跟着他们一路向西单方向骑了下去.
经过电报大楼就是西单.路上空空如也. 只有砖头碎末和压烂了的隔离蹲.俺一路骑到了西单.
就在西单,俺看到了第一个完整的尸体.
回头再说俺在天安门广场看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