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的女子
本文刊登于今年2月28日世界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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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聽一位前輩講過一個四十年代後期的故事。那時,在我們老家的那條九龍江邊,有一位年輕女子因家人都死於戰亂,流落到我們這個小城投靠她的伯父。伯父有一對未成年的子女,和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共住一間騎樓,一家四口只有兩個房間和一個小廳堂,但是伯父還是收留了她。伯父是小贩,廳堂里有很多东西,每天晚上她要等到伯父一家人睡覺之後,才收拾好廳堂的东西,再搭起一片舊門板當床睡覺。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就要收起门板起床。伯母很不喜歡她,洗衣、做飯和看孩子都要靠她。她寄人籬下,忍氣吞聲。不久伯父去世了,伯母認為是她帶來的晦氣,巴不得她趕快離開這個家。她每天只吃伯母家的剩飯,沒有剩飯的話她就只有餓肚子。
這一天这女子餓的兩腳發軟還要去江邊洗衣服,洗衣的時候手都在發抖,一脫手一件衣服流入水中。如果衣服撈不回來 ,她真的不敢回家了。情急之中,她都忘記了自己不會遊泳,右腳不由自主踏入水中,踩空了,整個人倒入水中。她四肢在水中亂撲騰,還是沈了下去。她一張嘴,江水就一口一口地灌進她的喉嚨裏,肚子發脹,就要失去知覺了。在這個生死關頭,有人把她從水中托上來,她終於浮出水面了。原來救她的人是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臂力過人,也是在戰亂中流浪到此的孤兒,這些年在小城做過小買賣賣过油條,當過搬運扛过大包,用血汗錢買了一間小瓦房,还没有成家。他把她救起來之後,兩人情投意合成為患難夫妻。
我們這個小城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水井,為什麽她不在家裏洗衣服呢?因為幾乎所有水井的水是堿性的,洗衣服很容易被堿水腐蝕破損。所以,只要來到九龍江邊這個小城過日子,家家戶戶都要到江邊洗衣服。
悠悠龍江東流水,洗盡人間鉛華。在戰亂中,有多少像她這樣的洗衣女子,嘗盡了人間的苦難。而在我懂事的和平年代,婦女在江邊洗衣服卻是九龍江的一道亮麗的景色。在我們家,走過三條街,最多100米就到江邊,我們鄰居的幾個女孩子非常優秀,會琴棋書畫,也會載歌載舞,但是她們常常要端著一個裝滿衣服的小桶或盆子,穿著塑料拖鞋,走街穿巷來到江邊洗衣服。而年紀較大的家庭婦女,喜歡穿著木屐走到江邊。木屐發出「喀—喀—喀」的聲音,讓本來就很喧囂的小城又多了一道道有節奏的音響。
我們這些男孩子天天在江畔玩耍,觀賞江上的風景,看人們遊泳和打撈河蜆。那時,有很多五篷船停泊在江邊,船家女除了在船邊洗衣服,還在船上做飯。看到他們的小船,常使我浮想聯翩,想像著在那遮風擋雨的船棚裏洗衣做飯,一定有說不完的故事,一條小船是怎樣護衛著船家人的日子?有時在傍晚時分來到江邊,还有洗衣女子的笑声,不经意看江面上飄起了幾點漁火,在水面上蕩漾開來,月亮映在水中,蕩出一艘艘黃色的小船,仿佛這片天和水都是為自己創造的。似水的流年,日子像夢一樣的朦朧。
不僅是九龍江邊,在我們小城城區的的外圍,還是有一些小溪小河,女子也可以在小溪小河邊洗衣服。據歷史記載,我們這個小城自明清以來就繁盛非凡,大村名鎮,小橋流水,遐邇聞名。一百多年以前,因為人口快速增加,流淌在城中心的一些河渠被改造為街道,所以城區內的小河小溪都消失了。
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我們學校是在城區的外圍,門口就有一條一丈寬的小河,我常常看到一位非常美麗的少婦在河邊洗衣服。因為我上學的時候天天從河邊的一條小巷經過,知道她就住在巷子裏。那時,我們小城的房地產部門建造一些一層的平房出租,一套房不到50平方米,安排一戶人家,這個少婦就是住在這樣的小巷的公房裏。她的丈夫在自行車運輸社,專門載客的。那時客車還很少,還有很多人騎著兩輪自行車載客,一公裏大約4分錢,如果每天走80公裏的話,還有3元多的收入,但是有時客很少,收入不穩定。不過,比起一般工人每月幾十元收入,自行車載客的收入還是可觀的。
不久文革來了,你鬥人人,人人鬥你,大家的屁股都不幹凈,今天你可以把反對你意見的人抓起來遊街,每天也可能就被遊街。有一天,一輛汽車上站著一排被遊街的人,我驚駭地發現這位少婦也在車上。她抵著頭,胸前掛著一張紙牌,寫著不堪入目的字眼。我實在很難想象,她怎麽會被遊街呢?在文革,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
後來我去閩西南上去上山下鄉,那裏有一條二十几米寬的小溪,溪水清澈見底,河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河卵石,年輕的姑娘們天天在那裏洗衣服。山區的女子幾乎都不識字,每天上山下田勞動,身體好,雖然面孔比起城裏人扁平一些,但臉色都非常紅潤。那些漂亮的村妞大多成了幹部的兒媳婦,即使你是有文化的知青,娶一個漂亮的女子也不容易。我的一位知青朋友就娶了一位農家女,他對我說,雖然老婆沒有文化,但非常勤快,家務都是她做的,尤其她那雙洗衣的手非常的靈巧,和她在一起,平淡的日子裏常常有如夢似幻般的激情。
下鄉多年之後,有一次我從山區回到小城,漫步江邊,原来清澈的江水渾濁了,只有一、兩個中年女人在石板上默默地揉衣服,那水花飛濺和笑語飛揚的景色,已成為遙不可及的往事了。
幾年前我回国,九龍江邊建起了沿江大道,大橋飛架兩岸,高樓大夏把舊城區包圍了。慶幸的是,老城區基本盤還在,兒時走的騎樓街道和幽深的小巷還是舊時的容顏,非常親切。想起一首古詩:「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記憶裏江邊女子搗衣浣洗和她們的笑聲,隨著嘩嘩的流水飛向遠方,一去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