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中秋賞月翠華輪 夤夜看戲白蛇傳
張禹九正在喟歎,雯波在外面喊:“老爺子哎,快請張總領事一起吃晚飯囉。”
大千擱下筆歎道:“哎呀,時間過得真快,又要吃晚飯了。”說罷,起身和張禹九一起下樓。
跨出畫室,大千問張禹九道:“剛才你的詩究竟是什麼意思?”
“唉——”張禹九長歎一聲,沉重道,“毛澤東要在大陸掀起一場反右運動,目標是針對知識份子,恐怕中國的讀書人要遭受第二次焚書坑儒的劫難了。”
“這是真事,還是党國的政治輿論?” 因為國民黨的政治宣傳經常真真假假,大千疑惑道。
“大陸的《人民日報》都已經登了文章,據情報部門的消息說,許多戴上右派帽子的人,已被發配往甘肅、青海等邊緣地區勞改。”
“不至於吧,當權者如果把讀書人都整肅了,這天下叫誰來幫助整合呢?”大千畢竟是一介書生,不懂政客的謀術。
張禹九悲天憫人道:“一黨專政啊一黨專政,當初我二哥張君勵從德國留學回來,就和一批有志青年就組織民主黨反對老蔣的一黨專政,老蔣不聽,還把他們抓進去坐牢,結果弄到山崩河坍,現在換了一茬人,依然故我。老天啊,那些正直青年的鮮血白流了,中國的政治發展在原地踏步,可悲啊可悲……”
說話間,兩人已經跨進飯廳。雯波和張太太在一旁逗弄白寶寶,馬姐已經將菜肴擺好。
因為八德園是當地知識份子聚集的地方,張禹九是這裏的常客,所以他和大千的關係極熟,雯波和張太太也很熟悉,彼此間不必虛於客套。由於剛才談到大陸的政治氣候,大千心頭沉重,所以沒有心思擺龍門陣,一頓飯吃得很沉悶。
第二天一早,張禹九因為公事在身,吃過早飯就要回聖保羅去,臨走,從車中取出幾盒電影膠捲,交給大千道:“這是李香蘭新拍的《白蛇傳》,送你一份,聊作消閒。
大千謝罷,接過禮品交給雯波道:“你先不要聲張,等我把董先生的畫完成了,再和大家一起觀賞。”
大千送走了張禹九,回到畫室,繼續畫《峨嵋金頂圖》,但心緒靜不下來,大陸又要搞運動了,聽張禹九的說,這次運動是針對知識份子的,大陸的親朋好友從事知識工作的居多,他們將會遇到什麼不測呢?
他把剛烘染過的畫,放在一旁晾乾,抽時間給三哥、四哥寫信,婉轉地問了家中子侄的情況,並轉告子侄輩,希望他們多重視藝術和科技工作,遠離政治,少論國事,最後要求二哥、三哥,儘快向當局申請出國探親,一俟批准,一定前往香港迎接。寫完信,覺得心裏輕鬆不少。
經過十幾天的忙碌,《峨嵋金頂圖》終於畫完了,黃弘恂的精心裝裱,六張六尺宣紙的大畫,整整一大捆,要用卡車方能裝下。
送畫的那天,恰好是中秋節,大千親自押解,王之一帶了攝影器材緊隨其後,葆羅、孫雲生等八德園裏的年輕人,連同周圍的要看大輪船的鄰里,一共二十幾號人,分乘六輛汽車,浩浩蕩蕩往山道士港口開去。
汽車一進入港區,大千就看見董浩雲夫婦和一大批船員,已經在碼頭上迎候了。
翠華輪是一條萬噸級的客貨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也算得上是條大船了。大千夫婦上了甲板,由董浩雲和一位寧波口音的船長陪著,從船頭到船尾參觀了一遍。
客廳裏,黃弘恂和一群船員,把《峨嵋金頂圖》和那張《荷花圖》一起掛在牆上了,許多人圍著觀賞,讚不絕口。
大千踏進客廳,頓時掌聲四起,王之一按動相機,閃光燈劈劈啪啪,氣氛十分熱烈。
董浩雲是浙江定海人,船上的工作人員也絕大多數是當地人,所以大家都用寧波話交談,大千在李秋君家生活過,李家是浙江鎮海人,兩地的話音相近,所以全能聽懂。
船員們自小生長在海邊,工作後又長期在海上飄泊,沒有見過巴山蜀水,所以面對這幅氣勢宏大的山水畫,提了不少有趣的問題。然後又要求和大千合影。
冷餐會在客廳裏進行,一長排西餐桌上,整齊地擺著銀餐具,董浩雲對大千道:“今天只好委屈你吃西餐了。”
大千調侃道:“我生肖屬豬,當年跟隨唐僧去西天取經,回來後得了個‘淨壇使者’的封號,所以只要是祭壇上的——‘東西通吃’。”
大千磯珠妙語,把‘東西’兩個字說得一語雙關,引來一片笑聲。
董浩雲把大千請上講壇,說了一番歡迎詞後,冷餐會正式開始。
天空中月色皎潔,照得船艙如同白晝,大家端著盤子湧到甲板上,邊吃邊賞明月。
突然,船艙裏傳來悲愴的二胡聲,甲板上頓時人聲杳寂,大千道:“有船員想家了。”
董浩雲道: “許多年輕人新婚別妻,在異鄉過中秋,思鄉之情是難免的。”
大千歎道:“同是天涯淪落人,在一起過中秋,難得。前幾天香港曾克耑先生給我寫了首題畫詩,他是我多年的老友,理解我的心思。”
董浩雲道:“曾克耑的字,是學宋徽宗的,詩是學杜甫的,對仗很工整,你還記得他的詩嗎?”
大千叫雯波從包裏取出圓珠筆和紙寫道:“ 投荒依舊住三巴,摩詰城高落日斜,證取南宗初祖印,書禪詩夢被無涯,大扁(舟字傍加扁)洪濤緩緩開,浮家瀛表亦艱哉,勸君忍淚漫多灑,防有家山入夢來。 ” 大千把紙條遞給董浩雲道,“詩名為 《屬題乘桴圖》 ”
董浩雲道:“《論語》曰:‘道不行浮槎於海。’據香港的廣播說,大陸又在搞什麼反右派運動了,據說是針對知識份子的,最近又有不少人逃港。”
“唉——”大千長歎一聲道,“百姓一定是活不下去,才背井離鄉的,可見國內的形勢一定很糟糕。”
“香港的報紙說,當局提出搞什麼人民公社,農村把鍋子都砸了,農民集中在一起吃飯。”董浩雲道。
大千驚訝道:“這不是和太平天國一樣了嗎?”
董浩雲道:“還有更笑話的事呢。不知是瘋了還是怎麼,竟然有人提出要大煉鋼鐵,趕超英美,把老百姓家的鐵器都收繳來,砍伐山上的樹木當柴火,把鐵器燒成毫無用處的鐵疙瘩,這樣一來,既砍光了山上的樹木,又擾亂了老百姓的正常生活。”
大千歎息道:“你說的事,我已經聽張禹九總領事說了,但是他是政府中的人,怕他的話有政治偏見,這下聽你說了,我全信了。昨天已經給兩位哥哥寫了信,請他們轉告子侄們,凡是願意出來的,都鼓勵他們出來。”
董浩雲道:“唯有如此了,我們當老百姓的有啥法子。”
這時船艙裏傳來跳舞的音樂聲,年輕人紛紛離開甲板,董浩雲知道大千不喜歡跳舞,便道:“我在船長辦公室旁邊有間咖啡巴,那裏看海景好,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咖啡巴就在船艙頂樓,從這裏瞭望出去,海景一覽無餘。
董浩雲要了兩杯咖啡,和大千慢慢喝著,兩人望著窗外久久不語,突然大千問董浩雲道:“你那裏有范竹齋先生的消息嗎?”
董浩雲道:“聽說範公早已去世。”
“哪一年?”大千驚詫道。
“好像是民國三十八年,那年他正好八十歲。”董浩雲又道,“算他他死得其時,要是讓他活到三反五反或者公私合營,不被鬥死也要被氣死。盧作孚就是個例子。”
“盧作浮怎麼啦?”大千問。
董浩雲道:“盧作浮在抗戰撤退時,疏散物資為民族立了大功,這是有口皆碑的,一九五零年他指揮滯留在海外的船舶駛回大陸,為共產黨的航運事業作出了傑出貢獻。這樣一個民族功臣,還不是經不起政治運動的折磨,在一九五二年吞安眠藥自殺了。”
近些日子,這類故事聽到太多了,大千不願意再擾亂自己的心態,轉而繼續談藝術方面的事:“范先生是要比我大許多歲,記得我避難天津那年,他要我畫十二條屏,說做七十大壽時懸掛。”
董浩雲道:“范先生迷信,喜歡十二數字,他收藏的畫都是集十二幅為一套,據我所知,他藏有吳昌碩畫的《十二條花卉》、陸廉夫畫的《十二條山水》,馬家侗畫的《十二條山水》、陳老蓮畫的十二條《荷花》……”
“我替他畫的是十二條臨古山水畫,記得對唐宋元三朝諸家各臨四條,計有:《臨唐代閻立本西嶺春雲圖》、《臨唐代王維江山雪霽圖》、《臨唐代楊升峒關蒲雪圖》、《臨唐代李昭道海岸圖》、《臨宋代範寬臨流獨坐圖》、《臨宋代山水人物圖》、《臨宋代朱友人清溪春曉圖》、《臨宋代沈子蕃革絲山水人物圖》、《臨元代王蒙清浦垂釣圖》、《臨元代倪瓚小山竹樹圖》、《臨元代盛懋蘇長公行吟圖》、《臨元代孟王山水人物圖》……”大千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
董浩雲道:“你的這些畫許多朋友都看過,因為經常有人去看,範家怕麻煩,推說在民國二十七年一場大水中被毀壞了,從此這件事就冷了下來。”
大千道:“范先生風雅,有眼光,收藏也極為富足,光是黃鶴山樵的山水就有五六張,而且張張精到。明四家和清六家在他那裏是等而下之。他收藏拙作,實在是對我謬愛。”
董浩雲看看天色道:“今天是中秋,海外遊子難得聚在一起,我打算讓年輕人跳一個晚上舞,我們在這裏聊天,明天早餐後送你們回去。”
大千道:“那他們今晚就托你的福了,我平時對他們管束得緊,不准他們跳舞,不准抽煙,不准說庸俗話,我接見客人時,不准他們就坐,更不准插嘴……”
沒等大千說完,董浩雲笑道:“你是作古人畫,做古人事,這一套在我們家裏是行不通的,如果我實行這一套,孩子們會造反。我的二子三女都是受的是西方教育,他們嘴上整天嚷的就是民主平等。”
大千歎口氣道:“世界上哪有絕對的平等的事,就拿地球的旋轉來說,一年中只有兩天是一樣長短的,這兩天是冬至和夏至,過了夏至,光照就白天長一分,黑夜少一分,俗語說陽長陰消,一直到冬至那天,白天和黑夜一樣長。過了冬至,光照就白天少一分,黑夜長一分,俗語說陰長陽消。而總的來說,一年中的白天那和黑夜是一半對一半,所以世界上只有絕對的平等,沒有相對的平等。”
董浩雲點頭道:“你用天象來解釋人事是最恰當不過了,大自然給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生老病死,而給每個人的命運卻又是不平等的,分貧賤富貴。”
大千道:“所以這個世界永遠是平等的,然而又是永遠是不平等的。只有在陰陽交換的夏至和冬至才有絕對平等,這叫異數。”
董浩雲打趣道:“這兩天也許就是鼓吹革命平等的時辰了。”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
兩人喝了一會咖啡,董浩雲突然問:“令兄張麗誠先生近來有聯繫嗎?”
大千詫異道:“你認識我的三家兄?”
董浩雲笑道:“豈止是認識,而且我們差一點成為搭檔。”
“怎麼我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大千不解道。
“勝利後,我航運公司的業務大大擴展,計畫將屬下的公司進行分工, 將一部分力量發展內河運輸,為此我首選長江福星輪船公司為夥伴,進行合作,後來知道,那公司的總經理張麗誠是你的三哥,不久因為國共內戰開始,此事就擱了下來。 ”
大千道:“三家兄一生經商,我張家偌大一個家子的開銷全靠他來運籌。否則我和二家兄哪來閒心思作畫。”
董浩雲道:“你三哥舉止儒雅,談吐不俗,與其說是一個商人,倒不如說更像文人,同行中他的口碑也極好,這樣的人留在國內,恐怕在工商界改造時吃了不少苦頭吧。”
大千慶倖道:“幸好他金盆洗手早,相應號召,主動將輪船公司和貴州的香煙廠交給當局,告老回鄉,到成都郊區洛帶鎮養老息影。”
“洛帶?聽說那是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有‘中國客家第一鎮’之稱。”董浩雲道。
大千道:“我家本是客家人,四世祖德富公于康熙時從湖北麻城至四川候補簡放內江縣知縣,然後在那裏落籍。”
兩人說東道西,不覺東方魚肚白起,船艙裏的音樂聲也停了。
董太太帶著雯波,推開玻璃門進來道:“我知道你們躲在這裏,不會猜錯。”
雯波對大千道:“他們年輕人跳舞,我和董太太等幾個人搓了一夜麻將。”
董太太道:“張太太贏了不少錢,下次由她請客了。”
雯波道:“老爺子從來不讓我們搓麻將,難得賭博才會贏,賭神眷顧新手。”
大千站起來要走,董浩雲拉住他道:“這裏是看日出的好景點,何不看完了日出再走。”說罷,對聽差吩咐道,“你陪客人去盥洗,然後準備四份早點送來這裏。”
聽差答應著,領了眾人出去。
卻說看完日出,董浩雲夫婦和船長親自下船,把大千一行送上汽車,才揮手告別。
回到八德園,大千雖然一夜沒有合眼,但不感到疲倦,精神有些亢奮。他隨手拿起臺上的記事本翻閱著,赫然發現農曆四月初二是張目寒六十歲的生日。 時間過得正快,大千不由暗自歎息,想當年,和目寒一起跟隨二哥善子上黃山寫生,一路吟詩,佳話不絕;抗戰因為重慶轟炸激烈,他召目寒夫婦來青城山避難,兩家相處,其樂融融,他們一起登山,瞭望失地,涕淚交加,痛斥日寇;在上海時,他倆經常去秋君的歐湘館吟詩作畫,說古道今……於是,他鋪開一張四尺紙,畫了一幅《高山流水圖》,高峻的山崖上畫了一個彈琴的老叟,背景是高山青松,潺潺流水。畫面佈局大有宋人意境。並在右上角的一大塊的留白處一口氣題了三首詩,其 一:“散盡千金不掛心,少年結客與推襟,而今漸老豪情減,泉石區區著意深。”其二:“三作黃山絕頂行,年來煙霧暗睛明,平生幾兩秋風屐,塵臘苔痕夢裏情。”其三:“山林鐘鼎不相妨,風雨時時憶對床,弟與阿兄皆老矣,白頭吟望在他鄉。”最後跋道:“己亥四月初二日,二弟目寒六十初度,寫此遠寄存念,兄爰,三巴山園。”
他放下筆,只見雯波等在身後,遞過一把茶壺道:“老爺子,不想睡覺就喝壺熱茶提提神吧!”
大千接過茶壺,對雯波道:“昨夜和董先生擺了一夜龍門陣,多喝了幾杯咖啡,精神有些亢奮,剛才為目寒弟六十壽辰畫了張《高山流水圖》,現在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
雯波打了個哈欠,臉有倦容道:“我說,你又不是鐵打的,咋個不要睡覺。”
“呵呵,睡覺去。”大千直起身來,由雯波攙著回睡房去。
大千這一覺睡得很長,直到吃晚飯時分才起床。
剛吃完晚飯,他放下筷子,對大家宣佈道:“前天張總領事送來李香蘭的《白蛇傳》電影片,今天晚上集中在大客廳一起觀看。”
那時畢竟是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八德園地處僻壤,住在這裏,很少能享受都市的生活,看電影是一件奢侈的事,聽到這個消息,飯廳裏頓時喧鬧起來。
“還有——”大千提醒道,“雯波打電話,邀請左右鄰宿,葆羅帶領幾個人,把放映設備支架起來。”說完又叮囑雯波道:“別忘了通知王之一和美惠子!”
晚飯後,一群年輕人跟著葆羅,來到大客廳裏掛銀幕,搬凳子,生怕地方不夠,還把沙發搬出去,換上條凳。八德園園裏喜洋洋,人們奔相走告,像過節一樣。
開映前,美惠子擠到雯波身邊,對大千道:“老夫子,據說李香蘭演的《白蛇傳》非常出名,但是我們不知劇情,請你先給我們講講故事吧,讓我們看起來可以省力些。”
“對,老夫子先給我們講講故事吧!”後面幾位青年人同時道。
大千指指坐在旁邊的榮爾仁道:“榮先生,你是京劇迷,你給大家講吧。”
榮爾仁為難道:“我的國語不標準,今天有許多廣東同胞在,恐怕他們聽不懂。”
榮太太自告奮勇道:“我的國語比你好,我來講。”
“好,好!”雯波首先贊同,接著一片掌聲。
榮太太道:“傳說峨嵋山中有一條雌白蛇,在皇母娘娘的蟠桃會上偷吃蟠桃,得了仙氣。她在山裏她又交結了另一條青蛇,兩條蛇幻為人形,白蛇為閨秀,取名白素貞,自稱白娘子,青蛇作侍女,取名小青青,一起來到人間,遊覽天下美景,物色人間少年。清明節那天,他倆來到杭州西湖斷橋邊,白娘子看中一位叫許宣的美少年,於是她作法下雨,尋機和許宣一起擠進小船避雨。”
榮爾仁在一旁打趣道:“生活中往往是女的看中男的,然後作法,使其上鉤,白娘子看中許宣就是明證。”
“請勿打岔!”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榮太太捶了他一拳,繼續講解道,“小舟在橫渡西湖時,倆人兩心相許,約定第二天再來斷橋相會,相會時白娘子給了許宣一百兩白銀,叫他開一間藥鋪,以期終身相伴。這時官庫發覺失竊白銀,許宣將白娘子所贈銀兩帶回家中,他姐姐和姐夫發現上面有官庫的印記,驚異之下,打發許宣去蘇州的朋友家避嫌,然後再去官府告發。官府派人去白娘子家查抄,發現白銀正是官庫所竊之物,而白娘子和小青忽然立地不見。白娘子知道內情,卻怨而不怒,一路尋到蘇州和許宣過了一段時間夫妻生活。某一天,許宣赴神仙廟燒香,廟祝見其身染妖氣,給以符籙,用以驅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許宣回家後,白娘子發現廟祝的陰謀,施展法術,將其破滅。就此許宣對白娘子更加愛撫。不久端午節,許宣飲酒微熏,強勸白娘子飲下雄黃酒,頓時白娘子醉臥紗帳,顯露原影。許宣見而驚厥,昏迷不醒。白娘子為救夫婿,跋山涉水,登嵩山,向南極仙翁乞求仙草,救活許宣。適逢初秋,許宣出遊去蘇州虎丘賞桂花,白娘子怕其受寒,用八寶明珠巾圍其頸間。不料那塊八寶明珠巾是蕭太師家中失竊之物,許宣因而被捕。經過堂訊,官家知許宣無辜,將其釋放。許宣獲釋後,逃往鎮江,暫居何姓員外家,白娘子又追蹤而至。其時法海和尚正駐錫在鎮江金山寺,奉佛旨要捉拿白娘子。那日正巧白娘子在長江作法,呼風喚雨,要劫取湖北商人的一船檀香,法海聞之,即刻將許宣押在金山寺,趕去和白娘子交戰。白娘子夥同小青青指揮長江水族,發大水進攻金山寺,法海受困急,只得放回許宣,並告之曰,你與孽妖情緣未斷,我今放你,你可回杭州,在姐夫家與其同居。白娘子得勝,也回杭州,與許宣繼續生活。不久白娘子懷孕,至臨盆,小青青扶侍在側,過斷橋時,腹痛不能行,在小亭中憩息,其時法海攜許宣路過,白娘子見夫婿與法海暗下往來,怒不可遏,斥之負情,其狀極為婉約。待白娘子產下嬰兒後,法海用寶缽將其降伏,白娘子變為一條小白蛇,收攏缽中,同時又命揭諦神捉拿小青青。而後法海將白蛇囚于雷峰塔下,並立咒曰: 汝若要再出世,除非西湖水乾涸,雷峰塔倒塌!”
榮太太說完,下面一陣掌聲。容太太道:“故事還沒說完,白娘子被囚前曾生下一個兒子,恰巧差不多時間,許宣的姐姐也生了個女兒,兩人結為表兄妹親。後來這孩子中了狀元,去雷峰塔探母,為了救母哭倒雷峰塔,這是故事的後半部份了。”
大家又是一陣掌聲。榮太太意猶未盡道:“白娘子雖是異類,然多情而有人性,想不到她所鍾愛的許宣,竟是一個庸懦自私,沒有血性的男子,更可恨者,竟然聽憑法海的圈套,一起謀害鍾情自己的女子,使她鎮入雷峰塔下,陷入萬複不劫之地。”
榮太太講完,蔡昌鑾插嘴道:“希望在座的年輕人遇到白娘子這樣的女人,好好愛撫,不要出賣!”
“好!”又是一陣掌聲,年輕人鼓得特別熱烈。
在後面操作放映機的葆羅,早就做完了準備工作,一俟榮太太講完,就開動機器,暫態大廳裏安靜下來。
李香蘭演的白娘子細膩入微,婉約動人,尤其演到自己腹痛萬分,欲將臨盆,在斷橋邊遇見許宣和法海和尚那一段,那種愛恨交加,無可奈何,情緒跌宕的表演,使觀眾欲愛,欲恨,欲怒,欲責,欲憐,欲泣……百感交集,無不動容。
電影放完了,大廳裏燈光驟亮,觀眾久久不語,仿佛還沉浸在故事的意境之中,一直等大千站起來了,大家才離去。
一場好戲,看得大家意猶未盡,看看時間還早,榮爾仁夫婦和王之一夫婦,尾隨大千回到畫室,聽他擺龍門陣。
走進畫室,大千叫雯波裁了幾張紙,開始作畫。
客人們照舊隨便擺龍門陣。
美惠子道:“李香蘭也是一個日本女子,她的戲演得這麼好,國語講得也那麼純正,我和她比,實在相差太遠了。”
榮爾仁道:“李香蘭的日本名字叫山口淑子,你看剛才片頭上打的還是他的日本名字。據說她的祖父叫山口博,酷愛漢學,仰慕古老的中國文化,所以早年就來中國居住。山口淑子一九二零年出生在中國的瀋陽,十三歲時,被父親的中國同學、當時親日派的瀋陽銀行總裁李際春收養,因此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李香蘭。”
“哦,她自小生活在中國北方,所以國語講得那麼好。”美惠子點頭道。
“嗨,在日據時代,她的一曲《夜來香》,唱紅了爿天。”榮太太道。
榮爾仁道:“一九三一年日本佔據東北後,成立偽滿洲國,傀儡政府為了粉飾太平,營造 “ 大東亞共榮圈 ” 的假像,特別開設了‘滿洲電影製片廠’,山口淑子就是當時偽滿洲電影片廠的第一批女演員,而且還是當家花旦,作為日本軍國主義的宣傳工具。”
王之一道:“據我前不久在日本看到的資料,其實李香蘭本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當明白自己被利用後,心裏非常痛苦。她回憶說,在那個戰爭年代,為了生存,的確無意中曾為軍國主義服務、歧視中國人,當我明白後,心裏感到非常內疚,因此在 1944 年辭去‘滿洲電影製片廠’的工作,客居上海。”
大千道:“戰爭一打起來,猶如漩渦衝擊,人人都是這個這中間的水滴,跟著一起攪。我的幾個日本朋友,本來都是好好的人,戰爭一打起來,都變得六親不認,因此我也不再理睬他們了。”
榮爾仁道:“日本戰敗後,軍事法庭以‘漢奸罪’嫌疑審訊李香蘭。她在法庭上公佈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而遭到赦免,並向中國人民道歉。一九四六年被遣返回國。”
美惠子道:“她回國後與外交官大鷹結婚,婚後改姓大鷹,現在過著外交夫人的生活。”
大家熱烈地擺龍門陣,大千一聲不響,等到美惠子回轉頭,看見一幅線條流暢的戲裝美女圖已經擺在畫案上晾乾了。她驚叫道:“老夫子,你把白娘子畫活了。”
大千端起茶杯道:“當年我在成都觀看川劇坤旦小鶴卿演的《白蛇傳》,她那做工啊,不在李香蘭之下,可惜她過早凋謝,香消玉隕。”
美惠子道:“老夫子又勾起往事啦?”
大千眼眶濕潤,沒有回答,只見他寫道:“……放映李香蘭白蛇傳,因憶在成都 時,與稚柳、淺予、孝慈、嶺梅,同觀川劇小鶴卿斷橋相會,嶺梅為之攝影,淺予與予為之寫真,前塵往事,遂如隔世,朋輩星散,而鶴卿埋玉亦十二年矣。以此遠寄嶺梅,能無慨然! ”題完又在右上角補上《筱鶴卿畫像》幾字。
大千題罷,放下筆,喝口茶道:“古人造塔時,在每塊磚上鑽一小洞,將誦過經的經卷塞在裏邊,雷峰塔倒塌後,在磚縫裏發現不少經卷,我也收藏了一些。抗戰時日寇轟炸重慶,我把目寒和紫虹夫婦,接來青城小住,紫虹是杭州人,常常憶及故鄉。為慰其思鄉之苦,我曾將收藏的雷峰塔經卷送她,記得我在上面的題詩是:零落西城越國磚,殘經一卷價論千,畫國認取黃妃塔,猶有斜陽照碧天。” 同時我還為她畫了一張《雷峰夕照圖》,上面題了一首七律,”他略作回憶道:“三年我不到杭州,重見青山水上浮,高並兩峰雲瞹瞹,陰沉一徑竹修修。黃妃塔已成秋夢,忠烈祠空認舊游,瓜皮艇子無多大,載酒還教一日留。”
榮太太聽大千背完,恭維道:“老夫子記性真好,幾十年前寫的詩詞還能記得。”
大千歎息道:“許多年前的事的確能記得,但眼前的事就忘了,別的不說,就美國醫生給我配了那幾副眼鏡,我常常隨擱隨忘,經常尋找,真是苦透。”
這時婁海雲進來問:“老夫子,廚房要不要準備宵夜?”
大千正要回答,榮太太看看手錶,拉著榮爾仁道:“哦喲,這麼晚了,爾仁,我們應該回去了。”
王之一和美惠子也起立告辭。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