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雨囡接到可裘的电话、把两个孩子托给苏照管后,回国陪护的第四周了。
李来香的心脏状况虽有所好转,但脑出血引起的昏迷却仍在持续,人一直被留在重病房里观察。几日前雨囡续付押金回来,在走廊上看见主治医生带着护士从母亲的病房里出来,便赶紧跟过去询问。就见他一边摘口罩一边摇着头说:看在你守护了二十多天的分上,我很想说些安慰话,可我谨守了二十几年的医德,让我又不能不说句大实话。从仪器上的各种指标和我多年的临床经验看,像你母亲这种脑干反射消失多日的人,康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我们还是根据你昨日的要求,刚刚为她做了第三次血肿穿刺的引流,并换用了你选的德国进口银杏输液……我们看吧,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以使你母亲不会彻底地变成一个……植物人。
——植物人,多么可怕的宣判啊!雨囡这会儿“一眼望不到头儿”地望着母亲,望着世上最令人无措的一种人,——有着假活的外表和真死本质的一种人;无从记忆、无从感知、无从回应的一种人;比一株植物还要植物的一种人……
门被重重地叩了两下后,当班的护士进来了。她到床边一站,用比查看一株植物还要轻松的眼神,对李来香扫了几眼,之后又用打发一株植物的口吻,告诉雨囡说:做明天转住一般病房的准备吧。因为过了今天晚上,重病级的护疗,对这样植物人一般的患者就没什么意义了。
她说罢,便像主人离开植物和园丁那样,离开了她们。
关门回来的雨囡,铅砣子一样地跌跪在母亲的床前。她拿起她枯枝一般的手,说妈,我不想他们那样说你,你醒醒,醒醒吧!——活着再不好,也不好在这个能让你每天穿穿戏服、唱唱梆子的世界上,不要再对我的呼唤无动于衷好不好?
说到梆子戏,雨囡的心忽地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她捋了捋母亲耳边的发丝,说妈,女儿虽然是个唱梆子的外行,但这会儿好想给你唱段你从前最爱的《赤桑镇》。如果我拐错了调门,你领我再拐回来好不好?这可是我代你唱给我哥家民的,咱马虎不得,马虎不得呀……
她说完就凑到母亲的耳边,把嗓子压低,粗声粗气地作了个哭腔老旦:包拯啊,适才间言语中把你冲撞,你得体谅我年迈人失子的心肠……你今铡了我儿包勉,来日里何人还能让我活得更有指望……
雨囡唱着唱着就唱干了音,唱裂了声。她停住,哽咽着说:“妈,你醒来吧,只要醒着就能等着,只要活着就能指望着。你不是想为家民留住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根吗?你不是要帮可裘抚养我哥的后代吗?那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啊!”
她说着,就把脸埋进了母亲的手,将她潮湿的眼睛贴向了她干枯的掌心,让它为她擦眼泪。等干枯的手掌擦湿了,潮湿的眼睛擦干了,母亲那僵硬的手忽然间就被擦活了,——当雨囡感到有两个指头从被动的摩擦变成主动的触摸时,那个为母亲的“醒”唱着哭着的雨囡,这会儿却给这个“醒”吓哑了。
足足过了半分钟,她的一腔子惊喜才得以冲出嘴巴。她喊妈,你动了?你醒了?!你活过来了!——妈你不能骗我,赶快跟我点点头,赶快对我睁睁眼,告诉我这是真的!只要你醒了,只要你活过来,我怎么都行,我怎么都行……
她切切地唤着她,唤着一个上了奈何桥却被她拼命扯回来的生命。渐渐醒来的李来香,虽然还不能“有求必应”,却在努力地反馈着。她将两个指头的触摸铺成了五根手指的抚摸;抬了几次都抬不动的眼皮下,渐渐地游出了两粒泪珠……
一天后,李来香果然被转到了普通病房,不是当作没有救的植物人,而是作为有了救的康复者。主治医生查房后,对雨囡又是一边摘口罩一边摇着头,不过不同的是,这回的摇头充满了惊叹。他对她说:这真是不可思议,你母亲简直就是我见过病人中的第一个中了健康大乐透的幸运者!她用起死回生的奇迹,肯定了你二十多天的陪伴,否定我二十多年的经验!
那天夜里,前晚一宿未合眼的雨囡侧卧在母亲床边的简易床上,乐返睡乡。她实着着地睡着,实着着地梦着,实着着地跟远方的一对儿女起了腻。自打她离美回国后,尽管苏在打电话过来汇报公司业绩时,每次都不忘为孩子们报个平安,但雨囡还是撂不下,总在梦中看见小哥俩出了麻烦。不是查理为妹妹煮饭时被火燎得头焦眉秃,就是米雪儿游泳时被淹得扑腾着两只小胳膊喊求救,——害得雨囡还没来得及把梦做到自己当上消防员、救生员的那一步,就给女儿的“求救声”吓醒了。
然而今夜不同。今晚的梦境平和恬静。没有惊险,没有恐怖,只有一家三口无限小资地围在公寓里的那张“多功能”的方桌旁,吃着玩着说着笑着,不谈功课不谈工作不谈司徒慧地吃着玩着说着笑着,幸福得很清净很纯粹……
若不是午夜里雨囡的手机在她的衣兜里突发了八级地震,她还不知道她实着着做的,不过是“南柯一梦”。
震碎了梦的人是可裘。
当雨囡披着外套、饶过另外两张陪护床出了房门时,可裘正坐在高家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边摆弄着一沓子可玉与司徒慧约会时场合各异的偷拍片,一边在心里码着被高凤娣拟定主题的对话稿。而她的对面,则正是今天下午把这些照片从被雇的狗仔队手里私下买过来、转交给可裘的高凤娣。她此刻正晃动着半杯加冰的威士忌,眼里游动着比杯中酒还冷冽的两汪水,静静地等待着。
“姑姑,奶奶她怎么样?” 可裘用少有的孝敬开了场。
雨囡揉了揉仿佛沾上胶水的两只眼睛,说是可裘吧?奶奶她醒过来了。
“姑姑,我就说嘛!——从你下飞机那天在电话里问完奶奶的医院后,就一直没给我来电话。我早就猜到奶奶没事,不然如果她的情形严重,你一定会叫我过去帮忙、做替换护理的,所以我也没着急给你打电话。” 可裘熟练地动用着马后炮。
雨囡从走廊的饮水机旁用手接了点冷水,擦了擦脸,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转身对着窗外月不亮星却很稀的窗外,长吐了口气说:“我还好,还能撑得住,不用倒班替换了。不过,我倒希望你能过来看看奶奶,也让她能看看你,看看你肚子里的……她惦记的孩子。目前她人虽已恢复了意识,但仍是说不出话来。医生说任何进一步的正面刺激,都可能促使她恢复得更快。”
可裘赶紧地哦了一声,说姑姑啊,我好想乖乖听你话马上过去孝敬她,只可惜我怕我这会儿已经瘪下去的肚子,带给她的的刺激不是正而是负。上次只因为我在电话里告诉她说:死了这条心吧,你得不到这个孩子的,她就给气得半死,住了这么多天院, 那如果我今天过去后让她发现我的孩子没了,还不得把她气得彻底地……
“孩子没了?你上次住院后的安胎药没起作用?”雨囡机灵一下醒了过来。
可裘反倒语气恹恹:“不是安胎药,是我安心不要。我怕肚子里的这个歪种,长大了会像司徒慧一样是个花心萝卜,所以就在奶奶住院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你回来的第二天,去产院把他打掉了。”
雨囡呆住了。没想到她为母亲的生还而豁出去的大话,没想到那被老天当作誓言而接受了的唯一兑换条件,原来是早已不存在的虚拟前提。
“姑姑你怎么不讲话,是不是心里偷着乐呢?!”可裘刚要接着敲边鼓,一抬头忽然看到高凤娣正紧迫地看着自己,这才想起了“干妈”事先拟定的发言主题。
她拿起照片扫了扫,让语言在脑袋里调正了方向,赶紧接着说:“姑姑,你是不是特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打掉了这个孩子?不如这样吧,趁奶奶好些了,让我陪着你到外面放放风,观观景,聊聊天。姑姑,我相信你到时候是不会白出来的,我保证你会在观景时能看到你想要的答案,我也保证你在聊天时会听到我真诚的道歉。”
雨囡给可裘的一反常态冲得脑子一片空白。她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可裘,到底发生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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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DXJM们:鉴于同凤凰网的签约细则,《不离婚的女人》至本章为止,在此不能续发了。
原创是我的“娘家坛”。割舍的不忍犹如十几年前的别闺出嫁。而唯一可以欣慰的理由是:“娘家”这里的DXJM们 会以看待成长的眼光来包容我。
《不离婚的女人》虽余字不到三万,却花了我写这部小说的四分之一时间。为此曾一度披头散发、饭焦釜干、白天翘烹、晚上翘睡,一副活脱脱的“精神出轨”样儿。然而我相信,小说的滋味不在炒,而在炖。如果着急去“尝”,可以在弹指一挥间过去看http://book.ifeng.com/lianzai/detail_2011_08/31/8823827_0.shtml;如果不急,便可在“娘家”这里等,我会在合约结束后回来续发。
在此要衷心感谢四年前同我在这里相遇的千秋雪。高山流水,钟期既遇,雪花秘扇,莫过于此。她的真诚赏识和鼎力推荐,让我再一次见证了一位可以超越女性的女性,让我再一次感动于她那颠覆了“同性相斥,文人相轻”的真性情。
还有曾为我设计封面的红妹、板板;扶植过我成长的叶子、韵妹;虽未形影不离但却隽永相伴的七妹、真真、青花瓷小妹,以及所有“陪读” 了又一年的弟兄姐妹。不管是叫好还是默守,不管是扔砖还是开火,都是美好的相遇。 ——就想,待到老眼昏花得只能靠记忆过活的那一天,“娘家坛”的这一切,将是我可以快乐度日的强大理由。
正在酝酿新篇,期待着读和写的再度相遇。码字的幸福莫过于有权利这样期待,正像村上春树所说的那样:相逢的人可以再相逢……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