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寞:烟雨倚重楼
第一章
绛华是荻花精,生在江边渡台,随着时令枯萎开花长叶。大约她是荻花的缘故,不像一般娇贵花种幽怨地算着花期,开完花又不愿变回光秃秃的丑陋模样,最后往往被天庭的仙君削去了百年修为,又做回一株无知无觉的花树。
百年,对花精来说,不算太长。佛语有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绛华心中的一年,不过是佛经中的一弹指。
那日秋意日暖,她伸展身躯在江边晒太阳,身上淡紫的荻花开得正艳,远远看去,好似银白的一片雪。绛华来不及欣赏一下倒映在江中的自己的模样,突然一只脚踩在她头上,偏偏脚上一滑,顺便重重一踏,又顺脚碾了一碾。绛华痛得要命,连忙保护好自己的那些开得正好的荻花,从那人鞋底下挣扎起来,拼命想瞧清楚那只鞋子主人的面貌。
“表哥,你踩着那株江荻了。”一道稚气清脆的声音顺着风飘来。
绛华险些热泪盈眶,歪歪扭扭地探出头看着那位为她解围的恩人。那是一位穿着嫩粉衫子的小姑娘,白瓷一样的圆脸,脸相温柔,眼睛瞪得圆圆的,可爱娇小。绛华突然想,要是这小姑娘将自己折了拿在手里,她也很是愿意。
绛华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美好的东西。当年身边那棵合欢过了花期还不愿让花枯萎,这番景象惊动了当地不少人,大家都说,定是有鬼魅作祟,导致花期无端延长。当时有位仙君路过,青衫飘飘,手执折扇,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清华。他废了合欢花精的百年修为,又指点一条成仙之路,细长凤眼中光华流转、十分醉人。
绛华看得转不开眼。那位仙君也感觉到了,突然转头对她笑了一笑。绛华顿觉春风拂面,眼前万紫千红繁花似锦。
那合欢花精从此不再歪曲花期时令,一心一意修习,想有朝一日登上天庭在那位仙君身边为伴。
绛华很艳羡,想着哪一日自己也寻到结缘的人,可以长伴有缘人的身侧。
眼前这个小姑娘可是就是那个有缘人?
绛华正想着,顶上那只鞋终于挪开,一张黑黑胖胖的小脸占据了整个视线。
那小黑胖子蹲下身,指着绛华对一旁的小姑娘道:“绯烟,你喜欢这株难看的荻花?”
绛华大怒,哪里来的黑胖子,生得这般寒掺,竟敢说她难看?她仰头直视那小黑胖子,瞧那身板生得凸肚粗腰、敦实粗壮,像极了扁南瓜,不禁同情地叹了口气:这般难看的孩子,和他表妹站在一起,更显得寒酸,也不知长大后会怎么丑陋?
小姑娘点点头,说:“这荻花很好看,淡紫色,远远看去像是白的,一点都不难看。”
绛华满意地点头。还没得意太久,就觉得脖子被一把掐住,耳边听见那小黑胖子稚嫩的声音说:“既然你喜欢,我就拔下来送给你吧。”
绛华颤抖着想,苍天待她,可不是那么残忍罢?她辛辛苦苦修行了百年,马上就可以化为人形,竟要在这节骨眼上被人连根拔了?
小姑娘板着脸,气愤道:“谁让你拔了?我以后要是瞧哪里的花生得好看,你可不是都要拔下来?这样别人看不到好花,那些花也会觉得痛的!”
绛华想,要是她立刻可以化成人形,一定冲上去和那美丽小姑娘结缘,殷勤陪伴她一辈子。
那小黑胖子谄媚地赔笑道:“绯烟你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站起身后又一脚踩在绛华头顶,身上肥肉一抖一抖地去赔不是。
绛华远远看去,只见两家人在渡台依依惜别,小黑胖子和那美丽小姑娘站在大人身后。看模样,两家人衣饰颇为华美,大概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最后那黑胖子跟着一位白须清癯的老头上了船,拼命地忍着泪扬起手摇晃。
绛华又觉得有些同情:才十来岁就要离家远行,偏偏生得又不是一副惹人疼的模样,出门在外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她听见那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吟了一句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绛华听过不少秋日送行的人吟诵过这句前人诗句,只是从未觉得那些离别相送有什么值得悲哀的。
她不过是一只不成形的花精而已。
绛华在渡口睡了几日,待醒来之时荻花已经凋谢。她微微伸展开身躯,让阳光暖暖映在身上。她开始对周遭的动静更为敏感,一阵风吹过,几声脚步声,依依送别的话语,总会轻易让她惊醒。
她此刻抬起头,正看着一双人远远走来。那男子方巾儒衫,衣衫洗得有些发白了,但是看着不觉寒酸,反倒有些斯文的味道。那女子荆钗布裙,伸手挽着身边人的臂弯,一双眼笑得弯弯的,却有些水光潋滟。
两人在渡台边停了下来,执手无言。
绛华听见那个女子轻声道:“我等你。这一辈子,我就在这边的老屋等你回来。”
那男子也柔声道:“我定会金榜题名,然后来找你,定不会辜负卿。”
绛华觉得好笑。到底是凡人。穷书生偏生觉得自己一定能会试高中,凭着才学飞黄腾达,在家的贤妻也觉得夫君永远不会嫌弃她放着那些名门小姐不要还同她厮守。
那书生登上船顺风顺水往都城去了。女子站在渡台上,一直站到那船和人都不见了影子。
绛华每天醒来第一眼,就看见这个女子坐在渡台边,做着女红。
她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心上人,可她却半点也感觉不到凡人会有的感情,大概因为她只是一只花精。
打马渡前经过的行人总会远远问一句,这是谁家的女子,生得这般如花似玉。
绛华看着那个正低头做女红的女子,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才是美人如玉呢。
春花开了又落,秋风吹走夏月,冬雪纷乱曼舞。渡口那千丝万缕的柳,还是挽不住江水奔流。绛华有一日突然听她说话了。
那女子向着江面,神色平淡:“江郎江郎,我爹娘终是等不及你明媒正娶我,便要将我嫁给邻村那董家为妾。我万万不会负你,今日苍天为证,我是被逼,并非要弃你而去。”言毕,突然一脚踏进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一阵水花。
绛华着急地将枝条变长了伸到水下,费尽力气才将那女子捞上来,不小心折断了一截枝叶,还痛得要命。她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那书生不回来了,她为何宁可溺死也不愿意嫁给别人。
女子的家人最后找了过来,哭天抢地将她带回家。
绛华有很久没有再见她。
等在见到那女子的时候,绛华已经认不出她了。她的半边脸上是一片血痕,看着十分狰狞,另外半边依旧美如玉。她说,只有将容貌毁了,才能继续等那个姓江的书生。
绛华只觉得自己在发抖,想把那个姓江的从人堆中挖出来,用枝条鞭笞一百遍一千遍,要他下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绛华之后的日子便是时时煎熬,看着那女子拿被毁得厉害的半张脸对着自己,心中将那姓江的书生鞭笞千百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化为人形的日子已经近在咫尺。
而那姓江的却突然坐着船回来了,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看着那女子站在渡台上眺望,几步走过来,一把将对方搂在怀里,怜惜得摸着对方被毁的半边脸轻声安慰。那女子喜极而泣。
绛华看着看着,只觉得身子又在发抖,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愤怒的感觉。她看见那书生揽着人走出老远,突然回头朝她看了一眼,眼中得意。她要是可以说话,早就痛骂过去:“你这条臭鱼精,竟敢干出这等歹事!”
绛华躺倒在渡台边,只觉得身体内有什么正在爆裂开来,彻心彻骨的疼。她不再剩下别的意识,只是觉得痛,像是渗入到最深处,忍不住翻滚起来,突然扑通一声连根掉到水里。还好渡口没有别的人,不然一株江荻将自己连根拔起滚到水里的场景可太过于惊悚。
绛华攀着石阶站起身,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她和那些凡人一样,有了薄薄的皮肤,覆盖着骨肉。她湿淋淋地攀上岸,一斜身便用法术弄来了衣服。她是只花精,可人间的规矩还是懂得的。
江水倒映出一张有些妖异媚气的脸,下巴很尖,发丝青黛,和凡人很有些不同。绛华来不及变个模样,乘着风沿着鱼精的气息而去。
第二章
那鱼精正翘着腿坐在屋外的篱笆上,看着绛华杀到先是一怔,然后啧啧称赞道:“看不出你一棵荻花精,竟能生得这副模样。”虽然他现下顶着那张江姓书生的脸,但是一笑起来,就完全不一样,要吊儿郎当一点,甚至有些许暧昧。
绛华看着他,偏着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颜:“你这鱼精虽然一身腥臭味,说话却不太臭。”她凝目看着鱼精,慢慢道:“你将那屋里的江氏怎么样了?”
鱼精站起身,故作姿态地掸了掸衣袍:“你也别鱼精、鱼精地叫我。我叫余墨,可不叫鱼精。至于那个女人,反正她也活不长了,我好心变成他丈夫的模样,哄她高兴,她将精气给我,也不算亏。”
余墨话音刚落,眼前一花,遭了绛华一记耳光,只觉眼前发晕。绛华手一招,屋边立着的锄头就飞到手上。她抡着锄头,又快又准,将余墨钉在地上满地乱滚。突然,余墨撞到一旁的水磨,身上有一颗漆黑的珠子掉了出来。
绛华没有上心,只是记挂着将那条贱鱼精捆起来抽打,又一锄头下去,这下刚好钉在他脸边,差点将他的脑袋打穿了。余墨神色微敛,侧着脸的时候正好看见滚到角落去的珠子,也顾不得头顶上的威胁,扑过去捡那珠子。他不过才扑到一半,背上一沉,不由向上一看,只气得颤抖:这刚成形的花精竟然有胆一脚踩到自己身上,还动作明显地碾了又碾。余墨生生忍下气,不屈不挠地趴着去够水磨和墙角之间的珠子。
正当他指尖感到珠子的温润之刻,一只白皙的手抢先将踏捡了起来。绛华低下身问:“你那么宝贝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原因?”
余墨拼命摇头。绛华举着珠子看了看,随手往井里一丢:“那就不要了吧。”
余墨面如死灰,一团怒火从头烧到脚:“你这没脑子的花精,将天地至宝的异眼到处乱扔!”他推开绛华,一头栽下井去。
绛华看着鱼精跳下去扑腾,将手心摊开,一颗漆黑的异眼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她知道异眼,这是天地间的至宝,传说有了它就可以看清世间万物的玄机。她正想着,只见异眼突然浮到手心上方,竟一下子撞到她的右颊。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半边脸像是火灼一般的疼,甚至能听见惊悚的嗤嗤声。
绛华管不了那屋里被吸了精气的江氏,衣襟带风直奔村外的江边,竟是忘记了村里井多,哪里都有水这回事。
她直奔到渡口,正要直接跳下,突然有人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期期艾艾:“姑娘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千万不要跳江啊!”
见鬼,谁是想不开,她只是被烫的难受。
绛华回转头发狠地瞪着那人,那人突然向前用力一推,将她推进水中,然后用一种惨绝人寰的语气惊叫道:“有妖怪啊啊啊!”
绛华有些纳闷,果然妖和人对皮相的定性是十分不同的么,明明余墨刚才还拐弯抹角称赞她好看。可一切疑惑在她看着越来越近的江面之时全部都解开了,微起波澜的江面正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的右颊,一直感觉像是被火烧的右颊,竟是一片焦黑色。
两边脸完全不能对称,看上去很是扭曲。她没来得及再想别的,就一头栽进江中,搅乱了一方水面。
咣当。什么瓷器类的东西摔在脸边,跳起的一些碎片还擦到脸。绛华在半睡半醒中想尽力睁开眼,却是徒劳。
“小、小姐,这个人丑得和妖怪一样,好可怕啊!”哭诉的声音犹如魔音灌耳,让绛华微微清醒起来。
“小声些,你吵到她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温柔至极,软软的江南口音,微微有些娇。
“小姐,不要过去,是吓死人的丑!”
绛华睁开眼,眼前所能瞧见的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她看见一张女子的脸,眼睛大睁着有些圆溜溜的,睫毛很长,五官细致,脸相温柔。只见那女子伸手过来,轻轻放在她额头上,语声温软:“你醒了?觉得身子好些没有?”
这个女子的模样,渐渐和从前那个穿着嫩粉衣衫、娇小可爱的、站在渡台边说“表哥,你踩着那株江荻了”的美丽小姑娘的模样完全重合了。绛华一下子坐起身,动作之猛,将身边的那位小姐吓了一跳,那站得远远的小丫鬟更是连滚带爬,哭喊着:“快来人啊,诈尸了……”
那位小姐回头瞪了丫鬟一眼,轻斥道:“别胡说。”
绛华感动得险些泪盈于睫,欢快地拜倒在地:“这位小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请让我服侍你,报答你。”
那小丫鬟一听,哭得更厉害:“你千万不要服侍小姐,你会把小姐吓病的。”
小姐连忙扶绛华起来,轻声细气道:“我姓慕,双名绯烟,绯色的绯,烟火的烟,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你还穿着湿衣裳,随我进来换一件可好?”
绛华这才留意到周遭,她们站在江中心的画舫上,估计自己刚从水里被捞上来。江中画舫这么多,偏偏被慕绯烟捡到,她就是那个和自己结缘的人罢。慕绯烟带她走进船舱里,寻出一件衫子,似乎还有些过意不去:“这件衣裳是我穿过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先换上。”
绛华接过衣衫,心里觉得麻烦,若不是怕将慕绯烟吓住,真想直接用法术弄干了。慕绯烟转过身去,对着一面屏风,语气轻柔:“这位姑娘,你怎么会掉到江里来的?”
绛华褪下湿衣衫,一面和样式繁复的盘扣衣襟斗争,一面回答:“我本是农家女儿,那日家里来了强盗,我爹娘都葬身火海,我逃出来却被强人发现,被迫跳江。我这半边脸就是被火烧花了的。”
她随口编完,只见慕绯烟背着身子站着,一直没有动弹。绛华微微心虚,想着自己这番话大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忙道:“绯烟,我……”
慕绯烟转过身,眼角发红,眼中像是含着什么,低头道:“实在对不住,我不该问你这些,勾起你的伤心事。”
绛华跪在地上,言辞恳切:“你叫我绛华罢,绯烟,我没地方去了,你能不能将我留在身边,让我服侍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慕绯烟太过单纯,别人说的话大多深信不疑,将来难免要受人欺负,就由她做这个恶人,护着她一生,也算是一件功德。他们身为妖的,其实并没有人类想得那么坏。
于是,绛华就跟着慕绯烟回府,那个叫翠衣的丫鬟一直缩在一边,想看又不敢看似的,偶尔瞟来几眼,连忙就转开目光。绛华自然都能感觉到,只是装作不知。她不禁抬手摸摸右颊,想着,难道真有这般吓人么。
慕绯烟下了画舫,岸边早有马车准备好。车夫一直低着头,搬来锦墩卷起车帘在一旁等着。慕绯烟踏在锦墩上,撩起衣摆款款上了马车。绛华抢先伸手扶她,慕绯烟偏过头向着她微微一笑,似乎微微惊讶:“绛华,你会功夫?”
绛华一怔,低头看着马车同地面的距离,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身量颇为高挑的女子也不可能直接一脚踏上来的,微微一笑道:“是啊,会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慕绯烟脸上微微发红,有些欢喜,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教我好么?我知道,我身子弱,以前表哥找了好几个师父,我也跟着他们学,却怎么也学不会。我每次看到那些骑着马在街上走的人,总是很羡慕。”
绛华点点头,道:“好,我教你。”她想自己修为也有百年,如果分给慕绯烟一点,应该不成问题,只要她别有一天突发其想,非要御风而行就好。
翠衣也爬上马车,嘟着嘴很是不满:“小姐,你可不要将奴婢忘记了啊,本来该是我将你扶上车,眼下什么都被人抢了……”后面两句话说得很轻,可绛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在渡台边当了百年的荻花,也听到不少人间的事情,像慕绯烟出身官宦人家的,背地里龌蹉事情不少。她虽然可以随时离去,却会害了慕绯烟,万一传到天庭去,恐怕更是要被灭了元神、永远不能飞升了。
只听轱辘声中,慕绯烟嗔道:“翠衣,你想太多了。”
马车颠簸前行了一段路,渐渐缓了下来。慕绯烟抬手挽起车帘,偏着头向外看去。翠衣压低声音笑道:“小姐,要过了宣华门,才会看见监察司的大人们。”
慕绯烟咬着唇,瞥了翠衣一眼:“要你多嘴。”
绛华不敢多问,只是端坐着看着外面的景色:和江边渡台的冷清孑然不同,这里大约就是街市,两旁店铺楼馆林立,人流熙熙攘攘,穿梭着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
忽听翠衣指着外面道:“小姐,你快看!”
绛华看了过去,只见道旁正有一队人勒马缓行,清一色的蓝袍宽袖,袖子滚边和衣带是绛红的,至于马上坐着的那些人,在她看来只是公的凡人,仅此而已。她觉得翠衣那样,真是小题大做极了。
马车缓缓从那一对人身边过去,慕绯烟也舍不得放下车帘,往外瞧着:“不知裴公子是不是身子不适,怎么都没在?”失望之情十分明显。翠衣不敢接话。
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迎面而来,马上的人也是蓝袍绛带,在小风中翩翩拂动,袖上那道绛红的滚边十分扎眼。那人快到近处之刻,勒马缓行。从马车里看去,只能看见一个背影,挺拔清隽,有那么一股子风流清华之态。
绛华听见那人开口,语声清朗、慢条斯理,低低的入耳舒适:“今早又被罚去抄孝经,现下才来,倒教各位久等了。”
一个蓝袍的年轻人清声笑道:“宣离兄可是又被令尊逮到了么,早知昨晚自家兄弟去红粉乡就不叫上你了。”另外一个勒马过来,也取笑道:“裴相行止端谨,这样下去,全城私塾里用的孝经可都是你家出来的了。”
一众人笑得欢快。
慕绯烟拉上车帘,回转头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回府!”她低着头,似乎闷闷不乐。绛华不知该是不该出声问一问,想了一会儿还是默不做声。只听翠衣道:“小姐,你别生气,裴督使文武双全,年纪又轻,官场上难免有些应酬。”
绛华不知怎的,居然觉得翠衣的话有些好笑。看翠衣那模样,也不过十六七岁,竟然大模大样地评价那裴督使年纪轻。她觉得什么官场应酬就是敷衍,若是真正把人放在心上,自然会想办法推却。
慕绯烟抬起眼,无精打采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不一会儿,马车轻轻停下,车夫站在车外道:“小姐,已经到府了。”
慕绯烟没要人扶,自己踩着锦缎下车,衣摆被钩住,险些绊倒。绛华眼明手快,连忙将她勾住的衣摆解开。她仰头看着门楣,只见正中挂着一块牌匾,上面书着:钦定慕府。这四个字她都认得,中间那个慕字是姓,但是合起来就想不出是什么意思了。
翠衣对着她的寒掺很瞧不上,轻声在她耳边道:“你不认字吧?我来告诉你,这上面的字是当今圣上亲笔写的,我家老爷可是朝中大将军,年轻时候北震胡人、南镇齐襄,威风得紧,我们南楚现在国富民安,四邻不敢侵犯,就是老爷的功劳。”
绛华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这些话,你是听说书的说的吧?”
翠衣一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绛华笑而不答,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步履轻快,随着慕绯烟走进府中。站在她左首领路的时不时转头看她,还同旁边的悄悄使眼色。绛华被看得难受,蓦然转过右半边脸向着他们,缓缓一笑。
那领路的顿时滚爬在地,脸色惨白,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慕绯烟回头瞧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顾自往自己的别苑走去。
绛华走过那人身边,歪着头笑得很无邪:“我有那么丑,让你吓成这样么?”
那领路的看见她眼中瞳孔突然一缩,似乎有一阵杀气飘来,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她。
绛华笑了一笑,抬脚跟上慕绯烟。
翠衣念念不忘在刚才的口舌之争先输了一着,忍不住道:“你不是长得丑,是恐怖,我第一次看见你可吓死了。你跟着小姐,会将满城的王孙公子吓跑的。”
绛华语气轻缓:“这样的话,那些王孙公子也太没胆识了,赶紧回家绣花读书的好。”
翠衣被呛了这一句,一时想不出拿什么来反驳她,隔了片刻总算开口道:“你身在农家,一定不知道这里有两位公子,美名满城,才不是没胆识的人。他们啊,一位是裴相爷的公子,单名一个洛字,官拜从五品的督使。另一位是慕家的远亲,秦拓公子,今后可是要继承我家老爷的衣钵。”
绛华对凡人没什么在意的,她想着和自己同族的那几位公花精,才是容貌俊美、仙气飘飘,更不要说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位仙君,虽然已经不太回想得起那位仙君的面貌,但是还记得他回头笑的一瞬间,春风拂面、眼前姹紫嫣红繁花似锦。
第三章
绛华转眼在慕府待了五六日,在府中上下也很快熟悉起来,从厨房的大娘,到管门的大伯,居然没什么人嫌弃她凄惨的右脸。厨房的张大娘摸着她的头说:“可怜的孩子,好好的一张脸给那些天杀的狗强盗弄花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的话,也不是不能变回来,只是绛华看的久了,要是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会觉得不习惯。
看门的黄伯隔三差五塞给她些偷偷借了厨房熬的汤:“绛华,你要把身子养好了才行,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多想,好好待在小姐身边。”
绛华的身子好得很,所谓“过去的事”也没留给她什么阴影,总的来说,她活泼健壮得就连一头老虎也打得死。
那日,绯烟由翠衣陪着,去了裴相府同裴夫人说话去了。慕绯烟原本想要绛华陪着,可绛华自知自己这张脸实在太显眼,万一将娇滴滴的裴夫人吓坏可不好。
慕绯烟走了,她便闲着没事做,转身去给厨房的张大娘打下手。张大娘有一手好厨艺,而且异常勇猛,抬进慕府的要有几个屠夫才能按住的背上生着倒刺的野猪,被她手舞菜刀,一招九龙取珠就此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传说张大娘在进慕府做事前,嫁了一个流氓,成天混迹勾栏赌场,婆婆管教不好儿子,气得服砒霜自绝,被张大娘硬生生用水和鸡蛋清灌了回来,然后两人抱头痛哭。后来那流氓欠债不还,被人砍死街头,张大娘出不起钱买棺材,正好碰见慕大人,得以觅到一条过活的出路。
绛华一次问张大娘:“如果那人被灌了钩吻,你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她也只是随口问问。天下至毒有三样,牵机、钩吻、鹤顶红,随便哪一样喝下去就可以直接办后事了。
张大娘拍着胸脯,自豪地大声说:“只要是刚灌下去的,就是鹤顶红我也能让那人全吐出来。”
绛华肃然起敬,没想到凡间有如此巾帼女英雄。
她觉得作为女子,一定要向张大娘看齐,顶天立地才是正道,是以十分亲近,时不时去厨房帮忙。
绛华还未走到厨房,迎面走来看门的黄伯。对方明显魂不守舍,脸上的皱纹似乎深了几分,低着头走过。绛华停住脚步,牵住黄伯的衣袖,问了一句:“黄伯,你怎么了?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黄伯抬起头,老眼浑浊,浑浊中又夹着血丝:“绛华啊,我的大黄……它、它一早就不见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绛华知道那叫大黄的是一只猫,就和黄伯的儿子无疑,一身虎纹很是威风,喜欢和看门的大狗对峙,十分有气势。她立刻道:“黄伯,你别担心,我帮你去找它。”
黄伯抖着身子,不停地道谢,就像暮风中垂老的老树。
绛华转身去寻大黄。她走到墙边,向着周遭瞧了瞧,见暂时没有人经过,忙屈起手指,将灵识放出,去寻大黄的踪迹。大约是有了异眼的缘故,她一下子就看到那只虎纹大猫正站在树枝上,对着下面张牙舞爪。
她收起灵识,转身往东墙走,那边的墙外有一棵老槐树,也些年岁了,再过几年就会有意识,然后再修行百年,就可以像她一样化为人形。
她站在墙角,足尖微点,慢慢升到墙边,一脚踏稳,只见不远处的树上,大黄可怜兮兮地缩在树枝之间,瑟瑟发抖。它感觉有人过来,立刻弓起身子,冲着绛华凶狠叫唤几声。绛华低头看着墙下,正蹲着两只土狗,对着树上的猫虎视眈眈。
她跳下墙,土狗立刻都盯着她,鼻子抽动,似乎闻到什么味道,狂吠起来。绛华眼中瞳孔微一收缩,向前一步,那两只土狗将身子后退了两步,夹着尾巴转身逃了。
绛华抬头看着树上的大黄,微微笑道:“你快下来,黄伯可念着你了。”
大黄仰头嗷呜了一声,大模大样地将头转向一边,尾巴一甩一甩,胡子微微颤动。
绛华懒得陪一只猫磨时间,单足一点,轻飘飘站在树枝上,伸手去抱大黄。大黄突然皮毛炸起,伸爪向她抓来。绛华吓了一跳,只好收回手,只见那虎纹的毛团呼的一下从树上蹦达下来。
偏巧不巧,正好有人从拐角走来。大黄亮出爪子,摆明了要在那人脸上踩一下,顺便给那人一记难忘的疤痕。
绛华落在地上,正要用法术将大黄拉过来,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到一声异常凄惨的嗷呜声,虎纹的一团滚到她脚边,连滚带爬地挪到她身后,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
绛华看了过去,正好看清那人的脸。那人向着她微微一笑,犹如三月熏风和煦,清声道:“这只猫是姑娘的么,刚才在下一时失手,只怕伤到它了。”
绛华觉得眼前的年轻男子眉目隐约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也微笑以对:“这不是我的猫,我是替别人找的。”
大黄怨恨地在她脚边打滚,滚得一身灰,歪着脑袋瞪她。
绛华忍不住噗哧一笑,低下身拎着它的脖子提起。大黄痛苦地挣扎两下,随后一动不动地装死。
那人看着也淡淡一笑,走过来托住大黄:“你抓它脖子的时候,还要用手在下面托着,这是家中老人教的。”
绛华抬手将大黄抱在手臂上,由着它泄愤地抓着衣袖。
那人又咦了一声,说道:“这只猫好生眼熟,很像我家里那只叫大黄的。”
绛华抬眼看了他一眼,道:“巧了,它也叫大黄。”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绕到慕府的侧门,绛华转身道了句:“我到了。”就向侧门走去,那人也转身跟了过来,她不由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
“真是巧了,我也住在慕府。只是从前从未见过你。”那人淡淡道。其实慕府下人差不多有百十人,他自然不会每一个都记住,可是绛华那样的就是他想不记着都难。
绛华道:“我是刚来的,是小姐从江边将我救起然后带回来。”她将那日编的慌又说了一遍,这几日说多了,已经十分顺口。
那人没吭声。
绛华看见黄伯依旧眼带血丝地乱转乱找,扬声道:“黄伯,你看大黄回来了。”黄伯转过身,喜笑颜开,大声道:“大黄,我的儿!”
大黄从绛华手臂上跳下,后腿一蹬,前腿直立窜向主人。黄伯抱住大黄的身子,转了一圈,激动地说:“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大黄抓了抓胡子,歪着头道:“喵。”黄伯更是动情,一把将猫搂紧了,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大黄,你以后别乱走,外面坏人多……”大黄垂死挣扎:“喵、喵呜……”
黄伯一手搂定大黄,方才注意还有别人,老腿都软了:“秦、秦少爷!”
绛华记得翠衣说过,府上还有一位秦拓少爷,是慕家远亲,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了。难怪会觉得眼熟,可不正是十年前在渡台踩着她的小黑胖子么?真是冤家路窄。
秦拓笑了一笑,道:“黄伯,你莫要惊慌。我只是过来看看表妹而已。”
黄伯定了定神,换了个恭敬的语气:“秦少爷,小姐一早去了裴相府上,您不如晚点再过来。”
秦拓摇摇头:“我坐着等一会就好。”他衣袖一拂,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住了,回身看着绛华。黄伯连忙推了绛华一下,小声道:“快去给秦少爷带路。”
绛华向秦拓走去,脑中那小黑胖子的脸和眼前人的一对照,不由打了个冷战:这前后就像是两个人。估计秦拓全身上下的肉一块块堆起来,还不如当年还是扁南瓜的时刻来得多,更不要说拿现在那长眉俊目的模样和过去对比了。
绛华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喜欢的,于是对于过去的仇怨轻易释怀了。
秦拓见着她走过来,淡淡笑道:“你随了绯烟多久了,她现在还好么?”
绛华道:“我才随着小姐五六日,觉得小姐看来起色不差。”只不过被那位年轻风流的裴督使气到了。
秦拓低头沉思,睫毛细密,遮住了眼,像是勾着一丝明媚暖日。突然他别过头,轻轻一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微微皱了皱眉,像是在措辞似的:“你,莫不是在……同情我?绯烟是我表妹,由不得我不惦记在心上。”
她立刻道:“绛华不敢。”一面在心里想,这个人真是典型的口不对心、欲盖弥彰,明眼人一下子就瞧了出来,他竟还在那里遮遮掩掩。至于同情,她不明白是什么,人都喜欢将一件事想得复杂,在心里弯来扭去地拧着,怎么还分得清哪是哪。
她引秦拓在别苑主厅坐下,忙着端茶端点心。其实刚来两日,她连一个茶盏都端不稳,还打碎了绯烟最喜欢的那套茶具。她其实很想用法术将那茶具修补好,只是怕这样做了,会把别人吓到。
绛华将茶盏端到秦拓面前,秦拓没接,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绛华心中不解,不禁道:“秦公子……?”
秦拓像是反应过来,抬手就着绛华的手接住茶盏。绛华站在那里,收回手也不是,继续让对方用手按着也不是,只得又道了一声:“秦公子?”她话音刚罗,就见秦拓一手端着茶盏,空闲的那只手出手如电,向她肩上一推。绛华凭着本能刚要出手,突然心念如电,只是微微侧开身子一避。
秦拓这记掌风正好击在她肩上,感到对方不像有内功护身,连忙一偏力道,将桌上的茶具盘子扫到地上,瓷器碎了一地。绛华只听耳边风声,竟是被这力道击得飞了起来,正想着该怎么收场,突然腰上一紧,秦拓低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绛华姑娘,你来历不明,我才出手试探,得罪了。”
绛华微拧秀眉,心里沉了一沉,抬起头正好看着秦拓低着头,发丝垂在散侧颜边,长眉俊目,温润如玉。绛华勉强按捺住心中涌起的杀气,她毕竟是妖,对于不友好的对待都会异常敏感。
正当她气息渐平之时,忽听绯烟的声音由远及近:“绛华?表哥?你们在做什么?”
秦拓一松手,绛华被推开两步,没能站稳,一下子坐在碎瓷片之中。她抬手在地面上一撑,正要起来,只见慕绯烟走近两步,语气焦急:“绛华,你别动,小心割伤了!”她转头吩咐翠衣:“叫人来将这里打扫干净。”
绛华一僵,抬起手发觉底下果然有一块碎瓷片,她的手心却没有被划破的痕迹。
这下惨了。
翠衣立刻叫人来收拾,一看她毫发无损,不由笑着道:“绛华,你皮肉真够粗的,这样都没划伤。”
绛华笑得难堪。
慕绯烟舒了口气,柔声道:“没伤到就好。”
绛华心里的大石落地。幸好,没有被当场戳穿。
秦拓不吭声,别过头看着另一边。
绛华走到门边,轻声道:“小姐,厨房那边张大娘还等着我去帮忙,我去去就来。”慕绯烟点点头,微笑道:“帮忙归帮忙,那边活重,你也别太累。”
她走出别苑,才敢停下脚步长吁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厉害。
黑乎乎的、满脸横肉的胖脸凑过来,嘴唇一张:“你要是喜欢这棵荻花,我就采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绛华被这个噩梦吓得半死,半天才缓过来。这样一来,睡意消散,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发觉自从化人以来,习惯也越来越接近凡人。
她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此刻正好临近中秋,月儿也一日圆似一日。对妖来说,月圆之日正是天地精华最盛,十分有利于修为。她左右看看,只见没人,就疾步走出一段路,突然脚下像是踢到什么软软的东西,那东西似乎一动,张嘴道:“喵。”
绛华连忙一把将毛团拎起,再捂住它的嘴,轻飘飘地从慕府中飞了出去。
她乘着风,只觉得月白风清,胸中清明,忍不住想沐风一舞。她一直到了城外的西山,方才落到地上,将大黄也放下,轻轻道:“你知道我不是凡人,对么?”
大黄歪着脑袋,抬爪撸了一把胡子,叫道:“喵呜。”
绛华用手指挠着它的下巴:“我是来报恩的,你不要害怕呦。”
大黄似懂非懂地用爪子拍了拍她的手:“喵。”
绛华一把抱起大黄的身子,转了三圈,忍不住笑道:“真聪明,凡人都没有你聪明。”
大黄骄傲地举起爪子,口中嗷呜一声。
她还待说话,只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到耳中。她看了身旁的那棵大树,似乎很结实,连忙跳上树,将自己藏好。她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道:“我们也别兜圈子说话,你若是做得到,圣上自然会另有封赏,南楚的狗皇帝可给不了你这些。”
绛华微微一怔,心里隐约不安,连忙将大黄的嘴给捂上,免得它发出一点声音。
只听另一个声音却是刻意压低了的,听着很是舒适:“嗳,大人少安毋躁,并不是在下有心怠慢,而是时机未到。”
那嘶哑的声音哼了一声:“那样最好,等到我朝将南楚的国都收了,这块地方就留给公子做封地。”
眼下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齐襄各占一地。谁当天下之主,绛华完全不关心,她只担忧慕家。一旦南楚国破,那么慕家可就坍塌了。
“请尽宽心,在下心中有数,只是待着这几日朝廷调动的圣旨颁下来。”
两人都一言不发,忽听刀剑相碰的轻响,有人闷哼一声,随后周围又完全寂静下来。许久之后,那个俊秀清朗的声音低低笑道:“端木兄,你耐心可不怎么好啊。”绛华不禁有种想看看那个说话的人模样的想法,笑谈伤人,是怎样的潇洒自如。
那原本就嘶哑的声音更为暗哑:“圣上信你,我却不信你。”
“那么你回去后以死相谏,将头颅挂在城门上,看看我会不会如你所愿、长驱直入。这样史官还会给你记上一笔。”那人的语气始终漫不经心。
绛华等了等,听到那个姓端木的说道:“好罢,我暂且信你,现在时候差不多,我必须离开这里。”
而另一道声音则笑着回应:“端木兄慢走。”
绛华看见两人的背影在雾气中浮动,渐渐远去,也没来得及看个真切。她喃喃自语道:“这件事很要紧,我却没法说给别人听……大黄,你说我该怎么做?”
大黄扒了扒胡子,轻轻喵了一声。
第四章
眼看着中秋临近,慕府上下忙碌起来。
绛华看着张大娘抡起解骨刀,刀风霍霍,潇洒利落,一气呵成解决一头刚拉来的牛。她端着凳子,坐在一旁边看边理菜。只听张大娘突然说:“绛华,你不是中原人吧?”
绛华微微一怔,问:“怎么这样说?”
“北边有很多胡人,他们的贵族善战剽悍、皮色很白。你看你的脸色那么白皙,头发的颜色又有些泛青色。”张大娘肯定地说,“你说不定是胡人和中原的后代,只是遗落中原,又不知自己的身世。”
绛华失笑:“大娘,你想太多了。”
什么胡人和中原人的后代。她连人都不是。
绛华想了想又问:“怎么这几日大家都那么忙,是不是中秋时候老爷要宴请?”
“是啊,我家老爷和裴相爷年轻时就一起为官,当年征战北燕,也是一起去的。”张大娘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门,却还是响亮得很,“听说老爷当年和裴相爷同时看上一个女子,折腾得厉害哪,两人谁都不让谁。后来裴相爷娶了那女子,两人不和了很长一段时候。后来那位裴夫人生了个胖小子,老爷就觉得不该输给他,立刻娶妻生子,结果一直没有子息。那时候裴相爷老用这件事来嘲笑老爷……”
……真是无聊的两个人。绛华不禁想。
“不久之后,裴相爷又添了个儿子,是侍妾生的,二少爷出生的时候霞光满天,像着了火一样,大家都说那是祥兆。老爷这时候终于有了一位千金,又将秦少爷过继来,向裴相爷说,老天赐他一子一女,福禄双全,哪像裴相爷只有两个儿子。”张大娘说到这里,歇了口气,“裴相爷气得拂袖离去,临走时候说老爷那个儿子是过继的,他将来的女儿可是自家的。到了年底,裴夫人又生下第二胎,可惜还是儿子。”
“后来裴慕两家都有人去考文举和武举,那时候老爷和裴相爷整日在朝堂上口角,连圣上都亲自来调解。秦拓少爷刚刚学艺归来,考了武举第一,将相爷的二公子裴洛杀得大败。裴相爷输了一着,气得当场把茶盏丢过去。幸好后来裴二公子在文试考了第四,相爷总算扳回一点面子。秦少爷那日风采翩翩,一下子压过了裴二公子,骑马在礼官的引领从宣华门进来,城中大小姑娘争相眺望。老爷好一阵子都是面带红光,得意非常。后来圣旨下来,秦少爷被封将军,去边关镇守;裴二公子领了监察督使的闲职,整日和一群王孙公子招摇过市。两人之间,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不同,偏生被抬到一起来说话。”
绛华想着秦拓少年时候的模样,寒毛直立,要是他夺武举状元时候还是黑胖子扁南瓜的模样,那可不是一般扎眼。
张大娘又道:“京城的姑娘们总有些向往,想嫁这两人。秦少爷常年在边关,要是谁嫁了他,那就可怜了,丈夫去战场的时候守活寡,战死了守真寡。那裴二公子更是荒唐,干脆同一个教坊曲娘好上了,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据说他过门一年的小妾连人都没见过,比守寡还不如。那些王孙公子,只不是外面光鲜,里面烂透了。”绛华点头赞同。张大娘顿了顿,最后总结一句:“所以,还是管门的黄伯好,连对猫都那么体贴,谁嫁给他可有福了。”
绛华被呛得直咳嗽,看着张大娘露出娇羞的表情,只觉得心目中顶天立地、巾帼女英雄的形象就此坍塌了。
转眼中秋也望到了头,慕家老爷在水轩宴请裴相爷。水轩是慕府中最为精致的一处别苑,平日都是空着,只有花匠丫鬟进去修剪花木、擦拭器具。
月桂影落青瓷盏,桂花酒香,蟹黄沾醋。
绛华见着慕绯烟一早起来,对镜梳妆,薄施粉黛,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心中郁结。而她因为脸的缘故,不能接近水轩,只能站在远处用灵识看着。
她放出灵识,立刻就看清水轩的场景。只见慕绯烟坐在案后,焚香弹琴,素手连拨,手腕皓白。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意蕴不尽。
而那坐了上首、穿着家常便袍的老者却突然一拍桌子,将慕绯烟吓了一跳,手指一滑,一根弦就此挑断了。
那老者面容肃穆,语声低沉,回头向着身后站着的青年道:“你二哥呢?都过了多久了,怎的还没有过来?”
那青年容貌生得阴柔,眉眼细致,笑嘻嘻地道:“二哥昨夜大约又在君自醉过夜了,今早都没回来,只有爹爹你不知道这件事。”
“裴绍,你真是养儿不教,一个行止不正,一个言语轻佻,真是没一个拿的出手。”对面的另一位老者穿着紫袍,气度雍容,眉目和慕绯烟隐约相似。绛华估摸着,他就是绯烟的爹爹了。
裴相爷回手一记耳光向身后的青年甩去。只听啪的一声,那青年踉跄一下,脸颊顿时肿起。他回转头看着慕老爷,拿一旁的手巾擦了擦手,冷哼道:“我养的儿子也由不得你慕天华教训,要打要骂,我也不是下不去手。”
慕天华只是微微一笑。
坐在裴绍相爷身旁的夫人站起身来,关切地去看爱子的脸,回首怒道:“裴绍,潭儿难道不是你亲生的,这样重的手你也下得了?”
裴绍顿时不讲话了。
绛华不由想,这裴相爷看着威风,原来还惧内。
慕天华举盏请酒,一巡酒后,突然道:“老裴,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三个公子都未娶亲,而绯烟姿容出众、多才多艺,不管嫁了哪一个都不算辱没了你家公子。”
裴绍甚是得意:“那是当然,我家门槛迟早有一日要被媒人踏破。说吧,你看中了我哪一个儿子?”
慕天华晃着酒杯,沉吟道:“绯烟同裴洛这小子年纪相近,也还算合得来。我也挺喜欢他,只是可惜……倒是你家老大,性子温厚有礼,行止端正,倒不失为绯烟的良配。”
慕绯烟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
绛华不忍再看,忙收起了灵识,正一转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蓝袍,袖子滚边和衣带是绛红的,发丝如墨,意态清华。她看见那人肩上有什么闪了闪,似乎是一条闭着眼的小龙,不由一个激灵,立刻转头就逃。
龙气是克制妖气的,就算对方身上的龙气未醒,也会让她害怕。
她跑出一段路,只听身后脚步如影随行,竟是一路追了过来。前面尽头是一方莲池,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想直接跳到水中遁走。
可还没来得及跳进水中,手腕上一紧,被拉住了。
绛华僵直地对着近在眼前的莲池,只觉脸边一暖,一道俊秀异常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我有什么不对的么?你怎地见到我就跑?”
绛华慢慢回头,只见对方微微眯着眼在烂漫日光中漫不经心地笑着。她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容貌,却不会错认他的声音。
那人笑容微敛,眼中渐冷:“或者,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
绛华眼光一斜,瞥到他的佩剑,不由暗暗叫苦,这把剑是开光食血的圣物,刚好又是克制妖的。她现下虽知道那日在西山当内应的人是谁,却不能拿他怎么办,一时心念如电,突然回手按着对方的手背:“我那日在宣华门见到公子勒马而行,清俊无双,风度翩翩,就此一见倾心。我心恨面貌粗陋,不敢和公子照面,是以心慌失措。”
那人一怔,却没放手,轻轻一笑道:“哦,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绛华看着对方肩头的小龙突然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瞪着自己。她这时恨极了那只异眼,竟能看见这个可怕场景。她索性做作到底,抬手攀住对方的衣襟,软软地靠了过去,顺便拿毁掉的右脸对着他:“裴公子不如就此要了奴家。奴家愿意尽心服侍公子,公子难道不愿试试看么?”
绛华笃定地等着裴洛推开她,然后落荒而逃,等了一会儿,对方居然没动。绛华忍不住瞪他,只见他的嘴角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裴兄,你怎么还这里,相爷都发了好几次火了。”
是秦拓。绛华微微笑着,心想那人总算做了件好事,一件抵一件,不算过分,抓住她的那只手却骤然将她向前一推。绛华没站稳,扑通一声落进莲池中,水花四溅。
水清如镜,日光烂漫,她一直可以看见裴洛的神情。他的表情很复杂,有些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
绛华也茫然,从莲池中探出头来,只见裴洛一拂衣袖,转身走向秦拓,语气还是同刚才一般的慢条斯理:“徵行兄,我适才进来,却没人为我领路,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了。”
秦拓侧过身,道:“宣离兄请。”
裴洛拂了拂衣袖,将起了褶的衣襟拉平,大步走过去:“徵行兄先请。”
绛华湿漉漉地莲池攀上来,忽见秦拓转头瞧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可眼中分明是一抹轻视之意。
原来他刚才就在一边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忍不住想笑,抬手去摸那半边被毁去的脸。
裴洛穿过那道刻着水轩二字的洞门,才刚踏上水榭的台阶,突然耳边风声呼呼,有什么事物从侧脸擦过,碎了一地。他看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将右手的折扇交到左手,一撩衣摆,大步走到水榭中央摆着的圆桌边上,低头道:“爹,慕伯父,大娘。”
裴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洛儿,你昨夜又去了哪里?”
裴洛看着父亲右手边的位置空了出来,而其他人右边都摆着一只茶盏,慢慢道:“我昨夜和监察督司的同僚在君自醉,后来看天晚了,就在那边过了一夜。”
裴绍一听,立刻拍案而起,怒道:“你年纪轻轻的,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我裴家的脸可全给你丢尽了!”
裴洛居然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爹爹你误会了,虽说是在烟花地,可都是监察司的兄弟。昨日圣上一道调令下来,大家都另有高就了,就请了几位大人喝几杯,也算拉个人情。”
裴绍哦了一声,脸色登缓:“我早就说,好好的儿郎不为国效忠,热血洒边关,整日骑着马在城里闲逛成什么样子?那么,你是被调到哪里了?”
裴洛笑着道:“回父亲的话,是调到兵部,虽然还是从五品的官职,却也算升迁了。”
监察司排场虽大,里面的却大多是高官贵族子弟,领的是闲职,成不了气候。可是一旦从监察司到兵部却大不相同,光是兵部在各部之中算是位重的,就是裴洛在监察司这三四年,同僚之间亲密,一旦到了朝堂之上,只怕是如鱼得水,一路都顺遂。
慕天华也不禁道:“贤侄可算前途无量了。”他一看站在一旁的秦拓,微微沉吟。
裴洛会意,道:“慕伯父请放心,昨日听礼部的江大人说,秦世兄从边关被调回朝中,供职吏部。”
慕天华点点头道:“虽是文职,其实也好过风沙里来去的苦日子,这也是圣上垂怜。”
这样一来皆大欢喜,周遭的气氛顿时和缓下来。
裴洛偏过头去看站在一旁、脸被打肿的三弟裴潭,淡淡地笑了一笑。裴潭咬牙看着他,只见他朝自己走过来,很有兄弟情谊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点。裴潭想避,却没避开,只听对方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三弟,一回两回的,我还能忍你,以后你可要多留点心思才好。”裴潭变了脸色,眼中阴霾,强笑道:“二哥,你要怕人说,就该像大哥一样,别落人口实。”
忽听慕天华道:“老裴,我现在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该将绯烟许给你家裴洛。”
裴洛回转头,正好同慕绯烟一对视,微微一笑。慕绯烟连忙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拨着弦,又听裴绍不耐地道:“老慕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反悔就是反悔,你却是还有些反悔。你到底看好了哪个?”
慕天华想了想:“那还是老大罢,可惜我没两个女儿。”
慕绯烟顿觉心凉。
只听裴洛轻声笑道:“慕伯父,大哥品性端庄,最好不过,您老就不必挂心了。”
她忍不住推开几案,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还没出水轩,只听身后有人叫住自己:“绯烟,你等一等!”
慕绯烟回头,只见秦拓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了一句:“如果明日天好,我们就去郊外踏秋散心可好?”
第五章
才刚走出大门,绛华便开始后悔,早知不该答应绯烟陪着去城郊踏秋。
秦拓便也罢了。只是裴洛坐在马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眼神在她的右颊上转了一圈,让她寒毛直立。绛华仔细一瞧,发觉昨日在他肩头看见的那只小龙已经不见,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秦拓一副有些过意不去的模样,笑着道:“绯烟,我怕人少太过无趣,就叫宣离兄一起来热闹一下,你不介意罢?”
慕绯烟微微摇头。
绛华扶着她坐上马车。她耳目灵敏,只听见裴洛压低声音道:“徵行兄,你一早拉我过来就是为了陪佳人热闹一下,我何时成了那后面陪衬气氛的了?”秦拓也低声道:“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马车一路穿过街市,往东门而去。
裴洛勒住马,道了句“稍待片刻”,便下马直奔对面的一座颇为雅致的花楼而去。慕绯烟感觉到马车停了,卷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裴洛举步而去的那座花楼的门楣正中,摆着一块金字红底招牌,上面那三个大字异常显眼,正是“君自醉”。
绛华不禁想,此人真是风流到一种极致了,大清早也奔勾栏而去。
慕绯烟脸色微白,咬着唇苦笑道:“绛华,我从前真是看错人了,竟然会以为他是良人。”
绛华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们做妖的,感情没凡人那么复杂,只好道:“现在看清了也不迟。”一面在心中想着,裴洛还是私下同别国有联系,一早是菜市场捡头的罪,到时候一片连坐下来,说不得慕家也脱不掉干系。
慕绯烟叹笑道:“是啊,其实我那时第一次见到他,还是爹爹带我去看武举。转眼三四年了,现在才知错了,也不算晚。”
慕天华本是朝中虎将,却子息不盛,只有一位千金,实是心中一大憾事,慕绯烟心中也明白。可惜她身子骨一直弱,习武不成。
“那时候我说要学武,爹爹本是很高兴的,就是看着我练不成,他也没说什么。”慕绯烟慢慢道,“偏巧那时候献郡王的千金也迷上习武,那位林小姐资质很高,很快便有些进展。可献郡王也开始担忧了,林小姐的性子越来越……豪气,时常和底下的侍卫打成一片。”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
绛华想象着一位娇弱的千金小姐和男人打成一片、豪情万千的模样,不由手一抖。
“后来林小姐到了出嫁的时候,献郡王看上的人都很不合她的意,竟拿刀拿剑将人赶出家门,一时间在国都传为笑谈。我爹爹怕我也和林小姐一样,于是对我习武的事情又不上心了。”
隆庆廿四年,秦拓学成归来,就报了当年的武举,一路过关斩将,一直到殿试。而裴洛也是那年考武试,两人正好碰头。慕天华曾是镇北将军,主考最后一场。慕绯烟央求爹爹带她一起,慕天华爱女心切,也就答应了。
那一场殿试,当今圣上也在场,举生们自然要卖弄本事,就是胜也要胜得轻松好看。
秦拓和裴洛一战,自然是胜了,却也不算轻松。
裴洛走下场去喝水,还没端稳杯子,斜里一只青瓷茶盏正好扔过来,正中额角,一道殷红直淌下来。裴相爷和慕天华争了大半辈子,正被对方那又炫耀又谦虚的态度弄得心里怒火万丈,却见二儿子步态轻捷地下来喝水,实在忍不住抡起一边的茶盏就砸过去。
裴洛没有抬手去擦,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父亲。
裴相爷一拂衣袖,向圣上请辞了便扬长而去。
裴洛则低着头,慢慢走过慕天华坐着的桌前。
慕绯烟一直看着他,见他过来,才发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带着一丝笑,不知为什么怦然心动。
后来,圣上当场封了秦拓为少将,调到边关康王麾下,而裴洛则为监察督使。裴洛为督使后,时常同那些王孙公子厮混。那些王孙公子有不少混迹烟花场地的,而眼前的君自醉便是最出名的一个。
本来偶尔去勾栏喝个酒、听个曲也没什么。可不知那位裴二公子那根邪筋不对了,竟公然将一名歌妓包了下来,弄得满城风雨,不知有多少姑娘碎了芳心
绛华听慕绯烟说着,忽见对面那家君自醉门口突然涌出几个人来,拉马车的拉马车,抬东西的抬东西,那排场和慕家差了不多了。绛华好奇心顿起,卷起车帘去看,只见裴洛揽着一个女子出了君自醉,亲手将她扶上马车,又站在马车前说了一会儿话,才快步走过来。
秦拓坐在马上,忍不住道:“裴兄,你……”
裴洛要笑不笑的,淡淡道:“我想醉娘也很久没有出来走走。反正是热闹,多一个人岂不是更热闹?”
绛华大怒,对着裴洛的坐骑一弹指。裴洛刚在马背上坐稳,那马却受惊似地连跳两下,险些将他甩了下来。他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坐骑,转头往周围看了一圈,眼中清冷。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郊而去。
时值中秋刚过,秋高气爽,凉风习习,无端的心境也平和下来。只见道旁枫叶火红,远远望去,像是烧红了半边苍穹似的。
秦拓选的地方极好,是在寺庙后面的山头。
绛华跳下马车,抬手去扶慕绯烟。
脚下踏着厚厚的落叶,每一步都会沙沙作响,只见远处是一片竹海,竹子是清一色的方竹,凝碧奇巧。
绛华一转头,正好看清楚裴洛身边的那个叫醉娘的女子,只见她着了一袭素白衣衫,衣摆上绣着淡雅菊花,每走一步,云鬓之上的金步摇便随之摆动。她脸上的妆画得也精致,却还是遮不住眼角的皱纹,看上去要比裴洛年长了十岁不止。
裴洛看见绛华正往这边看,低头对一旁的女子笑道:“凌姨,你看那位姑娘适合什么妆容,可以将脸遮一遮。”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只是顺着风吹过来,让绛华刚好听见罢了。
绛华忍不住瞪着他,只见他嘴角带笑,虽有几分轻佻,却不像有恶意的样子。
醉娘瞧了绛华一眼,笑意盈盈,抬手在裴洛身上一拧:“你别叫我凌姨,那可不是把我叫老了。”她提着一只红漆食盒,笑着道:“我专门准备了一些茶点,全是我亲手做的,算你有好口服。”
裴洛连忙接过食盒,轻轻笑道:“怎地我平日来得这样勤,都没见你露一手过?”
秦拓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绛华觉得那种寒毛直立的感觉又来了,这个裴洛真乃非常人,那醉娘再年轻也大了他十岁,他竟然能如此肆无忌惮当众调笑。
五人走进沿着碎石径走进竹林,只见林中空旷,早已事先摆好了小桌、软垫。绛华见慕绯烟落了座,就站在她身后。慕绯烟转过头,笑着道:“绛华,我可没拿你当丫鬟过,你也坐下来吧。”
绛华在慕绯烟左手边坐下,忽听身边传来一声轻咳。她偏过头,微微一笑:“裴公子,你嗓子不舒服么?”
裴洛没理她,顾自转头和身边的醉娘悄声说笑去了。
绛华支着下巴正觉无聊,只见醉娘跪着,将食盒一层一层打开,拿出了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饺,这蒸饺皮几近透明,泛着淡粉的光泽,十分诱人。醉娘跪着一倾身,斯文启口道:“这是我闲着无事的时候学做的蒸饺,各位尝尝看味道如何?”
绛华忍不住咦了一声:“你的声音……听起来真舒服。”她是妖,对于凡人的容貌什么都没大的感觉,反倒对身上的气息和说话的声音十分敏感。
裴洛笑了一笑,偏过头瞧她:“那是自然的,醉娘的歌可是红遍国都。”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和你说了也白说。”
绛华抬手抓过盘子里一颗核桃,在桌上一扣,顿时露出了里面的核桃仁。
裴洛眼皮一跳,居然会有自己也被敲在桌上的错觉。
醉娘忍不住掩袖一笑,眼角弯弯:“各位稍宽坐一会儿,醉娘去去就来。”她站起身,提起一只小匣子往竹林深处款款走去。
秦拓也打开叫人一早准备的食盒,将桂花酒和蟹黄摆在桌上。
绛华突发其想,要是秦拓猛吃几顿,会不会变回原来那个黑胖子的模样。慕绯烟心神已定,也活泼起来,笑着道:“今日这才像样,昨日那个,被爹爹闹得不成样子。”
秦拓微微一笑:“姨父和相爷总是争执,不过越吵感情越好。”
“也不尽然,我从小就常见他们大打出手,每次都是大娘来劝,才劝得下。”裴洛斜斜地坐着,手肋支着桌子,一派闲雅。
绛华眼急手快,嘴里塞着第一个热腾腾的蒸饺,烫得吸气:“这个做得真好吃……”
慕绯烟顺手在她右颊拧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绛华,你……”
裴洛一折扇敲到她肩上,支着头嘴角微弯:“竟然还有你这样没规矩的。醉娘的手艺都被你糟蹋了,还不快给我吐出来。”
绛华倏然转头看他,只见他肩上不知何时又出现那只小龙,吓得往慕绯烟身上挨去。裴洛看着她的反应,不由别过头往肩上瞧了瞧,不明所以。
这时候,一阵小风吹来,桂花和蟹黄的香气四处弥漫,遥遥传来一线歌声,若有若无,撩人心弦,四人不由同时静了下来。
只见醉娘款款走来,水袖曳地,裙摆轻摇。她换了妆,面容用厚重的油彩掩去,眼角风情微挑,启口而唱:
浅笑吟,轻展眉,当年巷里初见晏。
竹马易折,青梅枝老,私语许长干。
欢愉苦短,闻得边烽起狼烟。
山连远山,望不尽,多少佳期梦回中。
倚阑干,泪潸然,桂影倾倒青花盏。
云笺凝墨,轻叹不付,画梁啼双燕。
紫檀碧玉,问得秋晚扶云鬓。
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
最后一个尾音微微扬起,最后变得细微,直到音断。明明已经一曲唱罢,却还觉余音袅袅,旋音不去,心弦轻动。慕绯烟被歌声打动,抬袖掩面,伏在桌上,香肩微耸。
绛华虽然听不懂,也觉得心中微苦。只听裴洛喃喃道:“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绛华听他语带伤心,忍不住转头看他。
裴洛感觉到她转过头来,立刻换上要笑不笑的神色:“你今日盯着我好几回,到底看够了没有?”
绛华懒得理他。
只见醉娘抬袖擦了擦眼角,福了一福,轻声道:“醉娘身无长技,唯有清唱一曲,倒让各位见笑了。”说完,又福了一福,转身回到竹林另一头。
秦拓忍不住道:“醉娘姑娘真是奇女子。”
裴洛抬手倒了一杯酒:“其实这官场也像红粉阁,我们屈膝折腰,就仗着不用以色侍人,却还会看不起在烟花地打滚的。”
慕绯烟忙道:“裴督使,这话可不能乱讲,要是传到别人耳中可不好了。”
秦拓微微一笑:“这附近不会有人过来的,大家都放宽心。”
绛华十分的不以为然:他们只是没听到裴洛那晚在西山和敌国官吏的对话,才会这样说。裴洛这人嚣张得很,还会怕说了几句了不得的话么。
等了一会儿,醉娘提着小匣子落了座,脸上的油彩已经洗掉了,又精心画了妆容。
裴洛抬手在她眼角擦过,淡淡道:“你以后别再画这般浓的妆了,这样老得快。”
醉娘屈起手指,在他额上一点,怒道:“画得浓又怎么了?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老’这个字!”她声音柔和空灵,就是发起怒来也很好听。
绛华不觉想,裴洛的品味虽然奇怪了点,还算没到天怨人怒的地步
第六章
收拾了东西,踏着厚厚的一地枯叶,醉娘搭住裴洛的臂,轻声道:“这里离紫云寺近,我们也好久没去那里上香了,不如顺道一起?”
裴洛眼中一笑,答应得爽快:“好,等下还要记着多捐些香油钱。”
醉娘身子微斜,倚在他身侧:“还是你想得周到。”
绛华强忍那种寒毛直立的感觉,转头看着慕绯烟,见她神色平和,没什么异样,不由暗暗佩服。慕绯烟这个女子,外表虽然柔弱,可性子却要强,虽然容易落泪,可是看着只觉得可爱。绛华想,还好是跟着她,就算数十年陪着也可以。
坐着马车沿山道上去,远远地抬头瞭望,便可以看见浓密绿荫中黄墙黑瓦的一角。弃了马车拾阶而上,远远近近有不少香客走过,更有些虔诚的手持念珠一步一跪地上去。
绛华心中微妙,明明佛光佛气都是和妖气相冲,可她却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去拜佛,实在是百年难有的事情。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真好。
踏进前庭,她突然感到周遭有一股与凡人不同的气流,竟像极了仙气。
只见菩提树下,一个青衫翩然的背影正对着他们,负手静立着,却感觉周身流云涌动,风华绝代。那个背影动了动,缓缓转过头来,映得人眼前也一亮。其实那人也和普通人没两样,五官一样都不少,可不知为何,那眼睛、那鼻子都比别人生得好些似的。绛华想这就是仙气吧,很艳羡地盯着看。
那人看到她,微微一笑,凤眼光华流转。
绛华顿时有了那种熟悉的春风拂面、眼前万紫千红繁华似锦的错觉。
明明过了百年,天庭的那位仙君还是这个模样,只是不知道那合欢花精如愿跟随了他没有?
她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咳嗽一声,连忙回神看着左右。
裴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笑着道:“慕小姐,你的丫鬟可真是有些花痴。”秦拓抬手抵着下巴,低头没说话。慕绯烟脸上尴尬,只是勉强一笑。
醉娘推了裴洛一下,轻声道:“有时候扯嘴皮子,还不如去做正事。”
裴洛走出几步,拦住一个沙弥,低声问了一句。那沙弥合十躬身,匆匆走了。裴洛踱步回来,伸手揽住醉娘:“大师现在有空,我们去禅室坐。”他看了看秦拓他们,淡淡道:“徵行兄,慕小姐,我们先失陪一下。”
秦拓道:“宣离兄请便。”慕绯烟微微倾身,敛衽行礼。
绛华瞥见那位仙君转身往僻静处缓缓走去,急急道:“我去去就来!”连忙转身随着那青衫翩然的背影去了。
慕绯烟微微失笑:“绛华那性子怎么急吼吼的。”
秦拓若有所思。
那位仙君走到墙边之时,突然停住脚步。绛华连忙走上前,拜倒在地:“绛华见过仙君。”
那仙君手一抬,将她扶起,淡淡道:“我仙号东华清君,你便喊我仙号就好。”他顿了顿,又道:“我本是下凡来寻异眼,没想到又见到你。”
东华清君的仙号,便是在下界的妖之中也叫得极响。他掌管北斗星阵,是上古众仙之一,真身又和绛华是同族,可以讲是颇有渊源。
绛华不由抬手摸到右颊,道:“异眼现在到了我脸上,这半边容貌也是因为异眼毁去的。”
东华清君微微一笑:“我知道。”
他伸过手来,指尖触到她的脸颊,一阵紫光涌起,那半边毁掉的脸一点一点恢复如初。绛华感觉异样,用手捂着右颊:“清君,你怎么没将异眼取下来?”
他垂下眼,慢慢道:“我取不下来。这天地异眼,本是有缘人才能得到,不是凭仙力就可以到手的。绛华,你可听过当年黄帝和蚩尤一战?”
绛华点点头。
“那一战之后,轩辕帝座投生下界,和紫薇星断了仙契,而这仙契便是靠异眼维系。”东华清君负手而立,容颜颇为寥落,“现在你虽得到异眼,却因为修为太浅,无法承受,才会烧坏了半边脸。紫薇星是和下界国运有关,若是你做了触犯天条的事,紫杀星动,天下又要大乱了。”
绛华听得惊骇:“清君,我不过是一只花精而已。”
东华清君笑了一笑:“我又没为难你。你且记住,要守着妖性,切勿乱杀无辜。你现在可不是在报恩于人么,等你报了恩,就是功德一件,飞仙簿会记上你的名字。”
绛华想了想,问道:“报完恩就要离开了吗?我本想看恩人成婚生子,直到老死再走。”
东华清君微微皱眉,细长的凤眼有些肃然之色:“你是妖,将来会成仙,怎么可能陪着凡人一辈子?凡人会苍老,而你等过了十年二十年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打算怎么解释?”
绛华见他肃穆之色颇有威仪,心中微微害怕。
只见他缓和了神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记住。妖的心如匪石,一旦捧了出来,就再收不回去,所以你要将心藏好,只有自己可以触碰。”
绛华似懂非懂,点头答应。
东华清君看着前方,突然淡然一笑,道:“你转过头来看,那边那对凡人,看上去十分相配、举止亲昵,心中却各有所想。凡人的心思太复杂,你随着他们绕,永远都绕不出来。”
绛华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菩提树下,一双人并肩而立。那男子穿着富贵的紫袍,金线刺绣,玉带束腰。可绛华却记得他穿着洗得发旧发白的儒衫,对着另一个女子说,我定会金榜题名,然后来找你,定不会辜负卿。
只是那位等他一辈子的女子划花了脸,又被鱼精骗去了精魂,不知生死。
东华清君静静道:“既然你大致都清楚事情了,那么我也该回天庭去。”他走过绛华身边,脚步一顿,又回头道:“你也别太作弄人了,差不多给些教训就好。”
绛华吓了一跳,这位仙君竟然连她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东华清君举步而行,身影渐渐淡了,化为一丝水雾无影无踪。
绛华快步走到那棵菩提树下,轻声叫了声:“江郎。”
那姓江的书生转过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容貌颇为妖异的女子,发丝青黛,嘴角噙着一丝笑。
他忍不住双手紧攥,却转不开眼,只是痴痴看着。
那女子走上前,发丝随着步子微微拂动,慢慢道:“江郎,当年你来这南都赶考,你我在江边渡台依依送别,你说定不会相负,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负了我了么?”她眼中情深意切,款款深情,动人心魄。
一旁站着的那个女子身量高挑,闻言盯着姓江的书生,道:“江大人,可真有此事?”
江大人几番想张嘴辩驳,却不知怎么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女子一挑双眉,眉目间涌起一股英气,抬手甩了对方一记耳光:“我献郡王府可是你这种贱男人高攀得起的么?!”转身扬长而去。
江大人脸颊高肿,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终于可以说话:“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故意陷害我?!”
“我陷害你了么?你怎么不记得了家中等着你的那位贤妻?她服侍了你多少年,等了你多少年,吃了多少苦,你全部都忘记了么?”那女子缓缓抬起头,嘴角弯起一丝妖异的笑,更衬得容颜姣好,笑靥如花。
江大人痴痴瞧着,脑中突然想起了狐精鬼魅。
只见那女子的脸渐渐变了,一阵焦黑爬上了如玉的脸颊,还发出阵阵烧焦的气味。
江大人大骇,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发不出声来。
秦拓瞧见慕绯烟肩上沾着一片碎叶,抬手拂落,语气淡淡:“你要不要去那边凉亭坐一坐,估计还要等好一会儿。”
慕绯烟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
秦拓和她并肩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女子迎面过来,气势汹汹,见到两人缓步而行,想也不想除下腕上绕的软鞭,对着秦拓就抽过来:“又是一个贱男人!”
秦拓眼疾手快,一把挽住鞭子,力道一沉。那女子一个踉跄,勉强站稳。
秦拓看清对方的面貌,也是见过的,正是献郡王的独生爱女林思颜:“郡主,在下秦拓,适才失礼了。”
林思颜偏过头瞪着他,一拉软鞭道:“放手。”
秦拓松开手。
她绕着软鞭,又瞧了秦拓一阵子,问道:“你就是和江池那贱人同年出身的武举状元吧?”她顿了顿,不待秦拓开口,大大方方地宣布:“反正都是状元,文的武的都一样。喂,本郡主看上你了,记得明日来郡王府见我爹。”
秦拓僵着脸看着郡主转身离去,和慕绯烟对视一眼,只见她掩唇噗哧一笑,语气欢悦:“表哥,你被林小姐瞧上了眼,看来离做郡马的日子也不远了。”她转过头,招了招手,笑着道:“绛华绛华,你看见刚才那一幕没有?”
绛华忍着笑,低头道:“看是看到了,只是——”
秦拓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慕绯烟笑着道:“表哥,是你生得太好,所以郡主才瞧得上。连那位状元出身的江大人也入不了她的眼呢。”
秦拓抿着嘴角,勉强一笑。
忽听裴洛慢条斯理地在身后说:“徵行兄现在风采翩翩,可要是倒回几年前,只怕身边就没这样桃花绵绵了。”
绛华忍不住点头赞同。秦拓那扁南瓜的模样的确深刻。
裴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点什么头,你难道还见过不成?”
醉娘抬手拧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对人家姑娘客气些,怎么一张嘴就这样冲。”
裴洛要笑不笑,却不再说话。
几人各怀心事,出了紫云寺后缓缓回转向南都。
裴洛将醉娘送回君自醉,看了看天色,道:“要是各位不嫌弃,不如去我那里用了晚膳,要是回到慕府,恐怕天都黑了。”
秦拓看了看慕绯烟,见她微微一点头,便道:“也好,如此叨扰裴兄了。”
裴洛有自己的别苑,走的是侧门,不用从相府正门进去。
裴相爷有三位公子,嫡长子裴潇,随着福王殿下驻守南关,温文知书,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二公子裴洛是庶出,也算名满南都。三公子裴潭和长兄为同母所生,生得细致如母,反不如两位兄长文武兼备。
他们才刚坐下,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桌。
裴洛执筷道:“只是家常便饭,没讲究那么多。”他压低声音,向着绛华道:“嗳,你怎地又坐下了?这里可是我说了算。”
绛华正坐在他的右侧,微微别过头,气恼地瞪他。
裴洛笑着道:“好了,你别再转过来了。看着这半边脸,我还勉强咽得下饭。”
绛华想了一想,突然嫣然软语:“裴公子,要不要奴婢伺候你用膳呢?”
裴洛被呛得咳嗽,忙道:“不用了,你自己慢用。”他咳得脸上微红,执着筷子怔了一会儿,方才低头用饭。
一顿饭用完,众人到外边小坐。
忽然听见一阵佩环轻响,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穿过长庭,走到众人面前微一福身,轻声道:“二公子,不知这里有什么是燕蓉可以帮得上手的?”
裴洛微一挑眉,缓缓慢道:“我似乎没叫你过来。”
燕蓉低下头:“是夫人让我来瞧瞧,公子时常不回来,燕蓉也……”
绛华想,这莫非就是张大娘所说的,裴洛那个过门一年都没见过人的侍妾?裴洛这个人,果真奇怪。
裴公子斜着身坐在石桌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现在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你可还有什么事?”
燕蓉咬着唇,眼眶慢慢的红了。
慕绯烟微微一笑,柔声道:“燕蓉姑娘,我在外边走了一天灰头土面的,能不能带我去洗把脸?”
裴洛转头看了看慕绯烟,嘴角带笑:“今日也只请了一顿便饭,却还要劳烦你打圆场,真是过意不去。”
燕蓉慢慢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瞧着慕绯烟:“姑娘请随我来。”
绛华也站起身想跟过去,却见慕绯烟向着自己微微摇头,便只好坐下了。可是心里还是隐约不安,一直静不下心来。秦拓见她这样,奇道:“你怎么了?”这还是今日第一次同她说话。
绛华有苦难言,总不好和他争论什么妖的直觉。突然一声轻微的水声传来,她立刻站起身循声而去,只见燕蓉正惊恐地向后退开几步,正好对上绛华被毁掉的右脸,不由啊了一声。绛华走到莲池边,想也不想就直接跳了下去,潜到水下将慕绯烟推到岸边。
秦拓伸手接过,紧紧地抱着她:“绯烟,绯烟,你醒醒!”他倏然转过头道:“快叫大夫!”
裴洛一拂衣袖,大步走来,对府中的下人吩咐:“快去请大夫来。”稍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备马车。”他转头看着燕蓉,缓缓道:“你要是还要性命,就回自己房里待着。”燕蓉微微一怔,随即大声道:“她自己走路不稳摔下去,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秦拓转过头,沉声道:“什么都不要说了,等绯烟醒了再说。”他抬手解下外袍,披在绯烟身上,将她打横抱起。
绛华站在水中,看着秦拓的模样,不觉得怔神:为什么,这个凡人的情绪竟然能影响到她?那种焦急、担忧,她全部都能感觉到。她微微失神,忽觉脸上一凉,被人泼了一脸的水,不禁抬头看去,只见裴洛低下身看着她,嘴角带笑:“你愣着干嘛,难道还要我亲自将你抱上来?”
绛华不自觉地想,最近和水犯上了什么劫数,怎么成天往里跳。她走了两步,想去看绯烟,忽听身后裴洛淡淡道了一句:“你等一下。”
她回过头去,有什么直接被扔了过来,正好蒙住她的头。绛华拿在手中一看,是裴洛身上的外袍。他站在微暗的夜色中,看不真切表情,语气很是平淡:“你穿过了就别再还我,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绛华看着他,微微一笑:“多谢你。”
第七章
慕府中完全乱了套,丫鬟来回走动端水递茶,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慕绯烟竟然还是昏迷。绛华觉得不太对劲,就算她身子弱落水染了寒气,却不会就这样昏迷不醒。她刚想走近了仔细瞧瞧,却见秦拓转过身来,语气疲惫:“这里有翠衣就够,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罢。”
绛华只得转身走出房门,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会让秦拓的眼神全是戒备?
她走过那方莲池,看着水中的倒影。东华清君虽然将她的右颊恢复如初,她却已经不习惯看到自己原本的样子了。她抬手在侧脸拂过,右颊顿时恢复到没有烧坏的模样,然后衣带带风,从慕府出去,一路往裴相府行去。
她落到相府之中,只见一个人影正在绯烟溺水的莲池边,时不时将手放进水中拨着水面。她走过去,轻声道:“燕蓉姑娘。”
燕蓉回过头,神情呆滞,眼眸瞪得大大的,却没有认出对方。
绛华踏前一步,身上妖气一盛,发丝衣袖都被带得微微拂动:“你将慕绯烟推下水池,别人没看到,不能拿你怎样,可是我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她手指轻弹,燕蓉身子一僵,向后扑通一声落在莲池之中。
绛华走到莲池边上,低着头向下看:“这次只是给你些苦头尝尝,若还有下一次,我定会取你性命。”
燕蓉明显不会水,在水中连着呛了好几口。
绛华正要将她拉上来,忽见莲池中腾起一束水雾,瞬间迷蒙了视线。她在一片水气中感到一股极凌厉的杀气卷来,连忙放出妖气,护住全身。一声闷响之后,水气散尽,她忽觉心口如遭重击,直接摔了出去,口中尽是血腥味道。
只见一幅玄色的衣摆到了面前,有人在头顶上慢慢道:“不过是刚成形的荻花精,那日若不是我故意让着你,你以为还活得到现在么?”
绛华艰难地抬起头,只见那玄衣人嘴角带着吊儿郎当的、有几分暧昧的笑,一双眸子却是血红色,在夜中显得熠熠生辉。她那日见到他的时候,他化作那个姓江的书生的模样,现在看见的却是他的本来面目。
绛华向后挪了两步,压制住心口疼痛的感觉,道:“余墨,你不是要异眼么?我可以给你。”
余墨微微一笑:“我自然要异眼,就算你不给,我也有办法拿到手。”
绛华抬起手,指间涌起一阵淡淡的光:“我现在就还给你。”余墨伸手来接,忽见她手心一翻,妖气扑面而来,连忙抬手相抵。
这一下正面交手,竟是势均力敌。余墨悔得牙都疼了,他只知道异眼是天地至宝,却没想到能让那刚成形的荻花精和自己修为相当了,全怪自己那日看着对方生得模样不错,千般万般地手下留情。
他一把挥开了对方的妖气,胸口也是一疼,似乎被伤到了元神,却也顾不了这么多。他向四周一看,那荻花精已经没影了,又不死心地四下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半点收获。
余墨负手站在半空,喃喃自语道:“就算将南都翻过来,我也要将你找出来……”
绛华步态不稳地回到慕府,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想是伤到了元神。她将右颊变成之前被烧坏时候的光景,走到慕绯烟的房前。
慕绯烟之所以会昏迷不醒,恐怕是被水池底下伏着的余墨吸了精气。她暗暗焦躁,要是能早一步发觉就好了。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秦拓端着水盆走了出来。
绛华将身子掩在树后,一直看着秦拓走远了,方才走到房中。绯烟的闺房中弥漫着一股药味,桌上的药罐还是热的。翠衣伏在床角,已经睡着了。
她走到床边,伸手掖了掖被角,缓缓低下身去。
慕绯烟枕在床头的脸苍白,眼紧紧闭着,像是怎么也睁不开似的。
绛华缓缓张口,一颗艳红的内丹慢慢升起,隐约有淡淡的光被慕绯烟吸入。她没有办法,她不像那位东华清君一般会些疗伤的法术,只能将自己的修为折给她。
她趴在床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无力,不由轻轻咳嗽起来。她正难受着,突然觉得颈上一紧,竟然被人从床边拖开,扔在地上。
真的是扔。她根本来不及反抗。
绛华睁着眼看去,只见秦拓微微皱着眉,脸上是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他一字一顿地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可是北燕人的探子?”
她支起身子,看着床上:“我在医绯烟,她马上就会醒来。”
秦拓踏前一步,只见绛华眼中瞳孔微微涨开,漆黑剔透,有一股狂暴的妖性。他衣袖一动,一把扼住她的颈:“你以为我会信么?”
绛华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微微用力,竟然没有扳动半分。她微微眯起眼,完全被妖性驱使,很想看看眼前凡人的心头血,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秦拓手上一颤,忽听身后慕绯烟微弱但清晰的声音传来:“表哥,你想干什么?”
绛华一下子眼中清明,艰难地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嘶哑了:“秦公子,你看我没有骗你。”
秦拓松开手,只见她缩起身子轻轻咳嗽、拧着眉异常痛苦,只是缓了一缓,慢慢站起身,走出房间。
他不由看着自己的手,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可是立刻便没有了。
裴洛抬手轻按太阳穴,懒懒地眯着眼,斜倚在案边。
案上,狼毫都还摆着笔架子上,卷宗叠了半尺高。有个在朝中当相爷、一贯铁面无情的爹爹,别人见了他都要在面子上装出笑脸,裴公子前裴大人后叫得恭敬,背地里却百般为难,窃窃私语。裴洛也算见得多了。
他站起身,拿起桌角的茶盏去倒水,微一抬头正好同斜前方端坐的周尚棠目光相触。周尚棠微微一笑,态度暧昧:“裴大人,昨夜可是没睡足?我瞧你来兵部的第一日就没甚精神。”他说到“第一日”时,语气加重。
裴洛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是啊,昨晚一想要调到兵部,感慨者有之,感激亦有之,竟然彻夜无眠。”昨晚先是来回幕府和自家之间,回来后草草洗漱了,躺下才合上眼,就听见燕蓉尖利惊恐的尖叫彻响整个相府,连爹爹和大娘都惊动了。
燕蓉怕得厉害,一会儿说看见了妖怪,一会儿又说莲池里有妖怪,哭闹不休。
裴相爷气得不轻,指着裴洛一顿臭骂,说若不是他时常在外面过夜,燕蓉也不会如此失常。
之后千方百计请走了爹爹、收拾烂摊子,他就花了整整一晚。可是下人的嘴堵不住,相府中有妖怪作祟的消息一早就传了出去。
周尚棠笑得不动声色:“裴大人领着皇恩,确是该感激圣上。”
裴洛举步走到外间,泡了茶水,又往回走,迎面走来一人,笑着问了句:“裴大人可是泡茶提神?我瞧你一早就没什么精神。”
裴洛还是微微一笑,将刚才对周尚棠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他步回案边,喝了一口茶,翻开一宗案卷,还没看几个字,就听见有人走过问了句:“裴公子今日是第一日来罢?我看你脸色疲倦,莫非是昨夜没睡饱?”
裴洛抬手按住衣袖下摆,倾身磨墨,手势既重且沉,嘴角微带笑意:“是啊。今早还是有些困。”
……也不知爹爹在朝中到底得罪过多少人,个个挑着字眼来旁敲侧击。
转眼捱到午饭时分,裴洛将看过的案卷叠了一边,同没看过的那叠一比,明显高了一截。周尚棠走过来翻看了两页,笑着道:“裴大人动作好快。”
裴洛忽然站起身,倾身施礼道:“洪大人。”
周尚棠闻言,连忙转身长躬行礼。
“裴贤侄,初来兵部,一切还习惯罢?”那老者一袭绛红织锦团花青蟒官袍,拈须看着两叠卷宗,笑着道,“看来这一早上下来,贤侄已经摸到门路了。”
这位大人正是裴洛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洪晔。兵部和吏部往往是六部中变动最大,而这位洪大人却供职了十来年,没有调迁。
裴洛微笑道:“洪伯父费心了,小侄初来乍到,有许多顾不到的,要劳烦伯父多多指点了。”
周尚棠摸着下巴道:“下官开始还怕裴大人太过年轻,办事不牢靠,现在看来,却是错了。”他说到这里,微微一停,抬手轻轻一掌嘴:“裴大人,你可不要计较,我这个人就是管不住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裴洛微微眯着眼:“周大人过虑了。我原来在监察都司供职,同袍之间闲聊本就不计较那么多,周大人这样心直口快只觉得亲切的。”
洪晔也爽朗一笑,一拍裴洛肩膀以示亲热:“好了,我们就此散了,别耽误用饭的时间。”
裴洛笑了一笑:“晚些我请酒,也要各位大人赏光。”
他快步走出兵部,只见一个蓝衫潇洒的身影站在庭前,看见裴洛走来,抬头笑道:“宣离兄,别怪刚才兄弟不意气,只是那周大人嘴皮子太厉害,我还是站在外边等的好。”
裴洛用折扇挑开对方拍过来的手,一拂衣袖:“嗳,未颜兄这是什么话,果真一离开监察都司便连兄弟也当不成了么?”
林未颜笑嘻嘻的:“谁说的,只是这里是兵部,当然不及监察司自家兄弟的地方了。大壮在明月楼定了雅阁,要请兄弟吃酒,只怕就差我们俩了。”林未颜是献郡王的独子,本也是一介佳公子,只不过是带着自家妹子林思颜的缘故,别人背后都会悄悄议论一句“这就是那位将未来郡马打出门的郡主的哥哥”。
两人出了兵部,骑马上街。
裴洛一路微微皱眉,满腹心思,忽听有人在叫自己,凝目看去,只觉得那个招手的女子看着眼熟,想了一会儿,记起是慕绯烟身边那个叫翠衣的丫鬟。
他勒住马,低下头微微一笑:“你家小姐的身子好些了没?”
翠衣一开口就语音清脆,又快又利:“小姐已经好些了,裴公子不必担心,要是有闲空,也过府看看。”
裴洛微微失笑。慕绯烟如何,他最多嘴上问问,为了这个缘故专门上门一趟,也抽不出这个时间来,当下回应道:“待我有暇时定会上门拜访。”
林未颜在一旁叹息着:“宣离兄你真是身在福中不自知,换了我,立刻就跟着去了。”
裴洛转过头,笑着道:“未颜兄现在艳羡也来不及了,慕小姐已许给我大哥。”
林未颜摇摇头,长声叹道:“艳羡倒是有点,可临到头,只怕也不愿。慕小姐虽好,可还是及不上兄弟们一起逛勾栏。娶了亲可就束手束脚,难办。”
两人勒马停在明月楼下,立刻有人过来接过马缰,引了二人上楼。
才进酒楼,立马有人举着酒盏过来,大声道:“裴督使,迟到该不该先罚酒三杯?”
一时间,雅阁中净是嘻笑怒骂的声音。
裴洛爽快地接过酒盏,连干三杯,微微笑道:“这样可好?”
“宣离兄没的说,就是爽快,我薛延没白交这个朋友!”递酒的男子生得壮实豪迈。可惜薛家一直是世世代代的大儒,薛延几度想从军,都被父亲拎回来,用孝经镇住。
裴洛将折扇放在桌边,伸手拎过一坛酒,到了满满一碗,递给薛延,慢慢道:“薛兄也请,总不至就我一人喝了罢。”
薛延几口喝干了,刚把碗放下,又见裴洛倒了满满一碗。总算有人看不过去,出声道:“宣离兄,你这可不是要把薛大壮灌醉才甘心?”
裴洛旋身在桌边坐下,手中折扇一顿:“也罢,免得到时候喝醉了,又生事端。”
林未颜取笑道:“裴督使今日初到兵部,可是不甚烦忧哪。”
裴洛想起之前,再回想过去在监察司的日子,颇为感慨:“今日一到兵部,我才知道,朝廷同原来的监察司还是不一样。大家说起话都装着心直口快、几番做作,哪里同自家兄弟一般?”
此言一出,在座的兄弟都颇为伤感。
林未颜摇摇头道:“这可不是酸了么,这些话都放回去,好好的别讲这个。”
裴洛一笑而过。
他临窗而坐,突然想,会不会有一日回首,想起今日少年得意、鲜衣怒马,最后徒剩了感慨?
一顿饭后,旧时监察司的兄弟各自散了,裴洛和林未颜则骑马回兵部。
还未走近兵部,只听庭前传来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哪两个。
只听一个说道:“听说洪尚书在午饭之前还特意找裴相爷的二公子话家常来着,这老狐狸,过得四平八稳的,哪里都不得罪,哪个都不怠慢。”
“其实何必呢,裴二公子不过是庶出的,再多殷勤也没什么意思。我看这裴二公子一早懒洋洋的,像是放纵过度,成不了气候。”
“不过生得一副好模样,将来攀上郡主公主的不也是一样。你我就没这个福份了。”
林未颜举步走进门,轻轻咳嗽一声,里面说话的声音顿时止了。
裴洛不以为意,慢慢踱步进去,只看见两个穿着墨绿官袍的嗖的一下子没影了。官袍同官阶大小有关,绛红深紫为贵,浅蓝次之,墨绿又低于浅蓝。
裴洛的官阶是从五品,服浅蓝。
林未颜被分在外堂,很快就同他分道了。
裴洛走近内堂,在自己的案前坐下,翻看起剩下的卷宗。刚好看完最后一卷,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见洪尚书又走过来,身后有人眼疾手快,拉来一张椅子。
他站起身,只听洪尚书笑眯眯地开口:“贤侄,今日早朝时候圣上特别提起今年南巡的事情,听圣上的言下之意,似乎是有心将这趟差使交给贤侄。”
裴洛立刻了然,当即道:“洪大人栽培,裴洛不敢忘。”
他想着洪晔同爹爹不算政敌,但是也没什么交情,突然叔侄相称,却是来攀交情了。
洪尚书笑了一笑,又道:“我哪里有栽培,全是贤侄的福气。说起来,钦点的另一位可是贤侄的旧识,同榜武科出身的秦贤侄。”
第八章
秦拓走过庭前,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秦贤侄,请暂且留步。”他回过身,见这叫住自己的人竟是当朝献郡王,不由微微惊讶:“郡王找下官有何要事?”
献郡王上前同他并肩而行,用一种看着亲生儿子的神情看他:“昨日思颜从紫云寺回来,提起贤侄,我本还担心着,现下看见就放心多了。”
秦拓猛然记起昨日紫云寺的种种,只觉得微微头疼,淡淡道:“秦拓现在身无长职,实在配不上郡主。”
献郡王一拍他的肩,展颜道:“没什么配不配得上的,难道你岳丈大人还能辜负你不成?”他稍稍一顿,又道:“我知道你心中疑虑,这文官比武将好当得多,不用担心战事。今早圣上说起今年南巡的事,想派干练的年轻人出去。我看贤侄做好了这趟差事,可以领个文衔,也好过他日调去守边关。”
秦拓被堵了话头,一时想不出如何推辞,只好问道:“那南巡的差使,之前不一直都是亲王去的么?”
献郡王抬手道:“圣上之言,自然另有深意,这哪里是我们臣下可以臆测的?秦贤侄,你南下这一趟,早去早回。等你回来,便可以下聘了。”
秦拓看着献郡王走远,竟还来不及说个“不”字,只觉得异常气闷。他想着慕绯烟,想起她种种的神态,笑的哭的嗔怪的,脑中突然又现出一张白皙的、半边被毁去的容颜。那个女子微微仰着头,瞳孔漆黑,满满的俱是妖气。
他那时,完全的失态了。
他其实并不觉得那张被毁的脸可怕,大概是由于少年时候他也生得不好。
慕裴两家常常来往。就算是他第一日去私塾,字迹寒掺写了首歪诗,也被慕天华拿去向裴相爷炫耀,于是第二日必会有三首诗送到慕府。
唯一让裴相爷无话可说的就是少年秦拓的长相。他总是对着自家儿子横竖挑剔,道,你们这细挑模样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能担当,看看人家秦拓,多么壮实多么雄伟,以后一定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三子裴潭被挑剔得最惨,因为他长相随母亲。长兄裴潇温厚谦和,早早被老爹发配去随着福王驻守边关去了。裴洛同他最为相熟,少年时候便生得眉目俊秀,随便一袭外袍也能穿出一股贵气。
裴相爷看着裴洛小小年纪便显出一副风流姿态,更是觉得同思量中的男子汉大相径庭,强压着裴洛去习武。
少年无知的秦拓还以为裴洛那样的是不对的,他自己这样正好。可是突然有一天发觉裴相爷虽然脾气暴躁,可眉目同裴洛一般清俊,哪里有他自己说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模样?
秦拓十四岁那年,拜了一位高人为师父,随着离开南都去北地学武。那位师父传授武艺的方式极为怪异,譬如练内息便直接将人浸到冰雪中调息抵抗严寒,练身法就直接用绳子拴着往悬崖下推。
秦拓能够活着回来,实在够得上一大奇迹。
这五六年一过,秦拓骨骼愈加清瘦,长成了翩翩少年。
后来在武举场上再遇裴洛,他报了几次名字,裴洛都是皱着眉一脸困惑。
其实,不光是裴洛认不出他,姨夫和表妹也没有认出他来。只有裴相爷觉得十分惋惜,时常叹息秦拓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怪模样。
秦拓待办完吏部的公事,直接回府,走进绯烟的别苑,远远便看见绛华靠在树上咳嗽。那一半完好的脸对着他,那拧眉的侧颜很是美好。他大步走过去,在五步之外就停住了,轻声道:“你……现下如何了?”
绛华退后一步,看着他道:“没什么。”她低下身,端起一旁的水盆,就匆匆走过了。
秦拓又有了那种被堵住话头的感觉。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绛华将药罐里煮好的药汁倒在碗中,手上无力还是溅出了几滴。她捧着药碗细心地吹了一会儿,转身端给慕绯烟。
慕绯烟抬手接过,却没有喝:“绛华,你还生表哥的气么?”
她没有生气,只是觉得秦拓不可理喻。就算是怀疑她是北燕人,那也只是怀疑,可他那一瞬间身上的确有杀气。
绛华抬起头,看着对方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似乎真的怕她生气,只好回答道:“没有。可能我的确是北燕人也说不定。”与其被认为是妖怪,还是被错认为北燕子民的好。
慕绯烟将碗里的药小口喝完了,又问:“如果过几日我们南下去玩,有表哥同行,你会不会不乐意去?”
“南下?”绛华突然想到一件事,余墨一日拿不到异眼,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她眼下元神受损,留在南都无疑是凶多吉少。
“表哥刚才找我说,他接了一件闲差,要南下一趟,又说这里快冷了,南边温暖,对身子有好处。”她伸手牵住绛华的衣袖,“你陪着我一起去好不好?要是只有我一个人,那好生无趣。”
绛华思忖一会儿,道:“好。什么时候要启程,我去收拾东西。”
慕绯烟嫣然笑道:“不用你收拾,叫翠衣就好。我瞧她太闲,需得多做点事。”
绛华微微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对方的神情,却又没什么异样,便点了点头:“好。”
慕绯烟突然伸手触到她的右颊,慢慢道:“虽然表哥说你是北燕的探子,但我相信你不是。我要多谢你,若不是这样,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说话走路了。”
绛华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怕,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们还是同以前那样就好。”
绛华垂下眼,轻声道:“好。”
她知道慕绯烟发觉自己身份有问题,却还是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若知道她是妖,而不是什么身怀特异本事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说出这番话?不知为何,她想起东华清君的那些话:“妖的心如匪石,一旦捧了出来,就再收不回去,所以你要将心藏好,只有自己可以触碰。”越是同凡人接触,便觉得自己越像凡人,也有心,也有情。
可惜她是一只花精,百年之后,会飞升为仙。
圣旨很快下来,南巡之日也定,即日就启程。
慕绯烟从上了马车离开慕府那一刻便很是雀跃欢欣。她久居深苑,鲜少出远门,眼下可以去南方游玩,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反而是绛华病怏怏地倚在软垫上,她元神受损,要花去不少妖力疗伤,更觉得昏昏沉沉。
秦拓和裴洛约好了在南门外会合。
一出城门,便见小山坡上,裴洛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轻衫简行,牵了一匹骏马,连随从小厮都没带一个。秦拓本随着马车勒马缓行,下马上前道:“宣离兄。”
裴洛微一点头,又看了看马车,取笑道:“徵行兄此行,还带了家眷。”
秦拓也笑着回应:“路上还要裴兄多关照。”
裴洛笑着道:“这是自然。”
两人寒暄几句,忽听远处传来车马轱辘声,光听着也觉得赶得甚急。裴洛转头去瞧,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大步走了过去:“凌姨,你怎的来了?”
马车还没停稳,就见车帘微微撩起,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柔荑,狠狠点着裴洛的额:“都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凌姨,这都把我叫老了!”
裴洛微微失笑,抬手轻轻一叩额:“都是以前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他稍顿了顿,又低声道:“醉娘,我不是昨日就说不用送了么?”
醉娘扶着他的臂跳下马车,又拿出一只精致的食盒:“也不知这次你要离开南都多久,吃不到我的手艺,所以早上蒸了的点心过来。”
裴洛接过食盒,眼中一笑,慢慢道:“这趟是闲差,不会太久。我一回南都便来君自醉找你。”
醉娘抬手替他整了整衣衫,笑得微微哀伤:“宣离,你一回来,就先去见你爹爹,不要急着来我这里,明白吗?”
裴洛轻声道:“是了,我会记着。”
醉娘看了他一会儿,眼眶微红,抬手擦了擦眼角,又叮嘱一句:“马上要天凉了,你记得多披件衣衫,夜里早点睡。”
裴洛笑着答应,轻声细语劝慰,总算将醉娘送上马车。他牵过坐骑,想了一想,提着食盒走到慕绯烟坐的马车外,也没抬手撩开车帘:“这里有些点心,还是热的,都是醉娘的手艺。”
慕绯烟端坐着微微欠身:“裴公子多礼了。”
绛华闻到那味道立刻清醒了几分,想起那日郊游分外喜欢的水晶蒸饺,便伸手去接。她刚拖着食盒往马车里退,突然眼前一花,咚得一声磕在食盒上,撞得脸上生疼。
裴洛嗤得一笑:“姑娘如此大礼,在下可不敢当。”
绛华抬头瞪他,固执地将食盒又往后挪了挪。
她现在元神受到重创,妖力消耗过大,唯有用凡间美味来补偿她伤痕累累的身心。
裴洛看得颇有兴味,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趟南下的差事,是往最南面的沂州了解民风,探查当地土司是不是安分守己、尽忠职守,若是有反叛、扰民、勾结外族的重罪,立刻就调来镇守南关的福王大军,一举将沂州官员拿下。
秦拓曾在镇守南关的福王军下待过一段时日,对百里之外的沂州也有些了解。当地土司姓郑,土司之位世代相传。据说百年之前,南楚国内储君未定,紫杀星动,几位皇子为争皇位结党结派、互相残杀,国内动乱不止,一直维持了三年之久。那时候,北燕游牧族刚刚兴起,南面的齐襄和北燕结盟,一同夹击南楚。若不是那姓郑的土司硬是守住沂州,南楚恐怕早就不在。新帝继位,便将沂州连同方圆百里的地都划给了郑氏,便下旨封了世代因袭的官阶。
可是朝廷,对地方土司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便每年派人南巡。面子上说是游赏,实则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大兵压境便是转眼的事。
“现任土司是郑相,民间口碑一直不错,估计我们这趟完全是闲差。”秦拓勒住马,一指前方,“前面便是往沂州的必经之路,是个叫宁远的小镇。我看今日是赶不到了,不如借宿一晚,明日再行?”
裴洛很是漫不经心:“就按徵行兄的意思。”他心里觉得秦拓太重私情,一路碍着慕绯烟的缘故,勒马缓行,也不知道到了沂州是什么日子了。
一行人进了宁远镇,却发觉这小镇清贫,竟连一家客栈都没有,只有找了一户看起来还像样的民宅借宿。
绛华揉揉眼睛,还是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步态疲惫地跟着慕绯烟往里面走。
秦拓看了她一眼,迟疑半晌,还是问了句:“你身子不舒服么?”
绛华往后退了两步,界限分明:“还好。”
裴洛掂了掂那只装着点心的食盒,觉得轻了大半,微微一笑道:“我看是吃撑了。”
绛华立刻离他五步之远,连话也懒得说。
裴洛见着她的举动,心里暗暗来气,面子上还是笑着的:“这好歹还是我交到你手上,便是连一句谢都没有么?”
绛华道:“我要谢也是谢醉娘姑娘,干嘛要谢你?”
裴洛突然失笑,一拂衣袖,当先走进民宅。
倒是秦拓的小厮安朝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哭丧着脸:“少爷,我们被妖怪跟着了!”
绛华大惊,动作僵硬地回过头。只见安朝哆嗦着手指着代步的马车,声音也带着哭腔:“我刚才、刚才想搬行李,打开箱子就瞧见一团东西滚来滚去……”
秦拓走到马车边,撩开帘子,只见摆在一旁的箱子大开,里面什么在一拱一拱地抖动。他伸手过去,将那抖动的东西一把揪了出来,只见一团炸了毛的虎皮眼睛湿润地看着他,张口楚楚可怜地低唤道:“唔嗷。”
绛华转头看见那团虎皮,甚是动情:“大黄!”
秦拓手一颤,看着那只大猫扭身向前奔去,仰起头骄傲地一跳,正好跳到绛华手中。绛华抱着它,欢快地转了一圈,背后夕阳无限。
大黄扒着胡子,歪着头瞧她,碧眼湿润。它挤在箱子里颠簸过来,一路艰辛。
站在一旁看的安朝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
绛华抱着它细细低语:“你跑出来没关系么,黄伯又要找你了。”
大黄喵了一声。
绛华又道:“现下你自己可以回去么?”
大黄立刻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她怀里。
秦拓走过来,语气平淡:“还是带着它罢,反正也不碍事。”
绛华抱住大黄想,也不知道慕绯烟怕不怕猫,要是将她吓到,自己这恩可越报越糟了。
第九章
翌日还是一早启程赶路,只是到了江边,却不见有船过往。
一行人等了近一个时辰,总算看见有人赶着牛车经过。安朝立刻就过去问询。只见他双手连比带划,讲了半天,可那个赶牛车的始终摇头。
最后安朝垂头丧气地回转过来,道:“少爷,裴公子,那个当地人说,这几日是涨潮的日子,不会有船家接生意,要等半个月才能过江。”
秦拓闻言微微皱眉:“半个月我们等不了,难道连一个肯接生意的船家都找不出么?”
“据说前面的十里水道叫困龙滩,涨潮时候就是水性再好也要困死在里面,所以没有人敢这个时候下水。”
秦拓沉吟道:“也就是说,只有剩下山路可走了……”
裴洛语气淡然:“那么就改走山道,总不能因此误了差事罢?”
秦拓勉强道:“只是山道不太好走,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
山道的确不好走。开始时候还是有碎石子铺路,到了后来路面变窄,连马车也不能行,只能步行。
裴洛本就是轻衫简行,不过一匹马、一些随身什物,倒没觉得什么。
只见安朝苦着脸,将东西挑了又挑,最后向着慕绯烟道:“慕小姐,你带着的这些个茶具、铜镜什么,恐怕带不了。”
慕绯烟脸上微红,低声道:“那便算了,只带些换洗的衣衫,其他的就丢了吧。”
秦拓从行李中挑出一个玉坠,看了看道:“这个玉坠似乎是上次在紫云寺求来的,丢掉有些可惜了。”
绛华只觉得眼前佛光一亮,微微刺眼,连忙躲到人后,心中怨怼:凡人真是麻烦,出一趟远门还带着辟邪驱魔的东西。她眼下元神受伤,修为折损,可受不得一点半点的。
裴洛见她突然走到自己身后,不由回头瞧了一眼:“你躲什么?”
绛华看着他清俊的侧颜,微微向下看,只见对方肩上又出现了那条小龙,正缓缓睁开眼看着她。
……还有龙气,也很要命。
绛华又后退一步,可怜兮兮的:“没有,真的没什么。”
裴洛转过身,抓住她的手臂,将人往自己身边拖:“怎的我觉得,你见了我就躲?你倒来说说,我哪里见不得人,吓到你了?”
绛华看着那小龙离自己越来越近,心思也越转越快:“裴公子你相貌堂堂,文武双全……”
裴洛立刻打断她:“这些话你第一次就说过了。你还说对我仰慕已久,但是姿容丑陋,不敢相见。”
“裴大人果然心思聪颖,随便什么话听过一遍就记住……”
裴洛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我记性的确好得很,所以你莫要东拉西扯,不如痛快点好。”
绛华十分怨恨,一面挣扎一面为自己开脱:“你把我拉得那么近看,难道不会吓得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么?”
她堂堂花精,今后要飞升成仙、掌管紫微星,居然要用如此可悲的理由脱身。
她突然觉得下巴一凉,硬是被托了起来,正好对上裴洛漆黑明净的眼眸。裴洛嘴角微挑,淡淡道:“你便是左脸和右边的一样,我也敢看。”
绛华目光一移,只见他肩上的那条小龙已经不见了,不由松了一口气。可她仔细一想对方的话,不由大怒:“我的左脸才不会也成这样!”
裴洛松开手,眼中笑意明亮,嘴角微抿,摇头道:“你还真是说不得啊。”
绛华回过头去,只见慕绯烟抬袖掩唇,似乎也在笑,不由心中郁结。
秦拓居然嘴角微抽,轻咳一声:“把随身事物都放到马背上来,只怕百里之后才有村庄。”
众人走出几里,拐过山道,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不远处正是碧玉似的江面,微波粼粼,凉风沾着水汽,拂在脸上十分舒适。不多时,那江流转入河滩,绵延十里,白浪起伏,十分壮观。
安朝不由道:“之前那个人真是危言耸听,江里那头水牛还游得好好的,怎么船就过不去。”
安朝话音刚落,就看见河滩之上白浪突起,隐约有滔天之势,那江里游着的白牛也感知到,往河滩边划去。只见潮水疏忽而起,一下子将河滩边的石子淹没了大半。那白牛长声哀叫,被卷进一个漩涡之中,拼命往岸边划水也没有用了。不多时,他们只能看见露在水上的一点牛角。
安朝不由咋舌:“这潮水真厉害。”
秦拓淡淡道:“从我朝建都以来,齐襄好几回从这边攻进来,便是被这困龙摊所阻,损兵折将。这里可以说是一道天堑,来者无回。”
裴洛轻轻笑道:“天堑虽难渡,可妄想凭着地势死守,也不是办法。”
秦拓道:“可要是占了地势天时,要守住也不难了。”
裴洛嘴角微动,却只是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走了几里路,慕绯烟本就体弱,便再也走不动。秦拓牵过坐骑,让她坐在马背上,自己勒马步行。这样虽然省了不少脚力,可她毕竟不是骑惯马的人,坐在马鞍上也磨得椎骨疼痛,只能勉强忍着。
绛华看她咬着唇不出声,将整理好的包裹一卷:“垫着这个,坐起来会舒服一些。”
慕绯烟还没伸手去接,只见那包裹突然胀大,从缝隙间探出大黄的头,很是无辜地喵了一声。绛华连忙将猫拎出来,将包裹给人。
大黄咬着她的衣袖,死不松口,怎么都不肯下来自己走。
裴洛轻轻一笑,抬手去挠大黄的下巴:“这只猫倒是通人性。”
大黄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爪。裴洛连忙收回手,哼了一声。
绛华抱着大黄,很是欢喜:“干得好,以后还要继续。”
转眼大半日走了下来,慕绯烟脸色煞白,安朝也叫苦连天,脚步拖拉地磨着。
秦拓看了安朝一眼,道:“人家姑娘都没有喊累,就你喊得最勤。”
安朝指着绛华,语气委屈之极:“这哪里是姑娘,就是寻常男子也没这样壮的。”
裴洛闻言回头看她,长眉微皱,侧颜清俊异常:“你真的不累?”
“要是我说累,你的马还能让我骑不成?”绛华转头看着裴洛的坐骑,便是外行人也看的出是匹难得的良驹。
裴洛立刻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
绛华克制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裴洛你这人好不幼稚。”大黄窝在她的手臂上,翻了个身,举起爪子,得意地喵了一声。
裴洛脸上微红,一拂衣袖,大步走到最前面。
绛华很好心地想,其实裴洛不过活了二十多年,自然不能同她这百年修为、几经风雨的花精相比。
这样走到日头西沉,总算看见炊烟袅袅的村落。
秦拓虽然自小习武,后来又随军在外两年,却也觉得疲惫。安朝扑向村口那条小溪,埋头在水中喝了好几口,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绛华伸手扶着慕绯烟,只见对方脸色甚是难看,一步一停,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秦拓大步走过来,低下身道:“绯烟,还是我背你罢。”
慕绯烟虽然不太乐意,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伏在秦拓背上。
这时,一阵风吹来,附带着几张纸钱飘飘荡荡飞过。只见迎面走来一行人,着了白色孝衣,叽叽咕咕讨论了一番,终于定了位置,动手挖土。
裴洛眯着眼瞧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出葬,可这坑挖得还浅,就用草席裹着尸首,扔到坑里,随后填上土。
安朝不禁嘀咕道:“人都不在了,还不给个好归宿,就这么随便埋了,真是……”
秦拓看了他一眼:“中原各个地方的习俗都不同,何况这汉夷之分?”
裴洛将折扇在手中一顿:“我以前也是在书上看过,夷族习惯晒尸,等到烂成了骸骨,才真正入土。”
“是什么书这般有趣?改日也借我来读一读。”慕绯烟道了一句。
裴洛轻咳一声:“其实是一本杂学游记,可惜被家严看到。”
两人同考武举那年,也是裴相爷最是不顺心的一年。裴洛在武举殿试败给了秦拓,没有排进三甲。裴相爷将面子都压在二公子的文试上,还请了不少大儒入府。有一回裴相爷夜里去检查裴洛读书的情况,结果一进屋子便看见他正将什么往桌子底下一塞,当场就抽出来看了,却是一本五湖游记,气得裴相爷一顿怒骂,末了又将书收去了。
那本五湖游记估计只落得个当柴烧的下场。不过所幸是当朝相爷亲手烧的,身价微抬。
到了年底的文试,裴洛考取进士,后来殿试又被钦点第四。裴相爷直指着他发抖,撂下一句话来,文不如江池,武不如秦拓,不论哪一头都不就。裴洛想起当时情景,心中还十分郁结。
只见秦拓走上前,同当地夷人聊了几句。夷人中也有精通汉语的,连比带划同说着话。秦拓踱步回来,道:“我们可以去村长家里借宿一晚,明早出了山口,就离沂州不远了。”那当地人接着道:“村长家就在前面第一户,那边往东是禁地,不要往那边去。”
绛华一听有禁地,顿时来了精神,仔细听着。
裴洛哦了一声,问道:“东面可有什么古怪之处么?”
“说是那边山里闹鬼很凶,后来郑大人带兵封了东面入口,平日也会有士兵把守。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规矩,别误闯了。”
裴洛看样子也起了兴致:“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闹鬼这种事。”
绛华不觉想,这人真是当面说胡话,明明前几日相爷府就有闹鬼的传言,虽然这件事有她的份就是了。
“等到夜里,你站在那边的土坡上,往东面的山头看,就知道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那领路的当地人立刻招呼道:“这就是我们村长。”他转向村长道:“这些年轻人是从外地来的,恐怕要在您老家里借宿一晚。”
村长摸了摸胡子,呵呵一笑:“我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你们就将就一晚吧。”
秦拓抱拳道:“老人家太客气了。”
村长瞧着裴洛,一指东面:“你们年轻人,对事情都是好奇。一到夜里,远远看去就可以看到那边的山上火光点点,还能听见哭声。有些人好奇进去瞧瞧,结果再没回来过。郑土司方才派了守卫过来,免得有人误闯上山。”
裴洛笑了一笑:“在下八字轻得很,可不想去惹这是非。”
村长点头道:“那就好。”
绛华瞧了裴洛一眼,忍不住道:“胡说,你的八字明明重得和什么似的。”
裴洛低头看她,压低声音道:“你倒是连我的生辰都知道了?”
绛华顿觉失言。她有异眼,的确可以看出对方生辰八字,可是别人却不知是这个缘故。所幸裴洛听过就算,也没再深究。
待进屋坐下,方才听村长说起这个村子全是夷族,只有过年过节才会进沂州城赶集,拿一些手工编织的毡毯去换当地特产的事物。裴洛喝了口茶,问道:“这茶叶可是沂州特产的?”村长笑容满面,赞许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裴洛又问了些绸缎瓷器的问题,村长也一一回答。
绛华听得气闷,不由低声道:“怎的连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问得这样清楚?”慕绯烟含笑看着她,轻声道:“裴公子他们这次到沂州,便是查访民情的,这些民生之计,当然要问明白了。”
聊了一会儿,饭菜也摆上了桌。村长一摆手道:“我这里没什么好酒好菜可以招待客人,几位看来也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只好将就些了。”
秦拓站起身道:“老伯客气了,您肯收留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裴洛将折扇在手心一顿,微微笑道:“也没那么挑,从简就好。”
几人在饭桌边坐下,还是那日郊游的座次。
绛华被醉娘的手艺养刁了胃口,只能索然无味地低头扒饭,正吃得碗口见底,突听身边一声瓷器顿在桌上的轻响。她向左看去,只见裴洛轻轻一叩桌面道:“去添碗饭过来。”绛华想了想,总算明白他的意思,瞪着他不说话。
裴洛叹了口气,还待再说一遍,却见她拿起碗起身过去,很快就端了满满一碗过来,摆在他面前。绛华将自己碗里的饭扒完,然后转过头看着。裴洛执筷动作雅致,一举一动都很上得了台面,可是被人这样盯着看还是头一次,好几次都呛得咽不下去。
绛华很是同情地看他放下筷子,问道:“裴公子,你该不是因为我早上说你看了我的脸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才硬是多压下一碗饭吧?”
裴洛别过头道:“我还没无聊到这地步。”
村长笑着说:“看你们赶了一整天的路也累了,早点去歇息。这里晚上不安宁,切记别到处乱走。”
这唯一不觉得累的,大概只有抱着大黄走了一整天的绛华。
村长特意嘱咐,不过是增添了她的好奇心。鬼怪和花精,不过是一大家子出来的,自家人见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等慕绯烟睡下了,才悄悄溜出去,往东面山头走。夜黑无光,时不时可以听见阵阵山风呼啸,周围草木绰绰影影、沙沙地摇晃着,一点人声也听不真切。绛华走到村长所说的土坡之上,向对面遥望,只见远处黑漆漆的一面,并没有什么异常。正纳闷间,对面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光,竟是绿森森的,还飘动变化着形状。
绛华更是奇怪,慢慢往对面山头走去。脚下突然踩了个空,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见一道黑影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她手指一弹,那道黑影立刻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呜嗷——”绛华反应过来,立刻伸手接住那团黑影,吁了口气:“大黄,你怎么好好的又跑出来?”
大黄无辜地睁着一双碧眼,讨好地舔了舔她的衣袖。
绛华替它顺了顺毛:“你想去的话,我也不会不带你去啊。”
她走了几步,突然看见前面有火光一闪一闪,微微戒备,却没感到有什么妖气。绛华停住脚步,正在迟疑,眼前一花,一个人影落在她面前,寒着脸道:“晚上你不好好待在房里,跑出来做什么?”正是裴洛。
绛华知道秦拓功夫很好,只是没想到裴洛也不差,微微惊讶:“你不也在外边乱逛?”
裴洛说话的语气很是不耐:“你以为我同你一样无所事事么?”他顺手将火折弄熄了,一拂袖子,举步便走:“北燕国难道没人了么,竟然派你来当探子?看来北燕离亡国也不远了。”
绛华大怒:“若我是北燕的探子,你便同齐襄勾结。你还真以为同对方使节密谋的事会没人知道!”
第十章
裴洛突然停下脚步,绛华反应不及,一头撞了上去,捂着脸疼得要命。裴洛转过身,语气平淡:“我是说你怎么见着我就跑,原来是这个缘故。”
绛华一怔,才惊觉自己竟然全部、都说出来了。
裴洛微微一笑,气定神闲:“你这样笨,秦拓竟然还会觉得你是探子,啧,未免也太抬举你了。”
绛华心中怨恨:“我便是笨,也好过你卖国求荣。”
裴洛不禁摇头叹笑:“说你笨还不认。你总听说过反间罢?虽然我们南楚国力强过北燕和齐襄,可夹在两者之间呈腹背受敌之势,必定要先除其一,才可保百年安定。算了,看你这表情,说了也是白说。”
绛华气得半死,只得将那些不入耳的话忽略掉:“那你怎么肯定我不是北燕人的?”
裴洛嘴角带笑道:“你且将来历说一遍给我听。”
绛华耐着性子又将家里来了强人结果家破人亡只有她逃出来但是烧去半边容貌的话说了一遍,只听他慢条斯理道:“你这样对秦拓说,他信么?”
绛华摇摇头。
裴洛淡淡道:“他都不信,你还想要我相信么?”稍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到家破人亡还那么喜气洋洋的。”
绛华顿时无话可说。看来是她太小看凡人的聪明才智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东山之下。只见山口有士兵搭营,估计是不会放人进去。
裴洛用轻功掠过营地,走了几步,发觉身后那人竟然还在,不由道:“看不出你轻功还不错。”
绛华很想向他炫耀自己的高超妖术,闻言也只能闷闷道:“一般罢。”
裴洛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们沿着陡坡往山上走,都没再分心说话,只怕稍有不慎就失衡摔下山去。裴洛踏上半山腰的平地,放眼望去,远近都是绿光跳动,阴气森森,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绛华接口道:“什么?”她心里微微失望,还以为真有什么鬼怪,谁知只有些鬼火而已。
裴洛低声道:“村长说,来这里的人都没回去,夜里还可以听到哭声。我想,是那些村民不知道这只是磷火,以为是鬼怪,被火烧上身还拼命地跑,火助风势,就那么活活将烧死了。”
绛华不由道:“经你那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变可怕了……”
裴洛轻轻笑着:“你要是害怕就赶紧往回转,我还要确认一件事,不送了。”
这句话可把她气得不轻,她堂堂花精,竟然要被凡人取笑,实在太可恶,说什么也不能先回去了。
裴洛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低下身看了看,若有所思。绛华虽然好奇,可硬憋着不问。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长长一段山路,裴洛突然道:“我想起我娘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绛华还是忍着不去接话。
裴洛也没管她,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讲:“有一双璧人,隐居在深山中。待到了年关,那男子到城里去采买年货,女子便在家中等。可是等了很久,那男子都没再回来。那女子苦苦等待,整整十年过去,一头青丝都花白了,可男子还是没有回来。他们家后园本来种着一株梅花,但是一直没有开过花,一日立夏夜里,那梅花突然开了满树,十分好看。”
绛华已经听着故事入神,也没发觉竟然同他并肩在走。只听裴洛继续道:“那女子很是奇怪,就站在梅花树下抬头看,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慢慢的,一声一声,就像现在一样……”
绛华寒毛直立,仔细听着周围动静:这山上寂静,连细微的脚步声也十分清晰,这里传出去,对面有回声过来,重叠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发出的。
“她细细地听,觉得似乎是夫君回来了,却又觉得不像。她想看看是谁,始终转不过头去,颈上似乎有一抹冰凉的东西慢慢往上爬……随后,一双冰冷的手缓缓地环在她的腰间,也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对她说,”裴洛站在她身后,突然伸手放在她身侧,慢慢道,“你看,站在你身后的人,是谁?”
绛华啊了一声,转身抱住对方的腰。
裴洛低声轻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嗳,你真的被吓到了?”
绛华觉得很丢脸,而裴洛身上那股香木的淡雅味道,反而让她生出点留恋:“你娘亲竟然会讲这种故事给你听?”
只是她好歹也是花精,竟然被同类的故事惊吓到,实在说不过去。
裴洛轻轻嗯了一声:“我小时候不肯去睡,她就是讲鬼故事哄我去睡的。等我长大一些,就再也听不到了。”他神情寥落,沉默了一阵又道:“我们继续往山上走,得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绛华同情心顿起,也就对他大为改观,乖乖地应了一声随着他往上走。
裴洛一撩衣摆,将折扇交到左手,在面前挡路的岩石上一攀,轻轻踏在山顶。他回转身,伸出手道:“我拉你。”绛华握住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用力,身子一轻,就被拉了上去。
大黄嗖得一下从她手中跳下,往前奔去。绛华追着大黄跑了几步,只见它蹲在一个山洞口,用爪子扒了扒,仰头挺胸得意地喵了一声。
裴洛晃亮了火折,仔细看了看洞口的藤条,淡淡道:“这里藤条的断口是被利器割的,刚才上山的路也像是有人走过,看来有人来过这里。”
绛华低下身子,走进山洞,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发出咔的一声。
裴洛抬手扶住她,低声道:“你先站着别动。”他低下身,手中的火折光亮虽然微弱,还是映出了她脚下的事物,竟是一具森森白骨。裴洛撕下了半幅衣袖,裹在手上去挪动那具尸骨,若有所思。
大黄蹲在一旁,黑暗中那双碧眼显得幽暗,好像两团绿火。绛华知道它正在表达“火一样的双眼正呈现出无穷无尽的智慧”的得意之情,忍不住抬手敲了一下它的脑袋。
裴洛站起身,借着火折的幽光走到山洞尽头,只见石壁上架着一具棺材。他在棺材上找到一个烛台,用火折点亮了,洞里顿时明亮了许多。绛华走到他身后,突然咦了一声:“这棺材上还刻着镇阴符。”
裴洛神色沉静,淡淡道:“你也知道镇阴符?你要是怕,就站得远一点,我要开棺查看。”
绛华自然不会怕了。镇阴符也叫镇妖符,每有阴尸鬼魂作乱,修道之人用朱砂画符封在棺木之上,方可封住妖孽。如果棺木里真跑出什么行尸鬼怪,她大概算是见到同伴了罢,只有徒增亲切的。
裴洛倒转折扇,将扇柄对准棺材的楔子用力一推,只听棺木里一声轻响,楔子松脱。他抬手撕掉了镇阴符,运力在棺材边上一推,咔的一声,棺木盖子挪开了一条缝。裴洛回过头,微微笑道:“你猜里面会是什么?”
绛华心想这哪里还要猜,棺材里面不装尸体,还要装什么?
裴洛抬手推开棺木盖子,将烛台放在边上,随手从棺材里拿出一件事物,竟是一条描金玉带。他将玉带放回去,又伸手拿出一只羊脂白玉瓶,借着烛光看了一看,不禁长眉微皱。他探身进去看了半晌,突然捞出一件金线团花黄绸的龙袍,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绛华看着他把东西都放回原位,对准楔子合上棺材,贴回镇阴符,动作干净利落。裴洛拍去身上的灰尘,慢慢道:“你今晚看到的事情,都不要对别人说起,知道么?”
她见他说得慎重,便点头答应,心里还是不太明白:“绯烟也不能说吗?”
裴洛道:“事关重大,便是秦拓也不能说。”
绛华嗯了一声,又问:“那你先告诉我,我看到的这些说明什么了吧?”
裴洛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失笑道:“哪来这么多问题?总之这件事很复杂,引起这件事的原因更是麻烦,就是讲给你听也明白不了。”
绛华微微愠怒:“你的手碰过尸体又开过棺材,还敢来碰我。”
裴洛一拂衣袖,别过头很是不以为然:“我只消在南都叫一声,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让我碰。”
绛华不由想,这裴公子实在自大得可以。
翌日,一行人沿着村长指点的路过去,不久就到了沂州城。才刚进沂州城,迎面便走来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男子,三缕长须,穿了青色绸袍,身后跟着十来个伴当,上来一揖到底:“看两位公子的装束,可是从南都过来?”
裴洛长眉微皱,却没答言。秦拓回礼后,取出钦差的令牌道:“正是。”
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言辞谦和,却不卑不亢:“两位大人路途辛劳,郑大人早已派人收拾了行馆,不如先随下官去行馆一顾?”
裴洛淡淡道:“怎的郑大人不亲自过来?”
秦拓转头看他,微有惊讶之色。他同裴洛相识的日子也不算短了,纵然他出身甚好,却也没摆过这样的款派。
那中年男子脸上微现惶恐,低下头道:“钦使大人息怒,郑大人他正是为两位大人准备接风宴,所以才没在此候驾。”
裴洛哦了一声,慢慢道:“那么,我们倒要拭目以待了。”
中年男子立刻应声道:“当然、当然。两位大人可有想去的地方,由下官来安排可好?”他侧过身子,扬声对身后的伴当道:“来人,先将行李送到行馆去!”
秦拓一摆手,语气谦然:“我们先去行馆看看就好,以后要出行定会请教大人,只是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中年男子恭敬地应了一声:“下官姓凌,单名一个晟字。两位大人,请。”他侧过身,等到两位钦使走过身边,方才举步领路。
秦拓压低声音道:“裴兄,我们远到沂州为客,也不必把架子端得太足了。”之前南巡的都是亲王皇族,款派大些便也算了,而由他们做出来,未免也太奇怪了。
裴洛侧过头,也低声道:“秦兄你尽可谦和些。我突然发觉,这架子端起来,通体舒畅,难怪这喜欢作福作威的会有那么多。”
绛华心想,这裴公子果真无聊到一定境界了。她还来得及多腹诽几句,突然眼前一亮,只见面前那府邸朱门白墙,气势非凡,光是看外观就觉得里面布置也一样华丽。
凌晟上前叩了叩门环,立刻有人打开大门。凌晟一摆手,侧过身道:“两位大人请。”
裴洛一拂衣袖,当先走了进去。
绛华走在后面,很是好奇地看着周遭。一行人穿过长庭,走向花厅。前庭种了不少花木,修剪得相当精致,绛华心里艳羡,自己野生野长在江边渡台,可就没这样好的福气。
慕绯烟拉了她一下,敛衽道:“裴公子,表哥,凌大人,我们先下去收拾一番,少陪了。”
凌晟立刻回礼道:“小姐请自便。流云,你陪小姐去厢房。”
秦拓淡淡道:“你好好休息,等晚些时候再来叫你。”裴洛则端足款派,微微颔首,也不说话。凌晟看了看秦拓,又瞥了裴洛一眼,道:“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待梳洗妥当,绛华整好被褥,将窗帘放落:“这里的床比之前路上的那些可舒服多了,你也不会睡不好了。”
慕绯烟坐在梳妆台前,缓缓地梳了两下长发,走到床边:“你也累坏了吧?趁着现在赶紧休憩一阵,等到晚上,郑大人还要设宴,就怕你没精神。”
绛华微微惊讶:“我也要去?”
她无限遗憾,原本以为吓吓周围的人就够了,偏偏今晚还要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吓那个姓郑的土司。不过这个不重要,似乎一早过来,又不见了大黄,等会还要仔细找一找。
慕绯烟笑着看她:“便是我不让你去,裴公子看不见你,也要问个究竟罢。”
绛华很是不解:“裴洛?”
她抬手按在绛华肩上,悠然道:“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裴公子虽然看上去满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心里很重情义,他对你,实在有些特别。”
绛华心中郁结,很想指天发誓一番。她对裴洛绝对没有半分想法,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慕绯烟是她认识的凡人中最温柔最美好的一个。她突然想到关键处,大惊道:“绯烟,你该不是要把我送人吧?”
慕绯烟抬袖掩唇,微微笑着:“我当然不会将你送给别人了。但是以后,你还是要嫁人的,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罢?”
嫁人……?咳,她是一只花精,怎么可能嫁人?
他们这一族,除非元神俱散,就永远不会死。十年、二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可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绛华点点头道:“我不会嫁人的。”
慕绯烟微露惊讶之色:“为什么?”她抬手触到对方的右颊,了然道:“是因为这个么?这世上,总有人不会只看着你这半边脸,就会发觉,你原来是生得很好看的。”
绛华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慢慢的、一字一字很是艰难地开口:“不是因为这个,绯烟……全部都因为,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她后退了一步,低着头道:“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你了。那时候,你们一家送秦拓去学艺,在渡台告别。你记不记得,渡台边开着一片荻花?”
慕绯烟神色茫然,轻声道:“是啊,那荻花很好看。”
绛华跪倒在她膝边:“我就是生在那里的荻花,我并不是人。我之前说什么强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全部都是骗人的。”她话音刚落,就看见慕绯烟连退几步,坐在床边。她咬着牙接着往下说:“你在渡台时候救过我一回,后来在江上把我捞上来,我就决定要报恩于你。我知道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所以……”
慕绯烟始终没吭声。
绛华静静等着,她听过太多前辈们的故事,人和妖总不能有善终,不知留给她的会是什么。
忽听慕绯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道:“这样说来,之前相府闹鬼的传言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了?”
第十一章
绛华听不出她话中的喜怒,只得点点头。
慕绯烟接着问:“我那晚看见你吐出的那个红色的东西,是你的……内丹?”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抬头看着她,只见她嫣然一笑:“那你害怕什么?要是说来,还是我该怕你才对。你先站起来吧。”
绛华欢颜道:“你真的不怕我?”她看见慕绯烟微一皱眉,立刻摇了摇头。这说明多少还是害怕的,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慕绯烟想了一想,又问道:“那你这半边脸……?”
绛华将异眼的事情和她简单地一说,拂袖从侧颜掠过,那半张脸顿时回复如初。慕绯烟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仔细瞧了片刻,不由道:“绛华,你这样真的很好看。”
绛华知道这个模样被余墨夸奖过,但没想到慕绯烟也这样说,微微疑惑:“好看又怎么样?”
慕绯烟坐在床上,拉过被褥盖在身上,招手道:“你上来,我慢慢讲给你听。”
绛华从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挪到床上,听着她娓娓道来:“都说美人如玉,美人总是讨人喜欢的。在我们这里,男子都是三妻四妾的,有时候为了立足,容貌自然是不能少的。”
绛华卷着被子问:“你其实不愿意嫁给裴洛的大哥,可是这样?”
慕绯烟怔了怔,苦笑道:“其实裴大人风传甚好,是位谦谦君子。我没有见过他,以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
“除了你们,我只接触过江池和他的妻子。江池,就是前几年的状元罢。他贫寒之时,记得那女子对他的情义,可是现下,却攀上了高枝。我真的不明白凡人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
慕绯烟闭上眼,语音渐渐模糊:“嗯……有些用情深些,有些就薄幸,这也说不好。等到你以后觉得喜欢上了谁,就懂了……”
绛华苦思冥想了好一阵,还是觉得没有头绪,转头去躺在身边的人,竟然已经睡着了。她埋头在被子里,也闭上眼,静静睡去。
似梦似醒之间,她听见阵阵水声,连忙出去查看,只见眼前是一条延伸到黑暗的水道,似乎没有尽头。转眼间,水道消失,耳边马嘶风响,有人勒马伫立于坡顶,临风弯弓,风神俊秀。突然那一人一马不见了,马嘶风响也不见了,周围突然燃起一片无边的火焰,直冲九天。九天之中,紫薇星动,隐约有霞光满天之势。可是那火,却渐渐烧到她身上,怎么驱不走……
“……绛华,你怎么了?”身子被轻轻地摇晃几下,绛华才睁开眼,只觉全身酸软。慕绯烟坐在一旁,关切地问:“你做噩梦了么,怎么额上全是汗?”
绛华摇摇头,心里还微微有些茫然:“也不算是噩梦。”
慕绯烟也没太在意,随口道:“那就好,也该是时候起来了,过会儿郑大人他们要过来,也不好太失礼了。”
绛华嗯了一声,下床铺好被褥,换好衣衫,又将右颊变回之前的样子。慕绯烟回头过来,看见她那样,不觉苦笑道:“别人都是怕不好看的,就是你非要弄成这样。”
随着慕绯烟走进大厅,绛华发觉又多出了不少人,在清一色的墨绿、浅蓝官服中,却有一人裳红,身形矮胖,面子上十分和气。
秦拓看见慕绯烟,大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你来的正好,刚才郑大人还说起席间准备了杂耍。”
慕绯烟微微一福身,就算礼见过了。
裴洛站在一众官员之间,蓝袍绛带更衬得他矜贵逼人,时不时含笑同那穿了红色官服的人闲谈几句。那官员笑得颇为和气,清了清嗓子道:“老夫久居这蛮夷之地,也时常听说裴相爷有位二公子,名满南都。就备了些薄礼,还请裴公子笑纳。”
裴洛微微一笑,淡淡道:“还要劳烦郑大人破费了。”
那郑大人摆了摆手道:“裴公子说哪里的话,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事物,只是觉得在老夫手里,也没了用处。”一旁立刻有人呈上一只锦盒,郑大人接在手中,打开给裴洛看:“这砚台还有个名字,叫涌泉。老夫不懂这些风雅的事物,觉得这上面的泪眼也挺像模像样。”
裴洛轻轻一笑,看来也很喜欢那砚台:“多谢郑大人,我便却之不恭了。”
郑大人又向秦拓走去,却是赠了一把好剑。秦拓接在手中,却没有抽剑出鞘,淡淡道:“郑大人费心了。”
郑大人连连摆手:“我们也不多说闲话,赶紧坐下来喝几口酒,听几首小曲,替两位钦差大人接风。”
秦拓微微皱眉,这郑土司遣词用句忒不文雅了,可面子上笑得一团和气,倒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裴洛却如鱼得水,走在一众当地官员中谈笑自如,举止言辞和平日大相径庭。秦拓更是奇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郑相是沂州土司,官阶最高,自然坐了上首的小桌。裴洛和秦拓为朝廷钦差,也是上座,慕绯烟则坐在秦拓身边,绛华知道自己的身份拿不上台面,乖乖站在慕绯烟身后。下面的官员各自按着官阶资历坐了。
郑相手下也不乏文士,席面上一人一个对子,听得绛华昏昏欲睡。裴洛居然颇有兴致,也卖弄了两句,立刻赢得席面上一众人交口称赞。
诗词歌赋,她一概不懂,也不喜欢,只是觉得今日的裴洛很不对,不由多看了一眼。裴洛正好也朝她这边看来,一拂身旁的空位,道:“你到我这里来,帮我斟酒。”
绛华实在很想将一壶酒都浇在他身上。她可以服侍慕绯烟,可还不想被他使唤。她站着没动,一时为人注目,只好不情不愿地走到裴洛身边,跪在垫子上,抬手为他的酒盏满上。裴洛握着酒盏,一饮而尽。绛华瞪了他一眼,又将酒盏满上。
酒过三巡,郑大人突然一拍手,道:“这里是小地方,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来寻常歌舞也入不了两位钦差大人的眼。”他抬手捻须,看来有些得意:“这杂耍,是我们地方特有的,虽然粗陋些,却还有些趣味。”
秦拓放下酒盏道:“郑大人言重了。”
绛华听到有杂耍可看,不由朝后看去,只见一些少年男女脸上化着油彩,拿着一些新奇的器具走到中间的空地之上。
只见有人动手将一座铁条搭成的宝塔架起,约有五六人之高。那些健壮些的少年站在下面,一些娇小的就蹬着他们的肩扶住铁条,一个一个叠罗汉似的高高站起攀附着宝塔。只见最后一人身子异常灵活,在人梯上向塔顶爬去,底下的人却连一丝摇晃都没有。
只见灯火之下,那些少年男女身着彩衣,煞是炫目。那攀爬到顶上的少年做着各种杂耍动作,更显得身子柔韧。
绛华在心中赞叹不已,突然周围一暗,一旁的灯都熄灭了。只见那些彩衣少年身上突然发出了绚丽的火光,华光冲天,映得周遭宛如白昼。众人目眩神离,不由连声叫好。她正看得入神,突然被人往旁边一拉。绛华转过头,正好对上裴洛漆黑的眸子,睫毛在烟火的映衬下根根分明,很有温柔的味道,不由道:“你做什么?”
裴洛嘴角带笑,轻声道:“等下我喝醉了,你扶着我往人多的地方走,莫要忘记了。”
绛华还待再问,只见裴洛转过头去看中间的杂耍,摆明了不想再说话。点点华光映在他的侧颜,竟是清俊不可谛视。她回过神来,再看中间,杂耍已经到了尾端,一群少年从宝塔上下来,或踏圆环,或将身子弯成拱形,围着中间那站在宝塔顶端的少年。那少年双脚勾着铁条,身子倒转下来,突然脚一松,径自从高处摔下。还没等人惊呼出口,那少年一翻身,又攀附着铁条,稳住了身子。
待那少年从塔上落地,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
少年们躬身行礼,领了赏就退场了。
周围的灯又被重新点上,不知怎么竟有一梦初醒的感觉。
裴洛斜着身子坐着,抬手端起酒盏:“郑大人费心了,我敬大人一杯。”他酒意上脸,连言谈之间都有些不复沉稳。绛华不由想,刚才见他还清醒得很,总不至于这样就醉了吧?秦拓微微皱眉,道:“宣离兄,你怕是有些醉了。”
裴洛突然一斜身,靠在绛华身上:“我怎的会醉了?”
绛华连忙扶住他,却见他微微睁眼,眼中清明。
秦拓站起身道:“郑大人,裴兄不胜酒力,只怕今晚就到此为止了。”
郑相点点头,看来有些遗憾:“只好如此了。”
绛华扶着裴洛,只见他脚步虚浮,装得似模似样,慢慢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突然裴洛身子一晃,推了凌晟一把,才勉强站稳。绛华见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很是得意,实在恼火,忍不住重重掐了他一下。裴洛闷哼一声,脸上装出一副没事的神态,压低声音道:“等下再同你算账。”
绛华心绪大好,微微笑道:“你就不怕我现在揭穿你?”
裴洛看了她一眼,长眉微皱:“你敢?”
绛华心中突地一跳,竟然被他的气势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不由在心里哀叹,她真是越来越活回去了,为花精一族抹黑,害怕一个凡人,实在太丢脸。
这接风宴,因为裴洛中途离席,就这样散了。
秦拓将人都送走了,折回花厅,看见裴洛正坐在桌边饮茶,眼中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他大步走过去,语气颇为克制:“裴兄,今日种种,你都该给个交代罢?”
裴洛放下茶盏,淡淡道:“我们之前经过夷族村落,那边的东山口外有郑相派来的侍卫把守,我就觉得不对劲,于是上山查访。结果发现这位郑大人居心可昭,连龙袍玉带都准备好了。”他站起身,将装砚台的锦盒打开:“郑相拿得出这样的东西,只怕早就暗地里准备多年了,可惜之前南巡的竟然没有一人发觉。”
秦拓神色郑重:“你说的龙袍玉带的事情,可是确定?”
裴洛将一枚令牌抛了过去:“你自己拿着令牌,折回去到山顶上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秦拓拿起那令牌看了看:“这令牌你从哪里弄来的?”
裴洛微微笑道:“是凌晟那里,我之前装作喝醉了,顺手拿来的。郑相面子上和气,私底下御下甚严,凌晟便是丢了令牌也不敢伸张,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我们还需仰仗这块牌子。”
秦拓默然半晌:“依你的意思,可是要趁今晚去郑相府中一探究竟?如果郑相真是胸怀异心,府中必然有证据。”
“依我看,还是再等几日。郑相不是傻子,我今日这般做作,他心里也会起疑。可惜这次离开南都完全没有准备,眼下没有帮手,只能靠你我了。”
秦拓心绪沉重,不由道:“说不定也没有我们想得那样糟,如果其中有些人不知郑相异心,说不好还可以找到一助力。”
裴洛轻轻笑道:“徵行兄,行军打仗的事情我不如你,可这官场底下的那点东西,我也算看透了。先别说是不是有谁是不知情的,单说一件事,这里是郑相的地盘,你我才是随时会沦为钦犯的那个。”
秦拓突然啊了一声,正色道:“郑相如果要查我们先前的行程,也不是一件难事。他要是知道我们没有从水路过来,而是绕了个圈从山里过来,不是也知道我们可能查到他叛乱的证据?”
裴洛怔了一下,神色沉静:“也有可能他早就知道了,今日接风宴便是来试探我们的。”他旋身在桌边坐下,抬手轻轻叩着桌面,沉声道:“现在多想也没有用,我明日便去郑相府上拜访,得先去了他的疑心才好。”
绛华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喵得一声,一日没了踪影的大黄突然滚进房来,扒着床柱往上爬。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看着那一团虎皮满足地蜷起身子趴在床边,不忘将尾巴也盘在身上。
她估计大黄在行馆厨房待了一天,吃饱喝足才回来。
反倒是她被吵醒后,连睡意也没剩下半分。
她披衣走出房间,沿着长廊缓步而行,长廊尽头的那间厢房居然还是灯火通明。也不知是谁,这般晚了都没有睡。
绛华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从窗口往里看,只见裴洛趴在桌上,竟是支撑不住睡着了。她轻轻推门进去,只见桌上有几张写满了字的宣纸,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她想了一想,将窗子合上,只留了一条缝,随后取下屏风上挂着的外袍,披在他身上。
她将笔墨收拾了摆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往门外走,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道:“你进来做什么?”语气很不好。
绛华停住脚步,回过头看见他正抬手按着太阳穴,俊颜倦怠,淡淡道:“我看你这里灯还亮着,就过来看一看。”
裴洛长眉微皱,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你还真喜欢半夜不睡到处乱走。”
绛华暗暗恼怒自己多管闲事,怕他着凉才进来帮他关窗披衣,还要被人冷嘲热讽,转头就走。
待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听到裴洛在身后轻咳一声,淡淡道:“不过,还是多谢你了。”
第十二章
翌日一早,就不见了裴洛。待到快晌午时分,绛华方才听秦拓说,裴洛一早就去了土司府,估计要傍晚才会回来。
秦拓眉间也颇有忧虑,慕绯烟想问,却听他提议说:“不如我们去行馆外面散散心,在沂州城四处看看。”
慕绯烟微微一笑道:“好啊。”她转头望向绛华:“绛华你也一起来罢?”
绛华也笑着回应:“我的脸没有关系么?”
慕绯烟摇摇头,嫣然道:“会有什么关系?”
三人出了行馆,走在街市上,只觉得沂州虽然繁华不及南都,却也人来人往,挑夫走卒穿过大街小巷叫卖,热闹非凡。
他们出来,正好晌午,便去了一家酒楼用饭。
沂州在南方,气候湿润温暖,当地人嗜好吃辣,便是整个酒楼也端不出一盘不辣的菜来。昨夜郑相宴请,自是有南都的厨子掌勺,倒还没怎么觉得两地口味相异。
绛华看着一桌子油汪汪、红艳艳的菜肴,虽然好奇,却不敢动筷。只见慕绯烟苦着脸,夹了一筷子便在水里浸了好几次,方才咽下。绛华夹了一片水煮鱼,咬了一口,顿觉美味,便放心地大快朵颐,也顾不上自己这样好的胃口会不会把别人吓到。
她吃了水煮鱼,又尝了水煮肉片,最后对着炒肠赞不绝口。这样一连串吃下来,觉得脸上微热,喉咙间像是火烧一样,又端起旁边的水喝了两口,忍不住抬手掩着唇,眼里似乎也有些湿润起来。
慕绯烟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你都辣得流眼泪了,慢点吃。”
绛华微微不解:“眼泪?”
慕绯烟看了秦拓一眼,见他没有注意,抬手在她眼角一擦:“这就是眼泪。”绛华点头表示明白,又听她继续道:“眼泪有很多种,最多的时候,因为伤心难过,所以会哭;高兴的时候,也可能会掉泪;还有就是现在这样被辣出来的。”
绛华微微笑道:“我懂了。”
三人吃完午饭,就离开酒楼。
慕绯烟看见一旁有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就走进去看了。绛华看着店铺老板为买胭脂的人试色,又觉得奇怪,不明白凡人为什么要往脸上涂涂抹抹。秦拓见她微微皱眉,还以为她在伤感自己的外貌被毁,忍不住叫了声:“绛华。”
绛华转头看他,突然脸上一暖。只见秦拓伸过手来,将她发丝挑出几缕,微微遮住右颊。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道:“这样就好了。”
“什么好了?”绛华更是纳闷。
秦拓却已转过身,站在慕绯烟身后,看她挑选脂粉。
绛华眯着眼看去,居然觉得这两人站在一起,颇有如诗如画的意境,如果自己走过去,大概就很煞风景了。
她低头看着腕上用妖气结成的契线,还有一头连在慕绯烟身上,这契线已经越来越淡了,是不是意味着她快报答完恩情了?之后,她是不是就要离开,之后修行一段日子,最后飞升成仙?
她想起东华清君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如果她也和他一样,那样实在太悲惨了。
“绛华,你看,这糖人做得很好看吧?”出来了大半日,慕绯烟也玩得起兴了,“我以前在路上看到,他们总不让我买一个来,今日总算没人管着了。”
绛华心中想,这糖人好不好看,她是分辨不出,不过觉得不好吃,相比之下还是另一头的糍粑吸引人。
秦拓居然任劳任怨、一言不发地陪着她们走到东走到西,由不得绛华不心生佩服。她想,慕绯烟被慕天华这样宠着,还觉得从前过得寂寞无聊,要是换了别的人,比如秦拓,比如裴洛,是不是更加寂寞了?
慕绯烟拿起一家小摊上的拨浪鼓,轻轻摇了两下,居然眼中微红,许久才道:“看到这个,我总会想起娘,她以前便是用这个哄我的。”
绛华接不上话来,她是天地为家,全凭风露到修成人身,对于父母并不太了解。只是觉得慕天华脾气还算好,那位裴相爷却凶得不得了、动不动就一巴掌挥去,这一对比,更是佩服裴家那三位公子,竟然能够好好地长到现在。
三人一直在外面逛到夕阳西下,才往行馆折转。
慕绯烟往左边的小摊一看,走过去翻看:“这些是保平安的吧?”
那摊主笑容满面道:“姑娘眼光,这些玉都是法华寺开光过的,别说保平安了,便是镇妖都没关系。”
慕绯烟手一松,手中的玉滑落下来。绛华走上前接住那块玉,掂了一掂:“胡吹大气,这玉哪有那么灵?”
慕绯烟看着她,神色微妙。
绛华挑了半天,找出一块看上去不怎么光泽的放在她手中:“这块倒是开光过的,其他的可不是。”
慕绯烟扑哧一笑,将玉买了下来。
秦拓微微不解:“你笑怎的?”
绛华摇摇头,竖起手指靠近唇边,眼角微弯:“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向你说。”慕绯烟十分开心,连连道:“是啊,表哥,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那么这个秘密,可以说给我听么?”一道俊秀的声音顺着风飘来。绛华转过头,只见裴洛大步走来,衣衫翩然,嘴角虽然带笑,眼中却没什么情绪。
慕绯烟笑着道:“那也不能说。”
秦拓轻声问:“今日怎么样了?”
裴洛默然半晌,淡淡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也得到消息了,只是还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已经知道其中关节罢了。”
秦拓忧上眉梢。
之后接连几日,裴洛都来去匆匆,不知去干什么了,就连秦拓也开始不见人影。绛华猜测一定是这趟差事棘手,弄不好还和那日在东山上看到的一些事情有关。
她去外面买了宵夜,给每个人都送去一份。
慕绯烟正在刺绣,她也不好打扰,聊了几句就离开。走到秦拓房里,却发觉没人。她想了一想,就去找裴洛。
裴洛正站在书桌边,不知在看什么。他听到推门的声响,顺手将桌上的宣纸垫在一本书下,淡淡道:“下次进来要记得敲门。”
绛华懒得和他计较,走过去将碗放在他桌上:“我买了宵夜给你。”
裴洛微一挑眉,慢条斯理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是哪一种?”
这下就是存着心不想和他磨嘴皮子都不行。绛华端起碗作势要走:“两个都不是,你不要就算了,我留着自己吃。”
“嗳,等一下,我没说不要。”裴洛按住她的手,又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没有别的用意?”
绛华不解地问:“别的什么用意?”
裴洛松开手,别过头看着窗子,微微有些不自在:“算是我想多了罢。”
绛华看见书下露出的一角宣纸,像是一张画像,随手拿起来看:“你本来就心思太多,也不嫌累。”她看着画像,只觉得画上的人似乎有些眼熟,忍不住咦了一声道:“裴公子,原来你是这种心思。”
裴洛转过头看到她拿着那幅画,忙不迭夺过来:“我是什么心思,你怎么又知道了似的。”
绛华微微偏过头,悠然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好端端地画绯烟做什么?”
裴洛将画扔在桌上:“下次你进来,除了要记得敲门,还要记得别随便翻我的东西。”
绛华很爽快地嗯了一声,突然指着画像道:“你这里画错了,绯烟的眼睛偏圆,绝对没有那么难看。”
“难看?”他脸上的神色微妙至极,轻轻重复一遍。绛华欲言又止,疑惑地看着他。裴洛隔了良久方才舒了口气,抬手一叩额头,失笑道:“你懂丹青书法么?真是跟你说了也白说。”
绛华只恨不得拉着他去撞墙,一字一顿道:“就凭你画了那么几笔烂画,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
裴洛一把拉过她,脸上微红:“来,你倒是给我画几笔烂画出来。”
她还真的不会。
裴洛想了想,又问:“你认字么?”
绛华很气不过这凡人竟然小看自己:“当然认了。”
裴洛隔了片刻,又道:“那么你写个自己的名字给我看看。”
绛华看着笔架上的羊毫,迟疑了一番,回想了一遍看到别人握笔的模样,伸手抓起毛笔。裴洛连忙按住她的手腕,挫败地开口:“笔不是抓的,是这样。”他站在她身后,一手就着她的手执笔,另一手去掰她的手指:“再松些力,你握得太紧了,这样很难控制笔力。”
裴洛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绛华两字,淡淡问道:“这两个字你认得么?”
绛华闷闷道:“这是我的名字。”
裴洛颇为意外地哦了一声,又抬手写下两个字:“这两个又是什么字?”
绛华转过头瞪着他,只恨不得咬他两口:“不就是你的名字,用得着这样问来问去的么?!”
裴洛淡淡道:“原来你真的认字。”
绛华抬脚往后踩去。裴洛眼疾手快,抬起空闲的左手一挡,右手却没放开:“啧,你认得字,却连笔都不会拿,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
说起这个,正是绛华最得意的事情。她现在虽是花精,以后会飞升成仙,掌管紫薇星,可不是凡人可以相比的。
裴洛又就着她的手在宣纸上落下一点,随后一个短竖,一横一折转,很快写完一个字,接着又写下另外一个字,字体风流优美:“这两个字是我的表字。”
绛华轻轻念道:“宣离……?”
其实她还想问问什么叫表字,如果裴洛的态度能稍微好那么一点。
裴洛松开手,将笔放回架子上,拉开椅子坐下:“表字是亲近的人才能喊的。你的话,还是免了。”他端过盛宵夜的碗,用勺子舀了一口:“是桂花羹么,别的没什么,就是太甜了。”绛华也在桌边坐下:“你不喜欢甜的?”
裴洛喝了一口,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只是我爹说,男人应当豪爽地喝酒吃肉,这些甜点都是女人喜欢的,所以我没怎么吃过。”
绛华很是无言,半晌道:“裴相爷……真是奇怪的人。”
她记得裴相爷还说过,男人当顶天立地,要长得肩宽背厚、雄壮魁梧才像男人,可他自己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裴洛笑笑道:“你只是看到表面,其实我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一生刚正不阿,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也不怕得罪权贵。算起来,要在朝廷里找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的人,只怕不可能。”
绛华枕着手臂:“那你呢,以后也要像裴相爷一样么?”
“怎么可能?我要是这样做,只怕过不了几日就充军发配去了。”
绛华啊了一声,微微皱眉:“可你又说裴相爷是这样很了不起。”
裴洛抬手一弹她的额头,叹笑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爹老而弥坚,发配到哪里都能得罪一堆人,最后好好地回来。我的命可没这样硬,折腾几年,年纪都一把了,怎么在朝廷立足?”
绛华道:“其实你命很好,将来定会平步青云。”她刚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泄露了天机。她的异眼,可以看到对方的生辰八字和命脉。
裴洛笑道:“承你吉言。”他顿了顿,用一种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语气轻轻开口:“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平步青云的,相比之下……”他突然停住了,正对上绛华好奇的目光,哼了一声:“这是我的事,不用向你报备。”
绛华看着那幅画像,忍不住道:“你教我画画可好?”等到有一日,她要离开了,起码还能将人画下来,等到快忘记的时候再拿出来看一看。
裴洛放下勺子,将桌上的其他东西挪开了,淡淡道:“你站到这里来。”
绛华站到他身前,只见他一手绕过她的腰,支在桌上,选了一支最小的狼毫交到她手中:“你先握笔,就和刚才写字时候一样。”裴洛见她握好笔,伸手将她的手肘向上抬了抬,轻声道:“手腕要悬直,不能碰着桌面。”他站得近,刚好可以瞥到她衣领下白腻纤细的颈,微微失神。
绛华轻轻地在宣纸上落笔,忽觉颈上有气息拂过,微微温热,只听裴洛道了一声:“绛华……”她正要转头,只见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秦拓走进来看见他们,微微难堪:“裴兄,事情恐怕有些难办了。”
裴洛放下笔,抬头淡淡道:“怎么说?”
秦拓走过来,将一张油纸摊开在桌上:“我去土司府,竟然发现了这个。”
裴洛长眉微皱,沉声道:“这看来是布兵图了。郑相身后,只怕还有齐襄支持。”他想了一会儿,当机立断:“秦兄,只怕要劳烦你去福王那里调兵过来。郑相要是发现布兵图不见了,肯定会先动手。事不宜迟,今晚就动身罢。”
秦拓也是决断干脆的人,当下应道:“幸好你从凌晟那里摸来了这令牌,不然怕要耽搁了。”他转头看着绛华:“你去叫绯烟起来,我们要连夜赶路。”
裴洛嘴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绛华闻言便转身去找慕绯烟。
裴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突然道:“你可以带两个人走么?”
秦拓垂下眼,半晌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我们全部走了干净,就瞒不过郑相。只怕还没到南关,就被阻截了。”
裴洛笑了一笑,神情沉静:“这样也好,你千万要速去速回,不然就等着去菜市场捡我的尸身回去向我爹交代罢。”
慕绯烟坐在马上,为和男子共乘一骑而害羞,几乎抬不起头来。她听见秦拓清声向着城门守卫道:“我们要去城外散心,这是郑大人的令牌,请各位行个方便,即刻放我们过去。”他讲这段谎话时候,居然顿都没顿一下。慕绯烟不由想,秦拓这样的男子都是将谎话信口道来,换成别的可不更是这样?
城门缓缓打开,她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是一片黑暗,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尽头。而前面,也同样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她不觉得想,不知裴洛和绛华能不能等到福王大军,便也这样问秦拓。
秦拓沉吟半晌道:“换了别人或许没有半分生机,若是裴兄,可能有三分罢。”
第十三章
裴洛负手站在行馆外,看着两人一骑渐渐远去,回过头淡淡道:“你也别难过,不是秦兄对你心有芥蒂,只是多带一个人便多一分凶险。”
绛华看了他一眼:“我怎会难过,换了我来决定,我也会让绯烟先走。”她是花精,随时都可以脱身,真的没有半分凶险。
裴洛笑了一笑:“你胆子大么?”
绛华一怔,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
他转身走进行馆,慢条斯理道:“明早郑相知道我们有人离开沂州,定会对你我不利。我想干脆搏一把,今晚就住到土司府上,只要他迟疑不定,想不透我们的用意,就多出时间等福王领兵过来。”他微微偏过头,看着她:“只是以后步步凶险,应对进退都出不得半点差错,你敢么?”
绛华微微一笑:“我自然敢的。”
现在凶险的是裴洛,就算裴洛死十次,她都不会有半点损伤。
裴洛轻笑道:“好,那么我们现在就走。”
绛华随着他走在幽静无人的长街上,忍不住道:“不知绯烟他们能不能平安到达。”
裴洛轻叹一声,转身牵住她的手:“绛华,我认得秦拓也算久了,他功夫很不错,人也机警,只要我们拖得郑相一日两日,他们就不会被追上了。”
绛华心中一动,只觉得他的手心有些湿润,却很温暖。她并肩走在他身边,想着自己随时可以用妖术遁走,而裴洛却没那么容易脱身,真是有些可惜了。
裴洛突然松开绛华的手,走到一扇朱漆大门前,动手叩了叩门环。
隔了很久才有人提着灯笼来开门。裴洛取出了钦差令牌,道:“你就和郑大人说,裴洛深夜叨扰,多有得罪了。”
那人收下了令牌,嘀嘀咕咕地往里面走。
绛华听见耳边突然响起一声雷响,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轰隆隆地滚来。她连忙上前几步,站在裴洛身边,回望灰蒙蒙的夜幕:“似乎要下雨了。”
裴洛轻轻地嗯了一声,眯着眼看着远处:“该要变天了。”
正在这时,朱漆大门打开,郑相衣衫微微不整,像是睡下来被吵醒:“裴大人,这么晚了突然到这里,可是有什么要事?”
绛华感觉到身边的男子像是瞬间变了个人,迎上去道:“郑大人,秦兄为哄佳人开心,半夜让人不得安生,我便过来想借住几日,不知郑大人方便收留么?”
郑相摸着胡子:“原来秦大人还是个痴情人。”
裴洛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痴情便是有它的好处,我还是敬谢不敏。”
绛华不由在心里暗暗称赞,裴洛这几句话一说,真是活脱脱、让人轻视的轻佻子弟模样,顺便还为郑相明日发现秦拓离开的事垫了底。
裴洛回头看了绛华一眼,她立刻会意地跟了上去。
郑相面子上一直和气,还叫人打扫出南苑的客房来。裴洛淡淡道:“郑大人也不用太麻烦了,一间客房足矣,我这随身丫鬟就在一旁伺候便是。”
郑相这才看了绛华一眼,似乎微微一惊,道:“裴大人,你这丫鬟选得……”
裴洛刻意压低声音道:“是我爹怕我乱来,才安排了个这副模样的,我也是没法子。”
郑相惋惜道:“原来是裴相爷指派的,本来还想送裴大人一个标致些的。”
绛华大怒,忍到郑相离开,才重重扣上门,一字一缓道:“谁是你的随身丫鬟了?我可不会伺候你。”
裴洛在桌边坐下,慢慢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你先前还不是说仰慕我许久么?说都说不得。”他又倒了杯茶:“你尽管放心,就算同宿一房,我对你也做不出什么。来,喝口茶消消气。”
绛华拿起茶盏,几口喝干,气头也过去了:“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一只手都能制住你。”
裴洛嗤得一笑,眼中笑意盎然:“那再好不过。嗳,这床只有一张,你要么挤一挤,要么睡地上。反正地上大得很,我不来和你争。”他抬手脱去外袍,随手挂在屏风,坐在床边解开软靴,朝着里床和衣躺下。
绛华对比了一下床和地,决定还是睡床上比较好。虽然她知道对凡人来说,男女之间没有名分是绝对不能同榻而眠,不过话又说回来,和绯烟同睡一张床同和裴洛一起,对她这花精来说,也没什么不同的。
裴洛听到身后动静,身子一僵,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你之前说就算同宿一房也不会对我做什么,这个‘做什么’是什么意思?”
裴洛埋首在被褥中,觉得丢脸不已:“你当真不知道?”
“当然是不知道才问你的。”
裴洛无力道:“我原本只是觉得你话多,什么都要问,现在真是……咳,那是说燕好,你懂了么?”
绛华似懂非懂:“燕好是什么?”
隔了片刻,裴洛才闷闷道:“男女之间的□。”
绛华哦了一声,很是平淡地道了一句:“原来是□,你不早说?”
裴洛更是无力,淡淡道:“□那是说畜牲。你到底打哪里来的,怎么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绛华心中疑惑解开,便安心地入眠了。
剩下裴洛翻来覆去,竟然睡不着。他转过头来,只见绛华侧躺着,右颊贴着被褥安然而卧,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更是恨不得将她摇醒来。他微微支起身,正要伸手,却不知为何停住了。
他突然长叹一声,转身对着里床继续发呆。
绛华还在睡意朦胧间,突然听见门外声音嘈杂,挣扎着想起来。反而是身边的裴洛先坐起身,越过她下了床,理衣着靴,取下了屏风上挂着的外袍披在身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语气还是懒洋洋的:“郑大人,什么事一早就这样吵?”
绛华也完全清醒了,听着裴洛和郑相在门外一问一答,他们有几句说得重些,有几句话语音模糊听不真切。过不多时,拉拉杂杂的脚步声远去。裴洛推门进来,脸色很不好看,径自走到水盆前,绞了手巾洗漱完,神色才慢慢平定下来。
绛华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那么郑相是暂且相信你的话了?”
裴洛寒着脸,语气很是不好:“他又不是傻子,我骗得过这时,之后又怎么办。要是拖上一天两天,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绛华接不上话。忽听裴洛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不知我这回为国捐躯,圣上会有多少赏赐给裴家?”
绛华瞥了他一眼,很是不屑:“你有空想这个,还不如想想怎么脱身的好。”
裴洛微微笑道:“其实我心里放不下的,只有醉娘了。”
她听到这句话,又开始觉得寒毛直立:“虽然我觉得醉娘姑娘很好,但是裴相爷应该不会让你娶她进门的罢?”
裴洛微一挑眉,淡淡道:“那是自然,醉娘她是我——”他说到这里,稍顿了一顿,又道:“她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们都知道这点,那就够了。”
绛华点点头道:“嗯,你比江池要好多了。”
裴洛听出了点门道:“你说那个和我同年殿试的状元江池?他出身贫寒,自然要另攀高枝,才能在朝廷上立足。就算是慕姑娘和我大哥的婚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慕裴两家。这种事多得看都看不过来。”
绛华哦了一声,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出路。”
裴洛讽笑道:“你当这土司府是什么地方,还能有路直接通到城外不成?”
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她只是觉得待在屋子里和裴洛面对面,实在太气闷了。
“老爷吩咐了,你们可要看住那住在南苑的那位裴公子,别让人跑了。”
“杜管事,你也太操心了,那位裴公子可安分得很,连大门都不出。”
“老爷还说,让你管好手下那些丫头,别看人家生了副好相貌就急着粘上去,出了岔子就算拿命来填,也填不了。”
绛华站在树后,看着说话的一男一女渐渐走远,方才舒了口气。她看着身后的一间仓库,那两人就刚才里面出来,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她手指轻弹,那门锁咔的一声打开了。绛华走进仓库中,碰上门转身往后看,不由眼前一亮。
白森森的是银,黄灿灿的是金,剔透平滑的是玉石。就是墙角的几株玛瑙珊瑚盆景都有好几尺高,她就是不识货,也看得出价值不菲了。
绛华看了一阵,觉得这些宝物虽然好看,带着却甚是累赘,转身带上门出去了。她出了仓库,左拐右绕,竟是到了郑相居住的主院。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发觉房内没人,又很想瞧一瞧这郑土司房间里到底有些什么摆设,就伸手去推门。
她才刚将房门推开一线,突然手腕一紧。她一个激灵,忙回头看去,只见裴洛站在她身后,脸上神情要笑不笑的。绛华皱着眉,不满道:“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裴洛推开房门,径自走进郑相的主房,淡淡道:“我就知道你看到什么新奇的事情都会耐不住,才跟过来看看。”
绛华摸摸架子上的日冕,又敲敲另一边玛瑙细雕的双龙抢珠像,轻声道:“你要是连着几百年都扎在同一个地方,也会觉得什么都很新奇……”
裴洛回头看她,长眉微皱很是困惑:“你刚才说什么?”
绛华立刻连连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裴洛就是有一个好处,别人不愿说的,他听过就算,不会追根究底地问下去。他环视了郑相的主房一番,断然道:“好了,你也看得差不多,这就回南苑去。”
绛华处于惊喜的状况。
绛华已经听不见旁边人还说什么。
她指着金丝架子上站着的七彩斑斓的长嘴鹦鹉,欢喜地转头道:“裴洛,你看它长得多好看。”裴洛突然被连名带姓叫了,微微有点不习惯,长眉微皱:“鹦鹉都生这样,有什么好新奇的?”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门口拖:“等我们脱困了,我挑一只更好的给你,到时候你想怎么看都行。”
绛华有些失望:“可那还是不一样的……”你们凡人,拥有了什么事物,总想着以后会有更好的,所以从来不会珍惜眼前。
可她却只喜欢原来的那一个。
纵然是拿千百个来换,她却不稀罕。大概,这就是妖和人的区别了罢。
裴洛停下脚步,正要开口,忽听那只鹦鹉突然开口叫道:“来人啊,将这大胆的狗奴才拖出去!廷杖一百!”
这一声来得突兀,裴洛不觉一怔,随即神色微变,一拉绛华:“快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鹦鹉扑扇着翅膀,继续大声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龙体安康,寿比南山,永享仙福!皇上今夜要在哪里安寝,可是要翻牌子吗?”
绛华也是一惊,喃喃道:“原来郑相真的想当皇帝……”
裴洛神色难看,疾言厉色:“哪里还有假?他在夷族深山设了禁地,连龙袍玉带都备了,难道还是摆着自己看么?”他拉着绛华走出几步,迎面正碰上闻声而来的侍卫,劈手夺过一把长剑,轻轻一送,径自洞穿了那人的咽喉。
绛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便默不做声。如果郑相真要叛乱,这件事一定暗地里筹备了很多年,会被他们撞破,也全然是巧合。秦拓去南关搬救兵,面子上还是打着为哄佳人开心而去郊外游玩的名号,郑相虽然未必相信,却只能按兵不动。
眼下这一闹,已经没有退路了。
裴洛手执长剑,且战且行。可是土司府上把守的侍卫甚多,他一人一剑,就算逃出这里,要出沂州城,却又是难上加难,更不论这方圆百里都是郑相的地盘。
“裴大人,你也闹得够了,不如就此束手就擒,也免得一些皮肉之苦。”凌晟大步走来,折扇轻摇,意态悠闲。他一挥手,身后的弓箭手一字排开,齐齐将羽箭对准了裴洛。
第十四章
裴洛手起剑落,又刺死一个侍卫,淡淡道:“凌大人,密谋叛乱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是聪明人,难道也看不透?”
凌晟呵呵一笑,慢条斯理道:“裴大人,你说这番话,可不看这是谁的地方?下官奉劝裴大人还是将剑放下。大人是朝廷命官,要是弄得太难看到底有辱斯文。”
裴洛微微咬牙,慢慢道:“我倒想看看,到时候郑大人怎么向上面交代这残害朝廷命官的失职之罪。”他一面想着脱身之计,一面拖着凌晟说话,只盼可以多赢得一些时间。
“既然裴大人都说到这份上了,下官也不妨直言,那位秦大人深夜出去游玩,实在很是危险。沂州是小地方,路上强人不少,万一自己不小心丢了身家性命,难道圣上还会怪罪下来?倒是裴大人你,私通齐襄,所幸皇天庇佑,被郑大人撞破,企图叛逃,最后下落不明,这样说可好?”
裴洛缓缓垂下长剑:“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田地,我的确无话可说。”哐当一声,长剑落地。他负手而立,俊颜倾颓。
而凌晟则露出了淡淡的、得意的笑容:“裴大人真是爽快人,冲这一点,下官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来人啊,将裴大人绑起来押到大牢去!”
裴洛突然脚尖一勾,将地上的长剑勾起,衣袖一卷,掷向凌晟。这一击,颇有雷霆之势。他一把拉过绛华,足尖轻点,从人墙上轻轻掠过。身后乱成了一片,他也没有回头去看。绛华闲暇地往后看了一眼,微微惋惜:“你那一剑就是力道偏了半分,没刺中要害。”
裴洛额上青筋直跳:“闭嘴!”
绛华跟着他疾走几步,看见之前进去过的那间仓库。只见裴洛大步走到仓库之前,看了看门上的铜锁,很是意外:“我还以为会锁着。”
绛华想,本来是锁着的,但是她进去看过后,忘记把门再锁上了。
裴洛推开门,回头道:“还不快进来?”绛华走了进去,就见他动作利落地将里面的门闸拉上,然后舒了口气。
绛华奇道:“你该不是以为就这样把他们关在外面,然后一心等救兵到吧?”
裴洛正在仓库中踱步查看,连头都没回,随口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起原先在太学书院念书时,看到建国之初太史令留下的文书,说沂州原本是亲王封地,这土司府就是由原来亲王府改修的,那位亲王曾经修过暗道,可以直通城外。虽然我也不相信,但是现在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暗道还在,现在未必也能走。”
“我都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你这时候怎么变机灵了?”裴洛一拂衣袖,正碰到身后那株两尺多高的珊瑚。那珊瑚晃都没晃一下,反而碰痛了他的手。
裴洛低下身,伸手去移这株珊瑚,居然还是不能移动半分。他神色微敛,缓缓将珊瑚向左旋转,还是不动。他转而向右轻旋,只听咔的一声,一旁突然有一块青石板翻了上来。裴洛走到暗道边上,只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涌出来,忍不住咳嗽起来。
绛华走到他身边,往里面看了看,就想往下走。
“再等等,这里面味道太重,过会儿再下去。”裴洛按住她的肩。
绛华往后看着仓库的门:“可是已经等不了了。”她才刚说完,门外传来重重的撞击声,内闸跳了一下,差点掉下来。
裴洛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用袖子遮住口鼻,跟在我后面。”
两人缓缓沿着滑腻的青石阶往下走,只觉得越走越深,周围渐渐漆黑无光,几乎看不清前路,可水声却越来越清晰。
绛华不知怎么的,心里开始不安。
她想起前两日做得那个噩梦,里面也有这样一条长长的走道,漆黑无光,没有尽头。
两人走到后来,脚下已经是浅浅的水面,慢慢的水面高过膝,这暗道却始终没有到头。虽然沂州气候温暖适宜,可现在毕竟已是秋日,长时间浸在水中,便是身子骨硬朗非凡的人也会觉得受不了。
裴洛抬手揽过她,向自己身上靠着,轻声细语:“觉得冷么?再忍一忍,等走出这里就没事了。”
绛华其实很想说她真的不冷,一点都不冷,当年她还是荻花没有化为人身的时候风餐露宿,到了寒冬腊月只能以雪为被,这点实在不算什么。可这些是她说不出口的。
她转头看着裴洛,只是觉得他的侧颜在一片昏暗中,居然教她微微心动。慕绯烟说,裴洛对她特别。其实她想自己再不懂凡人的感情,还是能明白,那也只能是特别而已。
一个出身矜贵、见过不少高贵女子的人,突然看见了平平无奇的那一个,会觉得特别,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偶然青菜豆腐也很爽口。那是不能长久的。
水转眼间已经没到了胸口,连呼吸也微微不顺起来,可是这条暗道却始终没有到头。裴洛也禁不住迟疑起来:“绛华,不如你再这里等我,我去前面探探。或者,这条路终是不通的。”
绛华轻轻摇头:“我水性很好,不会拖累你。”
裴洛看着她,眼中一笑:“好,不管它通不通,我们就走到底罢。”
绛华突然觉得像是第一次认识裴洛似的。她见过他风流自赏的模样,听过他似真似假的言语,却在绝境之处发觉他其实算是可担当、可依靠的男子。
两人向前走去,渐渐的已经没有办法踏到实地,只能靠着水的浮力慢慢向前。水面也越来越高,慢慢没过头顶。
裴洛向前一摸,却是触到了实物,满手滑腻,像是青苔。
前面,竟是一堵墙,这下可真正没路可走了。
他不死心,径自潜下水去,一点一点摸过来。他从小习武,在水里可以闭气,胸口虽闷,却还忍耐得住。裴洛慢慢地触摸着墙面,突然手下一空,摸到一个缺口。他运力去扳开缺口周围的砖块,缺口一点点变大,逃出生天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绛华也潜了下来,看他这样很是气闷,手指轻弹,缺口开得更大了。对面的暗流突然涌来,将她推出几步。她还没站稳,手腕一紧,却是被裴洛拉住了。两人迎着对面的水流,慢慢从墙上的缺口游了出去。
才刚出了缺口,绛华肩上一沉,转头一看,竟是裴洛。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对方。裴洛似乎笑了一笑,按着她的肩靠了过去。
绛华眼前一黑,唇上触到一个温润的事物,脸上也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睫毛轻轻划过,不由大惊失色,想将他推开。裴洛手上的力道加重,抓得更紧,突然渡了一口气过去。绛华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大概是怕她憋不了那么久的气息才渡气给她,便缓缓放松。
裴洛松开手,继续向前游去。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绛华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片段:还是那个她扎根很多年的渡台,有一个灰衣的书生经过,低下身掬一捧水洗脸,脚下却突然一滑,整个人摔了下去,幸好胡乱抓到旁边的一丛荻花,才湿淋淋地爬回岸上。那书生将湿透的衣摆拧干了,随手将抓在手中的枝条一扔,转身走了。
那书生的眉目,和裴洛一模一样。
只是没有那股矜贵风流的气度而已。
绛华一个激灵,想起那被拔起来的荻花,这……不会就是她吧?这样被拔起来,光是想想就很痛。
哗的一声,她身子一轻,突然被拉出了水面。眼前日光明媚,让她不适地闭上眼。裴洛站在水中,吐纳几次,才驱散了胸口气闷的感觉,突然泼了她一脸水,眯着眼笑意盎然。
绛华还沉浸在刚才所想的事情中,没有缓过神来。
裴洛见她一动不动,慢慢敛住笑:“怎么了?”
绛华睁开眼看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裴洛看着她,嘴角微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缓缓走到岸上。他回望沂州城的方向,淡淡道:“看来我们暂且逃过了,只是这几日别再给抓回去就好。”
绛华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原来世事轮回早有安排,若不是那书生将她拔起来,她可能早已修炼成仙了。
而她得到异眼,是不是也是天命所致?
她正想到这里,突然一阵腥风从身后袭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忽然腰上一紧,被裴洛护到身后。裴洛同来人对了一掌,只觉得心口如遭重击,微微有些血腥味道在嘴角弥漫而起。那偷袭的玄衣男子退了两步,稳稳停住脚步,抬起头来:那一双眸子竟是血红色泽,杀戮之气森然。
绛华猛然看见余墨,微微惊讶,自己躲到沂州,竟然还是被他寻到了。
裴洛一拂衣袖,看着对方,缓缓道:“阁下意欲何在?”他虽落了下风,可还是不带半点惊惶,眼中光华摄人。
余墨心中突地一跳,道:“你无需知道。”他衣带当风,身形微展,妖气在风中四处弥漫。裴洛袖风凌厉,蓦地同妖气一撞,只见余墨突然掉头远遁,一下子摔在河岸边,几乎爬不起来。
余墨转过头,望了绛华一眼,突然跳进河中,没了影子。
绛华却看见裴洛肩上那条小龙浮到半空,不再是那副恹恹的模样,龙气逼人,威风凛凛。她周身的妖气都被压制住,别说是对付余墨,就是动一动也不能。只是余墨不知道罢了。
裴洛轻轻咳嗽两声,微微皱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功夫这样好的。”绛华见他肩上的小龙渐渐消失不见,知道他被妖气伤到了,走上前抬手按在他心口处:“你觉得怎样?”
裴洛淡淡一笑:“还好。”
绛华很是担忧:“真的没事么?”
他笑了一笑,语气平淡:“真的没事。”末了,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我还要等着看郑相的下场。”
绛华想到这件事,不由又问:“你是在夷族村庄就知道郑相叛乱的事情吗?”
她虽然是一只花精,不过多学点总是没错的。
裴洛倚在树边,简短地回答:“嗯,我一听是郑相封了东山,就猜到里面另有文章。”
绛华见他露出疲态,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想了想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拣点柴火来把衣衫烘干了。”
所谓拣柴火对她来说,再容易不过。她一用妖术,躺在地上的大大小小枯枝就立刻自发自动、争先恐后飞到她手上。绛华将太粗壮的挑出来,抱着剩下的细长的枯枝往回走。裴洛正站在河边,见她回来也微觉意外:“你动作挺快的。”
绛华有些尴尬,虽然记得把那些寻常女子是拿不动的枝干给扔了,但是完全没想到按常理来说,从走开去拣柴火到回来的间隔实在不该这么短。
裴洛接过她手中的木柴放在地上,取出用油纸包好的火折,很是庆幸:“还好没弄湿。”
绛华看着他动手将枯枝搭了起来,用火折点燃了,然后从剩下的枯枝中抽了一根出来,转身对着河中比划几下,再将树枝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插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绛华很是仔细地看了那条鱼一眼,应该不是余墨。
她还没那么坚韧,虽然余墨很可恶,但是要将他烤来吃掉还是办不到。
裴洛抬手将她束发的簪子取了下来,开始剖鱼刮鳞片。
绛华瞪了他一眼,语气很是不满:“你这是做什么?”
裴洛头也不抬,淡淡道:“我的那支是玉的,用起来不顺手。”
绛华哦了一声,想着这支簪子是绯烟送的,要是被她知道做了这样的用途,估计会生气吧?
裴洛将鱼剖了,放进河水中洗净,语气还是一成不变的平淡:“之前偷袭的那个人,其实你是认识的。”
她随口嗯了一声,突然发觉不对。只见裴洛转过头看着她,嘴角带笑,笑意却沉不到眼底:“你到底是打哪里来的?”
绛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敢对慕绯烟坦白,是因为知道她最是善良不过,换了裴洛,难保不将斩成十七八段。不,很早以前,他就将她连根拔起来过,她才不要再退回去再修炼一次。
裴洛看着她,似乎有些耐不住了:“你不肯说么?”他垂下眼,低声笑道:“我还以为,你起码对我还有些信任。”
绛华背上生寒:这裴公子不会真的那么失望吧?
裴洛用树枝将剖好的鱼串了,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着,时不时翻个面,慢条斯理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位夷族村长说过,东山之所以会被立为禁地,是因为有鬼怪作祟。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都是人臆想出来,我本就不信。可是郑相会派人来封住山口,这就很奇怪了。沂州离那里不算近,就为了这么点事专门把守,实在说不过去。”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一下,又接着说:“我猜想,在那个东山闹鬼的传闻还没出来的时候,郑相就开始将一些东西搬到那里去。只是当地有村民误闯到山上,被把守的侍卫杀了,弃尸荒野。尸骨烂得透了,自然会有磷火。那些村民愚昧,还觉得是鬼怪夜间出来,更是将传言夸大了。”
鱼的油脂缓缓淌下来,滴在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绛华抱着膝,听他慢慢道来:“后来,郑相就派人封了山,就是为了防止村民误入。但是还会有些好奇胆大的。其中一位仁兄找到了山洞,却没敢去开棺查看,最后被郑相的手下发现而丢了性命。只可惜去了也不得安宁,还被你踩了一脚。”
绛华想起山洞中那具被自己踩了一脚的骸骨,心里微微过意不去:“为什么那人都找到山洞了,却没有打开棺材看一眼?”
裴洛看了她一眼,淡淡说:“棺材上不是贴着镇阴符么?民间有种说法,是说有些人故去后戾气太重,成了厉鬼,要用镇阴符才能压住。夷族久居僻壤,迷信得很,谁敢打开看?我本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仙鬼怪,就想到是郑相在哪里故布疑阵。”
绛华其实很想告诉他,神仙鬼怪其实是有的,但他八字真的很重,所以不会找上他。至于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是转念一想,人家裴公子都说不信这世上有神仙鬼怪了,她也不用向他坦诚自己的来历,反正说了他也不会相信么。
第十五章
剩下的日子,就是要躲藏在这荒郊野外,等待秦拓搬来救兵了。
绛华很无所谓,反正从前她也是那么过来的,反观裴洛,应该就比较可怜了。他毕竟是相爷家二公子,就算裴相爷再怎么凶悍,也不会将亲生儿子往荒山野地里扔。
虽然河里会有鱼,但现在是深秋,并不是鱼最多的时节,至少在叉上来第一条后就再也没有收获。虽然树林茂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可是真正能吃的野果蘑菇却找不出几种来。两人在这荒郊野地营生,可说是十分艰难。
绛华在树林里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同族——山药。她也不得不承认,山药这东西好处比荻花要多得多,除了顶上也有叶子之外,根还可以入食。她一边将根挖出来,一边在心里默念:山药啊山药,你我本不该同族相煎,只是现在情形特别,如果放过你就要饿死我,只好不得不牺牲你了。
她提着山药往河边走,一路都没见着裴洛,有些担忧。他们毕竟还在逃亡,说不好郑相什么时候派人来缉拿。
绛华站在水边,正想用灵识去找人。突然眼前水花四溅,裴洛站在水中,微微仰着头,嘴角带笑。绛华被吓了一跳,很是不满:“你到水里去做什么?”他上身没着单衣,宽肩窄腰,身形挺拔。绛华不觉想,以后她飞仙上了天庭,还是修男身比较好,最好能像东华清君一样,多有气度。
裴洛淡淡地嗯了一声,笑着说:“ 要不要下来玩水?”
绛华瞪着他。她虽然不是凡人,但有些规矩还是懂的,前几日同榻,是因为没有办法,可是现在算不算是明目张胆的调戏?
不过——她抬手摸了摸右颊,真是有点佩服裴洛。
裴洛突然伸手,轻轻一拉,便将她拉到水中。绛华摔进水中,气得半死,立刻捧起水往他身上泼。要是她可以将三江五湖的水都引过来,一定会这样做。裴洛抬手遮挡水花,还是笑着的:“你在生气?”
绛华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被郑相抓去了,正想着该怎么为你收尸。”
裴洛靠在水中的岩石边,慢条斯理道:“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还是有几分良心,只是这句话倒一下好不好?如果你被郑相的人抓去了,我一定会记得帮你收拾后事。”
绛华无力反击。
裴洛仰起头看着头顶的苍穹,微微眯起眼:“那时我还以为逃不过了,不知觉想,我受的苦只是这颈上一刀,却有人要痛苦一辈子……”他突然停住了,看着绛华,嘴角带笑道:“看你的表情,你又不懂罢?”
绛华气极而笑:“你有没想过,或许有人死了,也没有人会为他掉一滴泪,反而高兴叫好?”她有了百年的灵识,也看了百年的人世,这样的事情也不算少见。
裴洛默然半晌,慢慢道:“那样寂寞,也是因为高高在上。”
他径自踏上了河岸,从岩石后面拿起外袍披在身上。绛华也从上了岸,只见他随手将一件中衣扔过来。裴洛淡淡说:“披上吧,别着凉了。”
绛华想了一想:“不知绯烟他们怎么样了?”
虽然她们之间有契线系着,可到了沂州以后,那契线却越来越淡。她已经不能感觉到对方的情况了。
裴洛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你对她倒好得很。”
“绯烟是我的恩人,我自然要报答她。”
裴洛拿起那颗山药端详了一阵,还是不动声色:“如此说来,这回我也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绛华回想一下,确实勉强算得上罢。她转头看着对方:“你该不是想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来还吧?”似乎之前也有不少前辈是那么报恩的,不过下场都堪怜。她还不想要仿效他们,落得一身悲惨。
裴洛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嗳,我说,你自己也不想想看,我可能会要你以身相许么?”
绛华松了口气:“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他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吁了一口气:“再说罢,等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又是几日过去。半夜里突然听见马蹄如奔雷响动,声势浩大,远远看去,只见沂州城内火光冲天,隐隐有骚乱之声。
裴洛立刻站起身,转头道:“恐怕是福王领兵过来了,我过去看看。”
绛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很是好奇:“我也去。”
裴洛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绛华随口敷衍了一声,见裴洛走远了,就悄悄沿着他走过的路往沂州城去了。
沂州城在郑氏几代土司治理下,虽不如南都富庶,也算是百姓安乐、生活无忧了。她走到沂州城内,耳边是马蹄声乱,夹杂着女子和小孩的细细的哭声,往日热闹的街市淹没在火海中,繁华不再。
她不想会看到眼前的场景。
原来所谓的战事,是如此残酷。
突然一骑从前面的街角转来,马上的男子手执长矛,兵刃上刺着一个不断蠕动的物体。突然一旁的梁柱倒了下来,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绛华被映得眼前一亮,只是那人的长矛上挑着的竟是一个幼儿,被刺穿了腹部,气若游丝,脏腑都流了出来。
绛华怔怔地看着。只见沂州城内黑气冲天,直达九天。紫薇七星暗淡无光,而紫杀星正慢慢转到正空。
那马上的男子看见绛华,纵马到她面前,长矛直刺,隐隐带起一阵劲风。
绛华抬起手,身上的妖气再不受到束缚,衣带发丝无风而动,弥漫起一阵夺目的紫气。那男子的兵器递到她的面前,却再也刺不下去。她微微弯曲手指,指着对方的心口,瞳孔中透出些妖异。
她的手上还没沾过凡人的血,可妖本性嗜血。
这是妖性,无法改变。
“只要我合上手心,你的心可就被捏碎了……”她轻轻一笑,“滋味很好的,不会比你将人串在兵器上来得差。”
她话音刚落,那男子突然大叫一声,摔下马背,背后插着一支长枪。枪上系的缨络微微颤动,在火光中像血一般艳丽。
只听一个熟稔的声音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传令下去,再有扰民屠杀的,直接按军令办,不必请示。”
绛华站在火光中看去,只见秦拓勒马而立,身上的铁甲早已磨得黯然无光,不知怎么却是英气逼人。他纵马过来,拔起长枪,向她伸过左手:“上马。”
绛华坐在他身后,突然舒了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只见紫杀星转移,紫薇七星又重现光彩。她刚才全然将东华清君的叮嘱忘在了脑后,差点惹出大祸来。
秦拓带着她到了土司府外,门口立刻有士兵迎上来:“秦大人,土司府上下全部都在里面,只是郑土司没了去向。”
秦拓翻身下马:“我现在去追郑相,这位姑娘先劳烦你照看一下。”
绛华没吭声,老老实实地下了马,也不想再去看那些血腥的场面。
那士兵道:“秦大人,之前裴大人已经追去了。”
秦拓微微皱眉:“裴大人?”
“是裴二公子,他往东面去了。”
秦拓踏着马镫,在马背上坐稳了,马靴在坐骑的腹上轻轻一刺,纵马而去。他策马奔出二三里,却始终没见郑相身影。他勒马慢行,环顾四周。突然耳边风声一响,他低身提枪,兵刃相交之际,手臂却被震得微微一麻,连身下的坐骑也跳了两下,低声嘶鸣。
秦拓长枪疾刺,喝道:“郑相,事到如今,你还不束手就擒?”
郑相手中长枪倒转,指着秦拓:“束手就擒又怎样,还不是难逃一死?我要你们统统给我垫背!”他身穿铠甲,却露出黄色的袍角,隐约可以看到金丝龙纹。他调转长枪向秦拓刺去,这样拼命的打法,竟逼得秦拓连退开两步。
秦拓横枪护身,几乎全是守势,看着对方身法上出了破绽才会进招。郑相力道渐弱,汗湿铁衣,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秦拓长枪一挑,将对方挑落马下,一枪点在他的胸前:“郑大人,你大势已去,还是随我去罢。或许圣上垂怜,赦免你一家老小也未尝不可。”
郑相面如死灰,喘着粗气道:“好,我随你去。”
秦拓还是用长枪指着他,淡淡道:“放下兵器。”
郑相扔下了长枪,又动手解开铁甲。
秦拓缓缓垂下长枪,看着他重重甩下铁甲,动作一顿,迎面突然激射来一蓬细针。秦拓在马镫上一踩,旋身而起,避开了那些暗器。
郑相见机转身就跑,还没逃出几步,突然后脑一凉。他艰难地回过头,只见裴洛蓝袍绛带,端坐马上,连铁甲也没有穿,搭箭弯弓,风神俊秀。
裴洛拉满了弓,又是一箭射去,这一箭正中对方的咽喉。
秦拓轻飘飘地落了地,微微一笑:“我之前还一直在想,是不是真要去菜市场捡你的尸身回去。”
裴洛翻身下马,将弓箭挂在鞍边:“只怕你没法向我爹交代。”
秦拓抬手在他肩上一捶,笑着道:“没想到你运气不错,竟然给你在郑相眼皮底下逃了去。”
裴洛也笑道:“其实以前考武举时候,我是故意输给你的,你真当我空有几手花架子不成?”
“这话,要是传到爹爹耳中,二弟你恐怕又没好日子过了。”一道淡淡的、温文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男子勒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亲兵。他穿着铁衣,却依旧书卷气十足,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
裴洛转头微微一笑:“大哥。”
裴潇坐在马上,语气斯文:“你看上去像是瘦了,我之前也听秦世兄说过,想来你们这次也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想来也还好。”裴洛突然想到什么,颇有兴味地开口,“大哥可是见过慕姑娘了,这杯喜酒想来也不远,我们兄弟俩还要好好喝一杯。”
裴潇但笑不语,秦拓却禁不住脸上变色。
第十六章
沂州叛乱平定,朝廷废了世袭土司的制度,改派官员留驻,重编户口,免了三年钱粮,重建沂州城。
之前南巡的亲王被罚了一年俸禄,裴洛秦拓官升两级,位居从四品。
裴潇也随着他们卸职回南都探亲。据说裴相爷看到长子,当场拍着裴潇的肩赞道:“晒黑了不少,看着比从前像个男人!”言罢,很不屑地看了侧立一旁的另外两个儿子一眼。
绛华却不太开心。
从沂州回来后,慕绯烟整日足不出户,一个人在闺房中刺绣,偶尔会突然笑出来,然后继续专注与手上那幅并蒂莲的刺绣。
绛华开始还不懂。直到有一天,慕绯烟问她:“你要是见到裴公子,就顺便帮我问问,裴将军……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绛华心中郁结,她不想看见裴洛的鬼影子,更不想去问裴洛的大哥的喜好。虽然慕绯烟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好事。
她却觉得,自己终究是慢慢的、不被需要了。
她坐在台阶上,闷闷不乐,突然衣角被轻轻一拉。大黄歪着脑袋在她身边蹭着,眼中微微湿润。绛华将它抱到膝上,慢慢地顺着它的毛。之前去郑相府上,就将它留在行馆了,也一直没有记起它来。离开沂州那天,大黄现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几下投入她怀里。
那些守南关的将士看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大黄自尊受损,气得扑过去乱抓乱咬,最后被裴洛抓着脖子拎回来。
“你又跑过来,黄伯不会着急么?”
大黄突然滚落在地,全身的毛都炸起了,弓起背呜呜地叫着。
“黄伯上次还抱着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人家也会伤心的啊。”
大黄怨恨地满地打滚,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拖着尾巴凄凉地远去。
绛华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向正费力地搬着箱子的翠衣:“我来帮你。”
同样不顺心的还有秦拓。
他和裴洛立下大功,官升两级。一路从朝堂上出来,相识的、不相识的都上前寒暄两句,有些意在讨好,有些则出言尖酸。他是武将出身,还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所幸涵养甚好,对那些不中听的也就一笑而过。
反观裴洛倒是一直笑着对应,面子上看不出一丝不耐,一派潇洒自如。
慕天华拍着秦拓的肩,轻叹道:“裴绍这老家伙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冥顽不灵,没想到有子如此,今后裴家若有什么,只怕还要裴洛一人撑着。”
秦拓皱了皱眉:“裴相爷铁面无私,圣上也说相爷是难得的谏臣,裴家应该不会有什么罢。”
慕天华摇摇头道:“也难说,站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惨。裴相当年被发配充军也不知道有几回了,每回都是刚好起了战事,需要他这样的铁腕的主战派,圣上才将人召回来。”他说到这里,也不禁莞尔:“不过他运道好,有两个好儿子。裴潇在外,裴洛在朝,裴家的势力在这十多年中不会动摇。”
秦拓心中一沉,知道姨夫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只得低着头静静听着。
“我知道你爱护绯烟。可绯烟身子骨太弱,和你志趣也不甚相投。献郡王的独生爱女就不一样,她喜欢武艺,也算得女中丈夫。我一直拿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想看你娶妻生子,只是不知还看不看得见。”
秦拓心中苦涩,只得道:“姨夫放心,小侄全都知道。”
说到底,不过还是为了“献郡王的独生爱女”这个名头。林思颜这个女子,爽快活泼,其实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要为了某些说不出口的缘故娶她,他真的办不到。
秦拓走出议事的光华殿,正要出宫,却被一个司礼职的宦官拦住了。他认出那是圣上身边常伴的、品阶最高的常宦官,客气地应道:“不知公公有何要事?”
常宦官掸了掸衣袖,嗓音尖细:“秦大人这样客气,可是折杀小人了。圣上有请,秦大人请。”
秦拓道:“请公公带路。”他随着常宦官往回走,却见裴洛正走在一群服紫服红的官员中,应对自如,从他们身边经过。
秦拓心中一顿。他常年在外供职,而裴洛则一直留在南都任监察督使,他们虽同时立下大功,论资历来说,他却远远及不上裴洛。可眼下圣上私下召见他,却没有找裴洛,若是仔细一想,也不免教人心中不安。
常宦官一直将他领到了上书房,垂手立在门口。
秦拓走进上书房,一撩衣摆,跪倒在地:“皇上召见微臣,不知有何能让微臣为君分忧的?”他跪在地上良久,顶上竟半晌无声响。秦拓低着头,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只听顶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爱卿平身。”
秦拓站起身,侧身立在一旁:“谢皇上。”
广仁帝又低下头翻看奏折,一句话也不说。
秦拓干站着,只觉得微微尴尬。
过了良久,广仁帝将奏折推到一边,踱步下来,微微笑道:“秦爱卿这般年轻有为,实是难得。当年朕在你这个岁数,才刚刚亲政,什么都才开头。”
秦拓低下头道:“皇上谬赞,臣感激涕零。”
广仁帝长叹一声:“可惜儿郎不自强,朕百年之后恐怕还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来。”
秦拓之前不过是从五品的官位,没有资格上朝堂。现在官升两级,也不过是站在最末,远远根本看不清龙椅上那人的面貌。现在看来,广仁帝终究是须发斑白,年事渐高,气色也不太好。
他听广仁帝这般说,不敢接话。
“太子刚强,可极刚易折,将来受不得一点挫折违逆。晋王重武轻文,以后要是由着他来,这朝堂上可全是武将了。”广仁帝呵呵一笑,话锋一转,“朕最小的那个皇儿,先前封了赵王,虽然才十岁出头,眉目聪颖,是有大智慧的人,却不知道朕能不能等到赵王长成的时候。”
秦拓只觉得心中发冷。广仁帝言辞之间,对赵王极是宠爱,将来恐怕会将南楚交给他。可现在却碍着立长不立幼的祖训,立了嫡长子为太子。今后赵王长大,不管对权位没有执念,必对太子产生威胁。
只怕一场储君之争是免不了的。
广仁帝现下召见,恐怕就是交托给他极大的担子。
“圣上宠爱赵王,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裴相爷虽然一向赞同立长不立幼,可这太子之位最终落到谁家,真真不好说。”林未颜抬手捏起三枚瓜子,摆在桌上,“现下看来,将来的储君不是太子、就是晋王,或者是赵王。逃不出这三个人。”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将三枚瓜子挪开去:“这就不关你我的事了,只消等着,最后登上龙椅的是哪一个,我们便辅佐哪一个。”
林未颜很是失望:“若我们先认定一个,表明立场,将来可是最大的功臣,也好过现在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裴洛轻描淡写道:“若是眼神不好,跟错了人,轻则发配充军、终生不得入仕,重则脑袋搬家、诛连九族。这两相比较,哪赚哪赔,还不够清楚么?”
林未颜悻悻然:“裴兄你不知道,我家是世袭郡王的位置,整日吃喝就可保子孙无忧。我读书入仕,可不是为了成为千古名臣,现在旁人只道我是借着爹爹的名头觅到个闲职,可真是气人。”
醉娘款款走了进来,敛衽福身,巧笑兮然:“老远就听见将来的献郡王说着这不如意那不如意的,不知到底是何事?”
裴洛站起身,嘴角带笑:“未颜兄他发牢骚而已,大家都是听过就算了。”
林未颜也站起身来,伸手去揽醉娘:“说起来,裴兄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可一直都替你看望醉娘,这恩情,你还也还不清了。”
裴洛毫不留情地用折扇拍开了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林未颜造作地哀叹两声。
醉娘抬袖掩住唇,轻轻笑道:“宣离,你要是和自家兄弟也像和监察司那些兄弟一般处着,也不会老惹相爷生气了。”
裴洛一僵,突然失笑:“也不是我不想亲近,只是……”他垂下眼,默然无语。
醉娘自知失言,只得转开话头。
“秦拓,朕希望将来,你可为我南楚守住万里江山。”广仁帝抬手按在秦拓肩上,语气慎重。
秦拓连忙单膝跪下,只觉得皇帝按在肩上的手力道加重。
“南楚的政治还是有不少弊端,这是自开国之时便遗留下来的,没有法子在一夕之间改变。裴相终是年岁大了,有些事情不如年轻人想得开。秦拓,朕知道,推举新政,必然会得罪不少人,难免患得患失。朕将你调到边关,现在又将你调到吏部,就是要你和更多的官吏结交,多一个帮手就少一分阻力。”
秦拓想了一想,斟字酌句:“承蒙皇上错爱,臣铭感在心。只怕微臣势单力薄,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自古朝代改制,阻力重重,这本无可厚非。如果广仁帝这一举还带了私心,只怕第一个要废的就是“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他在其中又是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广仁帝呵呵一笑:“有慕家在身后撑着,这怎么叫势单力薄?何况前两日,献郡王和朕说起过,要将郡主许配给你。现在大家都知道,裴家公子都出息了,万一将来我朝重臣全都姓了裴,岂不是教北燕和齐襄看笑话了?”
秦拓头皮发麻,只得叩首道:“皇上金言,微臣谨记在心。”
他谢了恩出了皇宫,只觉得心绪纷乱。他对权术富贵都不放在心上,与其在朝堂之上营营碌碌,还不如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秦拓静下来仔细想了,这根究的地方,还在献郡王的独生爱女林思颜身上。
姨夫看重他,也是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年纪轻轻就是从四品的官阶。一旦他娶了献郡王的千金,成了郡马,身份就大不同往常,有了林慕两家在背后支撑,可以同任一党派抗衡。
广仁帝就是想到这一点,才会召见他说了这一番话。
如果能将这婚事推脱了,姨夫纵然失望,献郡王也会气恼,却总比从此深陷朝堂的党派之争要好。
秦拓打定主意,回到自己的院子之中,慢慢想着如何不失礼仪地退婚。
他才刚走进自己的别院,只见庭前站了两个人,不禁连额角都开始微微抽痛起来。
献郡王摸着胡子,笑得慈祥:“贤侄来得正好。昨日思颜还说,很久没有看见贤侄了,不如改日来我这里吃顿便饭。”
慕天华更是直接:“最好将婚事在年底办了,我翻过黄历,好日子虽然多,可宜婚嫁的却很少。你挑个日子去献郡王府下聘罢。”
第十七章
送走姨夫和献郡王后,秦拓完全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林思颜曾经亲手将上门求婚的贵族公子一路打出门去,不依不饶。这件事广为流传,一时间南都的父母都是这样教训女儿的:“你看献郡王家里那位郡主,你要是学她,就一辈子嫁不掉。”
林思颜就这样蹉跎过了双十芳龄。
秦拓不想伤她,只有对方提出看不上这婚事,才是将伤害降到最低。
林思颜最讨厌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他秦拓武举状元出身,离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差得太远,就是装也装不来。
安朝看着自家公子一刻不停地踱步,不由问:“少爷,你在心烦什么?这样转着,头也晕了眼也花了。”
秦拓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去找个大夫,抓些治肺痨病的药回来。”
安朝一呆,最后还是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第二日例行朝会,秦拓站在最末,时不时咳嗽两声。
周围一些服蓝的官员默默地离得他远了些。裴洛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一散朝,不待献郡王和慕天华上来招呼,他便疾步往外走,停在一棵树边掏小跷地咳了半天。
献郡王瞧见了,神色尴尬:“贤侄可是染了风寒?”
秦拓面带愧色,低声道:“劳烦郡王担忧了,只是一点咳嗽而已。”
“看你咳得这样厉害,还是去看看大夫的好。”献郡王说完,掉头走了。
裴洛走上来,慢条斯理地笑道:“平日见你壮得连头牛都打得死,怎的病了就成这个模样?”
秦拓一面咳嗽,一面道:“宣离兄,俗语说病来如山倒,也不是没道理的。”
裴洛笑了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装也要装得像些,起码吐吐血什么的。”说完就扬长而去了。
秦拓心想,裴洛是没有碰到这档事,不知道轻重,若是撞上了,只怕更加头疼。
他回到府中,安朝已经捏着鼻子将治肺痨的汤药端上来了。秦拓接在手中,淡淡道:“剩下的那些药渣呢?”
安朝已经搞不懂自己少爷到底在做什么:“还在药罐里。”
秦拓想了想,又道:“等下将药渣包一包,扔到僻静的地方去,一路留心些,别被人跟着。”
安朝应声出去了。
他将碗中的汤药倒在盆景里,微微有些心虚。
结果才倒了两碗汤药,那盆景已经枯萎了。
可这两碗汤药还是起了效果,慕天华没再来催促下聘的事情,就是在朝堂上碰见献郡王,对方也不如从前一般热情。
转眼到了第三天,林思颜找上门来。
她低着头,在手腕上一圈圈缠着软鞭,迟疑了好久道:“秦公子,我听说……你病了的事情。”
秦拓嗯了一声,道:“所以?”
林思颜抬起头,说话又清脆又爽快:“没关系,我对爹爹说没关系。在外边行军打仗的人哪能没有小病小痛?我们习武之人,自然是不如那些纨绔子弟讲究了。”
秦拓开始觉得头疼了。
林思颜眉飞色舞,继续道:“我瞧着那裴洛就不顺眼,虽说也是武举出身的,却巴巴地当了文官,整一个小白脸。要是让他行军打仗只怕连兵器都举不起来,丢了我南楚的脸面。”
这几句话却给秦拓指点了一条明路。
秦拓抬脚去裴相府,却被告之裴二公子去了君自醉。
君自醉是南都的青楼蜀馆中最出名的一家。
当年君自醉出了一位舞姬,绝色倾国,倾倒了不少贵族高官,千金一掷只为佳人一舞一笑。后来那位舞姬离开君自醉,也一直为人念念不忘。
君自醉的名头也是因为那位舞姬,在南楚变得响亮。
再有让君自醉名声大振的,便是几年前裴洛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那回。裴洛在南都本颇有美名,文武双全,俊秀风流,自从出了这档事,一时毁誉参半,气得裴相爷将他赶出门去。
秦拓站在君自醉的花楼下,踌躇良久,还是踱了进去。一旁早有老鸨迎上来,满脸堆笑:“这位公子要点谁的花牌?我们这边头牌瑜宁已经被人点了,不如点琉疏可好?她的姿容才艺并不差了瑜宁。”
秦拓轻咳一声:“我是来找人的。”
老鸨一呆,又笑道:“公子真会说笑。”
秦拓看过来一眼,老鸨连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秦拓淡淡道:“我寻裴二公子有要事,请带路。”
老鸨见他着了淡蓝的官服,知道是位贵人,也只得叫人给他领路。
君自醉的确不同于一般蜀馆青楼。领路的人带着秦拓转进别院,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间或听闻几声女子娇憨的笑声,清脆悦耳。
领路的打着灯笼走到一座小楼下,抬手敲了瞧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来开门。她看见秦拓,眼珠一转,语音清脆:“裴公子还在呢,不管是谁,姑娘都不见客。这位公子,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秦拓大为尴尬:“在下找裴公子有要事。”
少女抿嘴一笑,让开了路:“公子请随我来。”
秦拓本来担心这样贸然找上门去,会撞见什么见不得的场面,正站在楼梯上迟疑。只见那少女径自推门进去,一点没有避讳:“裴公子,有位公子说要找你。”
秦拓也只好跟着进屋,只见裴洛和醉娘坐在桌边,桌上摆了几个花色的点心,看模样是在闲谈。
裴洛站起身,微微笑道:“徵行兄今日兴致怎的这样好,来这里消磨?”
秦拓嘴角微抽,不冷不热地回应:“我是有事相求宣离兄。”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带着七八分促狭:“听起来,似乎是很难办的事。”
“实不相瞒,我是为了献郡王府的那门亲事,才来求教宣离兄。”
裴洛走到窗前,轻轻笑道:“说来可惜,我没碰上这种逼婚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平素来这里来得太勤的缘故?若是徵行兄不怕恶名,这事其实也是不难的。”
醉娘倒了茶水端给秦拓,转头看了裴洛一眼:“你自己不当君子,还要教唆别人同你一般,真是!”
秦拓接过茶盏,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宣离兄说得也是。”
慕天华站在慕府大门口,脸色发青,时不时恨恨地唉一声。
等到打更的声音传来第三回,总算有人朝这里过来,待走近了却发现这骑马的人是裴洛。裴洛下了马,后面抬轿的将轿子放下,扶出秦拓来。慕天华脸上已经由青转紫,只是碍着外人在场,不好发作。
裴洛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慕伯伯,我看秦世兄醉得厉害,就陪他回来这一趟。”
慕天华勉强挤出几个字:“有劳贤侄了。”
裴洛还是站着不动,又道了一句:“我瞧秦世兄似乎这几日心绪不大好,整日在君自醉。”果然看见对方的脸皮在听见君自醉三个字后又抖了一抖。
“爹爹,是表哥回来了吗?”慕绯烟裹着寒衣,也走了出来。
慕天华哼了一声,愤愤道:“幸好还知道回来!”身后几名家丁立刻走过去,将表少爷扶进府去。
还没等人走近,就是一阵浓重的酒气传来。
绛华跟在慕绯烟身后打着灯,心想秦拓酒品还算不错,厨房的张大娘喝醉时候就非常可怕,提着菜刀四处乱走,偏偏酒量还很差,一喝酒就要先让人将她绑起来。
慕绯烟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是先进去再说吧,爹爹看来是气坏了。”
绛华点点头,踏进门槛时无意间一回头,发觉裴洛还站在那里。跳跃的灯火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神情。她走了几步,又别过头去,只见裴洛衣袖微动,向前迈出一步,稍微一顿,又突然一转身扬长而去。
她没来得及多想,就见慕天华接过下人递来的水桶,毫不留情地将秦拓从头到脚泼了个遍。
慕绯烟忍不住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秦拓浑身湿透,却是清醒了,眼中闪了一闪,一声不吭。
慕天华怒道:“你很好,竟然学会去那些不正经的地方了,我们慕家的脸面可是给你丢尽了!你知不知道今日献郡王和我说了什么?谁家肯把女儿许给整日价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秦拓还是一声不吭。
慕天华抬手一巴掌扇去,气得发抖:“那桩婚事,我看你是别指望了!”
秦拓被打偏了脸,踉跄开一步,低着头不说话。
慕绯烟见父亲走开了,方才走上前捉住他的衣袖:“表哥,你别惹爹爹生气了,爹爹这样也是为你好。”
秦拓拉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慢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非要搅了这桩婚事?”他眼角发红,手上微微用力,捏痛了她的手腕。慕绯烟感到他似乎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心绪激动所致,不由害怕起来:“表哥,你喝醉了。”
秦拓闻言,骤然松开手:“我是喝多了。”
慕绯烟站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轻声道了一句:“你早点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绛华看了秦拓一会儿,语气平淡:“你是真的很喜欢很在意绯烟罢?”
秦拓抿着嘴角,没有吭声。
她早就知道,可是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
林思颜低头站在树下,不安地用脚尖磨着地面,一条软鞭被她缠得乱七八糟。她突然扭过头,看着一旁沉默的男子。他容貌俊秀,轮廓很深,抿着嘴角的模样也很是坚定,看起来和其他贵族子弟不同。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颜:“我爹爹这几日老是说你的坏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秦拓低头看她,微微苦笑:“是么。”
“怎么说呢,从前一些才子侠客也喜欢去那些地方,我觉得没什么。”林思颜微耸香肩,“何况你我还没有名分,我也不能要你怎样。”她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我会替你向爹爹说情的,你放心。”
秦拓头痛欲裂,只好道:“如此,多谢郡主了。”
林思颜牵过马,干净利落地翻身坐上马背,回首笑着说:“秦公子,你我还要说谢么?”
秦拓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实在已经技穷了。为了能让这位郡主改变主意,他将能做的全部都做尽了,装病、沉溺酒色,三天两头往君自醉跑、最后酩酊大醉回去。可她竟然还在帮自己说好话。
他苦笑一声,牵着马沿街走过去。
不知为何,有些羡慕裴洛。少年时候,裴洛身世好,长相也好,书院里一群人总是围着他转,而他秦拓是最不上品的一个。后来同朝为官,耳中时常听到裴相爷的二公子又去了君自醉彻夜不归、最后还包下了一名歌妓的闲言碎语,心里其实有些瞧不上,总觉得好好的一个人非要这样糟践自己。
其实裴洛不过是对自己较真罢了。
仅仅是这几日,那些流言和姨夫的责骂,已经让他坚持不住。
他路过水粉铺,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忍不住停住脚步,唤道:“绛华?”
绛华回过头看见是他,立刻走了过来,微微笑着:“我替绯烟来买香粉,秦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巧路过。慕府不是有专门采买的人,怎么还要你来买?”
绛华拿着两盒香粉:“采买的人都买不合意。反而是我买的香粉是绯烟喜欢的味道。”说起这个,她本是花精,自然知道什么味道最好,什么味道可以宁定心神。
秦拓看着她又骄傲又得意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一笑:“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开心?”
绛华想了一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你最近很不开心,是不是在烦和那位郡主婚事?”
秦拓沉默半晌,微一点头:“是啊,烦得很。”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娶那位郡主?如果娶了她,事情已成定局,你也不用烦了。”
“那样还会牵扯到朝廷一些争斗当中,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其实我觉得你真正心烦的是你另有意中人,所以才想法子去退婚吧?”
秦拓一怔,忍不住苦笑:“你又知道了?”
绛华很不服气:“你敢说不是因为这个么?你既然领了官职,争斗什么总是会有的,不管怎样最后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这样还不如找个靠山更好。”
秦拓看了她一眼,慢慢说:“我原来总怀疑你是北燕的探子,就是因为你会说出这种话。只是相处得久了,发觉又不像,你却又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绛华顿时无话可说,隔了片刻才应道:“你们凡人不是有句古话叫英雄莫问出身吗?”
秦拓神情复杂,重复道:“我们凡人?”
绛华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她停住脚步,转过身正要解释,却和秦拓碰了一下,手上的香粉盒打翻在他身上。
秦拓退开一步,抬手拂去身上的香粉。
绛华忙道:“真是对不住,我刚才手滑了一下,没拿住。”
“没什么。只是,”秦拓看着她,“你岂不是要回头再去买一盒新的了?”
绛华嗯了一声,全不在意:“没关系,我再走一趟好了。”言罢,就折转回去了。
秦拓看着她转过街角,方才回转头,却见裴洛正站在不远的地方,脸上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他大步走过去,道:“宣离兄,你怎的也在这里?”
裴洛笑了一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在兵部待了一会儿,见没什么事做,就偷溜出来四处走走。”
秦拓心想,兵部是六部之中最紧要的,事情只是多得办不完,哪里还会闲到这个地步?只听裴洛说:“看来徵行兄也没别的事,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秦拓点头答应。现在回府,他都觉得满身不自在,若是碰上姨夫,难逃一顿痛骂。
裴洛选的是一家颇为僻静的酒楼,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走在楼梯上都可以听到几声细微的、木板断裂的声音。
“这里的门面虽不怎么好,杏花酿却是南都一绝。”裴洛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似乎微有感慨,“以前还在监察都司的时候,就同一帮同僚们常来的。”
秦拓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到脚步声上来,有人远远地开口:“裴督使若是念着兄弟们,只要招呼一声,大伙儿翻墙的翻墙、偷溜的偷溜,立马就过来了。”
那人一露脸,秦拓顿时就尴尬起来。这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未颜,偏巧身后还跟着不久才见过的林思颜。
第十八章
裴洛端起酒盏喝了一口,笑着道:“我约莫记得,你今日还有一尺高的文书没看,竟有这个脸皮跑出来。”
林未颜向着秦拓一抱拳:“原来妹夫也在……哎呦!”
林思颜在收回脚前还顺便重重地碾了两下,径自迎向了秦拓:“这么巧,你也在。”
林未颜苦着脸走到桌边,低声道:“怎么别人家的妹妹都不是这样的……”
裴洛很是同情:“个人有个人的缘分,强求不来啊。”
林思颜喜滋滋地拉着秦拓在桌边坐下,端起林未颜手边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林未颜别过头低声道:“也不求她像个大家闺秀,但也不用处处和男人一样罢。”
林思颜抬袖一拭嘴角的酒渍,晕红上脸,手指挑着软鞭向着胞兄:“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裴洛轻咳一声,转头看着楼下街景。
秦拓端着酒盏,神情沉稳。
林思颜突然咦了一声,凑近秦拓嗅了一下。秦拓微微让开了身,有些莫名其妙。林思颜又挨近了些,一手支着桌子,一手用软鞭指着对方:“你身上有女人的香粉味道!”
秦拓想起之前绛华确实失手将香粉打翻在他身上。
林思颜秀眉微挑,语气渐渐加重:“我之前来找你时候还没有这股味道,你竟敢这么快就去见相好的了?!”她眼眶微红,下巴却倔强地扬起:“我就知道,自古儿郎多薄情,亏得我还不停帮你说好话。不光你是这样,他们也是这样!”她软鞭一指裴洛和林未颜,越想越气不过,一鞭子抽了过去。林未颜始料未及,躲得惊险,所幸裴洛眼疾手快,将软鞭抓在手中。
秦拓本想辩解,想到什么却又止住了。突然啪的一声,他眼前发黑,看出去也是一阵模糊。只听林思颜愤恨地扔下一句话:“算了,我不要你了,献郡王府容不下你这位秦大人!”随后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见她奔下酒楼,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催马前行,一路鸡飞狗跳。
裴洛神情复杂,慢慢道:“之前这样做作,竟然还抵不过一盒香粉,真是……”
林未颜掸了掸了衣衫上的褶皱:“秦兄,宣离兄,我看我还是先告辞了。”
秦拓道了句后会有期,抬手一摸额上,竟是满手血。他忍不住自嘲:“最近还真是灾祸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秦拓捂着额上的伤口回到慕府,正想去自己的别院好好包扎一番,迎面正见绛华和翠衣碰着艳红金边的礼盒走过来。翠衣看着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叫道:“表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秦拓摇摇头,沉声道:“只是擦破了点皮,不用向别人说。”
翠衣只得答应。
绛华走过他身边,眼神柔和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秦公子,你千万保重。”
秦拓一时没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直到走到中庭,遥遥看到姨夫负手站在一旁,管事的正拿着簿子,点着地上一排红纸包着的礼箱。他耳中嗡嗡作响,语音干涩:“姨夫。”
慕天华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居然没有痛骂一顿,只是笑着一摆手:“徵行,你回来得正好。刚刚裴家来下聘了,你也帮着看看我们该回送一份什么礼单。”
秦拓垂下眼:“是,等下就侄儿就过来帮忙。”
他走到自己的别院门口,脚步微一踉跄,呕出一口鲜血。
绛华将礼盒中的一对翡翠玉马放进仓库的一口箱子里,身后的管事立刻用钥匙将箱子锁了,然后又在仓库门口加了三道锁。
她站在仓库外边,心道她要是想要里面的东西,就算再加十把锁也没有用。不过刚才那对翡翠玉马真的很好看,触手生温,只是雕工再好,毕竟还是和活物不一样。她还是喜欢活物多些。
绛华转身回慕绯烟那里,只见看门的黄伯急急走来,见到她似乎松了一口气:“绛华,有人来找你。”
绛华一怔。她没有亲人,也没有外面认识的朋友,会有谁来找?
黄伯看来是走得急了,喘了口气:“是个年轻人,说是你的兄长。”
她心里更是奇怪,只得向翠衣道:“我去去就回。”
黄伯领着她往侧门走,一面唠唠叨叨:“你那位兄长生得可真俊美,看他的相貌,你从前定是很好,可恨那帮贼人……”
绛华看着门口负手而立的清隽身影,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得低声道:“清……大哥。”
那个人转过身来,朝她笑了一笑,恍然春风拂面、万紫千红繁花似锦:“绛华,我总算寻到你了,你还好么。”
绛华不由暗暗佩服,这位东华清君,便是做戏也很有一手。
黄伯半掩上门,对绛华说:“你就和自家兄长多聚一聚。”
绛华见黄伯走开了,方才拜倒在地:“清君找我不知有何要事?”
东华清君抬手扶起她,隔了片刻,方才淡淡道:“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对方扶起她的一瞬间,她竟然惊觉他的仙力相较之前见面,折损了千年之多,不由惊讶万分。
东华清君低下眼,神情倦怠:“本来我想待你飞升,看紫薇星平定,方才下界应天劫。只是眼下我仙力受损,等不了那么久。”他抬手在虚空一划,突然出现一面如镜般的事物。绛华走近一步,只见那里面正现出那个和裴洛长得相似的素衣书生,将折断的荻花随手一扔,然后扬长而去。那镜面中的幻象一变,又变为十年前的渡台,慕绯烟指着水边的荻花笑着说了什么。
东华清君淡淡道:“世事都是如此,有因便有果。第一个凡人误你修行,这一世他就要将过去的全部偿还给你。而第二个凡人曾搭救过你,你欠了她的就要还报给她。等到你了结了和这两人纠葛,便是飞仙的时候。”他取出一枚方胜,递了过去:“这里面有我的仙力,万一你遇到无法应付的事情,就打开它。切记,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要打开。”
绛华将方胜接在手中,又见对方不胜疲倦,却还要惦念着她这小小花精的事情,不由感激:“下界应天劫,要多久才能重回天庭?”
东华清君笑了一笑,细长的凤眼光华流转:“嗯,短则十年,长则百年,若是遇到什么意外,可能还要拖得更久。”他看着绛华,缓缓道:“你我本是同族,我多指点你些也是应该的,你不用这样受宠若惊的样子。”
绛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清君,你的仙力怎么会折损那么多?”
她曾将内丹吐出来为慕绯烟医治,也不过稍许消耗了一些妖力,调养了一段时日就恢复了。何况东华清君仙力深厚。当年一场天庭的上古大战,他孤身一人深入敌阵,取下了对方先锋的首级,弹剑笑谈,英姿飒飒,便是只听着传言,也向往当年了。
东华清君神色微变,禁不住皱眉道:“是个不知好歹又缺家教的小鬼,我总有一日要整治得他半死不活。”
绛华不敢再多问下去了。
东华清君涵养甚好,说话神情都是淡淡的,可说起这件事,言辞之中带了极为克制的怒气。她要是再多问两句,难保对方不会迁怒到自己了。
他闭了闭眼,突然叹了口气,问道:“绛华,你是不是觉得,若是像我一样成了仙,还不如当一只妖。可是这样?”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有一股颓然,只是那股带着仙气的俊美还是没变。
绛华忍不住点了点头,又连忙道:“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成仙有成仙的好,而妖更自由自在些。”
东华清君看着她微微一笑:“好罢,我要说得都已经说了,只是你要记着要将这里守好。”他抬手按在心口上,慢慢道:“就算有一日非要交出去,也别交给一个凡人,妖和凡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绛华其实很想告诉他,她已经向一个凡人坦白她是花精的身份了,那个凡人待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忍着没说。
东华清君缓缓走了两步,踏着祥云离开了。
她将有对方仙力的方胜握在手中,虽然很有好奇的冲动想打开一看,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
前路未必顺遂,她有了这个垫底,总觉得安心些。
慕绯烟的亲事还是近了。
下聘的是裴相爷家的长子裴潇,这门亲事不论从哪点来看,都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两家翻了黄历,将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正好赶在年关之前将亲事办了。
绛华很是苦恼,若绯烟嫁过去,她们终究要生分了。
慕绯烟搂着她的肩,温柔地摇晃两下:“我到了裴家,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过去的。如果你哪里也不想去,也可以在别处修行,有了闲暇过来看我,也一样啊。”
绛华想想也是,便用心去整理嫁妆。
管事的夸她手脚利落、办事情有条不紊。其实是不知道她只要用妖术,什么东西都自己爬进箱子里,该翻面的翻面、该折叠的折叠,就算再多十个人也赶不上。
她整理好手上的东西,又去厨房那里端了药送到秦拓的别院。据张大娘说,秦拓这几日时常喝得大醉,几乎将胆汁都吐出来了,这样消瘦下去,就是战场也上了不了。底下也有些人猜测表少爷是因为被献郡王府的刁蛮郡主嫌弃,借酒消愁。
总之各种猜测都有,到后来简直教人匪夷所思了。
绛华终于明白人间那些传言是怎么出来的。
她走到别院,本想将汤药交给安朝就了事,谁知一路过去,竟然没有见到人。她走到主房外,却发觉房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秦兄,你这气色也忒憔悴了,你可莫要说是因为我妹子才这样暗自伤神。”
“这些有的没的先搁一边,徵行兄你就好好将养。”这个声音却是她极熟悉的,正是裴洛。
秦拓半躺在床上,支起身道:“多谢两位好意。”
绛华敲了敲门,端着药碗缓步走进去:“秦公子,该喝药了。”
裴洛突然站起身,碰落了桌上的一盒人参,又低下身去捡。另外一个男子也是穿着淡蓝色的官袍,长相颇为俊彦贵气,取笑道:“宣离兄你怎么突然慌成这样?这药又不是端给你的。”
裴洛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绛华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眸漆黑,静静地看着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不由手上一抖,险些将药都撒出来。
秦拓立刻伸手将药碗接了,干脆地几口喝完,轻声道:“多谢。”
“要不要漱漱口?”绛华只觉得背后如被针刺,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秦拓轻咳两声,靠在床头:“不必了,你去忙你的罢。”
绛华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才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直追出来,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她回头一看,却是裴洛。她还没来得及问有什么事,颊上突然一暖,对方的手指游离在她的脸上。绛华挥开他的手,蹙着秀眉:“你做什么?”
裴洛收回手,眼中神色微变,嘴角却带着笑:“绛华,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如果你的右颊还是完好的,也算看得过去。”
绛华觉得不太对劲,随口回答:“那又怎样?”
裴洛漫不经心地回应:“就算如此,你同慕小姐还真的没有可以相较的地方,换了我是秦拓,瞧都不会瞧你一眼,你还是死心罢。”
绛华莫名其妙至极:“你又不是秦拓。”
话音刚落,裴洛脸色难看,吐纳几次,极为克制地挤出一句话:“总之你以后好自为之。”说完便拂袖而去。
绛华心中不满,忍不住想,明明之前东华清君说裴洛曾误她修行,这一世便是来还报的,怎的她还要被无端端地教训一顿。
她走出别院,迎面碰见张大娘捧着几件冬衣走来,看见她时十分欢喜:“绛华,你来得正好,我刚刚翻新了几件棉衣,要给你送过去呢。眼下天气虽然还没那么冷,也差不多该收拾出厚点的衣物来了。”
绛华顿时将刚才的不快都抛开了,接过冬衣笑着说:“谢谢大娘,你对我真好。”
张大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你说的,不过是件棉衣。你平时也帮大娘做了那么多事,这也是应该的。”
第十九章
入冬的南都陡然间冷了不少。
这也意味着,离绯烟的婚事也越来越近了。
绛华做完了手头的事情,正打算就寝,才刚在床边坐下,只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莫说此刻无风,就算是刮风,要将门吹开也难得很。
余墨的黑发无风而动,妖气四溢,眸中血红:“荻花精,除非你逃到天涯海角,否则我们还是要有这一战。你胜,异眼就归你;若是我胜,你只怕要做回那一棵无知无觉的荻花了。”
绛华早料到会有这一劫,站起身干脆地道:“好,我们去哪里?”
余墨指着东面:“城外,护城河。”
“在水里岂不是让你占了便宜?”她自诩水性绝对比不上鱼精。
“谁说是在水里,难道你不会御风在空中么?”他说完,转身御风出了慕府,往东而去。
绛华紧跟其后。她仰头向上看,只觉得今夜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弯,说不出的孤高空寂。她抬起衣袖拂过右颊,容貌顿时恢复如初。就算她最后战败,也要败得好看。
余墨站在护城河的上空,转过身来:“就在这里罢。”
他微微眯起眼,只见绛华飘浮在半空,发丝青黛,眉眼间隐约妖异。她穿着一袭绯衣,衣袂当风,临风舞荡,翩然若仙。
绛华伸手抽出束发的银簪,青丝垂散,正好遮住脖颈上正慢慢蔓延上来的淡红荻花印迹。她抬起手,只见那支银簪倏然变长,幻化为一把长剑,剑身晶莹,映着月华淡淡泛光。
余墨负手而立,血红的眸子却越眯越细。
绛华一震长剑:“这就开始吧。”
余墨微微抬起手,玄衣拂动,身上妖气更盛。不多久,妖风阵阵,风云变幻,黯淡的天际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将周围映得陡然间一亮。他那双血红色的眸子之中,满是嗜血妖性,薄唇开阖,吐出一句话来:“你的修为,果然又有了不少长进。只可惜异眼这样的宝物,竟生生浪费在你这花精手中。”
绛华拧眉看着头顶大片大片飘落的雪,不由道:“余墨,你胡乱改变天时,这可是最忌讳的重罪。”
他轻轻勾起嘴角:“我便是对你手下留情次数太多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饶过你。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你怕那些天庭仙君,我可不怕!”他凌空踏前一步,妖气直冲九天。那漫天飞雪也变得凶猛如虎,借助风势,低吼着冲向对方。
绛华抬袖遮挡风雪,手中的长剑自上向下一划,将肆虐的妖气划为两半。可对方的妖气只是稍微一淡,随即又以更为凌厉的气势卷土重来。她心底微微惊骇,偶一抬头,却见那一轮明亮的弯月也被妖气遮蔽,只是隐约透出点淡白色的清辉。
余墨催动妖气,步步紧逼,冷笑道:“你除了躲躲藏藏的本事厉害,还有什么可以看的,拿出来让我瞧瞧。”
绛华心念一动,御风而行,直上九天,只见茫茫云海之后,隐隐可以看见紫薇星的光芒。她愈行愈快,身后的余墨也紧紧跟着不给她半点空隙。她眼中只剩下越来越清晰的紫薇星,于周遭一切都感知不到半分。
余墨眼见她离紫薇星越来越近,心中也觉得出不对劲的地方,突然旋身落在她的身前,衣袖飘飘,一阵青黑色的雾气扩散开来。绛华轻笑一声:“可惜已经晚了。”
只见紫薇星相转动,似乎流转出祥瑞之气,隐隐结成一个阵势。
绛华退开几步,千万道瑞气交织成网,将余墨笼在其中。余墨进退不得,想突破瑞气,却被反震回来。他仰起头,只见紫薇星芒冲天,眼前一切似乎正在飞快转动,头晕目眩。突然紫气回嗜,他只觉得面颊手臂都疼痛难当,像是被什么钝钝的东西慢慢割着。他抬手在颈项一摸,却是黏黏的满手的血。
绛华当风而立,绯衣翩然,容颜妖异,看着余墨在阵中挣扎。她于这鱼精也算是同类,没有解不开的仇怨,更不想看他元神俱毁、七魂六魄飞散,想着再等一等便将他放出来。蓦地里响起一声妖受伤时尖利的嘶吼,只见余墨黑发垂散,眼角带血,青黑色的鳞片慢慢爬上了他的侧脸。
他反手挥开紫光的束缚,强行从一片瑞气之中脱困出来,对于身上脸上被划开了一道一道的伤痕也没放在心上。
此情此景,教她为对方的气势气息一滞,心中胆怯。她伸手摸到东华清君留给她的东西,迟疑了一阵还是没有取出来。
她没有后路可以退却。
绛华旋身而动,将突然扑来的妖气斩成两断。论修为,她终究是及不过余墨,眼下在苍穹之中,紫薇星之下,她还是占尽天时地利。
余墨的脸庞瞬间都被鳞片所覆盖,手背也成了青黑色,一双眸子殷红似血,看上去十分恐怖。他已经完全妖变,凶残之性没有压制,步步紧逼,嗜血而动。绛华只觉得的手上的长剑越来越重,几乎都提不起来,突然当的一声,被折为两截。她一怔,只见眼前妖气暴涨,在她心口重重一击。
绛华身子一倾,呕出一口鲜血。她失了御风的妖术,径直从云层中直落而来。她微微咬牙,将手中的一截断剑掷向对方。余墨刚施展完妖术,正是前后不接的时刻,这一剑正好插在他胸前。他痛叫一声,抬手将剑拔了出来,直扑向正在下落的绛华。
绛华听着耳边呼呼风声,又见余墨追到,心想这次只怕是无幸。
只可惜,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向那些惦记在心里的凡人说,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间美食没有吃遍。
她忍不住回首看着凡间,夜晚的南都依旧灯火通明、繁华鼎盛,不知道惦记着的那些人正对着哪一盏油灯?
她落下的尽头正是一座朱红色的府邸,琉璃瓦的屋角高高扬起。千钧一发之际,绛华咬牙向旁边一滚,沿着屋檐一路滚下来,好不容易才停住。
余墨躲闪不及,正好扑在檐角上,琉璃瓦片透胸穿过。
她抓着屋檐上的瓦片,抬眼看着上面。只见殷红中略带着银色的血淌下来,转眼间又化为虚无。余墨脸上身上的鳞片渐渐褪去,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
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你这荻花精,运气还真是好,一次两次都……”
绛华趴在屋檐上,知道自己现在甚是狼狈:“……是你的运气太糟了吧?”
余墨居然眉目清晰地笑了,微微动了动手指:“你明明是妖,竟然连紫薇星都会帮你,这不是好运气是什么?”
绛华其实很想教训他说,那不是单纯的运气,而是她将来飞仙后是要掌管紫薇星的,凡间的国运都会握在她手上。突然的,却又不想说了。
只见余墨身上涌起一阵白光,人身消失,只剩下一尾小鱼静静躺在那里。
绛华勉力爬到屋檐顶上,将那尾小鱼抓在手中。只觉得手心的鱼实在太柔弱了,还微微地颤抖着,仔细一看,那双鱼眼却是红色的。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缓了口气,想要用妖术御风而行,才不过飘了几步,突然胸口一闷,一头栽下地去。
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很悲惨的痛叫。
绛华心虚地四处看看,似乎是在某个大官的府邸里。她见周围没有半个人影,方才低头看着垫在下面的人。那人的眉目生得颇有书卷气,只是看着有些面善。她不由仔细看了一阵,越看越是眼熟。这不就是那个曾背弃在家乡苦等的妻子、想去高攀献郡王千金林思颜最后又被自己搅黄了好事还被林思颜狠打耳光的状元江池么?
她伸手在江池身上点了一点。
江池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动。
绛华偏过头,很好心地问了句:“江大人,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叫人来?”
江池还是没动,眼中有些闪烁不定。
绛华站起身,借着月光去看手心的小鱼,虽然还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总算没断气。
江池突然醒悟,指着她的手指颤抖不止,一面往后面爬去,却死活站不起来:“你你……是你、你……”
绛华上前一步,看着他慢慢说:“江大人,你那位妻子只怕已经不在了,你挑个时候回乡去看看吧。”
虽然江夫人的事情,余墨也有责任,可是江池却更为可恶。
余墨已经偿清了一切所作所为,而江池却过得滋润。
江池哑声道:“你到底是什么妖怪,怎么知道我的事情?你到底想怎么样?”
绛华气得不轻,这人真是死不悔改。
只听江池语声渐渐尖锐,看来是怕得厉害:“你跟着我,到底是想得到什么?如果是想吸我的精血,就快点来,不要惺惺作态!”
……吸精血?
绛华抬手凌空一挥,江池立刻被打偏了脸。她气极反笑,上前扯住江池的绛红官袍:“你还真以为我们会稀罕和你们这些凡人□,吸什么精血?就凭你,我还看不上眼。”她感到手心的小鱼似乎挣扎了一下,勉强平顺了怒气:“算了,你不去就不去,我要走了。”
她御风离开了江池的府邸,往护城河方向而去,心中有些许郁结:原来妖在凡人心中是如此不堪。她敢对天发誓,虽然知道所谓夺取人的精元来助长修为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去做。
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
可这百年对她来说,实在太短,还不如自己慢慢修炼。
何况做出了这种事,难免被某位仙君给收了,下场更是凄惨。她就和大多数妖一样,遵守着规矩。不过这样说来,凡人残忍起来就是父子兄弟之情都不顾,是不是比妖更加不如?
她沿着石阶走到护城河,低下身将余墨放进水里。
那条红眼的小鱼懵懵懂懂,在水中转了个圈,却没有立刻游走。
绛华蹲下身,看着水中,轻声道:“余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再修为人身。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为敌。”
小鱼在她手边游了一圈,甩甩尾巴游走了。
绛华看着水中。只见弯月的倒影就在水波潋滟中微微晃动,而水面映出来的那个女子一袭绯衣,发丝青黛,脸庞白皙,下巴尖削,眸色也不是纯然漆黑,看起来和凡人还是有些许不同,透着几分妖异。她看了一阵,不禁自语道:“说起来,应该是现在这样比较好看才是,怎么我觉得反而不如原来顺眼?”
她站起身,往回走去。
暮色昏暗,夜风刺骨,看来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罢。
她站在河堤上,遥遥看着水中的月影。一阵风吹过,就将水中的影子搅乱了,碎成一瓣一瓣的。
绛华莫名地轻叹一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却有些迟疑的声音:“绛华?”
当年巷里初见晏
秦拓就坐在河堤边,身边堆了两三个酒坛子。
绛华震惊至极,也不知对方在这里有多久,是不是看到她御风而行,只能僵着不动。只见秦拓的神色和平日不太一样,向她招了招手:“绛华,你看今晚月色是不是很好?”
绛华走过去,闻到酒气,才知道他喝高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秦拓看着她的脸,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原来你以前都是易容了,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绛华深知和醉鬼没什么道理可讲,当初张大娘喝醉时候,可是大哭大叫着让人给她松绑,一旦松开,就提着菜刀四处乱走,十分恐怖。
秦拓眼神迷离,突然拉住她的手道:“绯烟,你……不要嫁给裴潇……”
她不知怎么很来气,上前将他往河里推去。
只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绛华站在岸上,往下看着:“你喝得再是烂醉,也没有用。要是你真心喜欢绯烟,她又愿意和你在一起,大不了就去抢亲啊。现在半死不活的,你还想怎样?”
秦拓好不容易在水中站稳了,微微皱着眉看她。
绛华难得逮到机会向凡人说教,又继续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气自己,还是要气别人?反正你怎么样也没有谁会在意。”她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说出来不厚道,但是不说又憋着不舒服:“现在绯烟的亲事已经快到了,你要么有本事拆散了他们,要么就干脆忘记掉,是男人就该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其实她还想顺口说要像一座铁塔、腰粗背厚之类的,突然想起这是裴相爷说过的、教训儿子的话。
秦拓眼中渐渐清明,酒意也醒了大半,皱眉道:“你这些话,大半都是裴相爷那里偷来的,却来教训我。”
绛华忍不住笑出声:“你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完呢。”
秦拓湿淋淋地爬上岸,长叹一声:“你倒好,趁机将我推到水里去。我见今晚月色好,最后醉一次,也被你搅黄了。”
绛华颇为惊奇:“原来你还会说笑啊?”
秦拓将外袍拧了拧,假意愠道:“你以前都不知道么?”他看着对方,忍不住道了一句:“不过你现在好好的,怎么要把脸弄成那副模样?”
绛华一怔,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胡编乱造:“才不是,原来烧伤之后,就一直敷着药,等到现在才痊愈了。”
秦拓微一挑眉,淡淡道:“哦?不知是哪家大夫有这本事,以后有什么病痛都要找他才是了。”
绛华知道自己是在自打耳光,默不做声。
秦拓微微一笑,轻声说:“好了,这样晚了,也该回去了。”
绛华转头看他。只见他迟疑了一下,脸上有些局促,又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多谢你。”
一过冬至,慕绯烟出阁的日子就望得到了。
向来活泼泼的绛华却病了,一连好几日卧病不起。虽是病着,却过得很充实。慕绯烟时常来看一看她是不是好些了,张大娘更是时不时给她带些好吃的。后来连一向和她有些小不和的翠衣都来了。
翠衣站在床前,也没瞧她:“原来你皮厚肉粗的,却还是会生病。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好了。”
绛华很无奈。她真的不是伤寒过劳,只是被余墨最后一击伤到元神,果然她该将那条红眼睛的小鱼捏得半死不活地再放进水里才解恨。
张大娘扭扭捏捏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绛华,将你的脸医好的大夫是哪一家的?改天我也去看一看,你看大娘脸上都起斑了。”
“……是个游方郎中。”
黄伯抱着大黄也来看她:“绛华,你现在好看多了,果真和你兄长生得有几分相像。”
她是妖,东华清君是仙,光是这点就很不同了,何况还是说东华清君男生女相么?绛华敷衍两句,忍不住想笑。
大黄瞪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她,居然往后缩了缩。
绛华原本还等着大黄跳过来,伸手等着接,谁知那一团虎皮竟瑟瑟发抖着缩进黄伯的袖子里,干脆不出来了。
黄伯怜爱地摸着大黄,笑笑道:“绛华,可能是你变化太大,大黄它不认得你了。”
绛华瞪着大黄那翘在外面甩来甩去的尾巴,只见嗖的一下,连尾巴也立刻钻进黄伯的袖子里去了。
黄伯走后,绛华还气得要命。她竟然被一只猫嫌弃了。
她不待身子完全复原,就去找大黄。以往大黄一见到她,必定会直接扑上来撒娇,现在居然吓得直窜上墙角的树。绛华已经茫然,难道她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不成?明明别人都夸她变得好看的。
大黄缩着一团炸毛的身子越爬越高,扒着细树枝晃晃荡荡,还时不时往下瞅一眼。绛华站在树下看它,想着它这一身肥肉爬树,不用多久就会自己下来。大黄突然爪子一滑,揪着一根树枝呜咪呜咪地叫唤,更显得可怜兮兮的。
绛华足尖一点,跃到树边的那堵墙上,伸手去接。
大黄一见她,立刻往上爬了两下,背上的毛又炸起了。
“快跳过来,我接着你。你这一身肥肉,摔下去还不成猫肉饼了。”绛华耐着性子,等着它跳过来。
大黄挣扎很久,终于转过头,跳了。
绛华将一团虎皮接在手中,忽听下面有人道了一句:“你又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转头向下看去。
只见裴洛仰起头,在烂漫日光中眯着眼看她笑,手臂微抬:“下来,我带去你一个地方。”
“我才不要去。”
“醉娘做了点心,你不去的话,可就白费了。”
绛华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抵制住诱惑,抱着大黄往下跳。裴洛伸臂接住她,啧啧称奇:“也就几日不见,怎的你脸上的那些伤也好了?”
绛华立刻反唇相讥:“也不过几日不见,裴公子你的记性却变差了。你之前不是才冲我发脾气过?”
裴洛拎着大黄的脖子,往旁边一丢,拂了拂袖:“你别误会,是醉娘好心才让我来找你。我又素来心胸宽广、不喜计较,也就勉为其难了。”
绛华瞪了他一眼,然后回头去看大黄的安危,却被裴洛扯着走开两步。
“醉娘见不得这种长毛的东西,你莫非还要带着它不成?”裴洛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说。绛华估量了一下,觉得还是点心比较重要,就不再挣扎:“好了,我知道了。”裴洛突然停住脚步,绛华没有料到,又是一头撞在他背上。她还没来及捂脸,就见裴洛转过身来,抬手撩开她颊边散落的一缕发,在她撞得微红的额上揉了揉,语气柔和:“痛么?”
绛华心道,怎的这个场景如此相熟。
裴洛松开手,语气也变了:“你走路都不看前面么,老是撞到我身上。”
“还不是因为你突然停住,我没反应过来才会撞上。”
裴洛笑了一声:“下次记得反应快些。”
绛华走了几步,才发觉自己的右手一直都握在裴洛手中,觉得有些不舒服:“裴洛,你……”只见他回转头,微微一挑眉疑惑地看着她,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有几分风流味道,风流之下却还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绛华微微一笑:“没什么。”也不知道这裴公子是怎么了,净挑些热闹的街市走,她被人盯着看得难受,很是怀疑是不是脸上沾到了什么脏东西。
“怎么不是去君自醉?”待弯过一个街口,绛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裴洛神色古怪:“你想去君自醉?”
她心里发毛,底气也不足起来:“醉娘姑娘不是在那里的吗?”
裴洛突然失笑,抬手轻叩了一下额头:“我在外城选了一个小院,今日才收拾了好住人,以后醉娘都不会回君自醉去了。”
绛华微微笑着:“这样就好了,我想醉娘姑娘也不会喜欢留在君自醉的。”
裴洛笑着嗯了一声,突然问:“你在沂州欠了我的,现在可是该还了?”
绛华一怔,随即指责道:“怎么还有你这样向别人讨人情的?”
“那么你是打算赖了?”
“谁要赖,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就算这裴公子想要皇帝头上的龙冠,她自忖也有本事弄来,只要他有这个胆量。
“你们都吵到家门口来了,怎么还没吵完?外面这样冷,还不快进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一座不大的院落外边,醉娘素衣长袖,手上拿着竹帚站在天井中。
裴洛疾步走进院落,接过醉娘手中的竹帚,一手扶着她:“以后还是请个人来收拾,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可别累病了。”
绛华也踏进门槛,嫣然道:“醉娘姑娘。”
醉娘这才瞧见她的正脸,微露讶色,旋即温柔地笑了:“你的脸好了吗?我都差点没能认出你来。”
绛华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有些尴尬:“现在很怪么?”
醉娘伸手拉住她的手,弯着眼笑,尽管妆容精致,还是遮掩不住眼角的细纹:“谁说怪了?绛华本来就是美人胚子,难怪——”裴洛轻轻咳嗽一声。醉娘抿唇轻笑:“好了,我们进去说话,你们去了沂州那段时日,我试着做了几种点心,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绛华走进主房,看着桌上热腾腾还冒着白气的各色糕点,险些热泪盈眶。醉娘拉着她坐下,伸手拿起一块绿豆糕:“虽然这个时候吃绿豆糕有些奇怪,不过我还煲了人参枸杞炖鸡,正好冲淡绿豆糕的凉性。”
绛华知道很多人吃东西都讲究什么性凉性热的,但她一点都不忌口。身为花精,对凡间的美食百无禁忌,只有好吃和不好吃之分。
裴洛凉凉地说了一句:“她才不会有这么讲究,喂饱就不错了。”
醉娘嗔怪道:“宣离,你怎么在说话的?”
绛华瞪了裴洛一眼,最后还是埋头苦吃,心台澄净,直入无我之境。过了一会儿,只觉有人在背上一拍,让她正好噎住,几乎连气也岔了。她转头去看那个罪魁祸首,果然是这杀千刀的裴洛。他也没料到绛华居然会噎得那么惨,连忙掉了一杯茶给她,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虽然这个动作是好心地帮她顺着气,却拍得她连一口气都缓不过来。
醉娘站起身道:“我去看看炖鸡好了没有。”便转身向厨房去了。
裴洛显然没想到是自己的手势出了差池,柔声问:“好些了么?等下喝几口汤就会舒服些。”
绛华微微咬着唇,想想还是算了,虽然好心办了坏事,也怪不得谁。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微微温暖,有种目眩神离的柔和。
裴洛缓缓直起身坐正,似乎有些难堪,下意识地轻咳一声。
绛华懵懵懂懂,心里异样,突然看见醉娘端着一锅人参枸杞炖鸡过来,一个激灵,离得裴洛远了些。只是觉得,不该如此,也不该去伤害醉娘。
醉娘将砂锅放下了,突然嫣然一笑:“宣离你好端端的脸红什么?都这把年纪,还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啊?”
裴洛握拳放在嘴角轻咳一下,低着头没说话。
绛华瞥了他一眼,心道这裴公子还算知廉耻,不是无药可医。只是这一顿饭吃得实在气闷,低着头一直不敢去看醉娘。偏偏裴洛也像是被毒哑了似的,闷头一句话也不说。
临到末了,裴洛起身,低声向醉娘说:“过两日就是大哥的婚事,我只怕都不能来了。”
醉娘抬手抚着他的侧颜,语带温柔:“眼下天冷得多了,你要记着多加些衣衫,别一心充门面,明明冻得要死也非要穿得风流别致。”她又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襟,眼眶微红:“如果姐姐能看见你现在这个模样,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了。”
裴洛微微笑道:“你放心。”
绛华站在一旁瞧着,觉得有些懂了,却还是有些不明白。忽见裴洛向她看过来,轻声道了句:“走罢,再过一会儿就天黑了。”
入冬的南都不待夕阳完全落尽,天色便昏暗起来,原本热闹的街市也只见偶尔过去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影。
而君自醉,却还是人声鼎盛、灯火辉煌。
不知是哪扇雕花红漆木窗中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正是当日郊游时候醉娘唱过的曲子:“……倚阑干,泪潸然,桂影倾倒青花盏。云笺凝墨,轻叹不付,画梁啼双燕。紫檀碧玉,问得秋晚扶云鬓。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
绛华不由停下脚步,驻足而听。
“这个曲子是个不得意的落魄书生写的,那时有个很出名的舞姬就着这支曲子跳了一支舞,便流传开了。”裴洛语声低沉,“每到初秋始发时分,如果一连几日下雨,整个南都会被笼在烟雨迷蒙之中,才会有烟雨倚重楼一说。”
“一到秋天的雨季就可以看到吗?”绛华很是好奇。
裴洛唰得打开折扇,微微笑道:“不过一年之中也只最多能见一回,你要是在南都多留几年,倒可以多看几回。这样的奇景,就是看一辈子也不会倦。”
绛华看着他,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裴公子现在都入冬了,你打着扇子就不嫌冷么?”
裴洛合上折扇,掉转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就是你话多,什么都要嫌来嫌去。”他偏过头,淡淡道:“初十那日,你需得答应我一句话。之后,在沂州的帐就一笔勾销。”
十二月初九,正是慕府小姐出阁的日子。
迎亲的队伍从相府排到宣华门,一路吹吹打打、喜乐不停,花炮震天、细屑飘香。裴相爷数度为民请命,为人铁面无私、刚直不阿,在民间的口碑甚好,是以嫡长子裴潇大婚,一路捧场围观的百姓不少。这般人声鼎沸、交相眺望的阵势,就是公主下嫁时候也没有的。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裴将军来了!”
只见中间三骑翩翩而来,正中的男子一身新郎官的红袍,更是衬得相貌华贵逼人,举手投足之间虽是书卷气十足,只是脸上还有几分沙场中往来的倦怠。裴潇少年时候就被裴相爷放到边关历练,年岁渐长,也慢慢有了大将的气度。而勒马行于左边的那个,蓝袍绛带、嘴角带着有些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是二公子裴洛。右边的贵公子穿了墨绿的官袍,眉目细致,眼中微微阴郁,正是裴相爷的三子裴潭。
三人身后跟着一队侍卫,手执长矛,步履齐整。
慕天华远远看着迎亲的队伍过来,笑得嘴都合不上。只见裴潇突然策马上前,待到近处时候立刻翻身下马,恭恭敬敬行礼道:“泰山大人,裴潇同舍弟前来,正是来迎接慕小姐的。”
慕天华捻着下巴上的三缕长须,红光满面:“好,来人,将小姐请出来。”
立刻有人抬来一个火盆,摆在门槛处。喜娘和绛华一左一右,扶着凤冠霞帔的新娘缓缓走来,衣摆微撩,跨过了火盆。
虽是几个动作,绛华却紧张得要命,手心都有些湿润了。她扶着慕绯烟走到大红花轿之前,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出什么差池。喜娘弯下腰去撩花轿的珠帘,却见裴潇大步过来,亲自撩起轿帘,侧身立在一旁。
绛华在沂州时候只远远看过裴潇几眼,眼下才是真正看清了。裴潇和裴洛的眉目都依稀有裴相爷的影子,清俊雅致。反而是裴潭,和兄长的长相都颇有差别,大概是随母的缘故,五官十分细致。
慕绯烟弯下腰坐进花轿之中。裴潇将珠帘拨下,又同慕天华寒暄几句,方才走到坐骑边上,在马镫上一踩,身形轻捷地端坐马背。慕天华也坐进软轿之中,立刻有四名身强力壮的轿夫上前抬轿。
绛华看着花轿被相府的护院小心抬起,珠帘簌簌落落地颤动,珠子轻碰的声响很快被震耳欲聋的花炮声响盖过去了。她握着绯红的流云袖,忽觉得有人看过来,下意识地轻咬嘴唇。她回望了一眼,但见裴洛眼中明亮,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轻笑,竟是将满目的红色衬得黯然失色一般。
只听喜娘扯起了嗓子:“起轿,喜乐!”
迎亲缓缓折转,前面的依旧是吹打放炮的,中间是裴相的三位公子勒马缓行,之后跟着慕府的轿子和陪嫁过去的一行人,由执矛而行的侍卫殿后。
裴相爷一袭描金紫袍,玉带轻束,负手而立,威仪万千。他看见慕天华从软轿中出来,立即就迎了上去:“老慕,你看我俩今日成了亲家了。”
慕天华将手笼在袖中:“裴绍,我大半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家儿子要是欺负她,你以后就不用安生了。”
“我的儿子自然好得没话说。你就省省心,我们斗了半辈子,也不见得你哪一次占了上风。”
“你当自己还年轻,净说大话。看看你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当年督战那气势?”
裴相爷眉头一皱:“你站着说话自然轻松,也不看看是谁坐轿子来的,当年慕大将军可是在马背上过的。”
裴潇神色微微尴尬,轻声道:“爹爹,时辰差不多了,那边还有不少观礼的人。”
慕天华立刻笑得一脸慈爱:“还是贤婿想得周到,耽误了时辰可不吉利了。”
“今日大喜,两位大人看来心绪也甚好。燕某沾光,得以观礼,实在荣幸。”一道极为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只见说话的那个男子缓步走来,一袭淡紫的长袍随风而动,肩上搭着油光水滑的貂裘,看上去年纪很轻,脸色白皙,俊目修眉,神色微微冷淡。
裴相爷神色复杂,拱手道:“燕侍长一番心意,裴绍心领。”
只见那燕侍长微微一笑,面上如薄冰消融:“裴相太客气了,只是太子殿下被俗务所牵、离开南都,方才派燕某前来。”
绛华站在花轿边上,发觉那位燕大人出现,周围那些穿着官袍的都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他,隐约有些鄙夷之色。
慕天华看着那燕侍长先进了相府,方才叹了句:“看模样斯文守礼,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那么一个人,真是有辱家门。”
“燕侍长,嘿,侍长,明明是一介男儿,却弄得这般下贱。裴相,你瞧太子这样,可比不得年少聪慧的赵王。”一个穿着团花锦绣红袍的长者走过来,脸上堆笑,言辞却颇为傲慢。
“罗大人,太子也是年少气盛,有些小事情难免考虑不周。您老就别揪着不放,依我看啊,赵王也未必真好得过太子。”一旁站着服紫的官员也笑着回了一句。
那罗大人双眉竖起:“依周大人看来,太子这样倒是做得对做得好了?”
“两位大人为着太子和赵王争执,却没提晋王。这是真忘记了,还是提起了就不好结果?”
“好了,各位也不用争了,和和气气的不好么?何况今日是慕小姐同裴将军的大喜日子,老是争这些做什么?”兵部尚书洪晔来打圆场。
裴潭斜着眼看过去,轻笑一声:“二哥,没想到你们兵部有这么个一团和气的尚书,难怪近年来碰上北燕都是输多胜少,敢情都顾着怎么圆场子了吗?”
裴洛微微一挑眉,也笑着回应:“洪大人在这二品大员的位置稳了这许多年,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三弟你资历尚浅,还看不到那独到的地方。”
裴潭冷笑道:“我是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东西。不过我还是知道,我们这些做臣下的,自然是有话直说、为君分忧,那些看不过去的东西才会转好。”
裴洛微微一笑:“三弟说的是。”
自己的父亲,的确是个刚正不屈的谏臣,洁身自好,从不结党营私。只是这一路走来也相当艰苦,几度发配,幸好不久就起了战事,才被圣上一道圣旨召回来。坐到如今相爷的位置,可说九死一生,十分不易。
谏臣直臣,在各朝各代历史上,鲜有好下场的。
慕天华提高声音:“这些朝堂上的事情,留着以后慢慢说,难道各位不是来观礼的?”
一群服紫裳红的官员笑着作揖,鱼贯走进相府。
绛华扶着慕绯烟下轿,缓缓穿过长廊。慕绯烟头戴明珠凤冠、身披描金嫁衣,长袂曳地,更显得身段窈窕,弱柳扶风。裴潇站在喜堂门口,接过绛华手中的红绸,领着慕绯烟在一片恭喜声中步入喜堂。
绛华的身份只能在这里止步,只好透过那些官袍的缝隙中艰难地眺望。她听见一个声音字正腔圆地喊道:“一拜天地——”
她踮起脚,却什么都看不见。
“……夫妻对拜——”
里面传来一阵笑闹声。
她不再看了,转身就去收拾那些嫁妆。
其实看不看都没差,只要绯烟过得幸福,什么都好。
她和别的慕府陪嫁过来的人收拾了东西,由相府的管事领着去裴潇的别苑。绛华将手上的东西摆上,又想起慕绯烟最喜欢的香木还没有点起,转身去寻。她只是一转头,只见一个紫袍貂裘的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她一怔,从窗口跃下,一路追去。
在所有人都在观礼的时刻,那个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绛华追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住脚步,只见裴洛站在树下正同那位燕大人寒暄。那燕大人一身紫袍,时不时抬手去裹紧身上的貂裘,脸色白皙,近乎于剔透,隐隐可以看见底下的血管。
裴洛正好看见绛华,便匆匆说了几句,举步向她这边走来。
那位燕大人回首看了一眼,神色淡漠,转身离去。
绛华见着裴洛走过来,方才问道:“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裴洛似笑非笑:“那是跟着太子殿下的侍长大人,姓燕,单名骁。你问他怎的?”
“刚才你们在观礼的时候,那位燕大人反而在后院,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裴洛微微皱眉:“有这种事?难怪我适才是觉得少了什么人。”他沉吟了一阵,又道:“你放心,等下我会叫管事的加派人手,不会出事。”
绛华想想也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了,轻轻嗯了一声。
裴洛突然按在她的肩,问了一句:“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还记得?”
绛华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明天要答应你一句话,就是这样?”
裴洛吁了口气:“就是这样,你没忘就好。”
绛华忍不住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弄得神神秘秘的,问你又什么都不肯说。”
裴洛笑而不答,轻轻推了她一下,轻声说:“你去忙你的罢,我还要过去帮大哥挡酒。”
绛华虽然懵懵懂懂,也只得回到裴潇的别苑。
月华转过回廊,照映着新房,香木也慢慢烧到尽头。
绛华回望了门上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一眼,沿着长廊,转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大约是认床的缘故,竟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比之前百年都要多。慕绯烟、秦拓、裴洛、醉娘等人的脸从眼前掠过,突然想,如果自己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凡人,可以一直相待下去,该多好。
她学会了凡人的情感,懂得了什么叫做舍不得。
也不知到了飞升那天,她会不会走不了。
绛华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竟是纠结这么一个问题想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顶着眼下的阴影、游魂一般起身。
只是没想到裴相爷和另外两位公子也一早过来别苑。裴相爷是一贯的神清气爽,风度使然,只是两位公子实在不妙。裴洛虽然俊颜微倦,但精神还不错,反倒是裴潭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打呵欠。
慕绯烟端着茶盏,低着头递给裴相爷。她换了出嫁新妇的装束,气色很好。
裴相爷喝了一口茶,温和地问了几句话,慕绯烟也轻声答了。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如电,看了后面站着的两个儿子一眼,直接将剩下的茶水泼到裴潭身上:“看你一大早就没精打采,这样出去不是叫人笑话?”
裴潭苦着脸:“爹爹你又不是没见过昨晚那几个武将喝得这样凶,我替大哥挡得都快吐了。”
裴相爷哼了一声,又看向裴洛:“为父的都不知你酒量这样好,这千杯不醉也练了很久罢?”
裴洛立刻道:“其实我都是用内功就酒逼出去的,不然哪里拦得住。”
裴相爷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道:“你也算是习武的,这点功夫切不可搁下了。你们都收拾收拾,等下还有早朝。”
裴潇看着父亲走远了,方才笑着说:“二弟,看来我离家几年,你已经很知道怎么顺着爹爹的脾气说话了。”
裴洛微一挑眉,微微笑着:“这点疏忽不得,不然大哥你在嫂子面前可要丢丑了。”
裴潇抬手在他肩上一锤,笑得很爽朗:“行了,我常年行军在外,爹爹才不会有这个时候骂我。”他垂下眼想了一想,突然问道:“说起来,你前日说有求于我,到底是什么?”
绛华顿觉不妙。
果然听见裴洛慢慢道:“其实,我想向嫂子要一个人。”
慕绯烟也露出疑惑的表情,轻声说:“不知是要谁?”
绛华悄悄地往主厅外边挪了两步,还没来得及挪到门槛,就听裴洛说:“绛华。”她瞪着对方,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裴洛这人果真奸猾,早在几天前就预谋好了。
裴洛微微一笑,居然笑得有些烂熳:“不知嫂子能不能答应?”
慕绯烟看看丈夫,再看看绛华,迟疑了好一阵没说话。她初到裴家,得罪不起人也不能拒绝,只好说:“绛华不在慕府的下人名册上,小叔不妨问问看绛华是不是愿意吧?”
裴洛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即问道:“绛华姑娘,你意下如何?”
绛华简直目瞪口呆了,心中很想反悔,只是妖和人不一样,一旦承诺的事情就会结成契线,由不得她说不。她挣扎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僵硬地弯了弯脖颈。
裴潇斯文笑道:“难得二弟有喜欢的人。”
喜欢?绛华忍不住腹诽,还不如说是觉得新奇有趣吧。她估摸着万一裴洛知道她是花精,只怕会觉得更新奇有趣。
裴洛走到她身边:“走罢,我等下还要早朝,晚了就赶不上了。”虽是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是眼中那一抹得意的笑意清晰得很。
绛华只好跟去裴洛的别苑。只见裴公子步入主房,抬手脱下便袍,换上浅蓝的官袍,悠然道:“绛华,你将桌上烫好的衣带拿来。”
她只得拿起绛红的衣带,走到裴洛面前。裴洛抬起手臂,惬意地等着她动手。绛华还是忍了,低下头将衣带束好,顺手拉直了衣襟,突然觉得后颈一暖。裴洛低着头看她,微微笑道:“我今日会早些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
绛华恍然,僵硬地点头:“好。”
不止裴公子吃错药,就是她也有些不对劲了。
绛华发觉这裴洛真的很喜欢物尽其用,开始还是支使她递衣衫束衣带,到后来干脆连早上起来也要她来叫,练剑时候她一定要在旁边看,练完剑用早点也要站在一边候着,傍晚从兵部带来一叠卷宗,也是她守在一旁磨墨作陪。
就差沐浴上朝时候没有跟着了。
早上的也就算了,裴洛功夫不错,舞剑还算能入眼。可是晚上为什么要她站在一边看他批卷宗?裴洛一看起卷宗,就时常看到大半夜,她又没什么事可以做,看他写的那些东西,分开来看每一个字都认得,可合在一起就完全不明白了。
日子一久,绛华索性退后两步靠着书柜瞌睡。反正她堂堂花精,天赋奇才,就是站着也能睡着。
开始裴洛还没怎么样,总是看完最后一份卷宗就放她回去睡,有时候还会大发善心将她抱回房去;时日久了,会在她开始往后退向书柜时突然问几句话,绛华答完话,瞌睡也醒得差不多了。等到她想睡的时候再退后的时候,裴洛又会出其不意地问几句话。到后来该问的全部都问完了,裴公子干脆拿起旁边的书册朗声读一段。绛华有苦难言,有怒气不好发作,只能忍着。
绛华不得不承认,她居然还斗不过一个凡人,真是为花精一族抹黑了。
绛华在相府待了一段时日,总算同那位燕蓉姑娘照面了。
燕蓉是裴洛的侍妾,据说是那时裴洛流连君自醉,还当众包下醉娘之后,裴夫人特地为他挑的。谁知燕蓉过门大半年,裴洛还是一切照旧,她竟然连夫君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绛华有时候想想燕蓉还满可怜的,如果燕蓉之前不是误以为裴洛喜欢慕绯烟,一时起了嫉妒之心,暗中下手将人推进莲池,她也不会用妖术将燕蓉扔进水池里。只是那晚绛华是恢复容貌再去的,也就是说和现在的是一模一样。
她没有想到会有机会进相府,留在裴洛身边,而现在恢复原本的容貌也是因为巧合被秦拓撞破了,诸多巧合连在一起,她逃也逃不过。
绛华去厨房里将炖好的参汤端去给裴洛,一走过曲桥,就看见燕蓉从一旁□走来。她暗暗叫苦,忙低头加快脚步。
燕蓉走到她面前,接过托盘:“这参汤我会送去,你去做你的事情。”绛华松了一口气,刚要掉头走开,忽然被脸上一凉,被硬生生抬起。只听燕蓉在耳边说:“你就是那个这几日被二公子宠着的丫鬟吧,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模样的。”
绛华很想叹气,果然和燕蓉才一对视,对方就僵立不动了。她眼疾手快,将燕蓉手中的托盘接在手中,就见燕蓉连连倒退,脸色煞白,指着她颤抖:“是你!是你这妖怪!你不要过来!”
绛华只得站着不动,只见对方突然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然后手脚并用向后爬去。这个反应和那位江大人江池很有几分相似。
燕蓉见她一派沉静、没有动作,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头撞进书房的门,颤声中隐约还有哭腔:“外面有妖怪,宣离你千万别出去……”
绛华无奈到极点,想了一想,只得端着参汤走进书房。她本可以用妖术抹去燕蓉关于那晚的记忆,但是这样做是违反天条的,只好让人指着叫“妖怪”。
裴洛正翻看着卷宗,被燕蓉突然扑进来那样子吓了一跳,微微皱眉道:“什么妖怪?”
燕蓉看见绛华走进来,吓得发抖:“妖怪!她是妖怪!”
裴洛突然轻轻一笑,走上前接过托盘中的参汤:“绛华,你做了什么,让人管你叫妖怪?妖怪要是有你这么笨的,可真是糟糕了。”
绛华瞪了他一眼,却不能反驳。
她想了一想,慢慢道:“就是绯烟被燕蓉姑娘推下莲池的那回儿,晚上时候我来相府,把燕蓉姑娘也推进水里去了。”
裴洛哼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会一点粗浅功夫,就敢随便闯进相府来。现在说清楚了,燕蓉你就回去歇着罢,不要下次再给人推到哪里去了。”
绛华目送燕蓉离开,还没来得及说话,脸上就被捏了一下。裴洛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你那时候这样做,是全然为了大嫂,还是气别的?”
绛华有些莫名其妙,她这样做自然是为绯烟出气,不然还是什么?她迟疑一下,答道:“都有吧。”
却见裴洛将参汤搁在一边,突然伸臂拥她入怀,微微闭上眼:“绛华……”她不知怎么了,站着没动,听他语带欢喜,好像也牵动到自己。
裴洛抱了她一阵,方才慢慢松开,有些失笑:“好了,也快到用饭时候了。今日放你一天,晚上不用陪我批卷宗。”
林未颜将看过的卷宗放在桌子的另外一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吩咐一旁整理卷宗的下手:“帮我去倒壶茶来,麻烦了。”
对方应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他走到里间,只见裴洛一袭蓝袍,执笔疾书,看着十分碍眼。
林未颜走到桌面,抬手在桌上一敲:“裴大人啊,你最近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可否告知下官到底是出了什么好事?”
裴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林大人,你要看的文书都看完了不成?怎么有这闲暇问东问西?”
林未颜哈的一笑,凑近了低声道:“大家都是兄弟,你碰见什么好事也要说出来给我听听。我投桃报李,把献郡王府的猫猫狗狗生了几只崽都告诉你,这样好吧?”
裴洛头也不抬,在一份卷宗底下盖了章:“你家猫狗有多少我一概不想知道,趁早走开,别打搅我办正事。”
林未颜造作地哀叹一声:“我发觉你最喜欢过河拆桥,当年我瞧上兰露坊秀娘的时候,什么都对你说,结果呢?”当年林公子正是少年风华的时候,拉着一帮监察司的兄弟去兰露坊。裴洛向着秀娘笑了一笑,林公子立刻溃败千里。
裴洛吁了口气,突然站起身来,一派斯文:“洪大人。”
林未颜立刻收起刚才那副猥琐嘴脸,转身恭恭谨谨地开口:“洪大人。”
洪晔摸着下巴,笑得和蔼:“两位贤侄不必如此见外。我只是出来转转,顺便说一声,今晚老夫邀请其他几位大人去君自醉一聚,两位贤侄也一道过来。”
君自醉?
林未颜期期艾艾:“洪伯父,怎么定在君自醉,那种地方不、不合适吧?”林公子说起君自醉时,还带着一向洁身自好的君子般迟疑的神情。
洪晔笑着说:“我们只是去喝酒聊国事,不做有辱斯文的事情,有什么不行?”他顿了顿,又道:“何况,裴相爷也会过来。这几日兵部的事务很多,也是因为北关又起了战事,大家私底下先商量好了,以后到朝堂上也好进谏。”
裴洛还是一派斯文有礼:“洪大人说的是。”
他这几日经手的卷宗何止以往的两倍?不断有调兵调粮增饷的文书过来,估计北燕已经有大动作。其实这也不奇怪,沂州土司同齐襄勾结,南楚和齐襄之间的暂且安稳的局面也被打破了,就是北燕按兵不动,为了不被两面夹击、被动挨打,南楚也必会先动兵出征。
只是大家私下想好对策,还叫什么进谏?分明是现在兵部成了众中之矢,洪晔又素来明哲保身,从不得罪一人,才想出这个办法。
洪晔笑着在两人肩上一拍:“以后南楚,可是靠你们年轻人支撑了。”
林未颜看着洪晔的背影转过珠帘看不见了,方才道:“这老狐狸,真够虚伪的。”
“不知道北关战事到底如何了。”裴洛漫不经心道。他一直假意给齐襄做内应,可是自从沂州土司叛乱这件事情出来,只怕对方再不会信他了。若是北燕得胜,只怕齐襄也会来犯,到时候整个南楚都会卷入战乱之中。
“老狐狸还有心去君自醉讨论国事,应该不打紧。”林未颜握着拳,神采飞扬,“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去北关打胡人?大丈夫在人世一遭,就该学那些马革裹尸、扫除匈奴的气魄。”
裴洛笑道:“如果我们都能带兵,那南楚真是没人了。”
历朝历代,靠皮肉生意营生的,从来都被人看不起的。
君自醉再繁华,也不过是青楼蜀馆中的一家,放不上台面。
裴相爷从头到尾,就一直绷着脸鲜少说话,将气氛衬得沉闷至极。洪晔一直尴尴尬尬地赔笑着,还是憾动不了裴相爷半分气势。
林未颜支着颐想,难怪当年慕天华为镇南将军、裴绍相爷为督军,会将北燕人杀得大败,直逼对方的都城临汾。这就是气势啊,千人难敌的气势。
秦拓在座,脸色不算太好看,不过神态和往常一般。裴洛知道其间那些小纠葛,走过他身边时也就微一颔首算是招呼过了,要他讲些酸话去安慰一个情场失意的儿时同窗,还不如直接让他去和秦拓打一场定胜负。
裴洛环视一圈,果然看见那日观礼时候为立储争执不下的几位大人都在座。拥立的不管是太子、晋王,或者是赵王,大家在对抗北燕这一点上还是一致的。否则,就算将人送上皇位,江山却不保,还有什么意义?
林未颜听那些人翻来覆去说些北关的军情,实在气闷,这些他在兵部的卷宗上都看了不下十遍,不由低下声音问:“裴兄,你说相爷是不是从来没有到过君自醉?”
裴洛淡淡道:“怎么可能。”
“那可奇怪了,我头一次来都没这样。”
裴洛一挑眉,瞥了对方一眼,默然不语。从小爹爹对他都是不假辞色,读书习武都十分严厉。他开始以为自己是庶出,所以不讨父亲喜欢。
后来才知道,其实自己比两个兄弟都更像父亲年轻时候。
不论长相,还是做派,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才更加痛恨自己流连烟花之地。
忽听洪晔大声问道:“依裴相所见,我南楚和北燕这一仗是谈和,还是主战?”
慕天华忍不住笑着说:“不如洪大人先说一下自己的想法罢。”虽然同对方并没有什么嫌隙,只是看不过一碰上棘手的问题就推给别人的态度。
裴相爷搁下酒盏,斩钉截铁、一字一缓道:“主战。北燕人胆敢出兵进犯,我们和他们谈和,岂不是助长了对方气焰?”
话音刚落,当即有好几个官员赞同。
裴洛坐在末席,本来也没有他自抒己见的余地。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也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的确是一件自豪的事情。
最主要的事情一旦定下来,席面上的都松了口气,又闲闲地聊了一阵,开始有人先起身告辞。不一会儿,酒席就散了。
裴洛跟在父亲身后走出君自醉,忽听父亲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那个被你包下来的教坊曲娘呢?带过来给我看看。”
裴洛一怔,不由道:“已经不在君自醉了。”
裴相爷突然一掌拍在门口的石狮头上,语气不善:“你将她赎身了?”
裴洛微微咬牙,低下眼道:“是的。”
“畜生!”裴相爷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你大娘给你找了侍妾,你从来不看一眼,却一心一意把心思放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现在倒好,干脆来金屋藏娇了。”
裴洛抬起头,一声不吭,左颊微红。
裴相爷一把抓过他的手臂,重重推了一把:“你带路,我今日倒要看看把我裴绍的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是什么模样的。”
裴洛还是一动不动,也不做声。
裴相爷微微抬起手掌,却打不下去了:裴洛眼中的倔强,就和自己二十多岁时候一模一样。
他想起当年的事,怒气横生,又生生克制住:“你现在不肯带路,也没什么,反正这是迟早的事情。”
裴洛慢慢回神,直直地看着父亲,轻轻道:“爹爹当真要去看?好,我带路。”
他牵过马缰,翻身端坐马上,扬鞭策马,只听身后马蹄声响紧紧跟随。
就是父子,也有不能说的事情。既然今日要全部揭开,他也不在意了。
裴洛突然勒马停在一间院落之外。只见小院烛火昏黄,隐约可见窗格后的一个身影,身段窈窕,水袖曼舞,一举手一投足间都风情万千。
裴相爷神色微变,还不待说话,只见那窗后的女子突然扬声浅唱:“浅笑吟,轻展眉,当年巷里初见晏。竹马易折,青梅枝老,私语许长干。欢愉苦短,闻得边烽起狼烟。山连远山,望不尽,多少佳期梦回中。倚阑干,泪潸然,桂影倾倒青花盏。云笺凝墨,轻叹不付,画梁啼双燕。紫檀碧玉,问得秋晚扶云鬓。题叶竹心,雁过也,几回烟雨倚重楼……”他想起过往,忍不住握紧缰绳,手上青筋暴起。
裴洛下马,淡淡道:“既然爹爹想看,那么现在就是了。”
裴相爷脸色铁青,从马上下来,才刚踏到实地,就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往墙上撞去:“你很好,真是好极了,我裴绍竟会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
裴洛推开抓着自己衣襟的手,靠着墙:“我娘才是瞎了眼,怎么会跟了你!”
裴相爷眼中精光一现:“你说什么?”
往日点点滴滴的愤怒累积起来,终于找到了出口。裴洛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不顾一切地对吼过去:“你要是真嫌弃她出身烟花之地,就不要娶她!现在娶了她,又娶别的女人,才把她生生逼疯了!”
裴相爷怒火攻心,忍不住重重踢了他一脚,踉跄着退开两步:“就算是我逼死她的,你又想怎样?你要是够本事,就来逼死我,反正我迟早也要被你这不肖子气死!”
裴洛抬手捂住腰腹,气势还是不减半分:“我就是要娶烟花女子,一个还远远不够,那些千金小姐我碰都不会碰一下!”
忽然院落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醉娘站在门口,讶然道:“宣离?裴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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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相爷定了定神,仔细看了对方一眼,一脸讶色:“醉娘?”
醉娘疾步走过来,扶起裴洛,神色焦急:“宣离,你脸色怎么这样白?是不是哪里伤到了?”
裴洛气息渐平,苦笑道:“腰上被踢了一脚,没事。”
裴相爷似乎还有些震惊,问了一句:“是宣离为你赎身的?”
醉娘站直身子,微微含笑:“当年是宣离来君自醉将我包下,现在又为我赎了身的。虽说我是他的阿姨,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他全部都帮我安排好了。裴相爷,宣离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责怪他。”她抬手摸着眼角的皱纹:“相爷,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皱纹也出来了,白发也有了,我慢慢的、也不因为姐姐的事情怨恨你了。不,这原本,就不该怪你的。”
裴相爷脸上颓然,轻声道:“罢了,若不是我当年娶了正妻,你姐姐也不至于会那样。”
醉娘低下头,抬袖擦了擦眼角,福身道:“相爷也不必再自责了。宣离有你教导,才会有今日,我姐姐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裴相爷转头看着靠墙站着的儿子一眼,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的,文不成武不就,就这一点本事。”
裴洛还是没吭声。反倒是醉娘微微一笑:“父子之间哪里还有隔夜仇的,宣离你还是随相爷回去罢。”
裴相爷嗯了一声,又问道:“我看这里地方偏僻,不如明日找个南面的、更大的院落。”
醉娘摇摇头:“相爷心意,醉娘心领了,可我还是喜欢这里。”
裴相爷只好点点头,牵过坐骑:“我裴绍可没有那种挨了一下子就娇贵得要人去抬的儿子。”
裴洛直起身,一踩马镫,衣衫轻拂,便端坐在马背。
父子俩在寒风中并肩策马,渐渐远去。
绛华等了又等,还不见裴洛回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她自然想先去睡的,只是怕这裴公子回来后硬是将她拉出温暖的被窝,只好乖乖地等着。只是实在太无聊,只好将对方那床被褥铺了一遍又一遍。到底是相府二公子,连被褥也轻软多了,不知道盖起来会不会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裴洛总算磨磨蹭蹭地走到房里,没拿正脸向着她,声音低哑:“你还没睡?”
绛华不禁开始腹诽,这真是一句废话,她要是睡了难道还会坐在这里吗?
裴洛又哑着声音道:“你去睡吧。”
绛华奇怪地看着他,总觉得今日的裴公子很不对劲,不光声音哑了,便是说话时候也是微微咬着牙有些颤抖。她站起身,走过他身边,突然瞥见他左脸微红,似乎肿起了一个五指印。
她走出门,想了想,又去打了一盆温水回到裴洛房里,房中的烛火已经被吹熄了:“裴公子,你还没洗漱呢。”
裴洛语气有些不耐:“我想睡了,你别来吵我。”
绛华将手巾用温水浸湿了,轻轻走到床边,低下身用手巾慢慢地帮他抹脸。裴洛轻轻地嗯了一声,往里床挪了挪:“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陪着我。”绛华其实很想义正言辞说一句裴公子请你自重之类的话,只是今日对方真的太奇怪。她很是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裴洛在黑暗中看着她:“只要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把你怎样,我答应的又几时赖过?”
绛华不由道:“你以前又没答应过我什么事。”她和衣躺下,总算看清楚裴洛脸上那个肿起的五指印,嘴唇似乎被咬破了,有鲜血凝结着。
裴洛闷闷地开口:“这是被我爹打的。”
绛华不由对裴相爷肃然起敬,竟然给他逮到裴洛犯错的时候狠狠打了一顿。
裴洛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就知道你会幸灾乐祸。其实这还不算什么,腰上那一脚才是狠,半边身子都麻了。”
“如果起了淤血的话,还是尽早揉开。虽然现在会痛点,但以后会好得更快。”
“……绛华,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是不是很痛,要不要揉一揉。”
绛华哦了一声:“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揉开淤血啊。”
裴洛顿时无力,看了她好一阵才笑笑道:“我也是糊涂了,和你说话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么。”隔了片刻,他又道:“你也见过我大哥和三弟了,其实他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我却是庶出的。”
这件事情早在慕府时候,就听张大娘说过了。她点点头道:“是啊,我还听说你出生的时候霞光满天呢。”
“你从哪里听来的?”
“嗯,是慕府掌厨的张大娘说的。她还说你三年前考武举输得很惨,被相爷用茶杯砸了,还说起燕蓉姑娘入门大半年都没见过你的人……反正你的事,我大概都听过了。”
裴洛良久都缓不过来:“怎么这些丢人的事你全都知道?”
绛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了。
“其实我娘亲原本是君自醉的一个舞姬。当年,不知多少达官贵人等着看她一支舞,醉娘那次唱的那首长干曲就是我娘最喜欢的。后来碰上了我爹,为她赎了身,就带回府去了。”裴洛淡淡道,“后来爹又娶了一个女子,就是现在的裴夫人,也是我的大娘。大娘她出身好,自然是正妻了。不过在我爹心里还是喜欢我娘的,对大娘生疏冷淡。”
“我听说,当年相爷和慕老爷都要争着娶裴夫人,最后还闹到反目。”
“也不是全然如此,我爹和慕伯父本来在言语上就不怎么合得来。慕伯父当年的确看上了大娘,而大娘最后嫁给了我爹。父母之命不可违,就是这样而已。”裴洛轻轻道,“可是我娘亲知道自己出身,生怕有一天被爹冷落了,时常担惊受怕。日子久了,就开始疑神疑鬼,看到爹和大娘说一句话就要发半天脾气。大娘很贤惠,虽然被爹这样对待,还是隐忍着不发。后来,爹自然是和大娘越走越近,而对我娘越来越失望。”
绛华见他突然停住话头,不由问:“后来呢?”
“后来,大娘先有了身孕。我娘着急起来,就买通了下人在安胎药里多加了几味,大娘差点流产。我爹终于完全失望了,都不去看她一眼。后来就有了我,至于那个霞光满天什么的只是传出去后变得夸张的。我出生在清晨,的确是有朝霞。爹爹对我们三兄弟都很严格,只是大哥身子骨不够好,所以不会逼着他习武。对我么,是有些严厉,武师大儒请了一个又一个,不过这是为我好。”裴洛忍不住笑了笑,“我那时候觉得委屈,不知闹了几次,现在想起来实在幼稚。”
绛华点了点头:“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幼稚。”
裴洛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下,长眉微皱:“你闭嘴,别打岔。”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低沉起来:“那时候,我娘精神就开始不好,时常自言自语,有时候还会自残,拉也拉不住。就这样闹了一年多,我有天从书院回来,发觉相府里面乱成一团,青石砖上有大滩水渍,然后我看见那具白布盖着的、已经冷掉的躯体……”绛华不敢再说话,只能抬手去抚对方紧皱的眉,却就势被按住了手。
裴洛看着她:“我知道娘会投水,其实不是爹的错。但就是忍不住,什么事都要对着干。他要我去考武举,我就在殿试上输得难看;他不让我去君自醉这样的地方,我便在那里过夜。后来就遇见醉娘了,她是我娘的姊妹。相府的二公子当众摘了青楼女子的牌子,还将她包下来,光是这点就把爹爹气死了。”
绛华已经不想说他时有幼稚之举,只是想到那次郊游的确是听到裴洛喊醉娘“凌姨”过,只是那时光是觉得裴公子品味奇怪了。她忍不住道:“原来是这样,亏我那时还觉得你喜好怪异,喜欢和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女子打情骂俏……啊,你别掐我脖子!”
裴洛支起身,自上而下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看看,嗯?”他看了绛华一会儿,突然将脸贴近她颈边:“绛华……”
“什么?”
“还好有你……”
绛华沉默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裴公子,你能不能将手拿开,不要掐着我?”
裴洛忍无可忍,额上青筋直跳:“你给我闭嘴!”
绛华很早就醒转过来,看外面天色才刚蒙蒙亮,再转头看了身边那个人的脸,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吓了一跳。
裴洛听到她起身的动静,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几时了?”
“你再躺一会儿,等下我叫你。”绛华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会突然笑出来:裴洛啊裴洛,你也有今天,也该是上街给其他人都看一看。
她洗漱好,打了温水给裴洛送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紫袍挺拔的身影,正是裴相爷。她上前几步,低声道:“相爷。”
裴相爷看了她一眼,淡淡问:“宣离醒了没?”
“已经醒了。”绛华觉得裴相爷其实也不是看上去那么严厉,只是因为不知裴洛醒了没有,所以宁可站在门口也不进去,生怕吵醒了他。
裴相爷点点头,径自推开门走到桌边坐下。裴洛已经坐起身,见状微微一怔,道了声:“爹。”
绛华把水盆端进来,绞了手巾递给裴洛。
裴相爷看了他一会儿,淡淡说:“你今日就不要去上朝了,顶着那么张脸有失体统。我会同洪尚书说一下,你这几日都不用去兵部做事。反正快过年公休,也不差那几天。”
绛华顿时觉得好生无趣。
裴洛点点头,低声道:“多谢爹爹。”
裴相爷站起身走到床边,抬手在对方腰腹上一按,裴洛痛得唔了一声。裴相爷一拂衣袖:“这样没用,这么就受不住。”然后推门出去了。
绛华看见裴洛趴在被褥上:“呃,相爷那一脚真有这么厉害?”
裴洛有气无力地回应:“这是自然,我练武时候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绛华将信将疑,等到裴洛脱下里衣时候,才看见一大片紫红,方才相信:“相爷这一脚果真厉害。”
裴洛就清闲下来,整日待在书房,二门不迈,大门不出。
绛华深知以他的为人,要他带着一个明显的五指印出去,一定会宁死不屈。林未颜来相府探了两次,全吃了闭门羹。
绛华忍不住揶揄他:“你这人真是死要面子。”
裴洛侧着脸没好气地开口:“你以为我是你,喜欢将半张脸弄成那样去吓人?”
“说到这件事,我就想起昨天,那位林公子说我很好看,真的是这样?”
裴洛哼了一声:“你从来不照镜子么?”
绛华想了想,他们花精一族都长得不俗,其中以东华清君为最。她思量着自己在花精中也不算太好的长相,何况花精和凡人的面貌还是有些不同。
裴洛一路数落下来:“你除了这张脸还可以看,其他简直一无是处。美人除了容貌姣好,还有仪态之美,气质之美。你除了会吃,还会什么?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绛华大受打击,焉焉道:“我知道了。”
裴洛看了她一阵子,走到她身边,将下巴支在对方眉间,低声细语:“其实你也没这么糟,起码醉娘很喜欢你,我也不讨厌你,不是么?”
绛华还处于沉重的打击中回不过神来:“你不用宽慰我,我都知道。”
裴洛不禁失笑,松开手臂:“帮我去厨房端午饭过来,刚才那些话当我没说,别去想了。”他其实还想说就算你再想下去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之类的,最后还是没忍心说。
绛华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开书房。她走过曲桥,穿过□,突然有什么从斜里泼过来。她先是一惊,立刻反应过来,让了一让,还是有几点暗红色的东西溅到脸上身上。
她抬手一擦,凑近了闻了一下,脸也沉了下来。
这世上竟然有人泼她狗血。
还不是镇压鬼怪最有用的黑狗血。
她堂堂花精竟然被当成低等的怨灵游魂泼了一身狗血。
燕蓉端着脸盆,神色有些诧异,半晌才道:“原来你真的不是妖怪?”
绛华忍气吞声:“燕蓉姑娘,若我是妖怪,会顺了你的心意么?”
燕蓉一怔,旋即回答:“……才不会。”她瞪着对方,语气又强硬起来:“我不管,你要和我抢宣离,我还要对你客气不成?”
绛华这才仔细看着她,发觉对方脸上还有几分稚气,不由痛斥南楚那三妻四妾的规矩,凭什么男子就可以过得这样自在。燕蓉见她没说话,又接着道:“现在宣离会对你好,不过是为了和相爷斗气,越是出身不好的就越要接近,就和那个君自醉的风尘女子一样。但是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的,以后他气头过了,就不会再多看你一眼。你还不如趁着他现在高兴讨些赏赐回家过日子。”
“我会离开的,只是还不到时候。燕蓉姑娘,我听说裴公子的娘亲原来也是很得相爷喜欢的,就是半点也容不下别人,你以后还是别这样了。”难得可以逮到机会教凡人怎么做,她自然不会放过。
燕蓉一呆,半晌才哼了一声:“我干嘛要听你的。”然后一跺脚转身走掉了。
绛华站着看她离开,突然的,有些想念慕府的那些人了。
大黄不是一只寻常的猫。
黄伯总是抱着他家大黄向旁人夸耀,你看这油光水滑的皮毛,威风凛凛的虎纹,一看就十分灵气的猫眼,寻常的猫才不是这样。
大黄蹲在地上,昂首挺胸,用它那碧绿的、充满智慧之火的双眼洞察人事。厨房大娘又喝酒了,护院小丁最近长高了半寸,丫鬟红湘最近气色红润像是遇见什么好事,还有眼前这个突然换了半张脸的……
绛华抬手逗它,觉得大黄大约开始习惯她现在的模样,不像之前那样老是躲着:“相国府真的很无趣,什么人都是一本正经的,弄得我只能发呆来打发时候。”
大黄瞅着她喵了一声。
“我现在不再跟着绯烟了……对啊,就是那个裴洛。”
大黄歪了歪头,凑过去在她身边蹭了蹭,以示同情。
“那位裴公子刻薄起来还真要不得,整日要我跟前跟后。幸好他现在伤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门了,不然我还不能来看你。”
大黄露出爪子在地上磨了磨,突然直起身呜嗷了一声。
绛华转头一看,却是秦拓走到身后,眼中微微带着笑,只是看上去比以往消瘦了些。
秦拓停住脚步,笑问道:“绛华你今日怎么会空过来?”
“相国府实在太气闷,所以回来看看大家。”她理所当然地将被泼狗血的事情给略过了,就连裴洛也不知道。
秦拓嗯了一声,微微低下头,突然道:“我正要出去走走,要不要一道?”
绛华看着他,微微一笑:“好啊。”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还以为你会很忙的,没想到看上去却很闲暇。”
“最近忙的是兵部,我在吏部,事情做完就空了。”
“听说前几日起了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了。”
秦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北燕人骁勇善战,但是真打起来,也未必是我南楚的对手,何况北面的燕云十三关有重兵把守,他们要真攻进来也不是件易事。”
绛华想起在沂州看到的场面,还心有余悸。两人出了慕府,沿着长街慢慢走去。沿途街市热闹,一派安乐祥和,只听秦拓低声道:“每次起了战事,朝廷就要征兵加税,吃苦的还是百姓。”
绛华不由问:“你会出征去北关吗?”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闪过一片紫色的衣摆。她凝目看去,只见那个紫衣人偏转头,脸色白皙,隐约有几分剔透,可这剔透中又透出几分凌厉,正是那位燕侍长燕骁。若这人流长街可为一幅泼墨画,那么他便为这一片水墨混沌中细致的工笔。
“如果北关缺人……”秦拓看见燕骁,便止住了话头。
燕骁也瞧见秦拓,眼中还有些清冷,淡淡一笑之后却如薄冰乍融,遥遥拱手道:“秦大人。”
秦拓走上前,轻声道:“燕大人今日轮休吗?”
燕骁语气平平:“眼见着快年关了,我在龙图阁待着气闷,就出来随意走走。”
绛华待离这位燕大人近了些,方才闻到他身上有丝淡淡的血腥气,低头看去,只见对方淡紫的衣袖下露出一角白色的布帛。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燕骁便已经将手负在身后。
秦拓拱手道:“那么下官也不多加打搅了。”
燕骁寒暄了一句,举步离去,看方向却是回宫的。
绛华忍不住问:“那日绯烟大婚时候,这位燕大人就来过,好像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样子。这是为什么?”
秦拓大为尴尬,斟字酌句:“这位燕大人由太子殿下一手提拔起来,只是其中有些不便为人道的。”
绛华不甚明白,还待再问,只见秦拓似乎很是不好意思启口的模样:“总之……咳,你别问了,这些事女孩子还是少知道为好。”
绛华遗憾万千地哦了一声。
她想过秦拓说的闲暇时候常去的地方,应该不是书院就是寺庙的禅室,却没想到是郊外的芦苇荡。冬日的日光映在水面泛起点点白光,水纹如镜,波澜不起,一派悠然闲适。
秦拓单膝跪在水边,回首笑着说:“可惜现在入冬了,等到天热时候还可以下水抓螃蟹和鱼,也别有滋味。”
绛华在相府关了几日,更觉得这芦苇丛生、水清无澜的景致已是天下难得的美景。她又听秦拓说:“不过等到过几日下了雪,就不一样了,只怕比春夏还有味道。”
绛华挽过身旁的芦苇,微微仰起头:“你是说玩雪吗?我只看别人玩过。”
之前百年,她虽不能化人,却有了意识,可以看见有些村童来渡台边打雪仗堆雪人,明明冻得脸上手上都通红,笑得却很开心。
秦拓一怔,站起身轻声道:“等到下了雪,我就带你再来这里可好?”
他的眼中明显有一种怜惜的意味。
绛华估计他完全想偏了,大概是以为她有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正想着要不要解释一下,只见秦拓突然折下一支芦苇,截成两截,灵活地编了几下,很快托在手中的就是一只草编的蚱蜢。她接在手中,拎着草编蚱蜢在面前晃着,嫣然道:“这个要送给我?”
秦拓微微颔首,又笑着说:“其实我也只会编这个,而且编得不好。”
绛华看着他。
冬日的微风拂过袖间衣摆,周围的芦苇也轻轻晃动。
绛华缓缓露出笑靥:“如果你振作不起来,真是很可惜。还好你现在已经没事了。”
秦拓躺在芦苇从边,眯着眼看顶上的一片天。
浮云掠影,苍穹如碧,天高地远。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轻轻笑了一笑:“我也不算是那种放不下的人。只是我同绯烟相识了十多年,看着她在意上了裴洛,然后又是裴潇,总想着再等一等,下一个可能轮到我了,却还是徒劳。”
绛华侧过头,可以看见芦苇丛中对方的侧影:“有时也要讲因果机缘的。就像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前一世的时候埋葬过一具素不相识的人的尸骨,然后下一世,那个人欠了他的人就要用一辈子来还报。”
秦拓忍不住反驳:“照你这样说,那些后宫三千的帝王岂不是替很多孤魂野鬼收拾过尸骨?”
绛华想了又想:“可能那些皇帝的上一世是在乱葬岗埋人的呢?”
秦拓闷笑不已,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来:“绛华,有时候你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很特别。”
绛华忍不住心道,说什么特别,还不如直接说奇怪好了。
两人闲闲地聊了几句,温暖的日光晒在身上,渐渐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绛华转了个身,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语音尖利、声嘶力竭:“快来人哪,快来人——”
秦拓立刻坐起身,循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地方。
那个背着竹篓的农人脸色灰白,正靠在树边发抖,而离他五六步的地方正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秦拓走近两步,低下身抬手在那人颈边一按,又探到人中之上。那人倏然睁开眼,吃力地看了一阵,气若游丝:“快,带我……南都……”
秦拓神色凝重。这人伤得太重,能撑到现在已经不易,根本熬不到回城。
那人突然认出了他,屈起手指陷入泥土:“你是……秦大人……?”
秦拓一怔,不由道:“黄统领?”
“慕……慕……害我……”
“黄统领,你慢慢说清楚,到底是谁?”
黄统领半抬起手臂指着北面:“慕……”突然手臂垂下,头歪向一边,没了气息。
秦拓缓缓站起身,低着头良久没有应声。他突然看着一旁的那个农人,然后转头看着绛华,眼中杀机一现,随即隐没。他疲倦地笑了笑:“绛华,你扶着那位大叔走远一点,我将黄统领先入土为安。”
绛华扶着那农人走到附近一座小庵门口,抬手叩了叩门。只听吱呀一声,一个缁衣师太站在门口,容颜苍老,慈眉顺目。
绛华道:“师太,这位大叔受了惊吓,似乎腿脚还扭到了,能不能让他进去歇歇?”
那年长尼姑双手合十,向后一让:“两位请进来。”
绛华将农人扶到天井的长椅上坐下,只见那年长尼姑端来两碗水,给了农人一碗,剩下的一碗递给绛华。绛华伸手接过,正要道谢,忽觉眼前金光四射,不由倒退两步,半碗水晃了出来。
她只觉心跳得厉害,有些口干舌燥:“师太?”
那年长尼姑双手合十,淡淡道:“贫尼法号静檀,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绛华想了一想,还是跟着对方走进内院,只见那静檀师太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一阵:“你,不是人罢?念你身上没有血腥味,还不快快离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修行飞升。”
“……我想同凡人一样,反倒不怎么想飞升成仙了。”绛华心中早就隐约有这个念头萦绕,此刻突然了悟,便说出口去。
她想和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难过时候长歌当哭,高兴时候纵声长笑,全然不是东华清君那样的。
静檀师太抬手按住绛华的肩:“其实人的感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爱,憎,痴,怨离别,求不得,未必能时时恣意。”
绛华一怔,抬眼望着对面那双已经浑浊的眼。
忽听门口传来秦拓的声音:“绛华,你在里面么?”
绛华应了一声,低头为礼:“师太,有人在外面等我,我先走了。”
静檀师太微一点头,等她转身走开几步时候,又缓缓道:“这里僻静,你偶尔也来这里坐坐,佛祖定会听到你的心愿。”
这样一耽搁,绛华回到相府时,天色都开始暗下来了。
秦拓站在台阶下看着她:“我就送到这里了,你自己进去罢。”
绛华觉得秦拓一路回来都很是古怪,像是有满腹心事,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问了。她慢慢走进侧门,忽听秦拓道了一声:“绛华!”
她转过头疑惑地看他。
秦拓笑了一笑,道:“绛华,今日看到的那个人那件事,切记不要向别人说起。”
绛华点头答应:“你放心。”
她沿着□往裴洛的别苑走去,只见暮色苍茫之中站着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走近才看清是裴洛,不由蹙着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洛一拂袖子,淡淡道:“菜都凉了,你才知道回来。”
绛华一怔,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你还没吃过晚饭?”
“你觉得我会特意等着你回来一起用晚膳么?”
“……不会。”
裴洛哼了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
绛华这下真是无话可说了。所幸走进房中,发觉饭菜还是热的。她拿起筷子夹了几口,忽见裴洛也走进来在桌边坐下,执着筷有一下没有一下地夹着菜。
“你不是吃过了吗?”绛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裴洛头也没抬,淡淡道:“当夜宵就是了。”
绛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嘀咕一句:“这夜宵也太早了吧……”
他抬头瞥了对方一眼,隔了片刻才说话:“以后都不准去慕府。”
绛华立即放下筷子:“怎么可以这样?!”
裴洛微微挑眉,直直看她:“怎么不可以?慕府同你再没什么相干,你当初也是答应随着我过来的。”
说到这件事,绛华就觉得愠怒:“分明是你什么都不肯说明白,我才上了你这次当。若非如此,我怎会留在你这里?”
裴洛脸上神色微变,站起身拂袖而去,末了还重重带上门。
番外-长乐少年游
小小荻花精尚且未化为人形,在江边古旧渡台看春去秋来、江水奔流。
百里之外的南都之中,却是名士风流,一派千古繁华。
慕家和裴家有世仇。
也怪不得会有人抱了这样想法,试想谁整日看着慕裴两家的当家人从朝堂上争到家门口,轻则破口大骂,重则动手互殴,还以为这是好兄弟之间相亲相爱的举止?
慕天华常道,你看这裴绍老儿还有几分人样,实则是是个色厉内荏的老家伙,千万不要被他古板的样子骗过去了。
裴相爷高风亮节,很是不屑于背后中伤,只是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慕天华当年曾在北燕大军七进七出,无人敢掠其锋芒?呵,找不到回营的路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裴洛诞在正月的清晨,彼时刚刚旭日东升,那霞光也宛如柔软锦缎,铺满半边苍穹。家中老人说,这是瑞兆,这孩子今后必是前程似锦,一路顺遂。
裴洛被这样的话从小灌到大,越来越觉得不可信。
裴洛满四岁时候,刚好会跑了,会欺负弟弟裴潭,就被裴相爷叫进书房。裴相爷神色严肃,在桌上摆着一把剑一本书,眼中还是透着丝丝慈爱。长子裴潇坐在椅子上,两手还抱着裴潭。三弟裴潭比二弟小了近一岁,长得粉团团圆滚滚,正捏着一只橘子玩。
裴洛看看桌子上的剑和书,又回头看看父亲,脸上一派天真烂漫。
裴相爷的古板终于还是败在慈父的心态下,温颜道:“洛儿,桌上的两件东西,你喜欢哪一样?”
裴洛踮起脚,摸摸这个又敲敲那个,很是迟疑。
裴相爷继续循循善诱:“如果都喜欢,也是可以的。”从文也好,学武也罢,终究只是一样本事,若是文武双全,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裴洛想了又想,突然一扭头从裴潭手里抢过了那只橘子,还是一副天真烂漫:“我就要这只橘子好了,其他都不要。”
裴相爷脸色泛青,手指发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潭被抢走了橘子,嘴巴一扁,泫然欲泣。
裴洛被相爷拎着耳朵去祖屋跪了半个时辰的牌位。可怜裴二少爷还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从此就成了爹爹眼中只会捣乱胸无大志的不肖子。
裴洛五岁时候开始同大哥在家里听府里大儒的课,第一日临红字,字迹不见看得清楚,手心手背却满是墨水,乌黑一片。
大儒摇头叹笑,这墨水沾在手指上还是有的,怎么会满手心都是?
所幸裴二少爷年少聪慧,虽然顽皮一点,但该做的功课还是一点不含糊。裴相爷每每考较功课,总是脸带笑容,满意而去的。
原来的镇北将军慕天华卸职之后领了文衔,在家颐养天年,手把手教导爱女慕绯烟,每每到裴相爷面前说起自己千金如何如何,自己侄儿秦拓如何如何,带着一副又骄傲又谦虚的表情。
裴相爷回府之后寻思再三,觉得该是给三个儿子安排练武师父的时候了。
裴夫人诞裴潇之时是早产,既然已是先天不足,更加要后天补足。于是裴潇一日三餐再加一块红烧肉,早晚一顿燕窝人参滋补。
裴洛生得眉目俊秀,小小年纪便开始有一股风流之态,更是让裴相爷忧上心头,愁在眉间。想他裴绍一生刚正,如果家门不幸,出了一个轻佻子弟,那怎生是好?于是吩咐了每顿两大碗饭,意在养出一个大好男儿。可怜裴二少爷一听吃饭,连脸都皱起来了。
三子裴潭生得如母,小时候更是水灵灵粉团团。不明就里的看了一眼,夸赞道:“这是谁家的千金啊,生得这般模样。”裴相爷只能青着脸无言以对。更有那种不识相的,比如慕天华,难得说一句好听的,却是:“老裴,你家裴潭要是女孩,我定带拓儿来求亲。”裴相爷怒从心起,立志将三子变成男人中的男人,决定请个严厉的武师,将裴潭好好锻炼一番。
这武师是江湖中的高人,对贵族子弟本来就有所偏见,更是下得重手。裴潇不是练武的料,但是中规中矩,当徒弟尚可。裴洛倒是对习武的兴趣倒是甚于念书,可惜学来的轻功用来爬树掏鸟窝,剑拳用来吓唬裴潭。裴潭每日都是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裴相爷更是急火攻心,指着三子大声骂道:“你这个不男不女的样子再摆出来,今晚就去跪牌位!”
裴相爷要将自己那三个儿子培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愿望随着时光荏苒并未减淡,反而在看到秦拓之后愈演愈烈。秦拓是慕天华的亲侄儿,出生时候是个大胖小子,长大一点后更是虎背熊腰,很符合相爷心中男人中的男人的形象。
秦拓第一次看见裴相爷,觉得对方虽然生得俊秀斯文,可是眼神表情都是无比险恶,颤颤地叫了声:“裴伯伯。”
裴相爷沉默地看着秦拓一阵子,说:“老慕,要是我家三个儿子个个都像秦拓那样该多好。”
秦拓年纪尚小,对于美丑还很模糊,一听和自家姨夫历来争得红白脸的相爷这样说,顿时觉得腰板也直了,人也无端高大不少。
于是裴洛的日子越加难熬。裴相爷一边督促他起早摸黑习武念书,一边对着他长吁短叹着秦拓那样的多好,可惜……裴洛很是不解地想,秦拓到底是怎样一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有这种好法?
如此又过了几年,裴潇进了书院念书,过了两三年,裴洛和裴潭也被送去书院。
在这书院里念书的,多半是些贵族子弟,谁也不服谁。
第一日,书院的先生讲的是《礼》,裴洛听得提不起劲来,隔着一个过道的献郡王世子林未颜干脆用一本书挡在脸上伏案梦周公去了。半个时辰后,除了最前排那个宽阔的背影,已经无人能端坐。
那讲课的先生心中恨得咬牙,巴不得把那些小鬼拖出来打一顿,但想着小鬼后面的家世背景,摸摸自己的胆量,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淡然环视底下一周,但见仅剩下的一位小公子认认真真听着,忍不住脸露笑容。只见那位也回以一笑,微微露出牙齿。先生忍不住哆嗦一下,转而看着其他趴的趴睡的睡的一片,就算不是眉目雅致,也算能看。
先生淡然地叹了口气,心想,一身皮相是高堂给的,也怪不得孩子,便温言问:“你叫什么?”
那少年还是微微笑着:“回先生的话,我叫秦拓,草字徵行。”
这一声秦拓,顿时将裴二公子从似睡似醒中唤起来,听声音是从最前面传来的,而最前面只有那个从刚才一直挺得很直的宽阔背脊。
讲课的先生走了以后,裴洛假装不甚在意地走上前去,站在秦拓书桌前,很是郑重地去看那个害得他没个安稳日子的罪魁祸首。
秦拓正好也抬起头,友好地笑了一笑。
裴洛心中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述,悲愤之后只剩下凄凉。那个常被老爹拿来同他比较的黑皮胖小子,到底比他好在哪里?!
骑马射猎本是贵族子弟必会的,书院自然也设了这样的课程。
那日,教课的先生家里有些事情耽搁了,一群少年就聚在一块儿,打拳的打拳,舞剑的舞剑,加意卖弄。
秦拓出身武将之家,自小习武,一根短枪耍得虎虎生风,纵然是一身肥肉,却还是有几分英姿勃勃。围观的贵族子弟喝彩不绝。
裴洛抱着臂冷眼旁观,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旧仇未平,新仇又起,可怜秦拓还不知道有人因为他吃尽了苦头。正当他一套枪法耍完,余光之中出现一幅浅色的、锦缎苏绣的衣摆,一个几乎是从牙缝里憋出来的声音传到耳中:“喂,这些花招是死的,不过看着好看罢了,有没胆子来比试一番?”
秦拓看着说话的那个细挑俊秀的少年,认出是裴相爷家的二公子裴洛,也没把对方放在心上:“比就比,只是你别害怕就成。”
裴洛微微笑着,神色居然是些许烂漫:“既然如此,我先挑武器。”他想秦拓膘肥体壮,力气说不好比自己大,万一不小心出丑,他以后还怎么在书院待下去?他走到武器架边,挑了把短剑,剑是习武用的钝剑,不容易用上蛮力,也不太会割伤人。秦拓也走过去拿了把短剑:“就比剑法。”
裴洛手中短剑一闪,连环三剑,逼得秦拓连连后退。十几招一过,两人都起了气性,都恨不得将对方打得跪地求饶。两人打到后来剑也丢了,直接拳头招呼,再到后来干脆扭打互殴。一旁的人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扭打成一团。
裴潇听说出了这件大事,忙过来看,只见二弟嘴角脸上一块青一块紫,十分惨烈。秦拓脸色黑,倒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三弟裴潭蹲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满脸的幸灾乐祸。
这时候,不知听谁喊了一句:“先生来了!”
顿时那些劝架的、看热闹的都噤声了。
秦拓正杀红了眼,忽然衣领一紧,被直接拎开。裴洛反应快些,立刻停手,垂手而立。两人罚站了半天,最后被罚抄书十遍,第二日一早就交,少一遍再加十遍。
秦拓苦着脸从傍晚抄到天蒙蒙亮,最后还是慕绯烟仿着他的笔记写了一篇给他。不然秦公子剩下的日子全部都要在抄书中度过了。
秦拓一早到书院,将罚抄的交了,正好见着裴洛拿着一叠写满字的宣纸过来,一张脸带青挂紫,异常高傲、款派十足地从身边过去了。
两人打了那一场之后,裴洛心里的怒火发泄了,也没记仇。两人便相安无事起来,有时还会结伴出游。
书院中年纪最大的是刘国舅的独子刘修文,风华正少年,平日穿着打扮都十分讲究风流高贵,便是寒风阵阵中也坚持打着折扇。刘国舅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子的哥哥,吃穿用度自然是最好的。
刘修文颇为风流自赏,从发簪到衣袖的刺绣都是精挑细选,生怕毁了他南都第一俊美男子的形象。在裴洛来看,那位刘国舅家的公子生得很亲切,就和出了书院往外城外边再拐过一条街的那个卖狗肉打赤膊的大哥很有几分亲兄弟的味道。
不过刘修文确是书院第一个进过勾栏的人。
他一回书院,说起去君子醉那一回儿,简直是眉飞色舞,将那里的歌妓赞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得。
秦拓听着听着,突然插了一句:“我表妹绯烟也生得很好看。”
刘修文问:“你这个表妹,可是令堂的姊妹的千金?”
秦拓点点头。
众人看看秦拓,再想想秦将军夫人的模样,默然。
刘修文一拍他的肩,叹道:“你见的女人还太少了。”
一帮贵族子弟混熟了,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管他家里的大人在朝堂上是不是政敌。
隆庆十六年,秦拓离家学艺。
献郡王世子林未颜搭着他的肩:“秦兄,若是在外面碰见什么新奇的东西别忘给兄弟捎回来。”
裴洛半开玩笑道:“秦兄,你这就走了,谁来陪我练武?不如最后这一回让我白打一顿可好?”
裴潇将自家二弟拉开,端着兄长的架子:“人心险恶,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谁知被裴潇一语成谬。秦拓的师父就是这么一个险恶用心的人。秦拓自问还算能吃苦,结果也被整得抱怨都没力气。
隆庆十七年,北燕进犯,北关战事一度吃紧。
秦将军奉了圣旨出征,那年冬天,回来了。
秦拓回到自己家中,满目白花花的幔布。他跪在火盆边,看着那些服红裳紫的来来去去,有的和他说了什么,他都茫茫然看不清楚,听不明白。
师父走到他身边,问他今后想做什么。
秦拓低头不语。
他想,有一日能和北燕人堂堂正正地在沙场分个胜负。
诸多事都在这一年接踵而来。
来年开春的时候,秦拓听说裴洛的生母故去。慕天华领着他上门吊唁。
裴洛的生母没有名分,是以来吊唁的人寥寥。
他站在灵堂外面,看着裴洛低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纸钱,然后默默地送进火盆中,面无表情。
好似,少年长乐游遍京华的喧哗已经远去了。
隆庆廿四年,秦拓学艺归来。
慕府正门口碰上等着的黄伯,秦拓上前一步,道:“黄伯,我回来了。”
黄伯袖子里正笼着一团虎皮,定睛看了他许久,才客客气气地说:“公子是哪家的少爷?是来找我家老爷吗?”
秦拓又上前一步:“黄伯,我是秦拓,来找姨夫的。”
黄伯脸皮抖了抖,笑道:“这位公子是开玩笑罢,我们家的秦少爷不是你这样模样的。”
秦拓半是无奈半是失笑:“我知道,但是我离家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这几年变化大也是自然的。”
黄伯半信半疑,正好碰上自家老爷送裴相爷出来:“老家,秦少爷回来了。”
慕天华看了秦拓半晌,转头向着黄伯说:“胡扯,我家侄儿起码比他大一倍,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
秦拓只是笑:“姨夫……”
倒是裴相爷仔细看了看:“老慕,这样说起来,眉眼的确还有些像。原来好好的,现在真可惜了。”
秦拓已经说不出话来。
一个月之后正是南楚的武举科考。
秦拓一路杀进殿试,第一个碰上的便是昔日同窗,献郡王世子林未颜。结果林世子一听见秦拓的名字,便神情呆滞,被一下就摆平抬了回去。第二个是裴洛,也是皱着眉,怀疑自己听错的神情。
秦拓便是最后被钦点状元,想到之前那两出,也觉得自己全然胜之不武。
之后,便领了武将的职,去了北关。
漠北多风沙,落日苍凉却壮丽,不知有多少英雄儿郎竞折腰。
红烛淡妆,流云水袖,耳边是莺歌燕语。
裴洛用折扇轻轻挑起眼前女子的下巴,嘴角微挑,转头看一旁的老鸨:“那么,我就要……”折扇在手中一转,指着台上:“就是她了。”
入梦中来,他跪在灵堂,低着头去捡被风吹开的纸钱,面无表情。
还有,日复一日的临窗苦读。
这些都恍如一梦。
长乐少年游。
少年游,在南都。
眼见着年关将近,相府上上下下已经多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绛华这才发觉自己闲得无聊,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只好将书房里的架子一格一格仔细擦干净了,然后回过身整理书桌。她将桌上的那些书册都叠成一叠,放在一边。叠在最上边的书册斜了一下,突然掉出几张折过的宣纸来。她低下身去捡,只见这些纸上似乎都画了几笔。
她好奇心顿起,轻轻打开了一看,不觉怔住。
只见几张宣纸上画着几个人,其中有她见过,也有没见过的。唯一相同的,就是人像上的那一双眸子。
绛华抬手遮住人像的下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眼,不由又是一怔。
她想起在沂州时候,裴洛画过的慕绯烟的画像,只有眼睛画得完全不一样。回到南楚之后的相对朝夕,那些眼神和话语,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完全不一样了。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还有什么不太明白。
绛华将那些画夹回书里,想了想,又把那本书叠在中间。
她不知是不是心中想着事情,竟有些心神不属,只见裴洛刚好走进书房,一个激灵,手上的陶瓷搁笔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忙低下身去捡。裴洛大步走过来,轻轻拦了一下:“你啊。扫干净就是了,怎么还要用手捡?”
绛华缩回手,有点紧张地后退一步:“我这就去拿扫帚来。”
裴洛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奇怪,拉开椅子正要在书桌边坐下,却发觉桌上随便摆着的几本书却被整齐地叠在一边。他抬手按在书册之上,脸上神色沉静,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失笑着摇头。
绛华却觉得自己如同吃错药一般。
明明只是端茶递水之时手指轻轻触碰,她却忙不迭地闪避。而裴洛居然也忘记取笑她,只是沉静地、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笑得她毛骨悚然。
年关一近,朝廷中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做。裴洛时常外出同原来监察督司的同僚一聚,她不用随侍身边,彻底地空闲下来。
绛华每日都不忘去看慕绯烟。
慕绯烟换了少妇装束,行止斯文有礼,贤惠安静,很得裴相夫妇的喜欢。
日子一久,绛华开始渐渐记不起她未出嫁之前的模样,似乎无忌欢颜的时候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笑不露齿,含而不露。如果换成她这样,估计会生生闷死的。
“绯烟,你什么时候把我要回来好不好?我还是想待在你身边。”绛华看着她手中的刺绣活,已经隐约有一朵并蒂莲花跃然而出。
“是他对你不好么?”慕绯烟含笑看了她一眼,淡淡问。
“……不是不好。只是我会觉得不自在。”
“其实在我倾慕他的时候,也会觉得不自在,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笑才是对的。绛华,你不用怕的。”
绛华震惊至极:“我没有喜欢他,而且我是——”她本待说自己还是花精,人妖殊途,天道不容,却忽见裴潇走过来,连忙住了口。只听裴潇笑容温暖地开口:“绯烟,怎么还在刺绣?快拿来让我看看绣了什么?”
慕绯烟将手中的活计往身后一藏,娇嗔道:“才不要,还没有绣好呢。”
裴潇佯作去抢,一边笑着说:“有什么关系,就是再难看最后还不是要给我的?”
绛华只觉得鸡皮疙瘩也快掉了一地,只想着不是说凡人最是含蓄,连表达爱慕之情都是用诗词拐弯抹角说出口的,这两人竟然当没她这个人开始公然打情骂俏。
她很是知情知趣地告辞了,一面觉得裴潇这个人真是无与伦比地讨厌。
她站在庭院中,想了一会儿,还是出了相府往那日同秦拓一起去的那个芦苇荡走去。
推开微微陈色黯淡的木门,随之而来的是木门吱呀一声悠长叹息。
绛华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过庵堂,绕过后院。
缁衣苍老的身影正站在一颗桃花树下,仰起头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绛华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太。”
静檀转过身,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你来了。”她一指桃花树下的长椅,又道:“我年纪大了,站的时候久了就觉得很累,你也坐下来吧。”
绛华等静檀坐下了,方才坐在她身边,微微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总是想着如果自己不是妖,而只是普通的凡人就好了。”
如果她是凡人,她便可以坦然相对,而不是隐瞒。
静檀师太缓缓闭上眼,靠着长椅的扶手:“在你之前,我还听过一个妖怪说过这番话。那个时侯,我年纪很轻,就和你现在这个模样一样的年纪,也没有遁入空门。那年初春,南都有一场花会。”
姹紫嫣红之中,一个英挺俊俏的少年郎君翩翩而来,顽皮地拉走一个姑娘。那个少年生性跳脱,像火一样热烈,高兴时候大喊大笑,跳到桃花树的枝桠上,倒卷着身子去咬那一枝鲜丽的桃花。那女子深陷情障,无法脱身。
只是那个少年不是人,而是百年修为的妖。
静檀的眼中缓缓染上了一片眷恋:“后来那少年身上的妖气引来了一位得道高人,当场戳破了他的身份。他那时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位道长成全他和那女子。那女子却害怕了,妖怪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十恶不作,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那少年最后看了她一眼,眼中褪去了热烈和跳脱,变得悲哀。
华光闪过,他自己废了百年修为,什么都没剩下。
绛华心中凄恻:“废了修为,也只是变回原形吧?”
静檀一指身旁那棵桃花树:“就在这里。”
绛华转过头,看着那棵静立风中的桃花树,思绪万千:“原来,是这样的结果……”
“凡人的一辈子不过百年。而妖的一辈子却绵长得多,用这样的一辈子去换凡人的,终究是不值得。你又怎会如此看不透彻?”
“我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只是觉得这位前辈,”绛华站在桃花树边,微微一笑,“他一定觉得很值得,就算变回原形,也是有这个心念在罢。”
静檀看着她伫立小风中,衣袂随风舞荡,微微恍惚。
明明是妖。
让凡人如此不齿的妖。修行百年换来人形,可心思还直白得如同最初。而他们凡人又可以拿什么来相较?静檀看着那株桃花树,忍不住伸手摩挲着树干,稀疏的、墨绿叶子微微晃动,好像还有当年那个热烈跳脱的少年气息。只是她,已经老了。
绛华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来不及出声,就听见门外遥遥地传来一个粗豪的嗓音:“师太,我家兄弟上山摔断了腿,这可怎么才好?”
静檀脸上神色立刻恢复如常,道了声:“先将受伤的在院子外边的长椅上躺下。”她看着绛华,又道:“我出去看看,你随意便是。”
绛华也跟着静檀往外走:“师太,有什么我可以帮上手的?”
静檀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纹:“你去烧盆水端来,不要太烫,温热就好了。”
烧水什么的,绛华在慕府时候就被张大娘教得很好了,这次更是加意表现,用妖术点了火,守着炉子等水面稍稍冒出些热气就倒进水盆,端到院外。
只见院外长椅上躺着一个男子,粗布衣衫上都是点点鲜血,脸色煞白。而另一个人则站在长椅边上,脚边还放着一大捆柴。
静檀低下身翻了翻那伤者的眼皮,又在那人身上轻轻地按了几下,待按到膝上时候,那人长声痛叫。她舒了口气:“只是腿折了,没有大碍。”
绛华走上前,端着水盘站着不动。
只见静檀伸手摸到了腿骨折断的地方,听声接骨,用树枝固定了,再手势轻柔地用温水给伤者洗伤口。直到那两人离开了,她才艳羡地说:“师太,你真厉害。”
虽然不是像东华清君那样抬一抬手指就可以治愈病痛,但是也很不简单了。
静檀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想学吗?”
绛华想了一想:“我怕太笨,怎么都学不好,惹师太生气。”
静檀不禁露出了笑容:“你这样乖巧,怎么会惹人生气?你要是想学,就隔几天过来一趟。”
然而这般隔三差五地溜出相府,还是趁着裴洛出门的时候才敢做的。可绛华说不好是自己运气太坏还是偏偏赶巧,才出去两三次就被裴洛在街上逮了正着。
此刻方值傍晚,暮色未至,天边还有红彤彤的一点余晖。
裴洛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曲起手指在她额上一弹,随即从马鞍上拿下一袭厚袍,将她松松地裹在其中,然后牵着马同她并肩往相府走去。
绛华裹着在衣袍之中,时不时偷偷看着裴洛一眼,但见他神态如常,也不像是生气什么的,只是一直默然不语。裴洛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心虚,在偷偷摸摸看了他十多眼后,突然见他嘴角微微一抽,别过头来。
绛华立刻退开一步,严阵以待。
只见裴洛轻轻笑了一笑:“你这样看一眼再看一眼的,究竟看够了没有?”
绛华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只得嘴硬道:“我才没看你。”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末了语调微微上扬,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绛华只觉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兢兢战战许久,只听裴洛又淡淡说:“是么。”就此没了下文。
绛华随着他走到相府门口,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早有管事的等在门口牵过马,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还未到裴洛的别院,就见裴潭迎面而来,眉目细致,一手揽着侍妾,慢声道:“二哥,你回来了。”
裴洛微一颔首,却没说话。
裴潭笑吟吟的:“可惜二哥回来晚了,刚才爹娘还说起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过了生辰也该定下一门亲事了。”
裴洛神色微变,复又微微笑道:“是么,大娘的眼光总归不错。”
“爹爹还说,”裴潭顿了一顿,“二哥也该收收心,成婚之后,实在不该再去那种烟花之地流连了。”他眼光流转,定在绛华脸上:“真是……可惜了。”
绛华顿觉这眼神让她很是不舒服。
裴洛含笑道:“我本就是要收心了。”
绛华随着裴洛走进别院,还觉得那眼神黏黏滑滑,定在身后。
裴洛握住她的手,默默看了她一阵,突然释然一笑:“我不愿做的事,就是别人拿着刀子在后面,也没用。”
绛华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看他,突然觉得眼前人变沉稳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已经被触碰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淡淡的、有如江南烟雨迷蒙。只听裴洛在耳边喟叹:“你的眼睛……很干净、很亮……”
她手足无措,却一动也不敢动。茫然之中只觉得手指被轻轻握住,转而手心相贴。只是手指相扣,却在一瞬间连冬日寒风也感觉不到。绛华睁着眼看着辗转亲吻自己的男子,睫毛微颤,隐约动情,就连相贴的手心也火热起来。
裴洛拉起她的手,轻喟道:“你啊……”
绛华疑惑地看他:“怎么?”
裴洛低下头失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后看见我三弟,你都避开些。或许只是我想得多了,不过还是留点心思的好。”
绛华哦了一声,张口欲问,想了想自己对裴潭的确没有什么好感,便点了点头。
私语许长干
绛华一早起身梳洗,发觉盆里的水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推开窗子一看,却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致。庭院中的几株梅花掩在雪下,隐约可见淡黄素白的花骨朵。她也顾不上冷,就着冷水梳洗完,推开房门试探地踩到雪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过去百年之中,她只有在寒冬腊月被雪活埋的份儿,而今还是第一次可以踏在雪上。
只可惜裴公子还等着她跟前跟后的服侍,实在有些扫兴。
绛华打来温水去敲裴洛的房门,敲了几下里面都没有动静。她想了一想,抬手推门,走到里间才发觉裴洛还赖在床上。
“裴公子,是时候该起来了。”裴相爷精神一向抖擞,天蒙蒙亮就起来,若是哪个儿子赖床要他亲自来叫,那只能落得暗自吞泪的下场。
裴洛嗯了一声,语音含糊地说:“正过年,不用这般早起。”
绛华很是替他惋惜:“昨晚下了一夜雪,一片白茫茫的很好看。”
裴洛将被子一裹,翻个身又睡过去:“难怪这样冷。”
绛华只得低下身去拉他的被子:“你要是再不起来,被相爷瞧见了,难免一顿教训。”裴洛被折腾得睡意全无,只得坐起身:“你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拿过来。”
绛华应了一声,却径直绕过屏风,抱着一件灰扑扑的外衫过来。裴洛接过那件厚厚的外衫,看了一看:“这不是你缝的罢?这个手艺可真教人惊讶。”
“才不是呢,是昨晚夫人叫人送来的,说是你们三个每人一件,她亲手一针一线缝的。”
裴洛对着这件衣衫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绛华也知道这件外衫不论是式样还是手艺都很有点惊人,衣料又是灰扑扑的,穿上了也衬得人灰头土面,裴洛不肯穿出去见人也是正常的。正想着,但见裴洛干脆地掀开被子,站起身将外衫披上,淡淡道了句:“这手艺丑是丑了点,幸亏我也不差这点陪衬。”
他洗过脸漱过口,一派雍容地去花厅用早点。
绛华实在忍不住想笑,明明裹着那么一件灰扑扑、又不合身的外衣,偏偏还是端出贵介公子的款派来,很是别扭。但是她半路碰见裴潇和裴潭之后,觉得裴洛这模样还是好的。尤其是裴潭,他的长相本就随母亲,眉目细致,这样一裹,当真太寒碜了。
到了花厅,正好裴相爷还没用完早点,看见三个儿子进来,难得脸色缓和地说了一句:“这样看起来比原来顺眼多了,穿得花里胡哨的有什么好?”裴夫人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三位公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苦笑。
用完早点,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闲闲地聊天。绛华不用随侍左右,也就乐得一个人回裴洛的别院。她捧起一手积雪,动手轻捏拍打,雪水融化在手上,微微冰冷,和那百年之间被埋在底下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蹲在雪地里,看着那渐渐成形的雪捏的猫十分得意,可惜捏不出可以甩来甩去的长尾巴。绛华合起手掌,微微呵气,突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有一双手从后面绕过来,将她的手合在手心中。
绛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裴洛,只见他的手指修长,右手食指中指的边沿微微起了薄茧,手心温热。
她看着他的手指,微微笑着问:“你们一家人难得才这样坐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散了?”裴潇常年驻守南关,裴洛和裴潭各自有自己的事情,裴相爷面子上虽严厉,应该也很喜欢看着儿女在膝下承欢的模样吧。
裴洛嗯了一声,听语气也是笑着的:“闲谈什么的,这几日有的是时候慢慢说。等晚点我去陪爹爹下几盘棋,他老人家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可惜棋品实在不怎么样。”
绛华一想到裴相爷的风采,立刻就说:“胡说,裴相爷看上去才不是没棋品的人。”话音未落,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裴洛怀里,只听他在头顶轻轻笑了笑,慢悠悠地问:“绛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她想也不想:“绯烟能够一辈子过得很好。”
“这样说来,你算是为了大嫂,会一直留在南都了?”
“一直?”
裴洛微微低下头:“或者说是一辈子。”
一辈子留在南都,那怎么可能?妖的心还是向往天高地远的自由。
绛华只能默然不语。裴洛等了半晌,见她没有回答,又淡淡道:“你喜欢南都么?”
南都的人,南都的繁华,南都年长日久、岁月的沉淀。
绛华老老实实地回答:“南都确实有很多很好的人,可是有些规矩风气,还是教人难以忍受。”醉娘是多好的女子,就是因为身在青楼,一生苦楚;像裴洛的娘亲嫁了好人家,收场却也不见得有多好。
裴洛笑了一笑,语气平平:“你喜欢什么样的?”
“呃,我?”绛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也没来得及去想怎么会突然讲到自己身上,“我没有想过,只是觉得看不过去。好比说你,燕蓉姑娘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你却没好脸色给她看。明明又不是她自愿给你当侍妾的,可是受的气却一分也不少。”
她一口气说完,觉得对方安静得实在有点古怪了。许久才听他叹了口气,突然捏着她的下巴对着自己:“也怪我平日都以为很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疏忽了,现在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绛华才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继续说下去,语气也变得恶狠狠的:“我原本就知道你笨,但是没想到可以笨到这个地步,什么对牛弹琴,你根本连牛都不如。”
绛华大怒:“是你先问我的,我说了真话,你又来骂我!”
裴洛哼了一声,也松了手:“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迟早要被你气死。”裴公子抬脚走开几步,突然又折转回来,抓过她的手腕:“去书房念书。”
绛华只得跟着走。
真正去书房念书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喜欢看那么多字的东西,只是得陪着裴公子,实在气闷得要命。
过年的几日连着下雪,连长街上都积满了落雪,便是外出也不方便。
裴洛同原来监察督司的同僚约定了去城外的南阁寺,天还未亮就起身更衣洗漱。他推开门,步履轻捷地走过长廊,走过绛华房间的时候微微放慢了步子。
惟见天边还有一弯淡白的月影,映照千家万户。
裴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微微失笑。数九寒天,这般站在门外,门里的人大约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定会觉得奇怪。
他转过身,径自去马房里去牵坐骑。声响惊动了看马的人,揉着眼哆嗦着来一探究竟,结果看见自家二公子站在那里,整个僵住了。
裴洛微微一笑:“这里没你什么事,爹爹他们还在歇息,别吵了他们。”
直到过了宣华门,到外城时候,天上那一弯弧月依旧沉浮于半空,月华淡淡,温柔似水。古人曾说过,马蹄踏清夜月,如沐清辉,现在想来也确是如此。
裴洛遥遥就见林未颜纵马而来,人还未到眼前,声音已到:“这天冷成这样,路又不好走,还要去什么南阁寺,不就是一顿素斋,有什么稀奇的?”
裴洛见他牢骚多多,也只笑了一笑,没有接话,勒马在雪地之上缓缓而行。马蹄踏雪,积雪映清辉,只余下几点愈见清晰的印记。
林未颜看了他一会儿,笑嘻嘻地问:“宣离兄,你说咱们可是好朋友好兄弟罢?”
裴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自然。”
林未颜探过身来,故作神秘地低下声音:“兄弟这几日都见你印堂发红,看来红鸾星动,不知是不是喜事将近了?”
裴洛不禁失笑:“若有什么喜事,定不会赖兄弟们一顿酒。”
林未颜抬手在他肩头一敲:“我就知道宣离兄你一向够意思。”
两人还未出城门,忽听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的男子身量极高,也十分壮实,纵马笑道:“裴兄,林兄,你们当真早。”
林未颜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薛大壮,你以后选地方能不能不要选南阁寺那帮秃驴那里,你看月亮还在天上。”
薛延只是抓了抓头,陪着笑脸:“林兄,你有所不知,南阁寺的素斋可是大大的有名,掌厨的师傅当年可称天下第一厨,而且南阁寺的素斋向来都讲这先来后到,一年也就这一次,晚了我们可就白走这一趟了。”薛延出身大儒之家,南都周遭有哪些绝妙的地方,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
三人并辔而骑,一路之上又碰见过去监察督司的兄弟,很快就成了一队人。
只是到了西山之下,林公子险些昏过去。这几日连天大雪,简直都有封山之势,要上山去,别说骑马了,就算用双脚走上去也不容易。
提出去南阁寺吃素斋的薛延自然成了众中之矢,被一帮旧时同僚们埋怨个半死,只能一直抓着头乐呵呵地笑着。
最后还是裴洛说了一句公道话:“反正来都来了,再说下去也没意思,难道还调头回去不成?”
薛延感激万分,却也有人不买账的:“裴督使可不是忘记以前怎样捉弄我们大壮,现在倒来充好人。”
裴洛想了想,觉得近来不论是耐性还是忍耐当真长进不少,也笑笑道:“今日我心境好,换个日子可未必有这样好说话。”
林未颜立刻嗤之以鼻:“你还算是好说话的?”
一众人拖拖拉拉地爬上西山,前方一角黄色的屋檐在绿树积雪丛中隐约可见,不由笑着欢呼。突然山头之上云彩散尽,一轮红日渐渐东来,光华万丈,日光明媚。
昨日便听裴洛说要一早出去,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早。绛华起来后,去主房看了看,已经不见了人影。她清闲得要命,只得和管事的告假离开相府。
她对银钱没什么想法,领到工钱时候还会觉得茫然。
只是现在稍稍不同,静檀师太居在郊外庵堂里,生活清苦。她作为弟子,学了些医术,逢年过节送去些东西也不算冒昧吧?
雪积得深,路也不好走。本来用妖术飘着,也不会这样累,只是怕吓到了路过的人,只好老老实实用脚走。
绛华将东西送到了,又见静檀正在斋戒,不好多打扰,便先告辞了。她看看天色,觉得还早,又想起附近那个芦苇荡。
秦拓说冬日下雪时候景致别有味道,现在正是时候。
还没走到那个芦苇荡,便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迎风而来。那人缓缓漾开笑意,像是喜不自禁:“绛华,这样巧。”
绛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微微笑着抬头看他:“秦公子。”
秦拓笑意未敛:“是去那里么?”
绛华点点头。
那个芦苇荡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维系,一点就透。
绛华平日见过的秦拓,总是老成持重,略微有那么些不苟言笑。只是现在看来,跪在地上堆着雪人的秦拓实在还是很有几分孩子气。她看着他微抿的嘴角,不知怎么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被误会是北燕人的时候,月下河堤醉酒清谈的时候,依旧历历在目。她偷偷地在地上捧起一团松松的雪,悄悄走到他身后,小心地塞进秦拓的衣领。
秦拓只觉得后颈冰凉一片,也顾不得把雪弄出来,抓起一把松松的雪向绛华扔去。绛华正得意,被扔了个正着,笑着道:“你肯定扔不过我。”
两人追逐笑闹,松散的白雪飞扬。
绛华要闪避雪球,又要抓着间隙扔秦拓,笑着笑着,连说出来的话几乎都不成句,只顾着重重喘气。
秦拓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抬手抵着膝,看来也累得厉害,看着她笑:“好了,好了,我扔不过你,我认输。”
绛华撩开脸颊边的发丝,得意万分:“你早就该认输——”话音未落,只见迎面一团雪扔来,虽是闪避了,却还是被扔得满头白雪。
秦拓微微一笑:“这是兵不厌诈。”
绛华哪里肯吃这套,非要扔回来,明明都累得要命,还是惦记着报这一扔之仇,最后得意扬扬地把秦拓扔了满身雪才觉得满意。她自从化为人身,还从来没有这样疯玩过,也没有累到这个地步,只得躺在雪里平复呼吸,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秦拓见她就这样躺倒了,走上前去拉她:“快起来,要是染了风寒,可要生病的。”
绛华还真不知风寒是怎样的,正想着突然身子一轻又摔回雪中,激起白雪飞扬。只见秦拓倾着身,抬手按在她身旁的雪地上。四目相对,绛华再迟钝,也觉得有些不妥。但见秦拓忙不迭地直起身,又拉她起来:“……刚才,脚下突然滑了一下。”
绛华哦了一声。
秦拓怔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你的衣衫有些湿了,还是赶紧回去换一件。”隔了片刻,又轻描淡写调转话头:“我曾在北面的燕云十三关待过两年光景,若是在寒冬腊月沾了水,被风一吹,很快就结成了冰。那时有位幕僚,是南方来的,洗漱后还没擦干就出去,结果头发都冻成根根冰柱。”
绛华听得惊讶:“那么北燕人在这样的地方,岂不是过得很苦?”当今天下三分,南楚和齐襄都还算中原气候温和的地方,北燕却在北地。她曾经听慕府的张大娘说过,北燕慕容氏都是发丝青黛,肤色白皙,有异于中原人,当时觉得这长相生得阴柔了些。
“北燕本是游牧一族,骁勇强韧,这苦寒之地本就困不住他们。”秦拓看了她一眼,不由失笑道,“看来你当真不是北燕人,那时候我竟然会这样想。”
绛华苦笑。
她不是北燕人,但是却比是北燕人还糟糕。
南都城长街上的积雪已经开始化了,天却愈加的冷,小贩货郎也预备早早收拾了东西回家过年。
只见一行贵族公子锦衣貂裘,勒马而过,笑谈无忌。只是那神采,谈笑之间的爽朗,倒不教人生厌。
林未颜当先而行,回过头向着薛延道:“大壮,你今日选的当真是个好地方,只怕这几日我都得回味一番了。”
薛延只是笑,微微憨厚:“其实明年也还可以去的。”
裴洛也道:“以后日子还长,一年复一年,每年大家都聚那么一出也好。”
林未颜笑着回转头,余光突然瞥见一个身影冲过来。他眼角一跳,立刻勒住缰绳,硬生生地转了个弯,险些摔下马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坐在马下,吓得脸色煞白,一动不动。林未颜才刚下马,就见身后的薛延已经走过来,将小孩抱起来,用吓人的笑容哄着:“你有没有受伤?不怕不怕。”
小姑娘看着薛延,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林未颜抬手抚额,走上前两步:“乖,别哭,这位好心的哥哥给你买糖吃。”
薛延连忙将人放下,有些手足不安。他虽身于大儒之家,从小身子骨就养的好,又高又大,实在不像是祖父和父亲那样的儒生了。
那小姑娘正哭得起兴,不理这两人。
林公子自诩风流,可对着一个毛头小孩,这百般手段也使不出半分,只好轻声安慰道:“那你喜欢什么,哥哥都买来给你。”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响起几声闷笑声,想也不想就知道是一帮旧同僚在幸灾乐祸。
他僵硬地安慰几句,只听身后不怀好意的笑声越来越大,只得回过身去看。这不看还不打紧,但是看到那些笑倒在马背上的可憎嘴脸实在气不打一处来,反倒是最能口出刻薄之语的裴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林未颜不由顺着他的眼神往前看了看,只看见前面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异样。他回过头去,只见裴洛下了马,大步走过来,将马缰绳往他手上一塞:“林兄,麻烦你帮我把乌骓带回去,我突然有要事。”说完,衣袖轻拂,就这么大步走开了。
林未颜苦着脸,回头看着这小毛孩子:“你能不能先停一会儿,告诉大哥哥,你到底怎么样才能不哭下去?”
突然余光中出现一抹淡紫的衣袍,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小姑娘抱起来放在肩上。来人微微一笑,脸上如薄冰乍融:“再哭鼻子,脸上可就花了,以后会变难看。”他脸色白皙,微微仰起头时候,下巴曲线优雅。
林未颜一呆,随即道:“燕大人。”
燕骁这才转头看他,微微一颔首。身后的有些贵族公子都上前寒暄了几句。燕骁是太子殿下一手提拔的人,就算其中有些不好向外人道的,面子上也不方便显出什么。
那小姑娘坐在燕骁的肩上,果真慢慢止住了哭声,睁着眼看他。燕骁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放下:“快回去罢,你爹娘该是等急了。”他向众人一拱手:“在下另有要事,这就先行一步了。”
薛延看着燕骁的背影,若有所思:“原来他就是那位燕大人,真的一点都不像……”
林未颜有点搁不住脸面,含含糊糊地说:“谁知道呢,看人本就不能看表面。他生得这个模样,据说功夫还和秦拓有的一比。”他在马镫上一踩,翻身上马,不忿地看着后面那匹乌骓:“裴洛这家伙,什么烂摊子都丢过来!”
绛华真怀疑是不是和余墨那一战之后,她的好运气全部都被带走了,怎么随便出门一次都能当街撞上裴洛。
若是往常也罢了,只是这次身边站着秦拓,更是有点无端地心虚。
秦拓倒是立刻觉察到:“怎么了?”
绛华不动声色地往人多的地方走,偶然一回头看见裴洛看过来,正好目光相接,然后就这么利落地下了马,把缰绳往林未颜那里一扔,大步走过来。
她也顾不上太多,匆匆向着秦拓道了一句:“秦公子,我先走了,你不用送我了。”秦拓还莫名其妙之际,就见她跑开了,也只得折转回慕府。
绛华绕过人流,想着将先裴洛一步回到相府,再来个抵死不认,他也没有什么法子。谁知一回头,就见裴洛遥遥跟来,日光映在他的肩头,似乎还看见什么东西微微一闪。绛华定睛一看,更是加快了步子。许久不见,裴洛肩头那只小龙竟然又凭空跑出来了。
她光是玩雪就力竭了,只想回去倒头就睡,现在居然还被追得满街跑,真真可悲。她拐进一条幽僻深长的巷子时候,突然想起要是裴洛问她为什么看见他要跑,她该是回答什么?是回答心虚,还是说他肩上有一条小龙很吓人?
只听裴洛在身后语气凉冷地开口:“绛华,你到底在跑什么?”若是从前那几回,毕竟是被她撞见同齐襄的官员私会,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可现在好端端的又是为了什么?他微微眯起眼,有些动气。
就是回答不了裴公子这一句,才要跑么。绛华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墙回头道:“你……你别再过来了。”
裴洛停住脚步,平复着呼吸:“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吓到你了?今日你不把话将清楚,别怪我不客气。”
绛华神色复杂:“我也不知道……”
裴洛只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笑了一声:“你就站在这里别动,胆敢给我再跑跑看。”言毕便大步走过去,结果看见她僵了一会儿,眼中惊恐地看着自己肩上,他不由往自己肩头一看,却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可回过头,发觉她又退了两步,往巷子里跑了。
绛华看着眼前那一堵墙,方知绝望二字是什么意思。身后,裴洛杀气腾腾地一步一步走来,肩上那条小龙似乎比从前还大了那么一些,正缓缓睁开红色的眼看她。她悄悄地运起妖气,想要御风翻墙而过,突然肩上一沉,被按到墙上。
这样近的和那条小龙对视,当真十分恐怖,她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纵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对龙气还是怕的不得了。
裴洛靠近了,却什么都没说,突然抱住了她。
绛华看见那条小龙慢慢消失,不由舒了口气,觉得裴洛似乎有些古怪,不由抬手推了推,却是纹丝不动。
裴洛触到她衣衫上的水汽,不由一怔:“你今日去了哪里,怎么一身湿淋淋的回来?”
绛华情知说假话也没什么意思,只得将她去看望静檀师太、结果遇上秦拓然后一起玩雪的事情说了。只见裴洛抬手解下外袍,裹在她身上,简单地说了句:“快回去罢,要是着凉了就不好了。”
绛华顿时后悔不已,早知道裴公子这样好说话,根本就不用跑了。
才从侧门走进相府,就有管事的候在那里。
裴洛神色如常,淡淡吩咐了一句:“立刻让人烧热水,再将火盆点起来。”
绛华只觉得那管事的临走之前看了自己一眼,她稍稍一想其中含义,便觉得郁结。裴洛的外袍正披在她身上,她虽是花精不重名节,但是也知道自己的名节多半已经没有了。
裴洛转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微微一笑:“怎么,你在想别人会怎么说我们么?”
绛华只得道:“背地里难免会说几句的,这也是无可奈何。”
裴洛偏过头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笑笑:“就算没今日这一遭,你当别人会以为你我是清白的么?”
“可我们是没什么……”
他笑而不答,抬手轻轻一推:“快去热水里泡一泡,换身衣衫,别着凉了。”
绛华很知趣地去沐浴更衣,还是想不通裴洛身上怎么会有龙气的,便是裴相爷身上都没有。
只是龙气固然可怕,却也不是时时看到,反倒是陪在一旁看裴洛看书更为可怕。
用过晚饭,就必是这一件事,几乎日日如此。
今晚也分外难熬。裴洛没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念书,而是斜倚在主房的长椅上。墙角的火盆中的炭火烧的通红,屋子里暖洋洋的。绛华又困又累,周遭又暖和,很让她惦记被窝的味道,更是睡意连连。
裴洛看了一会儿书,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慢声道:“怎么,你很困?”
绛华点点头,不由往后退开一步,靠着低柜微微闭上眼。
裴洛也没说什么,只待她睡意完全上来,又淡淡问了句:“绛华,你和秦拓很合得来?”
绛华一个激灵,睁眼去看他的神情,看起来还是平和一片:“还好。”
裴洛微微支起身,将手中的书册又翻过一页,隔了片刻才道:“那么我呢,我对你不够好么?”
……的确不能说不好,不过也不算太好就是了。
绛华忍不住道:“裴公子,我当真很累了,能不能放我回去?”
裴洛微一挑眉,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绛华如临大赦,转身往门外走,突然觉得腰上被什么东西一撞,下一步顿时迈不出去了。她别过头去,看了看地上的软垫,抬头瞪了裴洛一眼,只能维持着转身的姿势继续僵持。
裴洛依旧半躺在长椅之上,慢条斯理地翻着书册。
绛华进退不得,只好僵在原地,听着墙角里炭火爆开的声响,和着裴洛慢悠悠的翻书声音,昏昏欲睡。早该知道裴洛没这么好说话,幸好她是花精,站着睡也不算难事,也只好将就一番。
她正要慢慢合上眼,忽听身后有些许动静。只见裴洛坐起身,将书册放在桌上,缓步走到她身边,轻轻笑问:“现下知道教训了么?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以后再教我逮着一次,你就别想安稳了。”
绛华气得要命,只能瞪了他一眼。
“不过我从前见你还会些功夫,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一点警觉都没有。我随便点个穴,你都避不开。”裴洛低下头看了她一阵,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但见她睁大了眸子的僵硬模样,直想叹气。
他一拂袖,就将对方腰上的穴道解开了。绛华感觉膝上一松动,竟是可以动弹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背后一硬,想来是靠到了墙上,随后便见裴洛低头亲吻过来。
屋角的火盆烧得正旺,隐约有春日午后般的暖意,连覆上来的身体都有些发烫,便是隔着衣衫也可以感觉到。唇齿纠缠,温柔缠绵。绛华微微有些气闷,抬手轻轻推着裴洛,对方却纹丝不动,只是执着地亲吻。
她睁眼瞧他,也见他眸中漆黑,却似映着炭火。外面是寒风拍门的哗哗声响,突然的,心跳喘息也变得那么分明。
裴洛微微抬头,以额相抵,低低地平复着呼吸。这样的姿态,温柔而亲昵。绛华看着他,轻轻唤了句:“裴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念他的名字。裴洛眼中带笑,轻轻道:“叫我宣离。”纵然从未有过这样的好耐性,还是静静等待。温柔么,他原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迁就到这个地步。
裴洛伸臂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边,还是低头抵着她的额:“绛华,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了什么而来,我只想你能留下来,让我日日都能见到。”手指轻滑,解开衣带上的花结,稍顿了顿,又轻轻吻上她的侧颜,慢慢的、顺势滑落在脖颈。
绛华抬起手,当触及他的肩时一顿,缓缓揽住。她微微仰起颈,看着顶上那一幅青纱帐,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恍然之中衣衫散落,肌肤相触,慢慢地发烫,一直熨帖到心底。只听见裴洛贴近耳边,慢慢的、一字一缓地吐息:“其实,我一直……”剩下两个字细不可闻,却又极沉。
绛华心中翻来覆去的只剩下一句话:莫非,注定她是无法成仙了?
一旦想明白,她抬起头看裴洛,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裴洛看着她,眸中带着明亮的笑意,像是抑制不住欢喜。
绛华很是紧张,他们如此下去便是人间所谓的燕好,这一步想要迈出,临到头却胆怯。裴洛也没动作,轻轻抚着她的背,语气柔和:“我不会伤你的。”他慢慢地沉下身,一举一动极为克制,这样温柔体惜到极致,却没什么不惯,好像本该如此。
寒风在屋外呼啸,这风声却夹杂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有人在外面重重拍门:“二公子,相爷让你赶快去大厅,出大事了!”
裴洛僵在那里,心里动气,吐息两下,又低声细语:“别管外面的。”
那拍门的等了一等,见里面没有回应,竟然想推门进来。裴洛看着门开了一道缝,那不识相的还有破门而入的势头,忙扯过锦被将绛华裹了个严严实实,怒道:“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绛华还是第一次看见裴洛动怒,那长眉微皱的模样倒是很有气势,只是此情此景似乎还是狼狈偏多了些,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裴洛看了她一眼,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叩:“你再敢给我笑一声看看?”
门外的人立即拉上门,诚惶诚恐:“二公子,当真是出大事,北燕人打过来了!刚才听报信的说驻守北关的康王殿下已经殉国,燕云十三关在一夜之间被破,眼见玉门也快守不住了!”
裴洛微微皱眉,起身整理衣衫:“你回报爹爹说,我即刻就过去。”门外的人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脚步声也远了。
绛华之前听秦拓说过,燕云十三关一直有重兵把守,北燕这数十年来都没法攻破,眼下剧变,情势竟完全急转而下。
裴洛抬手将衣襟拉直了,又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别回房去了,我这里暖和,先自己睡罢。”他走到门边,反手扣上门,匆匆往大厅去了。
忽闻边烽起狼烟
裴洛还没走到花厅,迎面碰见两个兄弟,也是衣衫不整,颇为狼狈。所幸裴相爷也没说什么,父子四人立刻骑马进宫。
一路过长庭,只见那些赶过来的官员,不论是从了什么品阶,都是一副睡眼朦胧、衣衫散乱的模样。到了议事的殿外,裴相爷同几位服红的一品高官先进去了,剩下的未蒙圣诏,都等在外面。
夜里寒风呼啸,众人也顾及不了这许多,聚成一团:“北燕大军会攻破燕云十三关?该不是谁误报军情罢?”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开这种不入流的玩笑,还在这大过年的日子?”
“燕云十三关可是重兵驻守,都几十年没出过险情了,怎么可能被一夕攻破?”
裴洛站在殿外,抬头看着上面的淡黄灯火,凝目不语。忽然感到一人走到了身边,淡淡道:“你到现在还未经历过战事罢?”
裴洛淡淡一笑:“大哥。”
裴潇负手而立,慢慢道:“你看沂州那日平乱,和真正的战事毕竟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眼下北关告急,守城的大将折损大半,恐怕不少人都被派去玉门了。”
裴洛垂下眼:“我知道。如果能够为国御敌,征战沙场,也是一介男儿当担下的。”
“宣离兄说得是,我们来到这世间一遭,能够为国效力,鞍前马上,抛洒热血,便是最后马革裹尸,也不枉然了!”
裴洛转过头,见是林未颜,他一手握拳,神情甚是激昂。
林未颜一向是嬉皮笑脸,得过且过,却颇有些旧时侠骨柔肠,此刻容色肃穆,宛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幸好献郡王先进殿议事去了,否则听见独生儿子要泼洒热血、马革裹尸,还不先晕过去?
薛延大步走过来,抬手一敲林未颜的肩,全然不顾身后老父脸色青白:“我也决定要去北关,去看看他们北燕人是不是生得三头六臂!”
一些在殿外等候的贵族公子都聚过来,说起战事言辞激昂。这大多都是原来监察督司的旧同僚,此刻聚在一起,更是直抒胸臆,热血沸腾。
一些年老持重的只是看着,不甚赞许地摇摇头。
燕骁抱着臂站在角落,一身紫袍富贵,嘴角稍稍露出几分笑意。突然听见身后有个奸细的嗓子响起:“燕大人,太子殿下说,让您到了就去暖阁,外面风冷。”燕骁敛住笑意,回首淡淡道:“你就回报说,国难当前,燕骁还是站在外边静候的好。太子好意,只能心领了。”
那宦官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十分为难:“可是……”
“怎么,太子殿下尚未登基,说的话已成了圣旨么?”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转头看着天际的弧月。
鞍前马上,征战沙场么?
这一战,已近在眼前。
这般在议事殿外等到三更,只见服侍广仁帝的常宦官打着灯笼走出来,尖细着嗓子道:“皇上口谕,宣秦拓秦大人,裴洛裴大人等三十人进殿。”
这三十人中,全是些年纪轻的,官阶也不算高,竟能够第二批面圣。林未颜又惊又喜,情绪正高,走过常宦官面前时候,听见对方提点了一句:“世子,等下和皇上说话,可要注意些,别触犯了圣驾。”
林未颜笑着点头。
裴潇走在后边,不无揶揄:“还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好,这般热血豪情。”
裴洛微微失笑:“大哥你不过虚长几岁,就想倚老卖老么。”
一行人走进议事殿,只见先前进来的还在争执不休,刘国舅面红耳赤,大声道:“北燕挥兵南下,势如破竹,想来是经了不少时候准备。我们已经落了下风,筹备兵马粮饷还要不少时候,不如先派使者讲和,伺机夺回燕云十三关!”
慕天华也争得口干舌燥:“照刘大人这般说,北燕占了先机,我们南楚便只能俯首称臣?”
兵部尚书洪晔捻须道:“慕大人当年威震北燕时候,军情再险也从未有过燕云十三关失守,可是这俯首称臣是万万不得。皇上圣意,想来早有断夺。”
众人一听他这样说,不由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却停了争执。
广仁帝站起身,走下台阶,突然看向了秦拓:“秦卿家也在北关留守过不少时日,可有什么看法?”
秦拓微微沉吟,正要开口,忽听身旁有人大声道:“皇上明鉴,臣以为必不可言和。北燕大军攻下北关,怎么肯轻易退兵?既然他要战,我南楚也该倾力一战。臣愿供驱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这说话的正是林未颜。
殿上顿时响起一阵低语。献郡王脸色铁青,急得直跺脚,只恨不得亲自将儿子打晕拖下去。广仁帝倒是没有动怒,笑吟吟看了献郡王一看:“这是世子罢,果真像林卿家少年时候的性子。”
林未颜也知道自己犯了圣驾,手心汗湿,低着头跪下。
只见裴洛也撩起衣摆,缓缓跪下,却不言语。广仁帝看见了,饶有兴味地笑着:“哦,裴卿家这是做什么?”
裴洛淡淡道:“世子言辞耿直,却是字字说出裴洛心中所想,还望圣上恕罪。”
秦拓本是负手站着,只听裴洛话音刚落,身边二十几人居然都跪了一地。他心下震撼,原本只道监察督司本来就可有可无,平日也就是一群贵族公子哥骑马在城里闲逛,美名曰巡察。
薛延大着胆子,大声道:“皇上明鉴,薛延虽本事低浅,也愿为南楚征战南北,至死不悔!”
广仁帝微微一皱眉:“你薛家九代大儒,现今只有你一个独子,你就没想到家里吗?”
“薛家确实文举出身的为多,只是前朝也有文人弃笔从戎,何况外敌未御,何以为家?皇上,事不宜迟,请出兵吧。”
裴洛不禁长眉微皱,只得冒死进言:“皇上,北燕人虽然骁勇,却未必是我南楚正正之师的对手。微臣以为,薛大人此言可行。”他微微抬头,只见爹爹遥遥看过来,脸上倒没有半分怒色。他静静等了一阵,只听秦拓在一旁也开口道:“皇上明鉴。”
广仁帝笑着一摆手:“你们都起来。”他沉吟一阵,又道:“这出兵或是不出兵,还待定夺,你们先出去等消息吧。”
裴洛走出议事殿,方才没好气地说:“林世子,你说话倒利索,可谁问你的意思了?”
林未颜自知理亏,摸着下巴笑道:“还仗宣离兄和各位兄弟讲义气了。”
他们一群人站在殿外,眼见天际开始微微泛白,适才慷慨激昂的满腔热血也平复了下去。
薛延低声道:“刚才说那番话绝不是一时性起,我知道打仗苦,但是绝没有后悔。”
裴洛静静道:“我们现在便等消息罢。”
眼见下一批官员进殿,过不多时又出来。燕骁也在其中,走过他们身边之际,淡淡地扔下一句:“那么,他日战场再相见。”话音刚落,便扬长而去了。
林未颜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难道皇上决定出兵了?”
裴洛默然不语,反倒是秦拓接了一句:“这燕大人好生奇怪。”
林未颜还没说话,就见自家老爹从议事殿走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一掌打得他眼前发黑:“你这小畜生,可是要气死我,还是想看我们林家绝后?!”
林未颜躲闪了两下,固执起来:“爹,不过是去北关,和绝后有什么关系?”
献郡王脸色难看:“你以为去北关是去玩吗?打仗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一心想建功报国了?那也要有这个命回来!”
裴洛看着献郡王将儿子收拾走了,肩上突然一沉,只听爹爹道了句:“你有这个志向,自然是好。现在镇守玉门的是傅徽将军,也是我南楚一代名将,你随着他也可以多学着些。”
裴洛本以为会被收拾一顿,又罚抄孝经什么的,有些始料未及。
裴相爷拍了拍他的背,又温颜道:“看你为朋友求情,这样很好,也不枉费为父的教诲了。唉,当年北燕军再骁勇,也从未过燕云十三关,今昔不同往日了。”
“当年爹和慕伯父镇守北关,那是怎样的?”
“那时候我还是督军,你慕伯伯更是了得,可以直入北燕大军,带一队轻骑兵烧了对方的粮草。只是,”裴相爷若有所思,“能够一夜之间攻破燕云十三关,又不知南楚布兵状况,北燕人是如何办到的?”
绛华虽然知道国难当头实在应该担心一下,可惜她这一觉睡醒神清气爽,一点看不出该有的忧虑。
她陪着慕绯烟说了一会儿话,只见翠衣欢欢喜喜地过来:“小姐,相爷他们回来了。”
慕绯烟立刻站起身,看了绛华一眼,微微笑道:“你也等急了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绛华闻言闷闷道:“我不要去。”只不过是进宫议事,又不是上断头台,有什么好看的。
慕绯烟一拉她:“那便陪我去看看吧,我心里很没底。”
绛华只得跟着她去主院,一路上只觉得慕绯烟神色有异,连走路都不那么稳。忽听她慢慢开口,语声凄婉:“绛华,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面前,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手……”
绛华听她语音悲伤,连忙安慰道:“这只是梦,不会成真的。何况,也未必会派去北关的。”
慕绯烟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她们走到前庭,只见裴相爷当先走来,双鬓微微霜白,腰板却挺得笔直。裴潇看见妻子,上前低声道:“你怎么出来了,这里风寒,你身子又不好。”
慕绯烟拉着裴潇的衣袖,眼眶微红,泪如雨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潇看了看左右,微微尴尬地轻声劝慰。
裴相爷倦然道:“你们各自收拾收拾,就等圣旨一下来,立刻就发兵玉门。”
裴洛走到绛华身边,抬手揽过她,笑着问:“看你这样子,昨晚睡得应该不错罢。”
绛华瞪了他一眼,才见他的衣衫上结了一层薄霜,想来也是在寒风中站了整整一夜:“你会去北关么?”
裴洛想了一想,点点头:“你也得一块走,只是玉门那边恐怕就没有相府这样住的舒服了。”
绛华大惊:“我也要去?”
裴洛含笑看着她:“律法规定随军不能带家眷,我自然也不会将你带到军中。只是担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被人欺侮了去,才想让你换个离我近些的地方待着。”
“谁会欺侮我?”最刻薄的不就是裴公子你么。
裴洛顿了顿,又道:“或许是我多想了,可我一旦离了家,谁来给你撑腰?你就不要指望大嫂给你说话了,她说话没分量。何况,我也想隔几天就能看见你。”
绛华想了一想,绯烟之前这样担心裴潇,若是真碰上什么事,她离得近,还可以出手,便点头答应。
裴洛满意地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昨夜的恨事:“昨晚那个来敲门的不知是谁,当真见过不识相,却没见过这样不识相的。”
绛华却想,幸好相府有这样不识相的一个人。
只过了三日,圣旨便颁了下来。
太史令记,隆庆廿八年正月,南楚钦定秦拓、裴潇为先锋,调往北关傅徽麾下,以御外敌。同年二月末,朝廷援军到达玉门。
玉门是中原同漠北的分界。玉门以南,是中原富庶之地;玉门以北,是陌上的苍凉落日、飞沙走石。
马嘶风萧,林未颜跳下马背,一翻身躺在土丘之后,随手扯了一枝枯草叼在嘴里,闷闷道:“我看他们早就知道这附近连个北燕人的鬼影子都没有,才叫我们出来巡察!”他抬脚踢了身旁的人一下,语气愤懑:“裴兄,你说我以前在南都做了什么恶名远扬的事情,教傅徽那些部下整日介世子长世子短地讽刺?”
裴洛看着西面一轮血红的落日,淡淡道:“说到底,我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这些话听习惯就没事了。”
林未颜抬手捂住脸,长叹一声,忽然又坐起身,复又神采奕奕:“若是被他们说几句就回去了,我也会瞧不起我自己。罢了,看他们也没读过什么书,我不计较。”
裴洛嗤的一笑,翻身跳上一旁的坐骑,唿哨一声。只见在周围巡察的十多人都纵马靠近过来,为首的是薛延,迎风大声道:“裴兄,这附近除了我们的,连马蹄印都没一个。”裴洛勒着马,微一点头:“时候也差不多,我们这就回玉门。”
一行人骑着马缓缓而行,只见血红的落日渐渐隐没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下,惟剩天边红彤彤的一片霞光。三月在江南,已经是春暖花开,烟花遍地的时节。可北地的三月,依旧寒风凛冽,带着沙砾迎面扑来,吹得脸上生疼。
裴洛听着寒风呼啸之声,想起那日离开南都之日,爹爹站在正月冷风中笔直的身姿。圣上一道圣旨,裴家儿郎远行北关。裴相爷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家里还有你们三弟,那些身后的琐事都不必挂心。”他明白爹爹的意思,他日驰骋沙场,生死不由己。他不知道其他父母会对自家出征的孩儿说些什么,只是留心到老父说话的时候,笔挺身姿后面,衣袖微微一颤。
裴洛正想着,忽闻头顶之上传来一声兀鹰尖利的鸣叫。兀鹰是北地特有,只将窝做在悬崖之上,耳目锐利,尖爪如勾。他勒住马,利落下马,低伏在地上。
众人见他如此,也勒马停步。
裴洛拉过马缰,在马镫上一踩,也不待坐稳,遥指西南面:“那边地势高,看得远些。”
那巡逻的十来人大多是原来监察司的同僚,都依言掉转马头,往西南的土坡疾驰而去。待登到高处,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广漠无际的黄沙之上,正有一片黑点急速靠近,看方向是朝着玉门而去的。
裴洛心念如电,转头道:“许兄,刘兄,你们先回玉门,将军情报告给傅帅。”
许炼是傅徽麾下的亲兵,也知道情况紧急,便点了点头。反倒是十夫长刘武双眉竖起,大声说:“裴大人,你这是看不起我们了?”
裴洛下了马,淡淡道:“大家都下马来,我们将脚程最快的马让给刘兄和许兄。”
刘武见对方不理会自己,气头上来,伸手去抓裴洛的衣领:“我刘武没啥本事,但好歹还知道刀剑不生眼,这里不是让你们这些贵族公子来玩的!”他还没碰到裴洛,早被薛延一把挡开。薛延浓眉紧皱:“北燕人的马快,骑术精湛,若我们都往回跑,一个都跑不掉!”许炼也出言劝说:“刘武,裴大人既然让我们先去报信,就立刻去,若是误了时候,那可怎么办?”
裴洛在自己的坐骑乌骓背上一拍,将马缰交到许炼手上:“我这匹马虽不是什么日行千里的良驹,脚程却不弱。”
林未颜虽然心里犯嘀咕,还是将自己的马让给刘武。
看着许刘二人骑着马走了,裴洛一敲薛延的肩,向着剩下十数人道:“那么我们也要过去了。大家先绕过玉门东首的沙地,再往回西门折转回玉门关。我们意在拖延,而不是和他们交战,大家可明白?”
一行人纵马回转,在先前的土丘之下埋伏好。裴洛长眉微皱,低声道:“等下看我号令,大家立刻上马往东面走,不要乱了。”林未颜听出他语气严峻,玩笑道:“宣离兄,看你紧张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怕得厉害。”
裴洛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这时候,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这一队北燕将士大概有百十来个,身着轻甲,倏忽之间已经离他们埋伏的土丘只有数十步之遥。林未颜忍不住道:“这不是北燕的轻甲骑?”北燕的轻甲骑兵一向是精挑细选出来,速度之快,拼杀之骁勇,名震天下。
裴洛亦是神色凝重,弯弓搭箭,瞄准领头的那一个,三箭连发:“大家快上马!”那领头的胸口中了一箭,居然还能冷静地避开随后而来的两箭,举起长枪向前一指:“快追,一个都不能放过!”
南楚众人纵马疾行,只听身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突然嗖嗖几声,有铁箭从顶上掠过。裴洛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北燕骑兵又追得近了些,只怕还赶不到之前约定的地方就被追上了,正计较之间,一支长枪突然从脸旁擦过,虎虎生风,惊得坐骑一下子四蹄前立,长声嘶鸣。
只见那领头的手中已空,低身从鞍边拔出马刀,双腿一夹,战马犹如通晓人性,腾空跃起!
裴洛一惊,控住受惊的坐骑,掉转头往回。只见北燕领头的那人高鼻深目,肤色白皙,身形挺拔,迎面便是一刀砍去。
裴洛只觉对方这一刀来势凶猛,也不敢硬碰,身子后仰,仰身贴在马背之上,堪堪避过这一击。两人交手之间,北燕的骑兵又靠近了几丈,可南楚的一行人也离得东面沙地近了不少。那北燕人一击落空,赞了声:“好!”
裴洛贴着马鞍,从箭筒中取出几支铁箭,弯弓搭箭,向着后面射出,随即端坐回马背上,扬鞭狠狠在马臀上一抽。他这次出手,正有两名轻甲骑兵被射落在地。他赶上落在最后面的林未颜,扬声道:“这个时候还等来等去,我们一个都回不去!”
林未颜只是微微一笑,渐渐纵马赶到前面。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忽听一声甚是痛楚的惨呼,他回首一看,眼中血红:“仲贤兄——!”
只见为首的那个北燕骑兵一刀将人砍落,还残忍地纵马踏了上去,马下之人一时还不得断气,痛声长叫。林未颜拨转马头,立刻被裴洛牵住了缰绳:“不要意气用事!”
“这是我们的兄弟,你教我怎么不意气用事?!”
裴洛不欲多说,抬手在林未颜马上轻轻一鞭,一手拉着对方的马辔。
众人到了东面沙地,渐渐放缓了速度。北燕骑兵追过来,突然落脚的地方一松,收势不及,连人带马摔进了沙洞中。
而裴洛他们这几日在附近巡察,对周遭地势早就摸透,知道这里沙地有几处是中空的,便顺利地绕了过去。这样一来,两队人的距离拉开,估计许刘两人应该已到玉门,就往西面折转而去。
众人赶回玉门,就见城门缓缓打开,先锋军军容肃穆,鱼贯而出,军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秦拓铁甲铁盔,手执长枪,勒马而行。
裴洛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就觉眼前一黑,嘴角火辣辣地疼,险些摔下马去。林未颜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我林未颜没你这样的兄弟!”薛延连忙拉开林未颜的手:“林兄,什么事等到击退北燕人再说。”
秦拓看着他们,淡淡道:“林大人,这里是玉门军中,不是南都。”
林未颜胸口起伏,不断平复呼吸。
秦拓眯着眼看着对面遥遥而来的北燕轻甲骑,轻声对副将道:“点两队人,绕到他们后面,准备左右包抄。”
一队百十来人的轻甲骑停在百米之外,突然不再前行。只见那为首的男子一个人纵马过来,迎风扬声道:“在下北燕先锋颐狼。”
秦拓也勒马而出,两军对峙,南楚大军就驻守玉门,而北燕大军却在百里之外,兵力高下一目了然:“在下秦拓。”
颐狼微微一笑:“我听过你,是秦炎将军的后人。”他缓缓看向裴洛,遥遥一拱手:“我不过是来问一下那位将军的名字,今日这一箭之仇,”他抬手抓住胸前插着的铁箭,突然拔了出来,折为两断抛在地上,却一脸自若:“他日必定十倍奉还。”
裴洛笑了一笑:“我裴洛,便等着那一日。”
颐狼掉转马头,往回行了两步,又回首道:“秦将军,我们北燕的战马都是神驹化的,你们若是有胆量,就追上来试试!”言毕,唿哨一声,大队轻甲骑沿着原路返回。
秦拓看着,不由微微皱眉,一挥手道:“不要追了,收兵回城。”
一旁的副将都不解道:“虽然北燕轻甲骑厉害,可是他们不过百十人,就算以十当一,也尽可以收拾了。”
秦拓摇摇头:“他们的战马脚程太快,一旦追击,兵力分散,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林未颜落在队伍最后面,低着头,拳头攥得很紧,指关节处都显出淡青的色泽,还没进军营,突然衣领一紧,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木然抬起头,只见裴洛站在他面前,身后是渐渐深沉的暮色。
他伸手去掰开衣领上的手,脸色难看:“你想怎样?”
话音刚落,腹部剧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蹲下身去。他微微抬头,却看不清裴洛的表情,隐约觉得他踏前一步,声音冰冷:“你这样做,不但救不了同伴,还会让更多的人送命。如果你坚持,还是回南都罢。”
林未颜按着腹部,对吼过去:“我绝不回去,在扫平北燕之前,绝不回去!我一定要报仇!”他抬手捂住脸,蹲下身去:“该死,我一点都不想丢脸,怎么……”怎么眼泪会止不住地流出来?
裴洛全身无力,站在那里看林未颜带着哭腔咒骂。
到了玉门已经有半月了,从副将到普通士兵,都是拿异样的眼神看他们。他们本是文官,出身富贵,没有功勋,空领了一个将军的衔职。
初到之时的热血豪情,好似在一瞬间冷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林未颜站起身,随便抹了一把脸,抬手搭着裴洛的肩:“宣离兄,我们是好兄弟好朋友罢?”
裴洛微微一笑:“怎么?”
林未颜恶狠狠地道:“刚才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打成筛子!”
裴洛一敲他的肩:“放心,我不会把你哭哭啼啼的事情说给别人听的。”
两人搭着肩走进军营。
经过练武场的时候,只听一个粗豪的嗓门不屑地道:“娘的,那帮纨绔子弟的运道就是好,竟然给他们从轻甲骑那里捡回一条命来!”随即有人嘻嘻哈哈地应和:“我看那个什么叫颐狼的北燕蛮子也昏头了,只干掉了两三个,我看还是那帮子纨绔子弟吓破了胆脚软跑不动了。”
那几个士兵说到这里,大声笑开了。
林未颜抬手重重掐了自己一下,大步走上前,从后面把其中一个踢翻了,一脚踩在那人背上,冷冷道:“你们刚才说的,有胆子再说一遍?”他听到身后脚步声,抬手一拦:“宣离兄你别趟浑水,我这口气不出,心里就舒坦不下来。”
只听铮的一声,裴洛从旁边的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把三尺青锋剑,架在适才说话的一人颈上:“我适才好像听到,你说我们被北燕人吓得腿软?”他手上用力,淡淡道:“你现在呢?也抖得厉害么。”
那士兵抖了两下,突然挺起胸,大声道:“怎么,老子说过的话全部都认!你们这帮公子哥会一点花拳绣腿,有什么了不得?!”
裴洛手一送,就势将长剑送回兵器架上的剑鞘,淡淡道:“那么你来挑一样,我同你比划比划。如果我输了,就把头割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林未颜只看得张口结舌:“喂喂,裴兄,你什么不好赌,怎么赌这个?”
对方不过是个腰粗背厚的粗人,要是他聪明点提出比骂人,保准能骂得裴洛一个时辰说不出话。
那士兵一昂头:“那就比射箭!老子要是输给你,就把脑袋赔给你这小白脸!”
裴洛一拂衣袖,大步走到靶场,从一排挂着的弓中挑了趁手的,微微眯起眼看着百步之外的靶子,正中的红心在暮色中已经看不清楚。他抬起手,弯弓搭箭,稍一瞄准,连发三箭。立刻有士兵点了火把去照,只见三支箭端端正正地插在红心之上。
林未颜看着那人一阵青一阵红的脸,说不出的快意,语调悠闲:“我说大个子,你连一个只会花拳绣腿的公子哥都比不上,的确该自绝以谢天下。”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个惊惶的声音叫了声:“傅……傅帅!”
只见一个身着暗沉铁甲的男子大步走来,他身材高大,一步便是常人的两步,气度稳如泰山。
傅徽身旁的亲兵许炼低声说:“傅帅,就是这里有人闹事。”
“哦?”傅徽眼角一瞥,目光从在场的人身上一一掠过,沉声道,“在军营闹事,该罚什么,你们都清楚罢?”
借着周围火把的光,只见玉门的主将脸上颇有沧桑之色,不太看得年纪,目光如电,鬓发微微泛起点白。傅徽转头看见裴洛和林未颜,语气沉稳:“裴二公子,林世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不满,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林未颜直视傅徽,大声道:“傅帅,我们也没闹什么,只不过和这几位大哥打了个赌,谁输就掉脑袋。”
傅徽眼神如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结果呢?”
裴洛回首一指百步之外的箭靶,淡淡:“我刚射了三箭,还没有结果。”
傅徽点点头,拿过裴洛手中的弓,猿臂轻舒,拉弓放箭。只见那支激射出去的铁箭正中箭靶上插着的那三支箭的箭尾,将这三支箭从中折断。他回头看着裴洛,语气还是不动声色:“你们固然有些本事,能够在轻甲骑之下逃出升天,也不代表什么,亦没有什么可得意的。”
裴洛脸上煞白,紧紧攥着手,半晌才咬牙道:“傅帅教训的是。”
傅徽点点头,又道:“你们在军营闹事,这罚还是要的,各领五军棍去罢。”
林未颜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傅帅,我们到玉门已经大半个月,就算什么都不能做,背后整日有人戳脊梁,我们也都忍了。今日死在战场上的是我们的同伴,也是这南楚大军中的一个,有人侮辱他们,我绝对忍不下来这口气!”
傅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向着许炼道:“带他们去领军棍。”
许炼踏前一步:“两位大人,请。”
林未颜长笑一声,大步走了。
傅徽这才转头看着剩下的几个士兵,语声严厉:“你们今日犯的错有三。第一,战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们的同伴、我们的兄弟。自己的兄弟死在沙场,你们没有痛哭却大肆耻笑,这算什么?第二,他们固然是出生身富贵,性子骄横,可他们却不顾军中清苦留了下来,和你们都是一样南楚的大好男儿。看不起他们,也就是看不起自己!第三,军中什么时候可以私下相斗?他们刚到不知道,你们呢,全都忘记了?”他顿了顿,淡淡道:“按照军规,要领十军棍,现在正是战时吃紧的时候,都领五军棍罢。”
林未颜趴在行军的帐篷里,狼狈地挺起背,看了看身旁趴着的一排士兵,笑着道:“宣离兄,你看他们趴在那里样子真好看,不知平日被打了多少次才这样习惯。”
裴洛困倦之极,只是背上的伤一直火辣辣的,怎么也不能入睡,闻言也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林未颜嘴上刻薄了一阵,见没人理他,也就无趣地趴下了。隔了片刻,只觉得有人戳了他一下,他不耐烦地转过头,看见是那个和裴洛比箭的傻大个,便哼了一声。
那人见他转过头来,尴尬地笑了笑:“哎,我是粗人,也不会说话。不过刚才事情,想了想,的确是我们不太,那个,不太对。”
林世子看了他一阵子,别过头淡淡道:“算了,本公子一向大人大量,不同你们这些人计较。”
静静地趴了一会儿,正开始犯迷糊,忽听有人撩起帐篷的幕布走进来。
林未颜一动,痛得倒抽一口气,极力地不动声色。
只见进来的是秦拓,身上铁甲未卸,步履之间衣甲轻响。
裴洛撑起身道:“不知秦兄有何事。”
秦拓站在他们身后,低声道:“等林兄和裴兄的伤好了以后,来先锋军下报到。这是傅帅的意思。”他稍顿了一顿,又道:“还有,薛兄他们已经在先锋军旗下了,就差你们两位。”言毕,轻轻撩起幕布,衣甲轻响之声也渐渐远了。
林未颜许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笑起来,一笑之下又带动了伤口,就一面抽气一面笑。裴洛被他的笑声扰得受不了,没好气地开口:“我说未颜兄,你能不能稍微消停一会儿?”
平沙镇在玉门之后,镇上的百姓靠着活计和粮食和从北地过来的商人交换毛毯羊肉,一到战事,贸易不通,日子便难过起来。
绛华对吃穿用度本来就不放在心上,有好的她纵然喜欢,一旦没有也没什么不习惯。她到平沙镇已经有大半月了,非但没见过裴洛,便是关于战事的消息都没有。
她走在平沙镇的路上,感觉这个小镇还是一如往常宁静,除了这里百姓贫苦些外,倒是感觉不到一点战事的气氛。
突然衣摆被一牵,她低下头,只见一团虎皮的毛球正抓着她的衣摆呜呜嗷嗷地低叫。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日收拾了东西,临走前和慕府那些人告别,结果走了大半天却发觉一团虎皮卷在包裹中睡得正香甜。她克制了好久,才没有将它拎出马车丢掉。
绛华无可奈何,只好拎着它的脖子把这一团虎皮抱在手上。
大黄自从来这里,似乎又肥了一点。
她看见街边有卖鸡蛋的,想起大黄对鸡蛋似乎十分喜欢,便想走过去买几个。还没走近,突然一个小小的黑影冲过来,在她身上一撞,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绛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了,低头一看,只见系在衣带边的玉不见了。
这块玉是临走时,绯烟送给她的,说是能活络血脉保平安。凡人对他们来说,身上都有很好辨别的气息。人虽然已经没影了,可是气息还在,她便循着气息走去。
绛华抱着大黄拐过一个街口,发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踮起脚去敲一个宅院的门。她记得这座宅院是一个商人租下的,顿时明了,忙上前两步一把将那个少年拎开。那少年生得十分瘦弱,脸上脏兮兮的完全看不出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他看见绛华,脸上微微有几分心虚,梗着脖子叫道:“你到底是谁啊,快放我下来!”话音刚落,领子上一松,他全然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坐在地上。
绛华手指轻弹,那块玉佩立刻就从小孩的袖子里回到她手上。
大黄叼起玉,满足地抬脚扒了扒胡子。
绛华低下身,和那个孩子平视:“你很急着要银钱么?”
那少年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头急促地问:“你可以借给我一些银子吗?不用很多,只好一点点就好,我没有办法……”
绛华点点头:“好啊。”
“呃?”他明显梗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她,“你答应了?”
“……我也没办法,阿婆病成这个样子,又没人收我做事,赚不到银子,我只好去偷了。我发誓,我没有偷过像我们一样穷人的东西,我都是偷……呃,偷你这样的。”少年抓了抓头,往锅里打了一只鸡蛋,“你放心,我不会白拿你的银子,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绛华抱着大黄,微微笑道:“好,我可以借你银子直到你可以做工的时候,然后再还我就是了。”
对面一直披着破毛毯躺着的老人坐起身来,轻声道:“这位姑娘,我和小言真的不知该怎么谢你。”说话的时候,她不停地咳嗽,还挣扎着想给人跪下。绛华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那个叫小言的少年则在一旁轻轻地为阿婆顺着气。
“你刚才说阿婆病了,是什么病?”绛华看了看老人的起色,只见她枯瘦的两颊有几分暗红,时不时咳嗽,似乎病得不轻。
“刚开始是风寒的,但是到后来一直都没有好,还咳得越来越厉害……”小言说起这件事,声音也低了下去。
绛华忍不住道:“拖了这么久,若是肺病,那可怎么办?”
“喂,你以为我不关心阿婆啊?我们根本连下锅的米都没有,还拿什么当诊金?”
绛华拉起他的手,将钱袋放在他手上:“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小言看着手中的钱袋,微微一呆,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绛华看着周围,只见他们住的是一间废弃的祠堂,阴冷潮湿,的确是很容易得病。
阿婆看着她,眼中微微湿润:“姑娘,你是个好心人,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绛华想了想,抬手按在对方额上,轻轻道:“阿婆,你闭上眼,慢慢吐息,有没有感觉身子暖了一点?”
她的手指间泻出淡淡的紫光,只觉得一股灼热正顺着她的手腕慢慢上移,心口也一阵一阵地发闷,耳边似乎可以听到细碎的嗡嗡声。她不会治疗的法术,在静檀师太那里学的是处置外伤的法子,只好将对方的病痛渡到自己身上,再慢慢化解。
平沙镇唯一的大夫赶来给阿婆把了脉,沉吟良久才道:“看病症是肺病,可是……”他不解地摇摇头:“脉象却渐渐变强,似乎有所好转,这就奇怪了。”
阿婆看着绛华,笑着道:“刚才这位姑娘将手放在我头上,突然就觉得胸闷咳嗽的感觉好像没有了,大概我是会好起来了。”
绛华正有气无力,也想不出怎么辩解,就一言不发。
那何大夫看着她,似乎颇为诧异:“这个,听起来很像苗岭的巫术,姑娘你是哪里人?”
苗岭、苗岭,似乎是齐襄的地界。
她真是有些想笑了,开始因为容貌被当成北燕人,现在又要被看成齐襄人:“我也不定住在哪里,有时候就在不同的地方游玩,只是现在刚从南都过来。”她身上的衣料是南都才有的,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可信。
何大夫临走时说他回到医馆后就会让伙计送药过来,然后就匆匆离开了。小言走到绛华身边,喂了一声:“其实,你就说你是齐襄人,我们也不会看不起你。”
绛华正觉得头昏脑胀,也不想辩解,只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拉起来,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塞进手心。
“钱袋还你,欠你的药钱和诊金,我以后一定会还的。”
她勉强挪了挪身子,终于感觉好受了些,方才站起身来:“这里太冷,不如你们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小言蹲在她身边,抬手在她额上一探,又缩回手:“你果真是烧坏脑子了,你就不怕我们谋财害命吗?”
绛华低头看着他,想到自己现在情况不妙,说不好会不会突然妖变:“随你罢,我先走了,过两日再过来。”
大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脚边,往临时租来的宅院走去。
秦拓拿着名册,翻了几遍,方才奇道:“怎么燕大人没来么?我记得出征时候,他也随着一起来的。”
林未颜在军帐里坐下,懒懒地道:“那燕大人啊,本来是在的,但是才刚出了南都城,就被太子殿下派人给追回去了。”
秦拓一怔,将一张地图铺在桌上:“我们来看一下路线,探子回报说,北燕大军已经驻扎在二十里外,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同他们交战。”他抬手在地图之上一划:“到时候我们会在这里正面迎战,这里地势开阔,是最好的地方。我们是先锋军,只需直接从中间过去,两旁会有其他人包抄伏击。”
薛延忍不住道:“这样一来,我们肯定是损伤最大的。”
秦拓点点头:“就是这样,所以为了防止有将士临阵脱逃,后面都备了刀斧手,谁往回转了,就直接军法处置。”
林未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到时候有临阵脱逃的,肯定不是我。”
秦拓微微笑道:“那么就是这样了,大家下去准备罢。”
几人鱼贯走出军帐。薛延脸上还有些遗憾:“我听说这位燕大人虽然生得斯文,可是功夫却不弱,本还想着一起拼杀战场的,可惜……”
林未颜也道了一句:“他当日还在议事殿外面说什么他日战场再相见,临到头来还是一句空话。其实那太子殿下何必将人看得那么牢,又不是谁都有这种爱好。”他抬手在裴洛肩上一敲:“你怎的一句话都不说,我还以为你被毒哑了。”
裴洛淡淡道:“你要让我说什么,我对太子的喜好没什么好说的,和燕大人也一直没怎么深交。”
林未颜长叹一声:“你这么较真干嘛,我们大家也就随便说说图个乐子,你看这军营中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会犯军规,真是生生闷死人了。”
绛华只修养了一日就觉得神清气爽,不再头昏脑胀。她想起之前那一次用妖术为绯烟驱寒,好几天都缓不过来,这次恢复无疑快了不少。
她抱着大黄,又去那个废弃的祠堂看望那对祖孙。还没走到祠堂,就见小言飞奔过来,脸上泛红,看上去高兴至极。绛华心里奇怪,不由问了一句:“你怎的这样开心?”
小言提起手中的一只小麻袋,解开了上面的线头:“你看,我今天拿到了这一袋米面,够我和阿婆吃上好几天!”
绛华更是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噢,今天镇上来了个大哥哥,他有很多很多的银子,将镇上那些贩子的存粮全部买了下来,然后分给我们这个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小言说着说着,简直有些眉飞色舞了,“那位大哥哥穿着紫衣,长得有这么高,”他踮起脚比了个高度:“反正比这样还要高一点,长得很好看。他还对我说,过会儿再让人给我送一些过来。”
绛华心下不解,有些大善人放粮是有的,可是像这样大肆买下粮食然后送给穷人,这可是有点奇怪了:“那么现在他们是在哪里放粮?”
小言给她指了方向,又道:“你过去是不会有的拿,去了也是白去。”
绛华往他指的方向走去,果见好些百姓正在排队取粮。有几个取到粮食的人迎面而来,口中还说起那个放粮的人:“看模样大概是哪家的高官子弟,这样好心肠,以后老天一定会保佑他儿孙满堂。”“是啊,说话又斯文,没有一点骄横脾气。”
绛华看着那几个大汉搬粮分粮,举重若轻,干净利落。
排队领粮的人越来越少,送走最后一个后,几人又将剩下的粮食搬进屋子去,随后关上门。绛华走近一看,只见那是一间带天井的院落。她抬起手指在唇上一竖,手上抱着的大黄立刻会意地举起爪子。她绕到墙边,用妖术御风落到屋檐上,轻手轻脚地掀起一块瓦片。
她往下看了一眼,不禁一怔。
在桌边坐着喝茶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燕侍长燕骁。
屋里里还摆着好几个麻袋,里面大概也装满了粮食。只见一个高壮汉子走到燕骁身边,行止恭敬,低声道:“公子,还剩下这些粮食,该怎么处置?”
燕骁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茶,方才放下茶盏,淡淡道:“等下给那个住在祠堂的少年再送去一些,剩下的,全部烧掉。”
绛华愕然。
那几个大汉齐齐应声,低下身扛起屋里的麻袋,却好似没有感觉到身上的负重一般,脚步轻捷地去远了。这些随从,个个都是功夫高强之辈。
燕骁依旧坐在桌边,侧颜白皙俊美,水汽氤氲,茶香浮动,颈边微微泛起一点淡红。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不知是哪位在暗处,请出来一见。”
绛华一惊,她是花精,行踪怎么会这样轻易被一个凡人识破?
只见一阵劲风将房门砰的一声撞开,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踏了进来,拱了拱手,语气恭敬:“燕大人,太子殿下让您速回南都,请大人不要为难属下。”
燕骁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语调微微挑高,有股说不出讥讽:“那么你就回报太子殿下说,我早就厌倦了这呼来唤去的一套,除非你有本事将我绑回南都。”
那黑衣男子面露难色:“燕大人,属下向你动手,实在是逼不得已,还请不要见怪。”
燕骁着了一袭紫袍,广袖玉带,绛华从上面看下去,正好看清楚他右手微动,正握住袖中一柄短剑的剑柄。他突然衣袖一拂,将茶盏撞向那黑衣男子,随即一旋身,手中短剑森然。
绛华原先见他模样斯文,甚至不觉得他会武,此刻却是大为意外。
燕骁占了先机,出剑更是快速绝伦,远远看去彷佛一道青森森的光。那黑衣男子连退好几步,纵然功夫同对方在伯仲之间,却再挽不回颓势。忽见紫袍翩飞,燕骁已经凌空而起,身姿如鹰,自上而下划出一剑,这一击之力当可开碑裂石。
那黑衣男子的胸口突然溅出大片鲜血,脸上微微扭曲,抬手抓住燕骁的短剑,另一只手在对方的手臂上一推。燕骁神色微变,急退几步,缓缓撩起了衣袖,只见手臂上有一个小孔,正渗着黑色的血。
那黑衣男子嘿了一声,用尽仅剩的力气道:“太子说了,如果……如果燕大人,咳咳,不随属下回去,就,咳咳,不必手下留情……”说完这句话,抽搐了一阵,就气绝身亡。
燕骁走上前,抽出刺在那人胸口的短剑,毫不犹豫地在手臂上划了极深的一道口子,两指点在臂弯处,运功散毒。
绛华从两人开打,到燕骁自伤散毒,看得惊心动魄。
只见燕骁盘膝运功了一阵,手臂上的伤口流出的血渐渐成了红色。他吁了一口气,撕下半幅衣袖,随便在伤口上裹了一裹,脸色却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他扶着墙慢慢站起身,突然身子一晃,一头跌倒在地上。
绛华看着他手臂上的伤虽然裹上了,却还是有血不断渗出来,估计等他的那些随从回来,血都流干了。她不禁有些踌躇,虽然和她没什么关系,但是要看着一个人死在面前却有些说不过去。
她想了想,还是从屋檐上跳下来,从门口走到燕骁身边,拉起他的手臂,照着静檀师太教过她的,用那半幅衣袖压住血脉,等血渐渐止了,才不松不紧地包裹好。她看着燕骁的侧颜,只见他的眼皮微微动了一动,突然一股大力按住她的手。
绛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竟是被对方重重按到墙上,后脑撞得生疼。燕骁抬手扼住她的咽喉,慢慢道:“你是谁?”他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力又加重几分:“你是从南都过来的?”
绛华伸手去掰他的手,却只是徒然。
大黄见她被人扼住,磨磨爪子向燕骁扑去,当即被一袖子摔到一旁。
绛华在心中哀叹,这个人看上去这样斯文,做出来的事情却粗暴得要命,她是花精,这样掐着自然是掐不死,却难以控制被对方激起来的妖气。她纵然事事自制,同凡人相处的时候也长,可一旦被激起杀性,还是会控制不住。
燕骁之前失血太多,脸色苍白,运力之间,却是半分也不含糊。他慢慢松开手,撩起衣袖看看自己被重新包裹过的伤口,再看了绛华一眼,足尖一点,紫衣翩然,倏忽之间去远了。
绛华摸摸颈项,不用看也知道被扼出了血痕。她伸手抱住摔得可怜兮兮的大黄,顺了顺了炸起的虎皮:“乖,不怕不怕,这个人虽然可怕,但是我们以后绕着道走就不会再碰到他了。”
无边无际的广漠,风往来间带起尘沙飞扬,零星棘草飒飒作响。南楚先行大军借着夜色前行,被茅草包裹的马蹄踏在地上,只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声音。
待晨曦初露之刻,他们直面的,将是名震天下的北燕轻甲骑兵。
到达玉门已有大半个月,北燕一直驻扎在百里之外,按兵不动,偶尔会有一队骑兵突袭试探。南楚被一夜之间攻破燕云十三关,需要的正是一场胜仗来激励士气。
秦拓策马登高,俯瞰下方北燕营地,只见营中火光绵延数十里,时不时有几队巡逻的士兵走过,马靴轻踏之声,遥遥传来,彷佛也一下一下敲在心头。
众人一直沉默无言。
漠北最难熬的时候正是这昼夜交替之时,寒露骤降,立刻就会凝结成霜。而这个时候,也是北燕巡逻军队交接之时。
秦拓看着天际隐约有几分泛白,低声道:“裴兄,你点一支弓骑先下去埋伏,等下我们就以火箭为暗号。”
裴洛掉转马头,经过几个好友面前,肩上被轻轻一敲。
他只回首一笑。
“剩下的随着我直冲北燕军营,大家一路杀出去,不要分散了。”秦拓遥看东面,“现在就静候裴兄的消息。”
裴洛抬头回望。
这山坡之上,藏着南楚一千将士。耳边,是北地常年呼啸飞扬的风沙。百年来,南楚将士抛洒的热血,早已可以将这片广袤之地染成血红罢?
马鞍边挂着两壶羽箭,其中一壶的箭尾是朱砂色的,正是沾了磷和硫磺的火箭。他伸手解下两壶羽箭,下马,单膝跪地,搭箭弯弓。身后一百多名弓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一百多支火箭同时瞄准北燕军营。
裴洛微微眯着眼盯着东面,只见天际渐渐泛白,隐约有旭日东来,当第一缕光线刺痛双眸之刻——
嗖嗖连声,百余支羽箭撕裂了风沙,带出张狂火焰,吞吐着触及到的布帛栅栏。只听山坡之上也立刻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随之而起的喊杀彻响天际,一队铁甲骑兵直冲北燕大营。
裴洛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清声道:“准备,放箭——”
这一次是瞄准最近的一座帐篷,上面是红蓝彩绘的兀鹰图腾。兀鹰是北燕国民心中英雄的象征,是北燕的图腾。
百十支火箭呼啸而去,呼的一声腾起烈焰,在风势下烧得更快更烈,远远看出,只剩下一片明丽火海。
只见远处北燕军营骚动,涌出几队骑兵,朝他们埋伏的方向而来。他们是弓骑,一旦近战,只能被对方大肆屠杀。
裴洛微微低下身子,不紧不慢地搭箭弯弓:“先射那些冲在前面的!”
战马嘶鸣,风声萧然。拉弓的手臂已经微微麻木,那些北燕铁骑纵然冲不到他们埋伏的地方,而他们也没有办法击退对方。裴洛伸手去箭筒中取箭,却摸了个空。不光是火箭,就连寻常的铁箭也没有了。
他僵了僵,回首喝道:“快,大家上马,往两边分散!”
裴洛跃上马背,纵马绕过对方骑兵的路线。身后百十来名弓骑兵都抽出鞍边长刀,同追过来的北燕将士短兵相接。
正在这时,一阵擂鼓声响彻漠北,千万马蹄如狂风骤雨纷纷踏来,青蓝色的南楚战旗迎风飞扬,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傅字。只见一队步兵围了过来,将北燕骑兵隔成两段,低伏滚地,手中镰勾对准马蹄以上的关节之处砍去。
裴洛拨转马头,俯下身拾起对方落下的长枪,还没来及坐起,就见地面上映出的影子越来越大,脑后也感到一阵冷风袭来,手心一翻,反手长枪疾刺,扑的一声穿透铁甲,对方高举的兵器便再也放不下来。裴洛吁了口气,回转身来,手上一用力,撤回长枪。
方圆数十里,长枪刺穿铠甲,战马风中哀鸣,无数喊叫、混杂着飞溅而出的鲜血,这些彷佛一道无形战火,一直绵延,没有尽头。
三雄割据,试想指点江山,手中紧握天下河图,翻覆□。
这便是为这天下的连绵万里河山而起的战事!
“踏破漠北,夺回燕云!”千万人呼喊,震动山河。
傅徽身上铁衣已经暗沉无光,□战马长嘶,高举长枪,宛如天神。
南楚士气大振,北燕节节败退,这一战胜局已定。
忽见一支青蓝色令旗从远处而来,待到近处,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跪倒在傅徽马下,正是亲兵许炼。
裴洛伸手勒马,只见青蓝色军旗迎风,铁衣长枪之间,许炼一脸苍白,双唇颤抖。
……玉门的军粮被烧去大半。
抓住了几个活口,全部……都自绝了。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寒风呼啸,傅徽脸上的神色微微凝固起来。
凤凰劫
北地多飙风,腹中千百战。
裴洛靠在军帐之外,看着不远处的篝火边,一群士兵高声大笑,一坛烈酒争来抢出,喧哗不已。
之前这一战大胜北燕,傅帅下令休整一日,将士们饮酒同乐。
他心里却明白,这一战虽是胜了,南楚的情势却完全没有好转。
北燕号称二十万大军,而那日击破的仅仅两三万,更逞论出兵之时后方遇袭,剩下的粮草不过可以支撑整个南楚大军度过半月而已。
他枕着手臂,看着头顶一片广袤苍穹,微微眯起眼。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衣甲的轻响声。裴洛转头去看。只见秦拓也在帐篷边上坐下来,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今日一战你立了大功,还是不高兴?”
裴洛不禁失笑:“可能半个多月前,我还会以为战勋就是最好的回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出身如何,家中都有高堂、妻女,从军的有朋友有兄弟,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回去。”裴洛轻叹一声,“我以前不知道,看着相交多年的朋友战死在眼前,究竟是什么滋味。如果可以交换,我宁可什么功勋都不要,只想和从前一样。”
“我们担负的是整个南楚的安定,什么情绪都要抛在后面。何况,”秦拓微微一顿,“没有什么东西是会永远不变,多多少少,都还是会有些变化。”他站起身,将手伸给对方,“坐在这里也是一个人不开心,不如去喝酒?”
裴洛看着他,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好,今晚就大醉一场!”
秦拓抬手一敲他的肩,也笑着道:“今夜只饮酒,不诉离殇!”
两人走到篝火旁边,只见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扑过来,一把抓住裴洛的衣襟:“宣离兄,你怎么才过来?我早就、摆平了一片了,哈哈,和我喝酒,不自量力!”林未颜嘴上说着话,突然回头豪气万千地喊:“谁来比摔跤?输了的就脱光衣衫绕军营跑一圈!”
秦拓不动声色地看着:“林兄醉得厉害了。”
裴洛在篝火边坐下。一旁的一个士兵立刻将手中酒坛递过来:“裴大人,你要不要一起来喝一口?”裴洛一把接过酒坛,仰头便饮,军营没有好酒,只有粗劣的烧刀子,没咽下的酒浆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去,衣襟上湿淋淋的全是酒浆。他将酒坛一倒:“没了。”
那士兵看得张口结舌,一旁早有人又递上一坛:“裴大人真是好酒量!”
裴洛一声不吭,只管自己灌酒。
突然有人大声哭出来:“老子收到家乡来的信,老爹得病去了,等老子回去,儿子都不认得,老头子的骨头早就烂光了!”
一时间,哭声笑声夹杂在一起,乱七八糟。裴洛躺倒在地,眼中的苍穹星辰渐渐模糊,一扬手,手中酒坛被远远地掷了出去,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他抬手遮住眼,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明明已经醉了,脑中却还是异常清醒。
北地多飙风,腹中千百战。
战未完,肠已断。
在军帐外睡到大半夜,倒是被冷风冻醒的。
大伙儿嘟嘟囔囔地跑回营房。
林未颜一手支着额,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由捂住脸哀叹一声:“完了完了,我竟然也会像那些粗人一样满口骂娘,喝酒打架,回家一定会被老头子打死……”
冷风一吹,吹散了不少酒意,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顺口又骂了一句脏话。
他好不容易摸到军帐,就随便倒在地上就呼呼大睡。裴洛摸回来了,就这么从他身上踏过去,还语气模糊地说了一句:“挡在门口找死啊。”然后连外袍也没脱,就倒头睡去。薛延也摸回来,一样从他身上踩过去,扑倒在行军床上。
林未颜等到早上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剧痛,几乎站不起来。
这一日是全军休整,不用练兵。
裴洛头疼得厉害,就在军帐里躺了半日。待到午后时分,有人撩开军帐,探进头来,正是傅徽的亲兵许炼:“裴大人,傅帅让你去主帅的军帐。”
裴洛抬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站起身略微整了整衣衫:“傅帅寻我有事?”
许炼微微一笑:“他正召集了几位将军过去商讨军务。傅帅说,也想听听看裴大人的想法。”
“……什么?”裴洛一怔。
“是这样的,裴大人之前和北燕轻甲骑交手过,这次又立下大功,应是对对方有些了解。傅帅还说,我们这次虽是胜了,但是兵力损伤也很惨重,裴大人带了两次兵,每次折损的人手都不多。”
裴洛心中渐渐清明:“许兄,你直说罢,这次受伤的将士是不是很多?”他话一脱口,另外一个想法也清晰起来:“还有,剩下的粮草到底可以支撑多久?是不是连半个月也到不了?”
许炼看了他一眼,语音低沉:“这些等会傅帅自会说明,总之,现在情况很糟。”
裴洛随着他走进主帅军帐,只见长桌边已经坐了几位将军。裴潇坐在左下方,肩上缠着白布,隐隐透出点鲜红。他看见自家二弟撩开幕布进来,微微点头示意。许炼站在一旁,低声道:“裴大人,你就坐在裴副将的下首好了。”
裴潇在傅徽麾下任职副将。
裴潇待他坐下了,才微微笑道:“你们昨晚在外面闹得这样厉害,我在帐子里也睡不好。”他摸了摸肩上的伤,又道:“还好躲得快,只是轻伤。”
裴洛也回以一笑:“昨晚吹了点风,我到现在还有些头疼。”
裴潇看着他笑的样子,总觉得和原来有点不一样。明明眉目还是一如当初,只是眼中多了几许凌厉,让人看了微微心惊。
这一问一答间,军中的将领已经全部到齐了。傅徽坐在长桌的上首,眉间肃穆,沉声道:“昨日出兵的时候,有人纵火点了粮仓,抓到的几个人已经全部自尽。这件事,你们多半已经知道了。昨日回营之后,我们立刻清点了剩下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月。虽说已经连夜派人去南楚要求运粮草过来,来去最快也要近一个月时间。”
副将展平开口道:“傅帅,在朝廷粮草到来之前,我们都只能闭城门休战。吃不饱,将士们怎么还会有力气打仗?”
“不管如何,伤员的口粮还是不能少,其他将士只有委屈一阵子,等到朝廷军粮运来就好了。”秦拓也道。
傅徽点点头,看着裴潇:“裴副将怎么说?”
“属下以为,还可以去离这里不远的平沙镇买些粮草过来。虽说律法规定军中不能私自买卖,但是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了这许多。”
剩下几个将领都点头赞成。
裴洛看着他们说到可以拿军中刚出生的小马驹去和当地商人还,又说到加固城门、挖战壕的事情,低着头不语。
突然傅徽转过头看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裴洛抬手按在桌角,淡淡道:“各位将军说的办法自然都不错,只是我有两点不明白的地方。第一,如果北燕人知道我们的状况,一定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必定大举攻城,我们外无援内无粮草,如何靠紧闭城门支撑到朝廷运粮过来?第二,平沙镇物产不丰,我们可以买到多少粮食,又可以多支撑几日?另外,军中可有人会同商人打交道,换到尽量多的粮食?”
展平一怔,反驳道:“裴大人怎知北燕大军会知道我们的状况,万一那烧粮草的不是北燕探子,而是齐襄人?”
裴洛看着他,清淡地笑了一笑:“展将军这个‘万一’可过于托大了。”
傅徽一摆手,不动声色地问:“那么,依你的看法,该是如何处置?”
裴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下去:“这些我自然无能为力。不过——”他微一挑眉,沉声道:“眼下,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弃玉门,退兵据守幽云关。”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拍着桌子跳起来:“这小子完全就在胡说八道!”“傅帅,这个办法绝对不可行!”
傅徽抬手阻止了那些脾气火爆的将领,还是不动声色:“理由呢?”
“理由便是我们已经守不住玉门关了。幽云关在中原的地界内,粮草调运方便,地势好,城墙也更为坚固。我们便是继续在这里死守下去,伤亡只会更大,损兵折将,将来还拿什么同北燕打?”
“若我们弃了玉门,那些百姓怎么办?北燕人对待战俘,对待别国的百姓都十分残忍,只怕我们一退,这方圆百里便会被屠杀殆尽。”秦拓直视裴洛,语气坚定。
“如果北燕人攻破玉门,难道就不会屠杀百姓了么?”
“裴兄,江山为轻,百姓为重,这个道理夫子很早就教给我们,你该不是忘记了罢?!”
“这是行军打仗,不是在说如何治民。”
“够了,你们不用争了。展副将,裴副将,你们安排人手去修战壕。”傅徽站起身来,点着裴洛、秦拓二人,静静开口,“你们两个,随我来。”
午后的平沙镇有股格外平淡祥和的味道。
一条大狗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甩着尾巴。街边有人摆摊卖各种活计,从丝帕到毯子,应有尽有。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看见傅徽,也停下来,笑着招呼:“傅将军,你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逛逛?”
傅徽也一一点头寒暄。他卸下衣甲,换上简单的便袍,便不太看得出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了,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亲切。还有几个老人,非要往他手里塞几个煮熟的鸡蛋,说军中伙食太差,要是饿了肚子,哪里还有力气领兵打仗。
傅徽握着手中的鸡蛋,淡淡道:“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
裴洛垂下眼,沉默许久才道:“傅帅的意思,裴洛已经明白了。”
傅徽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
南都很繁华,南都的百姓安居乐业。有很多条长街,两边都很热闹,比这里要热闹得多。每到开春的时候,都会有花展,每四年的科举考试,都会有很多的文人才子从各地涌来。
傅徽停住脚步,向着他们二人道:“伸出手来。”
他在两人的手心中各放了一只鸡蛋,微微一笑:“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
裴洛握着那只煮蛋,虽然已经凉透了,还是觉得烫手。
“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傅徽顿了顿,又道,“好了,我们不说废话,先去找镇上的何大夫。前日这一战,受伤的太多,玉门这十五万大军却只有两个军医。”
秦拓不由问道:“怎么朝廷不多派几个过来?”
傅徽摇摇头:“北地苦寒,又有哪个大夫愿意过来?”
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平沙镇上唯一一间医馆门口。站在医馆外看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个绯色衣衫的身影,似乎正在给人包扎伤口。秦拓一怔,一时间还不敢肯定,倒是听到裴洛在一旁道:“绛华?你在这里做什么?
绛华听到裴洛的声音,也微微一怔,回转头见到门外的三个人,巧笑嫣然:“秦公子,原来是你。”
裴洛很不是滋味,走上前低声道:“明明是我先叫你的,你便是只看见别人么。”
绛华看着他,微微笑道:“那不一样的。”然后别过头,又继续给别人包扎伤口。
傅徽走进医馆,和何大夫寒暄几句,方才道:“何大夫,只怕要请你去军中几日,我们这次伤员太多,人手不够。”
裴洛站在她身边,心中宁定:“我原先还不知你会处置跌打外伤。”
“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的,我一直跟着城郊庵堂里的静檀师太学医。”
“我怎么知道你能学得会……”裴洛轻声自语,一看她又瞪过来,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我以后都会记着尽量不惹你生气。”
忽听傅徽说了一句:“秦拓,你来帮着搬东西,何大夫答应去军营。”
绛华转过头,突然道了一句:“我也想去,这样行不行?”
傅徽一愣。
裴洛立即接口说:“军营里全是男人,你怎么能去?”
秦拓也道:“绛华,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何大夫摸着长须,微微笑道:“绛华你过去,定会帮到不少忙。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未免与名节有损。”
绛华差点就想说,那她可以变成一个男人过去,总算及时忍住:“没关系,我不在意名节。”
裴洛心中叹气:她不在乎,他可替她在乎得很。
傅徽一想军中实在缺军医,男女之防也只能权从,便道:“我回头派亲兵过去,不会让人去打扰何大夫和姑娘。”
何大夫点点头:“有劳傅帅了。”
“秦拓,你留下来给何大夫帮手。”傅徽看着裴洛,“你随我来。”
裴洛走过绛华身边低声道:“我晚点再去找你,你自己小心些。”
裴洛随着傅徽走在街上,猜想他大概是去找本地的商人。
傅徽嗓音低沉:“其实,我那时第一个想法同你一样,也是弃玉门,据守幽云。”
裴洛一怔,微微讶然:“傅帅?”
“但是也只能想一想,却不会这样去做。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百姓认定我们一定会击退北燕大军,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们都要死战下去。”他淡淡道,“你和秦拓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他心肠太软,事事以天下百姓为先。而你,则是将才之心。”
裴洛微微一笑:“我爹在临行前便嘱咐我,要向傅帅多学着点。”
傅徽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裴相文武全才,你要是全学过来,也尽够了。”他抬手按着心口之上:“你有了将才之心,就要知道,天下河图,除了穷兵黩武,也可以靠这里收服。”
裴洛若有所思。
大概每个男人心中都会几分野心。他也试想过手握兵权、指点江山,这是何等豪情之事。可现在,却觉得有一样东西比这些权势野心都来得重要。
他终究是南楚的子民。
这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家乡,都值得为之抛洒热血。
尤其是,这里早已洒下了他自己的、还有好友的鲜血。
“你竟是一个人住一顶军帐,可比我舒服多了。”裴洛环顾了绛华住的帐篷一眼,虽然不比他们的大,却十分干净整洁。他撩起衣摆,刚在矮桌边坐下,忽见桌子底下突然钻出一个虎皮的毛团来,张嘴嗷呜叫了一声。
裴洛拎起大黄的脖子,微微眯起眼:“这是怎么回事?”
绛华连忙一把抢过来,轻轻顺着它的毛,大黄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来的,不过你不能欺负它。”
“我可没这闲情逸致去欺负一只猫。”裴洛不屑地哼了一声,隔了片刻,伸手将她抱到膝上,“当初真不该把你带出南都,你看看你,都瘦了。”
绛华抬手抚着他的侧颜,忍不住道:“你才是瘦了好多,和原来都有点不一样了。”
裴洛轻轻一笑:“哪里不一样了?”
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这几日都只是随便擦一擦身,没来得及打理。”
“你以前身上时常带着熏香和水粉的味道,现在有点血腥味。”绛华看着他,神色认真,“你原来笑起来很柔和,还有点漫不经心,现在却变得锐利了许多,还有眼神和原来比也有点不同了。”
裴洛忍不住失笑。
一阵风从幕布之下漏进来,灯影晃动。
他就势按住绛华的手,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吻上她的唇。
绛华大惊:“裴洛!”
裴洛抽了一口气,抬手支颐,埋怨道:“你这一下咬得真重。”
绛华无言以对。
裴洛却是嘴角带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我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你就放宽心好了。”
绛华虽为花精,却就此学会了羞耻两字是如何写的。
裴洛还是支着颐看她:“再过一会我便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绛华想了想,问道:“后来傅将军叫你出去做什么了?”
裴洛心道,她这种对什么都好奇的毛病估计是改不掉了,便淡淡道:“我和傅帅去镇上的商人那里看看,能不能买到一些粮草。现在我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
“我想你们是买不到了。”
裴洛一怔:“你怎么知道?”
“前两日那位燕大人来平沙镇,已经将存粮都买下了。”绛华刚说完,便见裴洛神色微变,也觉得有些古怪的地方,“他开始时候是将粮食分给镇上的百姓,但是还剩下很多,就……”
“就全部烧掉了。”裴洛抬手在桌上轻叩,看着摇晃不定的灯影,“这下子,可真的是糟糕了……”
翌日天才刚亮,便有探子冲进军帐,上气不接下气:“报——北燕大军已经在二十里外,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达玉门!”
傅徽神情镇定,步履沉稳:“立刻登城头,准备守城。”他身着的铁早已被年长日久的血渍风沙磨得暗沉无光。
麾下几名副将不由对视一眼:“他们之前还打了败仗,怎么这样快就来了。”
裴洛握紧手中的长弓,却没说话。
他们该是来了,南楚现在外无援内少粮,正是攻城的好时机。
众人登上城墙,只见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大漠,遥遥的,有一片黑点正朝玉门方向而来。这片黑点越来越近,马蹄声震天,长枪映着阳光,泛起青森森的光。打头的是名震天下的轻甲骑兵,暗红色的旗帜上绣着“北燕先锋颐狼”。先锋旗边上是一面更大的紫色旗帜,用淡金色的绣线绣着慕容二字,迎风展开,气势万千。
副将展平咦了一声:“他们的主帅姓慕容,岂不是北燕王族!”
只见北燕大军在离玉门还剩下几丈之时,先锋颐狼突然一抬手,勒马停步。身后的北燕大军也立刻止住了脚步,最后收足的一下响声整齐划一。让人有种错觉,这声势便是九天之上也可以听到。
傅徽语气森冷:“弓箭手预备——”
城头上数百支羽箭都对准城下。
只见一人勒马缓缓行到城墙之下,银盔银甲,微微仰头之间,脖颈曲线优美。那人仰头遥望,手中长枪直指城墙,薄唇开合:“敝人慕容骁,特来劝尔等开门献城。凡是受降者,吾许之封地百里,封为万户侯!”
他的声音由内力送去,到达城墙之上也清晰可闻。
林未颜忍不住失声道:“燕骁?!”
底下的男子身披银甲,容貌俊美,肤色白皙,只是身上的斯文气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凌厉的气魄。
秦拓想起之前在郊外发现禁军黄都统身受重伤,气绝前只来及指着北面叫出一个“慕”字,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姨夫,现在方才明了。
一些副将常年在北关,不知南都的事情,闻言奇道:“林大人难道认识这慕容骁?”
林未颜默然。
隆庆廿四年冬,正是文举殿试前夕,同榜的才子们都颇有些薄名,相聚在吟墨楼吟诗作对。当时窗外正下着雪,雅阁中点着火盆,也暖意熏人。有人提议说以雪和梅为题,一人接一句。林未颜题的是第一句,便大大方方地执笔在雅阁的墙上写下几个字:寒蕊初萼,万点薄絮。他回转身之际,便看到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子,木簪紫袍,素淡俊秀。众人轮流题了词,最后轮到那个年轻男子的时候,已经没有地方让他写了。
南楚虽不像齐襄尚文,士大夫的地位却是极高的。四民之末,则是商人。林未颜听说那人姓燕单名骁,出身商贾之家。那些人,不过是在故意刻薄他罢了。燕骁容色淡淡,负手吟了一句:“临风更沾薄酒,暗香浮月卷帘来。”
当时太子殿下正好也在吟墨楼赏雪,后来在殿试上保举燕骁为文举探花。岁末的时候,燕骁被点为太子侍读。一介探花郎,竟然成了侍读,当时流言蜚语,枚数不尽。
慕容骁等了一阵,微微眯着眼看城墙之上,扬声道:“傅徽,你们在玉门屯兵十五万,其中伤员近五万,粮草不过可支撑半月,拿什么和我北燕二十万大军相抗?!现在开城门受降,吾慕容骁对天发誓,绝不杀战俘!”
傅徽笔直地站在城楼之上,用内力将声音传出去:“慕容骁,我等效忠的是南楚,决计不会向北燕人屈膝!这玉门,也绝不会白送到你们手上!”
慕容骁轻笑一声,将长枪挂在鞍边,手按长弓,拨转马头行了两步,突然回身弯弓搭箭,身姿优雅,银盔下的黑发在风中萧然而舞,对准城门之上那写着三个墨字的木牌。
玉门关,玉门关,这就是他挥兵南下血祭的第一个地方!
铮然弓响,长长的羽箭激飞而去,势如长虹。
裴洛在他转身之际早有准备,看准这一箭的去势,也将弓拉到最大,直到紧绷的弓身发出吱嘎轻响。
两支羽箭在半空相会,只听铮的一声,箭头迸出点点火星。随即是一声巨响,玉门关的牌匾轰然落下,摔得四分五裂!
裴洛看着城下,紧紧握着手中长弓,几乎将嘴角咬出血来。
北燕大军齐声呼喊,战马嘶鸣,声势震天。而南楚这边却是一片沉寂,城楼上的将士俱是脸色煞白。
慕容骁仰头遥望城楼,脸上充满了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
——他日战场再相见。
战场相逢之日,便是南楚亡国之始。
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借着风势,传到城楼顶上,在这万马嘶鸣之中依旧清晰可闻:“傅徽,我最后数三下,只要开城门受降,爵位封赏照旧。若是等我攻下玉门,北燕大军就要屠尽方圆百里,寸草不留!”他仰起头,薄唇开合:“一。”
傅徽站在墙头,身形挺拔,丝毫不为所动。
“二——”
身后有将领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三。”
慕容骁放下手,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北燕将士听令,攻下玉门,屠城三日,让南楚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
一波又一波攻城的势头就如潮水般涌来,玉门关的城楼之下,已经密密地倒下了大片尸体,鲜血四处流淌,从上面看去,便是一片刺目的红色。
北燕铁骑冲击城门,每一次撞击,发出的巨响都震动漠北,在这喊杀阵阵之中,教人立足不稳。
傅徽站在城楼之上,铁衣暗沉,厉声喝道:“弓箭手分为两队,前面的放完箭就退后,不要自乱阵脚!”他身上铁甲轻响,又踏出几步,站在城墙上直面底下的北燕大军,威风凛凛:“吾乃南楚主将傅徽,底下谁敢来取我项上人头?!”
城墙城下,乱箭如雨,密密得交织成一片。
傅徽便在箭雨中屹立不动,身先士卒,举起长剑将从云梯上攀爬上墙头的北燕士兵砍下去,脸上和露在铁甲外的手背都溅着点点鲜血。
可是底下的北燕士兵却如潮水般涌上,一批一批,没有尽头。
慕容骁勒马立于城墙之下,扬声高喊:“北燕将士听令,能取下傅徽人头者,不论出身,一律赏金万两,封为王爵!”此言一出,北燕的攻势更是一波猛于一波,撞击得玉门关的城门摇摇欲坠。
副将展平走到傅徽身后,咬牙道:“傅帅,我们只怕是……”
傅徽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长矛,嘿得一声远远掷出,正将一名北燕的轻甲骑钉在马下。他下颔紧绷,厉声道:“谁再说一句泄气话,就军法处置!”他目光如电,看着手下的副将:“你们这样,便要认输了么?我们南楚不需要临阵退缩的懦夫!”
林未颜攥着拳头,定定道:“傅帅,请给末将分派任务!”
傅徽一拍他的肩头,指着东面城垛:“你和裴副将点一队人手,过去守住那里,不能让北燕的云梯架上来。”他又转头看着裴洛:“你之前那一箭射得很好,我军中没人能比你更好!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立刻振作起来!”
裴洛苦笑一下,神情坚定:“傅帅教诲的是。”
他转过身,屈膝踏在城墙之上,凝神定气,缓缓拉开长弓。
慕容骁,今日在两军阵前的耻辱,定当千百倍奉还!
羽箭如流星奔到,正中慕容骁马前,箭尾还微微发颤。慕容骁抬起头,看着城墙上裴洛,喃喃道:“堂前的燕子,还想和北地的兀鹰一较长短。”话音刚落,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刮得他脸上刺痛,只听吱嘎一声,身后掌北燕王旗的士兵正被羽箭穿透胸甲,淡紫色的帅旗哗啦一声倒下了。
只听傅徽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迎风高喊:“南楚将士们,我们背井离乡,来到北关,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让我南楚不为四夷侵犯?我们身后就是中原万里河山,如何能让胡人糟蹋了去?!”
日头由高悬头顶渐渐西斜,北燕士兵的尸首陈在玉门关之下,还不断有士兵踏着尸体冲上前去。而玉门关,竟然还是没有被攻下。
慕容骁眯起眼看着,突然淡淡道:“先锋颐狼,副将哈尔穆阵前听令。”
颐狼和哈尔穆跳下马背,单膝跪在马下,大声应道:“末将在!”
慕容骁轻轻一拨马头,沉声道:“传我号令,鸣金收兵。”
颐狼应了一声,翻身上马,疾驰到阵前。哈尔穆却站着没动,直视主帅:“将军,现在我军势头正好,南楚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为什么要退兵?”
慕容骁抬起眼瞥了他一眼,把玩着手中长鞭,语气平平:“他们想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又何必非要和他们硬拼?不过剩下半个月不到的粮草,到时候不费一兵一卒,照样能夺取玉门。”他微微一笑,容颜俊美:“何况,南楚人心不齐,给他们留点喘息的时间,他们自己就会闹腾起来了。”
“……北燕大将慕容骁,当年混入南都,在殿试上被钦点了探花。太子殿下性喜龙阳,便一手将他提拔起来。”林未颜低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开口。
突然有人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荒唐!”
众人俱是一怔,傅徽麾下有不少能人,其中一个便是此刻说话的凌镇予。他平日少言寡语,不甚好亲近,此刻脸上更是如罩寒霜,目光森冷。
当即有幕僚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道:“凌副将,别乱说话!”
凌镇予全当没听到,一字一顿:“身为储君,将堂堂男儿据为男宠,这对得起天下大好儿郎吗?慕容骁蛰伏多年,盗得北关的布兵图,北燕在一夜之间连破燕云十三关。南楚的大好江山可是折在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手中了!”
裴潇站起身将凌镇予按在位子上:“燕云十三关已破,再提也无意义。我们当好好商讨一下,如何度过眼前难过。”
“只怕附近的几个城镇都不会有余粮了。慕容骁一路从南都过来,早就留了后手。前日纵火烧粮草的,只怕就是北燕的探子。”裴洛神色倦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眼下,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而北燕大军就驻兵城下虎视眈眈,实在想不出别的对策了。
沉寂许久,只听傅徽低沉的声音响起:“大家都先散了罢,回去养足精神。”他身上铁衣未除,脸上沧桑更重,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有些副将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只见凌镇予第一个站起身来,撩开幕布干脆地走出军帐。
裴洛走在后面,亦是心情低落。如果在南都时候,他大概会在红粉乡里一醉不起,可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闭上眼的一刻,耳边还会响起风萧马鸣,两支羽箭相碰之时,是他的那一支被折为两断。
高下立分。
他记得自己一路走过去,碰见几名吊着手臂的伤兵,还能听到军帐中传来的痛苦呻吟。他撩起衣摆,坐在栅栏上,低着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待落日西沉,天边烧起一片红霞的时候,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他的膝上。裴洛抬起头,苦笑道:“你忙完了么?”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心里不高兴。”
裴洛抓着她的手,慢慢靠近脸颊边:“绛华,我觉得你好像一直都没有难过的时候,而我,却好像总在自寻烦恼。”
绛华睁着明净的眼眸看他:“你在担心什么?”
裴洛抚摸着她的手指,没有说话。
“如果你担心战事,只能说,这里的局势并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扭转过来,担负的重任也不是你一个人需要承担的。”她慢慢道,“如果你是担心没有办法向相爷交代。我却觉得,相爷一定是以你为荣的。”
裴洛微微失笑:“你这是在想法子安慰我么?”
“我几日也接触不少人,他们都说原来那些从南都过来的贵族公子并不是一包稻草。宣离,你便是绷得太紧,太在乎那些背后的诋毁,容不得自己出错。”
裴洛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她:“我以前只道你什么都不懂。没想到你原来还是看在眼里。”
绛华扑哧一笑,抬头看他:“就是你老是嫌弃我笨,这个不懂那个也不懂,我也在用心学啊。”从今以后,她大概要学着怎么做一个凡人,而不是以花精一族的身份存在。
裴洛拉起她的手,眼中笑意温柔:“可惜我身上都是血腥气,本来还想抱你一抱。”
话音刚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他神情一紧,淡淡道:“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过去看看,你快回军帐去罢。”
裴洛循声赶到的时候,骚乱已经止了,有十多个士兵双臂被捆,被按倒在地,裴潇和凌镇予负手站在一旁,脸色凝重。
裴洛大步走过去,轻声问:“大哥,凌将军,我适才听见这里有些喧哗之声。”
凌镇予冷着脸一言不发,而裴潇则苦笑着说:“是一些士兵闹事,现在已经镇住了,展将军刚去找傅帅。”
裴洛一怔,轻声道:“原来如此。”
只听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傅徽身着铁衣,大步走过来,沉声道:“是谁在这里闹事?”
裴潇一指被按在地上的十多人:“领头的都在这里,至于跟随的那些,就先放回去了。”
傅徽走到那些闹事的士兵面前,低声:“放开他们,我有话要问。”他脸上毫无情绪,淡淡道:“你们为什么要闹事?是对本帅有什么不满?”
只见其中一个抬起头来,大声道:“我心里对傅将军您是死心塌地的,您为军为民,对得起天地良心。可是我不愿再为那个狗皇帝卖命了!”
傅徽眼中精光一闪,定定道:“你是我亲兵队伍的,叫刘犁对吧?今日你杀了不少北燕士兵,做得很好。”
刘犁跪在地上,挺直了上身,大声道:“傅将军,我听说现在粮草已经不够,我们前天吃的还是粥,而今天那一碗已经和水一样稀!这玉门关我们也快守不住吧?那个北燕蛮子的将军原来还是太子的手下,就是他将军机泄露出去,我们才会连战连败。我不想死在这里,更不想为这样的狗皇帝卖命!”
“你觉得,我们只是为当今圣上卖命,替他们守江山?”傅徽语声低沉,“那你告诉,玉门之后,有多少百姓多少城镇?一旦北燕军南下,对整个中原都是一场浩劫。”
“那个北燕的将军答应我们,只要献城投降,就不会屠杀百姓!”
傅徽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一字一顿地开口:“二十年前,北燕大举南下的时候,也是那样说的。可结果呢,整个城池,二十万军民,被屠得一个不剩!你用什么来保证他们一定说话算话?”
刘犁愣住了。
“开城门受降很简单,可是之后,你拿什么向南楚百姓交代?就算他们这次说话算数,南楚有这许多百姓,从此沦为北燕人的奴隶,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刘犁低下头,轻声道:“我……我没有想过……”他脸上带着羞愧之情,昂起头道:“傅帅,你用军法处置我好了!”
裴洛忽听凌镇予在一旁沉声道:“煽动军心,依照军法,领头的当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他心下震动,只见那十来个跪着的士兵虽是一脸愧色,却没有丝毫惧怕。
傅徽看着身旁的亲兵许炼:“去拿一坛酒来!”
许炼应声去了,没多久,搬来一大坛烧刀子,酒坛子上隔着十来个大碗。
十四只粗瓷大碗,装满了呛鼻的劣酒。那十四个领头闹事的士兵被松了绑,捧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傅徽提起酒坛,径自灌了好几大口,重重地将酒坛子摔在地上。
刘犁也伸手将大碗一摔,抬起脏兮兮的衣袖在嘴角抹了一把,笑笑道:“娘的,朝廷真不够意思,连烧刀子都掺水!”
傅徽用力拍了拍刘犁的肩膀:“你们的家人,我会托人照顾。你们,就放心去罢。”
军中将领全部都聚集在主帅帐中。忽然军帐的幕布一撩,许炼走了进来,站在傅徽身后,低声道:“傅帅,那些领头闹事士兵的头颅已经挂在城墙上。”
傅徽点点头,一滴泪突然顺着眼角流下来。
他没说话,麾下的副将们也都各自一言不发。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烛火跳动了一下,他像是下了决心:“秦拓,你现在就去召集先锋军,去平沙镇开路,让那些百姓能搬的搬,和军中伤员一起,全部退到幽云关之后。”
秦拓忍不住道:“傅帅,可是这……”
傅徽挥了挥手,语气疲惫,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要多说了,大家下去准备一下,等到先行的大军过去,我们就准备弃玉门,退守幽云。”
北燕有名震天下的轻甲骑兵,闪电出兵偷袭,完全没有胜算。而这玉门关,眼见也没有把握再能守住,将士们身心俱疲,无力一战。
眼下之计,唯有暂且屈服形势,养精蓄锐,等待朝廷援兵和粮草。
军帐外面的漠北,风呼啸往来,彷佛是曾经征战沙场的雄魂发出的呐喊。
慕容骁坐在主帅帐中,面前的矮桌上摊着一张地图。他抬手拨了拨灯芯,晕黄的灯影映在他脸上,显得有些阴沉不定。
突然军帐的幕布被轻轻撩起,他头也不抬,淡淡道了一句:“没什么要紧事,就等明日再禀报。”门口的人却站着没动,反而咯的一声笑得清脆。慕容骁长眉微皱,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少女撩开帐子,款款走了进来。
少女看来也是北燕贵族出身,额上束着蓝宝石的链子,身上裹着一条长长的狐裘,露出修长的小腿和圆润的手臂,似乎除了身上的狐裘外,就再没穿什么衣物。慕容骁面无表情地坐在矮桌前,淡淡道:“我似乎没召人过来。”
少女径自走到他面前,缓缓跪坐在他脚边,看着他微微笑道:“将军好生无情。我听说您要回来,求了国舅爷好几天,然后赶了半个多月的路,刚刚才到的。”她伸手拈着慕容骁的衣领,慢慢往下滑。慕容骁按住她的手,嘴角挑起一丝笑:“你是国舅送来的?”
少女甜甜地一笑:“我是国舅爷的侄女,将军不认得我?早在五六年前,喀那依丝就爱上将军这样的英雄了。”她一面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手中一面慢慢地解开对方的衣襟。
北燕原是由游牧部落发展起来的,草原上儿女的情感都十分奔放。
慕容骁轻轻一笑,眉目俊美:“是么,只是现在我似乎也没做出什么称得上是英雄的事情来。”
喀那依丝见他说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听说了,这次能攻下固若金汤的燕云十三关,都是将军的功劳。”她伏在对方身上,只见慕容骁微微一偏头,衣襟敞开,露出底下白皙细致的胸膛。她的胆子也渐渐大了,伸手抚摸着对方的肌肤,柔声道:“等到回临汾的时候,大家看到我们北燕的大将军原来生得这样俊,一定羡慕死我。”
慕容骁还是微微笑着的:“这样说来,我还给你争面子了?”语气一顿,又笑着道:“你猜,我是如何将南楚燕云十三关的布兵图弄到手的?”
喀那依丝伏在他身上,摇头娇笑:“我不知道,不过一定很难吧?”
慕容骁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其实也不是很难。因为,南楚的太子殿下性喜龙阳,而我,正趁了他的意。”
喀那依丝一愣,突然被一股大力摔出了帐篷。随后幕布掀起,一团雪白的狐裘被丢了出来。慕容骁语气如冰:“来人!”
轮值帐外的亲兵手执长矛急急跑过来,待看到喀那依丝不由呆了一下。
“把外面的那个女人拖走,以后再有这种人从临汾送过来,直接赏给底下的将士,不要让我看到!”他闭上眼,慢慢地平复了怒气,“还有,叫幕僚起来,拟书信给国舅,让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聊的事。”
亲兵扛起喀那依丝,匆匆离开了。
慕容骁听着外面的动静消失,脸上现出一股狠绝之色,低声自语:“唯有攻下南都,方能洗清我身上的奇耻大辱!”
暮色深沉,恸哭凄凉。
步履蹒跚的老人,哀哀啼哭的小孩,垂头丧气的伤兵,都淹没在一片无边的黑夜中,绰绰影影看不真切。
裴洛牵着绛华走了一段路,方才停住了,低下头静静看她:“我便送你到这里,后面一路有许兄和秦兄照应,我也不担心。”
绛华看着从身旁走过去的人群,心中对战事更为厌恶:“为什么非要打仗?难道不能各自过安稳的日子么?”
“战事起头或者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原故,可是说到底还是为了这座江山。只要心里有贪念和野心,就不会让这天下安稳。”
“这样说,战事永远都不会完?”
裴洛微微失笑,想了一想道:“会完的,等到这天下只有一个君王,而那个人能让各地安定、四夷不敢侵犯,大家都会过上安定的日子了。”他看见秦拓正朝这里走过来,又道:“我知道你不愿看到有这么多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我们今日虽是败退,他朝定会夺回失地,平沙镇的百姓也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乡。”
说话间,秦拓已走到面前,轻声道:“裴兄,你回玉门时回禀傅帅,这里都撤得差不多了,大约十日后你们就可以赶上来。”
裴洛点点头,突然将绛华推到他面前,低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秦兄答应。”
秦拓看着他,若有所思:“这件事,便等你到幽云关再说。”
裴洛微微一笑:“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一、万一我有所不测,绛华就托付给你,一定要护她周全。”
秦拓嘴角微抿,淡淡道:“你就是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裴洛略低了低头,微微笑道:“那么,我回玉门了。”他转过身,忽觉得衣袖被轻轻一牵。他脚步一停,狠下心来将衣袖抽回,大步往玉门方向走去。只听绛华在身后低低开口:“宣离,我在幽云等你。”
裴洛嘴角微微挑起一丝笑意,遥遥望去,前面就是那座青色的城墙——玉门关。
“南楚那边从前日开始就有异动,探子还发现城楼顶上挂出了十几个头颅,看来是他们自己人的。”颐狼撩开幕布走进军帐,单膝跪在主帅桌前,腰上系着的刀柄朝前。北燕民骁悍,便是平民百姓也随身佩带武器,副将出入主帅军帐更是毫不避讳。颐狼将刀柄对着主帅,正是表达敬意的方式。
慕容骁手中正掂着一本文书,闻言微微一笑,却问了不相干的一句话:“这本文书是国舅爷参上的,快马加鞭从临汾送到我这里,你猜里面写了点什么?”
颐狼愣了愣:“末将听说,将军把国舅爷送来的表小姐赶回去了,恐怕不会是好话。”
他一拂衣袖,缓缓站起身:“国舅当然不会提起这件事,他在折子上说,我们再打下去,只怕会激起南楚民愤,以后都不好收拾了,想叫我退兵。”
颐狼知道这是皇室之间的派系之争,就没有插话。
慕容骁随手将文书扔进火盆里,淡淡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区区一个暂且监国的国舅爷?南楚的民愤,我倒也想看看,究竟有多不好收拾。”
火舌吞吐,很快将文书烧成灰烬。
慕容骁披上银甲,走到军帐之外,回首道:“点齐轻甲骑,还要五百个嗓门大的士兵,我们且去叫阵看看,南楚是不是真打算龟缩不出了。”
“傅帅,他们已经在底下骂了快一个时辰了,我们难道就一直按兵不动?”副将展平先沉不住气了。
北燕军队根本不在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只是派了百十来个士兵来城下叫骂,骂累了又换上一批过来。士兵都是粗人,能骂出什么精彩的来?自然是将城墙上能叫的出名字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骂遍了。
傅徽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再等等,现在还不是出兵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日头,正悬当空。这几日,北地的气候已经开始回暖了,风沙虽大,却不是之前那样刺骨的寒冷。
展平只能憋着气退到后面。
只见城下又换来了一批来叫阵的北燕兵,照样开始叫骂。而远处,北燕轻甲骑阵前,一个银盔银甲的身影勒马而立,手执长枪,正是慕容骁。
“身为北燕主帅,却穿了这样一身盔甲,明眼人一下子就能认出,根本就是个活箭靶子。”有副将忍不住嘀咕道。
裴洛遥遥望去,轻声道:“或者他刻意如此。”
就是觉得满身耻辱,才会用这种方式站在两军阵前。唯有以这种堂堂正正的方式战死在沙场上,才是慕容骁想要的。
林未颜语音低沉:“换了你是慕容骁,能不能等到这一日?”
薛延摇摇头:“我不能。如果是我,早就受不了屈辱自我了断了。”
裴洛怔了怔,也摇头道:“我也做不到。”
忽听傅徽开口道:“当年裴相监军、慕将军为帅,曾经打到北燕的国都临汾。最后北燕人送了储君为质子,南楚方才退兵。可还没到南都,那位北燕储君就受不了屈辱自尽了。那时候,是一个北燕族少年过来带走尸首的。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柔弱稚子怎么会那种冰冷的眼神,就像陷入绝境的孤狼。”他指着远处,淡淡道:“那眼神,就和慕容骁现在的一样。忍人所不忍,方为人上人,他果真做到了。”
说话之间,只见远处北燕的轻甲骑阵略略有所松动,有些骑兵抬手脱下铁盔,挂在马上。
傅徽沉声道:“凌将军,趁现在,点一队人马,开城门,迎战!”
凌镇予一抱拳:“是!”转身之际,一拍薛延和裴洛的肩:“你们两个一起来。”
林未颜一见没有自己的份,忍不住道:“凌将军,我保证不会添乱,让我也去会一会他们!”
凌镇予嘴角一挑,像是笑了笑:“一起去也成,等下不要吓破胆就好。”
林未颜一呆,看着裴洛和薛延:“……他在和我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裴洛一耸肩,淡淡道:“我说林世子,你脑子被敲坏了么?这么明显都听不出来。”
林未颜疾步跟上凌镇予,又回头低声道:“你说这个凌将军是不是假的?他平时连句话都不屑和我们说,现在不但说话了,竟然还会开玩笑!”
虽然林世子刻意压低声音说话,还是被凌镇予听了个一清二楚,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你们既然不是草包,我自然也会向不是草包的你们说话了。”
林未颜顿时神采飞扬:“你总算觉得我们不是没用的纨绔子弟了。”
凌镇予牵过坐骑,翻身上马,将长戟挂在马鞍边上:“到底是不是,”城门慢慢打开,他一指远处的北燕军队:“等打赢了他们再说。”
慕容骁看着城门打开,有南楚军队涌出来,微微笑道:“还是耐不住出来了。”他用内力传声,便是在战马嘶鸣中也清晰可闻:“今日我们就在这里,将南楚人踏在马蹄之下!”
他策马而出,银甲耀眼,手执长枪,风神俊秀不可谛视。
忽见一队藤甲步兵迎面包抄,待到近处,突然低下身滚地而来,手中镰钩向着马蹄斩落。这是对付骑兵的最好办法,骑兵身在马上,对于脚边的状况无法掌控。藤甲兵身上包着盾牌,便是被马蹄踏到也不至于踩死了。
慕容骁不待藤甲兵靠近,便一拉马辔,战马向上腾跃,手中长枪向下刺去,立刻将人刺死在马下。他回首看去,只见前面一批轻甲骑被这一下弄得手忙脚乱,长枪将那藤甲兵的尸体挑起,抛了过去,几个藤甲兵摔成了一团。
他回马解围,又刺死了几个藤甲兵,忽见后方一支骑兵队正包围过来,扬声道:“不要自乱阵脚,大家聚在一起,合力将南楚的军队杀散!”
忽闻脑后一声风响,慕容骁提起长枪一格,身子微倾,卸了对方这一击之力:“原来是薛兄。”薛延早已杀红了眼,横枪之际风声呼啸。慕容骁居然调转马头,退开几步,说话之间还是慢条斯理:“薛兄,你是家中唯一独子,若是战死在北关,可对得起家中高堂么?”
薛延闻言,手中长枪不由自主地一顿,周身杀气也淡了下去。慕容骁嘴角带笑,修长白皙的手指向长枪顶部挪了几寸。每个人都有弱点,只要抓住了,便能削弱对方的气势,气势先上输了一筹,这一战便是落了下风。
薛延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明了,长啸一声,举枪用力刺去。待明晃晃的长枪刚触及对方银甲之刻,马背上的人却突然不见了!薛延一怔,忽见马腹之下突然银光一闪,青森森的杀机已经蔓延到自己的小腹。
慕容骁倾身贴于马腹,其骑术之精,见机之快,便是突袭于十万大军,也能全身而退。
只听铮的一声,火花迸裂。裴洛策马过来,用力挡开了这刺向薛延的一击。慕容骁淡淡地哦了一声,回身坐起,回马一枪横扫,压在裴洛的兵器之上。
裴洛一面堤防对方突然出手,一面暗暗运气。两军对阵,若将对方主帅被击毙于阵前,无疑是一大重创。
慕容骁看着他,出手快如闪电,提起长枪,身子微微压低,用力疾刺出去。裴洛向边上一让,枪头扑的一声刺穿铁甲,在左肩透出。温热的、粘腻的液体顺着长枪缓缓淌下,裴洛的半边脸也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却突然坚定地抓住对方的刺入自己左肩的长枪,右臂奋力向前一送。
慕容骁神色微变,想要将兵器撤回,连运了几次力都抽不回来,便索性一刺到底,而对方的长枪已近在咫尺。他抬手握住枪杆,突然将兵器折为两断,然后贴在马鞍之上避过裴洛这一枪。
裴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是咬牙紧握长枪奋力刺下。当的一声轻响,慕容骁头上的银盔被挥落在地,发丝散落,一直垂散到腰后。他只是将贴在脸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拨到后面,淡淡道:“看来,真的是我低估你们南楚人了。以后,还要请你们多加指点。”
慕容骁抬手抛落手中的一截断枪,取过挂在鞍边的长弓。这张弓,比寻常的弓要长好几分,触手的牛皮已经磨得微微泛光。他纵马疾驰,不多时就和身后围攻他的南楚骑兵拉开距离,拨马掉头,回身弯弓搭箭,瞄准城楼之上。
裴潇见他策马到城下,做出放箭的样子,不由道:“快拿盾牌来!”
傅徽站在城楼之上,淡淡道:“不用!”
只听嗖的一声,羽箭正好钉在傅徽脚下城墙的缝隙之间,几乎没入半支箭身。慕容骁放下长弓,转头遥望,突然策马而去。
号角悠扬,淡紫色的北燕帅旗被收了下来。
北燕的轻甲骑调转马头,绝尘而去,只一会儿已经消失在这片广袤大漠之中。
凌镇予汗湿铁衣,看着眼前的青色城关,喃喃道:“……总算又保住了。”
英雄无泪
军帐里灯影昏黄,血腥气四处弥漫,脏兮兮的军毯上也溅满鲜血。林未颜心神未定,紧紧地攥着双手,直到指关节泛起青色。
刚才看见裴洛肩上的枪头被军医拔起,鲜血喷涌,好像怎么也止不住。
他差一点,又要失去一个同伴了。
他仰头靠在军帐之上,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对面同样坐着不动的薛延。他不是个会忍委屈的人,他们从南都到北关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出身金贵,眼前早有父辈铺好的一条平步青云的大路,根本不需要憋屈了自己。
他紧紧咬着牙,口中有一股铁锈味散开,明明想大叫大喊来发泄,还是硬生生憋回去。
忽听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歌声,开始时候还是隐隐约约,后面则越来越响,似乎全军营的人都开始跟着唱:
烽烟起,旌蔽日。
十年纵横,千里长歌,临风饮尽杯中血。
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
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
看今朝,朝天阙。
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
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
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那是南楚的军中殇歌,是开国皇帝打下江山之后而作。
开国的太祖皇帝虽然亲自打下百年基业,可是自己两个儿子也战死在沙场上。他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埋骨他乡,洒酒祭天,还要策马踏遍河山看清秋一场,当时向往,尚觉豪情万千,现在方才明白,这其中有多苍凉。
裴洛脸上潮红,气息滚烫,耳边一阵风声一阵歌。
大漠孤月高悬。
慕容骁一身淡紫长袍,勒马伫立,遥看远处玉门关点点火光。他把玩着手中长鞭,淡淡道:“当年我便在这里追上南楚大军,将我父的尸首领走,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亲手打下南楚的江山,心里的这个念头,一直都没有淡下来过。”
颐狼驻马立于他身后:“将军的愿望,用不了太久就会实现。”
慕容骁失笑了,似乎还有些困惑:“可是这股仇恨之火果真能支持我走下去?我今日突然觉得,如果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远远不够。那么,我又该仰仗何种信念?为什么南楚那些将士宁可战死也不愿屈膝,为什么我们打到这里,受到的抵抗却越来越烈?”
遥遥的,一阵歌声借助风势,从玉门方向传来。
慕容骁静静听着,大漠空旷,已经分辨不出他们在唱什么。
他细细听了很久,才辨出四个字来,慢慢地,用一种说不出的语气:“英雄无泪……”
傅徽看着眼前的城门缓缓合上,眼中微微泻出一丝疲倦,可是回过头的时候却还是威严而不动声色:“我们也该走了,快马加鞭,等三日口粮吃完,刚好到幽云关。”
他身上铁衣暗沉,脸上久经风吹日晒,微微沧桑,可是眼眸还是清明如电。
玉门剩下的人马也撤离了,几番回头,青色城关已经离得越来越远。而那座城墙,上面还留着斑驳鲜血,有他们自己的,也有北燕人的,唯有岁月方能洗去。
傅徽往前看去,只见斜前方的裴洛依旧稳稳坐在马上,腰背挺得笔直,除了脸色惨白,几乎看不出身上还带伤。他纵马上前,同他并辔而骑,沉声道:“宣离。”
裴洛一怔,不知怎么竟有父亲在叫他表字一般的错觉,转过头去看他。
傅徽看着前方,淡淡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两军对阵,你的羽箭会被慕容骁截下?”
“……为什么?”
“慕容骁手上的那张长弓至少有一百二十斤的力,而你的弓不过八十斤,如何同他相抗?”
裴洛微一点头:“傅帅说的我大致都明白了。”
“武艺和行军打仗都是一样的,练多了手熟自然就精。等到伤好了,你就换一张弓,我再点给你一支弓骑队,以后都归到我亲军帐下听令。”说完,便策马奔到最前面。
裴洛嘴角微抿,抓紧了马缰。
属于他的局面,突然在茫然无光之时打开。
太史令记,隆庆廿八年三月末,南楚败退于北燕轻甲骑之前,弃走玉门,退守幽云关。北燕在玉门关整顿军容,不日挥兵南下。
幽云关地属中原,靠山背水,是兵家必争的冲要之地,也是北面最后一道屏障,一旦攻破,不出几日便可以兵临南都城下。幽云关以北,是一条十里窄道,两旁靠山。十里之后,是一个峡谷,地势略低,名为落雁。
慕容骁将行军的地图摊在桌上,手指掠过那象征着山道的线,沉吟不语。
副将哈尔穆等得心焦,急道:“将军,南楚现在节节败退,士气低落,凭着我们的轻甲骑,就算直接攻城,幽云关也不是牢不可破!”
慕容骁只嗯了一声,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北燕起源于草原部落,不畏饥寒,民风骁悍。真要硬攻,就算是损兵折将,也的确是可以将幽云关打下来。他身为主帅,却要以大军为重,绝不做无谓的牺牲。
思量许久,慕容骁抬手在地图上一点:“各位,我们就驻扎在落雁峡外。入峡的口子狭小,如果南楚想要突袭来犯,我们也可以堵死他们。而落雁峡到幽云这十里窄道,却是让他们占去了地利。”他语气一顿,又淡淡道:“不过也不打紧,这是最后一城,等到攻破幽云,将南都屠了犒赏三军便是。”
手下几个副将一听说屠城,连眼睛都亮了。
南都繁华,是天下尽知的事情。而北燕的王都临汾在北地,物产不丰,远不如南都富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自古如此。
慕容骁合上地图,站起身道:“传令下去,拔营驻兵到落雁峡外,准备好云梯檑木,我们要在十日之内攻下幽云。”
麾下副将都退出军帐,各自准备,唯有颐狼还站着不动。
慕容骁看了他一眼,拿起桌上的银盔:“颐狼,还有什么事么?”
颐狼拿出一本黄绸封皮的文书,递过去:“将军,临汾又有文书过来,这已经是第二封了。”
慕容骁翻开文书,匆匆扫了几眼,冷笑一声:“又来了。这国舅爷也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他管他的国事,我们打我们的,何必咄咄逼人?”他随手将文书抛在一旁,取下帐子上挂着的弓:“我只受命于王上,他便是每天送信来催我退兵也没用。”
裴洛微微眯起眼看着百步之外的箭靶,弯弓搭箭,左肩的伤已经收口了,用力的时候还会有些刺痛虚软。他将手中一百斤的长弓拉到极致,只听弓身紧绷,发出吱嘎的声响,瞄准箭靶中央的一点红心。
手指轻放,箭已离弦而去。
他又拿起一支羽箭,用力拉开长弓。这次却是瞄准靶心上插的那一支。
嗖的一声风响,如虹贯日的长箭将靶心上的折为两断。
裴洛轻轻吁了一口气,忽听身后响起一阵轻轻的拍掌声。他回转头一看,只见正走过来的是副将凌镇予:“凌将军。”
凌镇予大步走过来,沉声道:“裴将军,看来你的伤已经大好了。”
裴洛微微一笑:“已经没大碍了。”
凌镇予拿起一支羽箭,却只是抓在手中:“傅帅昨日已经说了,要升你为将。这样算起来,你是我们之中最快升为副将的。”
裴洛听他这样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角不说话。
“以后大家都是同僚,有什么话就直说。这里不比朝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在裴洛肩上一拍,又大步走了。
裴洛握着弓,忍不住失笑。想起一个多月前,还被别人戳着脊梁瞧不起,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有今天。
凌镇予走后,来的却是绛华。裴洛放下弓箭,笑着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绛华自然不会说她用灵识一下子就能找到人,微微一笑:“我想你的伤快好了,肯定会坐不住,所以就过来看看。”
裴洛抬手揽住她,两人并肩往城楼走去。
“其实,我那时候还以为要向你失约了。”和慕容骁对上,他本来就不报着全身而退的侥幸。
绛华转过头看他:“还好你是平安到这里了。”
裴洛将她抱到城墙边上,伸手支在她身边,抬头看着她微笑:“其实我也没想到你还会有开窍的一天,以前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那个反应真是要气死人。”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时常被我气到的?”绛华想了想,用了个委婉的说法。
“……这个我怎么会记得清楚。”裴洛别开头,不去看她。
绛华顿时失望:“那你记得的那次是在什么时候?我真的想知道。”
裴洛想了想,慢慢道:“这样说起来,我们第一次在慕府见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以前就见过你一样。”
绛华一怔: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就是前世时候他将还未化为人形的自己拔起来的时候?听到这个回答,当真教人高兴不起来。
裴洛看见她脸上的失望之色,忙道:“不过后来相处久了,就觉得不看见会记挂,看见了又会紧张,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绛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可我来历不明,这也不要紧?”
“所以我才千方百计明示暗示让你留下来,结果你呢,竟然全部都不明白。”话音刚落,便听见有脚步往这里过来。裴洛一转头,看见薛延正站在台阶下面,手上还拎着一小坛酒。林未颜正用手捂着薛延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见他看过来,连忙放下手,谄媚一笑:“宣离兄,你们继续,我和大壮绝不打搅。”
裴洛一想他话中深意,笑着说:“继续什么,你们都打搅过了,一起过来坐好了。”
林未颜走过来,看了绛华几眼,恍然大悟:“我曾见过你,你是……绛华姑娘。”裴洛将他伸过来的手挡开了,淡淡道:“别动手动脚。”他一指林未颜:“这是献郡王世子,你以前也见过的,那位是薛延薛兄。”
林未颜搭着裴洛的肩,嬉皮笑脸:“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现在是出生入死的那种,以前是一起喝花酒听小曲的那种。”
裴洛轻咳一声,推开他的手:“别胡说八道。”
绛华想了想,看着林未颜:“我记得你们以前应该都是监察司的同僚吧?”
林未颜笑了笑,脸上露出十分怀念的表情:“我们还在监察司的时候,每天都一起骑马巡城,把每家的姑娘都看得一清二楚,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差使。”裴洛忍不住又轻咳一声。但是林未颜正说到兴头上:“不过我们没有做什么强抢民女的勾当,那种事只有戏文里才有的。我们只是风流,但是绝不落到下乘去。”
绛华看看裴洛,又看看薛延,最后向着林未颜说:“我觉得林公子风流潇洒,也不像坏人。”
林未颜听得高兴,微微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们这么一帮人当中,功力最深的还当属……”他转头看裴洛,对方脸色已经不是一般的险恶,不知为什么很有几分裴相爷的味道,连忙改口:“当然是我啦,哈哈。”
绛华看看裴洛,又看看他:“我还以为你想说是裴洛呢。”
林未颜用余光瞥见身旁那张脸上的神色,干笑两声:“绝对是我,裴兄他还差得远。”
裴洛截口道:“你们是不是来找我喝酒的?只是我伤还没完全好,不能多喝。”
薛延立刻将酒坛子提上来摆在城墙边上,爽快地说:“没关系,还是养伤要紧。我们听说了裴兄升为副将,做兄弟的怎么能不庆祝一番?”
裴洛接过酒坛子喝了一口:“下一次该是帮薛兄庆祝了。”
薛延憨厚地笑了:“那敢情好。”
林未颜耸了耸肩:“喂,你们把我给漏掉了。”
裴洛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你的话,估计是没可能了。”
北燕大军兵临城下,放眼望去,只剩下黑压压的一片。
傅徽站在城头,看着北燕军按兵不动,只围不攻,不知意欲为何。忽见一人越众而出,银甲耀眼,身姿优雅地端坐马上,手中握着一条长鞭,正是北燕主帅慕容骁。他策马进了弓箭手的射程之内,方才勒马停步,扬声道:“敝人慕容骁,可同傅徽将军一晤?”
南楚众人不禁愕然:慕容骁行事狠绝,神态间有一股阴霾森冷,在沙场更是骁勇至极,如今言辞仪态斯文温雅,不知作何打算。
傅徽一拱手:“慕容将军不知有何见教?”
慕容骁仰起头,微微眯着眼遥看墙头,言辞恳切:“吾对傅帅之威仪,对傅帅麾下各位,十分心折,可惜各为其主,不得相交。眼下两军对阵,我想请各位喝一杯酒。”只见一个亲兵从后方奔来,单膝跪在马下,手中托着一壶酒一个酒杯。
他抬手倒了满满一杯,平端在手中,另一手托着:“各位,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一仰头,爽快地一饮而尽,将酒杯往地上一掷。
副将展平见他喝完这杯酒,低声道:“傅帅,慕容骁已经在弓箭手的射程内,这个时机千载难逢。”
傅徽看了他一眼,复又转头看着城楼之下的慕容骁。这样的将才,不论是谁,都会心生结纳之心,只可惜立场总归是不同。
慕容骁拿起酒壶,缓缓地将壶中的酒散落在地,微微一笑:“劝君更饮一杯,待到冥府之际怕是没有这样的好酒了。这杯送行酒,诸位可还满意?”
行军打仗多年的,脾气大多暴躁,早有人按捺不住抢过一把弓,拉弓搭箭,对准慕容骁射去。慕容骁不紧不慢地抛开酒壶,抬起左手,只见身后北燕攻城大军如潮般涌上。
傅徽眉宇紧锁,喝道:“大家都沉住气,不要被他们激怒了。幽云已是最后一道屏障,我们绝对不能再有本分疏忽!”
城下铁蹄震天,中间夹杂着鼓点声响,檑木不断撞击城门,而墙头也搭上一道又一道的云梯。南楚守城的将士手执火把,不断往城下掷去。一些北燕士兵才刚刚爬到一半,头顶上便是一桶沥青浇下来,又惨叫着摔下去。
只听千军万马之中,一个清朗的声音透过层层喊杀声,清晰可闻:“北燕三军将士听令,攻下幽云,待南都城破,吾许诺屠城三日,不论军衔高下,只要抢到金银珠宝、女人古玩,都可占为已有,无需军法论处!”
主帅号令一下,攻城的势头更为猛烈。
裴潇忍不住道:“这慕容骁很会煽动人心啊。”先是以敬酒的名义挑衅,再许以重赏,不但压低了对方的气焰,还能激起己方的士气。
傅徽拔出腰间长剑,身先士卒,挥剑将登墙的北燕兵砍落城下。
城上箭矢齐发,城下喊杀阵阵,血流成河,将十里窄道染成了一片血红。
北燕人最为骁勇,便是看到前面层层叠叠倒下的都是自己族人的尸体,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管往前冲。
顶上的日头渐渐西沉,落日余晖留恋于这片疆土,迟迟不肯离去。被夕阳笼罩着的灰白色城关,依然牢固不破地伫立着。
可是这样的牢固不破还能维持多久?
裴洛弯弓搭箭,沐风于城头,他已记不清拉了多少次弓,射杀多少北燕士兵,弯弓的手臂重得几乎提不起来。
忽听身后脚步声极响,一个传信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奔上城楼,脸颊涨得通红:“傅帅,朝廷的援兵和粮草已经在五十里外,听说、听说还是慕天华大将军亲自押送!”
城楼上的将士们相视一眼,几乎还不敢相信,然后不由自主地长声大笑起来。连一向寒着脸、模样很不好亲近的凌镇予也微微笑了。
慕容骁勒马遥望幽云关城楼,长眉紧皱,神色冰冷如霜:南楚一方突然士气大振,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看了看天色,纵然有些不甘,也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北燕大军折返落雁峡外,浩浩荡荡,旗帜鲜明。
慕容骁勒马缓行,忍不住又回头看,日落西山,幽云关下一片狼藉,不知怎么竟给人一种美人迟暮、英雄白发的凄凉。颐狼骑马跟在他身侧,突然道了一句:“将军,末将觉得,南楚全军似乎突然振奋起来。”
慕容骁淡淡道:“我想,是他们朝廷的援兵到了。再顽强的军队,若是存粮跟不上,便是连着打胜仗,最后还是要输的。我们现在将战线拉长了,就一定要保证粮草军饷,不然我们也要同南楚一样。”
说话间,正听见几声清脆的鸟鸣,一行大雁从头顶飞过。
慕容骁取下长弓,手中羽箭瞄准领头的那一只。
只听哀鸣凄厉,羽毛散落,一只大雁从空中摔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既然还不清楚,那就派一队轻甲骑去探探风。哈尔穆,明日你一人领兵出战。”
哈尔穆神色傲然:“将军请放心,如果败了,末将就任由将军处置!”
慕容骁只是微微一笑,容颜更增俊美:“你是我军中第一勇士,若是败了,这个名号可要换人了。”
幽云城门大开,运送粮草的队伍鱼贯而入。慕天华翻身下马,身手矫捷,虽然鬓发已经全部霜白,身着铁衣的身姿却还像当年驰骋沙场的模样。
傅徽大步走来,衣甲轻响,一把抱住对方的肩:“久违了,慕兄。”
慕天华用力拍着傅徽的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对方一阵,大笑道:“你看上去老了不少,不过更威风了。”
傅徽笑了笑,一看对方身上的铁甲,奇道:“怎么慕兄你……”
慕天华手一摆,豪气万千:“我听说北关告急,玉门又被北燕人攻下,就向圣上请命出征。傅贤弟,以后我就在你三军之下,可要关照一二啊!”
傅徽淡淡一笑:“慕兄老当益壮,自然是一员猛将。”
“那是自然,当年我能在北燕大军中七进七出,对北燕轻甲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要是老哥我不小心给你丢脸了,就军法处置我好了。”慕天华笑得爽快,“那个时候,我们先锋军被北燕击溃,那领兵的郑将军当即拔剑自尽。这种人,一打输就割自己的头,好歹活着还能报个信,真是屁大的用处都没!”
傅徽但笑不语。
两人边走边谈,已经走进军营,遥遥地看见篝火旁,裴洛正和一个高壮的年轻士兵比腕力,林未颜和秦拓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围观的更是大声鼓噪呐喊。
慕天华颇为感慨:“我原来还担心他们,到底不像我们那时候一样凭着本事一脚一拳打下来的功勋,现在放心了。”
傅徽负手而立:“他们都是好孩子,倒是我开始时候看错了。”
正说话间,林未颜转过头先看到他们,大步跑过来:“慕伯伯,真的是你来了?”他语气激动:“慕伯伯,我爹有没有要你带话来?你什么时候回南都,能不能帮我带口信回去?”
慕天华按着他的肩,很是无奈:“你爹说了,要你好好在军营里待着,要是做出什么丢郡王府脸面的事情,回去就罚你在家跪半年的祖宗牌位。”
林未颜啊了一声,神色复杂:“那我以后还是留在边关好了。”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背后爆发出一阵笑闹怒骂的声音,忙回到篝火边去看正在比腕力的两人。胜负已分,裴洛正揉着手腕,长眉轻拧,微微偏过头笑着,对面那个高壮的士兵也笑着使劲拍他的肩。林未颜不由咂舌,那一掌拍下去多大的力,亏得裴洛还笑得出来。
慕天华笑眯眯地看着:“未颜这孩子虽是毛躁了点,但本质不错。”
傅徽点了点头,又道:“我想有机会多让那几个孩子领兵出战,以后说不定还能接过你我肩上的重担。”
“傅帅,探子来报说,北燕营地里有异动,正朝着这里过来,领兵的是北燕副将哈尔穆。”许炼掀主帅开军帐的幕布,气息还有几分不稳,像是一路疾奔过来的。
军帐内,各个副将都聚在桌边,面前还摊着一张军用地图,闻言都望向傅徽。
展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那哈尔穆据说是北燕第一勇士,有千斤大力,战场上以一当十。末将同他交过手,也就是力大无比,却是个莽夫。请点给末将一支人马,定能杀退他们!”
裴潇也微微一笑:“若是慕容骁亲自领兵也罢,却派了哈尔穆过来,真是失策了。”
傅徽点点头,一拍慕天华的肩:“他们北燕有第一勇士,我们难道没有?展平,秦拓,你们两个随着慕将军出战。”
慕天华爽快地一笑:“这第一勇士,大约十多年前我还当之无愧。现在已经老了,不如年轻的时候了。”
铁衣轻响,三人撩开幕布,走出了军帐。
待脚步声走远,凌镇予方才开口:“慕容骁派哈尔穆为将,到底是什么用意?是来试探,还是另有埋伏?”
裴洛手边放着茶盏,微微笑道:“或许都有。不管他们派了谁过来,总之都不能小看了对方。何况北燕一路顺风顺水地打到这里,偶然失利一次,对于士气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我想慕容骁也是这样想的。”
傅徽看了裴洛一眼,颔首道:“展平脾气暴躁,沉不住气,却很能提升士气;而秦拓办事稳妥,为人冷静,可是单独领兵的次数还是太少了。他们有慕将军在旁指点,一定不会出差池。”
裴潇吁了一口气,皱眉道:“泰山大人终究是有些年岁了,这样在战场上拼杀,也不知……”他离开南都出征那日,绯烟就哭得双眼通红,而现在父亲又上了战场,该是如何自处?
傅徽抬手按在地图上,长年累月征战沙场的风霜将他的一双手变得指节粗大、上面布满青筋,可见不少的细碎伤痕。而当年,这双手也执过书卷,作过丹青书法,只有练剑留下的一些薄茧。他缓颜笑了,微微带些苦涩,更多的却是壮志豪情:“等到我们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了……”
“就是做梦,也想着有一天再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驰骋沙场啊……”
笼罩在十里窄道之上的雾气渐渐散去,耳边的铁蹄声响越来越大,似乎杂乱无章,却尽数敲在心头,让人心神震撼。远处,仿佛黑色的乌云,自雾气消逝之处而来,铺天盖地的浓重墨色铁甲,青森锋利的长枪,军容齐整,旗帜迎风而起,却是鲜丽的血红色。
两支骑兵队伍越挨越近,忽见对方军中冲来一个魁梧矫健的身影,雾气之后刀锋一闪,挟着一股疾风扑面而来!
秦拓举枪一格,只见火星四溅,一股大力将他连人带马逼退三步。
那人一身黑色衣甲,大声喝道:“我哈尔穆刀下不死无名鬼,报上名来!”
秦拓长枪一横,淡淡道:“秦拓。”他手上用力,长枪横扫过去,但见对方也立刻以刀架开,瞬间又刀柄一沉,长刀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度,倏忽之间都攻到对方面前。
秦拓看准长刀的来势,一拨马头,堪堪避开。两招一过,手臂微微发麻,却已经大略摸到对方底细。忽见一骑挡在身前,马上那人头发灰白,腰杆却挺得笔直,长枪锃亮:“吾是南楚慕天华!”
哈尔穆眯起眼看着眼前人,傲然道:“你就是当年那个领兵一直打到临汾的慕天华?要是换在如今,我一人就可将你斩落马下!”他话音刚落,一声暴喝,连环三刀,带起寒星点点。慕天华也举枪相迎,两人兵刃相交,风声呼呼,周围混战的骑兵都勒马退开去。
当年慕天华为大将,裴相爷为监军,一路直叩北燕国都临汾。北燕不得不交出储君,而北燕的储君最后是死于南楚军中。这两点,让北燕子民痛恨慕天华,可是又敬佩他的骁勇善战。
眼下两军将领交手,慕天华发丝灰白,身手矫健如昔,同哈尔穆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北燕人生性暴躁残忍,却最敬重英雄,自发自地退到后面,无人上前。
秦拓勒马退到一旁,静看两人之间比武局面变换。反观展平,时而握拳,时而低咒,时而长叹可惜,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
秦拓静静地想,想起之前在南都的日子,夜半时常起来时常看见姨夫在院子中舞枪,寒光点点,银月寂静,渐渐灰白的发丝被劲风激起。就像最好的马还是向往塞外,最凶猛的雄鹰唯有振翅翱翔才算活着,南都的安逸生活,到底不是姨夫想要的。
只有夜半梦回时候,大概才敢想起曾经笑傲群雄,征战大漠的豪情壮志。
忽见寒光一现,慕天华手中长枪横扫,划破了哈尔穆的衣甲,一个疾刺便要刺穿胸膛。南楚骑兵高声喝彩,忽见一抹寒光飞来,正磕在慕天华的长枪之上,这致命的一枪便不能再落下。
只见一人策马而来,猿背蜂腰,形容骁悍,一鞭抽在哈尔穆的马上。那战马像是通了灵性,回身折转。
来人手执令牌,扬声道:“慕容将军有令,即刻撤兵!”
秦拓认出来的这人正是慕容骁帐下的先锋颐狼,抬起手道:“追!”
南楚骑兵冲杀一阵,将北燕人杀得七零八落,待到追了七八里路,慕天华突然扬声道:“大家停步,不要再追了!”
展平一口恶气憋得太久,正杀得起性,忽然听见这么一句,还是停了下来:“为什么不追了?”
慕天华遥指前方:“这下去就是落雁峡的谷口,若他们事先埋伏在那里,我们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灭。”
展平忍不住大笑:“慕将军,您老真是北燕人的克星啊。”
慕天华看了他一眼,爽朗地笑道:“说甚么,我这个老头子有这么不吉利吗?”
慕、天、华。
颐狼抬起头:眼前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划,主帅只是玩味一笑,说不出喜怒,抬手将行军的地图卷起。
慕容骁衣袖轻拂,淡淡道:“叫哈尔穆进来。”
外面立刻有亲兵领着自缚双臂的哈尔穆走进军帐,跪倒在桌前。
慕容骁站起身,走到哈尔穆面前,语调还是平平:“昨日便说过,若是败了,你北燕第一勇士的名号也该换人了。”
哈尔穆挺直背脊,大声道:“将军何需让颐狼先锋传令撤兵,若是败了,我甘愿死在马下!”
慕容骁淡淡地哦了一声,又道:“两军交战,主帅死于阵前,会给士气带来多大影响?你的命丢了不要紧,那其他将士呢,要他们和你一块陪葬?!”他眼神凌厉,铮的一声抽出颐狼身前的长刀,抵在哈尔穆颈上:“不过输了一次,就连命都不要了,这样说来,我们北燕大军干脆全部自尽算了。”
哈尔穆抬起头,怒目注视着主帅。
只见刀光一闪,慕容骁削断了对方双臂上的绳索,将长刀递还给颐狼,旋身在桌后坐下。
哈尔穆一怔,随即脸上涨得通红:“将军?”
“输一次又如何,输百次千次又如何?只消赢了最后一次就好。我们虽然一路顺遂打到这里,只要南楚还有一口气在,就不算胜了。”慕容骁语气一顿,“副将哈尔穆听令!”
哈尔穆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在。”
“明日,你继续领兵出战,便是败了也给我留着脑袋回来复命!是不是要军法处置,本帅自有计较。”
哈尔穆欲言又止,迟疑了一阵还是大声道:“末将尊令!”
颐狼看着哈尔穆离开军帐,方才开口:“将军要诱敌出谷,不如派末将去。哈尔穆有勇无谋,肯定不是慕天华的对手。”
慕容骁微微一笑,眉目俊美:“做戏时似假还真,我们便真的败给南楚看,偶尔输几次,也不会碍到大局。”他拿起一旁的小刀,将烧焦的灯芯削去一截,淡淡道:“我在南都的时候,也同慕天华照面过,他纵然已经认不出我来,其风采却不减当年。曾有那么一次,我在校场上练剑,他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指点出我剑法中的破绽。哈尔穆的弱点已经被他抓在手里,我怎么能把手下的副将都送去让他看穿了?”
颐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摊开行军地图,一点落雁峡的入口:“若能将他们引到这里来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干脆就埋伏在外面。何况,这哈尔穆自恃北燕第一勇士,空有一身武力,有勇无谋,几次三番质疑本帅号令,再下去军威何在?多让慕天华教训他几次,也好教他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
落日余晖,烧得天际火红一片。
绛华踮起脚看着,忍不住道:“这里的落日真好看。”裴洛站在她身后,伸臂揽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黑发之上:“唔,如果以后要留在这里,再不回南都了又怎样?”
绛华微微偏过头看他,那张夕阳映照下的俊颜消瘦了不少,连下巴都尖削起来,可是眼眸却愈加明亮:“我听说秦公子的爹娘以前就一起驻守北关的。”
裴洛微微失笑,抬手刮着她的鼻尖:“你想学他们啊。秦夫人是位女中豪杰没错,但有时候比男人还像男人,你确定要像她那样?”
绛华想象了一下,说:“那很好啊。”
裴洛用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低声自语:“……与其期待某个笨蛋去改,还不如自己迁就,时候长了大概就习惯了。”
绛华抬脚往后一踩。
裴洛眼疾手快,立刻抬手一挡:“啧,你还来真的。”
绛华看着他向着自己笑的样子,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天看不见了,会有多寂寞。如果有一天他们要分开了,她会不会想念?
裴洛看见她神色不对,不由道:“你刚才想到什么了?”
她是花精,花精的一辈子可以千百年不灭。而裴洛却是凡人,百年已是太多。剩下的日子,她该如何?
这样的念头,她原来不会思及,就是因为见了太多战场上的生离死别、残酷反复,才由不得她不想。
绛华微微一笑:“我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回南都。”
“等到我们打赢了北燕人罢,应该用不了太久。”裴洛站在那里看她,身后是一片残阳如血。
之后几日,慕容骁麾下的副将哈尔穆都前来叫阵,结果次次都是一败涂地,最后撤兵回营。开始几次,南楚将士还会为久违的胜利而振奋,到了后来也渐渐提不起劲头来。
幽云关灰白的城头下,一队人马由远及近,领头的那人一身墨色铠甲,正是哈尔穆。
“怎么又是他?难道北燕没人了吗?”林未颜以手扶额,几乎哀叹出声:现在整日介看这个傻大个每天都来输一阵,然后逃回去,第二天再卷土重来,实在越看越像某种打不死的爬虫。
只见哈尔穆纵马到了城下,大声高喊:“慕天华,我昨日败得不服,你出来!我们再来打过!”
傅徽叹了口气,很是同情地看着慕天华:“慕兄,又要劳烦你赶一次人了。”
展平咧嘴笑道:“慕将军,我们这次将哈尔穆活捉过来可好?也好杀一杀北燕人的气焰。”慕天华微微一笑。两人下了城楼,领兵出城。
林未颜撑着城垛,意态悠闲地看着城下厮杀,还不到一炷香功夫,哈尔穆长刀脱手,掉头拍马就逃,不由凉飕飕地说了一句:“慕伯伯当真厉害,这个傻大个连二十招都走不下来了,却还越挫越勇。”他直起身,忽见傅徽眼神凌厉地看向自己,吓了一跳:“傅、傅帅?”
傅徽神色严峻,在林未颜肩上一推,又看向裴洛和秦拓:“你们下去点三千骑兵,即刻追上去,一定要快!”
三人得了军令,立刻奔下城楼去召集人手。
傅徽来回踱了一趟,眼角微跳,又向着裴潇和凌镇予道:“你们也跟去增援,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出差池!”
十里窄道过半,北燕人早已被杀得四处逃散,溃不成军。
窄道两侧依山,绿荫遮蔽,杂草丛生,地面还留着隐隐血迹。慕天华一抬手,身后骑兵都跟着勒马缓行。
周遭寂静,惟有杂乱的马蹄声在山道回响。
□战马似乎对这样的寂静有些许不安,打着响鼻,蹭着马蹄,几欲掉头。
慕天华顺了顺马鬃,拨转马头,厉声道:“不要再追过去,立刻回转!”话音刚落,只听两旁草丛响动,战马嘶鸣,一排轻甲骑绕到前方,旗帜鲜明,却是北燕淡紫色的王旗。
慕天华扬声道:“大家不要乱了阵脚,跟着我一路杀回去!”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副将展平也跟随在身侧。忽听风声呼啸,刮得脸庞刺痛,身侧的人一声惨叫,格外凄厉。慕天华偏过头一看,只觉气血翻涌,瞋目欲裂:展平的胸前正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从后背透出,鲜血淋漓。
前方一人勒马伫足于北燕轻甲骑之前,银甲耀眼,手执长弓,还维持着放箭的姿势。
慕天华闭了闭眼,竭力平顺气息:“燕、骁……”现在最要紧的是将手下的骑兵安全带回,愤然出手无疑是不明智。
慕容骁低下身,将长弓挂在鞍边,竟纵马狂奔而来,看势头是冲着敌方主将去的。慕天华握紧长枪,也策马疾奔。两人策马错身而过,手中兵刃发出一声清响,几乎响彻整个山道,火光迸射。
慕天华不待向前冲的势头减弱,便急勒马缰,调转马头一枪刺去。这一枪用了全力,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慕容骁终是慢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拨转马头,听到身侧风响,只能微微向后倾身。殷红的鲜血飞溅出来,映着手上锃亮长枪,显得异常凄恻。慕天华一击得手,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口气,眼前突然发黑。
眼前日头西斜,残阳似血,慕容骁缓缓抬首,胸前插着的枪头几乎全部没入,而他的长枪也已经脱手,另一头正刺入慕天华的小腹。
慕天华看见他抬起头的一瞬间,眼中如同映着清冷秋意,嘴角微动,却是、挑起一丝清淡的笑。
耳边风萧马嘶,就此静止。
秦拓裴洛他们赶到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场面:慕天华手执长枪,刺穿慕容骁胸前银甲,而他自己的小腹上也插着一支长枪,无疑是慕容骁的。两边的将士都震惊地看着,无人动弹。
日已西沉,天边泛起一片血红,如同铁衣之上的鲜血。
秦拓嘴唇微颤,那一句到口的话语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却见慕容骁先动了,蓦得抓住胸口的长枪,猛地拔了出来,鲜血喷涌,几乎染红了身上的银甲。他抓住枪头,回手一送,枪柄正击在慕天华的咽喉。
慕天华气息一滞,被一股大力带得后仰。头上的盔甲掉落,露出底下灰白的发丝,在夕阳晚风中猎猎而舞。
这一瞬间仿佛被定格在那里。
慕容骁纵马上前,低下身拔出靴上的短刀。
但见青锋一闪,温热的鲜血溅起。
他身子微晃,呕出一口鲜血,突然仰头长啸,有如龙吟,却殊无半分得意之情。长啸未竭,渐渐变成一阵张狂大笑,笑声凄厉,好似带着哭腔。
天边的残阳渐渐淡去,山间晚风凉冷,轻柔吹拂而过。
慕容骁笑声渐止,抬手捂住伤口,径自调转马头,策马而去。轻甲骑队也跟随他身后,不久就消失于山道的尽头。
秦拓跳下马背,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扑倒在地,小心地伸出手去,将姨夫仍圆睁着的眼合上。他眼中泛红,银牙紧咬,一声不出,把那支插在对方小腹上的长枪拔了出来。
裴洛走到他身边,口中苦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个征战沙场半辈子的长者正躺在地上,身首分离,灰白的发丝散落在一片鲜血中。秦拓撕下一幅衣摆,将姨夫的头颅放在上面,缓缓地包好,然后将老人的躯体抱起,小心地放在马背上。
裴洛走到副将展平的尸首前,低下身将人扛在肩头,每走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裴潇和凌镇予从远处领兵赶来,看见这一幕,动了动唇,然后缓缓低下了头。
傅徽神色沉静,手中的火把点着了干柴,火舌吞吐,柴火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火势慢慢吞没了柴堆上面的尸体。
不知是谁先领头的,渐渐的,整个军营响起了南楚的殇歌。
秦拓跪在地上,慢慢地用手捡起姨夫的骨灰,再小心地装进一只缺了口的青瓷瓶中。突然肩上一沉,只见傅徽在身边单膝跪了下来,沉声道:“徵行,你听我们南楚的军中殇歌。”他在膝上打着拍子,跟着其他将士一起低低唱道:“……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看今朝,朝天阙。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这支殇歌是我南楚的太祖皇帝所做,他在一场战事中失去心爱的孩子。那句‘埋骨他乡为雄魂’是后人改的。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亲人、朋友埋骨他乡。太祖皇帝在年老的时候,回忆往昔,曾说‘斯人往矣,无悲,终聚首’。你姨夫虽是去了,却是战死在沙场之上,暂且相别,数十年后,我们大家还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聚首。”傅徽看着他,淡淡开口。
秦拓手上一顿,咬牙道:“傅帅……”
傅徽站起身,抬手按在他的肩头:“英雄无泪。可是无泪的,又怎么称得上真正的英雄?”他转过身,衣甲轻响,渐渐走远了。
秦拓伏在手臂之上,双肩微耸,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哭声。
慕容骁半躺在行军床上,身上披着毛毯,时不时咳嗽几声。跳动的烛火映在他潮红的脸上,神情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的手上,抓着一幅布帛,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已经微微泛黄。
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颐狼的声音从幕布外传进来:“将军。”
慕容骁挣扎着坐起身,向后靠着军帐:“进来。”
颐狼撩开幕布,低下身走进来:“将军叫末将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的?”
“你同我走一趟,”他强自支撑着站起身,一指角落里的火盆,“把这个带上。”
颐狼一怔,面有难色:“将军你身上还有伤,这样走动伤口恐怕会裂开,何况南楚那边……”
慕容骁脚步踉跄,支着帐篷一挥手:“这点小伤算什么,我也不会走太远,不会教南楚的探子发现了。”
颐狼低头不语,扛起角落里的火盆跟在主帅身后。
慕容骁走出军帐之际,将毛毯盖住包裹伤口的白布,身姿挺拔,脚步缓慢,却优雅平稳,一举一动和往常并未有什么不同。一路碰到的巡逻士兵,都让开一条路让主帅先行。
两人一直走到落雁峡的谷口,方才停住脚步。
“把火盆放在这里。”慕容骁语声低沉,“点上火。”
颐狼依言放下火盆,又从身上摸出打火石,看着火盆里的炭火慢慢烧红。
慕容骁咳嗽了两声,慢慢道:“你可以回去了。”他声音低沉虚弱,却透出一阵寒意,让人直打冷颤。
颐狼抱了抱拳,折转回军营。
慕容骁撩起衣摆,单膝跪下,将手中的微微泛黄的布帛——那是曾经从父亲衣袖上撕下来的一块——连带靴边系着的短刀一起放进火盆。通红的炭火灼烧着,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低声喃喃:“我终是报了父仇,得以亲手斩下慕天华的头颅,这之后,就该让整个南都来陪葬……”
他静静地回想,想起自己不过十几岁,却要独闯南楚军营,带走父王冰冷的尸首;想起回到临汾,突闻祖父驾崩的噩耗,跪在皇宫外哀求新登基的叔父给他复仇的机会;想起他同王上血歃定下盟约,终生不得背叛盟约,死后不得记入慕容氏的族谱。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将毛毯丢在一边,向北面跪了下去,双手搁在膝上,慢慢地磕下头去。
裹伤的白布上,泛起了鲜红之色。
慕容骁浑然未觉,郑重地磕完三个头,却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便索性坐在地上,慢慢等气力恢复。夜间的凉风迎面扑来,隐约可以听见顺着风势传来的歌声,似乎和那日在玉门关外听到的一样。
他屈起膝,将右手搁在膝上,微微闭上眼:“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虽是两败俱伤,慕天华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像他一样在重创之后再给出致命一击;也不会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他这个地步,他对于战死沙场毫不畏惧。
纯粹的意志,纯粹的心念,世间一切纯然的事物,都最为牢不可破。
裴洛大步走过一排排的军帐,朝火把分明的地方而去。那一端,早有整装待发的南楚将士等在那里。他拐过一个弯道,忽见前方的军帐前坐着一个人影。那人抬头看见他走来,立刻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抱住他的腰。
裴洛身子一僵,微微苦笑:“你都知道了?”
绛华将脸贴近他身上的铁甲,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不是来劝你不要去的。”她松开手,退开一步,静静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裴洛踏前一步,伸手按着她的颈,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的脸颊也是凉的,一双眸子却明亮得惊人。他慢慢松了手,语气柔和:“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绛华默默地退到一旁,看他转身走过。脚边一团软软的虎皮正轻轻蹭着,像是要安慰她一样。绛华在军帐边坐下,伸手将大黄抱在手臂上。
裴洛看着前方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
秦拓正站在那里,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光影交加,显得有些漠然无情。他突然伸手一拦,语音低沉:“我们等下要去北燕军营中突袭,可能没有命回来。你心中有牵挂,已经不该去了。”
裴洛淡淡地看他,面无表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心中有所惦念,会拖累到自己,甚至会拖累大家。”他轻轻推开秦拓的手臂:“那只是你心里还有犹豫。这样的牵挂不会让我软弱。倒是你,心里已经乱了。”
秦拓皱着眉看他,慢慢攥紧手指,似乎打算随时给对方一拳,最后还是吁了口气,转过身:“走罢。”
两人走到已经整装待发的士兵们面前。秦拓轻咳一声,扬声道:“站在这里的各位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我们等下要去的地方是北燕军营,而他们有二十万兵马,骁悍勇猛。我们一进去,可能就不能再出来。所以,如果有人不愿意,可以往后退。”他顿了顿,又道:“凡是家中独子的,也往后退。”
薛延和林未颜迟疑一阵,还是后退开几步。
裴洛语声低沉:“凡是父兄都在军中的,也请离开。”
秦拓看着剩下的士兵,点点头道:“很好,剩下的人跟着我来。”他正要转身,忽见裴洛抬起手,将身上的铁甲脱下,扔在地上。
“我先前同北燕轻甲骑交过手,他们的战马脚程很快,如果我们穿着铁甲,很可能会被他们追上。”裴洛语调缓慢,却有一种压迫力,“现在,还愿意跟我们走的留下,其他人都可以散了。”
秦拓看着他,也将铁甲脱了下来,干脆地抛在地上:“我们出发罢。”他走过裴洛身边,语气平平:“那种看着至亲之人战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你可有想过会令谁担惊受怕?”
裴洛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之上,静静地回视过去:“这不是退缩的借口。何况,慕伯伯故去,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痛苦。”他转头看着前方,眼前城门缓缓打开:“让人软弱的并不是感情杂念本身,而是心里的怯懦退让。这是,这场战事教给我的。”
秦拓轻轻笑了一声:“看来,以后朝廷要少一个左右逢源的裴大人了。”他拿起鞍边挂着的长枪,直视前方:“裴洛,等回来之后,我再和你好好打一场,不是四年前武举殿试的那种。”一抖马缰,当先纵马而去。
夜阑寂静,圆月当空。
离北燕还有三里路的时候,南楚将士全部下马步行。战马带着嚼子,马蹄也用茅草裹了,行走之时出了轻微的沙沙声,几乎没有异响。转过落雁峡的谷口,就看见北燕大营之中点点火光沉浮,军帐排列齐整,怕有十里绵延。
秦拓牵过战马,将兵器挂到最顺手的位置,突然翻身上马,拍马直冲向远处的军营。裴洛随在他的身侧,身子微微前倾,手中弓弩拉到最大,对准军营外驻守的哨兵。
北燕的哨兵发现有人袭营,手中作示警的火把才挥动一下,便咽喉中箭,倒地气绝。
百十来南楚骑兵长驱直入,一时间北燕大营乱成一团,呼喊不绝,更多的甚至连铁甲都来不及系,就急急奔向马房。
秦拓突然勒住马,回身大声道:“前面就是马房,快放火箭!”
裴洛点点头,弯弓搭箭,那支羽箭尾端鲜红,破风而去时突然带起一片火焰。干草本是易燃之物,瞬间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忽听身后喧哗,却是一片喊杀,中间还夹杂着战马嘶鸣之声。裴洛回首一看,扬声道:“是轻甲骑,不要同他们动手,先找到粮草的位置!”他掉转身,手中羽箭瞄准一顶帐篷,只听一声清响,帐篷坍塌,将后面追来的轻甲骑盖在下面。可其中一人一拉马辔,□战马前蹄直立,堪堪避过,随即追了过来。
裴洛凝目看去,只觉得此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见对方一时间也追赶不上,掉头就走。忽听身侧有人语气激动,大声道:“前面就是堆粮草的地方!”
他们纵马向前,身后有人大喝一声,马嘶嘹亮——一人一骑凌空而起,瞬间追上落在最后的南楚骑兵。秦拓听见声响,往后一看,失声道:“颐狼!”他一拨马头,立刻掉转方向:“裴洛,你带人先走,我去拦住他!”
裴洛没应声,径自策马从秦拓身边而过,低下身从箭壶中取出三支火箭,瞄准前方。
只听嗖嗖连响,存粮草的帐篷轰得一声着了起来。附近的北燕士兵一见粮仓起火,立刻拎了水桶过来救火。裴洛待离得近了,取出身上的火折,晃燃了直接点在马缰马鞍上,随后跳下马背,落地时向旁边一滚,消去了冲力。
但见那匹受惊的战马在北燕士兵中横冲直撞,直冲进存粮草的帐篷。
裴洛低下身,伸手握住靴边的匕首,待一名轻甲骑兵冲到近处,提起一口真气,纵到马背上,手中匕首从对方颈边划过,再人推落马下。他策马穿过正同北燕骑兵交手的同伴身边,清声道:“已经得手了,立刻回转!”
秦拓闻言长枪横扫,将颐狼逼退一步,大声道:“快,大家立刻撤回幽云!”
颐狼就势退开一步,突然一抖马缰,向裴洛冲去。裴洛一怔,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已经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机,可用的兵器早在之前都尽数丢光了,手边只剩下一支匕首。他看见眼前寒光一点,忙仰身贴与马鞍之上,伸手抓住枪柄。
颐狼大喝一声,用力一挥。裴洛只觉得一股大力向自己涌来,几乎要被甩下马背,连忙勾住马镫,可半边身子已经滑了下去。裴洛伸手抓住马缰,坐回马背上,方才觉得手心剧痛——刚才这一下竟是被生生撕下一块皮肉。
北燕的战马脚程本来就快,加上裴洛身上不着铁甲,一会儿功夫就疾驰到最前面,将颐狼甩在身后。众人并骑出营,夜间凉风习习,心中畅快,几乎要放声大笑。
裴洛微微闭上眼,突然想起傅帅说过的一句话:“……就是做梦也再想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征战沙场啊。”
他想他是明白了。
自古名将如红颜
慕容骁是被半夜里军营中的喊杀声惊醒的。他撩开军帐幕布,只见外面一片通红,热浪滚滚而来,还带着阵阵白烟。他被烟呛得咳嗽,取下帐子上挂着的长剑就大步走出帐篷。只见周围到处是熊熊火光,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长嘶,不时有惊慌的士卒从他面前跑过。
他脸色铁青,遥遥看着一队人马从远处穿过,直接出了军营。
慕容骁也顾不上身上还带伤,转身往存放粮草的帐篷走去。眼前那一团火光直冲天际,纵然有不少北燕士兵来来去去地拎水救火,还是来不及了。
麾下一名副将看见主帅走过来,刚要说话,眼前突然一黑,抱着小腹倒在地上。慕容骁气息急促,胸口起伏,身上裹伤的白布立刻渗开点点鲜血,语气如冰:“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是废物不成?!”
哈尔穆远远跑来,见主帅脚步踉跄,几乎要跌倒,上前要扶,却被重重甩开。慕容骁俊颜如罩寒霜,一字一顿:“他们才多少人,我们又有多少人?不但给他们烧掉了粮草,还让他们逃了出去,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将心肺也咳出来。
一旁早有人发觉不对,大声叫道:“快叫军医过来!”
不到一盏茶功夫,军医便提着药箱急急跑来,匆忙得连衣带都未束好。另一边颐狼没追到人,也刚好赶过来。
慕容骁一把推开军医,气得发抖:“我们北燕大军,不是专门养废物的!现在可好,连粮草都被他们烧干净了,我们还拿什么和他们打?!”他闭上眼,缓缓吐纳几次,想将满腔怒火压制下去。
颐狼抓着军医的胳膊,低声道:“快,先给将军止血!”
军医只得走过去,兢兢战战,生怕对方盛怒之下劈了自己。
但见慕容骁脸色灰白,裹伤用的白布已经被鲜血染湿了,终是没有力气再发火,冷冷道:“现在去把残局收拾好,半个时辰之后到本帅军帐议事,谁要迟片刻,脖子和脑袋干脆分家算了!”
他转过身,大步离去,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军医跟在身后,直打寒战,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阵怒气过去,慕容骁顿觉全身酸软,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便由军医在一旁哆哆嗦嗦替他重新洗伤口换药。他失血过多,身上更是一阵一阵的发冷,眼前昏黄灯影也渐渐模糊起来。军医包扎完伤口,便轻轻出去了。
慕容骁伸手够了半晌才摸到一边的毛毯,裹在身上。此刻已经是春意回暖的时节,他却觉得像是置身于数九寒天一样,冷得发颤。他靠在帐篷边上,慢慢闭上眼,脸色潮红,长眉微拧。也不知这样靠了多久,朦胧之中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一个激灵,连忙睁开眼。
只见麾下众副将撩开幕布,鱼贯而入,静默地在桌边坐下。
慕容骁掀开了身上的毛毯,抬手轻轻揉按太阳穴,语声低沉:“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存粮?”
“回禀将军,还剩下……两三日的口粮。”
他睁开眼,目光掠过每一个副将脸上:“那么运送粮草的队伍要几日才能到玉门?”
颐狼想了想:“最快也要五六日。”
“玉门剩下的存粮还可以支撑几日?”
“怕过不了半个月。”
慕容骁沉默一阵,忽然眉目清晰地,甚至是意态闲雅地轻笑出声。麾下副将面面相觑,却不敢说一句话。倒是哈尔穆忍不住道:“将军,你笑什么?”
“传令下去,今晚就拔营撤兵,退到玉门之后,等待粮草运到。”他瞥了哈尔穆一眼,淡淡道,“不笑,难道还要哭么?”
回到幽云,点清剩下的人数,原来的百十来人还剩下五六十人。
裴洛几乎将马缰一扔,就快步离去。不知为何,之前的冷静镇定全都不见,似乎有很多话想对人说;乱糟糟的心绪堵成一团,微微发烫,不知该如何宣泄。
他走到军帐边上,只见绛华还坐在那里等他,膝上盘着一团咕噜咕噜打着鼾的虎皮。而她,也闭着眼,已经睡着了。裴洛放轻了脚步,单膝跪在她身边,慢慢地用指腹抚摸着她的脸庞,心里微微发烫。
大黄听到细微的动静,睁大碧绿的猫瞳,歪着头看他。
裴洛伸臂托住她的膝弯,另一手揽住她的背,一把抱了起来。
绛华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他:“……你回来了?”
裴洛轻轻嗯了一声:“你困了就回去睡,坐在外面容易着凉。”
绛华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神情,眉梢眼角透着一股英气,垂下眼淡淡微笑的样子却异常温柔。裴洛走进军医的军帐,将她放在桌边,用手指轻轻地勾起她的手,笑着说:“我答应过你,一定完好地回来。”
绛华手一翻,将他的右手搁在桌上,蹙着秀丽的眉:“……也不算是完好吧?”
裴洛微微一笑:“这也不算是伤罢,说出去可要被人笑话。”
绛华打来一盆清水,慢慢洗净了那血肉模糊的手心。裴洛躺在她的膝上,抬起手任她摆弄:“绛华……”
“什么?”
“留下来罢……”他缓缓闭上眼,“留在我身边。”
“我可以用已有的一切来换,不管你原来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而出现。”裴洛抬手按在心口,“用这里来换也可以……”
绛华手上一顿,随后动作轻柔地将他手上的伤口包好:“不管我是什么都没有关系么?”裴洛没有说话,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绛华顿了顿,轻声道:“好。”
这一个字却有千斤重。
她在违逆天道人伦,如果裴洛最后知道真相却放开了手,她便会魂飞魄散、天地不容。然而这样值得么?她迟疑不定,隔了片刻,方才推了推躺在膝上的人:“你该回自己军帐去了。”
裴洛动了一下,语音模糊:“不回去了……”
绛华不再吵他,向着旁边的行军床上一弹指,毛毯自发自飞过来,轻轻地盖在裴洛身上。她伸过手来,将毛毯的边沿掖了掖。
“傅帅,据探子回报,天还没亮北燕就撤兵了!撤的时候应该十分匆忙,连炉灶都没有起。”许炼为人沉稳,说话做事都是有条不紊,如今却连通报都忘记了,就直冲进主帅军帐,“还有,据说北燕主帅受伤极重,昨晚这一下突袭成功,被气得当场吐血。”
众人相视而笑,喜不自禁。傅徽点点头,语声沉着:“看来他们战线拖得太长,粮草一时之间还不能送到。”他站起身来,抬手支着桌子:“裴洛,秦拓,你们带上先锋军和我帐下的中军,立刻追过去,给他们一次痛击!”他微微一笑,又看着裴潇:“你也随着过去,若是他们犯了军规,就先代本帅责罚一顿。”
裴潇看了自家二弟和秦拓一眼,笑道:“末将知道。”
裴洛待走出军帐,方才道:“傅帅这番话,只可惜是白费了。”
裴潇含笑看着他:“傅帅心里很是器重你们两个,就和爹爹一样,虽然总是凶巴巴的,但也说明他心里关心你。”
裴洛垂下眼,微微一笑:“我知道,以前是不懂事,以后再不会了。”
“不管怎样,我们现下得立刻追上北燕大军才好。他们此番溃退,实力犹存,要彻底打散了对方的士气。”秦拓语气平淡。
“他们现在连夜赶路,总有困倦的时候。不若我们再和昨晚一般追击突袭,等到他们粮草送到,人数也折损不少了。”
秦拓看了裴洛一眼,笑着说:“正合我意,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裴潇看着他们两人,眼中沉静,却又如蒙上一层灰烬似的。
临时搭起的军帐简陋,除了一张矮桌,一盏油灯,一条浆洗得发硬的毛毯,就空无一物了。
军医伸手搭着慕容骁的手腕,眉毛微微皱起,又伸指去搭另一只手的脉。
慕容骁瞧见对方脸上迟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淡淡道:“有什么话都但说不妨。”
“将军这几日觉得身子如何,会不会时有……咯血?”
慕容骁微微屈起手指,默然无语。
军医见他默认,便接着道:“将军本来的底子好,年纪又轻,之前虽是震伤了肺腑,好好修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军中清苦,将军心中似乎也有郁结之处,不宜养生。依我看,不如——”
“若我继续留在这里,活的日子便不长了么?”
“总归是多少有些影响。”
慕容骁扶着矮桌,语气平平:“好了,你下去罢。今日这些话,什么是该说的,什么又不该说,你心里也该有些分寸。”
军医站起身,退出军帐,忽又回头道:“虽说长命百岁的人不多,可是能多活几年总是好的,将军你这是何苦。”
“……人总归要死的,无非早晚。”慕容骁看着帐篷的幕布缓缓垂下,又转头看着晃动的灯影,喃喃自语,“十几二十年,其实都是一样的。我现在,就只有眼前了……”
他缓缓攥紧手指,白皙的俊颜泛起一丝红潮,双眸却如同映着清冷秋意,慢慢站起身来。油灯边上的飞蛾正一次一次撞上灯焰,只听扑的一声,灯火熄灭。
慕容骁走到军帐外,淡淡道:“来人,去请颐狼先锋过来。”
大漠孤烟,落日苍凉壮丽,飞沙走石,风声萧萧。
北燕大军缓缓往北而去,从高处看去,仿佛是一片模糊的黑点。淡紫色的王旗呼啦一声被风拉扯开来,露出旗帜上用金线绣的慕容二字。
“他们连着赶了几天路,现在动手,最是合适不过。”秦拓驻马在高地之上,手执长枪,看着底下前行的北燕军队。
裴洛拨转马头:“等下我去正面牵制他们,秦兄你从旁边包抄,他们人太多,隔开成了小股兵马就好对付些。”
秦拓点点头:“撤兵的时候以三声军号为准。”
裴洛策马而去,领着中军向北燕大军追击。林未颜和薛延同他并辔而骑,耳边风声呼呼,林未颜突然大声道:“裴兄,薛兄,我们来不来比一比谁杀的北燕兵多?”
薛延笑得憨厚:“我定是输的。”
裴洛不动声色地开口:“输了会怎样?”
林未颜用马靴一踢□坐骑:“输的那个就脱光了剩下一条里裤绕军营跑三圈。”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爹说,如果我做出有辱郡王府的事情,回去就跪半年牌位,这个赌注很有诚意了吧?”
裴洛只是笑了笑,不以为然:“这里是军营,便是全脱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这副模样在南都城绕一圈,才叫诚意。”
薛延面有难色:“在南都做这种事,要是传到圣上耳中,恐怕要治罪的。”
林未颜一咬牙:“好吧好吧,输的那个人除了要绕军营跑三圈,还要边跑边骂自己是乌龟王八蛋!你们两个,赌是不赌?”
说话间,他们已经追上了北燕大军落在最后的队伍。裴洛纵马上前,一枪刺去,鲜血溅起:“已经一个了啊。”
林未颜气得大骂:“裴洛你这个卑鄙小人!”
裴洛轻轻笑了一声,策马冲在最前,在密密麻麻的北燕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忽听号角声响,一支青蓝色的旗帜在左上角迎风展开,这是南楚战旗的颜色。他调转马头,往左前方而去。
前方的北燕军队反应不及,南楚大军已经顺势将他们殿后的队伍冲散成小股。秦拓也领着先锋军往回转,正好同裴洛的中军相接。
秦拓纵马靠近裴洛,扬声道:“把后面的解决了再撤兵!”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马蹄清响,一人单骑竟然从南楚先锋军中直闯进来,一路无人可当,正是北燕主帅慕容骁。裴洛神色微变,纵马上前,长枪虚刺。
兵器轻碰,慕容骁勒马退开三步,意态闲雅,连铁甲都没穿,淡紫的衣袖在小风中轻拂。秦拓突然见他,眼前又闪过了那日幽云关十里窄道的如血残阳,愤恨之情几乎抑止不住。裴洛低声道:“他没穿铁甲,怕是上次的伤还没好。”
秦拓慢慢地一点头,手指握紧长枪,暗暗积聚气力。
慕容骁垂下手中长枪,语气平平:“看来你们是早来一步,不然还可以碰上我们北燕的先锋军。”
秦拓一怔:“你说什么?!”
“大概现在已经到了你们驻兵的地方了。”他拨转马头,北燕战马脚程极快,倏忽之间已经让他原路退回。
秦拓双眉紧皱,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退兵——”
绛华正将大黄抓在手里,替它顺着毛。军营之中,基本上人人都是灰头土脸,十天半个月不梳洗是常事,相比之下,倒是大黄将自己的虎皮舔得十分干净。
她顺着掸了掸大黄背上的毛,忽见它死命地挣脱开去,撒腿往军帐外跑。绛华急忙也跟出去,只见眼前寒光一现,一名穿着黑色铠甲的骑兵瞬间逼近,一枪挑起帐篷。绛华心中一凛,这是北燕人!
大黄呜嗷一声,径直往马蹄下面钻去。
绛华手指轻弹,一道紫芒划过,那名北燕骑兵身子一晃,胸口突然被后面的长枪刺穿,摔下马去。
裴潇撤回长枪,语气急促:“绛华,何大夫呢?”他定了定神,简单地补上一句:“北燕军袭营,被几个骑兵冲了进来。”
绛华一指后面:“何先生去后面的军帐了。”
裴潇点点头,语声坚定:“你们留下几个保护绛华姑娘,其他人随我来!”说完,就策马而去了。
绛华正在看不到大黄的影子,一听裴潇这句话,心中叫苦不迭。周围有了“保护”的人,她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帐篷边上,哪里也不能去。大黄受了惊吓,不知跑到去什么地方,说不好还被马蹄踩在下面,成为一团猫肉饼。
军营中喊杀震天,绝对不是裴潇说的仅仅有几个北燕骑兵冲了进来。
绛华纵然急得直跺脚,也万万不敢当着这些士兵的面用妖术,只好耐着性子坐着。
过了好一阵,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动直达九天。一个满身血渍的士兵奔过来,大声道:“裴将军和秦将军已经回来了,里外夹攻,北燕人撑不了多久!”
隔了好半天,各处的喊杀之声才渐渐平息下来。绛华已经耐不住了,转身便去找大黄。军营内已是一片狼藉,不少帐篷都坍塌在地,她走了一圈,还是没看见大黄的踪影,就连它最爱去的炉灶边也找了三趟。
她慢慢闭上眼,用起灵识,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片段:一块无边无际的沙地,沙地附近俱是瑟瑟发抖的茅草……突然肩上一沉,她吓了一跳,向后跳开几步,一脚踏空,险些栽倒在地。身后立刻有人扶住她,气息熟悉,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裴洛。
林未颜看着自己的手,开玩笑道:“我也没用多大的力拍,怎么你吓成这个样子?”
绛华瞪了他一眼:“我正在想事情,所以吓到了。”正在鬼鬼祟祟用妖法的时候,突然被别人撞见,不吓到才怪。
裴洛低头看着她:“你没事罢?”
绛华摇了摇头,松开他的手:“大黄受了惊吓,不知跑去哪里了,我现在要去找它。”说完,转身就走了。
林未颜看着她的背影,摸摸下巴问:“大黄?是男人的名字么?”
裴洛语气凉冷:“是一只猫。”
“一只猫?啧,”林未颜干笑,“亏得我还以为裴兄你一向是无往不利,原来绛华姑娘还是喜欢那只猫多一点啊。”他见裴洛神色难看,又在他肩上一拍,安慰道:“不过这个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裴洛笑了笑:“林兄,之前的赌注也该是时候兑现了。”
林未颜容色一正:“我差点忘记了,我算过了,一共是三十九个,你们俩怎样?”
裴洛语气淡淡:“不多,也就五十三个。”
林未颜本来也没指望裴洛,望向薛延:“大壮,你呢?”
薛延面带惭愧之色,抓了抓头,伸出两个指头,又比了个四字。
“二十四?”林未颜不由道,“只有二十四,你也太差了罢?”
裴洛语气凉冷:“大壮的意思该是四十四个罢?”林未颜一呆,只见薛延面有愧色,低声说了句:“如裴兄所说。”
林未颜一寸一寸地别过头来,只觉得脖子正僵硬得发出咔咔声。但听裴洛又语气凉冷地说了一句:“看来有人想赖账了。”
“呵,不就是脱了衣衫跑三圈么,这点小事算什么?我林未颜是堂堂男子汉,说话算话,绝对不会食言而肥!”
“……还要一边骂自己是乌龟王八蛋。”裴洛凉飕飕地接上一句。
林未颜深刻地看了裴洛一眼,定定道:“裴洛,你真是个落井下石、睚眦必报的小人!”
眼前是一片广袤无边的大漠,稀疏的茅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大漠空旷,飞沙走石,冷风很快就把气息吹散。绛华根本没有办法循着气息找到大黄,只好毫无目的地周围找。
所幸走了十几里路,远远就听见几声细微的猫叫,她循声而去,只见一团虎皮正窝在一个浅坑里发抖。
绛华叹了口气,低下身将它捞起来。
大黄虽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妖气,可毕竟只是一只没成精的猫,碰见这种阵势,难免会吓坏了。
她想像一个凡人一般活着,可她毕竟不是凡人。
大黄却知道她是花精。
这件事她当初敢向绯烟坦诚,却不能说给裴洛知道,她不敢冒这个险。
绛华将大黄抱在手上,轻声道:“我们回去吧,已经没事了。”她刚站起身,只听一声马嘶,一支锃亮的长枪指在眼前。骑在马背上的男子身形高大壮实,脸上有一股杀戮之气:“这里有女人!”
她站着没动,衣袖之下手指微曲。看模样,对方应该是北燕将士,她只消动手下一个妖咒,就可以教人死得不明不白。
忽见斜里伸来的一只手,将那人手中长枪往边上一拨。
大黄呜嗷一声抓着绛华的衣袖拼命往上爬,背上的毛都炸起了。
慕容骁一袭紫袍,眼神在绛华脸上掠过:“走罢。”他掉转马头,径自策马而去。身边几人也掉头随着主帅走了。
绛华摸摸那团抖得厉害的虎皮:“他已经走了,不怕不怕……”如果慕容骁他们要动手杀她也罢,无缘无故的,她却不能去随意害人,心中又遗憾又可惜。
她看了那一小队人马消失在视线之中,也往回折转。
天边的残阳变得淡了,夜幕渐深,头顶孤月高悬,繁星点点。晚间的风更大了,吹起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却又觉得,这里如果没有杀戮血腥,会是世上最自由的地方。
她走了一段路,只觉得风越来越大,遥远的地方有一团黑雾席卷而来。
绛华拎着大黄的脖子,忿忿道:“我们碰上沙暴了,你现在可高兴么?”大黄睁着碧绿的猫瞳,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
风沙肆虐,凶猛得隐约有将人活埋的势头。
大黄盘在绛华的膝上,咕噜咕噜打着鼾。绛华在周围布下的结界,很容易便将风沙挡开,里面一派熏风和煦,温暖平和。
绛华托着下巴,看沙暴张牙舞爪扑来,在结界上又碎成了一粒一粒,好似后面有千军万马追着,凶猛向前,然后渐渐的,风沙变小。她站起身收了结界,拎着大黄的脖子往军营走,才走了短短一段路,便看见前面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她急急向前奔去,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几乎要蹦出来:“裴洛——”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出现。
她还没靠近,就觉得有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重重按到对方怀里。裴洛抚着她的黑发,声音微微颤抖:“我刚才过来碰上沙暴,还以为见不到你了……”绛华抬起头,只见他脸上被沙砾划出了几个细碎伤痕,衣衫上全是沙土;而她还是衣衫整洁,身上连个小伤口都没有。
大黄摔在地上,愤怒地喵呜了一声。
裴洛松开手臂,低下身一把将它抓着脖子拎起来:“果然,又是它……”
绛华伸手去接:“它只是只猫啊,什么都不懂。”
裴洛哼了一声,将大黄往旁边一丢:“我难道还不如一只猫来得重要?!”
……这个是两回事吧?
绛华才刚要说话,就被对方打断:“原来就觉得你迟钝极了,没想到可以到这个地步。你有为我想过么?”
绛华自知理亏,只能低着头听他说。
裴洛突然叹了口气,语音转低:“算了,能把你找回来就好。”
绛华看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像在生气了,立刻保证:“我下次再不这样了。”
裴洛微微苦笑:“你还想有下次么?”他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再多来几次,我不是被气死,就是操心死。”
绛华轻轻回握住裴洛的手,愧疚地看了一旁歪歪扭扭向前爬的大黄一眼。裴洛已经被她气过一回了,实在舍不得他再被气一次了。她抬眼看着天际,突然有一道微弱的光拖着淡白色的轨迹划过夜幕:“宣离,你看这是……?”
“流星,”裴洛停住脚步,但见浩瀚苍穹中,流星倏然划过天际,开始还是形影单只,到后来绽放如三月烟花,华光绚烂,一层层错落白光交织,在大漠荒原的怀抱之中铺散开来,格外壮丽。他轻声道:“民间传言说,凡是看到流星,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绛华闭上眼,嘴角微动,然后笑着看他:“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已经许好愿望了。”
裴洛看了她一会儿,方才问:“你许了什么?”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又岂是一个愿望可以满足的?
“我希望以后每天都能心想事成,你呢?”
“……你还真的是一点都不贪心。”裴洛微微失笑,“我自然是想日日同在意的人共度清晨。”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静静相视:“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绛华不知怎么觉得脸上慢慢发烫,幸好夜色深深,看不真切:“我知道……”
“你真的懂了?”裴洛慢慢低下头,气息轻缓,眸中映着漫天流星。
绛华连忙拍开他的手:“我真的明白,你别再靠过来!”
裴洛忍不住笑道:“你这个样子是叫害羞么?好了,我们快回去。”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眼见离军营愈近,也渐渐松懈下来。
绛华走出一步,隐约有踏空的感觉,而下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她回头去看裴洛,只见他的脸上也微露惊讶之色,两人腿脚都不能动弹,慢慢地往下陷。
裴洛当机立断,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将她送到实地。而自己却因为适才一用力,在沙地中下陷得更快了。绛华趴在实地边缘,只拉到他的左手腕。
裴洛长眉微皱,语气轻柔:“绛华,凭你一个人是拉不动我的。你先回去找人过来,我只要不动,一时间还不会沉下去。”
绛华摇摇头:“把你的右手给我,我拉你上去。”
“你会被我拖下来的,放手罢。”
“宣离,你再不听我的,我就跳下去了!”她伸出左手,只见裴洛苦笑一下,慢慢伸手相握。
手心微微汗湿,滑腻得几乎抓不住。
所幸裴洛慢慢够到实地,自己用力挣脱开周围的流沙,几乎筋疲力尽。他转头看着这一片沙地,轻轻吁了一口气:“我们还是绕道走罢,黑漆漆的,要是再掉下去可没这样好运气了。”
林未颜看着天色微微泛白,双手往脑后一枕,靠在栅栏上面:“人怎么还没回来,这去的也太久了吧?”
薛延望了望天:“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倒是你,真的打算做那种事?”
“我做也是丢脸,耍赖也是丢脸,横竖这脸皮都不要了,也要言而有信。”林未颜哀叹一声,“但是裴兄他再不回来,天就要亮了,如果有这么多人看着,我宁可拿刀抹脖子也不做这种事情。”
薛延一指前面:“他们回来了。”
林未颜立刻站起来,看着裴洛和绛华走近了,不由道:“裴兄,你们半路碰上强盗了么,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
裴洛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头向着绛华道:“你先回去休息罢,等下林世子要做丢脸的事,怕你看了恶心。”
绛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着林未颜:“那我先进去了。”
林未颜见绛华走远了,方才愤愤道:“不就是脱件上衣么?我也算是修长合宜,怎么会恶心?”
裴洛抱着臂:“哦?那你还不快开始,还想等天亮了不成?”
林未颜低声咒骂了一句,利落地将外袍甩了下来,又把上身的里衣脱了:“看着,三圈,一圈我都不会赖!”
“似乎还有什么罢?”裴洛悠然提醒了一句。薛延同情地看了林未颜一眼,脸上稍带愧色。
林未颜气结,仰头大喊:“我是个乌龟王八蛋!”刚喊完,就听见身后响起强忍的笑声,他喃喃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两个像我现在这样去南都大街上跑一圈……”
夜风习习,五月的北地已经完全回暖,这样赤着上身,也并不会冷。相反,还十分舒服——如果不是为了那该死的赌注的话。林未颜绕着军营跑了两圈回来,只见裴洛和薛延舒服地靠在栅栏上,眼中带笑地看他,不由更加郁结,想来想去,开始怨恨自己没事干嘛要打这种赌。待跑到最后一圈,心中郁结稍减,仰头看苍穹浩瀚,星汉灿烂,心中清明如水,胸中开阔,竟是不觉得怎样难堪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气运丹田:“我是个乌龟王八蛋!”
忽见眼前火光一现,火光下的那人眼神如电,身形挺拔,周身有股沉稳如泰山的气度,便是撞见这种情形依旧是不动声色地、语气平淡地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林未颜全身僵硬,脱口而出:“傅、傅帅?!”
傅徽身后,站着副将凌镇予,还有几名相熟的亲兵,全部都是一副肝胆俱裂的表情。
傅徽还是不动声色,转过身道:“你们三个,跟我过来。”
林未颜裴洛薛延三个人低着头站在军帐中。
傅徽来回踱了一趟,目光扫过那三人,冷哼一声,又接着踱步。
林未颜满头冷汗,先捱不住了:“傅帅,这个、你尽管用军法处置我好了,这个赌注是我提出来的,和他们两个无关。”
傅徽眼神如刀,直接剁在他身上:“你倒说说,你是犯了哪条军规,该罚什么?”
“……啊?”林世子掏心挖肺地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来除了不准私下斗殴外还有什么军规。
傅徽脸上绷了绷,还是忍不住缓颜了:“本帅也想罚你,可惜军规中倒没这一条,你教我怎么罚?”他走到桌边坐下,语气平淡:“不若给献郡王爷写封信,让你爹爹亲自来,这样如何?”
林未颜跌跌撞撞扑到桌前:“千万不要,我爹要是知道了,下半辈子我都要跪着祖宗牌位了!傅帅,你还是罚我去领军棍吧!”他光着膀子在军营外跑也就罢了,但骂自己乌龟王八蛋,着实把自己的老父一块儿骂进去了。
傅徽摆了摆手:“好了,天也快亮了,你们赶紧去歇一歇。”
三个人都是一怔,又见傅徽补上一句:“下次再做这种无聊事,不被我抓到便算了,要是刚巧让我撞见,我就让你们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再做一遍!”他盯着他们的眼,慢慢道:“你们三个,听明白了没有?”
“是是,以后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林未颜答应得最为大声。
傅徽抬手敲了敲桌子:“你们都出去罢。裴洛,辰时你到我中军帐下候命,别睡过了。”
裴洛本走在最后,闻言应了一声,就掀开幕布出去了。
林未颜一路走回军帐,翻来覆去和裴洛薛延论证“他今天做了蠢事傅帅以后绝对不会重用他了,他只能继续在先锋军下面卖苦力”的歪理。
最后连脾气最好的薛延也忍受不了,找来块破布给他把嘴巴堵上。
裴洛却怎么也睡不着。
傅帅连夜赶来,只怕他们同北燕的决战已经不远了。在北关三个多月,看过了同伴战死沙场,看过了战事残酷血腥,却硬忍住生离死别后的痛楚,生怕惊动了忍耐与自制。
他坐起身,看着从布幕下面倾泻进来的月光,一直到天亮。
卯时一过,裴洛便起身出了军帐。
外面的火把像是熄灭不久,还冒着白烟。
裴洛在军营里走了一趟,想想还是趁着这时候有空闲去练一会儿箭,便转了个弯往练武场走去。
早有人在那里了。
裴洛停下脚步,但见练武场中一人仗剑而舞,剑光如练,圆转自如,仿佛只是信手挥就,却如流水行云,毫无凝滞之处。忽然寒光森然逼近,他向旁边微微一让,这一剑便落了个空:“傅帅!”
傅徽逼近一步,手中长剑却未停下。裴洛自是不敢向主帅拔剑,只能几番躲闪,剑锋堪堪从身侧掠过,激起衣衫发丝轻拂。傅徽停住脚步,缓颜微笑:“看来裴相教导有方,你这一身功夫底子打得很好,并不比秦拓差了。”他将长剑背到身后,眯起眼看着天际旭日东升:“你们年轻人,总是越来越好,我却是在往下走了。”
裴洛一怔,印象之中从未见傅徽徒生这样的感慨,不由道:“傅帅正当年,纵观南楚再也找不出一个人相较。”这句话却是十分真心。
傅徽将长剑还入剑鞘,语气萧索:“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我的头发,已经现白了!”他摆了摆手,又道:“你随我过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裴洛跟在主帅身后,心思百转,也想不出到底会是什么。只见傅徽大步走进军帐,拿起桌上用布帛仔细包裹的事物——大约有二尺三寸的长度。他慢慢地将上面的布料解开,显出底下的色泽暗沉一截。
裴洛一怔,忍不住道:“这把弓……”
傅徽将长弓握在手中,轻轻地摩挲:“这把弓是我恩师传给我的,这世间能拉开它的人不多,我已经用不着了,总不能教它就此尘封起来。”他将手中长弓交到裴洛手中:“你现在可能还拉不开它,假以时日,总归是能用顺手了。”
裴洛将长弓翻过来细看,只见触手之处用篆体刻着两个小字:璇天。他掂在手中,越看越是喜欢,微微一笑:“多谢傅帅!”
傅徽微一颔首,淡淡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同凌副将去周围察看地形,你也一起过来罢。”
“末将遵令。”裴洛握着璇天弓,眼中笑意明亮。
玉门以北百里之外,俱是一马平川的广袤大漠,燕云十三关之后,便是北燕的国都临汾。大漠两侧,峭壁林立,怪石嶙峋,风声鹰唳。
傅徽抬起手中马鞭,一指前方:“前面的就是龙首原,是燕云和玉门之间的必经之地。”他双腿一夹马腹,纵马疾奔,衣带当风,襟袖轻拂。凌镇予回首看向裴洛,扬声道:“傅帅考校我们骑术来了,你快跟上来!”裴洛轻轻一笑,疾鞭策马。
三人纵辔并骑,尘土飞扬,倏忽之间已经登上了龙首原。傅徽急急勒马,拨转马头,指着远处峭壁山崖:“那是喀纳什尔山,这条山脉一直通过燕云直达临汾,是漠北最大的山系。喀纳什尔是外族的古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喀纳什尔山,又叫铘阑山。”
凌镇予点头道:“铘阑山最高的山峰在临汾城下,据说山峰陡峭、无人可攀,山谷之中长着奇葩雪莲,经年日久,已成仙物。”
“北燕还有个传说,有个女子在山中迷路,碰巧服食了谷中的雪莲,竟羽化成仙。她惦念着家中丈夫孩子,不肯飞升,终是成了一座指路崖。每每有游牧人在风雪中迷了路,就会瞧见一位美丽好心的女子。”傅徽叹笑道,“齐襄最尚文风,可士大夫的华彩文辞又如何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北燕人虽是出名的暴躁骁勇,却还是有他们自己的期冀。”
裴洛突然想到真名士自风流的古话。
忽听远处传来几声鹰唳,劲瘦矫捷的兀鹰从峭壁盘旋而下,鸣声清亮。凌镇予转头看着裴洛:“裴将军,你带了弓没有?”
裴洛从鞍边举起璇天弓:“怎么?”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远处盘旋的兀鹰,淡淡道:“听说这北地的兀鹰,便是最好的猎手都不能捕捉到。你将箭头拗去,看看能不能打下来一只。”
傅徽却微微失笑了:“我曾经也来试过,一共用了五十六支长箭才打下来一只兀鹰。那只鹰还没完全长大,钩爪也不算尖利。我用肉喂它,它也会吃,却越来越虚弱。等到我看不下去把这只兀鹰放走的时候,它冲上高空,却又当即摔下来,再也飞不起来了。”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它并不是不爱锦衣玉食,只是这样安适的日子把它变得和家养的鹦鹉无异了。它的翅膀,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翱翔。”
“没想到傅帅于我们北燕的鹰也这般了解。”一道清朗俊秀的语声顺着风飘过来。只见说话的人已经勒马伫立在十几步之外,修长白皙的手指缠着软鞭,慢条斯理地开口:“兀鹰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若不是振翅于天际,便是摔落于山崖。这点对人来说,也是一样。”
凌镇予不动声色地勒马行至主帅斜前方:“慕容将军的伤可好些了?”
慕容骁轻缓一笑,淡淡道:“凌将军也无须这般紧张,我同你们一样,也是来察探地形的。何况我也有自知之明,以一敌三这种没胜算的事情又怎么会去做?”他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形容可谓有些憔悴了。
凌镇予默然不语。
慕容骁转过头,眼中清冷,如映秋水:“傅帅,你我到这里来,看来是选中同一块地方了。”他语声轻缓,一字一顿:“虽说兵不厌诈,从前是我拔得先筹,现下又被你们扳回一城,接下来就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罢!”
傅徽当即颔首:“好,就定在这里。只是我也有句话想问慕容将军,”他看着对方的眼,慢慢道:“将军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可想过是为了什么?”
慕容骁微微一愣,复又轻笑出声:“……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拨转马头,遥遥一拱手:“诸位,敝人先行一步。三日之后,龙首原再相见!”
风沙掠过,那淡紫衣衫翩然的背影已经看不真切。
裴洛微微低下头去,用力握住手中的长弓。
五月廿九,龙抬头。
风声萧萧的龙首原,青蓝、淡紫的战旗在风中轻响,铺天盖地的一片铁甲森然之色,两军对峙,凝立不发。
号角声响起,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响,北燕轻甲骑踏前一步,杀气凛冽。慕容骁一身银甲,端坐马背,取下鞍边挂着的长枪,缓缓举起。
傅徽勒马而出,在一片战鼓纷乱、风沙飞扬中,依旧是临渊不乱的凝重。他身上的铁甲已经被磨得黯然失色,冰冷而沉稳。
裴洛抬手勒住马缰,身下的坐骑正为周遭尖锐杀气而不安地打着鼻息。周遭俱是急促的吐息声,那种两军正面相接的压迫感几近让人窒息。今日一战非同小可,若是败了,南楚又将重新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但见慕容骁将手中长枪完全举起,突然向下一压,身后轻甲骑顿时如潮水般涌上。铁蹄踏下,山河震动;一时之间,喊杀四起,响彻整个龙首原。
马蹄踏着鼓点号角,交织成金戈铁马的激越之气。两军交接,无数的鲜血洒落在枯黄的大漠,风萧马嘶,千军万马齐喑,连湛蓝的漠北苍穹都被一片灰暗笼罩,看不清楚孰是鲜血,也看不清孰是荒原,抑或,两者早已呈现一片混沌。
裴洛急冲入敌阵,刺杀回旋,身旁跟随的,一个个都是自己的同伴,此刻看去却又变得面目模糊,宛如陌生,手中长枪横扫,无情地将北燕轻甲骑兵钉在地上,拔枪回手之际,血腥的液体飞溅,还带着些许温热。
一场战事,很能激起内心的残酷冷漠,转身便可将耳边惨叫余音忘在身后。
耳边是千军万马、风声高喊,明明听得这样真切,又像是嗡嗡低响盘旋,高昂却又静默。
眼前银光一闪,又没入如潮涌来的北燕轻甲骑队中。只听嗖嗖三声尖利嘶叫,寒气掠过脸庞,带起了如墨发丝,裴洛勒马回身,眼前一片鲜红。
像是江南初雪中红梅万点绽开,像是大漠天际交接之处一抹苍凉残阳。
周围嘈杂一下子远去,只剩下茫茫白雾。裴洛手中长枪慢慢垂下,全身战栗不止。他看见身后马背上的挺拔人影向旁边一倾,身上那早已磨得暗淡无光的铁衣之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箭羽微微颤抖。
“傅帅……”裴洛慢慢地,吐字清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傅徽捂着胸口,下颔紧绷,纵马奋力将面前的北燕轻甲骑挑落马下。他鬓边冷汗涔涔,咬牙吐息,抬手将胸前的三支长箭折断,嘶声高喊:“踏破北燕,誓夺燕云!”
“踏破北燕,誓夺燕云!”千万人呼喊,直达九天。
“踏破北燕,誓夺燕云!”南楚大军如潮水凶猛扑去,将灰暗一片的龙首原完全覆盖。
慕容骁用力拉住前蹄直立的坐骑,回首厉声道:“不准后退!刀斧手预备,谁往后转直接砍了!”发出的军令却瞬间被那些高喊之声淹没。
裴洛提起长枪,策马跟上前方那个稳如泰山的身影,眼中生疼,刹那间又被身后千千万万南楚将士的呼喊卷入一片混沌战殇。
太史令记,隆庆廿八年五月末,南楚于北燕决战龙首原。北燕大军溃败,死伤惨重;南楚擒得战俘两万四千余人,押解南都。龙首原血流成河,三日不干。
北燕末路
临时搭起的军帐外边,血迹一路延伸到帐篷里边,映在眼中甚是凄厉。
裴洛坐在外面的桩子上,低着头不语。凌镇予来回踱步,步态焦躁,失却了平日临危不乱的风度。他来回走了一趟,一把扯过亲兵许炼:“你再进去看看,那军医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么久没动静!”
许炼脸色惨淡,看着他不说话。
凌镇予手上用力,脸上如罩寒霜:“还有其他的军医呢?!快去后营招人过来,要快!”
正说话间,军帐的幕布一掀,苍老干瘦的军医走了出来:“傅帅让你们进去。”裴洛立刻站起身,扑过去抓着军医的肩骨,语声急促:“傅帅的伤怎样?!”军医被他抓得脸色发白,只能一味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裴洛心中一沉,突然被秦拓从后面架住,硬生生往后拖开三步,一旁早有亲兵找来一只水瓢,一勺清水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裴洛被一勺水淋得激灵,拨开粘在脸庞的发丝,还待上前。 秦拓松开手,接过亲兵手中的水桶,哗得一声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裴洛全身透湿,微微闭上眼,待睁开时候眼中已经恢复了清明。
秦拓走上前,低声问军医:“傅帅的伤的如何了?”
军医揉着肩骨,全身都在抖动:“那三支箭都扎得很深,其中还有一支伤到了肺腑,如果将箭头起出,伤口就会喷血,加上之前失血过多,只怕当场就不行了……”他声音低哑:“傅将军让各位将军都到里面去,他有事情要吩咐。”
凌镇予攥着手指,突然走上前撩开幕布,当先走进军帐。
秦拓转头看着裴洛,见他还是站着不动,走上前搭住他的肩:“姨夫过去的那天,傅帅曾对我说,现在的生离死别不过是暂且的,数十年后,我们大家还会在另外一个地方聚首。我们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已不能后退了。”
裴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平稳:“我已经没事了,多谢你。”
秦拓勉强一笑:“别这样说,我们快进去罢。”
两人并肩走进军帐,只见傅徽躺在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眼神涣散,脸色灰白。
裴洛走到床边,眼中生疼,只能咬着牙忍耐:“傅帅。”
傅徽还想强自撑起身,一手拉住凌镇予,看着裴洛和秦拓:“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就可以……咳咳……”
凌镇予单膝跪在下,沉声道:“傅帅的吩咐,末将一定会照办。”
傅徽灰白的脸上突然现出几分血色,说话也顺遂起来:“中军从今日开始,就交由裴洛统领。凌副将,你……咳咳,带兵经验最多,就、咳咳……”
“傅帅请放心,末将会尽心指点裴将军。”
“秦拓,你……很好,以后一定是大将之材。就像,咳咳,你姨夫……”傅徽按住胸口,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淌下。秦拓上前一步,将手按在床边,轻声道:“傅帅,你先歇一会儿,后营的军医很快就赶到。”
傅徽吃力地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他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遥指北方:“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铘阑山贯穿燕云十三关,一直到北燕的国都临汾城下。
傅徽连声咳嗽,脸色枯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闭上眼,一字一顿,吐字清晰:“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他抬手击在床边,当击倒第三下的时候,动作凝滞,遥指北面的手臂慢慢地垂下,再也没能抬起。
凌镇予缓缓低下身,额头重叩在地,长跪不起。
许炼走上前,手中拿着军用毛毯,轻轻地覆在主帅身上,毛毯有一个角皱起,他低着头抚了半天都抚不平整。
裴洛站在后面,抬手撩起衣摆,也跪了下去。他将手搁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叩首三次,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出军帐。
秦拓伸手要拦,却听凌镇予沉声道:“由他去罢。我们留在这里,替傅帅发丧。”
只听军帐外战马嘶鸣,马蹄纷乱,动静渐渐远去。
战后的龙首原尸骨遍野,还有几个穿着白袍的北燕士兵在收殓尸身。大漠被鲜血浸染得一片血红,折断的战旗被沙土埋去。
裴洛策马奔过,湿透的衣衫沾风,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冷。他亦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顾策马扬鞭狂奔。
夕阳西下,映得天边如同火烧。他便朝着日落的方向纵马疾驰,内心如焚,千百个声音疯狂嘶吼,无法停歇。
“平沙镇的百姓除了那几个常年走商的,生活都很清苦,这也可能是他们家中最后几个鸡蛋。”
“我在北关待了近二十年,记得北地的风沙是怎么样的,落日是怎么样的,却唯独记不起家乡南都是什么模样的了。”
“这里的煮蛋,和南都的也不一样。”
手心中握着的煮蛋,早已凉透,却觉得烫手。
“若是你们将这里看成是自己的家乡,才会心心念念想要守住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们的家人,就算竭尽所有,也要保护住。”
“就是做梦,也想着有一天再和昔日兄弟好友一起,驰骋沙场啊……”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我的头发,已经现白了!”
“你们看到那边的铘阑山没有?”
“你们都记住,踏破北燕,夺回燕云,保我南楚大好河山!”
诸多声响,纷乱而来,其中痛楚无法言喻。
裴洛仰起头,纵声长啸,如墨发丝黏在脸颊,水珠顺着侧颜慢慢淌下。
一旦落了泪,忍耐可会毁于一旦?
他咬紧牙,忍到眼中疼痛,又是重重一鞭抽在马背,向西疾奔。
铘阑山道崎岖难行。
慕容骁收住脚步,负着双手,俯瞰南楚军营,语音低沉:“傅徽已经过去了么?他是个难得的敌手,中了我三箭,竟然还能坐在马上拼杀发号。这一阵是我输了。”
颐狼站在他身边,也看着山下:“虽说我们这一场是败了,但是南楚战死了主帅,军心涣散,群龙无首,赢到最后的一定还是我们。”
慕容骁并不接话,反而抬手一指对面峭壁之上盘旋的兀鹰:“南楚便没有这样悍勇的鹰。他们的鹰,都是关在笼子里养着,慢慢的,这鹰就完全忘记了本性,不会猎食,同堂前的燕子一般了。”他神色傲然,淡淡道:“我们北燕族人却是马背上长大的,除非死才会离开马背征途。这场战事,已经拖得太久,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颐狼奇道:“现在南楚里面定是乱成一团,正是我们出兵的时候,怎么将军却按兵不动?”
慕容骁仰头看着顶上翱翔的兀鹰,轻轻一笑:“我在等他们哭。折了傅徽,南楚将士心中必定激愤,俗话说哀兵必胜,拼的就是这口气。等到哭出来,这口气也泄了,就是我们挥兵南下之日。”
他迎着山风,负手而立,黑发舞荡,其风神俊秀,教人不可谛视。忽闻远处南楚大营中传来隐约哭声,渐渐变大,凄凉惨恻,茫茫无止境。
慕容骁微皱的眉宇舒展开来,一时间又充满逐鹿中原的王者气度:“也是该有个了结了,虽然可惜,只好到此为止罢。”
军号悠扬,哭声顿起,凄恻悲凉。
凌镇予举起火把,慢慢地凑近叠起的柴火。
柴火之上,躺着他们的主帅,仿佛只是困顿了睡去,脸上一片平和。一张毛毯不能完全将人裹住,还有一个角被压皱了,怎么也抚不平整。
凌镇予一闭眼,火把触到柴堆,轰得一下燃起了大火,渐渐吞噬着躺在上面的人。哭声一下子变得更响,盖过了萧萧风声。
火光明亮,慢慢吞噬这上面的军魂。
傅徽的一只手搁在毛毯在面,指节粗大,手背上条条青筋清晰可见,还有一道道细碎的伤痕。慢慢的,这只手被火光吞噬,慢慢的,连熟悉的面孔也沉入火中……
凌镇予站直身子,大步向一旁扑在地上的士兵走去,大声道:“不要哭了!我们南楚男儿都是堂堂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大家全部都站起来,各归各位!”他按着剑柄,沉声道:“傅帅绝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这个模样。大家把眼泪擦干,不要让北燕人有机可乘!”
他大步走去,用力将跪在地上的士兵拉起来。放眼看去,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傅帅倒下,南楚大军需要一个支柱。他咬破嘴角,口中咸腥,却硬是一滴眼泪都不掉。
忽听大营外马蹄急响,人声喧哗。凌镇予大步往外走,迎面碰上匆匆回转报信的许炼,沉声道:“怎么回事?”
许炼喘了口气,道:“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到了,监军的是裴相爷。”
凌镇予讶然至极:“是裴绍相爷?这……这太好了!”
两人说话间,只听脚步声传来,为首的那人一袭便袍,身姿英挺,容颜清癯,举手投足有股儒雅风华,却又教人觉得英姿勃发、如出鞘利剑一般锋芒毕露。
凌镇予大步上前,拱手为礼:“裴相。”
裴绍点点头,皱眉往周遭看了一圈,突然厉声道:“傅帅故去,就是哭死也没用!我们南楚军中全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有什么用?!”
他随手拔出凌镇予的佩剑,弹剑击节高歌:“烽烟起,旌蔽日。十年纵横,千里长歌,临风饮尽杯中血。试问谁,劈开战殇化江山?问千古鸿图霸业,英雄无泪……”
受到裴相爷的感染,将士哭声渐止,慢慢变成齐整的高歌:“看今朝,朝天阙。长河月圆,洒酒祭天,埋骨他乡为雄魂。可曾忆,谁人傲笑群雄间?待马蹄踏遍河山,一场清秋……”
歌声之中,傅徽的尸首焚为乌有。
裴绍走到火堆旁边,突然单膝跪下,身后千万将士抹干眼泪,齐齐跪倒一片。
隔了片刻,他站起身,一拍凌镇予的肩:“等后营赶上来的人到齐了,就让所有副将到我军帐来。南都近来发生一些事,你们也应该知道。”
绛华随着后营人马赶到,却被告之裴将军一人纵马出营。她走出军营,向西面走去,只听远处战马长嘶,有人遥遥策马而来,襟袖当风,发丝舞荡。
那人疾奔向高坡,突然勒马回转,临风弯弓,将手中长弓拉到嘎嘎作响,箭尖对准头顶盘旋的兀鹰。
羽箭如虹贯日,只听一声尖利的鹰唳,一个黑影从空中坠了下来。
绛华看见摔在地上的是一只被铁箭对穿而过的兀鹰。
那人回转头,也瞧见她,缓缓勒马而来。
绛华看着他的眉眼,还是一如当初俊秀英气,却又觉得有些陌生。
他低下身,将手递过去:“上来罢,你今日也很累了。”
绛华退后半步,迟疑不定:“裴洛……?”
裴洛轻轻一笑,眉梢眼角又变得柔和:“怎么了?”他低着身子,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快上来,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回去。”绛华就着他的手,坐上了马背。裴洛从身后抱住她,轻声道:“绛华,幸好你来找我了……”
绛华感觉到他靠过来的身子冰冷,忍不住问:“你冷了么?”
裴洛精疲力竭,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绛华偏过头看他:“你哭过么?”
裴洛眼中沉静:“没有。”他顿了顿,又道:“现在军中没了主帅,一定乱成一团,我就是硬撑也要撑下去。”他将绛华的手拢在手中,手心相贴,十指紧扣,忽听她说了一句:“相爷是朝廷派来的监军,已经到军营了。”
“慕将军在幽云关以身殉国,这个消息朝廷已知道了。”裴相爷一手搁在桌上,从袖中取出一本黄色封皮的文书,“我想你们也知道,燕云十三关之所以会失守,太子殿下需要担当其所作所为。这是圣上发的檄文,现下已经传到了齐襄和北燕国内了。”
一本文书传了一圈,有几个副将只是翻开看了一眼,抓了抓头发:“裴相爷,您就直接说里面写了什么好了。”
裴相爷转头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宣离,你来读一遍。”
裴洛翻开文书,匆匆看了一遍,低声道:“檄文上说,皇上有感于战事死伤惨重,祭天祈愿,同时拨掉国库银两,安置在北关战死的将士家人。而太子殿下行止不检,以至军机泄露,所作所为,已不配称为储君,遂被废黜太子之位,幽居深泉宫,终生不得出。”檄文是龙渊阁大学士写的,自然是骈五骊六,文辞华丽,军中不少人连正楷都不识,直接读出来也是听不懂。
裴相爷点点头,话锋一转:“如果这篇檄文已经传到北燕的国都临汾,那么慕容骁在北燕大军中留的日子也不会长了。”
秦拓若有所思:“原来如此,皇上发了这篇檄文,其实也是为了让人知道,慕容骁是如何设计夺下燕云十三关的。有这个硬伤在,恐怕他以后都不能带兵打仗了。”
“慕容骁被调回后,能接替主帅之位的,就只有姚倘和苻勋两人了。苻勋是当朝太傅,文武双全,在带兵打仗上很有一手。但眼下北燕是由姚国舅监国,他派出的一定是自己的子侄姚倘。我们只要将北燕的轻甲骑彻底击溃了,夺回燕云十三关也不是什么难事。”裴相爷收起文书,望向凌镇予,“凌将军,傅将军在之前有没有什么安排?”
凌镇予站起身,静静道:“傅帅将先锋军全权交由秦将军,裴潇裴副将可以撤回中军。而中军本来是傅帅的亲兵,现在开始,兵权交由裴洛裴将军。其他不变。”
裴相爷颇为意外地看了自己的二儿子一眼,摆了摆手:“既然是傅帅的意思,那么就先这样罢,诸位可以回去歇息了。”
麾下副将都站起身,鱼贯而出。
裴洛才刚走到军帐门口,忽听爹爹出声叫住自己:“宣离,你等一等再走。”
他回过身来,走到桌边站着。
裴相爷将茶盏往他面前一推:“坐着说话就好。”
裴洛撩起衣摆,坐在矮桌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还是默不做声。
“为父的也没想到,傅帅竟是将他的亲兵托给你了。”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二儿子,“你瘦多了,但精神却不错。我原本还怕你们这几个监察司出来的在军营待不了几天,就要被赶出来。”
裴洛低头莞尔:“爹爹说的也不差。刚进军营没多久,我就触怒过傅帅了。”
“哦,是为了什么?”
“那时候,我们几个都是领了闲职,平日也就是外出巡逻,却恰好碰上了对方的轻甲骑。有几个同伴最后没能回来,我那时气不过,就挑衅别的将士,还打了起来。”
裴相爷微微一笑:“私下相斗,按军法是罚十军棍。”
“但那时候战事吃紧,最后还是领了五军棍。”裴洛想起这些事,忍不住微微笑了,“虽说减了一半,真的打在身上也是两三天都爬不起来。不过从那件事情后,我们同军营里的将士们相处反而好了些。”
裴相爷爽朗地笑出声,抬手拍了拍裴洛的肩:“不管如何,傅帅的眼光总是不错,他看重你,为父也替你高兴。你从军不过短短数月,连你大哥都成了你的副将。”
裴洛抬起头,用一种说不出的语气:“其实,我只想要什么都和从前一样。”没有战事残酷,没有生离死别,没有人会流血流泪。
裴相爷怔了怔,语音低沉:“我明白,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就算是帝王将相,身居高位,也是不断在失去和得到,而得到的,却未必是你想要的。”他转头看着帐篷的另一边,轻声道:“其实你也明白了罢,不管有没有慕容骁这件事,太子被废,都是势在必行。皇上一直想立赵王为储,只是碍于南楚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而赵王年纪尚小,这监国的大权定是会落到国丈手上,那么我们就会像北燕的政局一样。”
裴洛握住父亲的手,轻声道:“爹爹,若是你觉得累了,不妨辞官还乡罢。我对朝廷的事情,也厌烦得很了。”
裴相爷在他手上一拍:“宣离,你真的懂事了。”
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一队人马遥遥南来,当先的一人穿了缠金丝深紫官袍,步履急促,快步走过北燕大军的岗哨,径自往大营内走去。巡值的将士见那人走来,都过去阻拦,却被对方身后的随从拦住了。
那人大步走到大营中间,看着正低下头系银甲的北燕主帅,而主帅身后,五千轻甲骑兵都已经整装待发了。
“慕容将军,王上有令,要将军即刻卸下兵权,将兵符交由姚倘将军,不得延误!”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幅明黄的圣旨。
慕容骁抬起头,看着那位钦差大人,只是嘲讽地一笑:“真是王上的旨意么?我只听说现下是姚国舅监国。”
“慕容将军,你难道不认得这上面的国玺印了?!”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一枚国玺,国舅爷要是想盖的话,印多少都不是难事。”他抬手将银盔戴上,语气冰冷,“钦差大人,我劝你还是让开,大家都是武将,可不吃那一套。”
那位钦差大人顿时脸色发白,定定道:“请慕容将军借一步说话,这其中曲折,待我慢慢说来。”
慕容骁看着他,眼中清冷,慢慢道:“好,只是不要说得太长了。”
两人走到主帅军帐后面,慕容骁喝退了执勤的亲兵,静静地等着对方说话。
只见那位钦差突然向北跪了下来,双手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托过头顶:“这是王上写给将军的密函,我之前所说是真是假,将军一看就知。”
慕容骁神情微变,缓缓伸出手去接过那封薄薄的密函。他手指轻颤,将里面的宣纸展开,许久都凝立不动。
他沉默半晌,方才轻声道:“南楚果真发了那封檄文。”他语声颤抖,慢慢道:“所以,我再不能领兵打仗了么?”
钦差站起身来,低声道:“王上垂怜,已下旨册封将军为平南侯,府邸也拨出了。虽不能再领兵,可在朝堂之上为国效力也是一样的。”
“平南侯么?”慕容骁冷笑一声,转过身大步而去,一边走一边卸下身上银甲,重重地扔在地上。
钦差跟在他身后,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他走到大营正中,望着已经整装待发的轻甲骑兵,清声道:“之前的袭营,就此作罢,大家散了罢!”
一片沉寂之后,有几个急性子的将士已经喊了出来:“将军,你不用听那个什么混账钦差的话!我们打我们的,干朝廷屁事?!”
慕容骁定了定神,抬手往下一按:“各位稍安勿躁。本帅……我已经被卸了将位,从今日开始,会有姚倘将军来代替我。”他慢慢回首:“钦差大人,请你颁圣旨罢。”
黄绸的圣旨缓缓展开,说话的语调中正平稳:“……慕容骁位居北燕三军主帅,延误军机,不听谏言,行止无状,同南楚上位者私下相交,罪不可恕。然念及以往战功,免去主帅衔职,废除战勋,而皇天浩荡,册封罪臣慕容骁为平南侯,即日返回临汾,不得延误。钦此——”
慕容骁抬手一撩衣摆,单膝跪下,一张薄薄的圣旨接在手中却有千斤重:“臣,慕容骁,遵旨。”
钦差掸了掸衣袖,微微笑道:“慕容大人,请。”
慕容骁攥着手中黄绸,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待走大营门口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大喊:“慕容将军,你等我们一等!”
他充耳不闻,径自向前走去。
只听身后人脚步轻捷,飞快地追上来,一下子跪倒在地:“我颐狼只认你一个慕容将军!将军此去,千万要保重身体,他日大伙儿再一起出兵打南楚!”
慕容骁缓缓低下身,将人扶起,默然无语。
只见哈尔穆走上前,举着一只牛角磨成的军号,里面正有酒水洒出来,递了过来:“我就服过将军你一人,我敬你一杯!”
慕容骁接过对方手中的军号,一仰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递还给哈尔穆:“等姚倘将军来了,你们也要遵他号令。”他一拂衣袖,沉声道:“我再不走,就耽搁了。各位,后会有期!”
他转身走出两步,忽听身后军号悠扬响起,豪迈悠长。他心中一热,忽又回头,扬声道:“定会有那么一日,我同大家再聚首军中,平南楚扫齐襄,为我们北燕一统这座大好河山!”
身边钦差默默看他,轻声道:“慕容大人,快走罢,明日之前,我们要赶过一个驿站。这段时日,大人还是多想想到了临汾该怎么对付自己的事情吧。”
慕容骁苦笑着摇摇头,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马缰,一踩马镫翩然坐于马背之上,遥望铘阑山脉:“……已经不会有除了征战沙场之外的事情了,在我心里,除了这件事,再容不下其他。”
眼前只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沙地,和这广袤大漠中任何一处没有区别。
“喂喂,裴兄,这种一马平川的地方,别说是要伏击了,连逃跑都跑不过北燕轻甲骑。就算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我也不会来陪你送死的。”林未颜微一耸肩,转头看着秦拓,“秦兄你说是吧?”
秦拓凝目看着,轻声道:“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么?”
裴洛一推林未颜,轻轻笑道:“你走过去就知道了。”林未颜怀疑地瞧了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稍停了停,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有什么特别——唔?”他忽觉脚下异样,双腿竟是没入沙土中,连运了几次力都拔不出来。他这一动,反而下陷得更快了。
裴洛取下马鞍上挂着的一捆麻绳,远远地抛过去。那日他和绛华也曾掉进沙石流中,却没想到今日还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秦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于我们来说可谓是损伤最小的了。”
林未颜抓着绳子,好不容易才爬上来,身上沙子簌簌往下掉:“我说,你们该不是以为北燕人是笨蛋罢,随随便便就能让他们一个个乖乖往下跳。”
裴洛在他肩头一敲,慢条斯理地开口:“所以么,我和秦兄来看地形的时候才会叫上你。你把这个麻绳在腰上绕几圈,”他毫不客气地用麻绳在林未颜身上捆了捆,还打了个结,一指前方:“沙石流中还是有地方是可以落脚的,麻烦林兄你下去把落脚的地方找出来罢。”
林未颜深刻地看着他:“为什么是我下去?”
裴洛笑了笑,依旧是慢条斯理:“我们三个之中,你看谁下去合适?”
林未颜一怔,不由道:“啧,你真是奸猾。等到我当上大将军了,也要你下去爬一圈。”
裴洛悠然笑道:“林副将,早去早回,马到功成啊。”
秦拓看着林未颜忿然摸到沙地中的背影,有点受不了地开口:“裴兄,你直接和林兄说,我们三人之中他的力最小,万一有人掉进去,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比较有把握拉上来,这不就结了?”
裴洛转头看他,失笑道:“你等下去和他这样说说看,保准林世子气得和你拼命。”他话音刚落,就见林未颜激动地转过身来挥手:“这里有一块实地!”
秦拓皱了皱眉,也笑了:“你们监察司出来的,是不是都是这样?合不来的时候就翻脸,气消了又继续称兄道弟?”
“等到把实地标出来,再选骑术精的骑兵练几天。之后把北燕轻甲骑引到这个地方,运气好的话就可以将他们一次解决了。这样一来,北燕在战力上也没有什么地方比我们强的了。”裴洛话锋一转,讲起正事。
“不知北燕新派来的主帅姚倘在用兵上如何?”
“应是比不上慕容骁。”裴洛颇不以为然,“北燕朝廷如此,根本就是在自毁长城。若是我们再败,也没道理。”
忽听远处传来林未颜恶狠狠的声音:“喂,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说废话,我陷到沙子里动不来了!”
日头渐渐升到正空,六月的大漠已经显得干燥炎热了。
一千多名南楚骑兵勒马伫立在高坡之上,焦急却安静地聆听远处两军交战的动静,从辰时先锋军出战之刻,他们便等在此地,可到了午时,周遭还是一点响动都没有。
裴洛抬头看了看日头,沉声道:“大家都靠过来,我有些事要说。”话音一落,麾下的副将和百夫长就聚了过来。
裴洛下了马,用马鞭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等下北燕轻甲骑兵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将兵力分为两股,两头包抄,把他们赶到前面去。引他们到沙地中的将士,就沿着之前标出来的路穿过去,其他人往旁边分散。万一不小心被困在沙石流里,也不要惊慌,裴副将已经在附近布下人马,到时会把人拉上来的。”他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沙土:“好了,各位把这道军令传下去,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他转身在马镫上一踩,端坐马背,微微眯起眼遥看远方。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分,只听远处传来阵阵响动,地面震颤,那是铁蹄踏下引起的震动。裴洛缓缓握住挂在鞍边的长枪,盯着高坡之下的动静。忽见一队人马疾奔过来,马上打着青蓝色的南楚战旗,他一拨马头,扬声道:“出发!”
沙土飞扬之中,后面追击的一排排北燕轻甲骑也赶到,衣甲齐整,战马神骏,鲜红的旗帜迎风展开。
裴洛迎面策马赶去,只见对方主将之中赫然有哈尔穆和颐狼在内,暗自觉得运气不错。若是这一役能将对方两员猛将击毙,北燕必定军心涣散,士气低落。
颐狼一眼瞧见他,立即纵马上前,长枪横扫。裴洛举枪格挡,只听铮的一声清响,火光四溅,他拨转马头,又向前扬鞭疾奔,果然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对方立刻追了上来。几番交手,他于北燕轻甲骑已经十分熟悉,每每快被追上之时,就掉转方向抄小道走。
然而南楚的轻骑兵依旧损伤惨重,还未到约定的地方,已经被屠杀了一小半了。
林未颜啧了一声,突然抬手将头盔抛下,手指微动,将铁甲的系带解开,掉转身迎向颐狼。颐狼举枪疾刺,林未颜用力格开对方的长枪,转身拍马便走,经过裴洛身边时道了一句:“那个人留给我,我说过要报仇的。”
裴洛一枪将一名轻甲骑兵钉在地上,干脆地说:“好。”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便是那片沙地,精神也为之一振,将长枪挂在鞍边,抬手解开铁甲,抛在地上。
待靠近沙地时候,南楚骑兵都开始勒马慢行,排成一队,慢慢穿过沙地。
哈尔穆一挥手,扬声道:“大家追上去,一个都不要放走了!”言罢,当先一骑直冲上去。
裴洛勒马在沙石流间的实地上前行,闻声回头看去,只见北燕轻甲骑直冲过来,还未行至一半便陷落在沙土之中,战马哀鸣,惊呼连连。他缓缓吁了一口气,虽然损伤不小,这个计策终是成功了。
突然听见身后一人长声惨叫,背心插着一支长枪,摔落在沙石流之中,很快被吞没了半边身子。裴洛长眉微皱,忽觉一阵冷风袭来,身下战马嘶鸣,后蹄竟被后面扔来的一柄短刀斩断,骤然向旁边摔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裴洛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又有一柄长刀挟着风声砍到!他低下身闪避开去,身形失重,摔到了沙石流中。很快的,双腿便被绊住,几乎动弹不得。而之前偷袭的那人虎吼一声,又挣扎着扑过来。
只见一片鲜红的血珠飞溅起来,几乎将脚下的沙砾染成红色。裴洛手中握着短刀,正深深刺在对方胸口,而那人依旧举着长刀,却再无力砍落。裴洛死里逃生,极力平复着呼吸,耳边嗡嗡直响,用力将短刀拔了出来。
只见倒下的那人,正是被称为北燕第一勇士的哈尔穆。
他气息尚未平稳,忽听一声马嘶嘹亮,颐狼眼中血红,弃了坐骑执枪扑来。裴洛但见眼前寒光一现,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竟从沙石流中挣扎起来,往旁边一滚。颐狼这一枪重重扎在他原本的所在之处,一直没过小半枪柄。
裴洛大半身子都埋在沙土之下,再也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反而下陷得更快。只见颐狼拔出插在沙土中的长枪,身子前倾,将长枪高高举起,倏然刺下!
裴洛避无可避,漆黑的瞳孔微一收缩,定定地看着颐狼的身躯完全遮住了头顶的日光,青森森的枪头一寸一寸靠近眉心,寒气扑面。
只听扑的一声,颐狼胸口突然透出一截枪头,鲜血喷涌,嘴角有道血痕慢慢淌下,身子一斜往旁边摔落,立刻被沙石流吞没了。
林未颜站在后面,汗湿重衣,满身血污,胸口不断起伏,缓缓道:“我亲手报仇了……”他虽是笑着,眼泪却突然顺着脸颊滑落,身后日光明媚到晃眼,在他的侧颜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
裴洛看着他,也微微笑了:“你亲手报仇了。”
犹记北地寒风暮色之中,带着哭腔的咒骂,一遍一遍嘶喊着,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林未颜胡乱抹了一把脸,粗声道:“这里沙子太多,都掉进眼睛里去了!”
裴洛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还是笑了。
此刻眼泪落下,已经不会惊动了克制罢?
只见一根绳索远远地扔过来,裴潇站在实地,看着他们:“我们要快点赶回去,好好地庆祝一晚上。”
林未颜咧嘴一笑,拉住绳索:“也对,我们今天可是打了个打胜仗,这次是真的值得好好庆功了!”
裴洛筋疲力尽,拖泥带水地踏上实地,还没站稳,就见兄长快步走来,一把抱住他的肩。他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裴潇低声在他耳边道:“宣离,我们会打赢的,一定会赢!”
裴洛闭上眼,轻轻笑着:“是,我们一定会赢。”
隆庆廿八年六月,南楚于铘阑山脉西击溃北燕主力,名震天下的北燕轻甲骑在此一役全军覆没。
同年七月,南楚收复燕云十三关,直逼北燕国都临汾。七月末,北燕主帅姚倘领兵突袭,遭伏兵,殉。
同年八月末,南楚全军休整完毕,长驱直入,兵临临汾城下。
番外 倾盏
丝竹悠扬,靡靡之音,撩人心弦。
慕容骁推开身前矮桌,脚步虚软,踉跄着站起身来。
周遭是脂粉淡淡的香气,中央的舞姬赤着雪白的双足,旋身起舞。被人劝了几次酒,酒意上脸,胸中有股说不出的厌烦。
依稀熟悉的一幕,只是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笑着伸出手来:“燕大人胸中想必有凌云抱负罢,本宫愿助大人一臂之力。那么大人愿意拿出怎样的诚意来呢?”
慕容骁撑着矮桌,闭上眼吐息:就算现在想起来,还会是眼前一片通红的愤怒。这个屈辱的记号,便要跟着他一辈子,就算他纵横沙场教人闻风丧胆,还是抹不掉。
“慕容大人,是这歌舞不入青眼吗?还是酒菜不佳,服侍的女侍容貌太粗陋?”姚国舅一句话,顿时让宴会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
慕容骁缓缓直起身,语气平淡:“姚大人,下官酒量低浅,有些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姚国舅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来人,扶慕容大人去后面休息。”
“大人好意只能心领了,下官想一个人去走走。”他不待对方回答,慢慢离开宴请的花园。
夜间凉风吹到他脸上,酒意微散,他跪在长廊尽头,干呕了半天,脸色发白。
慕容骁慢慢扶着凭栏站起身,又捂住嘴角咳嗽。被卸了将军之位回到临汾,唯一存在过的,就是在战场上拼杀留下的旧伤,咯血的次数比在清苦军营中还要多。
远处不时传来嬉笑喝彩的声音,将丝竹之声都盖过了。
漠北的战事再不和他相关。那么,以后的日子如何,他也不放在心上。
在长廊里站了半晌,又转身回宴席。姚国舅要寻他的麻烦,他怎么也是逃不掉的。往回走了几步,忽听一阵脚步声急急往他这里过来。只听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道:“姚兄,你寻慕容大人怎的?”
慕容骁一怔,站着没动。
只见两位锦衣华美的年轻公子迎面而来,其中一人看见他,脸上堆起笑意:“原来慕容大人你在这里,家父让我好好招待大人你呢。”
慕容骁只看了那位姚国舅的公子一眼,眼神一转,看着另一人的脸上:“苻琰苻大人?”苻琰是当朝太傅苻勋的独子,官拜骑都尉,统领临汾禁军,也算是年轻有为了。
苻琰的声音还是低沉温和:“慕容大人。”他这样的人,便是站在朝堂百余官员中还是很出挑,神态言词柔和,可是这种柔和中还是带着一股高人一等的意味。他看着慕容骁,目光掠过对方微有压皱的衣袖,又慢慢移回脸上,眼中是不动声色的轻蔑。
那姚国舅的公子微微笑道:“慕容将军在边关打仗的时候,家父一直都是赞不绝口,尤其是将军竟然想出了妙计,在一夜之间攻下南楚固若金汤的燕云十三关,了不起,当真了不起。”他语气一顿,又带上了些许恶意的笑意:“不知大人是如何定计夺下燕云的?我似乎听说南楚的太子殿下还帮了大人一把,南楚那边都发了檄文废立太子。那南楚的太子性喜龙阳,慕容大人你没怎么样罢?”
慕容骁眼角一跳,眼中清冷:“多谢姚大人关心了。”
姚公子突然拔出身上的佩剑,咣当一声丢在脚边:“听说慕容大人的剑术是真才实学的,不如就舞几下给我们两个助助酒兴?”
苻琰轻轻一笑,语气低沉温和:“姚兄,看舞剑,怎么还是女子的入眼些罢?”
“哎,苻兄,你这就是不懂了,慕容将军怎么能和那种胭脂俗粉相比?”他说到将军二字,还特意加了重音。
慕容骁缓缓低下身,衣袖一卷,已经将长剑接在手中。
苻琰眼中轻蔑更盛。
只见寒光忽起,姚公子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当得一声,头上束发的簪子已经被削断,发丝散乱,又听哧的一声,衣襟被正中划开,皮肉却不伤一分。慕容骁举剑踏前一步,眼中清冷如映秋水。
苻琰身形一动,反手去扣他的脉门,才刚沾到对方的衣袖,忽觉腕骨剧痛,只听咔的一声,竟是被慕容骁硬生生地将手肘从关节处卸了出来。
慕容骁手上用力,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苻琰额上冷汗直冒,还是忍着一声不吭,突然膝上穴道一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既然做得出,又何必怕别人说?”苻琰偏过头,咬牙的动作十分明显,几乎将俊颜给扭曲了。
慕容骁身上杀气一现,将手中长剑贴近他的颈,语气淡淡:“那么,你告诉我,你有这个能耐说这些话么?”
苻琰气息急促,咬牙切齿,颈上微凉有血淌下来。
忽见眼前火光一现,姚公子立刻反应过来,扑上前道:“把慕容骁给我抓起来,送到水牢去!罪名是酒后械斗,刺伤高官!”
慕容骁抛下长剑,推开执兵器上前的人,语气如冰:“我自己会走!”
一顿酒席最后吃到水牢,这也算是北燕建朝百年来第一遭。
慕容骁在水牢待到第四日,便被放了出来。水牢森冷,现在已是初夏时令,倒不算太难熬了,反倒是那日空腹喝了不少酒,四天不进食物,头昏目眩,脚步虚浮。
水牢外面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当朝太傅苻勋的脸:“慕容大人,请上车。”
慕容骁慢慢走过去,立刻有人在马车下放了锦墩,扶着他走上去。苻勋在马车中摆起一张矮桌,盘子里摆着菜肴,亲自盛了一碗热汤递过去:“先暖暖身子罢,你四日没进食,莫吃得太快了。”
慕容骁垂下眼,只觉得马车晃动,慢慢前行。
苻勋敲着桌子,轻声道:“你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你爹爹。”苻勋娶的是当朝公主,也是现任北燕王上的妹妹,论起辈分来,慕容骁还算是他的子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极刚易折,你和你爹爹的性子一样烈,但是他是因为烈性而软弱,你却能遇强而上。”他说话很慢,斟字酌句,“眼下边关的情形并不好,你可能马上要恢复原职了。”
慕容骁讽笑道:“原来是战事吃紧。怎么打不赢的时候就突然想到我了?”
苻勋只当是没听见,又接着道:“虽然有人在朝堂上力荐你重新领兵,可是大多数人还是反对。但这一日也不会太久的,从今日开始,你就不能再荒废武艺了。”
“不会有这一日的,我身上的硬伤,就算是官复原职,也不会有将士服我了。”
苻勋盯着他,语气沉重:“慕容骁,你的锐气到哪里去了?在临汾这一个月,已经把你的锐气全部都磨平了吗?!”
慕容骁一愣,再也说不出话来。
剑风凌厉,碎叶纷飞。
“我们北燕族人虽然好武,但在上战场那一刻的时候,还是会想一想,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就算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会为了自己要保护的一切而自豪。”
“那么,你想好是为了什么而拔剑吗?”
那个黑发锦衣,挺拔英气的身影站在面前,眉目间和自己颇为相似,身后是临汾的夕阳,如火烧一片。
慕容骁咬紧牙,一剑疾刺,那个虚幻的人影消失。他弃剑跪倒在地,汗水顺着侧颜滑落。父亲曾这样问他。他那时无法回答,如今还是无法回答。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毫不犹豫地抛洒血泪?那时候是为了一腔仇恨屈辱,可如今这些都已冷却,他又该仰仗何种信念?
他拾起长剑,用力挥出,剑光如一匹白练,直直飞入庭中粗壮的树干,剑柄微微颤抖。
忽听身后脚步声响起,婢女轻声开口:“侯爷,苻琰苻大人来府上拜访。”她抬手递上一张素淡的拜帖,里面只有一个落款,字迹优美。
慕容骁将拜帖揉成一团,抛在一边:“不见。”
苻琰这时候能来干什么,想来也是伤养好了来寻事的。
婢女匆匆走开,不一会儿又来回话:“苻大人说,他就在外面慢慢等到侯爷有空见客的时候。”
慕容骁长眉微皱,转身往大厅走去,但见苻琰正负着手站在那里欣赏书画,一见他走来居然笑了一笑,语气低沉温和:“子熙兄,你这幅字,看落款还是七年前的,已经笔力遒劲又不失端秀了。”
慕容骁一怔,复又淡淡道:“苻大人今次前来是为了何事?”
苻琰看着他,慢慢道:“家父前日刚赴战场,要我来这里同子熙兄说一声,或许用不了多久,子熙兄就会官复原职了。”
“太傅大人去战场了?”
“边关传来信说,南楚在龙首原一役后又打了个胜仗,我们北燕的轻甲骑,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慕容骁眼角一跳,语气如冰:“你说什么?”
“所有轻甲骑,一个不剩。颐狼和哈尔穆两位将军在这一战中也以身殉国,”苻琰语气转低,“恐怕之前夺下的燕云十三关也保不住了。家父离开临汾时,把后事都交代了。子熙兄,现在朝堂之上还有很多人反对给你兵权。家父说,如果他战死了,那么你必定会被调到边关。我爹爹年纪大了,行军打仗负担太重,他这次去,可以说是为了让朝廷能够重新用你。”
慕容骁轻笑出声,心里悲凉。
“虽然家父说,能保住北燕大军的只有你。可我却没法全然相信。”苻琰抬手按在手臂上,“我这次来也想说,之前争执,就到此为止。”他手下用力,自己将手臂拉脱臼,眼中坚定:“子熙兄,请你不要辜负家父的期待,还有……那些信任你的将士。”
慕容骁眼中清冷,定定道:“好。”
苻琰托着手臂,额上有冷汗沁出,径自转身走了。
女侍流袖端着茶盏走过,摇头道:“侯爷,你很久不在临汾,有些事情可能不知道。国舅爷的公子最是可恶,就是被雷劈死都有余,而那位苻公子虽是傲慢了些,但是人还是不错的。”
慕容骁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揭开茶盏的盖子,喝了一口:“我知道,不然那天就不止是拗断他的手臂了。”他看了流袖一眼,又笑问了一句:“你若是喜欢,我便把你送到太傅府上,这样可好?”
流袖一手插腰,气势汹汹地开口:“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隔了一日,苻琰送来一坛酒,便离开了。
流袖捧着精致的酒坛子,笑着说:“我们北燕人最敬佩英雄,碰上了就要敬酒,苻公子这是向侯爷敬酒来了。”
慕容骁淡淡看了一眼,负着双手:“我其实早就滴酒不沾了,碰上酒宴都是能推就推。”
流袖一愣,忍不住道:“为什么?我曾听别人说过,侯爷少年时候在临汾和人拼酒,把酒坊都喝空了呢。”
慕容骁眸光闪动,一拂衣袖:“也是一场酒宴,从此我就不怎么喝了。”
那场酒宴,是他在南楚被钦点为探花的那场。
又隔了五日,苻琰又送来了一套银甲和一张长弓,还是送到东西就离开了。
慕容骁抬手摩挲着那张弓,触手的地方早就磨得泛光,包裹的牛皮也剥落好几块,拿在手中的时候还是那样熟悉。他低下头,看着一旁的银甲,也是曾经用过的那件,每一道划痕都和记忆中一样。
他将长弓放下,拿起银甲,慢慢穿上,手指却几乎系不住衣带。
如此又隔了六七日,边关的急报传回临汾。
南楚攻下燕云十三关,苻勋太傅在守城时候被流箭射中,战死边关。
几乎只隔了半日,又是一封急报送来。
主帅姚倘领兵突袭,遭伏兵,也未生还。
七日守孝一满,苻琰又上门拜访。他上门几次,几乎都未空手而来,这次也不例外。他手中拎着一小坛酒,上面还有新鲜的泥土,看起来还是刚挖上来的。
慕容骁见怪不怪,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恐怕我不能陪你喝。”
苻琰抱着酒坛,语气低沉温和:“这酒叫倾盏,是北燕最好的酒。”他拍开了封泥,又道:“倾盏只为英雄饮,还是我敬你。”一仰头,对着酒坛喝了好几口,琥珀色的酒浆顺着他的下巴淌下。
慕容骁看见他眼中清澈,没了之前见过的轻蔑,语气平淡:“朝廷还是不肯派我出兵么?”
苻琰掂着酒坛,迟疑一阵,还是开口:“姚国舅根本不想增兵抵抗,他只想着割地求和,我听说边关的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
“割地求和……只怕还不够,”他慢慢闭上眼,手指紧紧攥着,“还要我慕容骁的人头罢。”
苻琰看着他,轻声道:“王上最近清醒的时日变多,他不一定会同意。何况,南楚士气正盛,他们也绝不会答应议和。”
慕容骁微微失笑:“是啊,南楚那些人,真是难对付。我那时威逼利诱尽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他眼中慢慢泛起神采:“毋宁死,绝不屈膝。”
“毋宁死,绝不屈膝……”苻琰喃喃重复了一遍。
明黄的圣旨缓缓展开,宣旨的语调还是中正平和:“……兹慕容骁官复原职,加封护镇北侯,统领三军,以御外敌,钦此——”
他慢慢单膝跪下,接过圣旨:“臣,慕容骁,遵旨。”
踏上临汾古旧的城墙,眼下是南楚大军兵临城下,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军容整齐,旗帜鲜明。
扑面而来的,没有脂粉香味,没有丝竹绕耳,只有萧萧风声,还有熟悉的大漠风沙。
倾盏,只为英雄饮。
那么他便来当这真正的英雄。
漠北之璧
风萧马嘶,远处铘阑山顶上白雪未融,其间有兀鹰振翅翱翔。
南楚大军兵临城下,将临汾城完全包围住。
裴洛身着铁衣,端坐在马背之上,单手勒住欲急躁向前的坐骑,另一手执着长枪,眯起眼看着顶上城楼的动静。
号角悠长嘹亮,战鼓直震苍穹,青蓝色的南楚战旗在风中展开,露出上面绣着的裴字。身后中军将士俱是静默等待主帅发号施令。
忽见城墙之上骚动,一道银色的身影出现在墙头。当即有人叫出了声:“是慕容骁,就在城楼上!”
裴洛勒马前行几步,仰起头看着城楼,缓缓抬起手中长枪,指向那道穿着银色衣甲的人影。
慕容骁站在城头,俯瞰城下,只见裴洛纵马而出,金戈铁马,风神萧然,手中长枪直指自己。他笑了笑,喃喃道:“这算是挑衅么?”
他转过身,目光掠过身后熟悉的将士们的脸,定定道:“诸位,今日一战,非同小可,就让我们在这里将南楚大军击溃!”铮的一声,长剑已经出鞘,他托起长剑,扬声道:“剑已出鞘,当为我北燕战到最后一刻!”
他转过身,直面底下南楚大军,气运丹田,清朗的声音在号角战鼓中依旧清晰可闻:“北燕的将士们,现在是我们誓死守卫家国的时刻了!我北燕将士骁勇善战,纵横天下,还会畏惧区区南楚人?!”
只听身后的北燕将士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喊:“绝不会——”这声呼喊声势浩大,如沙尘席卷而去。
裴潇的坐骑连退两步,打着响鼻,不安地蹭着马蹄。他厉声道:“弓箭手听令,瞄准城墙!”
南楚的弓箭手全部单膝跪下,手中羽箭对准临汾城楼。
慕容骁手中长剑光华流转,还是站定在城楼不动。
裴洛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光彩夺目,扬声道:“传令下去,攻城!”
南楚大军蜂拥而上,檑木撞得城门吱嘎直响,城墙上不断有士兵攀爬上来。
慕容骁站在箭矢之中,挥剑斩落爬上来的南楚士兵,城楼之上,有一道血迹蔓延下去,一直拖到临汾城下。
忽听嗖的一声,他身旁一位正往城下投掷火把的副将胸口中箭,这一箭劲力之大,一直透过铁甲穿胸而出。慕容骁一怔,忽又听嗖嗖连声,眼前寒光点点,转瞬即至。他举剑挥落羽箭,只觉手臂一麻,火星四溅。突然眼前一黑,一支羽箭正插在银甲之上,幸好及时后退几步消去力道,才没被伤到心脉。
慕容骁按住伤口,轻轻咳嗽两声,又走上前,奋力将乘机攀爬而上的南楚士兵斩落。
余光中,只见裴洛驻马而立,弯弓搭箭,瞄准城垛。他心中一顿,若是将箭射到城楼之上,还能穿透衣甲,这个手劲可想而知,没想到也不过半年,对方的箭术竟有如此长进。
只见裴洛手指轻送,羽箭离弦奔到,势如流星,正钉在慕容骁脚下的墙跺之上,箭尾微微颤抖。
慕容骁转过头,扬声道:“把我的弓拿来!”
铁甲轻响,苻琰走上前,双手将一张弓和箭壶递去。
慕容骁接过长弓,缓缓吐息,转过身搭箭拉弓,沉重的弓身几乎被拉成满月,中箭的伤口倏然被撕裂开来,鲜血涌出。他俯瞰城下,眼中清明,明晃晃的箭头瞄准裴洛:既然已经有了和他一分高下的能力,他断然不会看轻了对方。
裴洛也弯弓搭箭,凝息静看,忽又三箭连珠,后发先至地将对方的铁箭射落在半空。
但见慕容骁突然脚步踉跄一下,不待完全站稳,又一箭借助风势呼啸而下,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裴洛看准这支箭的来势,有些失了准头,便弯弓不动。
忽听身侧战马悲鸣,裴潇身上的铠甲竟被一箭射穿,整个人都被钉在地上!北燕军中发出一阵喝彩。
裴洛转过头去,微微咬牙:“大哥!”
后方的亲兵赶上来,将人抬走,一路血迹斑斑。
裴相爷手指微颤,语气还是如常:“宣离,你身为主将,最忌分心。我们今日打到这里,怎么能半途而废?!”
裴洛气息急促,用力地吐息几次,方才平复,眼中异常森冷明亮,慢慢道:“弓箭手瞄准城楼,放箭!”
裴潇抬进来的时候,满身鲜血,昏迷不醒。
绛华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才放心了,只要有一口气留着,好歹还能救回来。眼前不禁浮现出征那一日的情景,慕绯烟泪如雨下,语声凄婉:“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他……一身血衣站在我面前,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手……”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绯烟再伤心。
亲兵转身出去了,屋子中只剩下她和何大夫两人。
何大夫为裴潇把了脉,眉梢紧皱:“脉象虚滑,就怕拨箭的时候一口气撑不住。”
绛华轻声道:“那便试试看,说不准就会没事。”她手指间溢起紫气,慢慢走近了,触到对方的肩。
何大夫身子一晃,一头倒在地上。
绛华愧疚地把旁边的长凳拖过来,再把何大夫的壳子摆在上面。她低下身,跪在行军床边,抬手握住那支扎在胸口的铁箭。紫光流溢,慢慢地侵蚀着箭身,一股灼烧般的疼痛由裴潇身上转到她的身上,几乎连呼吸都不能。
紫气渐渐淡下去,那支箭身也慢慢地消失。
绛华妖力耗尽,趴在床边,手中冰冷的箭头当的一声落地。
她吃力地伸手过去,感觉裴潇呼吸渐渐沉稳,这才完全放心。
而眼前的行军床和帐篷却突然不见了,像是走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眼前是一条延伸到黑暗的水道,似乎没有尽头。转眼间,水道消失,耳边马嘶风响,有人勒马伫立于坡顶,临风弯弓,风神俊秀。突然那一人一马不见了,马嘶风响也不见了,周围燃起一片无边火海,一座精致的楼阁转眼间坍塌一地。流星漫天,紫气华光直冲九天,裴洛站在眼前,衣袖翩翩,眉梢眼角笑意柔和,向她伸出手来。她踏前两步,手指触到他的,身边晚风拂来,带来一股教人宁定的淡香。裴洛还是看着她,眼中温柔,周身却慢慢化为沙砾……
绛华一下子惊醒过来,全身酸软,冷汗涔涔。
这个梦,她在沂州行馆也做过一次。
如今是第二次了。
只是那时候怎么也看不清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
她突然觉得害怕,这个梦,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在慢慢应验。她闭上眼,微微发抖。她一点也不想伤害谁,如果非要选的话,她宁可自己魂飞魄散。
她心神刚定,忽听身后砰地一声,何大夫痛苦地哼哼两声:“我的老腰……”
绛华更是愧疚,连忙转过身去扶。何大夫撑着腰,看了看躺在行军床上的裴潇,走过去把了脉,摸摸胡子:“裴副将看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是怎么回事?”
“何大夫,你之前把箭拔出来,然后包扎的伤口。你难道全部都忘记了?”绛华眨了眨眼,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何大夫更加茫然:“有这样的事情吗?”
绛华抬手在他额上一碰,喃喃道:“奇怪,没发热啊。”
“……是吗?”何大夫奇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自语道,“不过我好端端地怎么会睡在板凳上?”
绛华心中更惭愧,只能硬着头皮说:“何大夫你在治好裴副将后,就累得倒在凳子上睡了。难道……你全部都不记得了?”
何大夫已经完全糊涂了,一边敲着自己的头一边自言自语走出军帐。
绛华把帐篷大概收拾了一下,捡起地上的铁箭头扔到一旁熄灭的火盆里,这样箭身不见了也能含糊过去。
她收拾妥当,走出军帐,只见远远有人大步走过来。最先赶到的是裴洛,他连铁衣都没有卸下,神色疲倦,一把拉住绛华:“大哥呢,他怎样了?”
绛华微微笑着:“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裴洛松了口气,看着她但笑不语。身后裴相爷也走近了,正好听见这句话,紧绷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裴洛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两圈,笑意明亮:“绛华,多谢你。”
绛华看了站在旁边的裴相爷一看,低声道:“快放开,相爷在看!”
裴洛还是看着她笑:“那有什么关系?”
林未颜抱着臂,凉凉地道了句:“因为你的肉麻劲让绛华姑娘都受不了了。”
裴洛将人放下,回过头扫了他一眼。
林未颜伸出手,嬉皮笑脸:“来,把绛华姑娘也借兄弟抱抱。”
裴洛拍开他的手,嗤之以鼻:“你想得倒好。”
绛华忍不住问:“你们攻下临汾城了吗?”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默然不语。许久,裴洛轻声道:“大家都累了,攻城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守城战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战况惨烈,几乎将临汾城外的护城河染成血红。他们终于,还是抵御住南楚一波强于一波的攻势。
慕容骁按着伤口,轻声咳嗽着,抬手拨了拨灯芯。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待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转过头,低声道:“什么事?”
“末将看将军这里的灯还亮着……”进来的是他麾下的亲兵,将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盘子里,装着两块面饼。
慕容骁淡淡问:“怎么,城中粮草已经不够了么?”
那名亲兵本来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回身道:“回将军的话,城中粮草剩下不多,不过足够撑到击退南楚的时候。”
慕容骁示意他退下,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声,伤口就是一阵抽痛,包裹伤口的白布很快现出鲜红。他脸色潮红,以手支额,倦怠地闭上眼。
到底是血肉之躯,还是要撑不住了么?
他看着那两块面饼,伸手拿起一块。那面饼已经冷透了,硬得几乎咬不下来。那些士兵们恐怕只有稀薄的冷粥喝罢?
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要咳出心肺来。
油灯渐渐烧到了尽头,扑的一声熄灭了。
慕容骁在黑暗中睁开眼,眸中仿佛映着清冷秋色,慢慢站起身,步履沉稳,向着城墙而去。
高处迎风,凉风吹在脸上。放眼望去,不远处南楚的军营火光点点,隐约有人影在其中走动。
慕容骁抬手支在城垛之上,慢慢地回想。
昔日种种,仍在眼前,回想起来却似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他的父亲,曾经北燕的储君,在送给爱子第一把剑的时候说过,北燕风俗尚武,而出剑时候还是会想一件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那么现在,他到底又是为了什么拔剑?
他所维护的,最后思及,可会有一分半分的后悔?
他爬上城垛,慢慢平躺在上面,看着临汾城下。
城墙之下的那片广袤大地,飞沙走石,峭壁林立,翱翔于其中的唯有北地特有的兀鹰。兀鹰尖爪如钩,鹰眼锐利,再出色的捕猎者也无法捉住它。而这样的兀鹰,却也离不开风沙,离不开苦寒,离不开悬崖。
北燕不同于南楚,也不同于齐襄。
她的图腾是展翅自由翱翔的鹰。
他躺在墙头,听耳边风声呼啸掠过,漫声长吟:“少年轻狂新铸剑,而今朝,春华秋烬,壮志他酬,恨世间愁苦见白头,却道醉酒阑干,弹剑笑看烽烟起!莫对酒叹孤鸿南去,怕雁笑花落也无情,踏马蹄、清秋夜!”吟罢,突然轻笑出声,笑着笑着,仿佛抑制不住,渐渐变成清声长笑。
脚下这片土地,是他的祖祖辈辈用血泪打下的江山。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北燕的子民。
随着他征战南北、出生入死的北燕子民。
慕容骁在墙头侧转身,脸庞贴着冰冷的青石,一滴泪顺着优美上挑的眼角滑落,在青石墙上润开一点浅色:“这里是临汾,是北燕的国都,是……我的家。”
远处的军营把火刚熄,从临汾城上看去,还冒着白烟。
苻琰衣甲轻响,慢慢走到城垛边,抬手支在上面:“你想出退敌的法子了么?”
慕容骁靠坐在城墙边,将手搁在屈起的膝上,简短地开口:“没有。”
苻琰注视着铘阑山的方向,语气低沉温和:“喀纳什尔,漠北之璧。子熙兄,我现下相信,若是有一人能保住整个北燕,那个人一定是你,也只会是你。”他目光灼灼,神色坚定:“不光是我,还有其他将士,他们全都相信。”
慕容骁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我没有把握,只能保证会尽我的全力。”他在城墙上待了一晚,衣衫都打湿了,却不显狼狈。
苻琰若有所思地看他。他开始去军营找人,却见房内空空,桌上摆着的盘子里是两块冷透的面饼,桌面上还有隐约血迹,然后才想到来城楼看看。现在看起来,慕容骁却像是在这里吹了一夜的风。
“在龙首原一战之前,南楚的傅徽将军曾问过我一句话,我们这样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到底是为了什么。”慕容骁语气平淡,“我曾混入南楚,盗取军机,都是为了报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了一整晚,总算想清楚了。”
苻琰慢慢伸出手去。
慕容骁伸手在他掌心一击,笑道:“我们就同北燕的子民,同临汾一起,战到最后一刻!”
苻琰屈起手指,一拳砸在他的肩头,也笑了:“痛快!”
烽烟再起,号角嘹亮。
南楚大军稍作休整,又卷土重来,一波一波的攻势涌向临汾,铁蹄踏下,山摇地动,坚固的城门摇摇欲坠。
坚守了七八日,临汾城伤员剧增,军粮吃紧,到了第十日傍晚的时候,还是陷落了。
坚固的南门在南楚士兵檑木的撞击下,裂开了一条缝。
最后一记撞击之后,城门倒坍,南楚将士涌入临汾城中。
慕容骁衣衫染血,剑光明净。周围共进退的北燕将士已经越来越少,而越来越多的南楚将士涌上城楼。
苻琰低低喘息着,背靠墙跺,汗湿重衣,满身血污,身上却还是有一股高人一等的气度。他静静地看着前方,只听铁甲轻响,一人手执长枪登上城楼。那个人,在先前攻城之时,也曾站在阵前发号施令。
那人走到近处,扬声道:“慕容将军,三面城门都已失守,你还是束手就擒罢!”
慕容骁一剑划破一人的咽喉,转过头看他:“秦拓,你若要报仇就出手,不然怕是没这个机会了。”他力战多时,早已精疲力竭。
秦拓握紧长枪,慢慢地往前走。
铁衣轻响,马靴踏在青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苻琰握紧剑柄,身形一闪,向秦拓飞扑过去,剑风凌厉,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只听嗤嗤连声,苻琰身上插着七八支长枪,而他手中长剑却已点在秦拓眉心,微微凉冷。秦拓还是站着不动,像是等他这一剑刺下。
苻琰眼前模糊一片,可眸中轻蔑意味更重。他隐约听见风中兀鹰尖啸,奋力将手中长剑向前送去。插在身上的长枪突然齐齐撤出,他摔倒在地,长剑当得一声滑出很远。他艰难地支起身,伸手去够远处的长剑,青石砖被他的鲜血浸染成暗红,最后还是闭上眼,栽倒在血泊之中。
秦拓面无表情,语气平板:“慕容将军,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人。我们南楚不杀降将,你还是弃剑就擒罢。”
慕容骁看着周围,清淡地笑了一笑,语调轻柔:“既然他们都去了,我怎么还能苟活?”
剑光连闪,又有好几个南楚士兵倒毙在他剑下。他屈膝跪在苻琰的尸首旁边,抬手替他抹去了嘴角的血丝:“倾盏只为英雄饮,苻贤弟,这次换我敬你。”
一排一排的南楚士兵步步逼近,慕容骁拾起长剑慢慢后退。他站到城垛之上,横剑旋身,一道艳丽的鲜血自颈项飞溅开来,映在临汾的青石城墙上,凄恻悲凉。他驻剑向北面单膝跪下,倒转剑柄、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刺入小腹,眉目清晰:“毋宁死,绝不……屈膝。”
秦拓心中震动,只见城垛上,突然绽开了几点殷红,那几点殷红越变越大,顺着城墙往下淌。慕容骁衣袖拂动,发丝也在风中猎猎而舞,慢慢地身子后倾,就像折翼的兀鹰,摔下临汾城楼。
秦拓上前几步,只见城墙之下便是护城河,早已是血水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忽听头顶鹰啸逼近,漠北独有的兀鹰盘旋于临汾城上空,低低哀鸣。
裴洛策马直奔城中的北燕皇宫,只见皇宫中有浓烟飘来,火光隐隐,哭喊震天。
百夫长刘武急急奔来,大声道:“裴将军,不知怎么回事,里面突然起火了,北燕帝君妃子都还在里面!”
裴洛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台阶,又气又累:“快去救火,保住里面的人!”
刘武应了一声,匆匆调集人手去了。
凌镇予站在台阶之下,语声低沉:“只怕还是来不及了。这火是他们自己放的,他们宁死都不愿受降。北燕人的性子最烈,我们只能攻破他们的国都,却不能让他们屈服。”
眼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华美的汉白玉柱很快倾塌一地。整座皇宫,连同北燕王朝,在大火之中风流云散,雪逝冰消。
裴洛默然不语,回想起最艰难的日子,节节退败,弃守玉门,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向北燕大军臣服。
这大概是一个民族的烈性,南楚人藏在温文尔雅外表之下的烈性。
他想起夕阳之下慕天华满头白发飞扬,傅徽硬受了三箭督战大军之前,还有,许许多多战死在北关的南楚子民。
这场战火绵延千里,终于渐渐熄灭了。
隆庆廿八年九月,南楚攻下北燕国都临汾,北燕国灭。
同年九月末,北关大军班师回朝。南楚重划疆界,临汾以南皆划为南楚疆土,另设府县,派遣官员到任。
齐襄听闻北燕覆灭,举国震动,厉兵秣马,集结南关。
南楚广仁帝下诏立赵王为储,着手肃清各亲王派系。废太子在深泉宫自尽,南楚政局陷入一片动荡不安中。
烟雨倚重楼
深秋十月,北关大军班师回朝的路上正碰上入秋第一场雨。此后几日,都是秋雨绵绵,总算在到南都城那日雨止天阴。
立下战功的将士当日便进宫赴洗尘宴,绛华则拎着大黄去慕府。慕天华过去后,慕府已不复从前,府中的下人少了大半,精致的庭院变得草木杂乱。人死如灯灭,却不想茶凉人散后会如此凄凉。
她找到黄伯,将大黄还给他。黄伯勾着背,似乎老迈了许多,就是看到离家许久的大黄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眼泪鼻涕一把把。
“老爷过世的消息传回来,小姐回来守孝三个月,前几天已经清了家产,慕府马上就会被封了。”黄伯将大黄托在手上,老眼浑浊。
绛华忍不住问:“非得要封府吗?”
这里算是她在凡间的第一个家,突然间家没有了,心中不禁惆怅。
黄伯摇摇头:“这是圣上赐的府邸,现在再收回去,没有办法。”他顿了顿,又道:“黄伯也准备回乡下去,绛华,以后的日子你要多保重。”
从慕府出来,只见天色暗淡,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绛华想了想,往城外的庵堂走去。细密的雨丝吹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往日热闹的街市也冷冷清清。
她走到庵堂外边,已经等不及听到敲门之后那声慢悠悠的“进来”,直接推开门进去。正好有一个粗布荆钗的妇人从庵堂里走出来,看见她微微一愣。
“我来找静檀师太。”
那妇人看着她,却说了一句:“师太她已经不在了。”
“那是去哪里了?”绛华突然觉得身上很冷。
“城北乱坟岗。”妇人脸上带着同情,“是肺病,又没有家人,只能埋到那里。”
眼前雨丝细密,迎面打在脸上,却已经感觉不到了。
绛华低了低头,木然问:“那棵桃花树呢?”她不待对方回答,穿过庵堂奔到后院。只听身后的人说:“师太走后,那棵树就枯死了,怎么浇水都没用。”
她已经看到了。小心地伸出手去,触碰到粗糙的树干,墨绿的叶子卷成焦黄一团,细细的枝桠只要轻轻一掰就会咔嚓一声折断。
她的同族,把全部都付出去了。
妇人摇摇头,走之前还嘀咕一句:“真是怪人,看模样好好的,不过一棵树……”
绛华慢慢跪倒在桃花树下,将额靠着树干。她已经感觉不到这株桃花树还有活着的气息。
耳边淅淅沥沥的声音渐渐小了,慢慢的,雨止。
她站起身,回首的一瞬却看到一个红色衣衫的少年,眉眼俊美得很生动,身上好像有股火一样的热情。他伸手拉过身边的年轻女子,在熏风中跑出几步,突然又回头一笑。
绛华抬手触摸着粗糙的树干。
“我突然地,不想成仙了,”和煦熏风中,那株枯萎的桃花树岿然不动,“我想像凡人一样。我想,成为一个凡人。”
绛华抬手将庵堂的木门合上。
陈旧的木门发出一声暗哑轻吟,便将里面和外面分隔开来。
她转过身,却是一怔。裴洛站在台阶之下,衣衫翩然,笑意柔和:“我等了一会儿又不见你回来,只好找过来了。”
绛华走下台阶,扑进他怀中:“宣离。”
裴洛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道:“我知道,刚才有人告诉我,里面的那位师太已经过去了。”他语气低沉:“既然分离难免,那么就该更加珍惜当下。我们的,还有别人的。”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
裴洛揽着她的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路有些远,不过天黑之前可以赶到。”
绵绵秋雨只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细密交织眼前。油纸伞缓缓展开,油彩所绘的江南烟雨楼阁在伞面上浸染开来,烟水朦胧。绛华慢慢伸出手去,覆住裴洛撑伞的那只手,笑意嫣然:“如果能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
裴洛低下头,似乎是笑了:“为什么不能?”
她顿了顿,不由道:“你今日该是得了封赏,却好像不开心。”
“本来心里是不太舒服的,现在却好多了。”裴洛语气平淡,“我的官做得越大,战功立得越多,我们裴家就越危险。以前我只不过官拜兵部郎中,无关紧要,现在却是被封了将,爹爹又是当朝相爷,只要出半点岔子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朝廷是什么样的,我之前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隔了片刻,绛华轻声道:“我相信,你应该已经有对付的办法了吧?”
裴洛嘴角带笑:“其实说起来简单,只是很多人都不愿这样做罢了。我已经和爹爹商量了,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上折子请求外调,如果不行,就干脆辞官。”
绛华听得怔住:“你是说真的?”
裴家在朝廷中已经颇有些势力,裴相爷更是将大半辈子扑在朝政上面,突然弃官,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裴洛低下头在她的发间蹭了一下,笑了笑:“真的。”
绛华睁大眼看着他:“可是这样的话,皇上会答应么?”
裴洛长眉微皱,眼中沉静:“会的,皇上一定会准许,只是怕……”他语气一顿,微微笑道:“这种厌烦事,不说也罢。”
两人相依相携,走过长长官道,又拐入一条小径,便看见一个村落。绛华心里奇怪,也就脱口而出:“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裴洛但笑不语。只见迎面走过一个粗布衣衫的农夫,热情寒暄道:“裴公子,怎么今日相爷没来?”
裴洛轻轻笑道:“家父奔波劳累,还待休憩一阵子,多谢关心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你们将北燕人打得落花流水,没处可逃。裴公子你要是不嫌弃,等下就来村头吃顿便饭。”那农夫看了看绛华,咧嘴一笑,“还有这位姑娘,大家一起热闹啊。”
裴洛点点头,答应得爽快:“一定。”
绛华觉得愈加奇怪:“这里的人都认得你吗?”
“那是自然,如果你也在这里住过三年五年,周围的人都会认得。”
“……你在这里住过?”
裴洛一指前面一座青瓦白墙的宅子:“我爹爹为官多年,遭贬谪不知有多少次了。有时候是流放,有时候是左迁。只是有一回,被废官为民,我们一家就从南都内城的府邸搬出来,住在这里。就是现在,一年到头还是会来这里住些时日。”他走上,推开木门,淡淡道:“我们一家就在这里住了三年多,直到后来皇上下诏,我爹爹才官复原职的。”
绛华不禁道:“相爷真是坚韧。”
裴洛站在檐角下,收起了油纸伞,微微一笑:“所以么,他老人家时常教训我们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受挫之后便一蹶不振,怎么还算是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父亲,我便是不努力也不行。”
绛华也笑道:“就是你不专门提出来,我也知道你已经算是坚毅男儿了。”
宅子虽不算大,前庭后院、独立的主客房却俱全。摆设梁柱都比较新,看来建了的时候还不长。
裴洛拉着她走到后院,只见本该养鱼种莲的水池中却什么都没有,还咕噜咕噜地冒着腾腾水汽:“当初选地的时候,还不知底下有硫磺矿石,挖莲池的时候才发觉成了温泉。这种阴雨气在里面泡一会儿,放松筋骨,再好不过了。”
绛华看着他,心中顿觉不好:“温泉的确是很好。”
裴洛偏过头,低笑道:“那,要不要和我一起泡一会儿?”
绛华一个激灵,忙后退三步:“你的外袍有些湿了,我现在就去帮你熨干。”
裴洛深深看了她一眼,吁了口气,将外袍脱下来给她:“左转第二间房是我的,橱柜里应该还有换洗的衣衫。”
绛华接过外袍,忙往回走,忽然又听身后的人唤了一声:“绛华?”
她迟疑一下,转过头去,只见裴洛身上只剩下一件里袍,松松得敞着前襟。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要一起来?”
绛华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饭是在村头吃的,露天搭了一个蓬,摆了二十几张桌子,大家便坐在一起。
裴洛低声解释:“这也算是这里的风俗,秋收之后,都会有这么一顿饭。”
绛华想起之前温泉那件事,忍不住呛他:“你又没种出什么来,还不是有的吃。”
裴洛含笑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过来敬酒。这里的村民好客,一杯一杯地灌过去,连他们要走的时候也强拉着不放。
待回到自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这场秋雨似乎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宅子里的房间都和一般的农家无异,松木地板,一张矮桌,旁边是一排低柜,没什么贵重的书画瓷器。绛华从低柜里搬出被褥,在地板上铺好了,回头却见裴洛伏在桌上一手按着肩骨。同北燕这一战,大大小小的伤也平添了不少,最重的却是被慕容骁一枪贯穿了左肩的那次。
绛华走到他身边,跪坐在地,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揉捏:“现在还会痛么?”
裴洛轻轻嗯了一声,语音轻柔:“有点酸麻。”
灯影摇摆。
他复又笑道:“既然上了战场,受伤难免,分寸我都拿捏得准。”
绛华看着他,柔声道:“你心中有分寸自然好,若能不受伤就更好。”
只觉一阵穿堂风吹来,虚掩的房门被推开,矮桌上的灯焰晃了晃,突然嗤的一声熄灭了。门外淅淅沥沥的,似乎有雨水飘进来。
“这雨下得真大,我去关……”
裴洛衣袖轻拂,按在她的肩上,气息微烫:“由着它去。”
体温相熨帖,低低喘息情动。
外面潇潇秋雨,击打着门前芭蕉叶,发出滴滴答答的清响。
这场雨,似乎没有了尽头,就好似情之所至,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离,不知其所合,暧昧不清,不意之间,便是心动。
再完满不过。
绛华赤着足走到门口,只见庭前碎叶落了一地,雨□院还有隐隐白雾。她倚靠在门边,抬手梳理着长长黑发,忽觉得指尖一热,裴洛从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将下巴搁在她的发心,语音低沉温和:“这个时候,该是我抱着你等你醒来才是。”
绛华轻抬手臂,抚过他的侧颜,微微笑着:“那现在怎么办?”
裴洛低低地笑了笑:“还有下次么。”他似想起什么,道了一句:“你等我一等。”话音刚落,就径自走出房门去了。
绛华看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袍,又好气又好笑:“宣离,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
也就一会儿功夫,裴洛便回转过来,手中拿着一只妆奁。绛华微有不解地看他,只听裴洛笑着说:“这是大娘的,不过先借过来一用。”
他将绛华按在桌边,打开了妆奁,敛袖研粉,又伸手扳过她的脸:“把眼睛闭上,也别动,我还是第一次画,手一抖可就画坏了。”
绛华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闭上眼,忽然觉得眉上微微一凉,不由皱眉。
裴洛沉声道:“别动。”他执起眉笔轻轻描画,又低声道:“在南都,新婚第一日便是要画眉的,这样才可以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绛华忍不住道:“难怪我觉得绯烟新婚那一日的妆容画得不好,原来是这样。”
裴洛抬手一敲她的额:“谁教你想这个了?”
绛华捂着额,敢怒不敢言。
裴洛伸指沾了胭脂,轻轻拂过她的脸:“不过你上不上妆都好,脂粉敷多了,那股味道太刺。”
绛华睁开眼,指腹也在胭脂上抹了一下,往他脸上涂去:“你也敷一点,这样就习惯那股味道了。”裴洛避了几下,含笑看着她。绛华扑在他身上,犹自微笑:“你让我涂两下就算。”
裴洛闭上眼,笑着道:“好,不过等下要帮我洗掉。”他感觉到柔软的手指在脸颊边轻轻抹了几下,很是受用:“你看外面起了白雾。”
绛华嗯了一声,问道:“怎么?”
“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烟雨倚重楼的景观?一旦起雾了,就可能看到。”
绛华停了手,从他身上起来:“那快点去看。”她立刻站起身,跑去天井打水了。裴洛支起半边身子,苦笑不已:“也不用这样着急。”
杏雨楼。
牌匾已经变得有些残破不堪,上面的字迹模糊,依稀可以辨出这三个字来。踏在陈旧的地板上,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发出吱嘎轻响。
“这家酒楼的门面看起来不怎么入眼,杏花酿却堪称南都一绝。深巷酒香,我还在监察司的时候就时常来这里。”裴洛牵着绛华,慢慢走上二楼。木质的楼梯早已不堪重负,有好几处断裂的痕迹,摇摇欲坠。
绛华不禁道:“亏得你们找得到。”杏雨楼在外城,小巷幽深,生意不旺,籍籍无名,为伴的都是些贵族子弟,居然会找到这里来。
裴洛轻咳一声:“也是平日太闲了,到处走动,日子一久,每条路都认得清楚。”他抬手拂过墙面,只见白墙上墨迹点点,看痕迹已有些光景了。映入眼中的先是一幅泼墨山水,彼时南都的画师都喜好画万里江山,其壮阔连绵,气势恢弘,而这一幅却只是寻常江南典雅楼阁,其间云雾缭绕,烟水迷蒙,恍然如真物。
裴洛低声道:“这是我十七岁那年画的。”
绛华细细地看了,又见画旁用行楷潦潦题了五个字,烟雨倚重楼。字写得舒展,隐约有股锐气,龙飞凤舞,她看了很久才辨认出来。
“那年我刚过乡试,书院里其他一起考的也都中了,就来杏雨楼庆祝。那次还是第一回来这里。”他手指一滑,又点着旁边题的一首短诗,“这是林世子写的,其实我们这些人中,就属他文才最好。可惜之后考的是策论,不是文章,结果他连四甲都没进。”
绛华微微笑道:“这句是谁写的?”她顿了顿,有点不顺地念道:“稚龄拔剑斩黄沙,雄心难易志未短。”
裴洛语音低沉:“这是刘仲贤兄写的。我们从北关回来,而他连着尸骨都留在那边了。”
绛华顿觉失言,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裴洛淡淡一笑,像是不以为意:“这种陈年墨迹也没什么好看的,而这烟水奇景错过了却可惜。”
绛华走到窗前,但见眼前空阔,江南烟雨迷蒙之中,雾气缭绕,精致楼阁若隐若现。裴洛抬手抱起她,放在窗台上:“在屋檐顶上看得很清楚。”他一撩衣摆,也踏了上去,又将她抱起来:“先抓着瓦片,我把你托上去……”他话音未落,绛华身子灵活,已经攀着瓦片爬上屋檐,回头向下招招手:“你快上来,这里看得更加清楚。”
裴洛收回手,不禁又苦笑:“好,这就上来。”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上。杏雨楼坐落城南,周围俱是深街小巷。坐在高处,望出去,正好瞧见内城同外城之间的白石长桥,桥下水波轻漾,倒影摇曳,水面之上雾气弥漫,有如瑶池恒河。河岸边的亭台楼阁在烟水迷蒙中时隐时现,更增仙气。
“其实这也不是每年都可以看到,这雨要下得恰到好处,又要刚好起雾,这几样凑在一起,就变难得了。”裴洛握着她的指尖,低声解释,“我看过的,统共也只有五回。”
绛华听着,忽然一指天边:“那边都发亮了,似乎雾气马上要散了。”
“是啊,日头要出来了。”
日光柔和,渐渐从云中透出来,将乳白色的雾气染成淡金色,彷佛佛光仙迹。烟雨朦胧中的亭台变得清晰,雾气渐淡,绕城河波光如碧,闪着点点金光。
“宣离,你看那朵云像什么?”
“……熊?”
“明明是像兔子。”
裴洛垂下眼轻笑一下,又侧过脸看她,只觉得她脸上的那股喜悦,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展颜。他倾过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绛华,你莫要取笑我,我是真的喜欢你了……”
绛华转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嫣然笑了:“为什么要笑你?我也喜欢你啊。”
眼前,淡淡雾气终于完全散开了。
从杏雨楼下来,裴洛一路默然,似乎有重重心事,待走到内城和外城交界的宣华门时,突然道了一句:“绛华,你陪着醉娘几日可好?我会日日过来看你们的。”
绛华答应得干脆:“好。”她迟疑一下,还是说:“宣离,你从昨日开始就不对劲。”
裴洛脚步一顿,复又笑道:“是啊。你想知道什么,我定不会瞒你的。”
“那些朝廷的事,你便是说给我听,我也是不明白的。”绛华摇摇头,“心机算计,我只怕想不清楚。你自己心中有计较就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进一条小巷,巷子到底,就是醉娘住的宅子。
裴洛轻喟:“你知道么,我便是爱你这点。我也想让你永远也不用想这些。”他手指轻触腰间的锦带,解下来拿在手中,又拉起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条锦带是昨日洗尘宴上御赐的。若有一日你想知道那些事……”
绛华掂了掂手中锦带,微微一笑:“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老是皱眉,看上去会老好几岁。”
裴洛也笑了:“说得也是。”走了几步,不禁又道:“据我所知,女子大多希望自己夫君日益沉稳持重,你却担心我变老。”
绛华还没说话,就听一个温软娇柔的声音:“相爷还说你去北关一趟变多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绛华露出笑颜:“醉娘姑娘。”
裴洛握了握她的手:“该叫凌姨了。”
醉娘这回倒没生气,神色温柔:“快进来吧,别站在外面。”
推开木门,只见天井里种满了各色菊花,每一处都精心收拾过了。醉娘领着他们在厅堂坐下,微笑道:“宣离,你们来得不巧,相爷刚刚走。”
裴洛失笑:“是么,幸好不巧,若是和爹爹在这里碰面,只怕多少还有点尴尬。”
醉娘指指一旁堆着的大小盒子:“同来的还有个少年,应是你的兄弟,只是生得和相爷不怎么像。这些东西都是他们送来的。”
“那是我三弟裴潭。”裴洛拉起绛华的手,“凌姨,我把绛华留在你这里住几日。”
醉娘微微一笑:“那敢情好,我看绛华都瘦多了,要慢慢帮她补回来才是。”
裴洛轻咳一声:“也别太过了,我可不要一个抱都抱不动的妻子。”
三人坐在桌边,说起北地的风沙兀鹰,还有烽火战事,有些事似乎都变得淡了。裴洛吃过晚饭,方才回相府。
醉娘摸了摸绛华的脸:“宣离是个好孩子,他也是真心待你。可他贵为相府公子,以后却未必只有你一个。这样的委屈,你受得了吗?”
绛华想了又想,只能说:“我不知道。”她性子单纯,只知现在喜欢,就陪在他身边,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多想也没用。
如此连着过了五六日,裴洛果真每日都来,一待便是大半日。
而第七日上,他却没来。第八日也如此,到了第九日,裴洛还是没有出现。
醉娘傍晚时分出去了一趟,等到天黑了都没有回来。绛华心中不安,便推门出去找,才走到巷口,就见一个人影呆呆地坐在那边,一动不动。她认出是醉娘,连忙赶上去将她扶起。只见夜幕苍茫中,醉娘脸色煞白,眼中无神,抓着绛华的手颤抖着。
绛华任她抓着,柔声问:“凌姨,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醉娘慢慢看她,语音颤抖:“是宣离,你没有办法的……绛华,你听我说,你没有办法的!”
绛华抱住她,连语调都没变:“可以的,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办到。来,我们先回去,你慢慢告诉我。”
醉娘已是六神无主了,只有随着她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城里贴出告示,所有人都知道……”
绛华将她扶走进房间,又安顿她睡下,将被子拉上,轻轻抬手按在她额上:“凌姨你太累了,等睡醒来,就没事了。”她的手指间漾起淡淡的紫气,下一刻,醉娘便闭上眼,呼吸平缓。
绛华站起身,又将被角掖了掖,合上房门时还顺手在门把上划了个妖咒。她沿着小巷往外走,抬头便可见头顶斗转星移,紫气南来,紫杀星坐落正宫。她突然想起东华清君曾对她说过的一番话,她的异眼,可以看到世间变迁奥妙,如今紫杀星动,正是天下大乱的征兆。
她快步往城门走去,果真见到城门附近的城墙上贴着几张盖着红章的告示。她一弹指,一道火光映在告示上,也映亮了一个鲜红的大字,斩。
“……圣德清明,今查裴氏叛上作乱,结党营私,罪不可恕。兹已将裴氏满门押于天牢,后日斩于东街菜市,以儆效尤。隆庆廿八年十月一十二告。”绛华看到最后一个字,手上的火光也熄灭了。
紫杀
天牢门口有重兵把守,似乎全城的禁军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绛华遥遥看着,将人从天牢中劫出来,于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可要继续隐瞒她是妖的身份,就不太可能了。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
她正要往前走,突然被人在身后一拉。身后那人刻意隐藏了气息,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一股逼人的仙气。她虽然只见过东华清君一个仙君,可对方身上的仙气柔和温暖,而这位身上的却有些尖锐。
“我是九曜星使,紫炁。”眼前的紫衣仙子板着脸,语气平板,“你已违反命格救了一个凡人,现下还要影响别人的命数,这可是天诛的重罪。”
绛华看着她,眼中坚定:“我只是想这样做。”
紫炁抬起手,手指轻弹,只听嗤嗤连声,天牢外边的火把灭了,把守的士兵躺倒在地,不久就传来了阵阵鼾声。
绛华不禁讶然。
紫炁让开了一条路:“我虽能击散你的魂魄,可你身上的异眼也就此碎了,所以我不会和你动手。既然如此,我何不再助你一臂之力?”
绛华站在那里,迟疑良久,方才道:“请仙子指教。”
紫炁仰起头,看着头顶移入正宫的紫杀星:“你将这里面的人救了出来,他们可就坐实了这个罪名。之后呢,你想让他们在荒山野岭、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她顿了顿,轻声道:“里面的人命数未绝,你不妨等着看。”
绛华倾身施礼:“多谢仙子指点。”
紫炁轻轻一弹指,只见天牢外的火把亮起,原本呼呼大睡的士兵又揉着眼睛站起身来,茫茫然不知适才发生了什么。
绛华赶回醉娘的宅子,走进房间从柜子里找出一条锦带,是那日裴洛给她的。她取来剪子,小心地将锦带沿着绣线剪开,果真看到夹层中有几个朱砂红字,是五个人的名字:裴绍,裴洛,秦拓,凌镇予,最后一个名字在写好后又被朱砂笔勾了几笔,剩下乱糟糟的一团。
她拿来线,慢慢把锦带缝回去,却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这四个人的名字,相爷和裴洛已在天牢,而秦拓和凌镇予却安然无恙,想来他们会知道。
她看看天,夜幕深垂,也不能上门去找他们,只好折回醉娘的房间坐着等天亮。
从未有过如此难熬的夜晚,而晨曦又来得这样慢。
天刚蒙亮,绛华便出门去。醉娘依旧沉睡未醒,她受了惊吓,一时间还不得醒。
秦拓和凌镇予原本都是常年驻守边关,在南都没有府邸。秦拓后来从边关回来,供职吏部,一直住在慕府。现在慕府被收回,新拨下来的府邸还没收拾好,他便暂且租了外城的宅子。
绛华找过去的时候,秦拓正要出门,见到她时便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应该已经知道裴家发生的事了罢?”
绛华不像他这样镇定,还能慢条斯理地说话,连忙催促:“我全都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拓低声道:“进来再说罢。”他走进天井,便将门带上,慢慢道:“其实你不必担心的,布告上写的只是一个幌子,并不是相爷他们真的犯了事。”
“幌子?”绛华疑惑地看他。
“是这样的,自从北燕国灭之后,齐襄那边开始有了异动,这几日南都中也出现了不少外地人,怕是齐襄那边派来的探子。早些时候,齐襄曾和我们有使节来往,那时裴兄就当过向导,和那边的官员比较相熟。那时候我还在北边,对国都的事情也不太了解。只是知道,裴兄暗地里同齐襄那边的人有联系,这件事皇上和相爷都是知道的,可以说也是皇上授意的。”秦拓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同北燕这一战之后,损伤很大,已经不能再同齐襄正面在沙场上对抗。所以皇上才下了衣带诏,表面上是要处斩裴氏满门,其实是想让裴兄借着这个机会混到齐襄去。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绛华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齐襄的探子会来中途劫人?”
秦拓微微一笑:“差不多。”
“如果他们不动手呢?这么多人不就枉死了?”
秦拓一怔,隔了片刻才道:“不会的。”
绛华愤愤道:“现在都昭告天下了,到时候中间出了差池,还能收回去吗?不是说皇上都是一言九鼎,他会收回自己的成命吗?”
秦拓按住她的肩,沉声道:“绛华,你先别着急。从天牢到东街这段路上,这几日都有一些人频繁出没,所以中间是不会出现差池的。”他迟疑半晌,还是道:“我知道你有办法救人,但是你不能这样做。我和凌将军这几日都在忙这件事,再过几日,将士们都会一拨一拨混进齐襄,到时里应外合,一定能让他们在边关的大军退兵。”
绛华看着他,只见对方眸中幽深,看不到底:“你知道我有办法救人……?”
秦拓苦笑道:“我自然知道的。那一晚在河堤上,从头到尾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刚来的时候,说起家中遇到强盗这件事,我就去那个村子查过了,就知道你这番话一定不是真的。而你的容貌很像北燕人,所以我才会一直误会。”
绛华太过震惊,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去那个村子的时候,就听那边的人说,早在两日前就有人来问过这件事了。我猜一定是裴兄。”秦拓缓缓道,“若不是那晚在河堤看见你,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想你的身份,裴兄还是不知道罢。”
绛华只觉得心绪纷乱,茫然看他:“秦拓,如果裴洛知道我是……妖,他会怎样?”
秦拓微微一笑,宽慰道:“换了是我,也未必会在意。不过你若能保住这个秘密,不到不得已的一日,就不要说出来。你不知道这里有些人是如何对付妖魔鬼怪的,何况,自古以来都有一句话,妖孽作祟,会动摇国本根基。到时候,裴兄也未必有法子保住你。”
绛华顿觉委屈:“我怎么可能有本事动摇国本根基?”
秦拓还是笑:“好了,你现在放心了没有?不如在这里等消息罢,凌将军一直守在那边,有什么变故会来告诉我的。”
绛华想到那条锦带上的五个名字,不觉问:“除了相爷,裴洛,你和凌将军,还有一个人是谁?”
秦拓长叹一声:“你看过那条锦带了?还有一个人我们都不知道,不过等到了齐襄,就会知道是谁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院门立刻被人重重推开。凌镇予气息未定,隔了片刻才道:“出了一点变故,那些人只带走了裴将军,相爷却还在。”
“翻过这座山头,就过了桐关,之后由官道走,就能到齐襄的都城襄都了。”凌镇予靠着树干坐在火堆边,轻声道,“桐关是襄都唯一的屏障,最近一定盘查很紧,便是走卒商贩都不能过。我带的这一拨人数虽然不是最多,却是万里挑一的精兵,只是要同裴将军会合,还是需要姑娘帮忙了。”
绛华用树枝拨了拨火,微微一笑:“一切都按凌将军说的办。”
其实就算凌镇予不打算带她走,她也会自己去。一直是裴洛为她安排这个布置那个,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裴洛的处境一定很困难,就是这样,她才更想在这个时候陪在他身边。
绛华有点心虚地想,估计过两日裴洛见到她,一定会大发脾气。
其实该生气的是她。一切变故来得那么快,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孤身陷入齐襄的国都,稍有差池便是没命。裴洛就算再有本事,在那么一个地方,也只能束手无策。
她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越想越不对劲。
当今皇上下了这道密诏的时候,也给裴家安上了一个重罪,到时候这个罪名还会洗清吗?无论如何,这条计谋本身就太过冒险,万一中间出了差错,岂不是裴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部都要枉死?那道密诏中,第五个人的名字又是谁?
绛华忍不住问:“凌将军,我记得刚回到南都的那一天裴洛就和我说过,他和相爷都有心外调,为什么现在会成这样?”
凌镇予转头看她,慢慢道:“那日裴相爷的确是在朝堂上这样说的,但是皇上没有准奏,过了两三天便颁了这道密诏下来。相爷想外调的折子就便压了下去。”
“就算现在裴洛到了襄都,毕竟曾是南楚的臣子,也不会有什么实权的。”
凌镇予压低声音,缓缓开口:“其实,裴将军过去,也只是幌子罢了。他是给那锦带里最后那一位当幌子的。”
绛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皇上说,那是他埋下的最后一步棋。北燕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南边的危机还是没有解除。眼下皇上最宠爱的赵王成了太子,皇上自然想着给他铺平前路,让太子殿下安枕无忧了。”凌镇予这番话没有说得很明白,只是点到为止。
可这安枕无忧中是不是还有铲除朝中重臣这一项?
绛华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世上竟然会有这么恶毒的计谋,更恶毒的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前路有多危险,也只能往里面跳。
她开始明白裴洛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倦怠的表情了。
裴洛站在桐关城楼之上,遥望北面。城楼上凉风习习,拂面而来,却也吹不去心底的阴霾。忽听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虚浮,一听就知道那人未曾习武。那人走到他身后,笑着问:“裴将军可是还在想着南都那边的事?那昏君这样对待重臣,已经不值将军为他效力了。”
裴洛回过头笑了一笑:“王大人不必这样客气,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
那王大人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眼中看出一点端倪:“裴兄在北燕打的那一仗,还有谁不知晓?到了襄都,圣上定会册封裴兄为大将,这点毋庸置疑。”
“王大人,你实说罢,若是你们要带我去襄都,现在也该是到了。为何还在桐关停留?”
那王大人脸上颇为尴尬,斟字酌句:“裴兄稍安勿躁,这些其实都是迟太尉的意思,太尉大人做事一向小心谨慎。”
裴洛点点头。他改投齐襄,终究还是南楚人,别人提防他也是应该的。
忽见一个侍卫跑上来,脚步急促,大声道:“禀大人,太尉大人已经入桐关了!”
那王大人容色一正:“快,快去为迟大人引路。”他转过头望向裴洛:“裴兄,我们快下去罢。虽然今后你也会知道迟钧迟大人,但是我先提一提,他是个棘手的人物,当初就是他一力反对用你。等下切记谨言慎行。”
裴洛微微笑道:“我记着了,多谢王兄提点。”这位王昀王大人官拜吏部侍郎,这几日一直待他甚为和善,点醒良多,似乎处处相帮。密诏上确是还有一个名字,却不知道是谁。他只能在心中猜测,不敢贸然试探。
两人走下城楼,只见一位身着深红官袍的男子疾步走来。那人面目平庸,看过一眼之后几乎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王昀走上前抬手作揖:“下官见过迟大人。”
迟钧看也不看他,径自盯着裴洛,眼神锐利,就如孤狼一般,明亮而冰冷。裴洛心下一顿,这样的眼神,绝对是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才会有的。他回望过去,没有半分退让,只见迟钧呵呵一笑,眼中的光芒收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裴公子,久仰了。”
裴洛微微一笑:“太尉大人。”
“在下早就听闻裴公子的事情,知道裴公子文武双全,颇有用兵之道,设计灭了北燕名震天下的轻甲骑,今日一见,果真是丰姿清华。”
裴洛原来也是文官出身,对方这些话一出口,就知道其中另有文章。
果然,只听迟钧继续道:“如今人也见过了,也该见识一下裴公子的功夫了。”
王昀一下子连脸色都变了:“太尉大人,这万万不妥。眼下我们同南楚虽南北对峙,却还没有开战。如果贸然出击,恐怕不好。”
迟钧一摆手:“这有何关系?听说眼下在南关驻守的有一半是裴公子的旧属,领兵的秦拓将军更是裴公子的朋友。两军对阵,怎么说也要先招呼一声。”
裴洛看着他,慢慢道:“好,不知两位大人愿不愿同行?”
如果他不答应,那么恐怕也不能活着到襄都;如果答应了,他必须要和旧日麾下的将士为敌,这样一来,他原来在军中的地位可就毁掉了。迟钧所为,不过是要让他在南楚彻底无法立足。
迟钧呵呵一笑:“裴公子既然都这么说了,在下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的。王大人,你也一起来罢,免得别人说我失了公允,不善用人才。”他话音刚落,身后立刻有人捧了一张弓一壶箭上来。
裴洛接过,但见长弓触手处有篆体刻着擎日二字,正是傅徽送给他的那张弓。他抽出箭壶中的羽箭,只见箭尾刻着一个裴字,这也是他原来用的。他看着迟钧,淡淡一笑:“没想到迟大人连这些东西都找出来了。”
迟钧眼中明亮而冰冷,缓缓笑道:“裴公子过誉了。”
军号悠长,战马嘶鸣。南关吊桥放下,城门吱嘎打开,一队骑兵缓行而出,战旗之上绣着一个秦字。
裴洛慢慢低下身,将长弓挂在鞍边,拿起长枪。
迟钧突然道了一句:“在下听说,两军对阵,如果其中一方的主将战死阵前,那一方的士气可就溃散了。这句话不假罢?”
裴洛抬起头,眼神如冰:“迟大人莫不是想让我一人出入敌阵,取下对方主将头颅罢?”
王昀是文官,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冷汗直流:“迟太尉,这个……未免也太难为人了,就算是骁勇善战出了名的北燕人也做不到。”
迟钧倾下身,取出裴洛鞍边挂着的箭壶中的一支箭:“慕容骁以一人之力,可以用三支羽箭刺杀傅徽。这秦拓,难道还能比得上傅徽吗?”
裴洛盯着他手中拿着的那支羽箭,点了点头:“那我就试试看。”
迟钧松开手,那支羽箭咣当一声又回到箭壶。
只见南楚大军中,秦拓一人勒马而出,扬声道:“裴兄,许久不见。”
裴洛长眉微皱,突然纵马向他疾驰而去,手中长枪带起风声,隐约有石破天惊之势。秦拓举抢格挡,眼前火光一现,他身子摇晃,几乎被这一股巨大的冲力带下马去。
裴洛气息未定,缓缓道:“秦拓,看来你我注定要有这一战。”
秦拓微微苦笑:“是啊。”
裴洛拨转马头,回马一枪疾刺。秦拓将长枪一沉,不避不闪,径自刺向对方的小腹。两人这般打法,已经是不顾生死地相搏了。
王昀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穿不动盔甲,身上的薄衫几乎被冷汗浸湿了。他沉声道:“迟大人,你看他们这下去就是两败俱伤,裴大人的诚心,每个人都瞧得见,还是收兵罢。”
迟钧慢条斯理道:“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做苦肉计?两败俱伤更好,反正都是南楚的人。”他顿了顿,又道:“鸣金击鼓,让裴大人早些得胜!”
裴洛手中长枪一送,兵器就势脱手,高高地飞上半空。秦拓看着对方兵器落下的势头,往后退开一步,裴洛却突然不见了。他急忙拨马掉头回转,只见裴洛贴着马背,抬手取过擎日弓,搭箭弯弓,连珠羽箭发出尖利的呼啸。
秦拓忽觉胸前一凉,一支羽箭扎在他的衣甲之上,已经入了肉,还有鲜血顺着箭身淌下来。他从马背摔下,身后立刻有亲兵赶上前接应,将裴洛团团围住。
裴洛策马奔出包围,后面有齐襄的士兵上前接应。迟钧看着他,微微一笑:“裴大人若是不累的话,那么现在就启程回襄都罢。”
裴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方才没有回头去看那些曾和他一起在漠北同生共死的将士们的神情。他手指微微颤抖,语气依旧平稳得不带一点颤音:“迟大人你安排便好。”
迟钧看着他,眼中灼亮,犹如狼一般。
裴洛回视过去,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动摇,就会前功尽弃。
他不能有半分示弱。
中原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齐襄和南楚两国的都城。
绛华早已见识过南都的繁华古韵,如今到了襄都,却又有一番韵味。南都格局方正,像是一位博学的夫子,规规矩矩,大气端正。而襄都却是真正的江南古城,三面环山,青山绿水相望,极是秀丽。
他们到襄都的那一日,正好听说裴洛在桐关同南楚大军对阵,将对方的主将击落马下。凌镇予面有忧色,低声道:“眼下出师未捷,却是变故无数。秦拓重伤,我们便少了一个可以领兵的大将了。”
绛华忍不住为裴洛分辩:“裴洛他出手很有分寸,秦拓也未必是重伤了。”
凌镇予摇摇头:“会让裴将军出手的那个人,眼光肯定毒辣,若是不尽全力,只怕早被看穿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将士恐怕会很怨恨裴洛。”
“要忍辱负重,也只能如此。”凌镇予语气沉重,“就算以后大家都知道内情,只怕也会留下心结。”
绛华想起慕容骁,连傅徽都称赞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却是因为一个致命伤,被迫交还兵权。眼下裴洛竟是和他走上同一条路了。她想到这里,忽听身边人群骚动,前方有几名侍卫开路,中间一人坐于马上,姿态雍容,眉目俊秀,正是裴洛。
她退到路边,心中矛盾,很想立刻回到他身边,却又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分心。
只见裴洛慢慢转过头往路边看,淡淡一瞥之后,勒马而过了。
绛华叹了口气,忽见跟在裴洛身后的几个侍卫突然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抓住她的手腕:“这个模样不错,就是她了!”
绛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凌镇予扑过来挡:“这位官爷,我妹子犯了什么事,为何要抓她?”
那个侍卫一把推开他:“抓就抓了,废话什么?!”
同行的一些人也拥上前:“我家少爷和小姐只是寻常的商贾人家,到这里来游玩,你们凭什么抓人?”
绛华又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这个法子到底是谁出的,这也太……
只听裴洛遥遥道了句:“把人全部都带到府上来。”
他话音刚落,那些侍卫立刻将他们所有人都推到一起,拔出长刀抵着:“少废话,快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推推搡搡,还没走几步,只见身后又是一队侍卫开路而来,一位身穿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瞧了瞧这阵势,笑笑道:“裴大人,你在当街强抢民女。这可犯了我们齐襄的律法了。”
绛华看见那人,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凡人的身上有股很浓的血腥味,而他的眼神如狼一般,明亮冰冷,充满了戾气。
裴洛看见那人,依旧不动声色:“迟大人,真是巧,你也走这条街。”
迟钧微微一笑:“不巧不巧,在下今日突然兴起,想换一边走走,结果就碰上了这等事。”
裴洛看着和迟钧同行的另外两人,拱了拱手,道了句:“王大人,端木大人。”虽是客套,却又有种疏离,教人觉得高高在上。
王昀微微笑道:“裴大人。”
另外一位则话中带刺:“裴大人从前在南都的时候,也是潇洒不羁,不想换了地方还是这般。”
绛华听见那人说话,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裴洛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迟钧淡淡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裴大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成就,真让旁人羡煞了。如果有谁要在这上面做文章,裴大人可要吃不少苦头。我们同朝为官的,看了也会觉得可惜。”
端木沁阳也笑着说:“万一明日圣上那边就上了折子,裴大人也不好收拾。”
裴洛略低了低头,嘴角噙着笑意:“多谢两位大人提点。”
迟钧摆了摆手,很是客气:“这点小事,也不用谢来谢去的。”
裴洛勒马让开了道:“三位大人请罢。”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回首道:“回府。”
绛华还在想她到底是在哪里听过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她可能记不住对方的相貌,却对声音气味很敏感。
绛华和凌镇予被人带到府邸的东苑,外面还有侍卫把守,生怕他们闹事。她坐在桌边,把一个茶杯颠来倒去地摆弄。反倒是凌镇予相当沉得住气,低声道:“你别着急,裴兄只怕一时半刻都不会过来。”
绛华一手支颐:“其实,我是怕他看到我发火。”
凌镇予失笑。
近傍晚时候,才听到有人往这里走过来。待到东苑的门口时,只听裴洛轻声道了句:“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随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裴洛站在门口,歉然一笑:“凌兄,之前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
凌镇予站起身:“裴兄你这是哪里的话。”
裴洛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却是推给绛华:“凌兄,我爹爹他们还好罢?”
“你放心,相爷这两日也该到南关了。”
裴洛低下头,抬手抵着额,有点苦恼:“这种事当真是费力不讨好。”
凌镇予很是理解地看他:“不知那密诏上说的第五个人是谁?”
“那个人,其实今日就见过了。”
“我看那位王大人还算和善,莫非是他?”
裴洛笑着摇摇头:“不是他。”
凌镇予凝思不语。绛华忍不住道:“我总觉得那位端木大人的声音很熟悉,好像以前听过似的。”
裴洛转过头,抬手敲在她的额上:“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谁教你跟来的,真是一点都不让我安心。”
绛华立刻反击回去:“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到底是谁让人不安心了,你还是我?”
裴洛看着她,只得苦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总不能事事都听你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你明明——”裴洛顿了顿,苦笑道,“好罢好罢,都是我不好,你也别气了。”
凌镇予笑着看他们:“我还是不打搅你们久别重逢。不过裴兄你起码先要告诉我,那个密诏上的人究竟是谁?”
裴洛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迟字。
凌镇予默然半晌:“你问过他了?”
裴洛微微笑道:“没有,但我确定是他。”他站起身解开外袍,披在绛华身上。绛华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明白他的用意。裴洛突然伸手撕下她的半幅衣袖,看了看,又将她的衣襟撕下一块,再用外袍裹紧了:“跟我走。”
绛华握窝在裴洛的主房里,看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写满了一张纸又撕碎了扔在一旁的火盆里。他执笔疾书的时候,微微皱着眉,时不时停下来想一想,显得有些孩子气。绛华安安静静地看着,见他搁下笔才问:“你在写什么?”
裴洛只留下其中一张,其余的都扔进火盆,将里面的炭火点起:“我要把襄都的地图画出来,至少禁军会经过的地方要标清楚。”他将留下的那张纸折好,又从枕边拿出一个香囊,将纸放进去:“你明日把这个香囊带给凌将军。”
绛华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便问:“这个是谁送你的?”
裴洛环住她的腰,满足地叹道:“你会来,我其实也很高兴,本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绛华看着他:“你就喜欢答非所问。”
裴洛微微一笑:“你想知道的话,我什么都不会瞒你。这个香囊是我下天牢那两天有人来探望时送的,都是君自醉的姑娘,那时觉得带在身上可能会用得到。自从醉娘赎身后,我就没有去过那里了。”
绛华点点头,立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宣离,我真的觉得那天今日见过的那位端木的声音很耳熟。”
“无关紧要的一个人,想他做什么。”裴洛站起身绞了手巾,慢慢地替她擦脸,“你这几日赶路也累了,早点休息。”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随口道:“想起来了?这样可以安心睡了没?”
“是在南都西山,你在那里卖国通敌,和你接头的那个人就是他。”
裴洛抬起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少来诬陷我。”他想了想,还是道了一句:“你记性满好的,这么久了竟然还会记得。”
绛华挪到里床,有些得意:“我记性一向都很好。”
裴洛轻轻吹熄了灯,走到床边坐下:“我知道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但眼下的局势很乱。我只是担心罢了。”他静静地看着对方,眼中映着从窗外泄了一地的清辉。
绛华挨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宣离,我不想成了处处制约你的绊脚石,就算什么事都不能帮到,起码也可以陪你散散心、说说话。”她闭上眼,感觉到裴洛伸手缓缓在她脸上抚摸,因为太过温和,反而让她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本来襄都和南关之间只有桐关这一道屏障,要是秦兄动作快,攻下桐关后不出一日就可以打到这里来。我们裴家也算对得住南楚了。”
“秦拓不是被你一箭射成重伤了吗?”
裴洛铺开锦被,含笑道:“我用的力道刚好让箭头嵌进肉里,而那支箭的箭头还是空心的,这一点轻伤他不会撑不住的。”
绛华听了更加疑惑:“箭头是空心的?”
“那些羽箭本来就是我用惯了的,每一支箭有多少分重我拿在手上就知道,只有迟钧拿起的那一支比其他的都要轻。”裴洛将被子拉到她的身上,轻轻掖了掖,“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位迟大人是友非敌。他看似处处同我为难,势同水火,恐怕也是为了避嫌。”
“这箭头里面一定塞了别的什么东西罢?”
他轻声笑了笑:“我猜,定是桐关的布兵图了。那时候慕容骁就用过这招,可是迟钧比他老辣多了,一直按捺不动,这次借我之手把消息传出去。到时候里应外合,一举拿下襄都,齐襄迁都之后也必然元气大伤。”
绛华皱着眉:“迟钧这个人,看起来很讨厌。”
“反正我和爹爹都打算等这件事情过去后就辞官,以后也没和他同朝共事的机会。他再讨厌,也是皇上要天天对着的,你说是么?”裴洛躺下来,看着头顶的床幔,心思千回百转。
迟钧这样的人,太过厉害。眼下北燕已灭,齐襄也是岌岌可危,这样的人物即使在乱世一样能独当一面。若等南楚的局面稳定下来,也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管是迟钧还是他们裴家,只会是一个下场。
裴洛辗转反侧,眼见窗外渐渐亮起来,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淡了。
翌日傍晚,迟钧便找上门来,脸上似笑非笑:“裴大人,兵部刚收到桐关告急的文书,除去报信人在路上耽搁的时候,只怕现在桐关已经被南楚攻下了。而桐关一破,就轮到襄都了。”
裴洛看看他身后的一队禁军:“迟大人找我,该是有什么指教了。”
迟钧微微一笑:“若轮对南楚大军的了解,这里恐怕无人能及得上裴大人的。裴大人要是有闲暇,不如一道去城楼上一顾?”
裴洛笑了笑道:“求之不得。”他随着迟钧走出几步,忽听对方道:“裴大人,那个姑娘的家人还府上么?我看他们也是普通生意人,不如就放他们走。”
裴洛看着他,只见对方眼中明亮而冰冷,充满了血腥杀戮之气,便淡淡道:“迟大人既然这样说,在下定当从命。”他回转身,吩咐了管事的几句话,又折转回来。
一路上,迟钧时不时和身边的禁军副统领笑言几句,一派如沐春风的和煦,而对方却唯唯诺诺,连笑都笑不出来。待登上城楼,只剩下他和裴洛两人,迟钧压低了声音:“我在齐襄待了十几年,刚到这里的时候,还同你差不多年纪。”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裴大人想必是在想,皇上将如此重任交托给我,必定是对于我十分信任了。”
裴洛长眉微皱,看着对方不说话。
迟钧大笑着拍着他的肩,声音压得更低:“你放心,我全家人都在南都,这皇恩浩荡,也由不得我起反叛之心。”
站在远处的士兵听见迟钧的笑声,只道两人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裴洛神色复杂,淡淡道:“迟大人这般人才,屈就在这里,实在可惜了。”
“裴二公子,你当真不明白我想说什么?”迟钧眼中冰冷嗜血,“等到襄都城破,我的利用价值就没有了,而你也一样,该是什么下场你该是想到了。”他紧紧地盯着裴洛,慢慢道:“你当真没为自家人想过?”
裴洛低了低头,轻轻一笑:“迟大人,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只能说,之后的事情,我已有把握对付。”他眼眸明亮,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像是成竹在胸。
迟钧点点头,伸出手来:“裴二公子,古时就有歃血为盟、掌盟诅,这一击掌之后,迟钧便站在你们这一边。”
裴洛看着城楼下面,官道宽阔,笔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天边的夕阳已经褪尽,最后一点温暖的淡红色渐渐变成暮色苍苍。广仁帝将迟钧送到齐襄,除了因为此人颇有手段,还是怕他留在南都扰乱政局。这样的人成为盟友,是否可以信任?最后会不会与虎谋皮?
裴洛慢慢回转头看着他:“迟大人,皇上不敢用你,想来也是有道理的。”他伸出手去,在迟钧手上一握:“可我不是他。只盼大人你,不要忘了今日的誓约。”
迟钧看着他的眼神,背脊突然爬上一股寒意。他翻转手掌,击掌之声清脆。
只听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太尉大人,探子回报说,南楚大军已经在五十里外,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达襄都城下!”
迟钧转过身,目光森冷:“皇上知道这件事么?”
“战报才刚传到兵部,皇上还不知道。”
迟钧挥了挥手:“你下去把江副统领叫上来,准备守城战。”他看着报信的士兵踢踢踏踏走远了,方才道:“禁军副统领是我的亲信,若是手上没有一点兵权,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了。”
裴洛微微笑道:“就按迟大人的安排。本来我也是为迟大人当幌子来的。”
隔了片刻,迟钧方才道:“既然你我已是盟友,那么且容在下说一句不中听的,那日在阵前伤了秦将军,这件事终归是道暗伤。”
高墙深院,也能听到外面喧哗嘈杂之声,火光映在墙上,闪闪烁烁。这时候,一个火把呼的一声被扔了进来,正好烧在庭院的花花草草上,借助风势一下子烧得更旺。绛华走到墙边,只见一道人影落下来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绛华听出是凌镇予的声音,便随着他翻墙而出。凌镇予只觉得跃出墙头的一瞬间,手上拉着的人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微微一笑:“原来你还会轻身功夫。”
绛华含糊应了一声,问道:“凌将军,难道别的将士已经到了襄都了?”
“正在攻城。我们刚在城里放了火,动静弄得很大,城内禁军已经分了些人手过来。”凌镇予说着话,脚步不停,“迟太尉和裴兄都在城楼上,我们也过去。”
一路过去,处处都是火光冲天。间或有几队禁军穿梭来去,明晃晃的兵器映着熊熊烈火,森冷刺眼。时至今日,绛华还是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只能转过头不去看。转了几转,眼前忽然出现青砖城墙,城外喊杀阵阵,一波一波的撞击撞得城门摇摇欲坠。
两人走近之时,城门轰得一声被撞开一道口子,南楚的士兵源源不断地从这道口子里冲进来。
凌镇予停住脚步道:“等一等再走,现在过去恐怕就要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等到先锋军过去,再进城的便是中军。当先的一人端坐马背之上,勒马行过吊桥。绛华的目力远胜凡人,只看一眼便道:“过来的是秦拓。”
凌镇予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只见迎面有几人围了上来,喝道:“站住!”
“这位是凌将军,都把兵刃放下!”许炼语气急促,翻身下马,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肩,“凌兄,别来无恙?”
凌镇予笑了一笑:“还能有什么事?裴兄把整个襄都的地图都画给了我,一路过来都很顺利。”
许炼神色尴尬:“是吗。看来裴将军也还好罢?”
正说话间,只见裴洛从城楼上走了下来,身上不着铁衣。秦拓从马背上跳下来,脸色还有些苍白,大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裴洛淡淡一笑:“这位是迟钧迟大人,也是密诏上的人,这次多亏得他了。”
秦拓看了迟钧一眼,微微皱眉,反倒是身后一些脾气火爆的将士已经骂开了。南楚大军在北燕一战后本就元气大伤,而迟钧没有开城门受降,反而站在城楼上抵抗,已是犯了众怒。迟钧听见骂声,只是笑了一笑:“秦将军,久仰。”
秦拓不欲同他结交,便敷衍了两句,忽见裴洛踏前一步,劈手抽出他腰间长剑。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剑光一闪,已经没入裴洛的胸口。
染了血的剑锋在火把之下,泛着青森森的光泽。秦拓大吃一惊,回头厉声道:“快叫军医过来!”
裴洛站得挺拔,胸口不断有鲜血渗出来,却满不在乎地微笑:“秦兄,那日多有得罪,当真对不住。”沉静的眼神慢慢掠过面前那些熟悉的面孔,嘴角的笑意却没有减淡半分:“各位,很是抱歉。”
绛华看见那么多血,连扶着他的手都有些不稳,只能跺了跺脚,别过头不说话。
军医很快就提着药箱过来,让绛华把人扶到一边坐下,开始上药裹伤口。中军的一些将士围在一边,有些耿直的劈劈啪啪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歉疚地说:“裴将军,你也是没有别的办法,秦将军的伤其实也不能怪你。”“对,要怪也是怪那个迟钧!都是他想出来的馊主意!”
迟钧被众口一词地指责,还是笑了一笑,退到一边不说话。若秦拓不中那一箭,桐关的布兵图根本就不会传过去;若他直接开城门受降,早就被守城的将士剁了。只是军中的大多是粗人,再高明的道理计谋,也不如战场上出生入死出来的情谊。他空有一肚子谋略,要和这些人说道理,也是说不清楚。
迟钧靠在墙上,抬手摸了摸胸口,长叹一口气:在齐襄当细作,本来就是命悬一线,到头来还吃力不讨好,光是想着就连气都不顺了。还要再自刺一剑,换了是他还真狠不下心来下这个重手。
他转头看去,裴洛倚坐在墙边,脸色青白,还是不甚在意地笑着。他自知待在这里,只怕要被千刀万剐了,走过去拍了拍凌镇予的肩:“凌将军,不如由我领路,去皇宫里探一探?”
凌镇予也明白他的心思,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绛华跪在裴洛身边,将手臂垫在他身后,轻声道:“墙太硬了,你靠在我身上就好。”裴洛转头看她,只见她的眼睛微微发红,眼中澄透潋滟,心中更是歉疚:“我伤得不重,要是自己把自己刺死了,岂不是教人笑掉大牙了?”
绛华睁大眼看他,眼泪簌簌落落地掉下来:“还说伤得不重?明明这一剑没进去好几分……”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眼泪会突然掉出来,想忍住,却越想越伤心。裴洛也慌了,手指在她的脸上抹了半天,却发现她的脸上已被泪水浸透了。
秦拓轻咳一声,转头道:“许副将,你带人去内城看看,把各处官邸都封了。这里人太多,裴兄也休息不好。”
裴洛用衣袖轻轻擦拭她的脸,低声道:“我真的没事,过个五六日伤口结痂,就可以下地走了。绛华,别哭了,我没事的。”
绛华将脸贴在他的颈边,轻轻搂住他,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口。裴洛有些局促,想不到她会当众做出这般亲昵的事情来,可心里却是温暖,连受到的误解和责难也不那么重要了。他受伤之后失了不少血,过了一阵子就睡过去。绛华生怕吵醒他,也没敢动弹。
也不知这样枯坐过了多久,只见天边微微发亮。凌镇予和迟钧折转回来,脸色都不太好。秦拓忙走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凌镇予摇摇头:“齐襄的皇帝已经带人逃走了。”
“昨天傍晚收到急报的时候,他们就从皇宫底下的密道离开襄都了。依我所见,必须要尽快去把人追回来,一旦让他们先和周围驻扎的兵马会合,我们就麻烦了。”迟钧皱了皱眉,“这种事没有侥幸,不如先退兵回桐关。”
秦拓想了一想,点点头:“也好,我会点一队人马去追人。”他叫来四名亲兵:“拿张担架过来,小心点,不要碰到裴将军的伤。”
绛华慢慢松开手,看着裴洛被人放到担架上。他还未醒来,鬓边微有冷汗,被亲兵抬起来的时候还是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
她走过去,跟在担架旁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湿冷,攥在手心中有些握不住。
在桐关待过数日,裴相爷也到了,同行的还有长子裴潇。
裴潇的箭伤已经愈合,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血色。他疾步走到裴洛床边,微微苦笑:“刚到这里就听说你受了伤,看来我们兄弟两个最近血光很盛。”
裴洛撑着身子在床上坐起来,绛华忙往他身后垫了个软垫。裴洛轻轻笑道:“这是我自己弄的。”
裴潇一怔,摇头笑道:“你也真是的,以后别让爹爹再担心了。”
裴洛抬起头,只见老父站在门口,身形还是一如既往的英挺,可是鬓边已经完全花白了,看上去老了好几岁。他轻声唤了声:“爹。”
裴相爷走到床边,眼神柔和,伸手按在他肩上:“秦拓把事情都向我说了。宣离,你受委屈了。”
裴洛垂下眼,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
“大概后日我们就会退兵回南都,这次回去之后,把朝廷上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就可以辞官回乡了。”
裴洛微微惊讶:“退兵?可是齐襄的皇帝还没有追到,现在退兵不是太过可惜了么?”
裴潇笑了笑:“齐襄的那个皇帝出逃到青石镇的时候,被手下人杀了。这个消息,才刚刚传回来,爹爹才会决定退兵的。”
“是么。”裴洛索然无味地应了一声。
“宣离,你就好好休息,尽快把伤养好。”裴相爷叮嘱了一句,同裴潇一起带上门出去了。
绛华站起身,将温热的汤药端过来:“喏,喝药。”
裴洛接过药碗,磨蹭了一阵,看着她垂下的睫毛:“这药的味道真难闻。”
绛华不咸不淡地说:“良药苦口,味道难闻才好。”
裴洛轻喟一声,只得将碗里的汤药全部喝了。绛华的脾气一向很好,从来不使小性子,这一回怕是真的生气了,虽然守在身边端茶送水,却连话也不肯多说两句。绛华拿起空了的药碗,转身要走,裴洛连忙拉住她的手腕:“绛华,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消气?”
绛华慢慢把他的手掰开,一脸愠色:“我气我的,不要你来管。”
裴洛不禁失笑,换了只手拉着她的手腕:“我怎么会不管你呢?绛华,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绛华叹了口气:“这句话你以前就说过。”
他手上用力,想把她拉近身边。绛华也没让他用力,慢慢在床边坐下。裴洛伸手揽住她的腰:“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你别气了好么?”
绛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裴洛重重地将她拥入怀中,伤口被牵动,不由吸了口凉气。绛华连忙去看他的伤口,隔了好一阵,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真的那么担心我生气啊?”
裴洛轻轻笑道:“人生苦短,若是大半用来闹别捏岂不是可惜了?”他慢慢握住绛华的手指,低声道:“近来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以后再不会了。”
清晨的薄雾笼罩在古老的城关之上,万千马蹄奔腾,声势浩大,青蓝色中军旗帜在大风中猎猎舞动,上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裴字,仿佛将要飞腾上天。南关就在前方,一过南关便是沂州城,离南都便不远了。
裴洛新伤刚愈,坐于马背之上,嘴角微抿,隐约有几分坚毅。
浩浩荡荡的军队行至南关之下,早有亲兵策马上前,扬声道:“三军得胜归来,开关——”几名亲兵齐声呼喊,声音直达城楼之上,在寂寂风中回荡:“开关——”
忽听嗖嗖连声,几支羽箭从高处射下,插在脚边土中。
裴洛勒住马缰,眯起眼往上看去,只见镇守南关的福王穿了一袭绛红色官袍,站在城垛之上,双手托着一幅明黄的绸缎。
裴洛下意识勒马后退几步,脸上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反观身后的副将,纵然不算迥然变色,也相去不远了。
福王将手中的绸缎展开,上面密密写了不少字。他声音清朗,一字一顿慢慢往下念,底下的千军万马在这一瞬间归于寂静,没有任何响动。
“……漠北边患已平,每每思及百姓税赋之负,甚忧。兹定废除北关大军,弃甲收兵方可入关,违逆者斩立决!钦此——”福王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底下的三军将士俱是面如土灰,面面相觑。
漠北已经不再有北燕虎视眈眈,北关军队的确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北关三军都是由傅徽一手带出来,突然要解散军队,弃甲丢盔才能入关,于情于理,让人根本无法接受。他们征战南北,得胜而回,迎接的不是洗尘宴,而是几支羽箭和紧闭的城关,每个人心里都不好过。
秦拓策马赶到城下,扬声道:“福王殿下,可否借圣旨一看?”
福王将手上的黄绸卷成一截,向城下抛去。秦拓看准黄绸落下的势头,纵马过去接在手中,又回到军阵之中。他看了几眼,慢慢道:“这道圣旨不假,的确是皇上亲笔写的。”
裴洛神色平淡:“这道圣旨是什么时候颁下的?”
秦拓将黄绸展开,找到最后一行小字:“隆庆十月一十三日……”他蓦地抬头,眼中完全是不可置信。他是不会忘记的,那一天,是裴洛被人带去齐襄、而他领兵进驻南关的日子!
裴洛轻轻一笑,意态闲雅:“是我们出发去齐襄的那一日。”
原来,早在刚开始的时候,连结果都已经被算计进去了。秦拓将圣旨合上,苦笑不已:“你说之后该怎么办?”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三军将士,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愤懑和不可置信,甚至有些老兵抬起手胡乱抹着脸。真的要解散三军吗?丢盔弃甲地进驻南关,弃下手上的兵器,这是对于征战沙场、几经生死的男儿最大的侮辱。
裴洛仰起头,看着城垛之上的福王:“如果我们照着圣旨上说的做,是不是立刻开关放行?”
福王沉吟一阵,道:“裴将军,你让手下将士弃了盔甲兵器,退兵三十里驻营,之后还要等皇上的指令。”
裴洛想了想,断然道:“眼下齐襄各地还有军队,如果他们来犯,没有兵器盔甲,我们岂不是要全军覆灭?这点万万办不到!”
福王微有迟疑,只听迟钧大声道:“福王殿下,不若你我各退一步,等到南都圣旨过来,遣先使来报,我们定会弃兵卸甲入关。”
福王想了一想,便点头道:“这样也好,裴将军,请你下令罢!”
裴洛低声向着传令亲兵道:“传我号令,兵退三十里扎营。”
军营搭得简陋,之后连日阴雨绵绵,天气渐寒,将士们睡在潮湿的帐篷中,有不少人已经染上伤寒。可是圣旨迟迟不到,又不能入关,三军将士怨声道载。
迟钧捂着手中的紫砂茶壶,披着一件厚重的御寒衣衫,站在副将的军帐外面:“在下迟钧,有些事想同裴大人商量。”
裴潇撩开帐子的幕布,侧了侧身:“原来是迟大人,请进。”
迟钧微微一笑,眼中光芒收敛,看上去颇为端止:“迟钧贸然而来,实在失礼,还望裴大人不要见怪。”
裴潇淡淡道:“迟大人太过客气了,先请坐。”
迟钧在矮桌边坐下,径自说了一句:“我看裴大人也是爽快人,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他将手上的紫砂茶壶放下,慢条斯理地开口:“裴大人该是明白的,之前那道废除北关三军的圣旨是很早就立好的,上面说的什么废除三军可以减轻百姓赋税,也只是说的好听罢了。依我看,皇上恐怕早有此心。”
裴潇微微一笑:“皇上这样的担忧,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现在北燕覆亡,齐襄国中无主,恐怕也离亡国不远了。军队太多,对国本根基也是一大威胁。”
迟钧点点头,低声道:“裴大人见事情可谓通透。我听说原来的太子被废,皇上最宠爱的赵王被立为太子,恐怕皇上这样做还是为了给他铺平前路。”
“迟大人虽不在南都,却对这些事情了解得很。”
他摸了摸下巴:“我还听说,自从北燕覆灭之后,皇上就开始着手清理朝廷上的党派之争,已经有不少高官被革职查办了。”他顿了一顿,又笑着说:“按情理来说,裴家势力这样大,怎么也该一起革职查办了罢?”
裴潇皱起眉,声音冷了下来:“迟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迟钧按着桌子:“裴大人稍安勿躁。我只问大人一件事,之前那道衣带诏颁下,裴家满门全部被压入天牢。如果齐襄的人不来劫人,后果又会如何?”
裴潇默然。
只听迟钧继续道:“如果齐襄的人不动,广仁帝就会趁势斩了你们裴家满门。他一开始为你们立下的罪名就足够了,结党营私,霍乱朝纲,那一条不是直接论斩的罪名?现在这一道圣旨把北关三军挡在关外,也是一样的。等到你们到了南都,裴二公子手上又没有兵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裴潇盯着对方:“你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
迟钧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在下的意思很简单,只看裴大人选哪个,是在刑场斩首,还是身登九重宝塔、手握天下。”
他这句话刚说完,裴潇的脸色也变了:“你劝我们造反?!”
迟钧摇了摇手,将温热的紫砂茶壶抱在手中:“不是造反,而是清君侧。”他微微一笑,慢慢道:“现在的太子殿下年纪尚幼,而广仁帝年岁却大了,病体支离,估计也等不到太子成年的时候。国丈为首的党派坐大,欺上瞒下,犯上作乱,人可诛之。裴大人,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好事。”
裴潇看看他的神色,竟是端庄异常,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倒有几分道理。他眼中幽深:“若轮文才武略,二弟远胜于我。何况他兵权在握,手下将士对他死心塌地。这番话,迟大人何不向我二弟去说。”
“我们生在南都,自古就有‘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今后太子之位,想来也是裴大人的,不论哪一点都轮不到裴二公子。”
裴洛不是裴家长子,更是庶出,的确是名不正言不顺。
“我娘亲、三弟、妻子都尚在南都,这清君侧的旗号一打,他们可就丢了性命。”
“就算不先下手,到了南都,只怕连裴大人你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更逞轮家人?何况他们也未必真敢伤了裴大人的家人,毕竟手上多一个筹码,总比铤而走险的好。”迟钧轻描淡写,“更何况,无毒不丈夫,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就要狠得下心来。”
裴潇微微笑道:“迟大人说了这么多,不过是纸上谈兵。到底该是如何,也请大人一并示下了。”
迟钧眼中明亮,如狼一般:“其中的关键还要落到相爷身上。这等众望所归,也只有相爷可以担当了。”
“我爹爹不会答应的,就算你拿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也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是不可能。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相爷也只有被牵着走。到时候还要裴大人配合在下。”
裴潇思量一阵,颔首道:“看来迟大人已经有万全之策了。”
迟钧站起身,长身作揖:“万全不敢说,只是迟钧身家性命全部赌在这上面,也不得不小心行事。打扰良久,在下告辞了。”
裴潇看着他走到帐子边上,方才道:“迟大人且慢。”
迟钧掀起幕布的手一松,幕布立刻垂落下来。
“大人这样为裴家图谋,不妨也把条件一并说出来罢。”
迟钧回过头,眼中掠过一丝阴狠:“等到回了南都,在下全家也定不会有活路。既然前后都是死,我也看不得他们霸着这万代江山。这大好河山,该换个主了。”
裴潇笑了一声:“广仁帝老奸巨猾,连他都对你忌讳三分,处处想制住你。江山易主,迟大人可有这个把握安然立世么?”
迟钧眼中一笑,傲然道:“殿下难道没有这个胸襟容下区区迟钧?”
裴潇看着他掀帘而出的背影,眼中幽暗复杂,喃喃自语:“迟钧果真是条老狐狸,这样的人,绝对留不得……”
“相爷,裴将军,秦将军,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快到了。”许炼急急走进军帐,脸上颇有忧色,“我们该怎么办?”
秦拓坐在矮桌边,神色倦怠,低着头不说话。
裴洛站起身,当机立断:“副将以上的随我们出去,大家把铁甲兵器卸了,免得让人抓住把柄。”他伸手握住父亲的臂膀:“爹爹,我们一定得出去的。”
裴相爷拍了拍他的手,也站了起来。
裴洛神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波澜,步履也和往常一样沉稳。迟钧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了一句:“裴将军,成败就在此一举,你决定了没有?”
裴洛没问他决定什么,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迟大人,我还没决定的事情,你就全部替我选好了,你何必再多问?”
迟钧背脊一凉,脸上还是笑着的:“有些骂名还是由在下来担比较好。”
裴洛面无表情,大步向军营外面走去,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怕有好几千人马朝这里过来,当先的两人穿了一身素白,像是戴孝在身。裴洛长眉微皱,喃喃道:“看来南都又多变故了……”
只见那两个穿了素缟的骑马走近,其中一人正是镇守南关的福王殿下,而另外一人定是来颁圣旨的钦差了。
裴洛走上前,拱了拱手:“福王殿下,钦差大人。”
福王走过他的身边,扬声道:“全部把兵器放下,违者斩立决!”
只见他身后俱是清一色的骑兵,盔甲明亮,兵器锋利,虽然在军营门口停了下来,却没有人下马。
裴洛心中明白,如果他们敢抗旨,想必外面那些骑兵就会直接冲过来。他微一思量,转头和许炼轻声道了一句:“你去把我们的坐骑放出来,要快。”许炼点点头,悄悄地往后退去。只听身边响起一阵兵刃落地的清响。
福王见周围驻守的北关军都没有了兵器,方才道:“钦差大人,请你宣旨罢。”
那位钦差大人从衣袖中取出一幅的明黄圣旨,缓缓展开,一双眼却盯着站在那里的将士。裴洛干脆地一撩衣摆,单膝跪下。身后的副将见他跪了,也跟着跪了一地,一时间,气氛也变得愈加紧张。
钦差轻咳一声,一字一字地念道:“……先皇龙体不适,于前日崩于景秀殿,天下悲恸,万民相泣……承先皇遗诏,储君尚且年幼,由国丈监国,以代其责。裴氏结党营私,犯上作乱,押解南都。罪臣迟钧,私下通敌,行状无端,就地处决。北关军废除之后,收回兵器铁甲,熔之。其余无关人等,概不牵连,若有心犯之,格杀勿论,钦此。”
他一卷圣旨:“裴相爷,裴将军,你们可以自缚了。若是旁人动手,恐怕不怎么好看。”
裴洛慢慢站起身,轻轻一笑:“那是自然的。”
他伸手去解腰上的束带,然后在手腕上绕了一圈。钦差和福王都紧紧地盯着他,以防他有什么异动。突然一阵寒风袭面而去,迟钧手中亮出一把短剑,狠狠刺进那位钦差大人的心口,连带着穿透他手上那一幅明黄色的圣旨。
福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觉得的颈上一紧,裴洛伸手将他的手臂拗到身后,用力将他按倒在地。
这一下如鹊起兔跃,身后大队骑兵根本还没来得及动。
迟钧气息未定,高声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其人何辜?幼帝力弱,国丈专权,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他一说话,身后的将士立刻醒悟过来,纷纷拾起兵器。
只听前营传来阵阵马嘶,尘土飞扬,好几匹骏马奔了过来。裴洛手上用力,将福王的手肘从关节处卸下,将他挂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举起挂在鞍边的长枪向前一指:“全部后退下马!”
福王挣扎着喊道:“先除叛贼!这里的逆贼一个都不能放——”他一句话还没喊完,突然听见自己的肩骨发出咔的一声清响,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长声惨叫。
裴洛勒马上前,手中长枪泛着青森森的光泽:“我最后数三下,只要有一个人还坐在马上,福王殿下的骨头就要碎一块,听明白了没有?”他眼神如冰,面对眼前的千军万马没有丝毫退却:“一,二……”
他数到二时,略微一顿,只见眼前的一名骑兵先下了马,剩下的人一见,也立刻跟着做了。当他数到三的时候,一队骑兵已经全部跳下马背。
裴洛端坐在马背上,腰挺得笔直,手上的长枪越来越沉,另一手还要制住福王,这样一动不动就算他没有受伤的时候也支撑不了多久。他的手臂已经麻木,一字一句却说得很慢:“弃兵刃,卸铁甲,后退十步!”
他的手臂已经快支撑不住长枪的重量,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现在他手上挟持着福王,对方也被他的气势所摄,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被对方看出破绽,功亏一篑。他听着兵刃叮当落地的声响,身子也绷得更紧。福王已经渐渐绝望,挣扎的力度也越来越大。裴洛不得不用力按住他,而曾经重伤过的左肩也感到一阵抽痛,他只能咬牙强撑住,不能松懈,也不敢松懈。
但见一队骑兵从两侧包抄过来,当先的正是秦拓和裴潇,迅速把对方的军队在两侧挟制住。大局已定,裴洛一把将福王推下马,略微动了动已经麻木的手臂,策马奔到秦拓身边,在他肩上一敲:“多谢。”
秦拓微微一笑:“没什么,说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他伸手握了握裴洛的手,只觉得两人的手心都是冷汗。
手下的将士将兵器铁甲战马全部收缴,然后将这三千骑兵圈在一起,押回后营。
裴相爷被人拥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知是谁往他身上裹了一袭明黄龙纹的袍子,也不知是谁先跪下来,只见突然黑压压地跪倒一片。裴相爷扯下身上的龙袍,胸口不断起伏,脸上颇有怒色:“你们这是……做什么?!”
裴潇跳下马,走到近处跪倒在地:“爹爹,吾皇驾崩,奸臣当道,清君侧乃是天命所致。而南楚国势已衰、人心已失,也应当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他言辞清晰,有条有理,脸上丝毫没有愧色迟疑。
裴相爷气得发抖,一脚向长子胸口踢去。
迟钧抬手一拦:“相爷,你若不愿意,我们这些人该如何是好?”他神色激动,言辞犀利:“既然相爷不愿当我们的皇上,那这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资格。我们已经叛出南楚,已经无路可退。迟钧一家老小都在南楚,还有这里千万将士的家都在南楚,战死沙场并不可惜,只是这之前还想见自己家人一面!南楚的国君年纪幼小,他也不会记得我们曾为南楚如何出生入死,抛洒热血,相爷,请三思!”
他撩起衣摆,双手摆在膝上,屈身长跪。
三军士兵本就最容易被激起血性,被迟钧言语煽动,也大声道:“相爷,请三思!”
裴相爷转头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只见裴洛低下身,将长枪放在身侧,也单膝跪下。他思量许久,方才慢慢道:“大家都起来。”
他深深吐纳一阵,缓缓道:“朕命大家,全都站起来。”
裴洛靠在军帐外边,只见幕布一掀,大哥总算走了出来,只是一瘸一拐,脸上还肿起两个红红的巴掌印。他握拳放在嘴角轻咳一声,总算没立刻笑出来:“大哥。”
裴潇揉着脸,叹了口气:“我还道爹爹叫我进去要说什么,结果就是一顿痛打。”
裴洛往军帐里看了两眼,笑笑说:“看来我还是不要进去了。我本来伤就没大好,怕撑不住。”
裴潇拍拍他的肩,慢慢地走开了。
裴洛站在军帐外面又等了一阵,就见迟钧抱着一叠文书走过来。他扫了对方一眼,轻声道:“迟大人,我有些话想说。”
迟钧微微一笑,侧过身道:“殿下请。”
裴洛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转过身淡淡地看着迟钧:“迟大人,你真是有几分能耐,竟然把我大哥都说动了。”
迟钧赔笑道:“二公子说哪里的话,迟钧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裴洛上前一步,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你居然还事先准备好龙袍,趁乱披到我爹身上,古时有逼宫的,现在竟然还有逼人当皇帝的。”
迟钧脸上的笑意不减半分:“二公子何必生气。都打起清君侧的旗号了,干脆再来个改朝换代,岂不是更好?难道二公子你觉得,相爷还不如南楚那个只会听国丈话的孩童?”裴洛的手松了一松,缓缓一笑:“迟大人,南楚有句古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也莫要被自己耽搁了。”
迟钧不慌不忙,眼神如狼一般明亮:“二公子,你以为我是怎么说服你兄长的?他如果真是那种行止端正、不爱权势富贵的人,根本就不会被我说动。如果可以,我自然也希望能够直接说服二殿下你。”
裴洛松开手,面无表情。
“这个世上,那种越像君子的人,往往未必是真君子。我们今后的太子殿下,绝对是个有野心、能狠得下心来做大事的人,我是不会看错的。”迟钧低声笑道,“我在齐襄的时候,总是听说裴相爷家的长公子如何端庄得体,是位谦谦君子。这君子当久了,也是很憋屈的。对兄长的了解,二公子你肯定是远胜于我的。”
裴洛笑了一声,眼中冰冷:“事到如今,我也计较不了什么。不过你要记住,以后切莫挑拨离间。”
迟钧躬身施礼:“这是自然,迟钧还想要似锦前程。”他顿了顿,又道:“万一有那么一日,二公子想借助迟钧之力了,千万别客气,我们毕竟是立过掌盟誓的。”
裴洛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气怎么也理不顺。迟钧如狼如狐,资历长过他不少,他还对付不来这样的人。
忽听熟悉的脚步轻响,绛华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后微微笑道:“我见你很久没回帐篷,就出来找。刚好碰上迟大人,他说你可能会在这里。”
裴洛勉强笑了笑,揽住她的肩:“我累得都快走不动了……”
绛华偏过头看他:“你今天挟持福王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害怕?”
裴洛毫不犹豫地说:“有,还很紧张,连手心都全是冷汗。”
“但是你还是这样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之前就想到过,却没想到事态会成为我想到的最坏的那一种。”裴洛低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绛华,我觉得我可能做错了,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绛华想了想,问道:“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裴洛轻轻一笑:“还是会这样罢,似乎也由不得我选别的。”
“那就是了。总之你做什么,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尽管去做,我会等着你回来的。”绛华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宣离,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变了,但是我本来喜欢的那些又没有改变。所以,以后也不要变好不好?”
裴洛低下头,伸手抵着她的颈,慢慢道:“好。”
天下
阴雨不止,转眼已经入冬。
初冬的江南,也格外湿冷。三军将士习惯了漠北凛冽干燥的寒风,却捱不住江南那种潮湿阴冷的天气。那是一种柔软的寒冷,一点一点浸透到骨子里,不可拔除。
裴氏在襄都起兵,改国号大周,年号延庆元年,暂定国都为襄都。一时间,南楚朝野震动,政局更加混乱。而大周初立,南有齐襄,北有南楚,形势岌岌可危。
延庆元年十一月间攻下南关之后,直面的就是沂州这道天堑。
当年齐襄出兵不知几回,每到沂州便铩羽而回。
裴洛策马在雨中急行,衣衫尽湿,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浑然未觉。他突然勒马停步,放眼看去,只见困龙滩上烟水弥漫,江面上还浮着不少将士的尸首,打捞尸首的士兵脚下打滑,不小心就摔下水去,有些立刻爬上岸来,有些却立刻被江水吞没。
他领兵经历不少战事,却从未有一次败得如此之惨。先锋军和中军损伤之大,已经超过那时同北燕轻甲骑直接短兵相接的时候。
裴洛紧紧握着马缰,木然看着江面上浮浮沉沉的尸首,慢慢回想起前日那一战。
这一战,可说是倾尽兵力,先锋军先淌水下了困龙滩,一路用木板相叠着铺到江对岸。当大军渡江到一小半的时候,困龙滩上水势突变,将刚到江中心的将士全部都卷入漩涡之中。而到了对岸的兵力不够多,一下子被对方的守军屠杀殆尽。
裴洛微微闭上眼,脸上已经露出疲倦的神情。他已经太累了,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让人应接不暇。他南征北战,身上陈伤累累,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最紧。如果困龙滩过不去,根本就不可能靠近南都。如果不能尽快攻下南都,等到齐襄剩余的势力结集起来,就是腹背受敌、自顾不暇。而他的家人,还在南都。
他翻身下马,牵着乌骓往回走。乌骓喷出的鼻息,都成了股股白气。它时不时抖一抖脖子上的马鬃,甩开一大串水珠。
裴洛轻轻拍着马头,往军营走去。秦拓站在哨岗下面,脸上也有雨水滴落。他见裴洛回来,低声问了句:“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裴洛抹了下脸,将脸上的倦怠全部抹去,微微笑道:“快想出来了。”
他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是全军的支柱,就不能先认输。这点是在漠北的时候傅帅教给他的,如果他都不相信自己,更没有人会信任他。
秦拓眼中有几分担忧:“必须尽快,不然军心怕是要动摇了。”
裴洛抬手在他肩头一敲:“我知道。是了,让人去煮几锅姜汤分给底下将士。这里太湿冷,不当心的话恐怕会起伤寒。”
秦拓笑笑说:“我这就去。”
裴洛慢慢走回帅帐,帐篷里已经烧起了炭火,比外面暖和得多。绛华看见他湿淋淋的模样,连忙拿了干布过来。裴洛伸手解下铁甲,接过干布擦了擦脸:“你穿得这样单薄,小心风寒。”
绛华一面将他身上湿透的外袍脱下来,一面用干布去擦他的黑发:“我不太怕冷,倒是你啊,一定马上换身衣裳,不然才会染上风寒了呢。”
裴洛低声笑道:“我似乎找到一位贤妻。”
绛华看了看他的脸色,转身将行军床上的被子铺开:“你快把身子擦干,到床上躺一躺,我看你已经累坏了。”
裴洛本来还想开几句玩笑,可是心情实在沉重,便老老实实换了里衣,在床上躺下。绛华将他换下的湿衣服拿起来,放在火盆的架子上烘干。她回身坐在床边,用干布慢慢帮他擦头发,每擦一下,都有一阵紫光闪过,很快还滴着水的发丝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裴洛几乎是一躺下就睡过去了。
绛华坐在一边瞧着他,眉目清俊如昔,只是其中困顿已深。她知道他已经快接近极限了。裴洛再能干,也不过是有血肉之躯的凡人,他领兵到现在时间也不算长,而肩上的担子却太重,压得他喘不气来。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慢慢沿着他的眉间描绘。
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自然而然地就出神了,忽然闻到一股焦味,才想起烘在那里的衣裳,连忙走过去拿起。只是衣摆的地方有一点烧焦了。她用手指一抹,这点印子也消失了。
绛华将衣裳叠了叠,轻轻放在枕边。
裴洛在晚饭送来的时候,索然无味地扒了两口白饭,然后看了一会行军地图,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绛华觉得不太对,伸手在他额上一摸,触手滚烫。她连忙端来热水,硬是把他叫醒,他也只喝了两口,便摇摇不想喝了。
绛华焦急起来,想要妖法把他的病痛都渡到自己身上,结果这个法子对他根本没用。她才刚一伸手,他肩上那条小龙立刻出现,凶狠地瞪着她。
绛华和那条小龙对峙了一会儿,鼓起勇气伸手去碰,手上立刻就如灼烧一般的疼痛。她收回手,看着手心那个红印,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是妖,尽管裴洛肩上的那条龙还未长成,她也完全被克制住。
她想了想,站起身将烛火吹熄,慢慢解下身上的衣衫,撩起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裴洛昏昏沉沉地睁眼一看,随手便抱紧了。绛华将脸贴着他的心口,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似乎和自己的合在一起。
军帐外面,依旧是细细的雨声,淅淅沥沥,没有尽头。
幸好被子里很温暖,两人发丝纠缠,交颈而眠。
绛华慢慢合上眼,待醒来的时候正是敲过第一遍更声。她睁开眼,只见裴洛已经醒了,支起半边身子不知在想什么。
绛华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已经不是那么烫手了。裴洛握住她的手,慢慢躺下来:“出了点汗,已经没事了。”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将被子拉在身上,又闭上眼。
裴洛伸手抚摸着她的颈,过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难得你这样主动,我却有心没力,真是可惜。”
绛华一时没听懂,隔了一会儿才瞪了他一眼:“裴洛,你这人当真是……”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该按个什么词给他,只能转个身去睡了。
裴洛贴近她身上,低声道:“绛华,我怕是真的没有办法攻下沂州了。”
绛华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困龙滩在子时水面都很平,大概有一个时辰。你们可以在这个时候过去。”
裴洛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几天我整日待在那里。可是这一个时辰实在太短了,对面又是对方的岗哨,马上就有一场恶战,根本过不了多少兵力。”
绛华只能遗憾自己修为太浅,若是能将困龙滩里的水都弄走,这道天堑根本困不住他们。事实上,别说是她,便是修为很深的余墨也办不到,就算是东华清君亲至,也只能束手无策。
裴洛凝思一阵,有气无力地开口:“别想了,现在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了。”绛华安慰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裴洛握着她的肩,正要开始迷糊,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立刻坐起身。绛华已经看习惯他这样,这几日都是半夜里突然想出什么办法,于是立刻坐起来想,等过一会儿,又自己全盘否定。
裴洛想了一会儿,又慢慢躺下来,从身后搂住她:“绛华,我似乎有办法了。不过到底有没有用,还得等天亮。”
绛华对这个没半分好奇,语音也渐渐模糊了:“嗯,你想到了就好。”
裴洛伸手将大半被子都盖在她的身上,靠在帐篷边上,静静地等待天亮。
天色刚亮,裴洛又去困龙滩附近看地形,折回军营时候,看见后营的军帐都已经收起,炉灶锅子都堆在一边。他不明所以,正见凌镇予迎面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凌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凌镇予面色沉静,低声道:“相爷……皇上从南关过来,要我们退兵。现在军心不稳,将士们征战日久,继续留在这里,的确也不是办法。”
裴洛倏然松开手,脸色煞白:“现在绝对不能退兵,我爹他在哪里?我去和他说!”
凌镇予一指右边:“我看见皇上往那边去了。之前迟大人也劝过,可是皇上和殿下决议已定……”他话还没说完,裴洛就疾步往右方去了。他心急如焚,昨日起烧后体力还没复原,跑了几步就觉得有些气喘。
他看见父亲正站在放置粮草仓库之前,几个亲兵正将木板卸下,搬出里面的军粮。裴洛连忙赶上前去,气息未定:“爹爹,现在还不能退兵!”
裴绍转过头看见他,微微皱眉:“宣离,眼下沂州久攻不下,三军将士都累了,再下去恐怕就要军心动摇。我知道你这几日费了很多心思,可是眼前只能退兵。”
裴洛低低喘息,方才缓过一口气:“齐襄还没有完全平定,退回襄都只会陷入被动挨打的状况。何况我们已经攻下南关,更要趁着这口气攻下沂州,时间拖得越长,我们就越危险。”
裴潇抬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二弟,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能打赢。可是现在办不到,我们已经在困龙滩上吃过一次败仗了,至少要等到三军休整之后再做打算。”
裴洛撩起衣摆,径自跪了下去:“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他眼中平静,却有种不可违逆的坚定:“如果十日之内不能攻下沂州,儿臣就以死谢罪。”
裴绍看着他,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宣离,你……”裴潇抬手按在裴洛的肩头,慢慢道:“二弟,如果你办不到,三军的军心已经涣散,你以死谢罪又有什么用?”
裴洛口中苦涩,竟是无言以对,只能轻声说:“那就留下中军的将士,十日之内,我一定能有办法。”
裴绍看了看自己的长子,后者比了一个手势,他点点头:“宣离,给你五日时间,你办不办得到?”
裴洛攥紧手指,过了好一阵才道:“五日实在太短,至少也要八日。”
裴绍拍了拍他的肩:“你起来罢。今日就算了,从明日算起,只有八天,这八天你切莫让大家失望了。”
裴洛低着头,轻轻道:“是,儿臣遵令。”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主帅军帐,心里发苦,满腔不快得不到发泄。绛华看见他脸色苍白,步态不稳,连忙迎上去。裴洛一把抱住她,低声喃喃:“绛华,绛华……”他不断低声叫着她的名字,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只剩下八天,手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兵权,他连五成把握都没有。
绛华抬手回抱住他:“宣离,到底是怎么了?早上时候还好好的。”
裴洛犹豫一下,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爹说了,如果八天里攻不下沂州,就要退兵。但我们现在决不能退兵。”
绛华微微笑道:“还有八天,你现在着急也没用。”
他勉强笑了笑:“是啊,至少还有八天,还来得及。”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都急得失态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现在去找迟大人,他应是能帮到我。”
裴洛走出军帐,正好在半路碰上迟钧。想来迟钧也是来找他的,立刻上前道:“殿下,下官刚听说你立下军令状,这个实在不算是明智之举啊。”
裴洛重重闭了一下眼,待睁开时神色已经和平日一般:“迟大人,你在襄都待了十多年,可知道有哪些造桥的能工巧匠?”
迟钧摸摸下巴:“殿下,你该不是想……”
裴洛点点头:“我看齐襄很多地方都起水患,他们还能把桥建起来,一定什么独特之处。恰好困龙滩每日有一个多时辰水势平稳,我们就用这段时间把桩子打到江底,到时候用铁锁和木板铺到对岸。”
迟钧笑了一笑:“可这八日时间太短,恐怕会来不及。”
裴洛淡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来不及?迟大人,麻烦你去召集人手,我会派人去准备东西。”言毕,就转身走了。
迟钧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如果可以过了这道坎,或许不失为一代明君,文才武略俱是上乘,可惜……未必有这个机会了,可惜啊……”
桩子钉入河床发出的闷响,即刻被水流的哗哗声淹没。雨虽是止了,然而在苍茫夜色中放眼望去,俱是一片朦胧水雾。
当的一声,最后一根桩子钉入河床。
裴洛站在水中,身上冰冷,却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抬眼望着天边,天色还未亮,第八日就不算过去。他转身上岸,只见绛华端着一碗姜汤站在边上等他,手臂上还挂着一件干净的外袍。
裴洛低下头看她,伸手接过姜汤:“入夜的风这么凉,你怎的还等在这里?”
绛华看了看摆在一边的沙漏:“还剩下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
“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岗哨换人的时候,不如再等一等。”裴洛笑了一笑,“反正我爹和大哥也不会一大早就过来,就差了两三个时辰我抵死不认就好。”
绛华扑哧一笑,忍不住道:“你这人真是的,差几个时辰也要赖。”
裴洛牵着她往军营走去,慢慢道:“我能不能保住性命就靠这招。之前没有和你说,我是立下军令状的,如果办不到可要人头落地了。”
绛华狠狠地扫了他几眼,最后还是没生气:“我原以为你的毛病只有风流,结果现在连性命都赌上了,真是五毒俱全。”
裴洛失笑。
“裴将军……殿下,手下的兵马已经全部点齐了,随时都可以出发。”凌镇予大步走过来,颇有几分忧色,“只是征战多时,士气难免不振。”
裴洛微微一笑,不甚在意:“这点我也想到,凌兄不必担忧。”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也差不多了,直接拔营罢。”
凌镇予领了军令走开了。裴洛伸手拉起绛华的手,慢慢贴近脸颊:“不管是成是败,这都是我最得意的一战。我其实,实在没有多少把握。你说得对,我把性命也一起赌在这一战上了。绛华,我从前一直都是一介纨绔子弟,幸好让我遇上了你。”
绛华斟酌一阵,轻声说:“我并没有改变你什么。从前在漠北都能熬过来,这一关一定不会过不了,我只盼你得胜归来。”
裴洛握紧了她的手指,淡淡笑道:“时候差不多,我也该走了。”他缓缓松开手,眼中一直带着淡淡笑意,慢慢道:“你知道么,从前我还以为自己会像个纨绔子弟一样过日子,最后老死在府上,可大好男儿怎么能安于锦衣玉食,空自消磨意志?绛华,我不能为你着想,对不起。”
绛华头一次见他流露心意,不由一怔,却还是笑着说:“你快走罢,不然就错过出兵的时机了。”
军旗迎风展开,铁甲暗沉,五万大军聚于困龙滩边,却寂然无声。
河滩中已经铺上了铁锁木板,一直延伸到对岸。江面上水汽迷蒙,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对岸的情形。天边起的阵阵白雾,对于他们来说,的确也是利大于弊。
裴洛拨转马头,扬声道:“各位将士,我们大周能不能站稳脚步,就在今日这一战。”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想这里诸位的家人都还盼着大家回去,而我的家人也在南都。所以我宁愿堂堂正正地战死,也不愿沦为笑柄,让家人蒙羞。这一战,许胜不许败,沂州就是我们攻下的第一城!”
他从鞍边拿起擎日弓,一指对岸:“出发!”言毕,当先从河桩之上策马而过。水流湍急,有漩涡在脚边打转,像是要择人吞噬。裴洛勒马缓行,回首看去,只见身后将士身上的铠甲暗沉,渐渐隐入雾气之中。
他知道手下的将士已行军多日,兵力不足,这样一支疲惫之师要胜过对方实在有些困难。如果拿不下沂州,局势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大周只怕立刻要覆亡。
裴洛手指用力,握住长弓。他慢慢回想傅徽在龙首原决战之时的镇定神态,他不敢自比傅帅,却必须稳住军心。
雾气尽头,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岗哨。他弯弓搭箭,一直将弓身拉得吱嘎直响,瞄准哨岗的支柱,回首清声道:“皇天在上,若此箭中,我大周便可覆灭南楚!”他没有回头去看,甚至别过头看着后面。
凌镇予压低声音道:“殿下,这使不得!”
裴洛淡淡一笑,倏然松开手指,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已经破空而去。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哨岗最粗的一根竹竿从中断裂,瞬间坍塌。他一拨马头,低下身从鞍边取下长枪,当先冲入敌方军营。
凌镇予同他并骑,大声道:“裴兄,我今日方知,傅帅怎会将他一手带出来的三军交给你!”他不称殿下,也不称裴将军,一声裴兄的确已经是衷心的认可。
裴洛长枪疾刺,回首淡淡一笑。他不知暗地里练过多少次,就算是闭着眼,也能射准靶心。他不信天命,可中军的将士却信,这一箭可说是最好的激励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便将自己的全部赌在这一战上。
延庆元年冬,大周在惨败之后,以少胜多,顺利渡过素有天堑之称的困龙滩,不到一日攻占沂州城。南楚举朝震动,关于周朝将取而代之的传言在南都如尘嚣直上。
“他们说你闭着眼睛将南楚的主帅一箭射死,当时雾气立刻都散了,霞光满天,旭日东升。”绛华轻轻地为卧在膝上的男子揉着太阳穴,“这还是第一种传言。第二种是你这一箭带着霞光万丈,穿过南楚军营,对方被这逼人气势所摄,四处溃逃。还有第三种……”
裴洛低声笑道:“事实却是损兵折将、伤兵为患,不得不在沂州整修一段时日。”他伸手按着腰上的伤口,有气无力地开口:“我原本觉得多几道伤疤才有男子气概,现在身上真的没有一块平整了。”
绛华轻轻嗯了一声,笑说:“还好是胜了,你的脖子总算得以保全,不然那一块疤还更大。”
裴洛闭上眼,轻声道:“不过也就最后这么几回,以后都不必我领兵了。”
绛华手上一顿,突然问了一句:“宣离,你想当皇帝么?”
“半分都不想,再说这也轮不到我。”他懒懒地开口,“虽说当了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被这么多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日盼着,何况每日看奏折就能磨到大半夜,更加没这份闲心。”
“你就想到后宫三千,”绛华手一滑,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幸好轮不到你,否则这天下都被你弄得乌烟瘴气。”
裴洛笑着握住她的手:“你的脾气变大了,以前你都只敢腹诽我。”
绛华想想的确如此,自己的性情似乎越来越像凡人,有了很多从前都没有的情绪。她推了推裴洛:“起来了,我腿都麻了。”他慢慢支起身,拍了拍膝:“换你来躺。”绛华不客气地枕着他的膝睡下了,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她便开始迷糊起来,隐约看见裴洛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时不时在指尖亲吻一下。
大概这就是凡间的情爱。
能教人在注视对方时露出温柔笑意,整日黏在一起也不觉得厌倦。
她已经慢慢地懂得了。
延庆二年初,大周又连下几城,一时之间势不可挡,直逼南都。南都中也出了大事,以献郡王为首的朝廷高官反对国丈监国。而国丈一着出错,竟下令屠戮异己,一时间南都人心惶惶,人人闭门自危。
大周军队刚刚围住南都城下之际,守城官员立刻开城门受降,整座南都城不费一兵一卒就一举攻下。
裴洛勒令三军在城外驻营,只点了五千轻骑兵便当先入城。只见一个眼熟的人影从城楼上奔下,喊了一声:“裴兄!”
裴洛立刻跳下马,微微笑道:“林世子,你连个样子都不做就直接开城门放人,这是砍头的罪啊。”
林未颜一拳砸在他肩头:“你这竖子都敢造反了,我开个城门算什么?再说我那脖子硬得很,上面的头颅都这么英挺,谁舍得砍?”
裴洛毫不客气地还了一拳,打得对方直抽冷气:“你适才叫我什么?我没怎么听明白,不如你再说一遍?”
林未颜揉揉手臂,苦着脸道:“你一定是听错了。”他左顾右盼一阵,又问:“绛华姑娘呢?我也很久没见她了。我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替你照顾醉娘,还要每天安慰五遍十遍,我这做兄弟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洛立刻道:“是是,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讲义气的。”他转过头向着凌镇予说了一句:“凌兄,剩下的事情麻烦你了,等爹爹过来时你同他说一声,我和几个兄弟先去聚一聚。”
凌镇予只能失笑:“殿下请便。”
林未颜搭着裴洛的肩:“还有绛华姑娘。我们大家都等着见她一见。”
裴洛推开他的手,答应得爽快:“还欠了一顿酒是不是?我答应过的事几时赖过。”他卸下铁衣,连带着战马一并交给亲兵,往回走去找绛华。
林未颜摸摸下巴,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裴兄你一向爽快。不过我以后是不是也要称你二殿下?还是应该称王爷?”
裴洛脚步一顿,立刻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变。”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爹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而他却只想要什么都和从前一样,这难道是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
“第一杯酒,愿两位白首同心到老。”
陈旧的酒馆,已经泛起铜绿的青铜盏中杏花酿澄透明净,香气扑鼻。
“第二杯酒,就是祝我们大家一路高升,财路亨通。”林未颜话音刚落,立刻有监察司的旧同僚嗤之以鼻:“既俗且烂。”
林未颜哼了一声,洋洋得意:“俗气的偏偏就是最好的。又俗又烂才最难得。”
裴洛低声笑了笑,伸手覆住绛华的手:“我看你不会喝酒,别是喝醉了。”绛华两杯酒下肚,脸上已经开始发烫:“不会醉的吧……”
裴洛将她面前的酒盏拿在手中,缓缓站起身来:“最后一句还是由我来说。现在交了这个朋友,便一辈子都是,大家也不用顾忌什么。”
薛延拍了拍他的肩,仰头将杯中的杏花酿一饮而尽。
林未颜端起酒盏,也一口喝干:“大家都称兄道弟那么多年了,自然一辈子都是。”他抬手搭在裴洛肩上,笑嘻嘻地向着绛华说:“嫂子,我们裴督使最是风流不羁,你以后可要好好管教他。”
裴洛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绛华看了看裴洛,微微一笑:“好。”
林未颜又倒了一杯酒,激动地说:“兄弟们,以后我们都不用带着裴督使逛勾栏,再不会有人和我们抢人,大家都可以尽兴。我先干为敬!”
裴洛忍无可忍,重重地在他背上一拍,林未颜噗的喷出一口酒来。他慢慢道:“林兄,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林未颜胆气比以往壮了不少,抬袖擦了擦嘴角,睨视裴洛:“裴兄,我倒是胡说了什么又八道了什么啊?”
裴洛缓缓地一笑。
林未颜干笑两声,突然指着他身后:“那边那位大人很是眼生啊。”
裴洛转过头去,只见迟钧穿了一身绛红的金丝缠绣蟒官袍,四处张望了一下,也看到他,便径自走过来:“殿下,皇上在宫中设宴,指名让您回去。”
林未颜不满地啧了一声。但见迟钧目光一变,明亮阴狠如狼,也直直地望过来,然后慢慢收敛了眼神,微笑道:“这位便是林世子了么?”
林未颜皮笑肉不笑:“正是区区在下,不知这位大人你高姓大名啊?”
迟钧眼神闪烁:“敝人迟钧。”他转头向着裴洛,又重复一遍:“殿下,请随下官回宫。”
裴洛微有不快,还是立刻按捺住了,同薛延等人一一告辞。林未颜抱着臂,冷冷地瞥着迟钧:“裴兄,嫂子由我帮你送到醉娘那里,你先进宫去罢。”
裴洛在他肩上一拍,又看了绛华一眼,轻声道:“我晚点来接你。”
迟钧侧过身,等裴洛从自己面前走过,方才举步跟上,突然说了一句:“殿下和这几位大人的情谊可堪比亲兄弟。”
裴洛扫了他一眼,慢慢道:“迟大人的意思,我只怕不怎么听得明白。”
迟钧低头微微笑道:“下官随口道来,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林未颜看着两人走出酒楼,将手上的酒盏搁下:“我真想把这迟钧这一双死鱼眼给剜下来。”他搓了搓手,很是手痒的样子。薛延憨厚地一笑,劝道:“林兄,这朝廷中什么人没有?这迟大人毕竟也是开国的功臣,由他去吧。”
林未颜气结,几乎想拍桌子:“我知道他刚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根本就是在说,你这臭小子乳臭未干,还抵不住他迟钧一记眼刀。他不过是混在齐襄的细作,又是一介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嚣张到这个地步!”林世子说到一介文官的时候,带着十分鄙夷,完全忘记了他自己也是文官。
弃了一场酒席,却是去赴另一场无趣至极的酒席。裴洛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低着头不说话,便是面前的笙歌曼舞也懒得看。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多都是些熟面孔。这些人曾为南楚效忠,如今又为大周效忠,在同一个地方观赏歌舞,喝着一样的酒。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倦。
忽见穿了一身明黄龙纹衣袍的父亲朝自己走过来,他连忙站起身,还没完全直起身就觉得一只手按在自己肩上。
裴绍端着酒杯:“我大周能有今日,宣离,你的功劳实是最大。”
裴洛拿起矮桌上的酒杯,虚应了应,仰头一饮而尽:“父皇过誉了,儿臣当是如此。”
裴潇也端起酒杯,遥遥祝酒:“二弟的功劳之大,是大家都瞧得见的。若不是二弟坚持,当初连沂州都不能拿下。”他浅浅地喝了一口酒,微微笑道:“皇弟的功勋比我这做兄长的都要大,这太子之位于本宫,真是受之有愧。”
裴洛一怔,立刻道:“大哥这是说哪里的话。”
裴潇看着他,又笑了笑:“本宫之前还和父皇说该给皇弟什么样的封赏,说来说去,也唯有以太子之位相让才好。”
裴潇勉强一笑:“大哥真会说笑。”
裴潇神情诚恳,言词急切:“适才所言,决无虚假,皇弟怎么的会以为为兄在开玩笑?为兄是当真想以太子之位相让。”
裴洛想起之前在襄都城破之时,自己就曾自伤于三军阵前,以此来挽回自己在军中的地位,眼下裴潇看模学样,也来了这么一招,当真是报应不爽。他苦笑道:“皇兄别拿臣弟取笑了。”
兴献王忙打了个圆场:“太子殿下,这立储君一事,向来都是长幼有序,皇上既然这样定了,太子殿下也不必谦让。”
裴潇微微一笑,便再没提此话。
裴洛慢慢在矮桌边坐下,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他却觉得无比疲惫,只想早早离席。他闭了闭眼,突然看到迟钧森冷的目光朝他这里微微停顿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裴洛握着酒杯,只听咔的一声,酒杯上裂开一道细缝。
酒席散去之时,已经入夜。
裴洛同父亲说了声今晚在醉娘那里过夜,便和别的官员一道,穿过长廊,从宣和门出宫。迟钧脚步摇晃,看来有些喝醉了,宫门外正有一顶六人软轿等着。
裴洛疾步上前,抬手按着迟钧的肩,冷冷地开口:“迟大人,我早就警告过你,切莫挑拨我们兄弟关系,你却总是记不住。”
迟钧看见他,身子摇了摇:“燕王殿下,莫生气,气伤脾怒伤肝,您千金贵体,可伤不得。”
裴洛长眉微挑:“哦?”
迟钧神情十分恳切:“殿下,下官早就说过,太子殿下不是寻常人,而是能狠得下心来做大事的人,迟钧几句挑拨之言,太子殿下怎么会听信呢?”他眼中光芒内敛,显得很是和善:“不过下官还是觉得,害人之心虽是不可有,可防人之心却一定不可无的。燕王殿下,您的功劳太大,下官冒大不韪说一句,就算是皇上,也未必及得上殿下你了。”
裴洛听他承认,气极反笑:“迟钧,你莫要仗着资历老道就满口胡言!”
“殿下,下官奉劝一句,有些事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晚了就大势过去,到时候后悔了也来不及了。”
裴洛目光灼灼,一字一顿:“我绝不会后悔。”
迟钧整了整官袍,长身作揖:“若是殿下有一日后悔了,迟钧随时都愿站在殿下这边。”毕竟裴洛虽对他厌恶,却不会杀他,而裴潇很可能等着取他头颅的那一日。这天下谁为主,他一点都不在意。君王的位置,怎样也不会是他。他只顾自己的利弊,就算是被人利用,也要选那个对自己有利的。
裴洛攥紧了手,再慢慢松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策马回到醉娘的宅子,总算把无端生起的一股气而压了下去。绛华正和醉娘坐在桌边磕瓜子,一见他走进来,脸色不怎么好看,不由问:“宣离,你在生什么气?”
裴洛喝了一口茶,有些负气:“迟钧这混账,和大哥不知说了些什么,大哥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要把太子的位置让给我。酒席散了之后,他又劝我什么先下手为强。”
醉娘微微一笑,摸了摸裴洛的肩头:“绛华,你瞧他还是很小孩子气的,别人胡说八道几句,他也会气成这样。”
绛华知道他担心的不是迟钧在背地里挑拨,而是他们兄弟之间的僵局,便笑着说:“宣离,你累不累,要不要先洗洗睡了?”
裴洛放下茶杯,笑了笑:“好,就早点歇息。趁着这几日还不用上朝,不如我们明日去郊外散散心可好?”
醉娘摇摇头:“还是你们俩去吧,我懒得走动。”
裴洛含笑看着绛华,慢慢道:“绛华,明日你想去哪里玩?”
阳春三月,堤岸边的桃花初绽鲜丽,湖面水平如镜,野鸭拍打着水面,悠然游动。水边也晒起了渔网,渔女用清亮的嗓子唱着一支江南小调。
绛华将船帘勾起,探出身子往外看,但见不远处狭窄的河湾道边听着一只小船,几株生得极艳的桃花一直探到水面上。一位青衫公子站在船头,抬手折下一枝桃花。桃花树枝桠微弯,鲜嫩的桃花瓣簌簌落了他一身,他慢慢拂衣振袖,举止优雅。
裴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笑道:“我也去折一枝给你。”不待绛华说话,便站起身来,向着船头道:“船家,往那边的河道停靠。”
绛华连忙道:“不用啦,这花开得这样好看,折下来不是太可惜了吗?”她瞧了瞧那个青衫男子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却偏偏又想不起是谁。
但见那人将桃花枝拿在手中,转身递给倾身从船舱中出来的少女。那少女把玩着手中的花枝,不知说到什么,微微皱了皱鼻子,模样乖巧无邪。
裴洛淡淡一笑:“那就把船划近些去看,总比这样远观的好。”他撩开船帘,低下身走出船舱,但见船头已经空无一人,连桨橹也不见了。裴洛微觉不妥,立刻大步走到船头,只见桨橹在湖面上远远地浮着。他心中一沉,又立刻走到船尾,果然看见船尾被人凿开一个大洞,湖水正咕噜咕噜地灌进来。
这偌大的湖,要游到岸边也不容易,更何况有人敢凿他的船,水下必定还有什么玄机。裴洛神色阴沉,突然往船舱了好几步,抽出身侧的佩剑,重重地向船板上刺下,与此同时,一柄尖利的长剑也从水下刺穿船板,正好钉在他适才站的地方。
只见湖面上飘起一缕殷红之色。绛华看得分明,挨近裴洛身边:“宣离?”
裴洛伸指在唇边一竖:“别作声。”他拉起绛华,往船舱顶上一跃,只见五六把尖刀从船板上刺穿上来,小船哗啦一声全部散开了。裴洛看准这几把尖刀的位置正要出手,只听几声惨呼,水下有五六具尸首慢慢浮了上来,每个人的额间嵌着一瓣鲜丽的桃花,缓缓渗出的鲜血将花瓣染得更艳。
那原本停靠在河道边上的小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划到近处,绛华看着眼前那位淡绿衣衫的少女向她伸出右手来。她的左手还拿着那支新折下来的桃花枝,嘴角微微一弯:“上船来吧,再等一会儿你们就要掉到水里去了。”
绛华伸手拉住她的手,借力跳到船上。她几乎一下子就感觉到,眼前的少女是她的同族,只是不知为何,身上的妖气淡得几乎察觉不到。裴洛也跟着跳到对方的船上,落在船板上的力道很轻,船头只是微微一沉。
那淡绿衣衫的少女立刻赞了一句:“好功夫。”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件黑乎乎的事物呼的一声落在船上,船身剧烈摇晃一下,几乎翻船。绛华瞧见那被从水里扔上来的,竟是一个穿着水靠的人。只是那人的四肢都被布条缚住,根本不能动弹。而这缚住四肢的布条看起来像是从那个人身上的水靠上撕下来的。
等到她和那个从水里湿淋淋上来的青衫公子打了个照面,不由讶然道:“余墨?”
那淡绿衣衫的少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容:“原来你们认识?”
余墨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顾自走进船舱去了。
少女倾身施礼,微微笑道:“我叫颜淡,颜色的颜,清淡如水的淡。两位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她低下身,取出袖中的匕首,将被捆着的那个刺客身上的布条都割开了,很客气地说:“我们山主脾气不好,让你受惊了,不如进来喝杯热茶驱驱寒吧?”
裴洛不由重复一遍:“山主?”
绛华也是冷汗直冒,现在船上一共五个人,其中有三个都是妖,这个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若是颜淡一句话对应不当,他们的身份可都要露馅了。
颜淡眼珠一转,笑得纯净无邪:“什么山主?我刚才是说我家公子。”她偏过头看着绛华,问道:“这位姑娘,我刚才说的是我家公子么?”
绛华无言地点头。
颜淡又低下头瞧着那名刺客,锃亮的匕首映着阳光一闪一闪,慢悠悠地问了一句:“那你说,我刚才说了山主两个字么?”
那名刺客立刻猛摇头。
颜淡抬起头,温温软软地说:“这位公子,你听错了呦。”
裴洛只能默然。
他们说话之间,余墨已经换了一身衣衫,将船帘撩起来别再钩子上,语声清朗:“两位请进来小坐一阵,在下招待不周,还请多见谅。”
颜淡在那个刺客肩头轻轻一拍,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为何我家公子刚才就留你一个活口?等下你要想好了再说话,明白么?”
那刺客抬起头,和余墨一对视,立刻抖个不停。颜淡戳了戳他,很关切地说:“你抖得厉害,要不要我扶你进去?”
绛华和裴洛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露出几分苦笑。
一杯热茶下肚,余墨慢慢放下茶盏,语声低沉悦耳:“之前有些误会,不过也算是就此揭过了。今日碰见二位,纯然碰巧。若有什么话要问这个人,就请随意。”
绛华看了他一眼,她虽然碰见的大风大浪不多,懂得人情世故也不多,但还是知道对方之所以会被打回原形,和自己脱不掉干系,说是一点积怨都没有,这怎么可能?至于余墨为何一年多就恢复了,她更加不知道了。
裴洛看着那个刺客,淡淡道:“你可知我是谁?”
那刺客靠着船舱,死死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那么,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
对方还是闭着嘴不说话。
“就算你现下不说,我也一样可以查得到。”裴洛也不着急,缓缓道,“好死不如赖活,想来你也不想平白丢了性命不是么?”
那刺客突然大声道:“死又如何,老子根本不怕!”
他话音刚落,身边立刻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拍掌声,颜淡夸奖道:“有气魄,有骨气,就是要这样宁死不屈,方不失男儿本色!”那刺客虽被捉住,可是被人夸了这几句,心中愤懑稍减,有些飘飘然起来。
颜淡抬手端起茶盏,微微一倾盏:“我以茶带酒,敬你一杯。”她执盏的手指细白柔软,映着青瓷盏,格外好看。她喝了一口茶,明眸皓齿地一笑,语声温软:“等下严刑逼供时,你也要有这气魄,千万不要招认呦。”
绛华看着这位同族,忍不住扑哧一笑。
余墨支着颐,饶有兴味地瞧着。
颜淡在身后的箱子里翻了一阵,取出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轻轻比在那刺客身上,另一手在他身上拍了一拍,微微笑道:“果真是练武之人的肉比较结实,有韧劲,有咬头。”
那刺客大笑一声:“你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只怕连刀怎么用都不知道罢?”
颜淡一脸惊讶看着他:“你怎的知道?我家公子总说我下刀很不准,明明可以一刀杀了的,偏偏割伤几百刀也死不掉。”
那刺客脸上一变,喉中发出一声急促的声响。
“你也莫要害怕,多痛个几下就没事了。我这里还有很好的金创药,等下再给你敷上,保证你性命无碍。”颜淡转头瞧着余墨,轻声道,“公子,今日中午吃饺子好不好,这里有现成的饺子馅呢。”
余墨含笑道:“好,只是不知明日还有没有的吃?”
颜淡微微一笑:“自然有的,这人那么壮,割上十天半月的也割不完。公子,我常听人家说,股上的肉最韧最结实,不如先从股上割一条下来好不好?”她说完,便将刀刃比在对方的大腿上。
裴洛出手如电,在对方的下巴上一捏:“这样防着他咬舌自尽。”
颜淡向他点了点头,刀光一闪,只听那刺客赫赫两声,双眼翻白晕死过去。她立刻举起菜刀给其他三人看:“我都还没切下去,他就昏过去了。”
隔了好一阵,那刺客才醒转过来,耳边回响着菜刀剁着砧板的声响。他睁开眼,想挪动身子,却发觉被点了穴根本动弹不得。只见颜淡跪坐在自己面前,飞快地剁着砧板上的一块肉,另外三人则面露同情地盯着自己。他脑中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只见颜淡慢慢转过头来,向着他嫣然一笑:“你醒了?我马上就把饺子包好,很快就能下锅。你一般是吃几只的?”
他双眼一翻,又再次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的时候,正瞧见颜淡提着菜刀靠过来,秀丽的容颜上带着一种歉然的神情,轻声道:“我现在看了看,好像饺子馅又不太够了……你放心,我这边割下去,然后金创药就会撒下来,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那刺客这次总算死死地支撑住了,口中啊啊直叫,因为被裴洛动过手脚,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颜淡看见他这样,转头看着裴洛:“他在说什么?”
裴洛略低了低头,轻轻一笑,抬手将他的下颔扶正,接了回去。
“我说,我全部都说!求求你不要再割了!”那刺客一能说话,立刻就惊恐地大喊起来。
颜淡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不不,你千万不要说出来,我还差一条肉,等我割了你再说好不好?”
“求求你,求求你!我的肉又臭又硬,一点都不好吃!”
“不会啊,我觉得挺好的。”她举起菜刀比在他的肩上,“这回换个地方好了,免得等下血止不住。”
“求求你让我说吧,我全部都招!”
颜淡叹了口气,慢慢道:“你之前这样有气魄有骨气,现在怎么……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忍忍就过去,何必低声下气地求人?放心,我会割得轻一点的。”
裴洛截口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有半句假话……”
那刺客额上冷汗涔涔,连声道:“绝不会有假,绝对不会!”他静下来想了想,开口道:“其实是对方一个管事的来找我们,那人出手很大方,都是足锭的银子,听口音是南都人,应该也是名门望族。”
裴洛语气严峻,缓缓道:“那银子底下的记号是什么?”
足锭的银子底下,一般都有钱庄的记号。他一旦知道是哪家钱庄,要查下去也不难了。
“是通源……”
裴洛眼神森冷,静静道:“通源?你有没有看错?”
那刺客被他的气势给骇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也可能、可能是看错了。”
绛华抬手按在裴洛的手背上,轻声道:“既然问出来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颜淡微微笑着看他们:“现在便要走了么,你们都还没吃我包的饺子呢。”她话虽如此说,还是站起身走出船舱,将小船划到岸边。
绛华上了岸,又回身拉了拉颜淡的手,微笑着看她:“多谢你。”
颜淡微微摇头,露出一个乖巧无邪的笑颜,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余墨的真身是什么?”
绛华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余墨,又看了看水中,颜淡立刻了然:“我知道了。对了,我看你们也不打算带着那个刺客,就让他留着陪我说说话好了。”
裴洛和绛华并肩走开几步,还能隐约听见颜淡温温软软的声音传到耳中:“余墨,他们都不留下吃饺子,人家多煮了好多……啊,那个谁,你应该很饿了吧,就多吃一点好了……你不要怕,这饺子馅里面没有你的肉……你不信啊?这是真的,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骗你,不信你自己来尝一口,就是猪肉而已……”整个湖面久久回荡着那刺客的惨叫声。
裴洛苦笑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饺子了。”
绛华立刻点头道:“我也是。”
裴洛回想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忍不住笑了,可没笑多久,眉头又皱了起来。绛华不知自己该不该问,最后硬生生地忍住了。
只听裴洛冷冷地说:“通源钱庄,一直以来最主要的几个主顾中,就有我们裴家。”
待到三月末,大周国本已经稳定下来,修生养息,慢慢恢复连年征战所带来的动乱。可这时一道文书八百里加急,从临汾直接送到南都,一时间朝廷上下便多了几分愁云惨淡。临汾本来就在漠北,那里连年风沙,十分干旱。今年的情况更是糟糕,从去年九月开始,仅仅下过两三场小雨,眼见春耕时期都快过了,还是干旱成灾。
百姓没有粮食,即使免去赋税,也没有办法生活。
辰时一过,一群红袍紫服的官员便鱼贯入殿,整整齐齐地站在大殿两旁。裴洛一袭淡紫色的亲王服,站在右首第五个位置上。他一偏头就刚好能看见对面的裴潇和裴潭,却还是忍住不去看他们。
何况就算从他们的神态中看出什么端倪,又能如何?他难道还要亲手除去自己的亲兄弟不成?
只听父亲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临汾大旱,这件事众卿都已经听说了罢?”
裴潇低着头慢慢从一旁走到中间,恭恭敬敬地开口:“儿臣已有了一个计较。”
“不妨说说看。”
“儿臣以为,民乃国之根本,民生之计是决计不可动摇。眼下临汾大旱,北地的百姓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不如调国库钱粮安顿百姓,之后每年都从国库中取出一部分,补贴给那里的百姓。”
裴绍沉吟片刻,又转头看着自己的二子:“宣离你以为呢?”
裴洛慢慢走到兄长身边,轻声道:“儿臣以为皇兄所言极是。可还是有颇多不妥之处。若每年补贴钱粮,又不征赋税,对于国库的负担委实太重。儿臣觉得,不如派工匠能人到漠北,因地制宜。所谓授之以鱼,还不如授之以渔。”
裴绍点点头:“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献郡王越众而出,扬声道:“臣觉得太子殿下的建议较为可行。临汾本就是不毛之地,派去能人巧匠过去,只怕也翻不起什么浪来。虽说国库难免负担过重,可是其他富庶的地方纳上的赋税,难道连区区一个临汾都养不起?”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个官员小声地赞同。
裴洛微微抬起头,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最前列的几个赏红的官员都附和献郡王的话。他心中清明,这些附和的官员,恐怕就是太子的党派了。没想到这么快,品阶最高的几个官员全部都已经归附了太子。
他除了手上还有旧时北关军的兵权,在朝堂上根本没有和兄长相抗衡的势力。其实这样也好,自己也就此可以过闲散日子,不必再被猜忌着了。
只听裴绍又道了一句:“不知迟尚书的意思为何?”
迟钧低下头,语气恭敬:“太子殿下所思所想已经很是周到,临汾城的百姓该是感激皇恩浩荡才是。”
裴洛不由心道,迟钧这个人除了奸猾,还很会见风使舵、溜须拍马。若是他同太子势力相当,他恐怕就未必会这样说了。他慢慢退回自己原来站的地方,耳中不管灌进别人面红耳赤地争吵拨到临汾的钱粮为几何的事情,默不作声。
等到早朝散了,他便出宫回府,走过宣和门时,正碰上长兄。裴洛走到他身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今日……其实皇弟的主意也不差,只是那些人看不出来而已。宣离,你切莫放在心上。”
裴洛微微一笑,不动手色地避开了兄长伸过来拍他的手:“皇兄言重了,也是臣弟考虑不周。”
裴潇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道:“我们三兄弟好久没有聚一聚了,就今晚吧。在我府上,也可以带着家眷来,绯烟她很是想念绛华。”
慕绯烟款款走来的时候,一手按着小腹,温柔地微笑:“绛华。”绛华看着她,许久才反应过来:“绯烟,你快当娘亲了?”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低声道:“已经有半年了,我本来还怕这孩子会在天牢里待不住,结果他到现在还是好好的。绛华,我希望这孩子不要像我,只要活泼健壮就好。”
绛华忍不住笑:“怎么可能不像你?我倒希望孩子能和你一摸一样呢。”她扶着慕绯烟在矮桌边坐下,又问:“我可不可以碰一下?”
慕绯烟牵住她的手,慢慢放在小腹上:“感觉到没有,他在动……”
绛华欢欣道:“真的在动。绯烟,他这样踢你,你会不会很痛?”
她微笑着摇摇头:“不要紧。”
裴潇取来一只软垫,放在她身后,轻声道:“你若是累了,就回房歇息,我和二弟、三弟恐怕要聚到很晚。”慕绯烟笑了一笑,没说话。
裴潭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取笑:“皇兄这般体贴,倒是让臣弟有些想不到了。”
裴潇端起酒杯,幽深的目光掠过裴潭,最后定在裴洛的脸上:“我们三兄弟有很久,都没有好好聚在一起过了。”
裴洛慢慢抬起头,直视着兄长,只听他继续说:“自从二娘过世之后,我们多多少少就有了一些隔阂。二弟你在家的时候变少,而为兄之后去了南关,一年也见不到一两回。”
裴洛听到他突然提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怔了一下,微微笑道:“那时候我还和爹爹怄气,傻事也做了不少,大哥你再提起来,我当真有些不好意思。”
“二哥,关于二娘的事情,其实娘亲一直都很愧疚。也怪我一时气盛,总忍不住要找你的麻烦,现在想来,那时实在是可笑。”裴潭端起酒杯,笑着道,“我先干为敬,二哥你不会不赏脸喝这一杯罢?”
裴洛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倾杯将酒饮下:“血浓于水,三弟你多虑了。”
他们毕竟是亲兄弟,何况提起生身母亲,他更是没有立场计较。若不是他的生母曾买通下人,在大娘的安胎药中加了一味,大娘也不会小产。子代母之过,便是他们不提起,裴洛也是记着的。
“对,亲兄弟哪有隔夜仇的,是我想太多了。”裴潭眼神闪烁,又遥遥祝酒,“二哥,我再敬你一杯。”
裴潇轻轻笑了一笑,突然伸臂揽住慕绯烟:“我也快当爹爹了,到时候等礼部拟好名字、表字,大家再一起商量选哪一个好。”慕绯烟脸上微红,推了推他的手:“你这么快就喝醉了吗?”
裴洛闭了闭眼,复又微微笑道:“嫂子原来已经有身孕了。”
“你们还有三四个月,就该当叔叔了。”裴潇爽朗地笑,“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你们也不如趁着这两年尽快大婚罢,这样拖着也不是法子。”
裴洛微微笑着看向绛华,轻声道:“我也一样,不管男女都喜欢。”绛华张口结舌,如果他们有孩子,也不知道会是人是妖,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自从见到余墨他们,她便越来越担心她的身份会被别人知道。
手指突然被轻轻握住。只听裴洛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答应你,只要能拖得一日,我便不会娶正妻。”
绛华看看他,不由心道,她根本完全没在担心这个,果然种族不同,想法会有很大差别么?
马车轱辘声响,在一片漆黑夜色中慢慢前行。
裴洛脸色微微发白,苦笑着揉揉太阳穴:“本来我还以为酒量还不算差的,没想到还是有些喝过头了。”他靠在软垫上,有气无力地看着身边的人:“绛华,我这回是真的累了。他们还在猜忌我,连自己的娘亲都搬出来,用自己的妻子、最亲的人做挡箭牌。这南都和朝廷,竟然还容不下我。”
绛华从未见他如此颓然过,不觉心疼起来:“如果你不想留在南都也没关系,我跟着你走。”
裴洛苦笑着看她,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不管怎么样,我身边都还有你,其实这就足够了。”隔了一阵子,他又开口道:“其实我还真的有点羡慕大哥,照理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该做的都做了,生米煮成熟饭也有些火候了……你该不是一直瞒着我什么罢?”
绛华一个激灵,紧张地看着他。
裴洛屈起手指支着下巴:“绛华,你若是有了身孕千万别瞒我。像你这样喜欢乱动乱走的,最怕出什么事了。”
绛华顿时哭笑不得:“裴洛,你想得太多了。”
“其实我觉得有一双儿女更好,男孩子像我,要文武双全,女孩子……”他语气一顿,笑着说,“还是像我算了,像你这般钝,不太容易嫁出去。”绛华气呼呼地瞪着他。裴洛咳嗽两声,呛笑着道:“不过也说不好会有人喜欢像你这样迟钝的,比如说我……”他捂住嘴,用力咳嗽了一阵,只见绛华脸色发白,眼中担忧之色甚重,轻声笑着安慰:“大约是着凉了,没关系的。”
绛华伸手按在他的眼上,轻声道:“宣离,你别说话,先歇一歇。”她慢慢将他捂住嘴的手心摊开,掌中血色殷红。
裴洛拨开她的手,微微笑道:“你莫要担心,我真的没事,可能是喝了酒,出来时又吹了吹冷风,有些头晕……”
绛华摇摇头:“你别说话,好好躺一躺。”
裴洛慢慢闭上眼,他只是有些累,为什么她会露出那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明明,他已经不想再看见她为自己掉泪了……
“酒杯的边缘都抹了毒,这样连着喝下那么多杯,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裴潭拿起酒杯晃了一晃,“大哥你这样旁敲侧击的,实在没什么用,倒还不如这样来得直接。”
裴潇眼中幽深,静静地看着他:“我听说二弟前日外出,碰上了刺客,这也是你做的?”
“整整一千两白银,买了一群废物!二哥在暗地里竟然还有厉害的帮手在,我派去不少人去跟踪他们,倒是完整回来了,只是神志不清,整日介念叨着两个字,全是一群废物!”
“念叨着两个字?”裴潇微微皱眉,“哪两个字?”
裴潭脸色难看,像是有点难以启口:“……饺子。”
“饺子?”裴潇愣了一下,慢慢地笑了,“三弟,你有时候做事便是太绝了,需知穷寇莫追,明日献郡王爷的折子一上,大势已定,这些暗杀下毒的手段只会逼得人反戈一击。你做的这些,委实是多此一举了。”
裴潭有些不甘心:“可是大哥——”
他才刚说了四个字,衣领一紧,被裴潇拉在手中。裴潇冷冷道:“不必再多说。不管你想到多少法子,立刻把手头正做的事都停下来,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裴洛我自然有压制他的法子,他除了那点战功就没别的什么,你别自作主张坏了我的事。”
裴潭整整衣襟,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大哥你在想什么,你是觉得这样胜之不武,非要在朝堂上让他心服口服。可惜这杯酒下去,也没这个机会了。”他语气一顿,又接着道:“其实这样最简单,也最有用。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裴潇点点头:“时候也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府,免得别人说事。”
他理了理衣裳的褶皱,走出花厅的一瞬间,却瞧见自己的妻子站在那里,清澈的双眼直直地望着自己,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好还是柔声道了一句:“我想很晚了,来叫你歇息的。”
裴潇看着她,轻声问:“你都听到了?”
慕绯烟想了想,还是点了一下头。
裴潇突然笑出了声,脸上没有半分不悦之色:“那你怎么想,是希望他登上帝位,还是我继承大统?”
慕绯烟讶然看他:“你……”
“我知道你在出嫁之前,心中便有他,嫁给我,也全是你爹爹做的主,不是么?”
她脸色发白,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孩子的父亲是你,嫁到你们裴家后,我更是一心一意地待你,你竟然……”
“绯烟,你看着罢,这皇位是我的,这天下也是我的,包括你和孩子,都是我的。”他眼中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光彩,“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折腰。不用多久,这江山就会落到我手中。裴洛他办不到,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江中一叶扁舟。船舱中油灯如豆,灯火跳动,在舱壁上映出各种奇怪的影像。淡绿衣衫的少女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喃喃道:“这么晚了,要来的早就来了,看来今晚过后也不会有人过来了。”
余墨缓缓放下手里的书卷,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每日这样吓别人,就不会厌么?”
“当然不会!”颜淡支起下巴,“就像你总是忍不住想取凡人的精魄,我就忍不住想找人陪着说说话嘛,现在好不容易有人乐意送上门来了……”
余墨交叠起双腿,淡淡道:“你想说什么,我陪你说。”
颜淡兴致缺缺地看了他一眼,又趴回桌上:“不要,和你说话没意思。”
“颜淡,你是怕我,还是别的什么?我似乎觉得你见了我总和见了鬼似的。”
颜淡心中一顿,立刻笑着说:“怎么会像是见鬼似的?你这么好看,哪有鬼好看?”
“……”
“不对,你比鬼好看多了!呃……”
余墨怜悯地看着她:“就算是比鬼好看得多,这也没什么可高兴的罢?你这是在故意惹我生气来了?”
颜淡踉踉跄跄地扑过去:“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余墨,你不要生气嘛。”余墨伸手握住她的肩,慢慢道:“还是把你埋起来算了,反正你原来就是扎在土里的。”
颜淡眼珠一转,立刻握住他的手,动情地说:“主公,我也是怕不在你身边了,就再无人在主公烦闷的时候陪着说笑了。”
可惜余墨不怎么欣赏,抽回手道:“你现在说过话了,觉得舒坦了没有?”
颜淡微微嘟起嘴,嘀咕了一句:“余墨,你不对劲,莫非你是瞧见那位美丽的花精姑娘身边已经有人相伴,而她身边的那人不是你,所以在妒忌?”
余墨嘴角微抽:“我没有。”
“你不用急着否认,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笑你的。”
“都说了我没有!”
“你说,人和妖结合,会生养什么出来?人、半人半妖、还是妖?”颜淡很苦恼。
绛华慢慢地合上手心,那种灼烧般的痛,到现在还是一点都没有减退,幸好她还来得及用妖术把毒从裴洛身上过到自己身上。
她轻轻道:“还是离开这里罢,宣离。你真的太累了,用不着再撑下去。”
不知裴洛能不能听见。
她突然向往起那种悠闲自由的日子。南都之外,天地更为广阔。就像余墨和颜淡,那样快乐,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挡这种天高地远的自由。
裴洛睁开眼,在床上慢慢坐起身,顿觉身子虚软,有些用不上力。绛华见他醒了,端来一碗汤药:“昨晚太医来过了,你身子还没大好,我看今日早朝就别去了吧?”
裴洛摇摇头,笑笑道:“不去岂不是落人话柄?也就是走一圈回来,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他下了床,伸手着衣,突然问了一句:“太医是怎么说的?”
绛华看着他的神情,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太医说可能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几剂汤药调养一下就没事了。”
裴洛看着她用银针在汤药中搅了搅才把药碗递过来,也不说破,接过来几口喝完:“我先去上早朝,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马上回来陪你。”
他出了府邸,便径自往宫里去,骑马到半路时,正巧碰见林未颜。但见林世子眼神闪烁,神色复杂,说话也吞吞吐吐,和平日言笑无忌的模样大不相同。裴洛看在眼里,见他不想说,也就没有问。
两人结伴过了宣和门,穿过长庭,就是议事殿。
裴洛一脚还未踏进大殿之中,忽听林未颜在身后轻声说一句:“今日一过,北关军只怕都要调离南都,凌将军他们都要走了。”他顿了顿,又说了几个将领的名字,那些人,都是曾经在北关出生入死过的将士。
裴洛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许久才踏出那一步,低声道:“我知道了。”
眼下大周政局已经稳妥,的确再不需要三军镇守,他手中的兵权也是时候被卸下了。
他在朝殿上站定,而离上朝还有些功夫,只见迟钧缓缓走过来,长身作揖:“殿下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虽说国事为重,可这千金之躯,也该多保重。”
裴洛看到此人就没好气,朝中若论阴损,迟钧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他点点头,淡淡道:“尚书大人言重了。”
迟钧没有抬头,声音陡然放低了:“下官听闻,今日会有一道调拨军队的折子呈上,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裴洛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已经听说了。”
迟钧挂上恳切的笑容,又作揖道:“这几日天干物燥,殿下多多保重。”他慢慢退回自己站的位置,过不多久,早朝的钟声也响起,所有官员都不再说话,屏息站在两侧。
裴洛木然站在那里,只觉得斜前方又视线不断地落在他身上。这个位置,是大哥和三弟。他没有抬头,也不知道对方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他只觉得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依稀听到献郡王爷说起驻扎在南都的三军,便再听不清楚什么,之后所有事情都和他无关。他不必想,也没有人会过问他的意思。
他只需将兵符交出,这样万事皆休。
裴洛慢慢回想他初初从军之刻,几个贵族子弟挤一顶军帐,军毯都还有难闻的气味。第一次尝到战事的残酷,同士兵大打出手,领到第一顿军棍,最后却前嫌尽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记起那时烽烟,穿着暗沉的铠甲纵横沙场,衣上的熏香突然成了铁锈味儿,学会骂的第一个脏字,开始习惯粗劣的烧刀子的味道……
他将兵符握在手中抚摩,这一枚兵符早已带着他的温度。
既然他不能去争,也不敢去争,那么还是放开罢。
裴洛慢慢抬起头,看见身前宦官托着一个红丝绒玉盘,笔直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轻轻将兵符放在上面。
绛华等在大厅,只要他一进门,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她知道裴洛有多心高气傲,现在却要忍着委屈,步步退让度日。帝王之家,总有些不圆满的,她最不愿看到的,其实就是裴洛和他的兄弟起冲突。一边是绯烟,一边是裴洛,她心中为难,不知该偏给谁,只好尽可能地对裴洛细致一点。
只听府外响起一声马嘶,她立刻站起身迎出去,只见裴洛的脸色莫名好了许多,看到她时突然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
绛华吓了一跳,总觉得他这个转变太过突然,该不是今早又吹了冷风起烧了罢?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却没觉得烫。裴洛微微笑道:“我还没昏头,只是早朝时候被收了兵权,突然觉得应该高兴一点。”
绛华迟疑着该不该说实话,实话一般总是不好听的。裴洛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你对着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莫非,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嘴角微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除了红杏出墙和别人私逃,其他的都好说。”
绛华又好气又好笑,见他开始有心思说笑,慢慢地也放下心来:“如果是这件事,你会怎么对我?”
裴洛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额,似笑非笑:“我是舍不得伤你,不过那个别人,我只能一块块剁了解气。告诉你也不打紧,有人说什么好聚好散,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有了好归宿就该放手,这些全是废话。我是不会有这么好心,总之该杀的杀,该绑的绑,就是绝对不放手。”
绛华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果然是昏头了。”
裴洛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府里走:“绛华,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南都的人事格局,让人难以忍受。”他眼眸明亮,带着温柔的笑意:“我们离开南都罢,从此天高地远,再无羁绊。”
绛华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不是在说笑吧?”
“说笑么,一般都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现在才大清早。”
“那……什么时候走?”
裴洛微微笑道:“现在啊。我刚才不就和你说了,今日被卸了兵权,朝廷上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趁早离开才是上策。”
绛华拉着他跑了两步:“那我现在马上去收拾东西。”
裴洛突然伸臂抱住她,扣住她的腰:“别急着收拾,反正还早,先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绛华忍无可忍,拉开他的手臂:“裴洛,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最近变得很无耻?”
裴洛微微眯着眼看她:“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
“你果真是变得无耻了。”绛华推开房门,打开柜子。裴洛见她取出几件换洗的衣裳,在一旁说:“我们是私逃,连折子都没上,这衣衫就不必带了罢?”
“不用带衣衫那你穿什么?”
裴洛走到她身边,微微笑道:“说你笨,你还不承认。我们的衣裳都是订制的,就算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相同的,每一件都绣着这个图案,”他把衣角背面翻过来给绛华看:“这是皇亲国戚才能穿的,带着这样的衣衫反而让人容易找到,就是我们现在身上穿的,等出了城也要换了丢掉。”
他打开首饰盒,取出一块玉佩来:“你看这块玉上也有记号,这也是不能带的,就算带出去了也没人敢收,完全是一件累赘。要挑就挑些轻便贵重的,又没有皇族的记号,这样才能拿到当铺去换银子。”
绛华依言挑出几件玉饰,开玩笑道:“这样说起来,倒像是夹带私逃。”
裴洛似笑非笑:“夹带私逃可是重罪,抓住了可要送官的,所以要选月黑风高的时候。还好现在是四五月,南都的夜市都开着,城门也不会关,正方便了我们。”
绛华掂着手中的玉饰,不由道:“可是该早点告诉凌姨,让她也好有个准备。”
“不了,还是等走的时候去叫她,现在出去只怕一下子就被人盯上。我身子还没大好,要是对方人多,就没有把握脱身。”裴洛想了想,突然问,“前几日我们在郊外江边碰上的那两位是哪里人?他们是江湖之人吗?”
绛华听他问到余墨他们,不由有点担心:“算是江湖中人罢。”
“你的事,我并不是全部都知道。那位余兄,就是曾经追杀过你的人罢?不过现在看来,他肯出手帮你,也没什么嫌隙了。我倒想,他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用心。”裴洛微微失笑,“比如他也是和我一样,喜欢你这般的女子。可是现下我知道应该不是这样的。”
绛华叹了口气:“你真的很奇怪,现在想起来,我从前和秦拓多说两句话,你就要计较。”
“绛华,奇怪的不是我,而是你。如果你满心都是那个人,就由不得你不计较。”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知道我为什么明白他没有那种心思么?因为他看着别人的眼神,就和我看着你的时候一样。而我看着你的神情,你看到了吗?”
绛华看着裴洛,缓缓握住他的手指。
夕阳西下,余晖在天边晕开一层淡红,好像女子颊边的红晕。
裴洛牵着身边人柔软的手,心境也渐渐开阔,这几日积淀的沉闷烦恼全部都散去了。外城还是和往常一般热闹,小商小贩叫卖之声不绝。
裴洛突然低声说:“绛华,我想过了,我们也不用走得太远,找个小城镇安顿下来。开个私塾,我来教书,你呢,就照顾孩子和凌姨。我们要有一双儿女,我们俩的儿女相貌定是不差,以后儿孙满堂,倒也热闹。”
绛华轻轻地嗯了一声,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相貌定是不差?”
“我爹爹就生得英俊,我自然也不差,你么也差强人意,只要是像我们,不管这鼻子眼睛怎么安,也不会难看罢?”
“……如果一年之后,我们还是没有孩子呢?”
裴洛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现在辛苦一点,自然就会有了。”
绛华默然无语。
裴洛却像是卸下肩上的重负,一直微微笑着,不是强颜欢笑,而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拉着绛华,一路跑进醉娘住的小巷子里:“我那时劝了凌姨好几次,她都不愿搬到王府上来住,否则我们直接带了人卷了钱财就可以走了。”
“凌姨只怕是不愿见你的家人吧。”绛华点点头,“我觉得她这样做,也没什么。”
裴洛疾步走到那座小院门前,敲了两下门,也等不及有人来开,就推门进去:“凌姨,我们准备离开南都,你——”
一下子,所有话语都卡在那里,心里却渐渐灌满不安。
桌上摆着的饭菜还是温热的,筷子搁在一边,却还是干干净净。而醉娘却不在屋子里。裴洛拿起筷子瞧了瞧,低声自语道:“究竟是什么事,连饭菜都来不及动……”
他突然转身出了小院,只看见隔壁院落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立刻走上前:“你可有看见住在隔壁的醉娘姑娘去哪里了?”
站在门后的是个干瘦汉子,看见他笑得很奇怪:“醉娘姑娘?怎么,小哥你也是醉娘姑娘的常客?”
裴洛眼角微微一跳,不安的感觉更浓了。
“听说她原来是君自醉的娼妓,后来被人赎身了。刚刚就有位公子先你一步把人接走了,这年头,连过气的娼妓都有人要。小哥,我劝你还是收收心,你身后那位姑娘就比她年轻美貌得——”那人话还没说完,裴洛已经忍不住一拳击在他腹部,然后用力踹了两脚,还是不解恨,正要上前,已经被绛华抱住了。
“裴洛,你冷静一点,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凌姨!”绛华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想要把他的气抚平。
裴洛闭了闭眼,一把把那人拉了起来,冷冷地问:“那人有没有说把醉娘接到哪里去了?”他心急如焚,一掌将木门震碎:“快说!”
那干瘦汉子从头抖到脚,结结巴巴地开口:“说是、是……君、君自……”
裴洛松开手,一把拉过绛华:“我们快去君自醉!”
绛华看着他长眉紧锁的模样,不由问道:“你知道是谁带走凌姨的?”
“我自然是知道,这里除了你,我,我爹爹,就只有他了……”他的语气渐渐森冷,让人直打寒颤,“我三弟,裴潭。他真是做得出,我忍他一次又一次,却没有见过这样不知进退的……”
绛华立刻想起,他们从北关回到南都那一回,醉娘说起裴绍和裴潭曾来看过她。这座院落,的确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
她的心中越来越不安,隐约觉得,若是今日不能离开南都,便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他们走出巷子,还没到长街,就听人声纷杂,有人敲着锣鼓扯着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借个道!”
绛华只觉得裴洛的手突然变得很冷,指关节用力,几乎要捏断她的手指。她担忧地转头看他,轻声说:“宣离,不会的,一定不会是……”
裴洛看着南都城的另一头,遥遥可见浓烟滚滚,直冲九天,而君自醉就在那里。他疾步往那边走去,可是街上人流拥挤,有惊惶逃散的、有拼命往失火之处挤过去的,路边的摊铺都急着收拾,平日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就可以走过的街道竟是寸步难行。
一片人声嘈杂中,绛华只听见裴洛在身边轻声道:“我原来还是错了……”明明是她熟悉得不得了的声音,蓦然听在耳边却觉得那样陌生。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说话。
夕阳消失,夜幕深沉。
昔日人声鼎沸的君自醉陷于一片火海之中,火舌吞吐画梁门楣,将旧时繁华一起埋葬。华美的、褚红色的雕花柱在明丽火光中缓缓倾瘫,这样一道一道的火光蔓延开来,带着烟尘直上云霄。花楼中不断传来凄厉哭喊,很快就被火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盖过了。
裴洛下意识地想冲进火中,却还是硬生生地停住了。他扶着墙,慢慢地跪下,眼中微微发红。是他太迟了,来得太迟,放手太晚。
绛华低下身,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她本以为这世间纵然有很多不是凡人可以掌控,却至少为她所有,可是如今她却没有能力扑灭一场大火。她感觉到裴洛微微发抖,像是在克制什么,几乎用尽力气。
淅淅沥沥的春雨开始润泽人世,却也卷不去这漫天大火。渐渐的,君自醉烧为平地,火势也慢慢变小,在这一场细细雨丝中熄灭。
裴洛缓缓站起身,衣衫发丝都集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突然侧过身一拳击在墙上。绛华看见墙上渗开一点点殷红,裴洛每一下都打得很重,鲜血顺着他的衣袖淌下来。她看着他突然住了手,回首望着她,睫毛上也挂着淡淡的水汽。
那时,傅徽将军战死,他也不曾掉一滴泪。
而这滴泪,直到到现在也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裴洛看着她,轻声道:“回府去罢。”
“不走了么?”
“嗯,不走了。”他的眼眸在夜色苍茫中微微一闪,慢慢说,“以后,也不用走了。”
这天下好像一只蛋壳,我往左走几步,再往右踱几步,不过是从蛋壳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绛华慢慢回味着他的这句话,他们已经走不了,也不能走了。
晨曦微露,朱红庄重的宣和门半开,一切都寂静无声。
裴潇勒马缓行,突然淡淡道了一句:“往常这个时候,二弟也该是来上朝了,今日却没碰见。”
“我看今日二哥是不会来了,逃命还来不及,又怎会来上早朝?”裴潭笑着说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潇皱了皱眉,神色颇为不悦,“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眼下我已经占尽上风,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大哥,我只知道,做大事就要斩草除根。”
裴潇看了他一眼,突然勒住马缰,眼角微微一跳:“我知道昨晚君自醉那场火是你派人放的,难道你把绛华也给带到那里去了?”
裴潭笑了一笑:“二哥看人看得紧,我怎么可能把她活活烧死?大哥你还不知道二娘其实在青楼里还有一个亲姊妹得的事吧?当初二哥在君自醉标下的那个歌妓原来是他娘亲的姊妹!二娘是个娼妓,竟然还有个姊妹也是娼妓,我让她最后死在勾栏里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裴潇拨马回身,疾言厉色:“三弟,你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下三军已经调离,兵权也收回,可现在我辛辛苦苦布的局全都被你搅了!”
裴潭见兄长变了色,也不禁紧张起来:“现在已经这样了,我看裴洛已经志气全丧、一蹶不振,怎么还有这口气来争?”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利的呼啸,脸旁突然一凉,一支羽箭堪堪从他耳边擦过。
“我本来是没有这口气来争了。三弟,这还要多谢你。”裴洛勒马缓行,身上铁衣暗沉,像是被鲜血风沙给磨得黯然无光一般。他随手将长弓挂在马鞍边上,微微笑道:“大哥、三弟,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们。”
裴潇看着他身后几名将士,其中赫然有当年傅徽麾下的副将许炼,不由皱眉:“宣离,带兵器过宣和门可是重罪,就算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不能容情。何况这些将士,也同我们一起征战沙场,你便忍心让他们和你一道获罪?”
裴洛还是微微笑着,语气和缓:“大哥,我一向敬你是谦谦君子。在我心里,我也一直很是敬佩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同你争皇位。纵然皇位是千万般的好,却不是我想要的。”他慢慢转过头,看着裴潭:“三弟,为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把醉娘带到君自醉的?我想了一晚,却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跟你走。”
裴潭握紧了马缰,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我同她说,是二哥你在君自醉喝多了,一定要她去……”
裴洛突然轻笑出声:“原来如此,她在大火里一定还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不是我想放火烧死她。”他眼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哀痛,轻声道:“原来如此……除了我的事,醉娘还会对什么事上心呢?”
裴潇定定看着他:“我却也不明白,你们又是如何带着兵器进来的?”
裴洛缓缓拿起鞍边长枪,长枪之上还凝着一抹鲜红:“光是宣和门外的守卫根本拦不住我们。”
裴潇突然松了口气,彷佛成竹在胸一般:“宣离,你该是知道,现在宫里的禁军起码大半都是我的人,要是真的对上了,你们不过十来个人,如何是三千禁军的对手?你把兵器抛下,本宫既往不咎。”
裴洛慢慢举起长枪,遥指前方,嘴角微抿,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我若是怕死,又怎么会来?”手中长枪向下一按,已经策马急奔上前。只听噗的一声,枪头没入挡在最身前那名侍卫的心口,带出一片血雾。
他撤出长枪,只听身后的宣和门外传来齐整的脚步声响,夹杂着兵刃碰撞之声。他知道是禁军过来了,更是一刻不停,纵马向前。
裴潇拨转马头退开几步,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场混战,扬声道:“燕王殿下犯上作乱,理应处死,速速将他拿下,死活不论!”
得太子下令,禁军更是如流水般围攻上来,原本不敢往裴洛身上招呼的刀枪顿时都朝向了他。裴洛左突右闪,渐渐被围困住,突然叫了一声:“大哥!”
裴潇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支冰冷的羽箭正好刺入他的咽喉。裴潭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脸色发白,颤声道:“大哥,大哥!来人啊,快把逆贼裴洛拿下!”
他一句话还未喊完,只见裴洛突然一勒马缰,乌骓马突然前蹄直立,将前面的禁军踢开,转瞬间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裴洛反手一枪击在裴潭的坐骑上,马儿吃痛,一下子将裴潭甩了下来。
裴潭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感到咽喉上一凉。
裴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中长枪举得平稳,慢慢向上挑了挑。裴潭立刻扬起头闪避,笑得极是难看:“二哥……”
裴洛突然撤回手中长枪挂在鞍边,淡淡道:“我的兵刃从来不沾像你这样的人的血。”他的长枪、羽箭,所伤的纵然是他的敌人,却也是让人尊敬的对手。裴潭脸上带笑,却比哭还难看:“二哥,我们兄弟这么多年的情谊……”
裴洛一拉马缰,乌骓抬起铁蹄重重地从他身上碾过去。裴潭长声惨叫,一时还不得死,长庭之间俱是他凄厉的叫声。
裴洛纵马第二次从他身上踏过,轻声道:“三弟,其实被活活烧死的滋味比这个还糟,你明白了么?”
转眼间,太子当场被射杀,三殿下又被踏于马蹄下,一群禁军已经目瞪口呆,忽听宣和门外人声喧哗,一队又一队的三军将士冲了进来,将长庭团团围住,整个情势就此倒转过来。
但见凌镇予当先而来,待到近处时跳下马背,单膝跪下:“殿下,末将已经在南都城各处官邸都加派兵士保护,九处城门都全部换了人手。”
裴洛端坐马上,淡淡道:“有劳凌将军了。”
凌镇予看了看周围的禁军,问道:“眼下局面,不知殿下意下如何?”在场那数百名的禁军都目睹裴洛杀兄弑弟,若是有人把事情宣扬出去,兴许会惹来一场动乱。
裴洛慢慢环视周遭,森冷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勒马缓行两步,回首淡淡道:“杀。”
“殿下,殿下请留步!这宫里的规矩,任何人都不得带兵器入议事殿,也不得胡乱换穿朝服,这、这委实于理不合……”司礼职的宦官一路阻拦,可裴洛连脚步都不顿一下,径自走向议事殿,身后有侍卫上前,将这宦官拖到一旁。
裴洛踏进大殿之时,早朝才刚刚开始,官员们伫立两侧。而最高处,裴绍正要整衣落座,一见自己的二儿子一身铁甲,大步踏进来,不由一愣。
裴洛目不斜视,一直大殿最前面,低头道:“恕儿臣甲胄在身,不得行礼。”
裴绍看着他身上的铁甲,已是血迹斑斑,一把抓住了龙椅的把手:“放肆!你这是怎么回事?!”
裴洛抬起头,淡淡道:“太子同宋王谋反逼宫,儿臣已经亲手将其正法,特来护驾。”他不待父亲回应,转过头道:“来人,将太子余党收入天牢待审。”
裴绍指着他,气得全身发抖:“你……你好大的胆,竟敢……”
裴洛回转身淡淡道:“儿臣也是为父皇安危着想。许将军,你护着父皇回寝宫罢,从今日开始,宫里的当值禁军全部换掉。”
许炼走上前,躬身道:“皇上,殿下俱是一片好意,请您千万保重龙体。”
裴绍重重地在椅子把手上一拍,一甩袖子便大步而去。
裴洛转过身,看着站在身侧的迟钧,面无表情:“迟大人,不知当日盟约你可还记得?”
迟钧微微笑道:“臣,无时敢忘。”
“既然如此,那便要劳烦迟大人将太子余党的名单给理出来。”
“殿下有所不知,现在的刑部尚书杨大人正是太子余党,微臣恐怕有人会徇私啊。”
裴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我约莫记得,迟大人在齐襄曾任职刑部尚书,那么现在暂且相代,也不算是强人所能罢?”
迟钧慢慢敛下眼,恭声道:“微臣,尊令。”
待看盛世夜雨时
祥龙金镶玉沉香炉吞吐着淡白色的轻烟,景林殿中寂静无声,便是绣花针落地也可听清。裴洛跪在殿下,已经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他上一次罚跪的时候已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因为去了君自醉,深更半夜摸回家中正好瞧见爹爹如石像一般坐在他房里,结果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祖宗牌位不说,还罚抄了十遍孝经,这件事被监察司的同僚取笑了好几次。
只是此去,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他杀兄弑弟,血洗长庭,惊世骇俗,却没有心虚悔过。他想起醉娘一遍一遍叮嘱他天冷了要添衣的模样,她鬓边悄悄生起的白发,她悄悄背过身红了眼眶……
裴洛挺直着腰跪着,只听头顶上是一阵揉纸的声响,突然一本明黄色的奏折劈头扔在他身上,散乱着落在地上。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拿起面前的奏折,只见一个青瓷茶盏迎面掷过来,他不避不闪,那茶盏正好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在对面墙上撞得四分五裂。
裴洛摸了摸脸颊,隐隐疼痛,似乎是被擦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低声道:“爹……”
“不要叫我,我、我没有你这样的逆子!”裴绍重重一掌拍在书案上,手背上青筋突起,“你不是要这个皇位吗?为了皇位你连老父兄弟都不认了吗?!”
裴洛缓缓抬起头:“爹,我没有。”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又轻声重复一遍:“我没有。”
“诏书我已经写了,一切都如你所愿。”裴绍颓然坐下,挥了挥手,“出去。”
裴洛跪着向前挪了一步,声音也完全哑了:“爹,我只是……”
“出去,”明黄色的身影执拗地背对着他,语气也是无比疲倦,“我不想见你。”
裴洛低着头,默默地捡起面前的那道诏书,默默地站起身,轻声道:“爹爹,你要保重身子,儿臣这几日可能没有闲暇来看您……”
他走到景林殿门口,又回头道了一句:“爹爹,大哥和三弟是你和大娘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
他再次转过身时,所有哀痛都全部收起,淡淡地看向了候在外面伺候的常宦官:“常大人,这道圣旨是父皇的意思,你送去礼部,让他们定出个日子来。”
天下江山,他全部都有了。从今往后,那些悲喜犹豫只能藏在身后,不能再拿到人前。裴洛回望这座辉煌宫殿,这里曾是那么多朝代的古都,而他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太史令记,延庆二年暮春,燕王裴洛杀兄弑弟,血洗长庭,逼宫登基,称睿帝,改年号为宣明初年。睿帝即位一月间,朝廷动荡,同废太子牵连的不少官员连带下狱,南都城内一时人人自危。
“废太子党派当先的便是献郡王爷,按照律法该是斩首后曝晒示众,诛其九族。可献郡王毕竟算是肱骨老臣,皇上若是垂怜,不如留他个全尸,诛九族改为诛三族,也好向天下昭示这皇恩浩荡,皇上仁慈。”迟钧合上文书,垂手而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裴洛握着玉镇纸,沉声道:“诛三族?”
“朝廷律法便是如此,皇上可宽免些,却也不能徇私。毕竟,这天下都瞧着皇上的一举一动。”
裴洛站起身,一拂衣袖:“去刑部天牢。”
迟钧眼神闪烁,慢慢道了一句:“皇上想亲自去天牢看看,便由微臣带路罢。”
歩撵出了皇宫,就直奔天牢。裴洛下了轿,负手站了一会儿,却没有往里面走:“迟大人,你说,君王本就无情么?”
迟钧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说:“无情的人未必是君王之材,可是君王必定要冷得下心来。礼义仁孝,铁腕无情,文韬武略,无一不少,便可称得上是明君。”
“礼义仁孝?我还有这个么?”裴洛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那么迟大人,你可否告诉朕,当初你几次三番劝朕先下手为强,可是觉得朕是君王之材?”
“这是自然,皇上自然是难得的君王之材。”
“朕还以为,迟大人是觉得朕比较好拿捏而已,原来却是朕想错了。”
迟钧干笑两声道:“皇上是说哪里的话,迟钧当真是真心佩服皇上的。”
裴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当先走进天牢。迟钧跟在他身后,背脊上还阵阵发凉。皇上御驾,狱卒们都跪了一地,一声也不敢吭。
裴洛瞧了瞧满屋子的刑具,只见刑具上还沾着斑驳鲜血,地面上则铺着一张白绫,几乎被血染成了鲜红色。他淡淡说:“听说迟大人对于刑法特别精通,手底下从来没有不招的。”
迟钧立刻道:“皇上过誉了。”
“现在你审的是那些养尊处优的朝廷高官,若是换成亡命之徒,该是如何让他们开口?”
“启禀皇上,那些亡命之徒不畏拷打,只能先教他们感到胆寒,再动刑才能逼得他们开口。”迟钧低着头,滔滔不绝,“臣有一个法子,就是把人大半埋进土里,用刀子拨开头皮,灌下水银,只怕还没做完就会招供了。”
裴洛点点头:“迟大人想出这样的刑罚,也不怕有一日被有心人加诸于自己身上么?”
迟钧只得干笑。
裴洛则面容平淡:“林世子现下在哪间牢房里?”
越往里,便越是幽暗不见天日,天牢阴冷潮湿,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裴洛走到牢房外边,身后的狱卒躬着身子上前摸到门上的大锁,一大把钥匙碰撞轻响,只听咔的一声,门锁打开。裴洛踏前两步,伫足不动,迟钧向周遭一使眼色,随从们都立刻识趣退下了。
裴洛闭上眼,复又睁开,缓步走了进去。
林未颜坐在阴影之中,闻声慢慢抬起头来,只见眼前是一片明黄的衣摆。他一顿,又缓缓仰头,懒散地笑着:“你穿了这身龙袍,果真像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裴洛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那是一块硬邦邦的木板,靠着墙搭成床铺。
林未颜还是笑着的:“这一身明晃晃的,我还没怎么见过穿得好看的,依我看,再英俊潇洒的男子穿这一身龙纹祥云花式的,也会傻一些。”
裴洛看着他,摇头笑道:“你又见过几个皇帝了?胡说八道。”
他板着手指数道:“原来的广仁帝算一个,不过他年纪大了,也看不出是不是英俊潇洒。还有一个就是相爷……唉,都叫惯了也改不过来,他虽然很有威仪,可不知为什么,穿上龙袍却还不及当相爷那时候。还有,就是裴兄你。”
裴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不说话。
林未颜仰头看着天花板,慢慢地问:“宣离兄,你会是一个好皇帝,是吗?”
“我会当一个明君。”他偏过头,看着旧日同僚,也是曾在沙场上一起流血流干的生死之交,“毕竟我……除了江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林未颜突然站起身,一把扯住他的衣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日在北关,你这样拉着我的领子说,不要意气用事?我早就想也那么拉一次试试看了,哈哈。”他笑得无忧无虑:“我现在是用命在给你铺路,你若是不能当个好皇帝,那我的命岂不是白白搭上了?开什么玩笑,这种赔本生意我会去做?”
裴洛微微笑了:“我说会的,就一定会。”
林未颜眸光漆黑,笑得爽快:“不知天牢里有没有酒,你我兄弟一场,也该喝这最后一场。”
裴洛站起身,淡淡道:“那是自然。”他转身出去,吩咐了两句,立刻就有狱卒端着酒水下酒菜进来。
林未颜摸摸下巴,啧了一声:“裴兄,麻烦你不要做出这张晚娘面孔来。这好歹还是我最后一顿践行酒。”
裴洛失笑道:“我怎的觉得,我们两人的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他倒了杯酒,端在手中:“你还有什么心愿,我自会替你去办。”
林未颜想了又想,迟疑道:“有是有……不过太为难了。”他朝上看了一阵,慢慢道:“其实我当年不是给月兰坊的秀娘送的玉珏,结果那个不知好歹的梨园女子竟然立刻转手卖掉了,裴兄你以后抓着她一定要问她把玉珏的银子讨回来。”
“不过一块玉而已,也值得你记恨这么久?”
“何止是一块玉?这是我的心意,全部给糟蹋了,”他说着说着,开始咬牙切齿,“这么不讨人喜欢的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若能找到她,定会向她问问清楚的。”裴洛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说的,可是两年多前到南都来的那个戏班?”
林未颜连着喝干两杯,咬牙道:“对,就是那个戏班,里面那个喜欢写狗屁不通戏文的女人,一副贼忒兮兮样子,眼珠不停地转,脸上笑嘻嘻的那个,叫颜、颜什么……”
“颜淡。”裴洛慢慢接上。
“对,就是她,颜淡、颜淡,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都占全了。”林未颜说起这件事,愤怒依然不减当年。
裴洛坐在桌边,一手支着额,微微闭上眼。
忽听身后脚步轻响,一袭大红的官袍跃入余光。迟钧低着头,轻声道:“天牢里阴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裴洛抬起头,淡淡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平庸的男子:“事情……都办妥了么?”
“回皇上的话,林大人已经去了。”迟钧微微抬起头,眼中凉冷,“凡是和太子齐王有牵连的全部都判罪下狱,只等着皇上定夺。”年轻的帝王依旧面无表情,眼中波动稍纵即逝,慢慢长身站起,走到狱卒抬着的担架边,缓缓撩开白布一角,手一松又慢慢盖了回去。
迟钧语气一变,又道:“皇上也不必觉得可惜,若是反过来,他们也会这样做。那位林大人只怕连敬一杯酒的能耐都没有。”
裴洛看着他,语气还是淡淡:“迟大人,朕却以为,大人的脖子跟脑袋在一起待得有那么些不耐烦了。”
迟钧一怔,立即跪倒在地:“微臣出言无状,还请皇上责罚!”
裴洛抬手将他扶起:“迟大人既是无心,朕怎么会责罚?”他走过迟钧身边之时,又在他肩头一拍,语气轻柔:“不过这无心之言,落在有心人眼里,也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迟大人往后还要注意些分寸,什么该说,什么该做,若是被人参了奏本上来,朕可不能徇私。”
迟钧满头冷汗涔涔而下,许久不能动弹。
裴洛慢慢走到旌阳宫,停下来整了整衣袖,将满心疲倦之色掩去——绛华该是不愿看见他不高兴的模样。他走上台阶,淡淡吩咐一句:“不用进来伺候。”跟随在身后的侍长立刻停下脚步,垂手而立。
他登上帝位几日,除了心烦,半点都没有手握江山的快慰。朝廷上,整日同那些迂腐老臣兜着圈说话;回到宫里,连用膳都有一群人站在一边,拿手巾的,盛汤的,夹菜的,连什么菜吃了几筷都有人拿个簿子记下来。
裴洛推开房门,只见绛华正拿着梳子坐在桌边,青丝垂散。他走过去,轻轻接过绛华手中的梳子,低声道:“我来。”
绛华看着他,微微笑着摇头:“不要,若是被瞧见了,我岂不是又要被责怪?”
上一回裴洛只是陪她在御花园散步,看见庭院中海棠花开得正艳,便随手折了一支送她。结果第二日就有折子呈上来,说皇族子息不盛,恳请皇上立后选妃。
裴洛坐在她身边,淡淡一笑:“理他们作甚。”
绛华从镜中看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宣离,太子的事也算过去几天了,他的家眷说什么也是你的亲人,能不能就这样算了?”
裴洛握着她的发丝的手一顿,低声道:“这不是我说算便算的。按照律法,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是要发配充军。”
“可是绯烟已经有身孕了,怎么熬得过去?”
“绛华,我虽是皇帝,却有很多事并不是我说了算的,现在大势所趋,朝堂上下都坚持,我怎么拗得过他们?”裴洛慢慢放下梳子,“我会派人照顾大嫂,把她平安送到西南。”
“就算有人照应,路途颠簸,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何况西南一直是蛮夷之地,怎么都不适合静养。宣离,你能不能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这怎么是说收就收的。何况便是要收回,也要有人肯提出来,现在谁不是要把当初的太子党羽赶尽杀绝?”
“如果非要这样,那我和绯烟一起去西南好了。”
裴洛伸手按着梳妆台,语气很不好:“绛华!”他突然叹了一口气,缓下了语调:“你别胡闹。我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你莫要为难我,好么?”
绛华突然撩起裙摆,缓缓地跪在他面前:“我只有这一件事求你。”
裴洛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最后却只是按在她肩上:“你要别的我都可以为你去做,唯独这件,真的是我办不到的。就算我是一国之主,也有些事是不能去做,有些规矩是不能违背的。”
国不可无法,而律法却是不可破例。
“我不要你为我做别的,只想你能答应这一件事。”她是妖不是凡人,不认国法,只知道自己想维护什么。
裴洛慢慢皱起眉,语气也越来越冷:“若是我不答应,你就打算跪在这里不起来了?”他心中烦躁,一拂袖子站起身来:“你以为我是那种冷血无情、赶尽杀绝的人么?我也想保住大哥的子息,可你知不知道,就算是随便一道无关紧要的圣旨,也要那帮迂腐老臣同意才算数。不然的话,我何必眼睁睁看着献郡王一家子被灭三族?”
他揉了揉太阳穴,将心里的烦躁勉强压下:“你起来罢,这件事,我再另外想想办法。”
绛华动也没动,依旧跪在那里。
裴洛看着她,慢慢道:“你若是爱跪着,就一直这样跪着罢。”
裴洛一路从旌阳宫出来,折向御书房,原来胸中已经足够烦闷,现在却变本加厉。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一碰上慕绯烟的事情,绛华就特别执着,她一向温和乖巧,从来没有固执到说什么都没用的地位。
“皇上,薛大人求见,已经在外面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常随侍垂首道。
裴洛脚步不停,径自走过:“宣薛大人到书房罢。”
这一次政变,朝廷中升迁最快的除了礼部尚书迟钧,便是相爷刘谦之,两人在那几日清洗中出力最大。刘谦之原来就是南楚隆庆年间的状元,朝中门生不少,当初帝位之争时并未偏向任何一方。而其他的荫袭权贵,大多在这一次逼宫中垮台,而薛家几代大儒一向不参与朝中党派之争,反而得以保全。
“微臣薛延,叩见皇上。”
裴洛立刻放下手上的奏折,站起身走下台阶,将他扶起:“这里也没外人,你我不必拘束。”薛延憨厚地笑了一笑:“微臣也是怕随性惯了,到时候想改也改不过来。”
裴洛搭着他的肩,轻声道:“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么?”
“皇上若要这样的东西,定会有很多人争着献上,只是过去的还是回不来了。”
“是啊,回不来了……”裴洛微微失笑,“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薛延撩起衣摆,单膝跪下:“微臣想请辞回乡。”
裴洛看着他,长眉微皱:“你……为什么?”
“臣这两年间忙于征战,身上已经有不少陈年旧伤,家父年岁已大,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若是臣留在朝廷,家父定会心中记挂。臣思来想去,觉得辞官回乡最好。”
裴洛低下身将他扶起,慢声问:“自从我登基之后,未颜兄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
“皇上,林兄的事情并不能归结于你。”薛延迟疑一下,缓缓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我相信皇上今后一定是位明君,这天下也将是盛世天下。”
裴洛笑了笑,轻喟道:“你说的关于辞官回乡的事,朕不能准奏。官调襄都,任襄都知府。没有别的事的话,就这样罢。”
薛延躬身退到门边,突然回过身道:“皇上,我有一句话想对我的好兄弟裴宣离说。”裴洛静静地看他,阳光从精致的雕花窗格间流泻下来,在地面上烙下淡淡的痕迹。在这一片光影疏离中,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薛延的表情。
“快入秋了,整日都会下雨天阴,陈年旧伤很容易复发,多保重。”
裴洛微微一笑,轻声道:“薛兄,你也多保重。”
薛延轻轻走开了。
裴洛慢慢在椅子上坐下,缓缓地伸出手去抚摸椅子扶手上的雕龙,自嘲道:“一个一个全都走了,下一个走的又是谁?”
放下最后一本奏折,转眼间外面的天色又暗下来了。裴洛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道:“摆驾旌阳宫。”
他下了龙撵,还未走进暖阁,就见一个宫女畏畏缩缩地跪在那里,磕磕巴巴地开口:“皇、皇上龙体金安,绛妃……绛妃她……”
裴洛顿觉头疼:“绛妃她怎么了?”他不待那宫主回答,便大步走进去,只见绛华竟然还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跪了多久。裴洛只觉得急火攻心,咬牙道:“绛华,你到底是怎么了?”
绛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一股大力推到在地。她茫然回首,只见裴洛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难看,他焦躁地踱了两步,冷冷道:“来人!”
“皇上。”
“一个月内绛妃都必须禁足旌阳宫,只要踏出一只脚,朕就唯那日当值的是问。”裴洛低头看着绛华,努力平复怒气,“你不想看到慕绯烟发配到西南,那你想看我立后么?”
绛华愣愣地看着他:“立后?”
当时连普通商贾之家都难免三妻四妾,何况是贵为天子之尊的裴洛?她是妖,没有父母,也没有大富大贵的身份,裴洛便是想明媒正娶她都不行。可是一旦他有了妻子,这是她想要看到的么?
“现在朝廷里,是没有人肯上谏收回对慕家的判罚。丞相刘谦之门生众多,或许会有用,只是这样一来,我必定是要娶刘家的千金。你还是坚持么?”
裴洛立后,或是绯烟发配西南,这样直接的选择。
绛华想了一会儿,说:“我要绯烟母子平安。”
裴洛默默地看着她,惆怅地笑了笑:“好,就如你所愿。”他缓缓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绛华看着他的手心,他伸出手来却迟疑的模样,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生疼。
“绛华,你告诉,我在你心里当真有你说的那样重要吗?”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是想等我们作古之后合葬在一起,可是现在,我却要和另外的人同寝同穴。朝中上下每日都有奏折上来要我立后选妃,我想等过了这一阵子,事情就会渐渐淡下去,等到我们有了太子,更加不会有人提起……”
绛华看着他,轻声唤道:“裴洛……”
“算了,这一个月你都待在旌阳宫,哪里都不能去,自己慢慢反省。还有,把女戒看一遍,好好学一学里面的规矩。”
绛华对着眼前摊开的书册,立刻觉得头疼,明明上面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可是合在一起却全然不明白。她想了想,屏退了宫女,自己磨墨铺开宣纸,用羊毫沾了沾墨水,手腕哆嗦着抄下第一个字。她拎起宣纸,看着上面那歪歪扭扭、张牙舞爪的字体,慢慢叹了口气。别说是别人认不出那是个什么字了,就是她自己都看不出。
绛华低着头一边发愁,一边缩手缩脚地写字,原本还觉得那些才子会吟诗作对、写几个字不算什么,临到自己头上才发觉那么难。她慢慢地抄完三张纸,搁下笔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此时天已向晚,不知裴洛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为国事心烦?
一个月禁足,对于她这样扎根在渡台边百年不动的妖来说,并不算难熬,只是心里一旦有了牵挂,似乎日子也变得慢了。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子,心想如果她只出去一小会儿,不被人发现,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绛华飞身从窗子中出去,乘风慢慢听在金陵殿的屋檐上。金陵殿是建的地基最高的宫殿,可观日月。她坐在屋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入夜的气息,才觉得心绪也开始变好。她眺望远处的御书房,只见那边的灯火依旧亮着,想来裴洛还在批奏折。
或许他会是一个难得的明君,可她呢?他们果真可以相守在一起?
她御风在皇宫里小心地转了一圈,却见皇宫各处都张灯结彩,挂着大红的灯笼,灯笼上有一个烫金的喜字。绛华心中咯噔一声,慢慢冷了下去。她想起裴洛那日说要立后的神情,他伸出手想触碰她却退缩的模样,终于明白了。
原来凡尘中的爱,有时候不得不自伤。
红颜
转眼间已经入了秋,细细雨丝骤然而来。
绛华搁下笔,看着宣纸上渐渐清楚起来的字迹,轻叹道:“宣离,你在做什么?我真的想你了……”她伏在桌边,低声自语着,没有巴望谁会回答。
“绛华……我也一直想着你。”极是俊秀清朗的声音,微微带点无可奈何。绛华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余光中出现一幅明黄龙纹的衣摆,她抬起头微微一笑:“一个月还没有到。”
裴洛低头看着她,眉梢眼角俱是柔和:“你这字写得歪歪扭扭,真是不好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大嫂罢,事情也算是过去了。”
“那你和爹爹和好了吗?”绛华倚在他的怀中,仰起头看他。
“爹爹还是不愿见我,再多等些时日罢。”裴洛叹了口气,静静道,“我有时候也会梦见大哥和三弟,可是这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管怎样都已经是事实。”绛华看着他,只听他又叹了口气,低声笑道:“看你这个表情,想想也是不懂吧?”
绛华倏然坐直了身子,气鼓鼓的:“怎么会听不懂,你的意思就是明明是逼宫,但对外面称是太子犯上作乱,太子他们在九泉之下还要背着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自然也不会高兴,于是托梦给你。你既不否认逼宫这件事,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是这样。”
裴洛闷笑着抱住她的腰:“绛华,和你在一起总是忍不住想笑。不过——”他转为正色:“刚才那些话只和我私下说便罢了,若是传出去给别人听到了就有大麻烦。”
“我什么时候该去拜见皇后吗?”她想起这件事,纵然心里不高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皇后?”他微微一挑眉,“若是我说,没有皇后,这怎么办?”
“少骗人了……”
“真的没有。”
“胡说,我都亲眼看到了,那时候连喜字的灯笼都挂出来了!”
裴洛淡淡地看着她,了然道:“你果真没有好好在这里反省,竟然还偷偷溜出去逛?”
绛华张口结舌,又是尴尬又是惭愧。她总是藏不住话,头脑一热什么都往外倒,还生怕说漏了什么。
“刘丞相原本是想把独生女儿送进宫来,只是刘小姐是个奇女子,半途和人私奔了。她一出南都,我就让五城巡使关城门,给刘家扣了个欺君的罪名,刘丞相自然对慕家的事格外用心了。我便顺水推舟在朝堂上答应他的折子。”
绛华忍不住喃喃道:“裴洛,你真是老奸巨猾。”
“不过还不能就这样算了,我把大嫂他们贬为平民,安置在城南的宅子。明日我就让人送你去看她。”
绛华又惊又喜,连忙拿起羊毫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裴洛奇道:“你做什么?为大嫂的孩子取名?”
“不是啊,我要把写好的字拿去给绯烟看,我觉得我最近写得越来越好了。”她喜气洋洋地问,“你说是不是?”
裴洛看着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字体,不得不违心地回答:“的确还可以。”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甘,便又加上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绛华你真有德……”
“我家小姐不会见你,请回吧。”翠衣站在门口,一手拿着竹帚,做出送客的模样。
绛华一愣,轻声道:“我只想悄悄看绯烟一眼,只要看见她了,我就离开。这样好不好?”
“绛妃娘娘,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们平民百姓,怎么能让娘娘受这种委屈,还是早点回宫里去吧。”
“放肆!”身边随侍的宦官尖着嗓子道,“你竟敢这样对绛妃娘娘说话!来人——”
绛华伸手一拦,勉强笑道:“算了,我们走吧。”
翠衣看着她的背影,大声道:“当初小姐把你从江里捞起来,结果呢,你抢了小姐的心上人,现在连小姐的夫君也被你们害死了,这是恩将仇报你知不知道?!”
绛华回首看了身后的宅子一眼,一指左边:“我们去那边看看。”她绕过一条巷子,遥遥便瞧见一棵老槐树从墙角探出些枝叶来。她估摸着,这墙后大概就是绯烟住的地方了:“你们先到巷子外边等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随侍的宦官迟疑了一阵,还是领着人慢慢退到外面。
绛华看着人影不见,走到墙角下,足尖一点跃到墙上。如果不是事先把人都支开,让别人瞧见她飞檐走壁地翻墙,就算不被吓死,也定会向裴洛告状,到时候少说又得把女戒看十遍。她现在一看到书就头疼欲裂。
她趴在墙上,慢慢探头往院子里看,只见绯烟就坐在庭栏边的太师椅上,一手扶着腰,一面瞧着一个男孩坐在地上用树枝抠着泥土。她变得苍白许多,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虚弱。绛华看着她这个模样,突然觉得十分的对不住她:那男孩定是绯烟的孩子,一生下来便没有父亲,只能靠柔弱的母亲一手带大。
只见慕绯烟慢慢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走到那男孩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绛华看着看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正要胡乱抹一把脸,忽见慕绯烟抬头望了过来,正好和她四目相对。她吓了一跳,想起之前翠衣说慕绯烟不想看见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狼狈地转过身要往墙外跳。
“绛华,危险!你快下——”慕绯烟也是一惊,眼见着她一脚踏空,想冲过去接她。只见绛华身子在半空一顿,慢悠悠地飘落在地。
慕绯烟拍拍胸口,笑着说:“你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绛华见她神态如常,不由问了一句:“你见到我,不会不高兴吗?”她话一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若是慕绯烟当真不愿意见她,她这样当面问出来,也是平添难堪。
慕绯烟摇摇头,失笑道:“我怎么会见到你不高兴呢?”她语气一顿,立刻猜到了:“是不是翠衣说的?刚才我是问她是不是有人上门拜访,结果她骗我说是来化缘的和尚。”
绛华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小心地抱住她:“绯烟,是我对不起你……”
“你真傻,你何时对不起我过?”她拍了拍绛华的背,轻声道,“对了,这是谈儿,是我和他……的孩子。”她轻轻走过去将谈儿抱起来,语声温柔:“谈儿,你看,这就是娘之前就和你说起过的干娘。”
谈儿抛下树枝,缩在娘亲怀里偷偷看着绛华。
绛华微微笑道:“他生得真好看,看起来也聪明。”
慕绯烟将谈儿放在椅子上,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谈儿长得真像他爹爹……就算他不在了,可还是把谈儿留给了我,这就足够了。你明白了么,绛华?”
绛华默默点头。
阳光淡淡地散在庭院中,也透过树叶的缝隙映在慕绯烟苍白的脸上,她始终微笑着,柔弱却不失坚强。
绛华不觉想,也许她才是他们之中最坚定的人。尽管她的身子一直孱弱。
父亲战死北关,夫君又死于宫廷倾轧,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
慕绯烟低声喃喃道:“你莫要因为这个而自责。我其实早就知道,最后定会落到这一日。绛华你别哭,你看,我都没有哭呢。”
绛华点点头,将脸埋在衣袖中,不经意间,泪水沾湿衣袖:“我没有哭。”
“你现在是贵妃了,以后也要多留个心眼,不要让人担心。”
“嗯,我知道……”
“朝廷里总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有些委屈,你能忍就忍,皇上他这样忙,也不能处处顾着你。这些,还是要靠你自己小心在意。”
“知道……”
“还有,你和皇上说,过去种种,我不恨。”
“绯烟?”绛华讶然看着她。慕绯烟只是微微一笑,转头看着谈儿,只见他已经窝在太师椅上晒着暖暖的太阳睡着了,稚气的脸上透着一股子心满意足,嘴巴微微张着,还流着口水。
绛华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谈儿的小脸:“他睡着了,这么快……”
“小孩子总是没什么心事的。其实现在也好,他爱玩就玩,也不必从早到晚逼着他读书写字。”慕绯烟也凑过去看,脸上有点懊恼,“糟了,又流口水,真是脏死了……”
裴洛站在深泉宫外,迟疑着不敢踏入一步。
当日父亲将退位的诏书扔给他后,就搬入深泉宫中。这里原本是南楚废太子被软禁时所住,最后还自缢在此。
裴洛负着手,看了看左右,轻声道:“谁先进去和父皇说一声,看看父皇今日有没有空闲见我。”他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宫主温软的声音:“太后,太后您慢些走……小心脚下……”
裴洛心中一顿,慢慢回首,只见大娘向着自己这里踟蹰而来。她昔日乌黑的云鬓已经灰白了,眼神发直,神色懵懂,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过。裴洛侧过身想扶她,手才伸到一半便收了回来,又负在身后。
只见太后脚腕一崴,堪堪要跌倒。裴洛连忙抢上前一把扶住她,那宫女也追了上来,一见裴洛立即跪下:“皇上恕罪。”
裴洛低下头看着太后,只见她痴痴傻傻地抓着自己的袖子,瞧了又瞧,咯咯笑了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请来吧。朕问你,太后这样已经有多久了?”
宫女低着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后突然一把推开裴洛,尖声道:“你,是你!你这畜生,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还我……”她冲上去,对着裴洛又踢又打,一面尖声哭泣:“你这畜生!还我的儿子……”
裴洛只是站着,任凭她发泄,低声道:“大娘,是我对不住你。”
太后伸手在他脸上抓出一道血痕,大声叫喊:“对不住有什么用?我只要儿子,你把他们还给我……”
周围的宦官宫女看得目瞪口呆,有几个先反应过来想上前把人拉开。裴洛却伸手一拦,淡淡道:“都不要过来。”
太后踢打得累了,也放开他,蹲在地上轻声呜咽。
裴洛望了太后身边的宫女一看,那宫女立刻上前扶起太后,柔声道:“太后,我们回去吧。”太后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走进深泉宫。
裴洛看着她们的背影,慢慢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疲倦地闭上眼:“摆驾御书房。”
曲终
绛华留在绯烟那里吃过晚饭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一进旌阳宫,就见暖阁外宫女宦官兢兢战战跪了一地。她走上前,低声道:“你们都跪在那里做什么?”贴身随侍的宫女垂着头颤声道:“回绛妃娘娘的话,皇上已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绛华不由拍了拍额,恍然道:“糟了,我都忘了。”昨日本来和裴洛说好,看完绯烟后就回来同他一起用膳,结果一时高兴,连这回事都抛到脑后了。她抬起手,轻轻扶了对方一下:“你们都起来罢。”言罢,轻轻推门走进暖阁之中。
她绕过屏风,但见裴洛坐在桌边,桌上饭菜未动。他微微低着头,半张脸就这么陷在一片阴影中。原本齐整的明黄龙袍起了褶皱,搁在椅子把手上的手背上也有几道细细的血痕。绛华慢慢凑近过去,伸手拨了拨他的黑发:“宣离,饭菜都凉了。”
裴洛一声不吭地推开了她的手。
绛华怔了一下,只得伸手拉着他的手臂,软语道:“我太久没见绯烟了就多留了一阵子,你别生气好不好?你不知道,绯烟现在那样,居然还不恨你。而且谈儿软软的小小的,很可爱……”
“她恨是不恨,又如何?”裴洛抬起头看着她,突然轻笑出声,“他们把醉娘活生生地烧死了,我却不该恨?现下我报了仇,所有人都恨我,好像是我想争权夺位,滥杀无辜……”
绛华这才看清他的脸上赫然是两道抓痕,只听裴洛继续说:“大娘恨我,是我害死她两个亲生儿子,爹爹也恨我,不愿见我,难道我就不是他的儿子么?醉娘不在了,林兄也被我亲手赐死了,薛兄他说不想看见朝廷纷争离开了……你呢,有一天会不会也这样离开?”
绛华记得的裴洛,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会很快放开。他重伤的时候,总是笑着安慰自己说,没关系,一点小伤。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憔悴的模样,就算在齐襄被人误解,行军却耽搁在困龙滩,从来没有放弃过。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宣离,你别想太多了。”
裴洛淡淡地看着她,却笑了:“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不是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声道:“如是无心,何必相知?若是相离,何苦相聚?”
绛华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看着他走到暖阁门口。裴洛停住脚步,又轻声道了一句:“如果你也要走,就趁早罢,趁着明日天未亮,早早离开。其实我也没有离了你就过不下去,我现在是当今圣上,就是有人背地里惧我憎我,面子上却还要讨好我……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绛华听出他的语气凄厉,不知怎么心也跟着疼起来。她想起之前的夜晚,他们相守在一起,裴洛几乎夜夜被梦魔所扰。他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
所处的位置越高,也越是高处不胜寒。他是这般不开心,这般寂寞。
绛华听着暖阁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恭送皇上!”她呆呆站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东华清君留给自己的事物,立刻翻抽屉寻找,丢开了上面一层发簪首饰,她伸手拿起底下那张寻常宣纸叠成的方胜,吁了一口气:“还好没弄丢!”
事到如今,也该给自己一个了断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慢慢打开那张宣纸,只见一道淡淡的紫光漾开,绕上了她的手腕。绛华看着眼前渐渐清晰的身影,东华清君的幻影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神情清清淡淡,像是早看到这一日。
绛华双膝跪地,将手搁在膝上,慢慢地低下头:“我想求清君成全一件事……”
她从未如此坚定过,也从未如此确信自己真的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凡人。凡间的规矩有许多和他们妖的不一样,有些几乎不能让她忍受。
可是如今,她想试试看。
就算用自己长长久久的一生来换,也无悔无怨。
“请清君废去我的修为,让我……只当一个寻常凡人……”
就算没有了退路,就算之后不得善终,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有一个人,在她眼里,比自己更值得珍惜。
不会的,还可以学会;错失的,却不可能再回来。
她这次是真正下了决心。
只见东华清君微微笑了,明明只是一道用仙术维持的幻影,她却好像面对面地看着他。只见他伸手过来,需按在她的头顶,将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紫气之下。
绛华只觉得全身骨骼像是散开一般,痛苦难当,只能蜷着身子咬着唇一声不吭。她模模糊糊地看着东华清君的影子越来越淡,渐渐的,紫气消失,晚风吹入房中,带走了几许闷热,也将他慢慢变淡的幻影吹得支离破碎。
绛华伏在地上,看着面前咕噜噜滚到桌子脚下的异眼,那颗漆黑的珠子,在烛光下散发着幽暗的光亮。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异眼,不舍地抚摩着:她总有些向往仙家,不知是不是天性如此。从她开始有了意识,便是慢慢地等待,春去冬来,年复一年。
眼下,今后,都不用再等那一日了。
裴洛刚支起身,又忍不住捂着额躺回床上去。昨日心绪都不好,就独自喝闷酒等绛华,结果几杯酒下肚,心绪越是不佳,醉意也比往常来得快。
他看了看摆在桌上的沙漏,还差三刻就是早朝,也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硬是起身着衣。他没唤等在房外的随侍,自己用冷水洗漱一番,就推开房门出去,刚走出两步,突然想起昨日心绪不好,随口向绛华说了一句“如果你也要走,就趁早罢,趁着明日天未亮,早早离开”,甚至还说过“就算离了你我也不会过不下去”这样的混账话。
裴洛揉着太阳穴,宿醉让他还一阵紧似一阵的头疼,想到昨晚的事情,更是头痛得厉害,一把扯住总管宦官:“绛妃呢,是不是还在宫里?!”
总管宦官呆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回禀皇、皇上,这……”
“算了,朕自己去看。”裴洛一摔衣袖,大步往旌阳宫走去,所幸旌阳宫同他夜宿的景明殿不过百步的路程,一会儿功夫就到。他一路走去,清早起来修剪花木的、清扫的、擦洗瓷器的宫女宦官都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
裴洛走到暖阁外,见房门大开,里面已经没人了,不由又急又气,冷冷地开口:“绛妃她人呢?”
贴身随侍的宫女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兢兢战战地回答:“绛妃娘娘一早就说要出宫,一刻前就走了……”
裴洛重重地哼了一声:“来人,立刻颁朕的口谕,让五城巡盘查今日出城的人,除了宣和门,其他宫门都紧闭!”
“皇、皇上,可……”那宫女低着头,欲言又止,“可是……”
裴洛完全没留意她想说什么,顾自抽身而去。
司礼职的常侍长却慌了,跌跌撞撞地跟在裴洛身后,连声道:“皇上、皇上,早朝还有一炷香功夫就要开始了,请皇上让下人服侍更衣!”
裴洛不由叹了口气,真是越忙越乱:“把早朝推迟半个时辰。”
他心中想着,等到追到绛华,可不能和她废话,每回只要她一软语相对,事情往往不了了之。虽说这回是他喝多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是她也不该真的这样一声不响地就走了,这回一定要狠狠地罚她抄五遍女戒。
绛华轻轻放下马车的车帘,靠在厚实柔软的垫子上。一旦没了修为,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陡然间便弱了,以前随便就能爬上的马车,竟然还要人扶着才走了上去。绛华支着下巴,心里很郁结。
突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回响,马车车身一震,一下子停了下来。绛华没坐稳,咚的一声碰在车壁上。她揉着被撞痛的额头,只见车帘一下子被拉开,裴洛勒马在车外,脸上说不出是陡然安心还是略带愠怒的表情。
绛华才刚探出半边身子,立刻就被他隔着车栏抱住了。他的力道很大,似乎要生生把她嵌进身体一般。绛华差点被勒得一口气接不上来,忍不住拍开他的紧紧搂住自己腰身的手:“宣离,你这是做什么?”
裴洛伸手握住她的脚踝,急促地说:“我昨晚喝多了,说过的话通统都不算数。”
绛华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挪揄地笑道:“君无戏言,怎么可以朝令夕改呢?”她这才发觉前几日看书还是有不少好处,至少现在出口就是成语,而不是大白话了。
“喝醉的人说的话从来都不算数。”裴洛也听出她在挪揄他,手上用力,作势将她拉下马车,“算了,和你这认死理的说话真是要气死人,直接拖回去。”
绛华吓了一跳,她现在已经是凡人了,经不住他拖来拖去的,忙道:“宣离,你不要闹我,我今日还要出宫,耽搁不得!”
裴洛脸色微变,却又慢慢地缓了下来。他直直地看着绛华,神色郑重,轻声道:“绛华,就算为了我,留下来。”
绛华哭笑不得,待看看到他身上的明黄色衣衫还是便袍,就连靴子也没有系好,更是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宣离,你在说什么呀,我昨日和绯烟说定了,今日要去南都城外的流云寺上香。”
裴洛呆了一下,有些无措:“是、是么?”
“是啊,我骗你做什么?糟了,等下要是迟了,那都要怪你。”
裴洛失笑着松开手,坐在马背上看着她:“那么,早去早回。”他慢慢放下车帘,眼神温柔:“我等你回来一道用膳。”
马车又轻轻摇晃着向前,绛华忍不住撩起车帘回头望去,只见裴洛依然驻马伫立在原地,她想起曾经种种,他们一起携手走过的纷乱离别,都已是过去。
前路茫茫,尚不可知。
也许有些时候,事在人为,而成事在天,冥冥中总有那么些不可知的。飞鸿能将世事改写,就算是神仙也无法掌控一切。
不过,她已经有了坚定的勇气走下去。
太史令记,宣明六十一年秋,睿帝崩,谥号崇德仁睿昭宣明帝。
史官记,睿帝杀兄弑弟,血洗长庭,逼宫登基,不得仁德之号;而其政治清明,百姓安乐,四夷不敢侵,不失为一代明君,虽有失明德之处,却瑕不掩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