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童年 (12)---小姨的‘多奇志战斗队’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这样争执、辩论、斗争中，在人们的惊愕、惶恐中，在混乱中，开始向纵深发展了。到了1967年，运动的重点已明确为‘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及其牛鬼蛇神’。
大辩论时的不同的观点逐渐形成了各种派别。那些在运动初期站在校党委对立面的人，理所当然地成了顺潮流的‘造反派’，而那些当初维护校领导的人则被指责为‘保皇派’。
都是革命学生，谁愿意成为逆潮流、违反运动方向的人呢？于是就有了‘革命无论早晚，造反不分先后’的说法。但是，积怨毕竟形成，很多当初与‘造反派’观点不一致的人，不愿意加入到原来‘造反派’的组织中，便自己另建立一个组织，也开始‘扯旗造反’。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组织应运而生，都声称自己是‘造反派’。
如果借用一个现代词来形容1967年，可以说那是一个‘泛组织’年代，各种组织多如牛毛，组织的名字也五花八门，像什么‘风雷激造反团’，‘红色风暴总部’，‘全无敌革命司令部‘等。
有一天，小姨在家里兴冲冲地宣布：“我参加了‘多奇志战斗队’。” 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和几个女同学自己成立一个组织，其名字取自毛主席著名的诗词：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小姨她们‘战斗队’里的人我多半都认识，都是些政治上不进步不落后，家庭出身不好不坏，平时嘻嘻哈哈，爱玩爱笑的女生。这个‘战斗队’本身的战斗力就不很强，真不知道她们在学校里进行了什么样的战斗。据我想，小姨她们的‘多奇志战斗队’实际上和一个俱乐部差不多，不过是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一起，玩玩闹闹，赶赶时髦而已。
不过，‘多奇志战斗队’还是有过壮举的。有一天，我看见小姨身上背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有些神秘和鬼祟地从学校回来，直奔楼上小屋，便悄悄跟了上去。原来小姨的书包里全是一本本厚厚的书，她把它们全部塞在床底下。后来才知道，她们几个女同学去到学校图书馆‘造反’，抢了一部分图书，虽然那些书全是‘毒草’，全是‘封资修’的东西，抢图书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行动。但这件事小姨一直瞒了姥姥，姥爷很长时间。
除小姨之外，七姨和小舅也都分别在学校里参加了一个什么组织。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组织都是象小姨她们一样，有些组织极为正规严肃，有纲领，有政治观点，有组织机构，有行动目标。例如，在姥爷任职的大学，那些最早‘造反’的人成立一个组织，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与之对立的也有一个组织，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这两个组织成为学校当时最大的两个对立的组织，人们分别称他们为‘思想兵’，‘主义兵’。
同是‘造反派’组织，相互之间也会有很大分歧。虽然每一个组织都积极相应毛主席号召，斗争‘走资派’，但是究竟谁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以说，大小领导都可以称为当权派。那么在当权派中哪些走资本主义道路，哪些走社会主义道路呢？
开始时 ‘当权派’还没有通通被‘打倒’，一般是打倒一部分，停止一部分人工作，（当时称‘靠边站〕，再保护一部分。但由于各派的争斗，经常是你‘打倒’某人，我偏保护某人，你保护某人，我偏整某人的材料，以证明该人是叛徒，特务，走资派，必须被打倒。上午，甲派开A的斗争会，宣布B是好干部。下午乙派开B的批斗会，宣布A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而丙派则可能认为A，B都是‘走资派’，保护C才是正确的。还有一些干部，由于有明显的历史或现实问题，没有一派愿意保护他，就更惨了。甲派和乙派轮流斗。而且为了证明自己的组织‘更造反’，‘更革命’，各派的斗争会‘规格’逐步升级。
批斗会上开始有了‘高帽子’（做一个高高，尖尖的纸帽子带在被斗者头上〕；开始有了‘喷气式’（两个人向后扭被斗人的胳膊，一个人按着脖子，揪着头发〕；开始给被斗者脖子上挂几斤，甚至十几斤的大牌子；让他们跪砖头……。
‘走资派’通常是任何一个批斗会的主角，‘走资派’当权时的官越大，批斗会的规格越高。但除了‘走资派’以外，往往还有些‘陪斗者’，如反动学术权威及其他‘黑帮’一类。没有人事先通知被斗者什么时候开批斗会，他们多半是在家里或其它什么地方被‘揪’来的，也有些陪斗者是会议组织者即兴想起来的，正在底下听会，忽然听到主持人喊：将×××押上台！这正是自己的名字，顿觉得两腿发软，但不容多想就会有两个人冲过来，将其拖上台。所以无论是‘主被斗者’还是‘陪斗者’，心里都是极度恐慌的。
再往后，很多人就不能回家了，被造反派关起来，称为‘隔离审查’，俗称‘进牛棚’。可以想象得到，被关进牛棚的人，其境遇比在监狱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法制和规范的地方，逼、供、信，人身攻击，官报私仇，甚至将人打残，一直打死都可以成为体现造反的行为。
于是，有人不堪忍受心理和身体的打击，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这一举动很快向传染病一样蔓延。
“听说了吗？前楼何教授也自杀了，他临睡前吃了安眠药，死在了床上，真惨。”姥姥和邻居程姥姥悄悄议论。
姥爷学校里的副校长就是在那时自杀的。当时他被关在校园的一个教学楼里，半夜里，趁看守的人睡着的时候，他从五楼的窗户跳了下去。但幸运的是（或者说不幸的是），事情发生在冬季，窗外的一堆积雪救了他的命，他只是摔断了腿。第二天，校园和家属院里到处都贴着了大字标语：XXX畏罪自杀，自绝于人们，自绝于党！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标语上他的名字写得横七竖八，并用红笔打着醒目的叉子。等待他的当然是一轮更激烈的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