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不离婚的女人(36.顺流与逆流 )
从外环高速上驾车下了辅路,司徒慧把全家人带入了一城陌生的繁华之中。
夜晚的东洲,人流车流光流,主流支流盲流,上流中流下流,——也或许,还有那被司徒慧藏在了手机中的风流,汇成了夜色中躁动的潮流,把本属于静谧的黑夜,流放成了喧嚣的白天。
雨囡没有想到,记忆中的那一张江枫渔火的乡情底片,早已被十几年的似水流年,冲洗成了世界级不夜城的一幅巨片。
丛林一般的楼厦,阻街女郎一般的门市招牌,可以随便抢道的车子,粗豪的鸣笛声夹杂着过街行人的国骂,——城市在一种轻喜剧的混乱气氛里,拒绝着一切深沉的情感和悲剧的角色。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的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雨囡望着窗外,忽然就想起了那首老歌,——那首大学时代司徒慧追求她时最爱哼给她的那段词。如今近在咫尺的他,还会记得它吗?——或许会,不过是只剩下了下半句:“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他那选择性的记忆是有道理的。时代的潮流为男人们带来了垂手可得的女人,他们早已把“逆流而上”的困境,慷概地留给了那些如今已经为妻为母的“所谓伊人”……
“爹地,原来中国的感恩节竟然这么热闹。这些人不在家里吃火鸡大餐,都跑到街上来干什么呀?”后排座上的米雪儿,把脸贴在了玻璃窗上,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瞪成两枚弹珠。
“哦?”司徒慧听了就哈哈地笑了:“米雪儿,这里的人不是在过感恩节,是在‘赶集’。”
“什么是赶集呀?”米雪儿更加好奇。
“赶集……赶集就是……就是喜欢热闹的人,到一个热闹的街市上去凑热闹。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休息两天后,爸爸也领你和哥哥出来‘赶集’玩,好不好?——瞧,这里晚上人山人海,灯火通明,是不是有点像迪斯尼乐园的夜晚?”
米雪儿没说话,只是勉强地点了点头。坐在妹妹旁边的查理接了下去,说爸,像,像,除了迪斯尼里面QQ的小房变成了拥挤的高楼,载着公主的漂亮马车变成了乱哄哄的汽车,其它的都像,都像。——所以爹地,如果我和妹妹这次回来后决定不回美国了,留在这里跟你和妈妈时常一起出来‘赶集’,你不会反对吧?”
司徒慧愣了愣,说查理,几年前你跟爸爸回四川时,不是说不喜欢国内吗?怎么这次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长大了呗……”查理嗫嚅了半天,忽然就清了清嗓子,用一副小大人的神情对着前面后视镜里的父亲说:“爸,一星期前,我们团队连续两次去Downtown的法院参加了Mock Trial的比赛,后来……后来终于输了。”
“就为这个难为情啊,”司徒慧又呵呵地笑了:“你妈妈早在邮件中告诉过我了。输了就输了,比赛的意义不在输赢,而是在于通过一次特殊的锻炼,让我们学到宝贵的经验,让自己得到成长。”司徒慧大度地回应着,第一次做了善解人意的家长。
“爹地,你说的对,通过这次比赛,我真的有了成长,所以刚才我说,我长大了……”查理紧跟不放。
司徒慧见儿子今天挺乖,不再拧着劲儿跟自己说话,就神情激扬地从镜子中瞄了查理一眼,说儿子,你给你爸说说看,这次去比赛,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最大的收获是……”查理用清亮的眼睛盯了司徒慧一下,便开始用英文跟父亲流畅地说:“我懂得了家庭的价值高于一切。作为家庭的一员,我们每个人都要用心珍惜这个家。”
司徒慧一听声音就拉长了脸:“查理,在哪儿学来的这套话?这难道是法官在退庭前给你们作的总结发言?”
“不是,是那个被判处有罪的父亲。”查理有备而来,不愠不火。
“你说什么?——那个案子的被告原型,到场了?”司徒慧的声音有些走调。
查理摇摇头,说没有,他还在监牢里,但为了减缓自己的刑期,便自愿出面,同一个公共电视台合拍了一段忏悔录的短片,借此以儆效尤,来对社会大众进行宣传教育。——说真的,爹地,那天比赛结束时,法官讲给我们团队输在哪里的所有法律说辞,我都忘了,唯有对他随后放给我们的这段录像,记忆犹新。我因此对那个我曾经鄙视的被告,——也就是那位父亲,由痛恨变成了深深的同情,因为他在录像中沉痛地告诉大家说:两年前他刚刚入狱服刑后,他的后妻便因寂寞难挨,跟了别的男人了。而半年后他因想念他的儿女,而向看守要求跟家人见面时,看守却回答他说:经过询查和可靠的消息证实,他的那位把他送上了法庭的儿子,就在一个月前,因为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送入监牢而突生内疚,留下遗书后,开枪自杀了;而他的正直青春期的小女儿,也因为没人引导照顾,跟帮派混到一起后便失踪了……爹地,他说到那里泪流满面,对着镜头哀求说:为了能回到从前的那个家,他好想能重活一次,好想能重活一次……
“吱嘎”一声的急刹车,司徒慧满手冷汗地停在了十字路口的红灯前,把身体最轻的米雪儿颠得惊叫。雨囡从副驾驶上的位置上回过头来,一边拍着女儿紧抓着椅背的两只小手,一边轻声地对查理说:“爸爸开车呢,你那点小故事,以后得空时再讲好不好?”
她说到那里,不免暗自心酸。——十二岁的男孩子,最感兴趣的故事,应该是“魔法男孩”哈里波特,但她最近却暗中发现,儿子已不再是课后捧着《哈里波特》拼命来读的那个少年。他变得沉默,喜欢在《Times》等成年人的刊物上去找那些行文枯燥的家庭话题来看;而他最喜欢的电视频道,也从迪斯尼转到了专门以播放沉重复杂的家庭故事片为主的AMC……
她知道,这半年来大起大落的家庭风波,已经卷走了儿子无忧无虑的少儿时光。而缺乏快乐的成长,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是一种畸形的催生,是不是一种隐性的摧残……
经过了一小时的“赶集”观光,全家人终于进了魏强和司徒倩的家门。当司徒慧刚刚登上楼梯,准备将装着孩子衣物的行李直接搬到二楼的房间时,兜里的手机便又唱了起来。他本能地停了停,却腾不出手来。跟在身后往上拿着小件的雨囡本想上来帮忙,替他掏出他衣兜的电话,可胳膊抬到一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忽然就想起了接机口外的那通让司徒慧脸上不安的电话。——她缩回了手,不知是出于尊重,还是出于隔阂。
雨囡从二楼下来时,见司徒慧正背着身子拿出电话来看。雨囡便站在原处,对正在厅里的桌旁好奇地摆弄着麻将牌的两个孩子说:“楼上给你们铺好了,快上来看看。不过,别因为一听爸爸说姑父出差了,姑姑也不在家,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房间,要注意保持里面的整洁。”
两个孩子听了就一溜烟地上去了。 司徒慧转过头来,释然地对雨囡一笑,说你看看,你刚进门,司徒倩这电话就跟了上来。刚才往楼上抬东西没接到,你赶快回一个吧。——哎对了,怎么我不在美国的这段日子里,你们姑嫂两个,倒比从前更亲密起来?
要说“同命相怜”吗?雨囡笑笑,自然没有说。家里的电话又跟着响起。司徒慧把手机往麻将桌上顺手一撂,便把墙上红彤彤的挂筒拿了下来。
“倩倩呢,就知道又是你。——我和你嫂子刚到家,刚才忙着弄行李,就没有接起手机。——怎么,要跟你嫂子说话,不听我罗嗦?哎,我怎么就觉得,自打我回国后,你嫂子就变成了远在国外的姐姐,我就变成了你的海归姐夫了呢?哈哈,哈哈哈……”
雨囡接过来电话,刚叫了声阿倩,便听见司徒倩用兴奋得尖叫声表示着欢迎。雨囡一边捂上耳朵,一边嗔怪着说:“你这嗓门,啥时候安了金刚石的钻头了,喊起来钻得我耳朵生疼。”司徒倩就笑着贫着嘴,说钻石嗓子没有,但钻石心是有的。欢迎嫂子回家,进我的门,住我的房,睡我的床!”
雨囡就笑,说嘴不但贫了,声音也甜了,怎么,你跟孩子都好吧?
司徒倩听了就小声地嘘了一声,说嫂子,我哥在不在你的身边?雨囡回头看看,说不在,这会被孩子们喊上楼去了。司徒倩就说,太好了,嫂子,先告诉你啊,你从美国汇来的那五十万美金,我两天前就收到了。现在一切的移民手续都在顺利进行当中,等我一拿到移民纸,就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将这笔钱打回美国还你,先在这里谢谢你噢!
雨囡顿了顿,摇摇头小声说:“倩倩,就个人帐户来说,从美国往中国打钱容易,可从中国往美国打钱,就难得很了,据说每人每年的限额只有伍万美金。——不如这样吧,反正这次回来我也是做在东洲安家的打算的,所以你将来卖掉房子后,就把钱还给你哥吧。至于借钱之事,等你哥回美处理房子、关闭家里的所有账户时,一定会问到这笔钱的,到时候我会帮你跟他解释。”
“嫂子,谢谢你这个大恩人……”司徒倩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帮了我的大忙。等将来……等将来我和魏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到了加拿大,平平安安地过上了一家三口人的小日子时,我会天天在心里感谢你,为你和我哥的好日子而祈福。”
“好啊,有你的祈祷,我和你哥……”雨囡停了停,忽然就说不下去,于是就换了话题问到:“对了,倩倩,刚才路上听你哥路说,魏刚去北京出差了。听你这口气,是不是他主动跟你和好了?”
不想司徒倩就哼了一声说:“什么出差,什么主动和好,是他的梅毒病入膏肓,不得不向我求救,又不好意思直接说来北京找我看病,于是就撒谎骗我哥的……”
雨囡刚想接下去,忽然就听到司徒慧电话彩玲声再次响起。她侧头寻去,见他的电话就在身旁的麻将桌上,流光闪烁地等着人接。
雨囡想了一下,便说倩倩,等一等,你哥有个电话,我这就叫他。——她说罢,手捂着话筒刚想抬头对着咯咯笑成一团的二楼喊声阿慧,忽然就在那团流光中看到一个女人的头像,带着一种并不陌生的侵犯感。
她没有喊他,而是拿起了手机,让它一寸一寸地接近自己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适应着她的杀伤力。
当她终于看清她的确就是那天的那个在视频前一把搂住了司徒慧的红衣女子时,她忽然就爆破英雄地一般地勇敢起来。她慢慢地也坚定地打开了手机,毅然决然地引爆了眼前的这枚猩红色的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