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千寻:长梦留痕
序曲
人生的很多事情
是没有缘由的。
更多的时候是种宿命,
无法挽回亦无从解脱。
对于林仕延来说,一九七八年十月七日的那天,势必成为他一辈子的噩梦。当时正是秋天,医院林荫道上落满梧桐叶,枯黄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在林仕延后来的记忆中,像极了那个女人低低的呜咽。
那个女人是个产妇。
作为当时离城人民医院的副院长,他本不认识这样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产妇,而他之所以记住那个女人,只因她跟香兰同在一间产房内生产,而且同时难产,同时急需输血,最最巧合的是,她们所需血液的血型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不认识那个女人,但他认识香兰,挚友舒伯萧的妻子。
那个比香兰早一个小时进产房的是一个大客车司机的老婆,接生医生紧急调用医院储备血,后来情况似乎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孩子艰难地出来了一半。可是香兰这边不行了,宫口才开了一小指,血就哗啦啦地从她身体内喷涌而出,别说止血,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输血都来不及了。
要命的是,医院已无储备血,从血站调,也只调到了最后的两袋血(400cc),而这仅够抢救一个孕妇用。无论是到别的医院调,还是号召本医院职工捐献,都没有希望,因为两个孕妇的血型十分罕有,都是RH阴性AB型,俗称"熊猫血"。如果从省血站去调,也来不及,从离城到省会来去得四五个小时,只怕等血调过来,两个孕妇都没救了。
听完值班医生的汇报,林仕延的头开始嗡嗡作响。
"院长,怎么办啊?再拖下去,两个都救不了!"值班医生急得直跺脚。林仕延僵立在产房门口,心紧紧地缩在了一起。他问值班医生:"那个十号床……状况呢……现在是在给谁输血?"十号床产妇就是那个客车司机的老婆。
"她先进来一个小时,现在仅存的血都用在她身上,状况已经趋于稳定,孩子就快出来了,而三十八号床……"值班医生的样子像要哭了,"没有您的指示,我们不知道怎么办,血都快从她身上流干……"
三十八号床的产妇就是香兰。
"香兰……"林仕延闭上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想。
"院长!您快拿主意吧!不然来不及了,血流起来止不住啊!"
正在这时,血站紧急调来的血送到了产房外,医生和护士都在等候着林仕延的指令,林仕延傻了,行医一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艰难的抉择。他用眼神示意众医生到产房内商量,因为产妇家属都站在走道上。
"仕延!"舒伯萧见此状况,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他一把抓住林仕延的手臂,哽咽着,"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香兰,你知道的,她对我有多重要,两个孩子还小……"
林仕延当然知道香兰对舒伯萧有多重要,对他自己也同样重要,相恋四年,当初若不是家人反对,此刻站在产房外焦急等候的必然是他林仕延。虽然香兰从分手到嫁给舒伯萧,没有说过半句埋怨的话,但林仕延总觉得亏欠她,他也隐隐地感觉得到,香兰对他并非没有芥蒂,婚后她从未单独出现在他面前就是明证。
他知道,他挽回不了什么。但是有生之年,只要有机会,他就想尽力去弥补。如果,如果今天香兰死在他的医院,那么今后他将如何面对伯萧,还有他们的孩子?更可怕的是,他怎么面对他自己?
可是……
他把目光投向旁边老实巴交的客车司机,正眼巴巴地瞅着他这个院长,在他乞求的眼神里,一身白大褂的院长无疑是掌握着妻儿生死大权的"神"……听值班医生说他家是从外地迁来的,在本地举目无亲,妻子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小孩,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开长途客车的微薄工资来维持。他看上去就是个老实人,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眼眶泛红。
穷人的命也是命啊!
"你叫什么名字?"林仕延问他。
一听到院长跟他说话,他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紧张得语无伦次,"我,我叫杜勇,我老婆叫朱晓琳,我……我还有个儿子叫……"
林仕延没听他说完就背转身推开产房的门。
他害怕面对那样无辜的眼神。
"院长大人,您可千万要救我老婆啊,没了她,我这个家就要塌啦!……"杜勇拍打着产房的门,堂堂的汉子,竟当众热泪纵横。
……
产房内。
两张并排的产床上,血流成河。
医院所有的医生,内科的、外科的、妇产科的以及儿科的,都聚集在产房内,紧张地听候林仕延的指令,那最后仅存的两袋血液该输到谁的身上。
"用劲,再用劲,就快出来了!"
十号产床的产妇的确很坚强,紧咬牙关,嘴唇咬出血了都没吭声,实在疼得受不了了顶多哼两下。接生的医生和护士将她团团围住,不时有人帮她拭去额头的汗水,林仕延惊讶地看到,她竟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五官精致,即便失去了这么多血,脸上白皙的皮肤仍然透着很好看的光泽。她显然也看到了院长,知道他就是发话的人,说不出话,竟冲他微微一笑,那笑花儿一样在她苍白的嘴角绽开,对于林仕延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似在说:
"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林仕延抖得厉害,别过脸,走到了香兰的产床边,可怜的香兰已经不省人事,血将整张产床渗得通红……
"院长!"
"……院长!"
医生们都在焦急地喊。
林仕延弱弱地望了一眼十号产床。
举着血袋的医生以为那是院长的暗示,不由分说就把血袋挂到了十号产床旁边的输液架上,"等等!"林仕延突然抬起了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是时候决断了。即便错了,也只能错下去。
用一辈子的内疚来祭奠这个错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给……给三十八号床,她都已经昏迷了……"林仕延的声音浑浊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在割他的喉咙。
十号产床的医生立即表示反对:"院长,孩子都快出来了!"
林仕延强迫自己镇定:"既然……快出来了,就应该不碍事的,三十八号床已经不行了,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院长!这……"十号床的接生医生白玉珍接生了半辈子,无法面对即将诞生的生命夭折的可能,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听院长的吩咐!救一个是一个!"妇产科主任老梁拉下脸,瞪着白玉珍。
其实这个时候,如果白玉珍再坚持一会儿,或许林仕延会改变主意,因为他的目光正好和十号床产妇撞到了一起,虚弱的产妇似乎听到了他的指令,绝望地望着他,目光中透着非人类的哀伤,像只将死的母猫凄厉哀绝得让人无法直视……林仕延挺立的身躯开始摇晃。
可是,白玉珍没有坚持,因为她知道这产房里,没有她说话的份,纵然一辈子勤勤恳恳,可她始终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接生医生,即便院长听了她的话改变主意,可三十八号床产妇若死掉,她今后在医院里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院长不会为难她,可那些整天屁颠屁颠跟着院长转的大小喽啰们岂会放过她?
人都是自私的。
院长不也是自私的吗?
院长都自私,她一个接生医生光明正大有什么用?
血袋终于还是挂到了香兰那边的输液架上。
一个小时后,香兰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粉嘟嘟的,非常可爱。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围了过去,欢呼雀跃。
林仕延亲手抱起孩子,抑制不住热泪盈眶。
相比香兰的前两个孩子,这个孩子似乎更像香兰,虽然是新生婴儿,皮肤却没有一点褶皱,眉毛像画上去的,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乌溜溜地瞅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而且,令人惊奇的是,这孩子出生时并没有哭,是护士倒提着两巴掌打哭的。这会儿,林仕延抱在手里望着她,她还是不哭,居然咧嘴笑了一下,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笑?
每一个人都啧啧称奇。
想来,她很欣喜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来到这世上吧。
可是--
"不好啦,十号床停止呼吸了!"
旁边骤然传来的一声惊呼击碎了众人短暂的喜悦。
林仕延感觉背后中了一剑。
尖锐的刺痛,让他连转过身的力气都没有。
那女人半睁着一双幽怨的大眼,失血过多导致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双手垂着躺在产床上一动不动,像睡了过去,表情竟然很安详。同样一动不动的是她刚刚产下的孩子,也是个女孩,因为在母亲体内窒息过久,孩子早没了呼吸,无论医生怎么抢救,怎么人工起搏,孩子哼都不哼一声,跟她的母亲一样顽强……
见惯了生死的白玉珍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这场面。是她亲手接生的孩子。一个小时前孩子大半个身子都出来了,最后只剩头还在母亲体内,小手小脚温热的,皮肤柔软。真的,她从来没触摸过那么柔软的皮肤。可是因为母亲突然停止了输血,供氧不足,孩子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停止了心跳,温热的手脚瞬间冰冷,皮肤也不再柔软,摸上去涩涩的。
白玉珍抱着孩子,全身发抖。
产房内静得令人窒息。
接着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逐渐蔓延开来。
女护士和女医生们最先流下眼泪,男人们也都个个眼眶通红。
白玉珍将孩子抱到林仕延的跟前,高高举起,呈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院长,你看看这孩子吧,看看吧,多好看……"
"白玉珍!"老梁怒喝。
"我敢保证,你会后悔,你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今天这场面!"白玉珍泣不成声,望着平常甚为敬重的院长没有怨恨,只有悲伤,"我都为你难过,你不该的,院长!"
"白玉珍你有完没完?"老梁冲上前就要拽她走。
"我辞职,我明天,不,今天就辞职!我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医生!"白玉珍脸上露出决然的表情,悲怆地转过身,将孩子仔细地抹干净,包好,轻轻抱到了十号床产妇的身边。
她对着那女人说:"对不起,我没能救你们,如果你有恨,就恨我吧,下辈子投胎记得一定要投个有钱人家,穷人命贱,怨不得的……"
说完,她脚步蹒跚着离开了产房。
临到出门了,她还回过头望了一眼林仕延,说:"你会后悔的。"
那一刻,林仕延犹如万箭穿心。
是的,他会后悔,他已经后悔了。虽然救了香兰也是尽了医生的天职,但香兰和她孩子的生命却是以牺牲另一对母女的生命换来的,是他亲自下的指令,撤走血袋,将生的机会给了香兰,这个自私的举动让林仕延至今无法原谅自己,成为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院长,您别自责,横竖只能救一个……"老梁宽慰他。
"是啊,没有办法的事情。"
"谁都不想这样啊。"
"……"
林仕延无力地抬起手,示意大家噤声,目光呆滞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了已经盖上白布的十号床产妇身上,嗓音嘶哑,喃喃地,"免去她们的一切费用,提供三倍的抚恤赔偿,作为医疗事故处理吧。"
没有人表示异议。
就在这时--
"老婆!"产房外的杜勇显然已经闻知噩耗,踉跄着冲进了产房……
一个月后。杜勇因开车走神死于车祸。
他年仅六岁的儿子奇奇一夜之间成为孤儿。
当时杜勇被抬到医院时,还没咽气,参与抢救的医生当即认出他来,无比震惊。这所医院里没人不认识杜勇,他老婆难产死后,他揪住医生就打,还扬言要告状,并将他老婆的尸体在医院门口摆了三天,事情越闹越大,如果不是上级相关部门干预,可能无法收场。
杜勇的尸体被推到太平间的时候,他还不懂事的儿子正在医院的花圃边跟别的孩子玩,大人的事,以他的年纪是断不能理解的。而跟他玩耍的那个孩子,正是林院长的长子林然。两个小家伙兴致勃勃地在草地上玩弹珠。
"你叫什么名字?"林然问他。
"我叫奇奇。"
"奇奇,"林然把手里的弹珠全给他,拍拍裤子上的泥巴说,"我要回去吃饭了,你不回家吃饭吗?"
当时叫奇奇的杜长风可怜巴巴地摇头:"我没地方吃饭,我爸爸死了。"
林然愕然:"你爸爸死了?"
奇奇点点头。
"你不难过吗?"林然的意思是,爸爸死了,奇奇怎么还有兴致跟他玩。
谁知奇奇一脸的若无其事,摇头说:"不难过。"
"为什么?"
"我爸爸不是真的死了,因为我妈妈死的时候,爸爸就说她是去远行了,这就表示去了很远的地方,但一定还会回来。"
"你妈妈也去远行了吗?"
"是的呢。"小家伙天真地说,"我爸爸是开大客车的,经常远行,每次去远行我都要过好久才能看到他,这次去,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林然比他大三岁,自是懂事些,无比同情地看着他:"要是你爸爸老不回来怎么办?你到哪里吃饭呢?"这一问,小家伙怔住了,摸摸肚皮,真的,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呢,他不无委屈地说:"我饿了,可是没地方吃饭。"
林然想都没想就拉起他的手:"那上我家吃饭去吧,今天我们家正好有客人,有好多好吃的,吃饱了我们再接着玩。"
林然的家就在医院附近一栋单门独院的小楼。两个人翻围墙进去,从后面溜到了厨房。摸了很多吃的,林然带着奇奇溜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他居然有自己的房间!这让从出生就住着窝棚的奇奇大为吃惊。
一顿狼吞虎咽。奇奇觉得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刚吃完,林然的弟弟林希进来了,见到新朋友很高兴,要拉着他们去隔壁看妹妹。原来那天是舒伯萧的幼女满月,夫妇俩抱着孩子来串门,大人们在楼下谈话,就让保姆把睡着了的孩子抱到了楼上林希的房间。
"你们看,这个妹妹好不好看?"林希指着呼呼大睡的女婴说。林然凑到床边,仔细打量着,"是很好看,睫毛好长哦。"说着捅了捅旁边的奇奇,"奇奇,你说好不好看?"
奇奇嘴里满口的芝麻饼,完全没概念。林然不解地问,"你不喜欢妹妹吗?为什么板着脸?"奇奇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喜欢。"他说的是实话,现在满脑子都是好吃的,哪还管那女娃娃好不好看。
而林仕延获悉儿子交了新朋友,很高兴。林然缠到父亲的膝上,钩着父亲的脖子央求道:"爸爸,我们留下他吧,他的爸爸刚刚死了,没地方吃饭,就让他在我们家吃饭吧。"
林仕延一愣:"他爸爸死了?"
"是的,今天死的。"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林仕延望向浑身脏兮兮的奇奇。
"我爸爸叫杜勇,"奇奇歪着脑袋,似乎自尊心还很强,解释道,"我爸爸不是真的死了,他是去远行了,跟我妈妈一样,他们还会回来的,我只是……暂时没地方吃饭。"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天意啊!"林仕延仰起脸,突然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旁边的舒伯萧拉过奇奇:"孩子,到我们家去吃饭吧,伯伯家里有很多好吃的。"
"让他在这吧!"林仕延似已下定决心,"是我欠他们一家的,该我来还,一定要还!"说着他把奇奇从舒伯萧的手里拉过来,"奇奇,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林然是你的哥哥,林希是你的弟弟,你们要比亲兄弟还亲,好吗?"
奇奇还来不及点头,林然和林希高兴得跳了起来:"哦,我们是一家人咯,奇奇,我们是一家人了哦……"
奇奇脏脏的小脸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两个月后,林仕延举家移民美国,当然也带走了奇奇。十余年过去了,奇奇的身世已成为林家最大的秘密。不仅林家,就是舒家,也是三缄其口。奇奇到林家时才六岁,六岁孩子的记忆是有限的,他只记得父母双亡,林仕延收养了他,视同己出。仅此而已。
然而,人生的很多事情是没有缘由的。
更多的时候是种宿命,无法挽回亦无从解脱。林仕延费尽心机如履薄冰苦守着这个家族秘密,却不曾料到,冥冥中似有定数一样,一念之差酿成的医疗事故竟后患无穷,那个生下来就会笑的女婴会跟林家有牵扯不断的联系。很早很早,命运就埋下了最匪夷所思的伏笔……
第一乐章 旧时明月
从前世等到今生,那么执拗,
总觉得她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
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
哪怕是回头的惊鸿一瞥,
她只想要对方知道,自己还在等他,
她就无悔。
但是有用吗?
组曲一 初见
1993年秋。巴黎。
塞纳河畔的露天咖啡座是林然最喜欢的。河岸的枫树遮天蔽日,树荫下错落有致摆着的座椅衬着碧绿的河水别有风情,白底绿方格的桌布被风优雅地掀起,像一面面迎风的旗。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有一片火红的枫叶旋转着坠入咖啡杯,巴黎最妩媚的色彩与诗意的浪漫就浸染在那片片枫叶中了,连浓香的咖啡都仿佛有了秋的味道。所以说有河流流过的城市是幸运的,她会给城市带来很多浪漫的遐想,没有塞纳河,也许巴黎就会停滞甚至失去生命,不会成为浪漫和艺术的代名词……对于林然来说,他喜欢的是塞纳河的多情,蜿蜒流淌的塞纳河在他眼里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绿色丝带,她像是不愿离开这座美丽的城市一样,在巴黎绕了个大弯,呈"之"字形依依不舍地向西流淌,眷恋着、缠绕着,最后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巴黎,流向大西洋。而河两岸的伟大建筑,就仿佛许多光彩照人的珍珠被串在一起,这些珍珠都是稀世之宝,惊世之作,巴黎最重要的景点,雄伟壮丽的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完全石头的"火车站式的奥赛博物馆,还有安葬拿破仑的荣军院等等,一一尽收眼底。
远眺塞纳河,几乎没有别的轮船,能看见的只有五彩缤纷的游轮。登上游轮,夜游塞纳河是最能领略巴黎的浪漫与惬意的。每有空闲,林然就会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坐船游玩,喝酒聊天,不到凌晨不散场。当初父亲坚决反对他来巴黎深造,就是怕他玩物丧志。不过他虽爱玩,却从未丧志,在赫赫有名的巴黎音乐学院深造四年,还没毕业就已经蜚声欧洲。当然,他在来巴黎前就已经很有名,17岁就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这绝非常人能有的经历。而当初他选择来巴黎深造,很大程度上是冲着享誉欧洲的著名钢琴教育家奥莉薇娅女士来的,这可是个厉害的老太太,带出来的学生很多都成为音乐家,不过她从不轻易单独收学生,尤其是东方来的学生更是想都不要想。
当然是事出有因,据说在林然之前有个狂人,也曾经在巴黎音乐学院深造过,被教授们形容为拥有上帝之手,奏出的琴声让耶稣也复活,奥莉薇娅太太听过其演奏后非常赏识,多次公开表示愿意收此君为徒。不料此君狂妄得很,不仅拒绝做奥莉薇娅太太的学生,还放出话,"我来教她还差不多"。意思是他可以教奥莉薇娅。这还了得,奥莉薇娅太太恼羞成怒,发誓再也不会收东方的学生。因那狂人正是从中国来的。林然为此吃了N次闭门羹,但他岂肯轻易放弃,找人抬了架钢琴到奥莉薇娅太太的楼下,一曲奏毕,老太太紧闭的窗帘拉开了,他被请上楼喝咖啡。师徒由此结缘。
而真的成为奥莉薇娅太太的关门弟子后,林然才知道这老太太的严厉真不是徒有虚名,骂起人来可以让你入地狱,没有惊人的毅力和忍辱负重的决心,他撑不到今天。好在为练琴从小就吃过很多苦,骨子里又倔,死都不服输。留学四年,全额奖学金,多项国际大奖,他都收入囊中。其实出身世家,并不缺奖学金的钱,无非是争口气,因父亲从小就告诫他和兄弟们,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国人,不能被洋鬼子看不起。
父亲故土情结很重,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最后还是选择回老家安度晚年。现在家族的事业基本上都是交给林家次子林希打理,家业实在太大,仅连锁的医疗机构就遍布加拿大、日本、香港等地,早年父亲还以华侨的身份回国投资过一家大医院。现父亲年事已高,操劳半生,退居二线是多年夙愿。若不是身为长子的林然痴迷于钢琴,父亲是很想让他继承家业学医的,无奈他志不在此,父亲又极爱他,只得另择接班人。原本林家除了林然和林希,还有一个养子Sam,自幼学小提琴,很有天分,就是常惹事,父亲万般无奈下于四年前把他送回国,让当律师的兄长林维好好治治他的顽劣。
在林家,Sam的身世一直是最大的忌讳。除非父亲自己提及,其他人一概不准提。父亲对Sam从小就极尽宠溺,Sam娇纵的个性很大程度上都是被父亲惯坏的,到父亲想好好管教时,这小子已经长大成人,父亲说的话对他来说从来就是左耳进右耳出。
四年前林然带他和林希回国,在上海下了飞机转火车去故乡离城,还没到家Sam就在车站跟人打架,结果直接被带进派出所。林然给伯伯林维打电话,要伯伯去接他们,伯伯听到他们在派出所,半天才吐出一句:"臭小子们,你们也太会利用我了,知道我是律师也不能这么张狂啊。"
林然的伯伯林维并不从医,是当地很有名的律师。兄弟三人刚回国先是借住在伯伯家,林家在紫藤路的大宅大修,在伯伯家住了一阵后,Sam嚷嚷着不自由,拉着林然和林希搬去了翠荷街的旧居。这是栋独院的小楼,也是林家的另一处房产,虽然很旧,但胜在自由,用Sam的话说,"胡作非为也没人管"。
"跟伯伯在一起,老觉得自己是犯人。"Sam如是说。因为林维是律师,说话的语气难免咄咄逼人,特别是问话的时候眼神凌厉,让干惯了坏事的Sam心虚不已。林希笑他:"哥,你可得小心点,别栽在伯伯手里。"
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Sam就怕伯伯林维,无论他扯什么谎,林维总是不超过三句话就能把他套出来。所以Sam最不喜欢去伯伯家,有一次他跟林然说:"伯伯怎么治我都可以,就是别把我关起来,那样还不如让我死掉。"
像风一样自由惯了的Sam怎么能被关起来?
然而,时隔四年之后,林然再回想弟弟的这番话,不由得感叹世间事皆有定数,回国的第二年Sam就被关起来了,不是关在监狱,而是关进了一个比监狱还可怕的地方。年少莽撞的Sam终于为年少莽撞付出代价,跟同学斗殴时闯下祸,伯伯林维替他做的无罪辩护,也是林维把他送进那个可怕的地方。
林然的人生从此坠入低谷,虽然弹钢琴的名气越来越大,却郁郁寡欢,每想到失去自由的弟弟,他就痛不可抑。
"哥,帮我问问伯伯,到底还要关我多久啊?"Sam经常这样央求他。
几年过去了,Sam一直这样问这样求,却一直被关在那里。林然哭泣,经常在弟弟的面前哭泣:"Sam,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换你的自由……"
这个悲剧其实是因林然而起,被关的却是Sam。林然常想,即便用掉余生,他也要为Sam赎罪,为自己赎罪。名誉地位,他通通不要,他只想赎罪!几年来他过得这么不开心,也毫无怨言,只觉是报应,他常跟身边友人说:"我的余生,会不会比一首曲子还短暂,所以不够我赎罪,所以Sam还关在那里……"
这次重返法国,是为了邀请老友耿墨池回国参加他在家乡的音乐会,两人约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这是他们过去常见面的地方。林然四年前回国发展,耿墨池还留在法国,刚新婚不久,事业如日中天,常人是很难约到他的,但林然约,他二话没说就赶了过来,一见面就冲林然挥拳:"臭小子,说了这么多次要来巴黎,现在才来!言而无信的家伙!"
此君是谁?正是那个拒绝给奥莉薇娅太太当学生的狂人!
林然来巴黎留学的第二年认识的他,当时是久闻其名,一直无缘结识,以为此君会很难接近。不想一次聚会上,一群所谓的体面人士谈到各国的绅士风度时,有个法国鸟人说了句不太中听的话,说中国人都很野蛮,是没有进化的人类。在场有不少中国人,双方发生激烈争执,其中有个男子懒得争执,风度翩翩地走上前将一杯红酒往那洋鬼子头上一浇,笑吟吟地说:"在我们中国,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阁下觉得如何?"
众人诧异之际,人群中突然有人击掌,正是林然!他带头为同胞鼓掌,掌声很快响彻全场,一下就压下了法国人的气势。那个法国鸟人即便两眼喷火,却也不敢再多话。男子冲林然一笑,眉宇间甚是不羁,他优雅地放下酒杯,大摇大摆地离开现场。聚会结束后林然才知道他的名字,耿墨池!
林然自然是对这位师兄崇拜得一塌糊涂,此君却很反感被称为"师兄",不屑地说:"别把我跟那所学校扯上关系,我这辈子以进入那所学校为耻。"当然,对于林然,他还是另眼相看的,"你还不错,给咱中国人争了脸。"后来林然才知道,此君在巴黎音乐学院只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学,个中原因他始终没有透露过。因两人甚为投缘,很快成为莫逆之交,在一起时的话题五花八门,什么法国女人胸大、意大利女人腿长之类的,扯起来无所顾忌,但就是避谈音乐,有时候扯到了,也会绕个弯儿跳过去。
即便如此,耿墨池对林然仍是有知遇之恩的,因为正是在他的引荐下,林然毕业后与一家环球著名唱片公司谈妥了签约事宜,该公司以制作古典音乐闻名于世,耿墨池就是旗下的巨星,所出唱片畅销欧美。数年不见,耿墨池已结束单身,太太叶莎也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出了名的冷美人,学的是作曲,耿墨池演奏的曲子很多都是她写的,夫妇两人算得上是琴瑟和鸣了。这多少出乎林然的意料,因为婚前耿墨池一直不怎么待见叶莎,只说是妹妹,双方家长关系很好,耿的母亲沈初莲女士年轻时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叶莎从小就被托付给沈女士学琴,故耿墨池和叶莎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但他一直很回避,有时候林然约他见面,只要是叶小姐去了,他肯定放林然鸽子。两个人像是在捉迷藏,林然当时夹在中间,常觉为难。不曾想这位老兄挑来挑去,最终还是选择了叶莎,林然忍不住挤对他:"怎么,我没说错吧,你和叶莎是有夫妻缘的。"
一提到叶莎,耿师兄立马拉下脸,颇不耐烦:"我对她没话说。"说着跷起腿,点根烟,慵懒地眺望静静的河面,"你也知道,虽然自小就在一起,她是我妈的学生,但我一直当她是妹妹。"
"青梅竹马不好吗,知根知底的,你的选择没错……"
"你不觉得这很没意思吗?爱情是最新奇和浪漫的,从小就认识,彼此熟悉,将来还要生活一辈子,哪来的新奇和浪漫?你不觉得很恐怖吗?"耿墨池露出很无趣的表情。
林然反问一句:"那你干嘛娶她?"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耿墨池连连摆手,不愿再谈。对于林然邀请他回国演出的事,耿墨池当然义不容辞,况且自己也多年没回去了,很想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在上海。
"对了,你的家乡叫什么?"耿墨池问林然。
"离城,是座小城,在江南很有名。"
"听说过,离上海不远。"
……
十三年前的离城远没有现在这么大,自古就是商贾名流聚集之地。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大量旅居海外的华侨回国投资兴业,经济飞速发展,离城因此被公认为江南的"小香港"。
因为城里聚集了很多富商华侨,带来很多西式的生活做派,城里大凡有些家底背景的都争相攀比,唯恐自己不西式,不洋派。
舒曼的母亲秦香兰就属此列。
父亲舒伯萧当时是离城师大的校长,母亲作为堂堂校长夫人,自己洋派不算,连带子女也要跟着"洋"起来。哥哥舒隶是长子,重学业,且不说他;妹妹舒睿当时还小,也暂时撇开不谈;但姐姐舒秦因为相貌出众,聪慧过人,无可厚非地成了母亲培养的目标,琴棋书画、礼仪、芭蕾,能学的都让她学了个遍。但舒秦最擅长的是弹钢琴,四岁启蒙,七岁登台,八岁全国获奖,十一岁就作为特招生进音乐学院附中了,她有足够的资格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许是她的光芒太耀眼,上至其兄舒隶,下至两个妹妹舒曼和舒睿,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她衬得黯淡无光。尤其是老三舒曼。
当然,老三舒曼不出色是有理由的,比如她并不是在城里长大。在她四岁多的时候,因为体弱多病等原因,被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舒曼成年后一直在猜测父母当初送她走的心态,估计是没抱希望了,谁叫这丫头不足月就出来了呢,而且一出生就会笑,把接生的医生都吓一跳。更离谱的是,她两岁才学会走路,快三岁才会说话,成天傻乎乎的,害得父亲舒伯萧经常抱着她往医院跑,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弱智。
所以老三猜想,父母当初明知道她病弱还把她往乡下送,可能也是因为害怕她真是个弱智,那样就太让亲戚们看笑话了。想想舒家自清末到父亲这一辈,出了不少才子佳人,个个卓有成就,有的还享誉海外,这么优良的家族里怎么能出个傻子呢?舒伯萧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遗传基因出了问题,坚持说是妻子秦香兰怀老三的时候喝了太多的中药喝出了问题。秦香兰那时候身上老长一些莫名的红疹子,又痛又痒,怎么擦药都不行,西药副作用大,只好请老中医开了中药吃。奇怪的是,老三一生下来,她身上的红疹子莫名其妙就好了,一没吃药二没打针。于是秦香兰一口咬定:"这孩子是带着毒来的!"
这样的孩子当然只配丢到乡下。
九岁时,老三才被父亲接回城。她至今记得进门时,母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时的那眼神,极端的失望,当着她的面说,这么个土孩子怎么带得出门?好在上帝保佑,这丫头五官生得很好,一双大眼忽闪明亮,皮肤不是宝宝霜擦出来的那种细嫩,是天生的水嫩,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红,这可是城里长大的舒秦和舒睿也没有的好皮肤。这多少让母亲安慰,女孩子只要长相好,就不愁没个好前途,至少将来嫁个好人家是不成问题的。比如母亲自己,虽出身贫寒,因嫁到舒家,不也进入了上流社会,成为堂堂离城师大舒校长的夫人吗?
说起舒家,从老太爷那一辈开始,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舒曼爷爷年轻的时候留过洋,民国时期在政府里还担任过要职,后又涉足金融,从商多年,如果不是新中国成立后大部分产业充了公,或捐或赠,舒家还不止这一栋小楼。听母亲说,那时候舒家所住的桃李路半边街都是爷爷的。一直到现在,伯伯和两个叔叔都还在经商,唯有父亲从文,在师大任校长至今,桃李遍天下。舒曼一直不明白的是,如此显赫的家世,农村出身的母亲是怎么嫁进来的。每问到此母亲总是含糊其辞,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年她和父亲是自由恋爱,可能跟爷爷留过洋有关,思想很开明,并不讲究门当户对,但母亲仍经常跟女儿们讲,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当然前提是,一定要是天生丽质。的确,母亲年轻的时候生得很美,她有足够的资本得到父亲的宠爱。从小到大,舒曼从未见父亲对母亲发过脾气,每逢生日或是很特别的纪念日,父亲还会送花给母亲,老夫老妻比很多年轻的小夫妻还恩爱。三十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母亲早已褪掉了农家女的痕迹,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是典型的城里太太派头。
但母亲的希望最终被打破,因为老三实在是稀泥巴糊不上墙。六年,母亲耗费六年的时间想让老三转变为城里的孩子,甚至还专门请了礼仪老师来教,可是徒劳无功,老三即便后来看上去是个城里孩子了,可也仅仅是看上去,只要稍稍留意,这丫头冥顽不化的种种陋习就显现出来,吃没个吃相,坐没个坐相,怎么看都像个野丫头。舒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教养极好,偏偏就老三没规矩,比如她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喷出满嘴的饭……于是本来一生无悔的母亲有了生平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生了老三,二是把老三送到乡下。
但对舒曼而言,母亲的要求是一回事,她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随心所欲的天性岂是母亲可以轻易改变得了的。舒曼对什么都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的样子,除了外婆去世,在成年前几乎没为什么事情特别伤心过,天不怕地不怕,进城后第一天上学就跟同学打架,经常被同学家长和老师找上门她也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儿时的记忆中,舒曼唯一觉得不好玩的就是弹钢琴,厌恶到难以忍受,而那恰恰是母亲要她转变成城里孩子的第一个步骤。
舒曼有自己的乐器,一把老旧的二胡。她很小的时候就会拉二胡了,在乡下学的。舒曼有事没事就会拉上两曲,舒家住的桃李街可是名流聚集的富人区,舒曼拉的二胡就跟要饭的是一个腔调,"一听你家老三拉琴就落泪",这是邻居们说的。母亲很不高兴,非常厌恶舒曼拉琴,说女孩子拉二胡跟要饭似的,没气质。但父亲却喜欢听女儿拉琴,他反驳妻子:"二胡也是乐器的一种,还是民族精髓呢,怎么就是要饭的了?"
有父亲撑腰,母亲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却强迫舒曼跟姐姐学钢琴,她说女孩子弹钢琴很优雅,将来会有好人缘。这话的弦外之音就是,女孩子学会了弹钢琴就能找个好对象。舒曼开始宁死不屈,就是不肯学钢琴,母亲就威胁,如果不学钢琴,就不准拉二胡。这招果然奏效,舒曼只得勉为其难地跟着姐姐一起学,音乐都是相通的,舒曼很快就学会了弹钢琴,但也就是学会而已,舒曼知道她弹到咽气也超越不了姐姐。舒秦四岁就学琴,谁能赶得上她?
母亲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她逼迫舒曼学琴无非是想让舒曼学会城里孩子的优雅,学成个什么样她从未真正在意过。可是对舒秦的要求就不一样了,当时十九岁的舒秦已经在音乐学院学习,马上就要出国深造,培养一位一流的钢琴家是舒家最荣耀的事情,母亲乐此不疲。
舒秦自知肩上承载了父母的期望,学琴学得很认真,不像妹妹舒曼,大多数时候是边玩边学,一首很好的曲子在舒秦的手下往往被弹得悦耳动听,可到了舒曼就弹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请了那么多老师,每一个人都冲舒曼摇头。"没事,教好大的就行。"母亲总这么安慰教琴的老师。
但母亲还是很懊恼,老三的钢琴弹得乱七八糟就罢了,功课差也罢了,还经常惹祸。最后母亲怄不过,干脆将老三送进了离城唯一的女校读寄宿,全封闭管理,让学校的老师们好好治她。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玛丽女子中学,有近百年的建校历史。整所学校无论是建筑,还是环境,抑或是教育方式,都是西式的,请了很多外教,外文和艺术教育最有建树。母亲一向追求洋派,这正对她的胃口,不惜花了一大笔钱,又凭借舒伯萧师大校长的面子,硬是把舒曼给塞了进去。
玛丽女中校风极严,他们处罚学生的方式很特别,如果违纪,最严厉的惩罚就是不准回家,周末留校做义务劳动,禁止家人探视,如果屡教不改,就直接勒令退学了。舒曼被罚得最重的一次是连续五周不准回家,在学校林荫道扫了近两个月的落叶。一次就把她整趴下了。此后几年里,总也免不了断断续续的受罚,经常回不了家。之所以一直没被开除,很大程度上是碍于其父亲的面子。因此中学几年,舒曼跟家人的相处一直少得可怜,每次从学校回到家,感觉自己像客人,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家庭。他们谈论什么,都像跟她没关系似的。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人谈论得最多的是林院长家的事情,林院长林仕延是父亲的世交,曾担任过离城人民医院的副院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移居海外,做起了产业,八十年代以华侨的身份在离城投资兴建了一家私营大医院。
舒曼当时并不太清楚舒林两家人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只知道林家有两个儿子,都是在美国长大。林院长自己居住在美国,却把儿子们先送回国来了,据说是为了学说中国话,刚开始都住在当律师的伯伯林维家里,后来兄弟俩又搬去了翠荷街居住,林家在那里有一栋旧宅。于是,林院长将他们托付给了舒伯萧夫妇,要夫妇俩多照顾一下他的两个儿子,所以两家走动得很勤,林院长的两个儿子经常上舒家做客,舒曼的哥哥姐姐也经常上他们家玩。只是因为舒曼读的是寄宿,又经常受罚回不了家,所以从来没有碰见过他们。
姐姐是很热衷谈论他们的,尤其喜欢谈论老大,中文名字叫林然。都说一个女子,心中若有了喜欢和牵挂的人就会越长越美,姐姐那个时候就很美,当然她本来就美,自从谈论林然后更美了,眉飞色舞,翩翩若仙,舒曼觉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更像只丑小鸭了。
但是舒曼一直无缘跟姐姐眼中的这个"王子"见面。因她不久就被学校劝退,期末八门功课七门不及格,校长很委婉地跟同是校长的舒伯萧说:"令千金除了功课,在音乐上绝对是个天才,我们目前没有这样的师资力量继续教育她,还是转去别的学校深造吧,以免耽误孩子……"
父亲颜面扫地,舒曼被罚跪了一天的搓衣板。母亲不解气,一怒之下将她送到了更远的桐城二中去读书,除非寒暑假,平时不准回家。从初三到高中毕业,她被家人扔在了桐城,开始还觉得自己像被遗弃了,可是很快就乐不思蜀,桐城二中跟牢狱似的玛丽女中比较起来堪比天堂,舒曼差不多是在那边玩了四年才回家的,直到高考落榜。
对于老三的落榜,家里人一点也不意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她上榜了,那才是不合常理,所以爸妈倒也没有特别为难她。他们权衡再三,决定让舒曼复读,为避免再次落榜,让她选报艺术院校,因为艺术院校的文化课成绩要求很低。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堂堂离城师大校长的女儿竟然考不上大学,这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舒曼的专业成绩绝对是没问题的,她会好几样乐器,最擅长的就是二胡。如能考到艺术院校去,多少能替舒家挽回点面子。
但是考虑到老三的自觉性太差,母亲没有再把她送回桐城复读,而是安排进了离城一中,准备复读一年后来年再战高考。一中是离城重点高中,学习压力很大,舒曼那段时间白天上课,晚上回家还要被逼着补习,母亲请的家庭教师一个接一个地来,舒曼觉得她都快疯了。她很羡慕姐姐舒秦,总是被母亲带着出门,出席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母亲唯恐别人不知道舒家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似的。母亲极少带舒曼出门,因为老三只要跟她一出去,总要出乱子,丢她的脸。可是舒秦却很喜欢老三,到哪都要带着她,后来舒曼想,舒秦那么喜欢带着她可能是为了让她做陪衬,因为鲜花总要绿叶衬的,老三恰好就是姐姐的绿叶。舒秦从小备受宠爱,她习惯了所有的人做她的陪衬,就如老三习惯了给人做陪衬一样。
然而,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
舒秦出国前夕,舒伯萧带全家到林院长家做客。因为林院长已经回国定居,要举行一个盛大的晚宴会会亲朋。除了舒曼,家里每个人都是盛装出席,舒秦穿的是母亲精心为她准备的粉蓝色露肩小礼服,化着淡淡的妆,别提有多美。妹妹舒睿当时还小,穿的是可爱的学生裙。舒曼当时刚过十六,就穿了件白色的丝质小圆领衬衣,黑色的百褶裙,头发梳成马尾状,清汤挂面,跟姐姐的艳丽不同,舒曼更多的是本色的清纯。而舒曼是个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人,一到气派的林家大院,就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地转悠开了,父母和哥哥姐姐们忙着跟林家的人客套,很容易就忽略了她。但舒曼仍然听见林夫人对母亲说:"这孩子居然长到了这么大,真是想不到。"
母亲说:"是啊,还不是多亏了仕延,否则这丫头怎么活得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林院长表情黯然,似乎并不愿多谈往事,"有人活下来,就有人死去,有什么值得庆幸的。"
屋子里立即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父亲岔开话题:"林然呢,怎么不见他?"
"哦,今晚有个记者招待会,可能要晚点才回来。"林夫人笑吟吟的,她可真美,舒曼觉得她比自己母亲还美,也难怪,听说林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个舞蹈演员,红遍江南。
父亲又问:"奇奇呢,现在……"
"还在二院,只能让他在那待着,不然怎样呢?"林院长叹了口气。
"那怎么待得住啊,年纪轻轻……"
"是待不住啊,老梁说,这小子在里面一点都不老实,经常失踪,每次都要老梁到外面去捉人,怕他又在外面惹是生非,要是让叶家那边知道,闹起来可就什么都完了……里面不管怎么样,总比让他去坐牢好吧。"
"说的是……"
……
大人间的谈话舒曼才没兴趣去听。她溜到花园葡萄架下玩秋千,花园里种了很多茉莉,正是茉莉花开时,满院都是素淡的清香。舒曼很喜欢茉莉,喜欢茉莉淡淡的白,淡淡的香,她觉得自己就是朵盛开在角落里的茉莉,不被人注意,只是独自倾吐芬芳。而舒秦无疑就是鲜艳的玫瑰了,光彩夺目,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的对象。不过舒曼觉得做茉莉也有做茉莉的好处,至少不用一天到晚端着身姿,像舒秦那样,吃饭不能吃得过饱,说话不能高声,就连笑也要笑得端庄娴雅,多累啊。正胡思乱想着,花园里突然闪进一个黑影。贼!舒曼当时脑子里一个激灵,从秋千上溜了下来。但她不想打草惊蛇,蹲着身子跑到大门口的香樟树下寻找目标,光线很暗,啥都看不清。突然,树后面伸过来一双手,她还没叫出声,嘴巴就被捂住了,"嘘--"后面的人提示她噤声。
她抑制住呼吸,真的就不出声了。那人这才慢慢松手,舒曼扭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二十多岁,穿着件白T恤,因脸上罩着树叶的影子,五官暗暗的,只看到一口白牙,龇牙咧嘴的,站在月光下像个吃人的野兽。
"你是谁?"舒曼并不害怕,在乡下待了好几年,啥吓人的东西没见过?那家伙当然也不怕,放开了她,反问:"你是谁?"
"我是来这做客的。"
"哦--"这家伙拖长着声音,一双眼睛深邃似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哪家的野孩子?"
"你才是野孩子呢!"
"我本来就是野孩子!"
"你怎么在这?你是来偷东西的吧?"舒曼睁着一双大眼睛,长睫忽闪,仿佛荡漾着一湖的水天云光。她仰着稚气未脱的一张粉脸,似乎随时准备冲进屋里喊大人。
"偷?"那家伙微微眯起眼睛,双手抱臂斜靠在树上,笑嘻嘻的,"偷什么呢?我还真没想好偷什么,要不,偷你?"说着伸手扯舒曼的马尾。
舒曼兔子似地跳开,指着他大骂:"浑蛋,流氓!……"
那家伙并不动怒,往前走了几步,树影在脸上挪开了,露出清清朗朗的模样,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浅浅地笑着,舒曼发现他笑时脸颊有隐约的酒窝,目光犀利明亮,眼底仿佛溢满星光。不可否认,他的这张脸很好看,只是他嘴角的笑意分明透着邪气,伸手就要来抓舒曼:"小丫头,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吗?要不要我示范给你看--"
舒曼转身就逃,刚逃出几步,就跟一人撞上,"呀"的一声,她跌坐在花园门口的水泥地上。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背着月光,站在她面前的好像换了个人,身材非常挺拔,深蓝色西装配白衬衣,气质卓然,见舒曼跌倒在地连忙伸手拉她:"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他的力气很大,一下就把她拽了起来。舒曼如坠云里,望了望旁边草地上的香樟树,又看看眼前这人,不是变戏法吧?怎么眨眼工夫就冒出两个"鬼"?她寻思着,又是一句:"你是谁?"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跟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不一样,月光下的这个人儒雅斯文,看上去非常温和。也许是那夜的月光分外皎洁,舒曼觉得他英俊的面孔无端地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芒,眼睛含着笑,他的身材没有刚才那人魁梧,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由内而发的阳刚之气。他微笑着的样子,让舒曼心底仿佛淌过温暖的电流,她一阵发慌,尽管她并不知道慌什么。
"你好啊,我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他笑容可掬地问她。
"我,我叫舒曼。"舒曼愣愣的,完全被他的相貌吸引,多好看的一张脸,尤其那双深黑如夜色的眼睛,淡定从容,嘴角的笑意像花一样地漾开,她听见他说,"我叫林然,很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林然走近她,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眼中满是疑虑:"你是舒秦的妹妹?怎么一点也不像,你跟你的哥哥姐姐都不像,是不是他们的亲妹妹啊?"
"我就是我,干吗要像他们?"
"说得好,你就是你!不过,你跟你姐姐不仅长得不像,整个的感觉都不一样呢。"林然在香樟树边的石凳上坐下,目光闪闪,瞅着舒曼笑。这时月光正好照在他脸上,舒曼看到他额头的鬓角处有一条浅浅的疤痕,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这条疤痕印在他英俊的脸上似乎有些不相衬,好在不是很明显。她好奇地问:"你的额头受过伤?"
他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下意识地摸摸额头:"哦,小时候不小心碰的。"
"怕是跟人打架吧?"
他怔住:"你这么肯定?"
舒曼咯咯地笑:"只有打架才留下这样的疤痕,我小时候跟人打架就留下过。"
"哦?你也跟人打架?"林然显得很有兴趣。
"打啊,为什么不打?当别人欺负我的时候,难道我当木头?"
"那你打赢过没有呢?"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舒曼老实地回答:"有赢过,也有输过。"
这时候,屋里传来《致爱丽丝》优美的前奏。"你姐姐又在弹琴了,你不进去听听吗?"林然好像很熟悉这琴声。
舒曼晃着脑袋说:"我每天都听她弹琴,都听厌了,不想听,我一点也不喜欢钢琴。"
"唔,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拉二胡。"
"你会拉二胡?"
"当然,可惜你家没有,否则我会给你拉上一曲。"
"谁说没有,我这就去给你拿。"林然说着就进了屋,翩然而去的身影让舒曼瞬间的失神,那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银闪闪地漏了他满头满肩,仿佛是沾了仙气的王子,翩翩然不似在人间。
"来,拉首给我听听。"林然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递了把二胡给舒曼。这时候,姐姐刚刚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掌声。她知道,姐姐又收获了她一直习以为常的赞美。舒曼却不为所动,因她觉得姐姐弹琴似在表演,注重的是姿势,而非琴声,即便每一首曲子都弹得完美无缺,可就是打动不了她。
"开始吧,这里没别人。"林然鼓励她。
舒曼在膝盖上架好琴,试了试音,闭上眼睛拉了首《二泉映月》。每次一拉琴,她就觉得她的灵魂飞了起来,风声,树叶声,都在为她伴奏,哀婉的琴声让月亮都躲到了云层后面。她恍然又回到外婆的村庄,坐在村口的槐树下拉琴,从清晨拉到日落,连小鸟都停止了叫唤,静静地歇在枝头聆听。她唯有在拉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跟这世界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回到炊烟缭绕的乡村,那里连风都是自由的……
琴声渐渐稀落,最后戛然而止。
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吓了一跳,坐她面前的林然竟然眼眶湿润,而院子里站了好些人,其中就有林然的父亲林仕延,他更是老泪纵横,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哽咽道:"孩子,谁教你的琴,我在国外漂泊这么多年,做梦都想听到这样的琴声……"林院长泣不成声,显然是舒曼的琴声触动了他心底的往事,"你的琴声让人心碎……孩子,告诉我,你这么小,怎么可以拉得这么一手好琴?除了奇奇,最有名气的大师也不及你的琴声动人。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都说时间是医治伤口最好的良药,我做了一辈子的医生,却治不好自己的伤口,时间,根本不管用啊……"
林院长意犹未尽,把舒曼牵进屋里,又让她拉了好几首曲子,末了,还要收她做干女儿。旁边另一位伯伯说:"收什么干女儿啊,女儿早晚要嫁出去的,不如收做儿媳妇算了,反正你有两个儿子。"
林院长想想也是,指了指他的两个儿子问舒曼:"曼曼,你挑,两个随你挑,只要你肯做我家儿媳,我一半的家产都是你的!"
舒曼毫不犹豫地指向林然:"就这个吧。"
话音刚落,立即引来满堂哄笑。林然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特别,抿着的嘴角弧线极优美,抱着双臂歪着头,眼睛格外清澈明亮,比屋外夜空最亮的星星还打动人心。一屋子的人,只有姐姐舒秦没有笑。
母亲连忙打圆场:"仕延真是说笑了,曼曼还这么小,还在读书呢,就说什么婆家……"林院长的夫人刘燕马上接过话:"那就秦秦啊,年龄正好,我们两家要是联姻,可是亲上加亲了,你们说是吗?"
"是啊,是啊。"
"多好的姻缘,天生一对。"
"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纷纷。
舒曼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林然,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目光却是热烈的,一直冲着她笑。心跳骤然加速,她慌乱得不知所措。仿佛是陡然间,混沌初开的世界洒下一道纯净阳光,照亮了她的天空,开启了她的心智,他的眼神撩动了她沉睡的神经。她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只有静静地任由他温柔的光环上帝一样的笼罩着她呼唤着她,在她蛮荒黑暗的心田,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心情和世界都截然不同,一阵阵莫名的悸动和不安,像混乱又像痛苦,涨满了她生命的帆……
舒曼真正喜欢上钢琴是在看了林然演出后。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林然是享誉海外的华裔钢琴家,名气大得吓人。他和另一位同样鼎鼎大名的音乐才子耿墨池因师出同门,又都是华裔,被西方媒体称之为完美的"东方钢琴王子"。这些都是听舒秦说的,舒秦从小心高气傲,很少见她那么崇拜一个人,"曼曼,我要嫁给他!"她信心满满地说。眼中闪烁的光芒,透着万劫不复的决心。
舒曼没来由的一阵心悸,非常失落。舒秦的光芒太耀眼,她已经习惯躲在姐姐的影子后面。虽然自小也被称赞长得漂亮,可她的漂亮就跟长在狭缝中的野花一样,纵然绚烂,始终摆不上台面。她怎么有资格跟舒秦争?
林然演出的那天,舒秦整整花了三个多小时打扮,舒曼却只穿了件稍微正式点的白裙子,她原本就是去做陪衬的。演出空前成功,舒曼听得如痴如醉,毫无意外地被林然的琴声俘虏。真的,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花雨飞扬,而她在花雨中随着音乐轻舞,仿佛灵魂出窍。她迷失在那梦幻般的音乐海洋,再也找不回自己。那一刻,她隐约知道她的人生,从此将会不同……难得的是,林然还请来了耿墨池助阵,他们是师兄弟,也是好朋友,两人最后合奏的一曲让整个现场都沸腾了。舒曼灵魂出了窍般,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如果不是舒秦递来手帕,她还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
演出结束后是庆功宴,舒曼失魂落魄,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众星捧月般的林然,莫名觉得心底一阵刺痛。林然已经换下燕尾服,跟那个同样玉树临风的耿墨池站在一起谈笑风生,是那么的耀眼。而舒秦一身粉色露肩公主裙,笑容妩媚,举止得体,自始至终不离林然左右。舒曼把目光望向舒秦,心底又是一悸,恍然明白了刺痛的原因。
林然发现了舒曼,把她拉过去,给耿墨池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舒隶的妹妹舒曼,她对音乐很有悟性。"
"哦--"耿墨池故意拖长着声音,上下打量着舒曼,扭头就跟旁边的舒隶逗趣,"我说呢,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居然有两个漂亮的妹妹,兄弟我哪天单身了,可否考虑一下?"
舒隶显然跟耿墨池也很熟,笑道:"曼曼还未成年,你少打歪主意。"
林然接过话:"你不是有叶莎嘛,才新婚呢,别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耿墨池端着杯红酒,跟林然站在一起,长身玉立,的确是平分秋色,"我对自己很没信心,从小一起长大,还要生活一辈子,想想就不甘心。"
舒隶一本正经:"那你说,你怎么娶了她的呢,难不成是酒后乱性,生米煮成熟饭,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生米,我跟她十几岁就熟了。"
"啊?……"
众人一阵哄笑。耿墨池自己也忍俊不禁。
舒曼当时很安静地看着大家说笑,一句话也插不上,因为她觉得自己太黯淡,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可是若干年后她在巴黎碰到耿墨池,得到的评价却恰恰相反,耿墨池说那天晚上最超凡出尘的就是舒曼,脸上干干净净,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女孩,眼眸清亮,静静地站在灯光的边缘,跟艳光四射的舒秦比起来,还是少女的舒曼清新得像一朵沾满露珠的雏菊……
数日后,林然到舒家做客,是舒伯萧夫妇回请的林家。舒秦没练琴,上街狂采购、做头发、买衣衫,忙得不亦乐乎。舒曼自知怎么打扮都比不过姐姐,索性什么都没收拾,一个人坐到钢琴前自娱自乐。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坐到了钢琴边,第一次试着用心地去弹琴,结果她惊讶地发现,原来用心地去弹首曲子居然也可以弹得这么动听。
最后一个琴音落定,已经悄然到场的林然微笑着为她鼓掌。他穿了件米色格子西装,配了条白色的裤子,翩翩如玉,他的眼眸仿若墨黑天幕上最遥远的那颗星,淡然而忧伤。
舒曼一阵慌乱,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男女之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无论是开始抑或是结束,不是碰到对的人,就不会一相情愿地笃定我们认定的那个人。碰到了就是碰到了,瞬间即永恒,前路再渺茫,也必是无悔。
林然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脸上是无风无浪的平静,内心是什么样子,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他只是跟耿墨池说起过,在听到舒曼琴声的刹那,他知道她就是那个他一直等着的人,原来她在这里。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琴声,也不是因为她迷蒙的眼神,抑或是清脆的笑声,而是因为她就是她,不是别人。
咫尺天涯的距离,他却用尽一生。
林然在对舒曼的演奏给予了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跟舒伯萧夫妇说:"舒伯伯、舒伯母,你们家真正的音乐家是舒曼,你们自己居然没有发现,真是让我很意外!上次在我家听她拉二胡我就知道,她对音乐的诠释和领悟非常人所能及,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一流的钢琴家,她甚至会超越我……"
"她哪成啊,秦秦的钢琴比她弹得好多了!"一边的秦香兰连忙接过话。
林然瞥了眼舒秦,表情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要我说实话吗?舒秦弹琴更多的是在表演,可是曼曼不一样,她是用心在弹琴,也许她的基础不是那么好,但音乐不是靠技巧来打动人的,音乐在俘获人心灵之前必须要演奏者先付出灵魂,听曼曼弹琴,我感受到了她的灵魂在琴键上舞蹈……"
香兰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
舒秦也是一脸愕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犀利地批评她的琴艺,从小到大,她可是备受赞誉的。她显然不能适应,脸色发白,眼眶含泪就要落下来。可是林然还未就此罢休,走到她跟前,正色道:"舒秦,也许你的基础是很好,也许你曾经有过很好的天赋,不过很可惜,你的天赋都被机械式的训练给磨掉了,你太注重表演,却忽略了演奏最基本的投入。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音乐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已经不具备这样的灵性了,以你的聪慧,你做其他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得很出色。"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舒秦眼中滚落下来。
"这怎么可以呢?她半年后还要去国外深造的。"香兰着急地说。
林然耸耸肩,非常尖锐:"我看没用的,很多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尤其是音乐,太需要天分和灵气……"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舒曼,继续说,"刚好近期在日本将举行一次世界性的钢琴大赛,我建议曼曼可以去参加,只要稍加训练,正常发挥,一定可以一鸣惊人。"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舒伯萧倒能接受:"不过她得有个老师指点才是,正儿八经地学学。"说着顺水推舟,看着林然,"林然,你可以当舒曼的老师吗?"
林然欣然应允:"没有问题,我很乐意教曼曼,"末了,又转过头问,"曼曼,我可以做你的老师吗?"
舒曼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这时候,她发现屋内已经不见了舒秦,楼上传来轻轻的关门声。舒秦的教养很好,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关门都是小心翼翼的。全家人都很担心她,从小就没受过挫折的她,能接受这突如其来被否定的打击吗?家族中所有的人都认定她将来是个钢琴家的,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努力了十几年突然被全盘否定,她该怎样面对她以后的人生?
但是大家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在房间里关了两天后,舒秦出来了,居然一脸的轻松,笑着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别担心,我没事的,不就是不弹钢琴嘛,没什么的。而且说句实话,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喜欢弹钢琴,之所以一直弹到现在,是因为我弹钢琴可以获得很多赞美,我太虚荣,一直就迷恋那样的赞美……所以林然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表演,而不是在用心地演奏,我一直就在这样言不由衷的生活中备受煎熬……"舒秦说出这些话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微笑着,说出了她最终的决定,"爸,妈,我决定不再弹琴了,做一流的钢琴家并不是我真正的理想,这个理想似乎由曼曼实现更为适合。我要去学服装设计,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给洋娃娃做衣服,妈妈,你不记得了吗?"说着她把目光转向妹妹,意味深长地说,"第一次听曼曼弹琴,我就很吃惊,她的琴声里能表达出我所表达不出的东西,我的天赋不及她。我知道,我的这个妹妹早晚会超越我,或者,她一直就在我之上,是我超越不了她……"
"姐,你在说什么呢?"舒曼听到这样的话很难过。
"曼曼,你自己的光芒你自己是看不到的!可是我看得到,现在我把这个理想交给你,希望你可以实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爸妈,是为你自己去实现,理想和爱情一样,一定是自己想要的才行,你明白吗?"
"可是,你爸爸都申请好了让你出国留学的。"香兰哽咽着说。
舒秦回答道:"让曼曼去啊,她比我更有资格去,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姐姐才让出这个机会,而是我觉得,曼曼更具备成功的潜质,她的成功也会是我的成功,更是我们舒家的成功!"
舒伯萧面露欣慰之色,伸手抚摸舒秦的头:"孩子,你终于长大了,你确定你不后悔?"
"我确定,爸爸!"
"那好,就让曼曼去吧。"
组曲二一个吻的奇迹
其实,出不出国根本不是舒曼在意的,能和林然在一起,才是她向往的。只是没料到林然会那么严厉,教琴的时候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训斥她更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而且非常奇怪的是,每次他生气动怒的时候,额头上的那条本不明显的伤疤会格外清晰突显,这几乎成了舒曼判断他情绪的"晴雨表",因为他高兴的时候,伤疤会变得很浅很浅,浅到几乎看不见。
一直记得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林家大宅的院子里,花荫满地,一株不知有多少年树龄的海棠开得繁花似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地绕着海棠花树,四周静得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林然在秋千架下跟舒曼讲乐理,大概心情愉悦,额头的伤疤忽而又不见了,舒曼忍不住惊呼:"林然哥哥,你额头上的伤疤会变色!"
"唔,是吗?"他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嗯,跟变色龙一样。"
"臭丫头,说什么呢!"他训斥道。
这算轻的。弹琴的时候就不只是训斥了,他准备了一把钢尺,每当她的手没有弹到位,他就狠狠敲下来,钢尺敲在骨头上是什么感觉?你试试就知道。而且他还不准她哭,她越哭他打得越狠,每每被打得尖叫,林夫人养的那只白猫就会从某个房间里蹦出来,也跟着喵喵叫。林然会笑。她眼泪都没干,也笑。
而每次罚了她后,他的心情总是特别地好,会主动逗她乐,跟她聊天,还会拿好吃的东西给她吃,甚至会带她到他家附近的树林里散步。他走得很慢,经常双手插在裤袋里,晃悠悠地走在幽深的小径上,他会跟她说很多他的事情,也会问她的事情。"曼曼,你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有一次他这么说。
她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舒秦可以追求她想要的一样。舒秦在追求林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两边大人也都有意成全,经常制造机会让他们单独在一起。林然对此不置可否,谈不上冷漠,但肯定不够热情,每次见到舒秦,他总是很沉默,表情严肃。但是舒秦似乎不在意,以为这是他特有的个性,没事就来看妹妹练琴,以看妹妹的名义来看她的心上人。
"我长大了,要是有姐姐那么漂亮就好了。"舒曼有一次跟林然说。
林然当即皱眉:"为什么要像你姐姐?不,千万别像你姐姐,你就是你,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你的这张脸简直就是个奇迹……"说这话时,他紧盯着她看,那目光热烈,忽闪的眼神透着狂野,他呼吸的气息直扑在她脸上,尤为刺激着她的心脏。她顿时觉得一阵缺氧,眩晕得厉害。
"你干吗这么盯着我?怪吓人的。"
"是不是像野兽?"林然哧的笑出声来,目光如翻腾的海,就要掀起惊涛骇浪,他看着她,就那么看着她,仿佛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头野兽,忠于自己最原始的冲动和情感,没有世俗的束缚,任什么都拦不住,看中了,就扑过去,狠狠地咬……"
"曼曼……"他真的扑了过来,猛地将她拽入怀里,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除了教琴,他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是那么粗暴,那么贪婪,往日的斯文和风度荡然无存,而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别的什么,浑身发软,脑中亦一片空白,根本动弹不得。抑或是她根本不敢动,就怕这是一个梦,一动,梦就碎了。
很久,很久,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而他喘息得厉害,看着她,吃力地说:"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
她脸色绯红,摸摸自己被他"咬"得滚烫的嘴唇,很认真地回忆,"可能是在你家吃了阿姨的杏仁饼……"
他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眼中自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忽而一闪,刹那间光华流转,令她有魂飞魄散的感觉。只道是年轻,没有经历过,所以才铭心。可是很多年后回想这一幕,她才知道,这样的人给她这样的悸动,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一直以为有勇气可以顶住所有风雨一直走下去,可是终究没有力气敌过命运的捉弄,只能感叹无缘,天长地久只是当日愿。
她记得,一直记得,他当时双手捧着她滚烫的脸,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管他什么饼,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你的初吻,对不对?很好,这很好……你还太小,我不能要得太多,一个吻,足以成为我生命中最可贵的奇迹,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自己想要的。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得到你的更多,乃至全部……一个吻就让我有粉身碎骨的感觉,如果得到你的全部,会不会是万劫不复?可是我迷恋这感觉,这世上也就你才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粉身碎骨,甚至万劫不复……"
一晃十三年过去。
舒曼经常在半夜惊醒,犹以为林然还在她的身边,可是除了窗外疯狂扑打的树枝,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徒留她一人。每每在卧室的窗前站到天亮,她总有种荒唐的错觉,他和她是前世的事了吧,那么现在是今生?那么,他们是否会在今生重逢?即便他不再是他,可她还是她,她不认得他的原来,却一定认得他星芒飞溅的凝眸,万人中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好啊,她还能希冀什么?
只生了悔,不该去日本参赛,虽然她夺得了那次比赛的冠军,但就像是命运埋伏下的一个阴谋,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比赛结束后,她放弃原定去英国的留学,受邀去日本冲绳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她尽可能地延迟出国的时间,可最后还是得走。舒秦很高兴,舒曼从来没见过姐姐那么高兴,为妹妹忙前忙后地准备着行装,舒曼当时疑惑地看着舒秦,她是不是巴不得妹妹出国?
三年,舒曼等得心都枯了。相信林然也是。他去日本看过舒曼几次,每次去舒曼都抱着他痛哭,求他带她回国。他最后一次去看她,情绪很反常,反过来抱着舒曼哭了,无论舒曼问他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她哭:"曼曼,天使和魔鬼为什么长着一样的脸孔?"
终于等到毕业了,就在舒曼兴高采烈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国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曼曼,我要结婚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我姐夫是谁啊?"
"林然。"
舒曼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她在日本获知林然的婚讯的时候,那般的万箭穿心。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答应了他好好用功,也要他答应她,一定等她,等她长大,等她将自己收藏的青春全部交给他。可是等到的却是他的婚讯,那么残忍,仿佛是一柄长剑将她生生地刺穿,鲜血淋漓,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给她。
而她还在原地。一直在原地等他。从前世等到今生,那么执拗,总觉得她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哪怕是回头的惊鸿一瞥,她只想要对方知道自己还在等他,她就无悔。但是有用吗?他娶的不是她啊……
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退了原定回国的机票,直飞法国。没地方去,正好耿墨池打电话给她,邀她去法国散心,她就去了。她猜测,耿墨池肯定也知道了他们的婚讯,知道她必定很痛,非常非常的痛,才想拽她一把,回避那样的场景。自从那次离城演出后,她就和耿墨池渐渐熟识,非常巧,她去日本参赛时他刚好还是受邀的评委,当时林然带她去的日本,三个人在东京的一家清酒馆里席地而坐,喝酒谈天,依稀还是昨天的事,恍若已经过去那么久远。
在冲绳留学的三年里,耿墨池因工作关系去看过她几次,林然每年也会去看她,见到他们两个,她真比过节还高兴。耿墨池一直当她是个孩子,常跟她逗趣,有时候又很认真:"妹妹,人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太多的意外,我们应该学会适应……"那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耿墨池时,他说过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显然是在暗示她,不要把一生的赌注赌在一件事上,他那个时候肯定已经知道了林然和舒秦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有她蒙在鼓里,完全被自己一相情愿的遐想占据,看不到其他,听不到其他,最后才会输得这么惨。
在巴黎下飞机,耿墨池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只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并轻拍她的肩背。
"妹妹,你要坚强。"很久,很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耿墨池是个绝对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他不仅会玩,而且极懂浪漫,华丽的罗浮宫、塞纳河的游船上,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有时候耿墨池还会带舒曼坐着古老的四轮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兜圈,再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街边的咖啡店里叫上一杯咖啡,闲谈巴黎的人文风情,一个下午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每天除了游览、观光、购物、拍照之外什么都不做,这样闲适的日子让舒曼觉得很不真实,常常一觉醒来,恍如还在梦里。而巴黎又实在是诱惑着她,各式的冰淇淋,还有那种正宗的手工长面包,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香味,舒曼真怕自己会得暴食症。耿墨池偏又是个美食家,每天都会带舒曼到不同的餐厅品尝各色美食,他对美食的嗅觉一点也不亚于他对音乐的灵敏,再偏远的街角,或是曲径通幽的小巷,都能被他找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餐厅。而且,俨然是那里的常客,家家店的老板似乎都认识他。除了吃和玩,舒曼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吗。有时候实在闲得无聊了,她就跑到广场上去追着鸽子跑……耿墨池每每瞧见她那样子总是笑着摇头,越发觉得她是个孩子。也奇怪,巴黎的名胜,舒曼看了那么多,什么样的吃喝玩乐都尝试过,她还是喜欢坐船游塞纳河,或者是在左岸的露天咖啡店喝咖啡。
舒曼很喜欢那样的下午,坐在河畔,看古旧的建筑倒映在河中,任微风轻柔地吹过,树叶微响,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宝石……异域风光是那么的美好安详,美得完全不真实……凝神静听,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传来优雅的情歌,仿佛是某位失意的贵族在遥远的中世纪轻声吟唱,歌声透着岁月流逝的哀伤。有时候坐在船上,舒曼也总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回到岸边了,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耿墨池问她:"怎么这么喜欢坐船,看河?我觉得女孩子一般都喜欢逛香榭丽舍大街,选衣服、买首饰才对。"
她轻轻一笑:"我喜欢河水流淌的样子,觉得时光也在流淌,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过去,一定可以过去。"
耿墨池一时怔住,没吭声。他夹了块冰放到咖啡杯里,叮咚的声音清脆悦耳,而后抬眼看她,举着杯子晃动几下,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林然也喜欢看河。"
他很少提到林然,一直在小心地回避。没想到,她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可能是痛到极处,反而会麻木吧。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瞬间苍老,瞬间白头,对人对事她不再那么天真。所以在巴黎的日子即便浪漫惬意得无以复加,舒曼却淡然视之,也小心地保持着跟耿墨池的距离。她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和事业,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无法逾越。
白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伤痛,可是每到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胸口像是有千万双手在绞着拧着一样,那样的痛,常常让她以为会活不到天亮。曾几何时,自己还和林然在北海道滑雪,在名古屋看樱花,在东京游灯河,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耿墨池很细心,次日看到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晚上肯定没睡好。那天晚上,他特意开了车子,带她游巴黎的夜景。在灯的海洋中穿梭,他们沿着塞纳河,看古老的巴黎圣母院、罗浮宫、凯旋门,最后,他们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立在巴黎之巅,俯瞰夜之巴黎。一片密密麻麻的灯海,灯光比星光更多、更灿烂。
舒曼摇头长叹:"这不像是在人间。"
耿墨池"嗯"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可我们就在人间,谁也没有见过天堂,不是吗?既是在人间,就免不了受苦,免不了挨痛,我们不能把在人间的日子过成地狱,你该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她一直这么叫他,声音细如蚊蚋,"我当然懂,可就是解脱不了,常常觉得窒息,连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胸口疼得不得了。"她用手揪住胸口,不知道是真的胸口痛,还是心里痛,她分不清,就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剜去了一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能听到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
数天后,她昏倒在酒店的地毯上,醒来已在医院。当时已是傍晚,金色的余晖从窗中洒进来,照得雪白的墙壁黄澄澄的,病房中静极了,连点滴管中药水滴下的声音都仿佛可以听到。她一直凝视着那药水,心里想,如果是毒药就好了,一滴、两滴、三滴……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了断。
耿墨池进来看她,像是责怪,又像是叹息:"你这个样子会死的!能活,为什么不好好活?刚才我跟林然打了电话,他很着急,如果不是你姐姐舒秦患了绝症,他会立马就过来……"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耿墨池静静地看着她,对她说:"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姐的乳腺癌已到晚期,活不了几天了,林然也是没办法才和她举行婚礼,毕竟对于一个垂死的人来说,任何的拒绝都是残忍的。可是你不同,你还能活,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死,最终活不下去的会是林然。"他冷冷地立在床边,表情异常严厉,又是一句,"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自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并没有背叛你,只是他太善良。"耿墨池见她这样子又于心不忍,俯身替她拭去泪水,语气软了许多,"好好养病,我去问问医生,无缘无故就昏倒,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出病房,里面就传来撕心裂肺的恸哭声。积郁多日的痛苦,顷刻间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耿墨池叹口气,没有再进病房,直接去找医生。可是医生的话让他从头凉到脚:"舒小姐有严重的心脏病,应该是先天的,这么重的病,以前应该有过治疗吧,可否把她的病历给我看看,我们了解一下她的病史,好对症下药……"
一周后,舒曼悄然离院,没来得及跟耿墨池道别,独自踏上了飞往莫斯科的航班。她受邀去参加一个国际演奏比赛,是冲绳的母校推荐的。她知道这么不辞而别很不礼貌,也很狼狈,可她别无选择。
那日,她听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低低的饮泣声。一听就是个年轻女子,声音极细,像是雨后屋檐下坠落的雨滴。
耿墨池似在劝那女子:"叶莎,你不要这么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我是你太太!你消失了这么多天,平常怎么玩我都不闻不问,可是这次你竟然推掉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演出,就为了陪她!而且你还不准我见她,是怕我怎么着,吃了她吗?你何时这么用心地对待过我?你该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你的付出……"
"我把她当妹妹!"
"'妹妹'这个词可就说不清了,当初你不也把我当妹妹吗?你究竟有多少个妹妹啊,说来听听……"
耿墨池似乎劝了很久,才没有让叶莎进病房,他走进来的时候,舒曼佯装睡着,闭上了眼睛。早该想到这点的,他有太太!居然弄到这么尴尬的境地,舒曼只觉得无地自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耿墨池替她把被子整理好,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叹息:"唉,妹妹,真没想到我跟你竟是这般同病相怜,我也有心脏病,也是先天的……这么多年,我无所顾忌地玩,其实是很绝望,横竖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玩。结婚更让我绝望,身不由己,为什么不早认识你呢?妹妹,命运这么奇怪地安排我们认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一夜无眠,舒曼独自伫立在病房的露台上,望着香榭丽舍大道上星星点点蜿蜒如河的车灯,只觉一颗心灰到了极点。她不再怪林然,理解他的选择,也不怪舒秦,毕竟是姐姐,血脉这个东西无可替代,何况姐姐还得了那样的病……在这种状况下,舒曼根本没有可能重新去选择什么或者接受什么,她不想把无辜的人也拖入地狱。
几年后,耿墨池在上海碰到她,自嘲地笑:"妹妹,要是当年你没跑,也许我不会是这个样子,很多意想不到的悲剧会避免……"
当时耿墨池刚丧妻,他和叶莎的婚姻最终以悲剧收场,叶莎婚后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数年后在家乡湖南自杀,而且还是和情人殉情身亡,这让耿墨池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啊,很多的悲剧都可以避免。
她何尝不是这么想的。问题是这世上,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比如她自己,数年前回到国内,原以为可以重拾旧爱,不想最后落个身败名裂,从家乡离城逃到桐城,她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万劫不复。于是她也自嘲地跟耿墨池说:"哥哥,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舒曼是在林然和舒秦婚后的第三年回到国内的。逃避终究不是办法。父亲病危的信笺通过经纪人转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知道,是时候回去了,随即收拾行装直飞香港,再转道回到离城。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她和林然不期而遇。
"曼曼--"他站在那儿,离她仅几步之遥,惊喜地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曼曼,你,你回来了……"
舒曼站着没有动,全身的神经陡然竖起,像尊冰冷的蜡像僵直着身体,感觉他那越来越近的声音和气息……心,猝然被撕开,来不及疼痛,久已结痂的伤口就汩汩地再次涌出血来。
"真的是你……"而他站到她的跟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还是一点没变,依然儒雅斯文,一身深灰色西装,让他平添了几分凝重和成熟,坚毅的下巴凌乱地露出小胡须,更让他透着男性的魅力。
舒曼当时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无法遏制的狂喜,他却装作平静,嘴唇颤动,对她露出久违又陌生的微笑:"曼曼,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要昏厥,突如其来的重逢让她感觉不到幸福,只觉得心在"咔嚓咔嚓"地碎裂,她冷冷地回应了他一个笑,语气冰冷似铁:"是,我回来了。"说完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急促地往前走。
"曼曼……"他在后面轻唤。如鲠在喉。
她没有理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三年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应该是很久了吧,她以为她可以很从容地面对他,可是真的见面,她才知道一切只是自欺欺人。那样的伤,那样的痛,根本不是时间可以抚平的。
此后,舒曼一直避免跟林然正面碰上,即便不巧碰上了,也极少开口说话。甚至,她都没有勇气看他。好在父亲的病情渐渐得到控制,日复一日地好起来,出院那天,林然开着车亲自来接,一家人难得地齐聚在一起,庆祝父亲病愈。
舒秦始终不离林然左右,她跟舒曼也没有太多的话讲,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礼貌客气得根本不像是姐姐对妹妹说话。
但是舒秦显然过得并不好,脸色萎黄,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神采飞扬,人也消瘦得厉害。后来舒曼才知道,舒秦在罹患乳腺癌后,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命是保住了,身体却大不如从前。她和林然的婚姻很糟糕,已经分居两年,在一起时吵,分开了还是吵,有事吵,没事也吵,弄得两边大人都疲惫不堪。"他们大概是八字不合,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结婚。"母亲叹着气说。
饭桌上,舒曼偷偷打量林然,他一脸麻木,也不跟谁说话,一个人闷闷地喝酒。妻子就坐他身边,他连看都不看,当她是空气。可是舒秦似乎要极力证明她和丈夫感情如故,不停地给林然夹菜,递餐巾,亲昵得好像他们真的很恩爱,可是在舒曼看来,她是在表演,就跟当年她弹琴一样,只是在表演。
舒曼一语不发地吃完饭就匆匆告辞,她宁愿住酒店也不住家里,离家太久,她无法忍受那种陌生。事实上,跟家人在一起,她从未找到过家的感觉,自九岁时被父亲接进城开始,她就觉得跟这个家格格不入。
很晚的时候,她刚泡完澡,外面传来侍者的敲门声。侍者送进来一个精致的锦盒。拆开看,是一条柔柔的丝巾,淡淡的紫罗兰色摊在盒中如摊了一堆烟云。一张小小的带香的卡片静静地放在"云"中。
我在楼下咖啡厅等你。然字。
就这一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然后,房间的电话响了,一直在响。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当自己死去。
一个小时后,她还是下了楼。还没到咖啡厅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再熟悉不过的《秋天奏鸣曲》。她没有进去,透过咖啡厅的玻璃门,远远地看着他坐在聚光灯下,独自演奏着。而咖啡厅内,空无一人……
门口的侍者以为她要进去,轻声说:"对不起,小姐,今晚的咖啡厅已经被里面的那位先生包下来了,我们今晚不营业。"
他的琴声在颤抖。
她听得出来。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厅用早餐时听到周围的客人议论,说昨晚有个疯子在咖啡厅弹了一夜的琴,而且弹的是同一首曲子。她佯装没有听到,只顾埋头喝粥,不知怎的,粥里明明放了糖,却苦得难以下咽,待她抬头时,对面的客人诧异地打量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若无其事地拭了把脸,拎起手袋,离开了餐厅。
电视台的车等候在酒店门口。那些天一直是这样的,自她回国的消息被当地媒体知道,每天都要见记者,接受采访,到电台和电视台做节目,参加各种形式的演出。她必须用忙碌来忘却心底的痛。即便不能真的忘却,起码可以暂时麻痹。
但她终于还是跟林然有了单独见面的机会,那天她刚从电视台出来,电话响了,仁爱医院打来的,说是林然醉酒驾车受了伤,执意要见她。这次她没法做到若无其事,直奔医院。林然显然伤得不轻,头上缠着纱布,神志却还清醒,见到她,他死命拽住她的胳膊就再也不肯松手了,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是判我死刑,也该给我一个申诉的机会。"他这样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决然地转过脸,试图掰开他的手,可是他的骨节突兀地暴起,任凭她怎么掰,他都没有松手的意思。他仰着脸,眼中迸射出奇异的神采,几乎是哆嗦着说:"我……我要你在这里。"
他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小刀,温柔地剖进她的心里,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明了,又仿佛不清楚。他要她在这里,可是他早已不在原地,他们早就偏离了轨迹,朝着彼此相反的方向驶去。
眼泪凝结在她的长睫上,微微颤动,令她不敢眨眼,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泪,而他是那么艰难那么无助地朝她伸着手,握着她的手,"曼--"他轻声唤着她,深情的眸底一如往昔,"你完全不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拉她坐在床边,终于跟她讲起这些年发生的事,平静木然,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不带丁点的感情。
"这是个圈套!"他竟然这么说。
林然说,他跟舒秦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舒曼出国后,舒秦死心塌地地要跟他在一起,什么招都使了,甚至学起了狗血的八点档剧,非常俗套地设计灌醉林然,跟他上床,最后又以怀孕相要挟。林然始终不肯就范,即便舒秦自己做掉了孩子,林然被父亲赶出家门,他也还是不肯妥协。直到有一天,舒秦拿出一张化验单,说她已身患绝症,想完成最后的心愿跟他结婚,求他不要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次林然没办法了,他无法拒绝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最后的请求,只好跟舒秦举行了婚礼。可是婚后才发现,舒秦根本就没得什么绝症,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事先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林然愤然提出离婚,无论家人怎么劝说阻止,他铁了心就是要离婚,可是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林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离婚计划时,舒秦突然病倒,被检查出患上了乳腺癌,这一次是真的得了绝症,工于心计的舒秦无疑中了她自己的诅咒。这个时候,如果林然离婚,势必会被外界的唾沫淹死,妻子身患绝症,丈夫却要离婚,这样的骂名即便他可以不在乎,可是林家世代清白,很重门风,他又是林家长子,于是再次倒在了世俗的门槛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钢琴也无心弹了,整日酗酒。
"你知道吗?当初舒秦放弃弹钢琴,把出国的机会让给你,其实是她的一个预谋,她故意支开你,好追求她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对她而言,你是她最大的绊脚石,所以她才会慷慨地把你一脚踢开,最后还落个好名声,姐姐为了妹妹,甘愿放弃自己的理想,多么宽广的胸襟……"
林然躺在病床上,冷笑着,泪水自他的眼角流出,滑落在枕畔。他瘦得厉害,连两边的颧骨都凸出来了,眼窝深陷,昔日逼人的神采只剩下了眼底令人心悸的灰冷,一如窗外料峭的寒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舒曼很难说清自己是伤心,还是愤怒,哽咽着说:"林然,你早该跟我说明的……"
"说了又怎么样,终归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去参赛,是我自作自受,亲手把你从我身边推开……我爱你,曼曼,我当初没有急着去追你,是因为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等待,谁知道,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我终究是错过了的……"林然绝望地看着她,颤抖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冰冷,他还这么年轻,不幸的婚姻却耗尽了他生命的热度。
十六岁认识他,一路荆棘走到现在,爱和恨都到了尽头,只剩坟墓。即便如此,面对这个困苦无助的男人,舒曼还是狠不下心拂袖而去。
当数天后,林然在他独居的公寓拥住她咬破了她的唇时,她的心一下就扬到了半空,所有的抵抗和坚持瞬间崩溃。那一刻,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爱和恨的所有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的。如果说几年前得知他的婚讯,她恨不得死,那么几年后,因这爱的复活,她也必须活,就像是沙漠里的旅人对水的渴望,囚犯对自由的梦想,垂死者对生命的希望,甚至更像一具死尸渴望扑向他的墓穴,祈祷永远安息……
多年前,她曾在他面前坚决地褪下过衣衫,可是他都帮她穿了回去,一颗颗纽扣地给她扣上,那样的事发生多次,他总是说:"如果仅仅是因为想得到你的身体,我不必这么痛苦地受煎熬,我必须先把你放到红地毯上,才有资格把你抱上床……"
可是现在,他主动褪下她的衣衫,一颗颗纽扣地替她解开,他什么话都没说,任凭泪水在他脸颊流成一片,她试图抚去他脸上的泪痕,可是徒劳无功,更多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林然,为什么你等到现在才要啊?"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泣不成声。
他不回答,喘息着,把她绵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那一刻的幸福无法言语,两个人仿佛是贪婪的孩子,汗泪交织地亲昵着。她知道她不会后悔,绝不会后悔的,就这样陶醉在他的身体里,把他的每一声喘息都当做美酒一饮而尽,即便那是毒酒,她也会喝下去,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死在他的怀抱里,永远也不醒来。
可是,舒秦怎么办?当这个想法骇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时,她顿时陷入混乱和恐惧,姐夫和小姨子偷情,这样的羞耻太可怕!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她心里弥漫着,她搂着他呜咽起来,这样的激情是被世人所不齿的,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洞悉了她心中的想法,将她的头抵着他的胸口,像是鼓舞,也像是哀叹:"曼曼,我们没有错,爱没有错,是她把我们分开的,我们从一开始就理直气壮地爱着,现在,仍然是。我会离婚,一刻也等不了了,你不必自责,我们没有欠任何人,是她欠了我们,现在是讨回的时候了。"
"我怕,林然,我好怕!……"她搂紧他的脖子浑身战栗。林然也搂紧她,眼中透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们静静地等着好了,别怕,有我在呢,我会为你抵挡一切风暴,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林然说到做到,再次跟舒秦提出离婚,连面都不见,直接让律师去跟她谈。一场空前的家庭大战由此拉开序幕。先是林然的父亲登报断绝父子关系,紧接着,舒伯萧也效仿,登报断绝父女关系。整个离城都被姐妹共抢一夫的桃色事件搅得沸沸扬扬。林然是当地的文化名人,舒曼也是,两人都是享誉海外的钢琴家,这样的爱情,比起他们演奏的曲子来,更为轰烈。
斗争的结果是,舒曼怀孕,事情开始出现转机。因林家人丁单薄,林然跟舒秦结婚后,林仕延想孙子都想疯了,可是望眼欲穿,夫妻俩一结婚就从头吵到尾,孙子自然是没影的事。无论舒曼的行为有多么令人不齿,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的是林家的骨肉,林仕延原本坚定的立场开始动摇起来……
这让原本信心百倍的舒秦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她知道一旦老头子偏向林然和舒曼,她即便不离婚,也势必失去林然。
人被逼急了,往往不顾一切。
所以,当林然兴高采烈地告诉舒曼,舒秦答应离婚的时候,舒曼一点也不相信,以舒秦的个性,她会就此罢休?
"是真的,她已经答应了,明天就签字!"林然当时喜不自禁。舒曼仍是不信,可看林然那么高兴,心里也安慰自己,也许是真的吧。林父昨天还通过林母打来电话,要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事情到了这份上,想必舒秦也没辙了,她还能奈何得了谁呢。
晚上,林然格外激情,两人翻滚在床上,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在急切地寻找……天依然黑,可黑暗就是美梦,由黑暗而再生。舒曼只觉肉体已经不复存在,灵魂肆意地飞腾起来,就如他们一起在合奏那首《秋天奏鸣曲》,两颗渴望已久的心在琴键上舞蹈,他们是彼此高山流水的知音,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开,哪怕这是一首爱的绝唱,奏完了即刻躺进坟墓也无怨无悔。
"弹首曲子听听吧。"林然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脸颊说。
"你哪天没听我弹琴呢?"舒曼缩在被窝里想偷懒。
"想听你弹琴还需要理由吗?就比如我爱你,需要理由吗?"他说着就将她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就弹我第一次听你弹琴时你弹的那首曲子吧,我现在很想听……"
舒曼差不多是被他摁在了琴凳上。可是林然并没有开灯,而是拉开客厅的落地窗帘,让月光透过整面墙的玻璃窗照进来,他亲自为她掀开琴盖,然后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沙发里,静静地等待着……
那夜的月光真是很好,黑白琴键上像是镀了层水银,他是背对着月光坐着的,从头到肩,再到脚,恍如披了件银色的外衣。他的脸衬在月光里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幅被浸润过的水墨画,很多年后舒曼仔细回想他当时的表情,仍是模糊。
曲子被她弹得超然出尘。舒曼从来没弹过这么好,以后也没有。
她不知道她是跟曲子融在了一起,还是跟月光融在了一起,只觉得灵魂又出窍了般,翩然而起,随着灵动的音符在月光下跳跃着,叮叮咚咚,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落在琴键上,弹跳起来,坠了一地……
林然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到了她身后,深深吻了下来。他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说:"从来没听你弹过这么好。"
她笑:"这样的曲子,我只会为你弹。"
"不管是谁,能听到你弹琴,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就是这个幸福的人啊。"
"可曲终就会人散,这正是音乐的宿命,也是人生的写照。"他俯身在她头顶的发间轻轻一吻,"记住,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你能在这样的月光下弹出这样的曲子,那么在身边听你弹琴的人,无论他是谁,必然会是你的知音。"
舒曼扭过身子,生气地抬头看他:"你是不相信我吗?除了你,谁还会是我的知音?"
"我是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幸运。"他眼中满是笑,可是却有一种模糊的惆怅在他眼底掠过,"我总是觉得,我命中好像没有这么大的福分,这么好的音乐,我真的可以如此真切地拥有吗?我很怀疑……"一晚上,他都在念念叨叨。
舒曼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当他是被她的音乐感染,魂不守舍了。却不知,人总是有预感的,林然的潜意识里,似乎也有某种似是而非的预感。可是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吗?当幸福触手可及的时候,人难免患得患失,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幸福来得有多么不易。
舒曼一直记得,那天清晨是她亲手给林然系好领带,送他下的楼。林然转过脸看她,目光温和,一双眸子里瞳人清亮,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影子,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他的眼里唯有她,她亦是。
"快走吧,时候不早了。"舒曼提醒他。
"乖,等我回来。"他拍拍她的脸,转身慢慢出去,眼里他的背影一分一分地远去,一尺一尺地远去。舒曼突然莫名的一阵心悸,几乎就要喊住他别走,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等我回来!"他摇下车窗大声喊。回头给她一个灿烂的笑脸。那笑容,衬在明媚的阳光里,恍惚竟有永生的味道。
车子缓缓驶出花园,正是深秋,卷起一地的落叶。
舒曼心慌意乱地等到下午两点,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林然的弟弟林希打来的,一句话说了半天没说清:"快,快来医院,我哥他……他……"
组曲三用一生去忘记
许多人用尽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已经是深秋。院子里种了两棵苦楝树,只剩几片凋零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舒曼看着那些悬挂在枝头战栗着的黄叶,总是很伤感,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叶子。还没到深秋,黄叶就落尽,只剩枯败的枝丫。一到晚上,如果遇上风雨,那些枝丫就像陡然"活"了似的,不断敲打着窗玻璃,像是鬼魂的手。很多时候她会把窗户打开,任凭风雨肆无忌惮地飘进来,吹乱她的长发。她把手伸向那些树枝,就像当年她把手递给林然一样,期待他久违的爱和温暖。可是每次打开窗,手还没伸出去,她的脸就先被树枝无情地划伤,很像舒秦打她的耳光,清脆响亮,震耳欲聋。
舒曼一直是一个人。搬到这个破旧灰暗的老家属区院子里,已经几年没有挪过窝,每天除了下楼迎送家长送来的小孩,她很少出门。教孩子们练琴是她目前唯一的职业,也是唯一的收入来源。她不会收太多的学生,四五个而已,并严格限制了学生练琴的时间,每人每天不能超过两小时,周末可以适当延长一小时。小棠说她傻,有钱不知道赚啊。她无语。
她承认现在很穷。失去得太彻底了,反而不敢拥有太多。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多一点点都不行。
"小曼,你不能老这样,还是给自己找条生路吧。"林希总这么说她。林希现在是林家的顶梁柱,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仁爱医院的副院长,也是林氏振亚集团的总经理。很奇怪,医学世家居然也会出钢琴家,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场轰动全城的桃色事件,林然现在一定还是林家的骄傲。
可悲的是,作为事件的主角,哪怕已经落到身败名裂的下场,仍不可避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怕过去了五年,一提及那件事,离城人还会津津乐道。从离城逃到桐城,舒曼的生活才得以渐渐平静。
一个人的生活,寂寞是难免的,但是安全。不用担心身边的人会给你带来伤害。因为人是最危险和最具攻击性的动物,哪怕是亲人,最亲最亲的人,也避免不了给你伤害。而那种伤害往往是万劫不复的。
晚上,狂风大作,下起了暴雨。卧室老式的玻璃窗是开着的,被风吹得啪啪直响,院子里不时有玻璃坠地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凄厉刺耳。舒曼从被窝中爬起来,去关窗。窗帘飘起老高,全部都淋湿了,窗边的地上也是一地的水。她站在冰冷的水中,伸出手去,"噼啪"一声响,窗外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滚过震耳欲聋的雷声。她像傻子一样站在窗边,狂风卷着雨水直灌进来,仿佛无数条鞭子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林然,林然……她在心底连名带姓地呼唤着他,撕心裂肺,泪流满面,仿佛只要在心底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一样。怕他听不到,她趴在窗台上,拼命地朝外倾着身子,就像疯了一样喊着:"林然!林然!你回来!林然,你回来--"
"是谁啊,三更半夜的鬼叫,别人还睡不睡了!"
楼上有人开了窗骂。她捂住嘴,滑坐在了窗边的地上,睡裙顿时湿透,她也不觉得冷,靠着墙任窗外的雨肆无忌惮地泼进来。这如注的豪雨浇透了她的心,她觉得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暗无天日,千年百年,她亦无法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昏昏睡去,恍惚中听到敲门声。她去开门,"吱呀"一声,他的脸一点一点地露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身子震了一下,拼命瞪大眼睛,泪水迅疾涌出眼眶。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他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像当年那样光洁饱满。而他也红着眼眶,颤抖地朝她伸着手,冰冷的手指触及她的脸颊,轻轻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小曼……"
"林然--"
早上醒来,舒曼站在卧室的窗前梳头。院子里的苦楝树已经没剩几片叶子了,于是舒曼开始憧憬着春天的来临。她喜欢憧憬春天,喜欢站在被风高高撩起的窗帘前眺望窗外的风景,昼夜的交替,四季的变换,这些都喻示着生活正在继续。但是这个秋天的某个早上,她意识到她可能挨不下去了,她瞪大眼睛望着院子里的围墙上大大的"拆"字,心跳几乎停止,于是再也不敢奢望春天的来临。随后跟邻居们打听,她才得知她住的小区要拆了!
这个小区原是电信局的家属楼,四年前她搬过来的时候,就说要拆,可是一直没有动静。居民们原本对这样的谣言都麻木了,直到这天醒来,大家发现院墙外都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时,这才知道不是谣言。邻居们聚在一起紧急商量对策,来不及了,挖土机当天就开到了小区门口,一路停了好几辆。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居民们很快摸清了大致的情况,这小区已经整体被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即将被建成一个新的高级小区,至于住户们,愿意拆迁还建的可以在新的小区建成后搬进去住,当然得买才能住,开始大家还很高兴,可后来一打听,新小区均价都在每平米八千以上,而开发商补下来的拆迁费,平均每户还不到十万块,还不够付首期的。这明摆着就是坑人。居民们当然不依,这些人里有的在这住了一二十年,退休的,老弱病残的,小区拆了住哪去?
立即有为首的居民敲锣打鼓,号召大家团结起来,一起跟狡猾的奸商斗争到底,横竖就是不搬,有本事他们让挖土机就从这些老少的身上碾过去。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大家很快团结在一起,男女老少将院子围了个严严实实,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誓要跟开发商死磕到底。
舒曼没有参与到其中,因为房子不是她的。当年走投无路时,老同学卢小棠出手相助,借了这套房子给她住。确切地说是小棠父母的房子。老两口早年被大儿子接去美国带孙子了,房子一直空着,小棠又不在乎那点租金,就借给舒曼住,条件是教她女儿弹钢琴。不过小棠的女儿不喜欢弹琴,教了两年死活不肯学了,小棠没办法只好放弃,但房子却一直让舒曼住着,也不提租金的事,只说是让她帮忙看房子。
现在房子要拆了,舒曼比任何一个人都心急如焚,因为她连基本的栖身之所都没有了。就算她可以到外面租房子,可就她现在这经济条件,肯定租不到很宽敞的房子,没有宽敞的房子,她怎么收学生,怎么教琴?收不了学生哪里来的收入呢?万般无奈之下,她打了个电话跟小棠商量。小棠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在电话里极力安慰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又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来我这,我煮了上好的银耳汤。"
"我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你经常犯病就是因为体质太弱,来吧,家里刚好有客人要来,我老公也在,很热闹的。你不要老是一个人困在家里,得出来走走,老这个样子没病也会闷出病,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了。"
舒曼最怕她唠叨这些:"我不去,你家的客人我又不认识。"
"没关系,是我老公生意上的一个朋友,我准备介绍给我表妹,你正好过来给我参谋参谋,如何?"
"你表妹?葛雯?"
"是啊,这丫头一天到晚光顾着玩,都这么大了还没找对象,我舅舅他们急得不得了,老早就托我给她介绍对象,一直没合适的,这不,我老公的一个生意上的朋友最近刚从国外回来,我看他条件蛮好,就想介绍给她。"
舒曼很不屑:"你真是没事找事,葛雯那么漂亮,工作又好,你还怕她嫁不出去?"
葛雯的确是漂亮的,在电视台工作,精明能干,做事风风火火,可能是电视台的工作过于忙碌,一直没听说她谈朋友。但追她的人肯定不少,像她这种自身条件就很优越的女孩子眼光往往很高,车房俱全,并不需要依赖于男人,一般的愣头小子肯定是看不上眼的。舒曼还在犹豫着去不去,葛雯抢过了电话,在那边嘻嘻地笑,"来吧,来吧,万一人家看不上我,反而看上你呢?哈哈哈……"
在往来的同学中,小棠应该算是嫁得很好的,老公是外贸公司的老总,她自己没有工作,在家当全职太太。她家住的小区环境很好,那条路位于这座城市的深处,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这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这条路上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偶尔能看到精巧的屋顶掩隐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与围墙之后,不由得让人想到"庭院深深"这样的字眼。舒曼喜欢梧桐,在桐城,随处可见不同品种的梧桐,所以才有"桐城"之称。
小区的门卫很严,要登记才能进去。刚登记完,走到大门口,她发现鞋带松了,于是弯下腰。黑色镂花铁门外驶过来一辆银灰色轿车,才等了不到一分钟司机就很不耐烦地摁喇叭,在这寂静的夜间显得格外刺耳,她鄙夷地扭头瞪了一眼,生平最看不得有钱人的趾高气扬。
"喂,你能不能快点?"一身黑色西服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喊。
保安也很不耐烦地催促:"小姐,你快点好不好,别拦在门口,人家要进来。"而轿车司机更加得势不饶人,凶神恶煞地叫嚷着,"好狗不挡路,你听到没有!"
保安的桌上放着一只手电筒,大概是巡夜用的。舒曼几步奔过去,抓起手电筒径直走到轿车边,狠狠地砸向倒车镜,极少骂粗口的她边砸边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看清楚,谁是狗?!你他妈的才是狗!浑蛋!畜生!"
保安立即冲了过来。
司机也从车上跳了下来。
舒曼将手电筒朝保安砸过去,又趁着司机的脚迈下车门的当口一脚踹过去,正踹在他的裤裆,那畜生立即嗷嗷乱叫蹲在了地上,就差没打滚了。而身后也有人在喊娘,她回头一看,好家伙,那手电筒正好砸在保安的眼睛上,她清楚地看到鲜血从他捂眼睛的指缝间渗出来。她顿时吓得不敢动了,他的眼睛该没瞎吧?
马上又有两个保安往这边冲了过来。
舒曼并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她的胳膊往后面反扭,其中一个保安甩手就扇了她两耳光,她顿觉耳朵一阵轰鸣,完了,本来就听力不佳的左耳这回要彻底失聪了,嘴里也咸咸的,两边脸疼得发麻发烫。
那保安还不解恨,又扬起了手。
"住手--"
车门突然打开,一双锃亮的皮鞋先着地,跟很多影视剧里演的一样,皮鞋的主人往往气度非凡。果不其然,一个身着深蓝色西服的男人脚步稳健地走下车,戴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三十五六的年纪,面色冷峻,一边扣着西服的扣子,一边冲打人的保安怒喝:"搞什么名堂,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们仗的谁的势?"紧跟着他下来的是个同样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估计是跟班的。
保安犹豫着,高高扬起的手怏怏地放了下来。想必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面前这男人非等闲之辈。
"先生,你刚才看到了,是她先动手的。"反扭着舒曼胳膊的保安松了手,却很不服气。
"那是你们欠揍!"那男人板着脸的样子很震慑人,但他望向舒曼的时候脸色缓和了许多,声音也很自然地放低了些,"怎么样?疼不疼?"
说着掏出手帕擦拭她嘴角的鲜血。
舒曼甩开他的手,狠狠瞪着他:"你是谁?别碰我!"
他有些尴尬地放下手,眼睛却紧盯着她,目光闪烁,似乎在她脸上发现了什么奇迹,面露兴奋之色,不无调侃地说:"好身手啊!你受过训练?我的保镖都没你反应这么快。"
这时候他的司机已经直起了身子,可是还捂着裆口,显然刚才舒曼那一脚踹得不轻,那男人却对他没好脸色:"说过你多少次,不要这么飞扬跋扈,怎么样,这次尝到厉害了吧?自找的!明天就去公司结清你这个月的薪水,我不想再看到你!"
"老板,我没做错……"
"还嘴硬!如果是你被人骂作狗,你咬不咬人?!"
舒曼立即纠正:"先生,我没咬人。"
他意识到什么,"哦"了一声,圆场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还有他们,"他指了指那几个保安,"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就喜欢乱咬人。"说着他冲旁边跟班的男子说,"带他们去医院,该赔的一分不少。"
"是,叶总。"年轻男子冲眼睛流血的保安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医院。"
那叶总又转过脸望着舒曼,似笑非笑地说:"小姐,下次踢人得小心点,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传宗接代的,踢坏了你可赔不起。"
舒曼的脸一阵发烫。
"你的脸肿了,得赶紧处理,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他走近几步,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那本是张看上去很严厉的脸,可因为嘴角的笑意,似乎随和了很多,"在下叶冠语,请问小姐芳名?"
舒曼正欲开口,手机响了,小棠打来的,问她怎么还没到。舒曼心想这个样子还怎么见得了人,只得说身体不适,改日再来。打发掉小棠,她看也不看眼前这个自报家门的家伙,径直往回走。
"呃,小姐,我看你伤得不轻,我送你!"他在后面喊。舒曼转过身,冷冷地看住他,说道:"第一,我不是小姐;第二,我不想要你送;第三,我不想再看到你;第四,以后看好你身边的狗,免得到处咬人!"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刚走几步,后面的男人也冲她数起数来:"小姐,你听好,第一,我没把你当成那种小姐;第二,我确实很想送你,可是你拒绝我也没办法;第三,我肯定还想看到你,而且一定会再看到你;第四,你发脾气的样子很撼人心魄,今晚我会失眠,但我会祝你晚安,OK?"
该死的!她在心里骂。
回到家,一进门电话就响了,林希打来的,一贯温和的语气:"小曼,这阵子别到处乱跑,留心你身边的人……"
第二天,小棠突然打电话给舒曼,问她有没有兴趣到学校去教琴,说是待遇不低,情况特殊的话学校还安排食宿,这样的话她的生活就有着落了,至少不用露宿街头。舒曼当然心动,只是到学校去教琴不比自己带学生,自由会受到很大限制,而且离开社会多年,她已经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了。小棠却极力鼓动她去:"是我老公的同事介绍的,那所钢琴学校最近正在招老师,待遇肯定是没问题的,虽然远了点,在离城,不过你家不是在离城嘛,离家近点也没什么不好吧?"
舒曼立即警觉起来:"在离城?"
"是啊,那学校在离城乃至全国都很有名……"
"林然国际钢琴学校?"舒曼自然想到了那所学校。
小棠很诧异:"你,你知道啊……"
她如何不知道?三年前林家亲友为了纪念林然,传承他的钢琴艺术,专门设立了一个林然钢琴教育基金会,同时以林然的名字成立了一所国际性的钢琴学校,以培养音乐后辈。当然,投资方仍然是林家。学校建立之初就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因为林然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即便这是非官方的民营学校,学费贵得惊人,仍令各地的学生慕名而来。但学校招生的门槛很高,选择学生非常挑剔,没有出众的才华,是挤不进去的,而能进入学校执教的老师,也都是音乐界的翘楚,非泛泛之辈可以充数。
舒曼的资格是没话说,但学校是林家的,林家一向视她如仇人,如何能接纳她进去执教?
"对不起,小棠,我可能去不了。"她如实说。
"为什么?"
"这个,一言难尽,但我真的不能去。"
"就因为学校是林然家的?"小棠对舒曼和林然的过往当然也知情,但她的看法却不一样,"算了吧,舒曼,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何苦还这么为难自己,你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顿了顿,又说,"实话跟你说吧,是学校方面托人找到我,要我来做你的工作,邀请你去执教的……"
舒曼愕然:"学校方面托人?"
"嗯,正是。"小棠终于道出实情,"其实学校虽然名义上是林家开办的,但真正经营的并非林家,等于是挂个名,学校主要由副校长韦明伦负责,校长很少露面,这次就是那个副校长托人找到我的,他不知道从哪听说我跟你的关系好……昨天韦先生专门给我打了电话,说久仰你大名,非常希望你可以到他们那里去执教,还说不要考虑其他的因素,估计他也知道你跟林然的事。"
舒曼顿时无语。
她并不认识这个韦明伦。
"去吧,去吧,舒曼,以你的才华只教几个小孩子,实在是浪费,如果能培育更多的音乐后辈,相信林然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这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因为她也知道,林然会赞成她这么做。
"只是……"舒曼仍是很有顾虑,"林家人会怎么看?"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林家根本就不参与学校的经营,学校也不是林家的人说了算,据说是股份制,林家只是占了小部分股权。真正的老板,也就是投资人是校长,校长不知道是不是个洋人,叫啥名来着,哦,对,叫什么山姆……"
"山姆?"
"是啊,韦先生是这么说的。你看,连校长都不姓林,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韦先生希望你尽快给予答复,因为他们那里现在极缺人。"
"这个山姆跟林家是什么关系?"
"哎哟喂,这我可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好像中文名字姓杜……"
"姓杜?"
"没错,就是姓杜,不是洋人,估计也是华侨吧。"
整个下午,舒曼都在考虑要不要去离城执教,看着阳光在露台上逐渐偏西,她想她是不是该换一种方式生活?已经受了五年的酷刑,日夜煎熬,她还该继续吗?可是不能想,一想就头晕得厉害,刚好林希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他来桐城办事,问她有没有空见面。舒曼想问下林希的意见,如果他反对,那么就算了。如果他赞成,她的顾虑应该就会少很多,因为振亚集团未来的掌门人就是林希。
约好地方,舒曼稍稍收拾下就出门了。在院子门口看到聚了很多人,还停了好几辆小车,她凑过去,想看看是不是又打人了。前几天工程队和居民在对峙中发生冲突,手无寸铁的居民被打伤,最严重的被打得当场吐血,抬到了医院。可是开发商对此不闻不问,医药费也不出,好像压根就跟他们无关一样。这更加激怒了居民们,对峙愈演愈烈,很快就惊动了新闻媒体,上级部门也来过问这事,110随时在旁边待命,防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舒曼挤进人群中瞧了瞧,还好不是打人,只见闹哄哄的人群里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很有派头,背着手,左看右看。
舒曼一眼就看到了他,就如他也一眼看到了她一样。他不是那晚在小棠小区门口撞见的那个男人吗?
"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他穿了件浅灰色西装,站在那么一堆有身份的人里仍是气度不凡,头高高昂着,不可一世。看见她后,他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笑着跟她打招呼。她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在这?"
"哦,我刚刚买下这块地,想盖新房子……"
"什么?你就是那个开发商?"
"是啊,怎么了?"
他还好意思问怎么了,舒曼横他一眼,转身就朝门外走。他叫她:"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
叶冠语一直看着舒曼的身影走远。
一个两鬓斑白、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这时候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问:"总裁,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他是叶冠语的高级助理吕耀辉,跟随叶冠语风云起伏十几年,负责打理叶冠语一切私人和非私人的事情,因劳苦功高,德高望重,被公司员工们尊称为"吕总管"。在公开场合,吕总管称呼叶冠语"总裁",但是私下很多时候,他会直呼其名"冠语",这也是他独享的特权,而叶冠语也会称呼他"老吕"或者"吕叔",可见两人的交情已非一般上下级关系。
吕总管跟随叶冠语多年,彼此熟悉,极有默契,但凡事他还是会先征询叶冠语的意见,得到明示后再见机行事。他问叶冠语下一步的策略,叶冠语双手抱臂,下腭微微仰起,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沉吟片刻,淡然道:"做生意,追女人,两不误。"
"明白。"吕总管训练有素,决不多说一个字。倒是叶冠语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振亚那边情况怎么样?"
吕总管答:"正在加紧收购,散股比较好办。比较棘手的是林氏家族成员手中的股权,比如林维,虽然并未参与林氏的经营,但要他放弃名下12%的股权,难度很大。"
"林维,林维……"叶冠语念叨着这个名字,微微眯起眼,语气比凛冽的寒风还森冷萧瑟,"我怎么会忘了这个人呢?当年是他做的无罪辩护啊,那就从他开刀吧,我要一块肉一块肉地把他剔干净,最后连骨头都不要剩。"
"是。"吕总管点头。
叶冠语扬起手,继续吩咐:"还有,二院那边给我增加人手,密切注意那边的一举一动,一有情况立即给我汇报。"
"是。"
"十几年,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十几年,终于到收网的时候了。"叶冠语双手插进裤袋,仰起头眺望阴云密布的天空,悠悠地叹了口气:"冠青,我能做的都做到了,你在天之灵助我一臂之力吧。"
吕总管说:"叶总您放心,只要搞到林维12%的股权,我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林氏董事会。"
叶冠语冷笑:"这对我根本不是问题!"说着转过身,目光瞟向待拆的小区院子,三楼的阳台上有一家种着好几株茶树,这个季节茶花不会绽放,但翠绿欲滴的叶子在这萧瑟的冬季尤显得有生机。他认得那种茶花,是白茶,每到春天皎洁的花朵最是惹人喜爱。他听见自己说:"我最觉得困难的是,如何让她爱上我,她也是我这么多年……牵挂着的人哪。"
"我一直很牵挂你,曼曼,"林希夹了两块方糖放到舒曼的咖啡杯里,淡淡地笑了笑,"最近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没空来看你,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要不要到我那里做个彻底的检查?"
"不用,没事的。"舒曼用勺子小心地搅拌咖啡,又把勺子放到嘴里舔舔,再端起咖啡浅浅地尝了口,连声赞道,"嗯,不错,还是这种味道最醇……"
林希笑着直摇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习惯,喝咖啡喜欢舔勺子,一点都没改,像个孩子。"
舒曼也笑:"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我妈老说我没教养,乡下丫头就是乡下丫头,没办法。"说完立马顿住,因为她脱口而出的"妈"让她很窘迫,和父母断绝来往已经五年,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有家的人。
"舒曼……"
"你呢,结婚的感觉如何?"
林希愣了下,有一瞬间的出神:"就这样呗。"
轻描淡写,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林希是在两年前结的婚,让舒曼颇有些意外,因为林希之前有个很要好的女友何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看得出来林希很喜欢那女孩,经常带她到桐城来玩,当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舒曼说他要结婚了的时候,舒曼毫不怀疑新娘就是何茹。林希却说不是,直到婚礼上舒曼才见到新娘文婉清,据说是在美国认识的,从认识到结婚没超过三个月。舒曼当时问他何茹呢,他笑笑,回答一句:"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又说:"任何一个女人爱上我,都是不幸的,比爱上我哥哥还不幸。"舒曼问他:"为什么?"他当时回答:"因为我从来没得到过我想要的爱,没体会过,也就不希冀了。"
"婉清呢,也不爱吗?"舒曼不解。
林希的回答模棱两可:"她是距离我的爱最近的人,所以我才娶她。"
从这件事上,舒曼觉得林希跟他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不仅比他哥哥理智,更多了一份冷酷。其实他看上去很斯文儒雅,人也很随和,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笑容,总是温温的,对谁都是礼貌周到。当然,这跟他从小所受的教育有关,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在他身上有着最完美的体现。
重要的是,林希现在是林家的顶梁柱,林家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了林希身上,林仕延这几年也一直在用心培养林希,委以重任。如果不出意外,未来接替林仕延位置的除了林希再无他人,林仕延虽然还有一个兄长林维,但林维并不参与经营,只占了少量股份,而且林维只有一个独生女菲菲,按照林家的家规,家业是传男不传女的,林维无后也是导致他未能参与家族事业的原因。
"曼曼,最近你要小心点,不要随便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林希突然又提到这个话题,面色严峻。
"为什么?"舒曼不以为然地一笑,"难道我还怕被人谋财害命?就我现在这样,一贫如洗,小偷到我家他喜欢什么就拿什么,除了那架琴。"
那架斯坦威钢琴是林然留下的,是架古董琴,八十年代在纽约索斯比拍卖行由林仕延购得送与爱子林然。对于舒曼来说,那架琴的价值并非钢琴的本身,而是因为那是林然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她一直看得比命还重。
林希低头用小勺搅拌着咖啡,似乎是漫不经心:"小心一点为好,现在社会上很乱的,如果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接近你,你不要随便相信别人……"说着抬起头,问起舒曼的住处,"听说你住的地方要拆了,有什么打算吗?"
"是要拆了。"舒曼看着林希,犹豫了下,终于问,"林希,林然钢琴学校最近邀我去执教,你看这事……"
"哦,我知道,是我向他们举荐你的。"
"是你?"舒曼很意外。
"没错,副校长韦明伦是我的好朋友,他们最近正在招人,我立即就想到了你。曼曼,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了。你不用担心别人会说什么,因为我在学校也占有股份,没人敢说闲话,而且,是林然的学校,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进去执教。"林希叹口气,忽然又说,"回离城吧,你也该回去了,你爸妈年纪都大了,他们都盼着你回去。"
"是吗?"舒曼拖长着声音反问,语气甚是嘲讽,"我是死是活对他们已经没关系了吧,回去干什么?在他们眼里我是罪人……"这么说着,不争气的眼泪蓦地涌出眼眶,她努力咽回去,"你不用劝我,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过来了,就是死,我也会死得干干净净,不会拖累任何人,那个家,早就没有我了。"
林希沉沉地叹口气,每次谈到这里就卡壳,他也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不过我要去伯伯家有点事,改天我们再约个地方好好聚聚?"他抬腕看了看表,"我派司机送你回去……"
"不了,你去忙吧,我正好要去书店买本书。"舒曼说着起身,拿起手袋准备离座,林希却坚持:"我送你。"
舒曼连连摆手:"不用这么麻烦,你还跟我客气啊,快点去办事吧,我反正是闲着的,正好可以多逛逛。"
林希见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
林维所住的西苑过去是林家的祖居,林家在离城和桐城有很多祖业,西苑其实并不起眼。老式的四合院,历经岁月沧桑已经有些破败,周围的树木倒是郁郁葱葱,将四合院跟外面的闹市整个隔开,非常幽静。以林维的经济实力,他什么样的奢华房子都住得起,不说他持有的林氏股份,仅凭他享誉江南的大律师身份,实力也绝不容小觑。为此内人冯湘屏怨声不断,说他是有钱不知道用的傻子,弟弟林仕延在离城住着数一数二的豪宅,凭什么他作为长子反倒住在这偏僻不起眼的野林子里。林维却不以为然,他素来低调,除了工作甚少出门,现在事务所也去得少了,除非是大案要案,他一般不轻易出山。
林希进门的时候,林维正在院子里整理花草,不大的四合院前后都种满花草灌木,但看得出,林维甚喜茉莉,所种植物中茉莉占了大半。现在这个季节不是茉莉开花的时节,但林维仍十分细心地打理,戴着老花镜,拿着花剪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在琢磨是剪还是不剪,谨小慎微的样子跟他在法庭上叱咤风云的样子判若两人。
"伯伯,您在忙啊。"林希进门热络地跟林维打招呼。
林维"嗯"了声,连眼皮都没抬,自个忙自个的,也不招呼林希进屋坐,当他是透明是空气。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林维在三个侄儿中最喜欢的就是林希,经常叫他到家里吃饭辅导学业,恨不能当亲儿子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叔侄俩渐渐生疏,其间当然发生了很多事,到现在,几乎是形同陌路了。倒是林夫人冯湘屏闻声从屋内出来,还算热情地跟林希打招呼:"哟,林希来了,可有些日子不见了啊,快进来,屋外站着冷。"
"不了,婶婶,我就在外面跟伯伯说说话。"林希很有礼貌地道谢。
"那你等会儿,我给你泡杯茶。"冯湘屏说着就进了屋。
林希见婶婶进去,走到林维身边,低声道:"伯伯,您考虑好了吗?这事等不得了,家里人都很着急。"
"你们着急关我什么事!活该!"林维看都不看林希一眼,"咔"的一下剪掉一根小枝叶,然后弓着身子退后几步,甚为欣赏地品味着。
"伯伯,您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是吗?一分子?"林维冷哼了一声,站直身子,目光犀利地逼视林希,"从你爷爷开始,就没把我当这个家的一分子,现在,你们连我仅有的一点股份也想打主意,当我是一分子?"
林希连忙辩解:"不是这样的,伯伯,实在是事出有因,万一股权落入外人之手,家族的事业就有全盘崩溃的危险……因为这半年来有人在大肆收购散股,出的价很高,明摆着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也跟我没关系,谁让你父亲教出那么个混账儿子,害人家破人亡,人家找上门是迟早的事!"
"您不能这么说,伯伯,"林希压抑着火气,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家父是管教不严,Sam才闯出那样的大祸,但当初可是您给Sam做的无罪辩护……"
"混账!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是在怪我吗?"林维一把扔掉手中的花剪,暴跳如雷,"如果我当初不那么做,被关起来的就是你!你居然还不知道好歹,没良心的东西,枉我过去这么看重你……"
"伯伯!"
"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你老子,我林维死都不会放弃股权,不是我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他林仕延忍辱负重三十多年,他心里不是没数,能让的我都让了,还要我怎么样?"林维气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冯湘屏连忙从屋里跑出来,着急地将他往屋里拉:"老林,你又发什么脾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你看你这血压……"
"你走开!让我跟他说清楚!"林维一把推开妻子,大步走到林希的面前,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跟他说:"林希,从小我怎么待你的,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如果你知道我这半生是怎么忍过来的。你还会这样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说话吗?我们大人的很多事,你们做晚辈的未必知晓,不要总把身家利益摆在前头,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比利益更重要,你到时候悔之晚矣!伯伯年事已高,活不了几年,你就让我好好实现我的心愿,过我自己的生活吧……算我拜托你,行吗?"
林维格外加重"拜托"两个字,眼底转瞬即逝的痛楚无法让人不动容,林希咬着牙,声音都在颤抖:"伯伯,您待我的好我怎么会不知道,从小我就被父亲冷落,是您给了我父爱一般的关怀。现在我长大了,肩上的责任有多重,您也应该知道,我是身不由己啊……"
"你要担那么多责任干什么?你真以为你老子会把一切都给你?林希,不要太天真……"
"他可以不给我,但属于我的我肯定得要回来!"
"你觉得什么是属于你的?你真的知道吗?我看你一点都不知道!好好的建筑不学,偏要学医,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你想要的,林希,人这一辈子想要的太多了,你必须搞清楚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万贯家财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将来会后悔的,林希!"
"伯伯,那您最想要的,难道就是让这个家分崩离析、名誉扫地吗?"林希毫不畏惧地迎着林维的目光,欲言又止。
林维闪烁其词:"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忍了三十多年,我该过自己的生活了,大人的事,你不明白……"
林希说:"我不需要明白,我只知道我至死都会维护家族利益,何况您有婶婶,还有菲菲,您该为她们多想一下,伯伯!"
说完这些话,林希黯然转身,穿过郁郁葱葱的茉莉园,径直朝门口走去。临出门了又回头,冷冷地说了句:"就算您不让股权,也请您保全我家庭的完整,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我的家庭,否则……"
"怎么样?"林维站得笔直,迎风而立。
林希隔着大片茉莉,直直地看着林维:"不是我威胁您,伯伯,到时候不要怪我不顾叔侄情分。您该知道,做医生的,见惯了生离死别……"
闻此言,林维挺得笔直的身躯开始发抖,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林希,我真庆幸……你不是我的儿子……"
"我也很庆幸,伯伯!"林希笑着反击。
组曲四命里的人
舒曼终于还是决定去离城看看,既然是林希邀请她去学校执教的,她如果再推辞,似乎有些不给林希面子。而且副校长韦明伦也亲自给她打了电话,诚邀她加盟,虽然还没有见面,不过听那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和气,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其实她是很忌讳去离城的,每年除非是某个特殊的日子,或者哥哥和妹妹打电话要她过去,否则她不轻易踏足那座城市。
因为她很清楚,对于舒林两家来说,她是一个不祥的人。这是众叛亲离的代价,她避无可避,就只好尽量不去那里。
从桐城去离城有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出门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舒曼下了火车,在林希给她预定的酒店放下行李,步行去钢琴学校。离城现在已经是个繁华的大都市,高楼耸立,商铺满街,酒楼娱乐城比比皆是,跟十几年前那个宁静的小城相比,多了很多令人陌生的浮华。纸醉金迷、腐朽奢靡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向往。
但漫步到离城著名的桃李街和紫藤路上时,除了街道两边的香樟树更高大了些,她没有感觉到太过明显的变化,似乎外界的灯红酒绿还没有蔓延到这里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桃李街和紫藤路均以城市中央公园为起点,是离城最具象征意义的街道,因为过去是租界,遗留下来很多的洋房和老宅,"文革"期间虽然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大部分还是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了。
这里没有柏油马路,仍然是老旧的水泥路,行人道则保持了原有的青石板,尽显岁月的沧桑。最具特色的就是这里的树木,多是南方特有的香樟树和榕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站在外面的闹市往这边看,只看到一团团的碧绿,隐约露出屋顶。一栋栋历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掩隐在绿树丛中。很多的悲欢离合就在那些宅院里一幕幕地上演。
此刻,舒曼出了中央公园,远远地望见一大片的白色楼群掩隐在绿树丛中,最高的那栋楼上大大的红"十"字似乎在提醒过往的人们,这就是享誉江南的离城仁爱医院。她眯起了眼睛,明明是阴天没有太阳,却被什么刺得睁不开眼,眼底泛起朦胧的水雾。
一辆救护车经过公园门口疾速驶向医院。刺耳的鸣笛声渐渐远去。
她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滚落……耳畔有树叶落地的声音,除此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闻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明明闭着眼睛,却看到满眼都是刺目的雪白色……时光交错了吗?她感觉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末日般的下午,对于她,对于舒、林两家来说都无疑是一场噩梦……
那天,舒曼赶到医院的时候,林然已经不行了。因为中毒太深,回天无力,医生已停止抢救。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嘴唇乌紫。他的家人守候在床边,个个哭成了泪人。林父不在场,据说一听到噩耗就直接被抬进了抢救室。
林然已经不能说话了,眼睛微睁着,已是弥留之态。舒曼扑到他的床头,握住他的手,不住地亲吻他的脸和唇,压抑着哭声,一遍遍地唤他:"然,是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我,是我……"
可是无论舒曼怎么呼唤,林然始终没有回答。但他肯定是听到了的,因为他的嘴唇在轻微地颤抖,两颗浑浊的泪,缓缓地,缓缓地,自他的眼角流出来……
然后,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床头的心电监测仪上,原本微弱的曲线最后拉成了一道直线。
病房里顿时被排山倒海的哭声掀翻。
舒曼紧握着他的手,感觉着他的体温逐渐变凉,直至僵硬。混乱中,舒曼被架出了病房,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白色被单拉过他的头……她尖叫着扑过去扯下被单,赫然发现他额头的那道伤疤已经浅得看不见了,她一遍遍地吻着他的额头,不放过一寸肌肤,可是伤疤,真的像隐去了般踪迹全无。她知道那道疤的来历,跟他爱过的一个女孩有关,后来那个女孩死了,临终时抚摸着那道伤疤,要他别让这伤疤长在心里。不曾想,他为此疼痛了一辈子的伤疤竟然在他的生命终结时消失了。难道爱情的伤,非要到生命终结时才可以痊愈?
两小时后,无论舒曼怎么哭喊,林然还是被推进了太平间,早上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走得这么匆忙,连句交代的话都没有,他甚至还没有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说过,他要亲自给这个孩子取名的。舒曼断不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折磨,仿佛是自己亲手替他挖掘的坟墓,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泪水和哭声,像洪水决堤火山爆发般,刹那间就彻底将她摧毁……
她毁了,支离破碎。从此只剩下个空无的躯壳。
她的灵魂面对他冰冷的身体再次出窍,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一定是去追他了,也许追到了,他们在自己独有的空间里终于结合,一起弹琴,共奏出很多美妙的乐曲;也许没有追到,那她肯定找不到回来的路,从此她的魂魄游荡在外,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更趋于麻痹,这似乎成为她日后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曼曼,你……你要坚强!"林然的弟弟林希自己哭得接不上气,却还要舒曼坚强。
而事情的经过,也是林希哭着断断续续讲给舒曼听的。舒秦约了林然见面,说是签字。她的确是签了字,签完字最后要求林然吻她一次。林然满足了她的要求,可是她却趁机将一颗事先包了毒药的胶囊送入林然的喉咙,林然来不及反应,就吞下了那颗剧毒的胶囊,随即倒地。
舒秦则不慌不忙地到派出所去自首。
"我们去晚了,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我哥已经不行了,我亲自参与的抢救,早十分钟说不定都还有救……"林希哭得像个孩子,抵着走廊墙壁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他说他真没用,自己是医生,却救不了哥哥。这家医院就是林家开的,可是林然却死在自家的医院里。林希从此拒绝行医,只在医院担任管理和科研工作,他说他这辈子都无法再上手术台。
当时的舒曼,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茫然四顾,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可怕。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个梦,是梦,终会醒的。梦醒了,林然会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发生。哪怕他们从不相识……
数天后,林然的葬礼,舒曼被林家亲友赶出了灵堂。
"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被你姐姐下毒手,滚--你给我滚--"林然的母亲刘燕声嘶力竭地冲她咆哮。
两个月后,法院宣判了舒秦死刑,当日执行。囚车从舒家门口经过,舒伯萧夫妇呼天抢地,舒秦表情木然,脸上看不到丝毫悔意。舒曼挺着大肚子站在人群中,囚车在她面前驶过的刹那,舒秦看到了她,迅速扫了她一眼,嘴角往上一扬,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舒曼顷刻间泪雨滂沱。因为舒秦的笑容分明在说,她赢了!哪怕赢得的是一具尸体,她也觉得自己赢了!她用一个剧毒的吻带走了林然,就像当初把舒曼从林然身边踢开一样,她不会让妹妹有任何机会跟林然厮守。
五年了,舒秦凄厉的尖叫一直是舒曼挥之不去的噩梦。本来她还有个孩子可以作为寄托,却因悲伤过度不幸流产,她失去了和林然在这世上仅存的维系。命运赶尽杀绝,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念想。而且,厄运并没有因为林然的去世和孩子的夭折而终止,不久,在一次大型演出中,舒曼出现严重失误,加上负面新闻不断,从此没有人再敢邀请她演出。恰在这时,经纪人趁她精神崩溃之际卷款潜逃,舒曼全部的积蓄和财产顷刻化为乌有,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离城自然是待不下去了,舒曼搬到了毗邻离城的桐城。舒曼常想,若当年没有认识林然,没有经历那一切,她现在是什么样?可能还是那个风华正茂、骄傲的舒曼吧。
然而,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穷困潦倒,一贫如洗。即便如此,她始终认为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生活应该可以继续。无论多么潦倒,哪怕外面狂风暴雨,她别无去处只能缩在屋子里发抖,看着窗外树叶簌簌地落,心里总还是希冀着春天的来临。
可是为什么她常常觉得很无力?就如此刻,她站在中央公园的门口,适才排山倒海的回忆令她有些发怔,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茫然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努力地在想,我这是在哪里,我要去哪里,哦,要去见韦明伦,韦明伦在哪里,在哪里……想起来了,他说是樱花大道28号,樱花大道……是不是就是紫藤路附近的那条大道……
舒曼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林然国际钢琴学校真的就坐落在紫藤路旁边,刚好和紫藤路呈"7"字形,连接着中央公园。而此刻她就正站在中央公园门口,往左走就是紫藤路,往右拐就是桃李街,过一个路口直走就是樱花大道,非常微妙的布局。天空越发的阴沉了,寒风萧萧,舒曼只觉背脊出汗,人一阵阵的发虚,只好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步行过马路。
顾名思义,樱花大道两侧清一色全是樱花树,从中央公园一直延伸至大道尽头的人民剧院,每年四月间,满大街都是纷飞的花雨,游人如织,是离城著名的旅游景点。林然生前很喜欢樱花,他的家人把钢琴学校选在这里,应该也是对他的怀念吧。不过学校设在樱花大道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条大道是出了名的文化区,音乐厅、美术展览馆、话剧中心、作协文联、电视台和报业大厦都设在这条道上,文化气息非常浓郁。
只是现在正是秋天,樱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尽显萧瑟。钢琴学校就掩隐在一片樱树林中,从大道的一个路口拐进去,避开了大道的车流,算是闹中取静,只见林中坐落着一片非常艺术的白色建筑,远远地就听见隐约的琴声从里面传出。而门口站着一位着西装的男子,大老远的就冲舒曼微笑,他应该就是韦明伦了,竟然亲自到门口迎接,让舒曼很不好意思。
"舒老师!"韦明伦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暖如春风,"久仰大名啊,终于把你盼来了!"舒曼打量着他,三十四五的年纪,戴副眼镜,气质儒雅,身上有种由内而散发出来的文化气息,应该跟他从事的工作很有关系。
韦明伦非常和善,引着舒曼进入大门,一进去舒曼就怔住了,正对着大门的花圃中竖着一尊铜像,正是林然!
完全是真人般的大小,坐着的,双手交握,微微俯身望着前方。而目光刚好对着舒曼,面带微笑,栩栩如生……舒曼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五年了啊,除了梦里偶尔相见,除了他留下的那架琴,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跟他有关的人或物。
"这是林然去世三周年时专门请人雕刻的。"韦明伦背着手站在舒曼旁边,低声跟她介绍。
舒曼压抑着哭音:"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可以,我在那边楼上的办公室等你。"韦明伦很善解人意,临走还拍拍她的肩膀。
就剩她一个人了。她慢慢走近铜像,一步步,伸着手,就像无数次在梦里想触摸他一样。因为铜像是连接在一个半米高的大理石台上,舒曼必须仰视,她踮起脚,颤抖地抚摸他的脸,冰冷的,没有一丝热度,一如当年。
"林然--"舒曼将头伏在铜像的膝上,顷刻间情绪崩溃。
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有这般的剜心之痛,那痛楚从胸腔里骤然迸发,令她无法呼吸,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将心生生挖去了一块,血流如注,什么样的希冀也是枉然;从来也不曾想过,失去一个人会这么绝望,仿佛生命中那最重要的一部分,已随着灵魂彻底死去,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到今天还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五年了,她仍是走不出来。
"林然,林然,你一直在这里吗?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正是上课时间,花园中没有人,她抱着铜像喃喃说了些什么,没有人会听到。但她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远处教室里学生的侧目,甚至已经有人趴在窗户上看她了,指指点点。她可能也意识到这种场合不适合哭,终于哽咽着掩面而去。
韦明伦已经泡好茶在办公室等着她了。
"请坐。"他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
韦明伦很善于处理这种情况,他微笑着,随意地跟舒曼聊了起来,开头竟然说:"十年了,你还是没有多大变化,还是这么漂亮。"
舒曼疑惑地抬眼看他:"十年?"
"是,舒老师,我认识你至少有十年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耸耸肩,"当然,你不认识我。十年前,你还在日本留学,我刚好也在日本,看过你的演出,是你的崇拜者呢。"
舒曼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她睫毛轻轻扬起,淡淡地说:"哦,你认识的是那个时候的舒曼,很可惜,那个舒曼已经死了,现在你看到的舒曼,早已不记得从前的那些事了。"
韦明伦连忙说:"你也快别这么说,人这辈子哪有不走弯路的,人生总是要面临这样或那样的打击和伤害,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老陷在里面出不来。活着,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而且还要好好地活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见舒曼沉吟不语,又道,"舒老师,突然请你来,是有些冒昧,不过大家总还算是有缘分,虽然你并不认识我,但我一直在关注你,前阵子跟林希偶然谈到你,他就建议把你请来当老师,而这正合我意,希望你可以慎重地考虑,你不知道,学生们得知要请你来执教,已经热闹很多天了,都在期盼着你来……"
"可是……"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的顾虑,没有关系的,这所钢琴学校林家只占了少量的股份,真正的投资人是Sam。"
"山……山姆?"舒曼不知道有没有听错发音。
"对,他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不过因为他事务繁忙,很少来。学校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在打理,这家伙,当初连哄带骗地把我拉来,自己完全不管事,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韦明伦一说起Sam就滔滔不绝,摊着手说,"你可能还不了解他,他这人有些……哎,该这么说,就是有些怪,不大好相处,但是他本人很欢迎你来,托我向你表示问候。"
舒曼微微蹙起眉头:"他是外国人?"
"外国人?"韦明伦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连忙摇头,"不,不,他不是外国人,他是地道的中国人,中文名字叫杜长风,英文名字叫Sam Lin,最近他要在离城举办国内首场演出,很忙。"
"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个Sam Lin?"舒曼还真是意外,在音乐界谁不知道Sam Lin的名字!舒曼虽然弹的是钢琴,但老早就有耳闻,有个华人小提琴演奏家很有名,不过这人比较神秘,从不在公众前露面。
韦明伦笑着说:"Sam这家伙一直不肯露面,哪怕他的音乐专辑畅销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喜欢被别人议论,也不喜见生人。你不知道,为了说服他举办这次音乐会,我可是费了两年的口舌呢。"
舒曼很好奇:"为什么不肯露面呢?"
"这个……"韦明伦尴尬起来,支支吾吾,"主要是他个性使然,加上一些……个人经历,让他变得有些孤僻。"韦明伦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舒老师如果来我们这里执教,待遇是没问题的,我们可以给你配个助理,因为你是大腕嘛……"
"别,我不是什么腕儿。"舒曼隐居多年,很不适应被人这么夸赞,"我只要有个临时的住处就好了。"
"这没问题,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要是今天有空,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参观,很近的,就在仁爱医院的对面。"
一听到仁爱医院,舒曼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一想自己如果真来这执教,初来乍到,似乎没有理由挑三拣四的。桐城的那个院子马上就要拆,她如果不赶快找个容身之地,肯定要露宿街头。
见她迟疑,韦明伦有些着急,怕她拒绝,就说:"这样吧,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学校,然后再去看看你住的房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一一照办。"说着就起身引舒曼往外走。
舒曼只得跟在后面。
学校的环境非常美,有两栋教学楼,根据年龄段分成三个少儿班、两个青年班以及一个特殊班。舒曼问什么是特殊班,韦明伦介绍说,是针对特别优秀的学生设立的,是一对一的培训,能进入这个班学习的,每年不会超过三人。如果表现优秀,可推荐至法国及日本的音乐学院继续深造,这个名额,每年只限定一人。韦明伦说:"我们学校跟巴黎音乐学院有着密切的教育合作关系,我们输送过去的人才,已经有好几个在国际上拿大奖了,像最近刚刚获得李斯特钢琴大赛冠军的张灏,就是从我们学校出去的。"
说话间,韦明伦已经领舒曼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整个教室不过十来个学生,跟传统的音乐学院教学完全不一样。韦明伦给老师做了个手势,站到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你们非常喜欢的著名钢琴家舒曼老师,她即将来我们学校执教,大家欢迎!"说着带头鼓掌,孩子们也跟着热烈鼓起掌来,"哇,太好了!""呀,她是舒曼啊,好漂亮!""好年轻啊!""她真的来我们学校呀?"……孩子们一边鼓掌一边抑制不住兴奋的表情,以最诚挚的目光注视着舒曼。
舒曼已经很多年没有面对过掌声以及人群,显得很不适应,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像是连笑都不会了,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孩子们的热情。韦明伦见好就收,因为这已经达到了他要的效果,把舒曼领出教室后跟她说道:"你都看到了吧,他们都盼着你来。"
舒曼刚好站在一个回廊上,目光又落在了庭院中的那尊铜像上,漆黑的眼眸瞬间蒙上泪影。
韦明伦没有说话,观察她的反应。
她穿了件黑色毛衣外套,下面配了条长长的格子薄呢裙,围巾刚好也是咖啡色格子的,虽然是很随意的装束,却仍掩盖不住她清冷的美丽。她的确是美丽的,长发零乱地在脑后绾了个髻,光洁的脸庞宛如一朵白莲,浑身有股仙气儿似的,纤尘不染。她目光眺望远处时,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似的忽上忽下,风吹动着她额角的碎发,迎风而立,站在她身边隐约有茉莉的香气。
这样一个女子,对于任何男人来说应该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她绝对是值得男人粉身碎骨的那类女人。比如林然。
"好吧,我留下来试试。"她终于点了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尊铜像,好像是对铜像说话一样。
韦明伦才不管这么多,忙对舒曼伸出手,难掩激动之情:"舒老师,我代表我们全校师生欢迎你的加盟,欢迎!"
舒曼却完全无动于衷,依然望着林然的铜像,像是自言自语:"他一个人在这里,该有多冷,多寂寞,每天盯着大门口……我想陪他,不能陪伴在他的墓前,陪着他的铜像也是可以的。"
这,这个……韦明伦尴尬不已,悻悻地缩回手,他也望向那尊铜像,苦笑着摇摇头,转过脸对舒曼说:"我们去公寓看看吧。"
他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舒曼这才三步一回头地跟随着韦明伦走出庭院。
韦明伦给舒曼安排的住处虽然是跟仁爱医院隔街相望,但其实隔得很远,因为小区没在路边,车子开进去颇有些路程,似乎是个树林,非常幽静。小区就掩隐在树林中,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海棠晓月",面积不大,但是一看就是非常人能入住的高级公寓,戒备森严,里面的设施也很齐全,泳池、球场、葡萄架长廊,非常漂亮。
当然,既然是海棠晓月,肯定少不了海棠,错落的公寓楼群间种着很多海棠树,因为是秋天,跟樱花大道上的樱花树一样,海棠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不过这么大片的海棠树林,如果到了春天,必是花荫遍地,蜜蜂嗡嗡,站在露台上赏月看花,真是难得的胜景。
韦明伦领舒曼进了一栋小高层公寓,复式结构,三居室,装修非常奢华,一切生活设施齐备。
舒曼目瞪口呆,连连摆头:"不,不,我哪需要住这么好的地方,随便有间宿舍就可以了。"
"舒老师--"韦明伦笑容温和,彬彬有礼,"别忘了我们是林然钢琴国际学校!学生住的宿舍都是高级公寓楼,何况是你这样的大腕老师,如果让你住普通的宿舍,传出去会被同行笑话的。再说林希已经打了招呼,务必安排好你的生活,他是大老板呢,我们可不敢得罪……"
舒曼仍觉局促:"我一个人也不用住这么大的房子吧。"
"这没办法,房子有这么大嘛。每天学校都会派专车来接送你,还有保姆,待你搬过来后,会照顾你的起居……"
"韦先生!"舒曼叫道。
韦明伦举起手做投降状:"别,舒老师,你就依了吧,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能来我们学校,是我们的无上荣耀,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他笑了笑,耸肩道,"其实我们已经是很俭朴的了,去年我们请了个日本的钢琴老师来授课,还是临时的呢,安排的可是城东的别墅,委屈你住在这,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因为林希特别交代过,说你不喜欢奢华,喜欢安静,而且特别低调……"
其实林希压根就没说过这话。韦明伦觉得自己撒谎的本事是越来越高明了。
但是舒曼却信以为真:"我确实……不喜欢张扬。"
"我能看出来!你放心,这里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你的私生活不被打搅。"
这话说得有点……舒曼倒笑了,她很少笑,一笑就有种隔世的恍惚:"我只是希望安静点就可以了。"
韦明伦也自知说错了话,连忙打圆场:"不好意思,我这人很随性的,尤其在国外待的时间长,都不大习惯中文的咬文嚼字了,有时候说话不经大脑,你别见怪。"
"哪里啊,我觉得韦先生很有头脑。"舒曼不动声色。
"何以见得?"
舒曼看他一眼,微笑道:"你很善于利用外界的因素,比如刚才在孩子们面前,呵呵,您真是费心了。"
韦明伦暗惊,原来她都知道啊。好聪明的女人!可见她外表疏离冷漠,内心却是极其细腻敏感的,她是个很智慧的女人。韦明伦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虽然接触短短一个小时,他已经被她的气场折服,甚为欣赏地说:"看来我以后要学着诚实点了,尤其是对舒老师这样的大智之人。希望你别见怪,我是太想把你留下来了,之前又没跟你接触过,摸不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你也是个性情中人,哈哈哈……"韦明伦一下就放松了,大笑起来,"这就好说话了嘛,我就是个性情中人,其实最不喜欢拘礼,我觉得人与人最好都像朋友,比如我跟学生们,都处得像朋友,希望能跟舒老师……"
"那你就不要再叫我舒老师,就叫我的名字吧,这样自然些。"舒曼笑着说。韦明伦忙不迭地点头,换了种语气说话:"没错啊,我其实一直就想叫你的名字,又怕对你不敬,舒曼,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人呢。"
舒曼显然被逗乐了:"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可爱,而且我又不是菩萨,你要那么敬我干什么?"
"哎哟喂,我原来还真是想把你当个菩萨供起来哩,全校师生必将顶礼膜拜,而且你看上去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不是菩萨,也是菩萨下凡。"韦明伦收起了一本正经,尽显幽默本色,开玩笑一套一套,逗得舒曼笑个不停,这是很难得的,舒曼已经记不起自己多久没这么开怀地大笑过啦。
两人聊了会儿,韦明伦邀舒曼吃晚饭,舒曼说跟哥哥约好了,韦明伦只得作罢,顺便说了句:"替我向舒隶问好。"
舒曼诧异:"你认识我哥哥?"
韦明伦又是耸耸肩:"舒曼,离城很小的,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怎么不认识?你哥哥跟林希经常在一起切磋刀子功夫,我又常跟林希混在一起,不认识才怪,只是我不太理解,他们谈论手术刀运用的时候,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舒曼说:"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大夫。"
虽然舒、林两家长辈断绝往来多年,但是孩子们一直有来往,大人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上辈人的恩怨没有必要延续到下一代,恩怨这个东西是最伤人的,这一点林仕延和舒伯萧难得地达成了默契。
清晨,舒曼被小棠的电话吵醒时,天已经大亮,酒店房间的窗帘缝隙间透出刺眼的白光,隐约听见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
小棠在电话里显得很急:"你在哪呢?"
舒曼说:"我在离城,过来和韦先生见面。"
"你快点回来!小区已经在拆了,你的东西还没搬出来呢……"小棠一句话就把舒曼的瞌睡吓醒了,她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什么,已经在拆了?"
"是的,一大早推土机就开进了院子,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搬东西,政府已经出面了,说是暂时安顿到郊区的一个安居工程。我和我老公现在都在外地,一时没法赶回去,刚给葛雯打了电话,看她能不能帮忙去搬东西出来……"
舒曼首先想到的是林然的那架琴!她翻身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狂奔出酒店。还好,赶上了最早的一趟火车。
一到桐城就下大雨。
舒曼没有带伞,差点晕倒在小区门口。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狭小的院子里堆满了家具、箱子、蛇皮袋和锅碗瓢盆,家家户户都在冒雨往楼下搬东西,老的少的,忙得不亦乐乎,而门口停着好几辆货车,走了一辆,马上又来一辆,显然都是在为住户搬家。
不是说不搬的吗?怎么一夜功夫就投降了呢?
"舒老师,你怎么还在这啊?"邻居马大婶抱着一床被褥刚下楼就跟舒曼撞了个正着,"快点把你的东西搬出来,房子要拆了,明天施工队就要进场了!政府出面了,帮我们大伙找了地方安置,是刚建的安居工程,楼层任选,谁先搬过去谁就抢到好的楼层……"快人快语的马大婶抱着被褥边走边冲院子里吆喝,"喂,有哪个男劳力去帮舒老师把东西搬下楼?"
众人各自忙着,都似没听见。突然,杂乱的货堆里伸出一个头,回道:"舒老师的东西已经搬出来了,她同学叫人搬的,大部分都拉走了,就只舒老师的琴还有几箱子书在这,说是待会儿再过来搬……"
琴!琴!舒曼四处张望,寻找她的琴,东西太多,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艰难地在那些旧家具、旧电器间穿梭,衣服很快被雨淋透,手和脚也被铁钉刮伤,她也顾不上。她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丢掉,就是那琴,比她的命还重要!那是林然给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她和他的爱情,现在只剩这架琴,它是她今生仅有的高山流水的知音。
终于,她在一个大衣柜后面发现了那架琴。上面竟有被人踩过的泥泞的脚印,不知道谁家的高压锅和一坛子泡菜放在琴盖上,还有,一条小孩的脏兮兮的裤子搭在琴上。她尖叫着,将那些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林然一生爱整洁,惜琴如命,如何能忍受这样的玷污?
林然……她哭泣着,脱下风衣,就着雨水擦拭琴上的污垢。来来往往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在哭泣,都在各自忙着快点把东西搬下楼,装上车,好去新小区抢个好楼层。他们都有地方去。她呢,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哪里都可以成为她的墓地。唯一伴着她的,只有这架琴。
雨越下越大。
院子里渐渐空旷起来。
只有少数几户还在搬仅剩的几样家具。
舒曼将钢琴擦拭得光亮似镜,坐到了琴边演奏,没有人再来打搅了,她可以好好地弹上一曲,献给自己吧。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推土机从自己身上碾过去也说不定。
依然是那首《秋天奏鸣曲》。
此时此地,她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恰当的曲子。琴声伴随着风声和雨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旋,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渗透了雨意,湿湿冷冷的,那么的空茫无助,恍然奏出了尘世的味道。
有人在朝她走来!她没有转过头,余光看到一个打着雨伞的男人走向她,穿了件米色风衣,踩过满地的垃圾,一步步,站到了她身后。她确定身后站着一个人,可是她连回头看的力气都没有了,视线一片模糊,琴声戛然而止,她摇晃了几下,从琴凳上滑坐在地上。
恍惚中,感觉那个人站到了她面前。她想睁开眼睛,可很无力,虚弱得连呼吸都接不上。只觉那人俯下身,探她的鼻息还有脉搏……接着又拍她的脸,使劲摇她:"喂,你要死了吗?"
舒曼耷拉着头,没有反应。
"你真的要死了?"那人丢下伞,扶住她,语气中露出一丝惊慌。舒曼已经呼吸不上来了,努力抬起眼皮,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眼前一片模糊,"看清了吗?"那人的嘴角分明含着笑意。
"你……你是谁?"她虚弱地问。
"你命里的人。"那人双眼如暗夜寒星,目光森冷,冷得生了刺,直刺到人心底去。舒曼本能地打了个寒噤,半睁着眼睛看着他,模糊的视线中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是真的似曾相识,那眉眼,那目光,分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她喘着气,挣扎着,努力搜索记忆:"我……我不认识你……"
他露齿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可我认识你,我是你命里的人!"那笑透着邪气,只有魔鬼才有这样的笑。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他凑近脸庞,眼中似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在阴暗里也似有火星飞溅开来,溅到她的脸上,"十三年了呢,我都惦记你十三年了。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让林然去死,别以为你活着就行,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活着给他陪葬,你觉得怎么样?你这么爱他,一定很乐意吧?"
她已经说不出话。最后看了他一眼,猝然歪在了他怀里。
第二乐章《秋天奏鸣曲》
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她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
是什么声音。
但他听清了,是"林然"……
组曲一 粉墨登场
杜长风犯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女人。医生说,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因长期得不到很好的治疗,病情已经无法控制,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心跳和呼吸。杜长风懊恼地想,还没开始呢,就结束了?
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护士要他别抽烟,他当做耳边风。一脸雀斑的护士小姐很生气,警告道:"你再抽,我就叫保安来。"
"你脸上的小雀斑真可爱!"杜长风戏谑地瞅着她笑。
"神经病!"
"你怎么知道我是神经病?"
"你就是神经病!"护士气得摔门而去。
杜长风故意大声嚷:"喂,小姐,你怎么知道我是神经病?"
"我当然知道你是。"门外传来一个男人嘲弄的声音。
接着门被推开,韦明伦大步走进来,呵呵地笑。见他进来,杜长风一点也不意外:"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打电话跟我说你在这儿的吗?"韦明伦一屁股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诧异地打量着病床上睡着的舒曼,抬眼狠狠瞪着杜长风,"前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你把她怎么了?!"
"你管我呢!"杜长风不耐烦。
"Sam,你有点人性好不好,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说服她留下来执教,你别给我搅黄了……"韦明伦盯着床上的舒曼很是惊讶,虽然她脸色苍白,可是五官精致玲珑,哪怕双眼紧闭,神态中竟有一种冰山雪莲般的冷光令人无法逼视,凌乱的长发堆在洁白的枕头上,仿佛枕了一头乌亮的云,更加衬出如雪的姿容。韦明伦不由感叹,"美人就是美人,病了都这么美。"
"怎么,你动心了?"杜长风继续吞云吐雾。
"呃,你不能对着病人抽烟!"
"我也是病人。"
"除了神经有病,你还有什么病啊?"
杜长风哧地笑出声:"我脑残。"
谢天谢地,他还知道他"脑残"。对于这样的"脑残"人,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韦明伦苦口婆心好言相劝:"Sam,算我求你了好不好,离演出真没几天了,你一次排练都没有参加过,这个样子,让其他人很有想法!"
没办法,谁让这位"脑残"一贯的作风就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呢?谁也奈何他不得。因他一直拒绝露面,关于他的传闻也就越传越多,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而他本人根本不在乎。
最开始的说法是,他是个弱智天才,除了会拉琴,生活都不能自理;后来又说他是个阶下囚,犯下命案终身囚禁只能拉琴打发时间,结果一鸣惊人;也有说他是个精神病人,除了认得琴谱,爹娘都不认得;还有说他是个艾滋病晚期患者,为了纪念同患艾滋病已经去世的恋人,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用音乐记录下他们的爱情;有的甚至干脆说他早已不在人世,生前穷困潦倒默默无名,死后反倒名扬海外,而且一夜之间冒出十来个私生子,争相继承版税为他带来的巨额遗产……最近又有了新的说法,说大名鼎鼎的Sam Lin是个同性恋,目前和伴侣隐居在瑞士某山林之中,听说即将做变性手术……之所以说他隐居山林,是因为他最近的作品中总能听到很多大自然的声音,如流水声、鸟鸣声、风声、雨声等等,不由得让人猜测……
不过伟大的Sam Lin本人却懒得回应这些传闻,除了录制唱片,他成名之后从未在舞台公开亮过相,也不接受媒体访问,人们大多只能通过唱片认识他。但也仅仅是认识他的作品,关于他个人的事情,外界只大体知道他早年留学日本时,小提琴演奏就在国际上屡获大奖,毕业时他创作并演奏的一首曲子被好莱坞的一部电影选作了背景音乐,结果一举成名。其他如家世背景、目前的生活状态,包括他的真实姓名,除了最亲近的朋友,没人知道。
韦明伦当然是他最亲近的朋友,这家伙即便可以摆些架子,可也摆得离谱了些。韦明伦花大价钱从上海请来乐团,一大帮子人日夜排练,可这位爷连新闻发布会都没参加,发布会一开完就玩失踪,打他的电话,永远是关机。前天倒是在海棠晓月露了会儿脸,韦明伦正要抓他去排练,第二天就不见了人。
这会儿,他居然一点歉意都没有,仰着脸孔,眯着眼睛,一脸的漫不经心:"演出嘛,你去搞定就可以了。"
"是你演出!到时候在台上拉琴的是你!"韦明伦又气又恼,脸上愁云密布,"你不知道吧,昨天下午钢琴师也病倒了,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另外再物色一个,否则这次演出就真砸了,明天我去北京……"
"你是说姚靖?好端端的怎么病了?"谢天谢地,他还知道关心。韦明伦唉声叹气:"我哪知道怎么突然病了,说是腰肌劳损,得做理疗……"
"鬼话!我大前天都跟她在一起。"
"什么?你跟她在一起?"韦明伦差点跳起来,瞅见杜长风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下立即明白了几分,"说吧,是不是你得罪她了?拜托!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少添点麻烦。"
"这不能怪我,她约我去上海看时装周,我有事就没去,她总不会是为这点破事退出演出吧?"杜长风还强词夺理。
韦明伦差点晕过去:"你放人家的鸽子,她不生气才怪,就是陪她看个时装而已,有什么嘛。人家长得也还不错,又是国家级的钢琴师,美女主动投怀送抱,你摆什么臭架子!"
杜长风连连摇头:"太胖了,我瞅见她的腰身就倒胃口,再说我杜某铮铮铁骨,岂会为个演出出卖色相?"
"你,你的确是有色!"后面的字韦明伦省了,"可是Sam,都火烧眉毛了,你说一时半会的我上哪去找合适的钢琴师,北京那边的未必肯过来。"
杜长风沉吟着不说话,深黑如夜色的眼眸望向昏睡不醒的舒曼。他眉头微微蹙着,眉宇间微有一丝倦怠,目光是虚的,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雕塑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在这守着,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大摇大摆地往门口走。
"喂,你去哪里?"
"去散散心。"
"你回来!舒曼怎么办?"
"你看着办吧。"人已经出了门。
韦明伦气咻咻地追到门口喊:"喂,你回来!"
无济于事。杜大公子从来就不是你要他怎样就怎样的。韦明伦懊恼地走回房间,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火急火燎地把他叫到医院,是要他给病人当陪护的。什么是交友不慎?这就是!也怪韦明伦太纵容杜长风,相交多年,深知他的秉性,即便你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他那边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若真的不理他了,他又嬉笑着在你面前晃荡,一天不骚扰你心里就不好过,于是,你只能告饶。
印象最深的一次,在香港,杜长风因为某件事得罪了韦明伦,韦明伦一气之下带着新交的女友到泰国旅行,懒得理他。结果每晚,这家伙像是算好了时间似的,总是在韦明伦和女友极尽缠绵之际打电话过来,东拉西扯,搅他的良辰美景。他把手机关了,电话扯了,不管用,杜长风把电话打到酒店服务台,谎称某某房间某位旅客有自杀倾向,酒店当然不敢怠慢,连忙跑去敲门,韦明伦知道又是杜长风搞的鬼,不理。结果,酒店方面意识到情况"严重",用备用钥匙强行打开门,硬是让光着身子的韦明伦出尽了洋相,女友盛怒之下当夜就跑回了国。等他打电话大骂杜长风时,这家伙一脸坏笑地出现在了他面前,原来他就住隔壁,难怪时间算得那么准。遇上这样的混世魔王,你不求饶才怪。
但毋庸置疑的是,韦明伦是相当欣赏杜长风的,这家伙除了个人作风让人敬而远之,在音乐上,杜长风可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如果这世上有天才的话。两人相识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杜长风那会儿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韦明伦也不在其下,两人都久闻对方大名,却一直无缘相识,直到一次学校举办的小提琴选拔赛上,中国学生和日本学生竞争仅有的一个晋级名额,一旦晋级,就可以去维也纳参加国际大赛。杜长风本来没参赛,纯属看热闹,到了比赛那天,中国学生临场发挥失误中途退出,台下的日本鬼子立即欢呼,并做出很多不敬的手势,杜长风见状呼啦一声就跑上台,夺过鬼子手里的小提琴,当众拉了一首曲子。一曲奏毕,连评委都站起来为他鼓掌。杜长风最终取代那个日本学生去维也纳参赛。早稻田大学有很多中国留学生,当晚就开庆祝会,韦明伦因此正式结识了杜长风,两人一见如故,还没到天亮就称兄道弟拜把子了。
毕业后,韦明伦加盟北京某国家级乐团,不久就出来单干,办了家文化经纪公司,把国内的艺术家推介到国外,也把国外顶尖的艺术家引进国内,事业越做越大,本来做得挺好的,杜长风连哄带骗地将他忽悠到离城,说请他担任林然国际钢琴学校的副校长。刚开始说得很好,就是让他挂个名,结果从就任副校长至今,整个学校基本都交给了他,杜长风根本就撒手不管。韦明伦几次要辞职,回北京继续打理自己的公司,结果杜长风一句:"你对得起我哥吗?他生前待你不薄啊,你就这么撒手走了,他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说得跟真的一样,韦明伦又极重义气,只得勉为其难地留下。不过经过几年的经营,他好似也对这份教育事业产生了感情,舍不得丢下孩子们不管了,至于北京那边的公司,只得交给本家一个堂兄打理,他顶多出谋划策,具体经营已经顾不上。
而为了说服杜长风到国内演出,韦明伦耗了两年的口舌,不是以公司的名义,更多的是以朋友的立场希望他能在公众面前光明正大地亮个相。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个男人内心深藏着怎样的痛苦和悲伤……他之所以为人低调,除了本身不喜欢过多地被人关注外,跟他过去经历过的一段不是牢狱胜似牢狱的生活很有关系。他狂傲偏执的个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段生活所致。虽然现在他是"自由"了,但那段经历已经在他心上烙了印,他的精神世界仍然囚在那里,至今未能解脱。所以韦明伦才会容忍迁就他的坏脾气,无论他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情来,韦明伦都替他担着,心疼他、可怜他,却无可奈何。
因病房中不能抽烟,韦明伦只得离开病房找抽烟的地儿。在休息区的露台,远远地就看见杜长风一个人闷闷地在抽烟,原来他没有走远。见韦明伦过来,他讨好地掏出银质烟盒,递根烟给韦明伦:"辛苦了,韦校长。"
这家伙明摆着就是故意的,他知道韦明伦最不喜欢被人这么称呼,因为"韦校长"跟"伪校长"同音,韦明伦简直恼火得要死,在学校里他是明言禁止师生这么喊他的,可是到了杜长风这儿,什么样的禁令都是废话。
韦明伦双手抱臂,板着脸:"Sam,算我求你了好不好?离演出真没几天了,你再不上心,好歹一次排练也要参加吧。"
杜长风吐口烟,眉目间甚是不羁:"我还需要排练吗?"
"拜托,这次演出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可是准备了两年,大半副身家都砸进去了,你不排练能保证演出质量吗?万一出了差错……"
"她真是美!"杜长风完全听不进他说的话,仰望天空,眼神飘忽,自说自话,"十三年了,我像个鬼似地躲在暗处,甚至连鬼都不如,鬼在夜间还可以出来溜达溜达,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可是我不能……这样的日子也该到头了吧,她还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月夜她撞见的那个鬼吗?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呢,现在都这么大了……"
"你也老了。"韦明伦忍不住挖苦他,又皱着眉头说,"这样不大好吧,你把她安排在海棠晓月住下,还住在你隔壁,如果让她知道了,以她的脾气立马就会搬出去,到时候就搞砸了。"
杜长风仰起脖子,好玩似地吐出一个个烟圈:"没关系,大不了我继续扮鬼,不让她看到就是。"
"你扮鬼还没扮够?都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他舒了一口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还活着!达尔文,我居然还活着!"
达尔文是韦明伦的英文名,他不喜欢被人称呼伪校长,自然也不喜欢被人叫做伪老师,干脆下了通令,师生一律叫他的英文名达尔文。这样既拉近了师生距离,也避免了称谓上的尴尬。
韦明伦看着杜长风,意味深长地说:"你能活下来倒不稀奇,反正有你老子罩着,我倒是惊叹,那个元谋人居然活下来了,远渡重洋十几年,摇身一变成了爱国华侨,一回来就大张旗鼓地扩张地盘。"
"元谋人"是他们对另一个人的隐秘称谓。
杜长风说:"所以我才急着要把舒曼弄过来,元谋人都把挖土机开到舒曼的家门口了,我要再不采取行动,舒曼肯定就不是我的了。"
"她什么时候是你的了?"韦明伦一向喜欢挖苦他,"虽然你暗恋她十三年,不过人家压根不知道你,好像对你的印象还不大好,要不是院子里的那尊铜像,估计她不会留下来。"
"铜像?"杜长风蹙起眉头。
"是啊,你没见着她当时的样子,抱着铜像哭得那个悲伤样,啧啧啧……"韦明伦只是摇头,"真是让人心疼。"
杜长风的脸色很不好看:"你的意思是,在她眼里,我还不如一尊铜像?"
韦明伦一点面子都不给:"只怕连泥像都不如。"
"靠!"他咬牙切齿,"我明天就让人把林然搬走。"
韦明伦不以为然:"没用的,Sam,你顶多只能搬座铜像走,你能把林然从她心里搬走吗?悬啊,见她哭成那样,我就觉得你悬了,舒曼是那种很死心眼的女人,你要想取代林然在她心中的位置……"
"怎么着,我不能?"杜长风的脸色比外面的天空还阴郁。
韦明伦扬扬眉:"你觉得你能吗?"
"我不能,元谋人也未必能。"
"难说,那家伙比你狠。"
"狠就能追到女人?"
"当然不能,问题是……"韦明伦充满同情地搭住他的肩膀,"Sam,在我眼里你还是没有进化的禽兽,没人性没良心,那个元谋人就不一样了,能赤手空拳闯荡天下,再回来收拾你们林家,乃人中精英啊。"
杜长风的脸罩在了阴影里:"我倒希望他能放马过来,要杀就杀个痛快,只要不把舒曼牵连进来。"
"可你的担忧恰好就是他的目标,你盯了舒曼十三年,他可是盯了你十七年,你有多中意舒曼,他就有多中意你。"
"听林希说,他正在大肆收购林氏股权。"
"我也听说了。"韦明伦望着医院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榕树,起风了,天上阴云密布,树木被风吹得往一边倒,韦明伦深深叹口气,"Sam,你做好准备了吗?暴风雨真的来了……"话还没说完,他就大惊失色,眼睛直直地望着楼梯口。杜长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一个身着深蓝色西服的男子在值班室门口,戴着副无框眼镜,身形笔挺,一语不发仍是气质卓然,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大概是助手,帮他提着个花篮,正跟值班室的护士询问着什么。在苍白冷清的医院走廊,那个男人由内而发的逼人的光芒,让人几乎不能直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气场吧,才几年工夫,他何以这般脱胎换骨了?
那个年轻助手显然是问病人的房间,完了还客气地和护士道谢,回头再跟眼镜男子低声耳语几句,眼镜男子面无表情,随后高昂着头往这边走来。但他才迈出脚步就停住了,因为他也看到了杜长风和韦明伦。
目光,如犀利的箭,直射过来。
杜长风的瞳人里反射着利刃的寒光,他沉重地呼吸着,瞳孔急剧收缩,望向这把短剑。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叶冠语这时已经走近他,微笑着,神色自若地打招呼,"这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怎么样,你哥哥还好吧?"
杜长风知道,这是明知故问。他僵在那里不动,寒气穿透了他整个身躯,他觉得周遭冷得像是浸在严冬深潭的寒冰里,再也期盼不到融化的那一日。他知道,该来的早晚会来。
"怎么,不认识了?"叶冠语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将他剜出两个窟窿似的,嘴角却含着凛然的笑意,"你--不会这么健忘吧?"
他深深地吸口气:"当然没忘。"
叶冠语冷笑,步步逼近,语气间透着寒意:"报应啊,这世上终究是有报应的,对不对?"
韦明伦拉了拉杜长风:"我们走吧。"
"别急着走啊,你不老老实实待在二院,跑到桐城来干什么?难道你现在痊愈了?"叶冠语嘴角微扬,目光却可以杀人。
一直到现在才正式登场,叶冠语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但他也知道,也许他终其一生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小时候,他家住在离城的翠荷街。那里过去是租界,胡同四通八达,住的人虽然多为穷人,但都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有城市户口的。叶冠语一家原本住在下河街,那里都是些从农村挑着扁担进城来谋生活的外乡人,还有就是些流氓混混。父亲叶大龙怕儿子们跟着学坏,就搬到了相对体面些的翠荷街,希望孩子能在好一点的环境中成长,将来别像他一样卖苦力。
叶大龙就是卖苦力为生的。翠荷街紧挨着墨河码头,叶大龙每天都到码头去给人拖货,没货拖的时候,他就去附近的煤场拉煤,长年穿梭在大街小巷。在叶冠语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是黑灰色的,佝偻着背,从来就没直起来过,一直到死。母亲梁喜珍在叶冠语四岁的时候生下弟弟冠青,生活的压力更大了,叶大龙恨不得自己有两副身板,一分钱掰开当两分使。梁喜珍心里愁,想自己也揽点活,经人介绍她帮翠荷街的林家奶孩子,那户人家本来没住在这,住在紫藤路的自家大院子里,"文革"受到波及,大院子被没收,被赶到翠荷街的小楼里来了。即便如此,林家仍然是整条街上最气派的人家,单独住一栋三层的小楼,一家人无论是吃的还是穿的,都是街上其他人家想都不敢想的。
据说林家的老爷子是个大官,受了点冲击,好像北京那边有人保,没丢官,否则恐怕连小楼都住不上。在大多数人家连口粮都吃紧的时候,他们家居然可以吃到蛋糕,都是老爷子派人送来的,因为那年林家刚得了长孙,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孩子的父母都很年轻,家里没别人,就一个老母亲,行动不便瘫在床上,好在男主人在离城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寻医问药不求人。女主人据说原来是个舞蹈演员,很漂亮,脾气也很大,生了个儿子被全家当菩萨似地供着,可惜没奶水,喂牛奶孩子上火,浑身长疹子,情急之下才找人帮着奶孩子。那个时候可不能明目张胆地请奶妈什么的,会被人揭发搞资本主义,剥削劳动人民。所以,梁喜珍每天三次上门给林家的小祖宗喂奶,有时候是女主人抱着孩子到喜珍家来,表面上倒是很热络,可是人家来了连门都不进,喜珍把椅子搬到院子里她都不坐,宁愿站着,怕弄脏她雪白的衣裙似的。
那个时候的叶冠语,就在院子里玩耍。很脏,小手小脸黑漆漆的。不是在地上爬,就是坐在他爹收拾的煤堆上。但是很奇怪,林家女主人每次看到叶冠语,不但没嫌恶,还很喜欢跟他说话,经常拿糖给他吃,看着叶冠语的时候,也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愣愣的,那女人看着叶冠语经常出神。眼神中充满隐忍的哀伤。
她很少笑,尽管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很美,但她就是不笑。在翠荷街上的女人眼里,她永远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她男人倒是个和气人,斯斯文文,见着谁都是笑容满面,很讲礼数。而且还很热心,经常免费给邻居们看病、送药。尤其对叶大龙一家,更是亲如一家人,他很感激梁喜珍帮他喂养儿子。邻里们都亲切地叫他"林医生"。
一晃几年过去了,叶冠语十岁前后,发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铭心的事,还是跟林家有关。林家已经搬离了翠荷街,回到了紫藤路的大宅院,林家老爷子在"文革"快结束的时候去世了,林老太太不久也过世了,林医生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周岁的时候,林医生特意请了叶大龙一家去做客,虽然搬走了,他还是惦记着喜珍对他长子的喂养之恩。
叶大龙欢天喜地地带着妻儿到了林家大宅,林医生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还把大儿子拉过来,要他喊梁喜珍做"奶妈"。喜珍看着林家的小祖宗又高兴又难过,小家伙生得眉清目秀,衣着簇新,还穿着锃亮的小皮鞋呢;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衣服破不说,肚脐都遮不住,穷人和富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啊。但丝毫影响不了孩子们玩到一起,冠语倒还规矩,冠青却顽皮得很,把林医生的长子打哭了,额头被磕出了血。这就吓到了喜珍,林医生的老婆冲上前对着喜珍就是一巴掌,打得喜珍倒退几步。如果不是林医生拉着,喜珍还会挨上两耳光。
叶冠语怔怔地看着那女人。
十岁出头的孩子已经懂事了,他咬紧牙关,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仇恨。叶大龙是个老实人,一个劲地赔不是,就差没下跪了。那女人却不领情,指着大门尖叫:"滚!滚--"
歇斯底里的样子让叶冠语一辈子都记得。离开林家大院的时候,他回头看着那满园的翠绿,眼中噙满泪。晚上,他搂着妈妈说:"妈妈,你别哭,等我将来长大了买下那个房子,把他们都赶出去。"
"才不!"弟弟冠青脾气很暴躁,跳起来嚷道,"等我长大了,我要打破他的头!"
"胡说,打人是不对的。"喜珍责怪冠青。
冠语说:"那他们打你就对吗?"
喜珍半天答不上话,只是哭。"谁叫我们这么穷呢……"她只能这么说。她绝对想不到,儿子们无意中说的话会在很多年后成为现实。冥冥中自有天注定,人生就像一盘棋,进或者退完全由不得你,一不小心就是一局死棋。
也就是那一巴掌,让叶冠语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发誓以后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钱,买下那家人的房子,把他们通通赶出去。他发誓,早晚要将那女人扇母亲的那个耳光还回去。一定。一定!
但是此后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叶冠语的雄心壮志而有任何的好转,十五岁那年,积劳成疾的父亲咯血而死。母亲哭得昏天黑地的,把他和弟弟都吓坏了,以为母亲就会那么哭死过去,他们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于是兄弟俩也跟着哭。夜里,冠青哭累了,先睡。母亲将叶冠语喊到床边,跟他说:"儿子,真是对不住你,到我们家,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
"妈妈,你别急,等我将来赚了大钱,家里日子就好过了。"叶冠语信誓旦旦地说。
母亲的眼眶本来已哭得干涸,顿时又涌出泪来:"傻孩子,只要一家平安,再难的日子也是好日子,当初我还后悔让你来我们家,但是现在想,幸亏有你啊……"母亲欲言又止,伸手抚摸着叶冠语的头,嘴唇颤抖。
那晚,母亲说了很多的话,大意无非是父亲去世,叶冠语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而弟弟叶冠青还年幼,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看他。叶冠语当时就觉得奇怪,自己的弟弟,就是母亲不说,他这个做哥哥的就是拼了命,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弟弟养大的。
母亲似乎很矛盾,说话躲躲闪闪。
也正是因为肩上的一份责任,叶冠语为了弟弟放弃了很多,包括上学的机会。其实他读高中时的成绩很优异,写得一手好文章,深受老师器重,但为了供弟弟上学,他被迫放弃学业到邻市桐城做工赚钱,因为舍不得路费,每次回家都是徒步走回来,脚底都是血泡,梁喜珍看了心疼得暗暗垂泪。
一晃又是八九年过去了,二十岁出头的叶冠语已经长成了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而弟弟叶冠青生得高大威猛,兄弟俩走在翠荷街上,一文一武,羡煞旁人。叶冠语和弟弟叶冠青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性格也截然不同,冠青性情急躁,头脑也比较简单,做什么事情都不怎么考虑后果。叶冠语性格内向,话不多,属于沉默寡言的那类人。而且非常奇怪的是,叶家世代都是粗人,祖辈是种田,到了叶大龙这一代才进了城,虽然也算得上城里人,却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劳动人民,跟文化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叶大龙一辈子也认不得几个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可是到了叶冠语这一代就不同了,从小叶冠语就爱看书,写得一手好钢笔字,文采一流,写的文章总让老师怀疑是他从哪里抄来的。还在读小学五年级(那个时候小学没有六年制)时,他就在报上发表文章,一直到高中辍学,他发表过的文章都可以出本文集了,是离城各中学公认的才子。街坊们总是话里有话地拿这挤对叶家:"这伢儿,来头只怕大着呢。"叶大龙总是很不客气地挡回去:"那当然,我家冠语是文曲星下凡,当然来头不小。"
叶冠语辍学后,无论是老师,还是街坊邻居们都很为他惋惜,但他没有后悔过,为了弟弟的前途,他愿意放弃。弟弟叶冠青也还算争气,因为个头很高,被选入离城体校打篮球,生龙活虎的,可就是爱打架,很容易冲动。体校紧挨着离城师大,冠青因为经常参加两校之间的篮球比赛,认识了一个叫落英的漂亮女孩,但两人的感情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冠青太暴躁,又喜欢吃醋,经常为落英大打出手,分手就在所难免。冠青不甘心,特别是得知落英恋上师大的一位名门公子哥林然后,闯下了大祸。
林然是谁?正是叶母梁喜珍曾经喂过奶的林医生的长子,跟冠青同岁。其实叶家和林家一直就有往来,七十年代末,当时已经是副院长的林仕延举家迁往美国,林家在翠荷街的那栋小楼有一段时间还是叶家帮着看守的,直到后来林院长的哥哥林维搬进去,一直住了六七年才搬走。又过了好些年,已经是华侨的林院长将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养子送回国读书,兄弟三人就住在翠荷街的小楼里,林院长十分信任喜珍,盛情请喜珍过去帮忙料理三个儿子的生活,喜珍对林然一直就有感情,毕竟是自己奶过的孩子,便欣然应允,一来给大儿子冠语积攒些钱娶媳妇,都二十好几了,总不能一辈子单身;二来也要供小儿子冠青读书,冠语在外面打短工赚的那点钱总是捉襟见肘。就这样,喜珍实际上成了林家的保姆,用照顾林家兄弟赚的钱来养育自己的两个儿子--冠语和冠青。
叶冠语当时是极力反对母亲去给林家当老妈子的。
他一直还记得林母扇的那记耳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然,叶家跟林家结下的深仇大恨并不是因为那记耳光,叶冠语心里很明白,只觉这一切是命,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庭,一个人上人,一个下等贫民,如果不是命,怎么会结下这么深的仇恨!
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伫立在离城最高的茂业大厦顶层,四面都是落地玻璃,俯瞰众生,蜿蜒如灯河的车流如同城市的血脉,人世间什么样的悲欢离合都阻隔不了时代的前进,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吗,这就是生生不息吧。而现在他站着的位置,隔了条马路,斜对面就是林氏的振亚大厦,在茂业大厦建成之前,振亚大厦曾是离城的最高楼。快了!等待十多年,他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平视那栋楼,想想当年,连仰视的资格都没有啊!
吕总管此时在门外轻叩。
"进来。"他冷冷地应了句。
"叶总,"吕总管推开门,踏过华贵的地毯,恭敬地站到叶冠语身后,"刚刚接到林维的电话,他表示愿意面谈。"
"喔,好事啊。"
"是他主动打来的电话,您看约在什么地方合适?"
叶冠语慢慢转过身,指间夹着烟,优雅地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他似胸有成竹,漫不经心地弹弹烟灰,嘴角隐隐露出笑意:"就约在皇冠俱乐部好了,俱乐部对面不就是法院吗?"他嘴角其实有着很好看的弧线,可是笑起来的样子却令人生畏,无端透着杀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地方,他林维当年颠倒黑白胡言乱语,让我们叶家万劫不复,是时候还给他们了!"
"是,我马上安排。"吕总管点头。
叶冠语跷起腿,换了个很舒服的姿势仰靠在沙发靠背上,一脸的云淡风轻:"务必让林仕延知道我们约了林维见面,让他们着急,他们一急,就会乱咬,我们就等着看好戏。"
"嗯,叶总说的是。"吕总管将一份密封卷宗递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这是欧阳律师刚派人送来的,说是挖到了林维的绝密私事,欧阳律师说,您看后一定大开眼界。"
"喔,是吗?"叶冠语立即来了兴趣,连忙拿起卷宗,"那我还真要看看这个欧阳怎么让我大开眼界。"
卷宗是用牛皮纸封好的,拆开似乎很容易,不费吹灰之力,但拆开的人未必知道,卷宗里面的秘密是何其艰难地被当事人隐瞒了三十多年。都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包得住的东西,无论什么事,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可是我们在瞒着什么事的时候,都不会想到这一点,更不会想到我们在自欺欺人的时候,会种下种种的恶果,还有冤孽……
三十多年的隐秘,叶冠语半个小时就浏览完毕。
他一边看一边笑。看完最后一个字更是抑制不住狂笑:"哈哈哈……太精彩了!原来我们林大律师竟然还有这等艳事……林维啊林维,纵然你在法庭上舌灿莲花,你怎么还如此懦弱地隐瞒这么件破事儿三十多年,我都服了你啊!哈哈哈……"
吕总管跟随老板多年,老板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从未见他如此失常地大笑过,不由得忐忑。这么多年了,从海外一路杀回老家,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对手倒在他脚下,因为够狠够毒,他每一次都赢得极漂亮,无所谓情也无所谓义,谁阻碍到他向目标迈进,谁就必死无疑。他何曾这般忘形过?
叶冠语笑够了,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手下,连忙收敛起笑容,恢复一本正经的神态,但眉宇间还是掩藏不了喜悦:"很好!这欧阳办事还真没让我失望过,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改天我请他喝酒!"
"是,叶总。"
说着叶冠语又把卷宗拿到手里,笑逐颜开:"林维,你就等着给自己找墓地吧,难怪你在林家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们就等着看场好戏吧,啥事也不干,就看戏,OK?"
吕总管也笑:"OK。"
组曲二他是谁?
他……
他是谁?
宽阔的肩上披了一件黑色薄呢大衣,里面就穿了件蓝色条纹衬衣,好像一点都不怕冷,下面是咖啡色休闲裤,皱皱巴巴的,却一点也没有邋遢的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一种闲适潇洒的气质。
他的皮肤偏黑,是那种很多人向往的古铜色,眉毛很浓,眼眶亦很深,衬得一双眼眸深不可测,他的鼻梁和嘴唇轮廓分明,仿佛是经过精心镌刻出来的雕塑,每一根线条都是生硬的。因为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犀利,从舒曼进门到坐下,他的眼睛就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了不下十遍。
韦明伦给舒曼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校长杜长风……先生……"他有些结巴,显然不适应这个极其别扭的称呼。但是碍于舒曼是头一次面见杜长风,场面上的一些礼节他还是要顾到的。
不想杜长风咧嘴笑了起来:"得了,你还是别这么刺激我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韦明伦横他一眼,正欲顶他几句,舒曼开口了,望着他,迷茫地眯起双眼:"你……是谁?"
她不会不记得,那日昏倒前她是见过这张脸的。脑子里一千个一万个疑问纠结在一起,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住宅附近,而且知道她要搬家,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不怀好意……
杜长风眯起眼睛,四目相对,他一时有些怔住了,但见她虽然苍白消瘦,却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结的冰凌,似乎可以直直地刺进人心底去。他看着她的那双眸子,好玩似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一脸的邪气:"你猜--我是谁呢?"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我的琴。"舒曼声音低低的,语气却很坚定。
他倒点了点头:"OK,你当然可以要回你的琴,但不是无条件的。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参加我的专场音乐会演出,那么你还可以使用这架钢琴,并且我可以允许你暂时住在这儿,演出结束后,钢琴还你。至于你愿不愿意留下来执教,你自己决定;二是你马上离开这儿,从此这架琴就不再属于你,怎么选择,你看着办。"
完全是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舒曼凛然望着他:"是我的琴,凭什么要让我选择?"
"因为你没得选择!"杜长风毫不含糊,咄咄逼人,"你有选择吗?小区拆了,你住哪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怎么安顿这架琴?我是看在韦明伦的面子上收留你,也收留这架琴,还让你参加我的演出,你居然不知道感激?"
刹那间泪汹涌地涌出,她并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的愤怒。"你……你这是落井下石!"她半天才呻吟着吐出一句。
杜长风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并没有勉强你啊,我给你选择,怎么选择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毫无疑问,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正是那架琴!那天在雨中,看她不顾一切地擦拭着钢琴,那么细致,那么动情,仿佛她擦拭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一个人。是林然吗?真是好笑,人都守不住,却守着一架琴,她以为她惜命一样的惜琴就可以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这正是她的愚蠢之处!
可是,为什么,他看到她那几近疯狂的样子,他居然心里发痛?不是为她痛,是为那个死去的人。
顿时,心底升腾起炽烈的火苗,燎得五脏六腑都要燃为灰烬,他不能想到林然,不能想到过往,一想心底就会气血翻滚。
当年,他六岁,家破人亡,是林然亲手把他牵进林家的门,从此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二十余年的手足情深,原以为可以做一辈子好兄弟。可是五年前,林然死了,被他老婆的一个毒吻毒死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她叫舒曼,林然的老婆是她的姐姐,叫舒秦。
很多的话无需多说,他就是因此而接近她。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徘徊,明知她和别人在上演着悲欢离合,他仍是希冀着的,期待哪天能和她不期而遇。只是他一直缺乏勇气,即便林然死在她姐姐的手里,他在悲愤和犹豫中煎熬了很久,也没敢贸然出现在她面前。如果不是叶冠语有预谋地现身,他不知道他还要在暗处隐藏多久……
韦明伦不知其中缘由,悄悄将他拉到阳台上,好言相劝:"她病得很重呢,出院的时候医生说不能受刺激,你可别刺激她,她得的是心脏病。"
"我就是看在她有病的分上才收留她。"杜长风掏出烟点上,一脸的漠然。
"演出得心甘情愿,你强迫她能成吗?"
"由不得她!"
"你怎么一点都不惜香怜玉?"
"我没你这么软的心肠,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怜她,你就知道她根本不值得怜!"杜长风仰起脸孔,眉心郁结的冷酷,让人无法直视。
韦明伦一直知道他很冷酷,尤其对待女人,可是从未见过他如此不通情理,韦明伦有些生气:"我说Sam,原来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吧,你说元谋人已经开始对舒曼采取行动,你不能让他捷足先登,你要我出面劝说她留在学校执教,我都依了你。可是怎么眨眼工夫就变了呢?你不会是利用我去忽悠她,骗她来离城,以达到你个人的目的吧?"
杜长风反问他:"你说呢?"
"你--"韦明伦当下明白,这回又上了他的当了,如果不是舒曼还在屋内,他恨不得揍他一拳,"Sam,如果你还有点人性,就请马上住手!我知道林然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很大,可是舒曼也是受害者,就为着她那么爱林然,你也不应该对她下手吧?如果林然泉下有知,肯定不会原谅你的!再说你不能把我拉下水,你自己怎么无耻都可以,不能赔上我的名誉!"
杜长风弹弹烟灰,冷笑着说:"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就不要说什么名誉了,你现在可以退出,我不拦你。反正我也不想继续演出,是你非得要我露面的,你知道我扮久了鬼,不适合出现在阳光下……"
"你的意思是,我自找的啰?"韦明伦眼睛都气红了。杜长风居然还拍拍他的肩膀:"达尔文,你跟我在一起也十几年了,你很了解我,可是你未必懂我。这世上,没人真正懂我……"
韦明伦说:"这是因为你总是把别人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你以为我愿意?如果你有我这样的经历,你会坦然地面对这陌生的人群吗?被自己的父亲送进疯人院,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杜长风眼中寒光凛冽,声音沙哑沉重,"如果可以做人,谁愿意做禽兽?我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被人逼的,而且是我最亲的人!我要做什么,我不做什么,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达尔文,如果你觉得我利用了你,或者拖累了你,你现在就可以走,经济上我会给你补偿……"
韦明伦显然深受刺激,难以置信地看着相交多年的老友:"你果然是禽兽,这些年我对你的付出,从来没想过要你补偿什么,我是把你当朋友当兄弟,真心地想帮你,你竟然就是这么看我的?"
"那你就不要管我怎么对她,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
"你,你以为我愿意管?"
"那就OK。"杜长风别过脸,望向客厅里的舒曼。继而又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他叹息的是什么。原以为会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却不料她太弱,弱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扭断她的脖子,于是戏还没开场,就得落幕。
"就她目前这个状况,活不过两年。"这是那天医生的告诫。听到这话,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留她和她的琴,心软吗?决不是。
他只是想看看这只外表强悍的小母鸡最后会挣扎到什么境地才死去,他天性残忍,小时候和林然掏鸟窝,林然总是对连毛都没长全的小鸟怜爱有加,捧在手心呵护。而他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对小鸟开膛破肚,用从家里偷来的铁丝串好,撒上盐花,就着火烤着吃。林然和弟弟林希发现后惊叫,可是他却自在地享受着绝无仅有的美味。所以林然后来一直说他有"兽性",他也默认。与生俱来的硬心肠,没办法的事情。
即便是眼前这个女人,曾让他牵肠挂肚十余年,仍不可能让他软下心。他恨她,不仅仅是因为林然,更是十余年的精神桎梏不得解脱。他一定要解脱!既然不能如预想中的那样尽情折磨她,那就看着她死去吧,就比如儿时看着无辜的小鸟在他的刀片下挣扎嘶叫一样,那种快感,跟其美味一样绝无仅有。
他不会为这个女人的死掉一滴眼泪。
哪怕眨一下眼睛也不可能。
他敢保证。
"好吧,我参加演出。"舒曼最终妥协,很骄傲,即使是妥协,也高昂着头,"但我会尽快找到地方住,然后我会搬走,演出结束后,我的演出费抵我的房租吧。"
好精明的女人!
她不想自己欠他什么。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她欠他的一生都不足以偿还。
"你决定了?"杜长风眉头不觉微微向上挑起,深邃的眼眸中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留下来?"
"……是的。"她点头。正如他说的,她没有选择。
她的目光落在客厅的那架琴上,神情恍惚。她消瘦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脆弱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可是这么瘦弱的脸庞,却有一双令人炫目的眼睛,就像是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带着凌厉凄楚的哀绝,仿佛想把自己的灵魂凿到钢琴里去。她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脸颊上,小巧的下颌,有着柔美姣好到不可思议的弧线。那么动人。
"早晚,我会死在这架琴上。"她说。
他笑着回答:"好啊,我会看着你死的。"
很多年前,林维曾经跟林仕延建议过:"要不把奇奇放出来吧,年纪轻轻关在那里,不是长久之计啊……"
林仕延当即质疑:"你该知道后果吧,如果放出来,你我都要进牢房,你是律师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林维当时只长长地叹气:"良心,良心啊……"
十七年过去,林维终于知道,良心的谴责并不能抹杀种下的恶果,当叶冠语气定神闲地坐到他面前,对他露出从容的微笑时,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终于是讨债来了!十七年来,林家每个人都在惶恐不安中度日,揣测这个年轻人什么时候会上门,什么时候出手,用什么样的手段,把林家整到什么地步,每个人都在想,又都害怕去想,一想就夜不成寐。
其实叶冠语两年前就回国,一直住在桐城。两年来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只专注于扩张自己的事业,鲜有露面。但他愈静,就预示着愈不平常,林维几次在公共场所碰到叶冠语,他居然还笑着跟林维打招呼,好像压根就忘了当年是林维替杜长风做的无罪辩护。
这正是叶冠语的厉害之处!林仕延为此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他无奈地跟林维说:"我们都低估了这小子,他居然懂得心理战术,知道在开战前先在心理上拖垮我们,我根本预料不到他会什么时候扑过来咬一口。"
"如果能让你预料得到,他就不是叶冠语了。"林维如是说。他交代林仕延,"最好让Sam收敛点,少在外面惹事,还搞什么音乐会,都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想死吧?"
但是林家万万没想到,叶冠语并没有选择杜长风作为攻击目标,他大肆收购林氏股票,不计价格,不择手段,到林仕延察觉时,绝大多数散股都已落入叶冠语手中。现在,他又盯上了林维手中12%的家族股权,林仕延慌了神,因为只要叶冠语获得那12%的股权,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董事会,届时林家祖辈几代人打下的江山极有可能易主。
林仕延权衡再三,决定要林希去做林维的工作,让出股权。因林维虽在律师行业叱咤风云,却从未参与企业经营,隔行如隔山,林仕延很担心叶冠语耍手段令林维翻盘,叶冠语虽行事低调,但他扳倒了众多让林仕延都望而却步的强硬对手,其令人生畏的高智商在金融界早就传开了,林仕延不能不防。其实林维若交出股权,经济上并不会受损失,林仕延开出的价钱令人咂舌,但仍遭到林维的断然拒绝,价钱再高他也不为所动。
林维很清楚,股权一交出,他就彻底被踢出了林家。
从他记事时起,他在这个家里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父亲林伯翰自小就不待见他,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其实林维除了相貌上略逊于林仕延,他哪方面都比林仕延强,才学满腹,文采一流。但林伯翰的目光从来只落在林仕延身上,林维是长子,却莫名被忽略继承人的身份,次子林仕延反倒继承了林家的一切,林伯翰只在临终时给林维留了少量的股份,以让其面子上过得去,因为林维毕竟是姓林的。而林维个性很强,也很独立,从未依赖过家族的势力,他成为闻名江南的大律师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结果。他本就不是个爱财之人,做律师有太多发财的机会了,他忍了这么多年,装作满不在乎,可是现在仅存的面子也要给撕去,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况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过了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该为自己活了,但妻女很无辜,他总该给她们留点什么,如果让出股权,他们一家是死是活真的都跟林家没有关系了。当然,他不把股权让给林仕延,肯定也不会卖给叶冠语,即便林家没有他的位置,但他终究姓林,他跟林仕延保证,誓死也不会让股权落入叶冠语之手。
林仕延当时反问他:"你觉得你了解这小子吗?你知道他是什么背景吗?他当年离开国内的时候,一文不名,十几年的工夫就脱胎换骨,他哪来那么多钱?我们林家祖辈几代人才积下这点家业,他十几年就做到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不知'就是最大的危险……"
林维哑口无言。
他的确不了解叶冠语,只知他十几年前远渡重洋,在海外发了家,回国时已是风光的人上人的金融巨子,媒体对他的报道很少,称其为隐形富豪。这里面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他非常低调,甚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纵然坐拥巨额财富也不张扬,不显山露水,至今仍住在桐城一个老旧的公馆里;还有一层意思是,他做事极果断,若谁不幸成为他的对手,必下手又快又狠,按坊间的说法是,不经意间常能"杀人于无形"。回国短短两年,他就兼并了数家实力不小的金融企业和地产公司,业界很多同行提到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林维曾暗查过他的底细,一无所获不说,还被叶冠语反将一军,叶冠语直接将电话打到林维的办公室,很刻薄地说:"林律师,您不用查了,能查到的,您必会查到,查不到的,您肯定查不到,还是留点精力为林家为您自己准备后事吧。"
林维气得差点吐血。
此刻,叶冠语就坐在他对面,他背后的落地窗外,隔了条马路,对面就是林维经常出入、叱咤半生的法院。
林维很清楚叶冠语把见面地点选在这里的目的。
林维仔细端详这个年轻人,从相貌上看,他很英俊,名贵西装细致入微的裁剪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挺拔,举手投足优雅得体,身上自有种由内而发的贵气,跟周围奢华的环境浑然一体,林维怎么也无法将他跟十七年前那个在法庭外咆哮的穷小子联系起来。
叶冠语身子稍向前倾,微微笑道:"林律师,我想我们就不用客套了,您该知道我约你来此的目的,如何,您接受我们的条件吗?"
"冠语,我来这儿不是接受条件的。"
"还是叫我叶总比较好,我消受不起您的抬爱。"叶冠语嘴角一直带着笑意,眼光却透着逼人的寒气。
林维只得道:"叶总,叶先生,你也该明白,我不把股权让给林氏,肯定也不会给你,我凭什么给你呢?"
"不凭什么,就凭我想要,您就得给!"叶冠语咄咄逼人,甚是嚣张。
林维冷哼道:"你未免自视过高吧,年轻人。"
叶冠语又是一笑:"既然我要,就肯定有我要的资本,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律师。"
"你就是出再多的钱我也不会给你。"
"哦,我忘了提醒您,我要您的股权,一分钱也不会给。"叶冠语掏出烟点上,狂妄至极。
"你简直是疯了!"林维脸色发青。
叶冠语长长地吐出口烟:"林大律师,您这么说真是让晚辈惶恐不安,我是疯子,您那个曾经关在二院的亲爱的侄儿又算什么呢?"
林维说:"那孩子是做了对不起你们叶家的事,但他已经付出代价,在二院一关就是多年。冠语,不,叶先生,当初你们也是好朋友,得饶人处且饶人,林然也已经不在人世,你就算赢了整个世界又如何呢?你弟弟……也活不过来的……"
"正因为我做什么他都活不过来,我才要送你们进棺材,否则何以让我弟弟泉下安息?"
"你觉得就你做的这些事,你弟弟泉下有知会安息吗?"
"您不用给我转移话题,林大律师,我只要答案,您是给还是不给?"
"如果我不给呢?"林维知道事已至此,反而不能软弱。他总不至于下跪去求他,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下跪求,叶冠语也未必会放手。既然如此,那就硬到底,他还能从手里抢走股权不成?
然而,林维很快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手,当叶冠语将一份影印文件递给他时,他就知道,他输了!
三十多年,他瞒得这么辛苦,三十多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他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就快要实现他的愿望,和他心爱的女人过梦寐以求的生活,抑或即便无路可走他也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何至于落入最可怕的对手手里。
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沁出来。
林维视线极度模糊,感觉影印文件上的文字一个个都浮了起来,在他眼前飞快地旋转,他看不清字,也看不清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命数已到,他不再对自己抱生还的希望。
"怎么样?您服了吗?"叶冠语跷着腿,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林维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心里无比痛快。
林维喘着气:"你……你想把我逼死。"
"我可没这么想,您要是死了,怎么看得到后面的好戏呢?一切才刚刚开始,您无论如何也要撑着看下去才行,这才不枉我十七年来对你对你们林家的惦念,您说呢?"叶冠语笑着,把烟头摁在了烟灰缸。
林维再也无力反击,虚弱地说:"就算我死了,冠语,你也得不到股权。"他还是叫他"冠语",就像很多年前他这么叫他的一样,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反而释然,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想过很多种被讨债的方式和手段,单单漏掉了最可怕的一刀,直入心脏,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鲜血汩汩涌出的声音。
叶冠语岂肯轻易放过他:"林大律师,您真以为死了就可以解脱?您未免也太天真了!如果死可以解脱,我叶某死了千万次都不止,当年您亲爱的侄儿被当庭释放时,我就会死在你们林家面前。所以,您听好了,除非交出股权,否则您辛苦瞒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想想看,您的家人得此真相会作何感想?还有,您同血脉的弟弟林仕延先生得此真相,会作何感想?当然,还有您一直维护的那个女人,她只怕会被林家人五马分尸吧,哈哈哈……"
其实杜长风的这次演出,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虽然那场悲剧过去了十七年之久,他也已经"痊愈",表面上可以自由活动,但离城还是有人记得那桩旧案的,一旦被翻案,就会带来灾难性后果。连韦明伦自己也认为,这次演出很大程度上是一次冒险。杜长风却在心里不怀好意地想,即便是死,也得拉个垫背的,舒曼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跟她同台演出,一定很刺激。
或者,也能从她身上获取某种希冀的力量也不一定。因为她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是一个梦,一段怨,也是一种挣扎。他挣扎了很久才出现在她的面前,进入她的生活。
而舒曼已经阔别舞台数年,如果不是因为那架琴,她断不会参加杜长风的音乐会。她当然知道杜长风是来讨债的,为林然讨债。这倒让她心下坦然了,无非就是想弄死她嘛,她觉得好笑,自己身患重病,挨一天是一天,她从来就不惧怕死亡。她只是惧怕如此孤独地活着。
在钢琴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杜长风拿出一大摞文件给舒曼签:"这些都是演出相关的合同文件,涉及双方的责任和义务,还有保险啊什么的,你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签字。看清楚哦,小心被我卖了。"
舒曼横他一眼,拿过文件,看都不看就刷刷地签字,完全是在赌气。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好拿回林然的琴。
杜长风看着她签字,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痛快!我很喜欢你的个性,果断,坚决,你身上有男人的气势。"他皮笑肉不笑地恭维她。
舒曼签完所有的文件,甩下笔,冷哼一声:"承蒙夸奖,可惜我是个女人,如果我是男人,你绝无可能活着坐在这儿!"
"哎哟--"杜长风耸起肩膀,故做惊诧状,"你这么恨我啊,很好,你越恨我就越惦记着我,你会不会像惦记林然那样惦记我一辈子呢?"
"无耻!"舒曼骂了句,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一开门,就跟韦明伦撞了个满怀,"让开!"她气冲冲地将他往旁边一推,韦明伦吓得赶紧站一边,又忍不住提醒她,"舒曼,下午开始排练哦。"
没人应他,走廊外面传来她"噔噔噔"的脚步声。
韦明伦指着杜长风:"Sam,既然你费尽心机把她骗来,能不能别刺激她?她有心脏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长风闲闲地转动着皮椅,掰着指头:"没事,林希不是著名的心脏病大夫吗,他会救她的。"
韦明伦骂他:"简直没人性!"一边骂一边在他对面坐下,很头大的样子,"刚才接到你家老头子的电话,说要我们赶紧停止这次演出,话是说得很客气,说搞艺术没必要这么张扬,但我听他的意思,还是怕元谋人翻案……"
"别管他,他们就是一群冷血动物。他们也不想想,把我关了几年,我已经对得住他们了,现在我是自由的,想干什么谁都拦不住!"杜长风板起了脸。
韦明伦却不无顾虑:"可是我老觉得,我是不是在害你,万一真……真的被翻案,你可是要坐牢的。"
"这正是我所愿!"杜长风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黯淡,"这么多年我不得解脱,其实就是良心在受到谴责,如果有朝一日能被元谋人送进大牢,我想我心里会舒服很多的。十七年了,每次在梦见他弟弟浑身是血地求我刀下留情时,我这心里……"他指了指胸口,"就像是千刀万剐一样,其实他犯了什么错呢,就是年轻人打打架,我却要了他的命,达尔文,我悔啊!如果那小子还活着,他跟我们一般大了吧,一定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身边有亲人有朋友。可是,他早已化成了泥土,失去林然时我有多痛,他哥哥元谋人就有多痛,所以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我都没话说。"
"但是我希望你别为难舒曼。"韦明伦正色道。
杜长风抬起眼皮,斜眼瞅着他:"你觉得我会怎么为难她?是要她的命呢,还是要她的人,把她拖上床?"
韦明伦打了个寒噤:"你,你可别干这事啊。"
杜长风咧嘴一笑:"想跟我上床的女人排着队呢,还轮不到她,说句你不信的话,虽然我盯她这么多年,可是我却从来没想过跟她上床的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挺正常的一个男人……"
"别!Sam,你要是敢动她,我跟你决裂!"
"可以啊,反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重色轻友。"杜长风耍起无赖来,谁都奈何不得。他拿起舒曼刚刚签过的文件递给韦明伦:"你看看吧,我对女人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只用下半身思考,天才啊,我都觉得我是个天才。"
韦明伦狐疑地接过文件,大致翻了下,目瞪口呆。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这,这是……"
杜长风手指弹着桌子,得意地摇头晃脑:"怎么样,我聪明吧?即使这次的演出泡汤,她仍然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下午,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傍晚,竟然下起了雪珠子,打在排练厅的玻璃窗上沙沙作响。那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工夫,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室内有暖气还不觉得,可是一出门,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韦明伦把舒曼带到排练现场,将演出的琴谱拿给她看,她这才傻眼了,因为那些曲子竟然都是某人的大作。
"他会写曲子?"舒曼完全没想到,太意外了。
"当然,他本身就是很有名的作曲家,他演奏的曲子都是他自己写的。"韦明伦笑着说,"他是在国外成名的,但是现在已经有很多国内的乐迷知道他。包括你曾经弹的那首《秋天奏鸣曲》,也是他写的。"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别这么看着我,是真的。"韦明伦觉得舒曼的怀疑很好笑,耸耸肩,"舒曼,也许你觉得这家伙很浑蛋,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个天才,从小就是,他跟他的哥哥……"
"你们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呢?"杜某人这时候走了过来,排练厅内开着暖气,他脱了外套,露出浅灰色的套头毛衫,配了条藏青色的休闲裤,格外的风度翩翩。舒曼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这家伙,他会写曲子?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练琴!"他板着脸,声色俱厉的样子,引得排练厅的人纷纷侧目。舒曼愣愣的,正欲反击,他抢先喝道:"我提醒你,这么重要的演出,如果失败,后果你自己想!"
"你用不着吓我。"
"我是在吓你吗?"
"好了,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开始排练吧。"韦明伦连忙打圆场,他是演出的总策划,不想把气氛弄得很僵。他拍拍掌,对参与演出的艺术家们说,"辛苦各位了,演出已经进入倒计时,我们得抓紧。现在开始排练,第一首曲子,最难的一首,也是Sam的代表作《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不是李安的电影吗?
"跟那电影是两码事。"韦明伦看出舒曼的疑惑。
排练开始,杜长风接过助手递过来的小提琴,开始了前奏。只是个前奏,舒曼的心跳就紊乱得一塌糊涂,他、他可能真的是天才!
这是首小提琴协奏曲,舒曼的钢琴得配合着演奏,她按照琴谱认真地弹了起来,音符自她的指尖飞出来,眼前仿佛出现一大片树林,高远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山谷间狂风呼啸而过,间或有万马奔腾的厮杀声。苍凉的古战场,凋零的生命,是谁在风中吹起长笛,似亡魂在低声呜咽,连飞鸟都凄凄垂泪……一曲奏毕,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绝配!简直是绝配!"韦明伦连连鼓掌,兴奋得语无伦次。
杜长风放下琴,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舒曼,目光似跟往日不同,透着冷冷的忧郁和哀伤,好像他就是那个从古战场走过来的武士,所有的人阵亡,只有他活着,那凄楚的目光仿佛是破碎的寒冰,凌厉的冷光,深深刺痛人的心。他缘何如此哀伤?
舒曼望着他,一时僵住。
这世上,除了林然的目光让她心痛过,为何他的也是?林然才是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无人能再和她琴瑟和鸣,可是,刚才跟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
杜长风避开她的目光,套上风衣,突然变得沉默。他低着头穿过嘈杂的排练厅,走进厅外院子里萧瑟的寒风中,风扬起他风衣的下摆,背影决绝,衬着满地的白雪,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他心里也是一样的排山倒海。这个女人,这个他窥视了十余年的女人为什么总让他这么难以面对……
组曲三解剖
两个互不买账的人做邻居,肯定是免不了火药味的。晚上一回到海棠晓月,两人就发生争吵。因为舒曼刚进门,准备休息一会儿,电话就"丁零零"地响了起来,她疑惑地接起电话,正纳闷怎么会有人知道她公寓的电话,杜长风懒懒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过来一下。"
说完就挂了,还不容舒曼问明缘由。
下午排练完,她是坐他的车子回来的,两人都闷着没说话。反正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都不肯给对方好脸色。舒曼本不打算理他,但想到林然的琴还在他手里,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开门过去。
谁知杜长风竟把她当用人使唤,"倒杯水!"他颐指气使地吩咐。舒曼狠狠地瞪他一眼,只得去拿杯子。他咕噜着喝完,舒曼还没歇口气,他又吩咐:"把暖气打开。"说这话时,他眼睛看都不看她。
舒曼咬咬牙,还是忍了。
"给我上楼拿床毛毯来,我要休息一会儿。"刚打开暖气,他再次发号施令。他的样子显得很疲惫,斜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舒曼心中气血翻腾,差一点就发作,但看到角落里的那架琴,她又忍住了。只得上楼给他拿毛毯。他的卧室在书房的隔壁,这是舒曼第一次走进他的卧室,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有点洁癖的人,房间内纤尘不染,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还有浅蓝色的拉毛地毯,同色系条纹落地窗帘,简洁中尽显华贵,内敛中影射着张扬的个性,这家伙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我的床很舒服,要不要躺上去试试?"背后传来他冷淡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舒曼吓得连忙转过身,只见他斜靠在门上,戏谑地瞅着舒曼,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舒曼尴尬地抱起床上的毛毯,低着头要出去。
他门神似地挡在门口,纹丝不动。"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女儿家是不能随便进男人房间的吗?"他继续嘲弄。
"不是你让我来拿毛毯的吗?"舒曼恨不得踹他一脚。
"楼上这么多房间,只有我的卧室才有毛毯吗?"他强词夺理。舒曼气得把毛毯扔在他的脚下:"你以为我没进过男人的房间,到这来看稀奇的?"
他一脸的不正经,笑道:"这我倒要问问了,你进过几个男人的房间?"
舒曼不甘示弱,反问:"你呢,是不是经常有佳人伴眠,所以才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巴巴地想进你的房间?"
"要我说实话吗?"他双手抱臂眉毛一挑,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除了做清洁的钟点工鲁阿姨,我从不允许任何女人擅自进我的房间,当然,我肯定是有佳人伴眠的,但没有带女人回家过夜的习惯,这个……你可以问韦明伦,他知道得最清楚。"
"我才没兴趣知道这些呢!无聊!"舒曼气得直瞪眼,推开他,就要出门。他却将脚抬起挡在门框上,挑衅地望着她:"男人的房间进来容易,出去可不容易,你不知道吗?"这个浑蛋!她在心里暗骂。
"是不是又想骂我浑蛋?"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放下脚,咄咄逼人地瞪着她,"你骂我几次浑蛋,我都记着,到时候跟你算总账!骂了几次,你记得吗?记得吗?"
"不记得!你本来就该骂!"舒曼终于忍无可忍。
他虚张声势地冲她吼:"我是该骂!但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骂了我几次浑蛋,仔细想清楚,否则,你永远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
"怎样?"舒曼并不怕他。
"收拾你!"说完他掉头就朝门外走。
舒曼跳起来,"你浑蛋!"
话音刚落,他猛然转身,几步奔过来突然抱住她,打个旋将她扔在床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尾音就湮没在他的吻中。他钳子似地箍住她,似要将她整个挤碎,他根本不是在吻,而是在恶狠狠地啃啮。舒曼挣扎着,踢打着,两人翻倒在地毯上。舒曼的头咚的一声磕在地上,只觉两眼冒金星,而他像是在发泄着满腔的怒火和痛恨,没有一点点的怜惜,他是不是要她死在他面前才甘心?
还好是地毯,否则她会被他压得骨折。舒曼用脚踹开他,边哭边喊:"你这浑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你不是男人,你是魔鬼……"
杜长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你先挑起的。"他喘着气说,拒不道歉。舒曼大哭,夺门而出,她就是露宿街头,也不跟这个心怀叵测的恶棍做邻居,她不是个没有自尊的人,从来就不是。可是就在她回自己的房间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突闻隔壁传来阵阵闷响,凭直觉她知道那是钢琴被重物敲击的声音,她丢下行李就冲到隔壁,只见杜长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大铁锤,刚刚的闷响就是他敲在琴盖上发出来的,他笑容可掬地瞅着舒曼说:"你可以走,我决不拦你,但是……在你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我会让你听到这架琴的绝响。"说着,打开琴盖,举着铁锤作势要敲琴键。
舒曼当即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说要走,我只是待在屋子里闷,想出去换换空气。"
"哦--"杜长风故意拖长着语调,恶魔一样的笑容让他原本英俊的脸显得狰狞,他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铁锤,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没关系,要去哪里问问这架琴就行了,你说你早晚要死在这架琴上,它可是听进去了的,想必这琴伴你很多年,跟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它舍不得你死在外面,它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死在它面前。"
舒曼怔怔地望着这个男人:"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他嘴角弓起一抹冷笑,眉目间更见俊俏:"不要问为什么,你自己不记得了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的,你只需好好地练琴就行了,舒老师,这很难吗?"
他居然叫她"老师"?语气虔诚,却透着萧然。
"我活不了多久的,你不用这么折磨我,我死了你就满意了吗?如果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大可以痛快点,不必这么……这么大费周折,如果你是个男人,你就痛快点……"舒曼喘着气,跌坐在沙发上。她知道,他是故意折磨她。她还想再说,却突然说不出话,心跳紊乱,胸口发痛,痛得连呼吸都没有办法继续。豆大的冷汗从额际渗出,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的声音。她知道,她又犯病了,但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软弱……
他已经坐到沙发上去抽烟了。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却无动于衷。
她早已习惯他的冷漠,并不向他求救,弓着身子,捂住胸口哼了两声猝然倒在了地毯上,像只虾子似地蜷在一起。
一直到她昏迷过去,他都没有挪动身子。
但她还是有些意识,感觉自己被抱起,刹那间,似有风从耳畔掠过,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林然也是这么抱着她,跟她说,"我一定要将你抱上红地毯"--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割裂般的痛,那疼痛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是漂在海面上的一根浮木,轻软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她只能丝丝儿的吸着气,用以缓解胸口那渐渐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但他听清了,是"林然"……
叶冠语得知舒曼住进了离城的海棠晓月,眉头一直紧蹙。吕总管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事实上,自约见林维,他就一直处于精神游离的状态。虽然如愿以偿地打击到了林维,看到他瞬间苍老的样子,他甚觉痛快,但林维最后说的那句话却也不轻不重地刺到了他的心。林维说:"林家大概只有林然是无辜的吧,你为什么不想想林然,你真的忘了他吗?"
叶冠语当时愣了半晌,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很久很久,他只觉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地发痛。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会心痛。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时光,他以为他再也不会为之所动。他不去想,绝对不想。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足够狠,只有狠,才能让自己无情,他才可以一个个地解决掉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可他偏偏忘了无论怎么狠,那个人始终长眠在自己心中最柔软处,不能想,也不能提,动不得,一动就牵起五脏六腑的痛。
雪后的离城很安静,也很纯净,一如当年。
吕总管在车里跟他汇报行程安排:"上午十点您将跟外贸局的负责人谈合同,中午一起用餐;下午两点,您将和寰宇公司的王总去城东看地;晚上七点半,您约了电视台的葛雯小姐共进晚餐……"
"去翠荷街。"他说。
"您……"
"我说去翠荷街。"他重复。
"是。"吕总管不敢多问,忙放下手中的备忘录,吩咐司机,"老张,掉头,去翠荷街。"
昨夜雪下得那么大,仍然不能掩盖翠荷街的破败,大片的旧式小区,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站在马路对面望去,白茫茫一片。叶冠语要司机在路边停下车,吩咐吕总管先回去,吕总管甚是了解老板的脾气,一个字也不多问就先回了公司。叶冠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整个人像是梦游一般,像是丢失了什么,想要寻找,却又不知究竟丢了什么,完全一片茫然。
叶家旧居很多年前已经卖给了邻居,不过是间矮小破旧四面漏雨的平房,旁边搭了间杂乱的灶房。叶冠语站在院子外面看,还是跟过去一样,墙边堆了很多煤球,隔老远就闻到饭烧糊了的味道,屋子里传出小孩哭闹的声音。
"来了,来了,别哭,妈妈就来!"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灶房洗头,小跑着穿过院子进了屋。
于是叶冠语想起了过去,母亲在居委会的一家小作坊里弹棉花,一年四季,母亲的头上总是沾满白色的棉絮,怎么洗都洗不掉。作为家中长子,叶冠语承担了很多同龄孩子无法承担的家务,劈柴、烧火煮饭、照顾弟弟,有时候还要帮父亲拉煤,最轻松的时候,莫过于给母亲洗头。
多少年了,他至今仍记得母亲发间的白絮,到死,都没有洗净。如果母亲还健在,他一定每天都给母亲洗头,用最好的洗发水,慢慢地洗,轻轻地揉,那样的场景该有多幸福。
可是母亲已走多年,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叹了口气,他转身看到了巷子那头的林家旧楼,慢慢走了过去。
一道陈旧的绿色铁门被紧锁着,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
叶冠语透过铁门缝隙静静看着杂乱的院落,厚厚的积雪仍未掩盖丛生的野草,显然已久未住人。他忽然有些累了,坐在了门口磨得发光的水泥台阶上,上面有雪也顾不得,然后靠着铁门,慢慢合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从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院子时的情景。那还是他得知母亲给林家做保姆后,他从桐城赶了回来,想阻止母亲。但是晚了,母亲都已经搬到林家去了,弟弟冠青也跟着一起搬了过去。他怒气冲冲地跑到林家院子,未进门,就听到了满堂的笑声。林然和林希,还有林院长的养子杜长风都在,三个年轻人和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在一起打牌。林然见到叶冠语很惊喜,虽然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还是认得,不认得猜也猜得到。他很客气地起身招呼着让座,文质彬彬,礼貌周到,让叶冠语一时也拉不下脸。
林希同样很斯文,戴副眼镜,开口就喊"冠语哥"。
叶冠语当时很尴尬。
他当时也很惊讶,十几年不见,林家兄弟早已不是儿时的模样,都是洋装在身,举止谈吐极有教养,即便是热情有加,跟叶家的兄弟站一块,还是一眼就分出了层次。那种高贵,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无法与之相比的。他清楚地看到了彼此间堪比高山大海般的遥远距离,深深的自卑让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低人一等过。从来没有。
"冠语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林然似乎看出了叶冠语的局促,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拉近彼此的距离,"我刚才跟珍姨说,很感谢她小时候喂养过我,现在又过来帮忙照顾我和弟弟,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所以我把冠青也叫过来一起住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可不要见外……"
"是啊,大家住一起多热闹,刚好可以凑一桌打牌。"冠青到底年纪轻,只要哪里有玩的,什么都可以抛到脑后。小时候他跟林然打过架的事,他好像压根就忘了。
母亲梁喜珍闻声从厨房里出来,见到冠语,知道他来的目的,忙把他拉到厨房说话:"冠语,你也别多想,我就是帮个忙而已,林院长送林然他们回国的时候,亲自登门来托付,你说人家现在都是华侨了,有的是钱,啥样的人找不到,还不是图个乡里乡亲嘛。林然他们这三个孩子都好有礼貌的,到底是留过洋的人,说话做事都是一顶一的斯文,让冠青跟着他们好歹也学点斯文样,都这么大的人了,他们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架的,你放心好了。"
叶冠语瞅着母亲,原本一肚子的话全咽了下去。他当时看到了厨房热腾腾的饭菜,花样菜式那么多,显然都是用心之作。母亲待人一直是掏心窝子的,她说的话也许有道理,而且跟林家兄弟在一起,她或许也没有那么孤独。但是,一家人,可能吗?那种阶层之间的差异,岂是说没就没了的,叶冠语知道说服不了母亲,却也无可奈何。
"冠语哥,你也过去打牌吧。"林然微笑着走进厨房,亲热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给你介绍个朋友,也是我的好兄弟,来。"说着就把叶冠语拉到了客厅,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这是舒隶,从小跟我们一起玩的。"
舒隶个子很高大,一看就是个做学问的,忙起身跟叶冠语握手:"你好,早就听林然说起过你,今日一见,真是很荣幸。"
都是场面上的话,却说得那么得体,天衣无缝。
叶冠语虽然高中就辍学在外做工,却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当然也不能让自己显得太卑微,他收起自卑,不卑不亢,跟在座的几个年轻人逐个握手打招呼。"这位是我的三弟长风,"林然指着一个穿着牛仔装的年轻人说,"跟我们一起回国的,以后还望多照应。"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杜长风,个头挺拔,相貌很英俊,还不是一般的英俊,就是样子有点吊儿郎当,笑起来透着一股邪气,跟林然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客套话就不说,以后大家都是兄弟了,有好吃好玩的,一起分享,要打架的,找我!"他说话一套一套,像个老江湖似的。其实他还只是个大学生。
"你就知道打架,就没别的专长?"林然责备弟弟,眼神却很温和。看得出来,他很宠溺这个弟弟。
叶冠语跟他们聊上后,才知道林然原来是个钢琴家,在海外很有名,已经出过好几张唱片了。林希比林然小几岁,在省城读医科大学,他父亲原来就是个医生,当了华侨后在离城投资兴建了家大医院,林希无疑是继承父业。舒隶比叶冠语还大两岁,也是学医的,在上海读研究生,说是马上要出国了。杜长风则跟哥哥林然一样都是学音乐,学的是小提琴,名义上在音乐学院读书,大部分时间却跟林然泡在一起,据说音乐学院的老师拉琴没他拉得好,他经常把老师赶下台。可是叶冠语瞧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子,哪像个搞音乐的,牛仔裤破了洞,脖子上挂着银链子,烟不离手。怎么看都像个不良青年。但是很奇怪,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他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芒,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说话喜欢调侃,一脸的不正经。
饭后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继续打牌。
叶冠语和林然没打,在一旁观战,也聊天。自然少不了聊音乐,让林然吃惊的是,叶冠语居然很懂音乐,巴赫、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他竟如数家珍;聊到文学,更不得了,叶冠语读过的书让林然都自愧不如,无论谈论哪个名家,他都非常有见解,头头是道。就连一般年轻人不看的古典文学,庄子孟子老子一连串的,他都倒背如流。林然当即对这个出身贫寒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他衣着寒酸却学识渊博,尤其他言语间不卑不亢的一种气节,不由得令人折服。他并没有刻意地去炫耀自己的才学,却似乎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眉目间似有锐气,逼人无法直视。
"你好厉害啊,冠语哥!"林然看着叶冠语两眼放光,由衷地说,"我中文很差,以后你可要多多指点,就因为中文差,家父才把我们几个送回国的,说我们忘本,连老祖宗的话都不会讲了。"
一边的杜长风插话:"拜托!你别把老头子的那一套搬出来,我听着都起鸡皮疙瘩,明说好了,以后要写什么弄什么,直接让冠语兄代劳就是。"
"你,你这家伙,真是不上进。"坐他对面的舒隶呵呵直笑。
"出牌,出牌,什么上进不上进的,动不动就老祖宗,我就知道我的祖宗是猴。"杜长风呵呵地笑着,指着其他人说,"你们也是,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林希连连点头:"二哥说得有理,我们都是猴。"
一阵哄笑。
……
"啪"的一声,叶冠语被惊醒。
他惊慌失措,四顾张望,这才看到巷子里有孩童在放爆竹。
再看看铁门里的院落,死一般的沉寂,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也像是什么都已经发生过。活着的,死去的,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一滴泪、一声叹息、一句扪心自问的话语。
其实他很不愿意回忆过去。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已然是他心底不可触碰的伤痛,不去触碰,并不表示那些伤、那些痛可以痊愈结痂。很多个寂寞无眠的夜晚,翻来覆去中,那些痂就会隐隐地渗出血来。就像此刻,他看着那荒废的院落,忽然觉得很厌憎。那些人、那些事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快乐和幸福,他缘何还在此凭吊?他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准备离开。
手机突然响了,吕总管打来的。嘈杂声中,他只听清了一句:"叶总,刚刚得到消息,林维昨晚在墨河大桥被刺身亡……"
在离城,连接桐城的地方,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本身的名字是叫墨河,但是当地很多人都管那条河叫"忧伤河"。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里成了很多人轻生的首选之地,经常有人从桥上跳下去,每年都有人葬身河底。墨河因此笼罩着悲剧的阴影。每到阴雨天,站在桥上,总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回荡在河面上,即便是酷暑天气,站在桥上吹风,那风也是冰凉的。如果心情抑郁的人去桥上吹风,面对滚滚东去的河水,很容易产生轻生的念头,"忧伤河"由此得名。
后来,为了杜绝自杀事件,当地有关部门专门召集志愿者到河上巡逻,岸边也时常有人巡视。叶冠语就"有幸"被巡逻员救过一次。那是十七年前法庭宣判后,他承受不住打击,在桥上吹了一夜的风,跳了下去。最后当然没死成,被救了上来。
叶冠语回桐城时经过墨河大桥,叫司机把车停到桥头,自己步行过桥。桥上行人车辆依旧川流不息,丝毫看不出就在十几个小时前发生了命案。倒是有几个警察站在桥栏边说话,还有一个在拍照,似乎在取证。现场的血迹显然已经冲洗干净,但在行人道旁的积雪中仍残留有零星的血渍,触目惊心。
才十几个小时,活生生的一个人就没了。
叶冠语微微眯起眼,远眺滚滚而去的河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是他的习惯神态,每每在思考什么时,他总会眯起眼睛,目光凛冽如寒冰,什么样的阴谋都逃不过他的锐眼。
九点,叶冠语准时到达叶氏茂业公司总部的总裁办公室。都说雪后天晴,偏偏昨晚下过雪,今天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光线很暗,一室的潇潇雨气。落地的幕墙玻璃外,喧嚣的城市像是另一个无声的世界,一切从眼前匆匆掠过,仿佛电影的长镜头,悠长而漫远。
叶冠语约了律师见面。
欧阳昭是名震南北的大律师,叶冠语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很谈得来。跟一般律师的精干形象不同,欧阳昭很胖,一般的单人沙发都容不下他的大屁股,非坐双人沙发不可。叶冠语是通过一次跨国官司认识他的,当时叶氏集团卷入一场倾销案,美国方面扣压了中方大批的货物,如果输掉官司,将会损失惨重。欧阳昭毛遂自荐,主动为叶氏打这场官司,而且不收一分钱律师费,理由是看不惯老美的无理和嚣张。叶冠语本来组成了个律师团,结果在洛杉矶的头一场法庭辩论中就败下阵来,叶冠语懊丧之际,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同意让欧阳昭当辩护律师,开庭那天,叶冠语去都懒得去,自个儿在加州晒太阳。不料,洛杉矶传来喜讯,第二场法庭辩论中方胜。
叶冠语大喜过望,终审时他特意飞去洛杉矶,看着欧阳昭滚圆的身体在老美的法庭上摇来摇去,活像只笨重的企鹅,他又好笑又暗自捏把汗,结果欧阳昭一张利嘴,滔滔不绝,根本容不得对方有反击的机会。赢了官司,叶冠语跟欧阳昭相见恨晚,结为挚友。叶冠语不仅请他当公司的终身法律顾问,还将冠青的案子交给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让真相公之于众,让地下的冠青瞑目。
两人在办公室一见面,自然就谈到刚刚发生的墨河大桥的凶杀案,欧阳昭上下审视他,厚厚的镜片下,小眼睛眯成一条线。
叶冠语神色自若地摇头:"不是我干的,别用这眼神看我。"
欧阳昭肥硕的手指扶扶眼镜,表示不可信。
叶冠语也懒得解释。
欧阳昭倒没有追问,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他知道叶冠语要说的事情必然会说,不想说的事情怎么也不会说。
"你觉得会是谁干的?"叶冠语临窗而立,淡淡的烟从他口中逸出,衬得他的背影格外冷漠疏离。
"不好说,可能是仇家,也可能是谋财害命,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欧阳昭瞅着叶冠语的背影,似笑非笑,"若是仇家,你叶大总裁该是头号嫌疑人吧,你得有心理准备,警察会找你问话。"
叶冠语转过身:"你的意思是,有栽赃的可能?"
欧阳昭两手一摊:"现在事情还不明朗,什么样的可能都不排除。"说着欧阳昭吃力地挪了挪大屁股,身子向前倾,忽然说,"我今天来是有件事先跟你通个气,你绝对想不到的。"
"什么事?"
"跟你弟弟的那件案子有关,我发现了新线索,但证据还没有收集全,如果我的推测一旦被证实……"
"如何?"
欧阳昭神秘地笑笑,不作答。
"你别卖关子,到底如何?"叶冠语难得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欧阳昭端起咖啡杯:"你别急嘛,在没有得到确认前,我不会说的。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我敢保证,一定比林维的那份卷宗还让你大开眼界,林家的秘密,挖也挖不完啊……"说着抿了口咖啡,连连称赞,"嗯,还是方小姐磨的咖啡香,地道啊……"
方小姐是叶冠语的秘书。
"林家还有秘密?"叶冠语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欧阳昭冷笑:"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历经几代沧桑,藏着掖着的事不知道有多少,看似风光的外表,实则腐朽不堪……"
"那你继续挖吧,把他们家的祖坟挖出来都没关系。"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考古。"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一层一层地撕开他们的皮,剔净他们的肉,敲他们的骨,看看那家人腐烂到何种程度……"
欧阳昭瞅着叶冠语,半晌没吱声。
"你瞧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很帅?"叶冠语很少开玩笑,悠然闲适的姿态很招眼。
欧阳昭道:"你从来就比我帅,不过我倒觉得,你好像比他们家那个林希更适合当医生,你有解剖的天分……"
"没错,我就是要解剖他们!"叶冠语答。
组曲四 宿命
林维的死让林家陷入巨大的悲伤。
林仕延更是悲痛欲绝,这是他唯一的兄长,突然死于非命,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林维一生清廉,在律师行业叱咤风云二十余年,为人豁达坦诚,备受尊敬,他名下的律师事务所享誉江南,很多北京上海那边的大官司,都会过来找他。虽然做律师有时候难免得罪人,但还不至于到跟人结仇的地步,可是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捅死在街头,不是有仇是什么?
林维是在从离城回桐城的途中被人捅死在墨河大桥上的,身中十几刀,送到医院时,血都快流干了。林仕延第一个赶到医院,当时林维还有意识,似乎睁开了眼睛,认出了林仕延,拽住他的衣袖,口里含糊不清地念着:"小……小宝……"话还没说完,头一歪,倒在了林仕延的怀里。
在警察局,林仕延录的口供也只有这些。警察问:"你说死者临终前,说'小宝',什么意思?"
"这应该是问你们哪,你们是警察吧?"杜长风当时也在旁边,很冒火地插了句。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次日下午,杜长风决定先回公寓洗个澡补补瞌睡再说。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林希打来电话,要他晚上回家一趟,商量伯伯的后事。还说警方抓到了凶手,已经押送至派出所了。
"这么快?"杜长风骇然。
"当然,伯伯是名律师,警方很重视。"林希说。
晚上杜长风开车回到紫藤路,他是极少回父亲的家的,更不用说回家住。林仕延为此老说他没把父母放在眼里,其实不是的,家里有太多心碎的过往,每一个角落都有年少时和林然嬉戏的记忆,他害怕面对。林希婚后没有单独住,仍然跟父母住在一起。除了在国外旅游的刘燕,林家的人基本上都聚在了一起。林维的妻子冯湘屏几次哭得昏死过去,女儿菲菲在加拿大读书,目前还不知道父亲去世的噩耗。杜长风在家里住不惯,次日早上又回了自己的公寓。
上了楼,刚好就碰见舒曼掏钥匙开门。他心底莫名有些激动,居然很大方地跟她打招呼:"下课了,舒老师。"
舒曼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你想吓死我?"
他走到她的跟前,目光灼灼地瞅着她:"我有这么可怕吗?"说着撑着门框,身子微微倾斜,笑嘻嘻地说,"舒老师,我们既然是邻居,就应该处理好邻里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搞得这么僵多不好。"
她冷着脸不说话,他又道:"你的身体怎么样,去做检查没有?"
他还好意思问!那晚把她气得旧病复发,如果不是及时送到医院观察一夜,恐怕就没命了。不过他还算想得周到,没有把她送到仁爱医院,而是送到了离城人民医院,可是又不愿自己露面,要韦明伦给她办的入院手续。韦明伦一个电话打给舒隶,舒隶当即赶到医院,治疗得当,已无大碍。出院后韦明伦安排她休息几天再上课,她偏不,宁愿到学校给学生上课也不愿待在公寓,因为隔壁就住了个恶棍,她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这会儿他居然还问她的身体状况,她没好气地回了句:"放心,我不会死在你公寓的。"
杜长风因为伯伯遇害,心情也不大好,一下就板起了脸:"舒曼,注意你的态度,弄清自己是什么身份,得罪我对你没有好处。"
这句话气坏了她,她浑身发抖,他明知道她是为那架琴留下,还故意摆出一副上帝的姿态,她咬了下嘴唇,莹润欲滴的唇上立即显出两个可爱的牙印,她一字一句地说:"杜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跟林然是什么关系,但如果你是为他来讨债,我的这条命随时都可以给你,我自认没有错,爱一个人有什么错,为什么有罪的人进了坟墓就可以得到饶恕,而活着的人却要承受一切。这样的生活我受够了,所有的人都对我冷眼以对,我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我并不惧怕死亡,我只是惧怕如此孤独地活着。"
而后,她望着他。他亦望着她。
他一直望着她唇上的牙印渐渐消失,才恍然回了神似的,忽然有些心浮气躁,眼睛始终没法从她的唇上离开。最后,他叹了口气:"舒曼,其实我们是同病相怜,虽然我们的遭遇不一样,但我们的境遇是一样的,我也不惧怕死亡,我惧怕的是--我要一直这么孤独地活着,直到死去。面对爱着的人,抑或恨着的人,我完全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体会过这种绝望吗?"
她诧异地看着他,似乎不大相信他还有爱着的人,他微笑:"怎么,你不相信我也有爱着的人?"
她心里的寒意又涌上来:他简直就是看透了她!
她有些发愣,说:"当爱着的人和恨着的人都进了坟墓,当然绝望。"
他反驳:"不,当爱着的人和恨着的人都活着时,才真的绝望!比如恨着的人是自己,你说绝不绝望?"他直直地看住她,神色恍惚迷离,"又不能弄死自己,因为爱着的人还活着,如果自己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永远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你说绝不绝望?而最绝望的是,明明和她生活在一个世界,可是她不记得我、不懂我,甚至不知道我曾经的存在,你说绝不绝望?"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幽暗,仿佛夜色下汹涌的海。
她只觉心口又隐隐地痛起来,他的目光让她心痛,这是为何?他实在是个太变幻莫测的人,她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为。如果想替林然讨债,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弄死她,那晚她发病,他不送她去医院就可以达到目的,为何还要救她?搬来海棠晓月的这些天,她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可是居然与他相安无事。越与他相处得久,她就越觉得害怕。而他从未踏进过她的房间一步,偶尔还邀她一起散步,虽然每次她都拒绝,但他也不动怒,仿佛成了最有风度的绅士,彬彬有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舒曼有些慌乱起来,不想再跟他说话,拿钥匙开了门就想进去,不料他一闪身也跟了进来。她顿时吓坏了,连忙把他拦在玄关处,脸色很难看:"你、你进来干什么?"
他斜靠在门边,诧异地扬了扬眉:"邻居串串门,不可以呀?"而她的样子分明流露出恐惧,更显出她的楚楚动人,他目光变得迷离,微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你好像很怕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她恼怒地拨开他的手。他也不生气,直直地盯着她,好像她脸上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他捉摸不透也想不明白,在门口狭隘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变得缠绵起来:"你的这张脸,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就别看!"她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她不知道,最最寻常不过的一张脸,却是他心底最隐秘的牵挂。
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她的外表,也不是因为彼此间轰轰烈烈的故事,而是因为她就是她,今生今世,只因为是她!这份感情实在是卑微得可怜,他纵然有一百张嘴,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他该如何让她明白,她就是他生命中早早就遇见的那个人?
仅仅是迟疑了一秒,他就缠绵地吻上来,她生气极了,使劲推他,可他像座山似的纹丝不动。她又踢又踹,他反而将她箍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她哭起来,他吻到了她的泪水,这才猝然放手,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浑蛋!"舒曼捂着脸顺着墙壁蹲了下去,哀哀地哭,"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你不是人,你是禽兽,我到底哪里惹着你了,让你这么追着我不放,你是林然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
她哭着,骂着,忽然发觉旁边没了动静。抬头一看,门边已空无一人。他什么时候走的,她居然不知道。
晚上,隔壁传来钢琴声。叮咚悦耳,只是一个过门,她就听出来是那首《秋天奏鸣曲》。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弹琴,如果没有猜错,应该用的是林然的琴。她震撼得无法言语,虽然曲子已经很熟悉,但是这种指法的演奏已经很陌生,除了林然,没有人可以弹出这首曲子最隐秘的暗语。就是她自己,哪怕模仿多年,也不曾弹得出。
舒曼曾经问过林然,该如何弹出这首曲子里面那种特别的情感,林然当时告诉她,用心体会就可以了。可是体会这么多年,曲子已烂熟于心,她还是无法准确地捕捉那种隐秘的情感。就像是一种异域空间的独特语言,以音符跳跃出来,轻易打动你的心,摄魂夺魄,就是无法捕捉。
晚上,她站到露台上透气。像是约好了似的,他也出来了,端着杯红酒。
两边的露台是并排的,仅隔了不过一米。他的半边脸都罩在阴影里,沉吟了一下,终于说:"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
她没有回应,转身回了屋。临睡前她给他发了个短信:"我明天请假一天,要回桐城拿病历。"因为哥哥舒隶给她做了检查后,要她把以前的病历拿过来,以制订进一步的治疗方案。杜长风既没同意,也没有不同意。他没回复。
早上舒曼被清脆的鸟鸣声吵醒。
有一只绿色的画眉栖在卧室外的露台上,唧唧喳喳,透过白色纱帘望过去,那鸟儿像是在清理自己的羽毛,大概是在梳妆吧。
于是舒曼也起了床,洗漱完,那只画眉还停在露台的围栏上。她走到露台上,冬日的早上寒风刺骨,她抱住双臂打了个寒噤。可是空气实在是清新,楼下的海棠树仿佛也凝结了薄薄的冰霜,枝丫僵硬,阳光照在树上,有些凛冽的反光。前几天下了场薄雪,虽然天晴了,但气温一直很低。
舒曼回屋穿好衣服出门。
又像是约好了似的,她开门,他亦开门。两人都有些发愣,她看他一眼,自顾去摁电梯下楼。因为还很早,电梯里就他们两个。局促的空间里,都很不自在。一前一后地走出电梯,他终于叫住她:"你等会儿,我去取车。"
她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他拢了拢灰色的短大衣,从她身边走过,根本不看她,只冷冷地说了句:"我送你回桐城。"
她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说:"不了,我坐火车过去,两个小时都不到,很方便的。"
他已经出了大堂,回头瞥她一眼,语气不无嘲讽:"你就这么害怕跟我在一起?"他微微眯起眼,冷笑,"我想你可能不大明白,如果我想收拾你,我有十几年的机会,大可不必等到现在。"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肩头。背着光,让他看上去像尊凝满冰霜的雕像。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她总有些胆怯,他说送她,她就真的站着不敢动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怕他什么。
因为时间尚早,他先带她到香港城喝早茶。香港城是离城餐饮娱乐业中出了名的高消费场所,无论是用餐还是用茶,都贵得吓人。一杯咖啡,就要两百多。偏偏生意火暴,食客川流不息。去迟了,还要在大厅等位置。杜长风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服务生认得他,毕恭毕敬地将他往楼上的包间引,舒曼跟在后面,不明白用个早餐还要这么讲究干什么。
可是接下来她发现,他何止讲究,简直是挑剔,粥要稠到什么样子,春卷不能放葱,甜酒不能太烫,银耳汤要少放些冰糖……待茶点都上齐,满满一桌,他递了个眼神给她,示意她开动,然后自顾埋头吃。
两人都闷头吃,谁都不说话。
舒曼吃得很少,一碗粥都没喝完,倒是尝了四个春卷。她从小喜欢吃春卷,林然也喜欢吃,以前两人经常在路边小摊上吃春卷,大酒楼里的反倒味道没有那么正宗。杜长风显然注意到了,结账时说:"要不要带几个在路上吃?"
她看他一下,摇头:"不了,这里的味道……"
她没说不好,但是他听出来了,反问她:"你吃过哪里的味道最好?"
她想了一下,说:"翠荷街,以前那里的巷子口有个小摊,卖的春卷很好吃,还有豆腐花,特别嫩。"
"翠荷街?"他蹙起了眉头。
她跟着他上了车,像是陷入了回忆:"我记得那个摆小摊的大叔做的春卷最特别了,放了芝麻,很香。我和姐姐经常放学了上那儿买春卷,不过很多年前那位大叔就死了,他老婆继续卖春卷,一家人就靠那谋生呢。"
他似乎在听,车速开得很慢:"现在呢,还在卖春卷吗?"
舒曼摇头:"早没有了,那家人都不在了,听说是死了还是怎么着,反正不在了,巷子口现在摆摊的不知道是谁。"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不会这么巧吧?
舒曼继续说:"我记得那家人很好的,我长大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春卷啦。人真是奇怪,老觉得失去的就是好的……其实我也知道别处的春卷不会差到哪儿去,唯一的不同是少了那种情怀,那个时候我好像不到十岁,姐姐比我大,真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我们有一次把春卷买回家,要家里阿姨照着做,结果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儿……
"而卖春卷的那家人,虽然他们生活窘迫,日晒雨淋的,可是我记得他们一家人过得很开心很满足,那位大叔成天乐呵呵的,见着我就喊,'囡囡,又馋了?'我一直记得那张苍老却善良的脸,还有那样的笑容。
"如果这辈子能再吃回那样的春卷,该有多好!
"只是不大可能了。
"唉……"
杜长风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涔涔的冷汗。
他迟疑着,问:"那家人姓什么?"
舒曼歪着头,想了想:"好像姓叶吧,对,就是姓叶。"
多么残酷!虽然已经猜到结果,但最后被证实,他还是抑制不住地一阵刺痛,犹如一把旋转的尖刀,在他心上横竖切割起来。顷刻间他就呼吸不上来了,命运如此诡异,设下一个个圈套,他们注定被套在一起,谁都不能侥幸。
"系好安全带。"他踩足油门,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声音都是闷闷的,"上高速了。"
舒曼只觉人在飞,车窗外的风景呼啸而过,耳畔也是呼呼地响。她抑制不住胃一阵阵地往上翻,大喊:"慢点--"杜长风置若罔闻,把车当飞机开,脸上失了常态,眼眶亦是通红。他以为时隔这么多年,他可以很平静地面对一切,但是不能,那是他心底最隐秘的痛,无时无刻不纠缠于心的罪恶感让他根本没有办法自由呼吸,今生今世他都不得解脱。
"吱"的一声。车子突然在一个路口紧急刹车。
舒曼整个人往前冲,如果不是系了安全带,她就飞出去了。她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但见杜长风将头埋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颤抖。她吓坏了,摇了摇他:"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摇摇头,发出闷闷的声音:"没事。"
半晌,他才抬起头,却不让她看到他的脸,他径直打开车门下车,他靠在车头上跟她说:"对不起,我先抽根烟。"
在医院拿了病历,舒曼在小棠家借住了一宿。刚好她老公去新加坡公干了,家里就剩她和女儿。自从回离城教琴,两人已经没有在一起聚过,小棠索性打电话把葛雯也叫了过来,小棠亲自下厨,煮火锅给大家吃。葛雯一进门就让人眼前一亮,一身名牌,脸上的妆容也是魅惑得很。小棠对这个表妹一向不客气,没好气地说:"一天到晚搞得像个妖精似的,不知道在勾引谁。"
当时舒曼和小棠已经开吃了,葛雯嬉皮笑脸地蹭到桌边坐下,拿起碗筷就吃上了,还来了句:"反正不会勾引你老公。"
小棠笑着骂道:"死丫头,嘴巴也这么毒。"
舒曼打量葛雯那一身行头,也不客气:"说吧,你最近又傍上谁了,别告诉我你是花自己的钱。"说着抓起她的玉手,指着她的香奈儿镶钻腕表说,"就你这只表,够你两年的工资吧,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葛雯抽回手,吃个火锅也是仪态万方:"这个吗,有人愿意花钱,我为什么拒绝?又不是我找别人要的,你们干吗都跟审犯人似的,我又没杀人放火……"说着连连咂舌,完全不顾及淑女风度,呼噜噜地大口喝小棠炖的老鸭煲,"哇,太好喝了!刚才在餐厅我压根没吃饱,只顾做样子去了……"
"原来淑女都是装的。"舒曼笑道。
"那有什么办法,在风度翩翩的男士面前,不装淑女会被人笑的。"葛雯还振振有词。
小棠夹了块鸭腿到她碗里:"你就装吧,早晚饿死你!"
吃完饭,三人在沙发上聊天。舒曼收到手机短信,她有些诧异,竟是杜长风发来的:晚上有空出来吗?
她一时有些心慌意乱,没有回话。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短信发过来:我在河边码头等你。
舒曼还是没有回话,但神色明显有些游离,小棠起了疑心:"是不是有人约你啊,晚上要出去吗?"葛雯最八卦,连忙凑过来:"谁,谁约你啊?"舒曼说道:"你以为都像你!我晚上没有出去的习惯。"
可是夜里躺在床上,舒曼怎么也睡不着。她在想,他该不会一直在码头等吧?晚上河边的风很大……最后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回了个短信给他:你回去吧,我已经睡了。发完短信,他也没有回,舒曼翻了个身,终于沉沉睡去。
清晨,舒曼在小棠家用完早餐就到墨河大桥散步,意外地遇见了正在兜风的叶冠语。她很奇怪,叶冠语怎么会出现在小棠家附近。而且葛雯刚好昨夜也在小棠家住,舒曼和她一起出门,发现葛雯见到叶冠语时的神情怪怪的,难道他们认识?葛雯似乎很回避叶冠语,打了个照面,急匆匆地驾车走了。对于叶冠语的出现,舒曼脑子里怎么也摆脱不了"奸商"的印象,所以脸色冷冷的,并不愿跟他搭讪。
叶冠语却热络得很,这次是他亲自驾的车,他从车窗内探出头,戴了副墨镜,冲舒曼笑道:"小曼,上车吧,我请你喝早茶。"
马上有行人侧目。
"上来吧,大家都看着呢。"他嘴角笑着,面容却很冷峻。
"拜托,别人看的是你这辆车,不是我!"舒曼没好气地说。
见她不肯上车,叶冠语摘下墨镜,下了车,随手关上车门,好脾气地跟她说:"那就让我陪你散散步吧。"
他个子很高,伟岸挺拔,舒曼站在他面前,刚过他肩膀,很有压迫感。舒曼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型的男人,如果不是眉宇间凝结的那股冷酷劲,他算得上仪表堂堂。只是他过于严厉甚至是阴冷的目光总让人联想到老鹰,每次他眯起眼睛注视某个人时,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无端令人生畏。
"叶总是个大忙人,我怎么好耽误你宝贵的时间呢。"舒曼婉言谢绝。
叶冠语似乎早已习惯她的冷漠:"今天是周末,我特意在这等你的,知道你回了桐城,想在这里碰碰运气。"
舒曼很受惊:"你是不是经常这样算计别人?"
"你是说我算计你吗?"
"难道不是吗?"
他露齿一笑:"小曼,我承认我是经常算计人,否则不会有今天,商场上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要算计你,这是生存规则。不过你并不在我算计的范畴内,因为你不是我生意场上的目标……"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她不是他生意场上的目标,却是他的爱情目标。
舒曼不想跟他纠缠,掉转头就走。他不紧不慢地跟过来,很快跟她并肩,故意刺激她:"听说你回离城工作了,跟家人住在一起吗?"
她白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住你家里。"
"你当然可以住我家里,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
"什么事都不是这么绝对的,十七年前,我从这桥上跳下去的时候,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也认定自己活不下去了,可是,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看着舒曼说。
舒曼停住脚步,盯着他:"你……也跳下去过?"她指了指桥下。
"嗯,跳下去过啊。"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像跳下去是件很轻松随意的事情,"当时正是冬天,水冷得刺到骨头里去了,我现在关节很不好,一到冬天就痛,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怎么,你也干过这事?"
舒曼没看他,反问他:"你为什么跳下去?"明知道他不会回答,她仍然这样问。谁知他只悠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弟弟死了,母亲疯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了活着的勇气,当然就跳下去了。"说着他也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低着头,看不到他脸上什么表情。
舒曼也趴着向下看,问他:"你是从第几个桥墩跳下去的?"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第十七个,你呢?"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怕死啊,其实自杀的人比任何人都怕死,因为害怕,就来回地在桥上走来走去,数桥墩,数栏杆,你不是这样的吗?"
"我是第二十一个。"舒曼回答。她并没有说明是因为什么跳下去的,不说叶冠语也知道,除了林然,还能有谁让她放弃自己的生命?"听说前几天这桥上被捅死了一个人。"舒曼忽然想起这件事,报纸上看到的。
"哦,死了人。"叶冠语点点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真是个不幸的消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惋惜。
舒曼就是看不惯他这德性,想绕开走,他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上哪去?既然见了面,我请你喝早茶吧。"
"谢了,我已经吃过了。"舒曼甩开他的手。
"小曼,你对我有成见。"叶冠语打量着她说,"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你了,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我这人不大会奉承人。"
"叶先生太抬举我了,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谈不上谁得罪谁。"舒曼冷着脸,根本不拿正眼看叶冠语,转身就走。叶冠语也没有叫住她,只在背后说了句:"看在林然的分上,你也不应该这么对我……"
她一愣,停住了脚步--
扭头怔怔地看着他:"你,你认识林然?"
他淡然一笑,依旧是很从容的样子:"何止认识,我们曾经是故交,怎么,杜长风没有跟你说吗?"
"他没有跟我提过,你真的认识林然?"舒曼恍恍惚惚地打量着叶冠语,目光哀戚,有点灵魂出窍了。一提到林然她就这样,叶冠语不由得有些灰心,别说他,就是杜长风,也别想轻易取代林然在她心中的位置。他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邀请她:"找个地方聊聊吧,老站这里吹风,你会病的。"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舒曼忙不迭就答应了。叶冠语更是暗自懊恼得不行,之前对她做了那么多,竟然抵不过他嘴里一句"林然"。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十几年的痴恋,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容纳他人的空间。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一直是个很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而且他也绝不会放弃,否则就等于是将她拱手让给那个疯子。
叶冠语的车就停在河岸的花圃边,阳光下显得格外招摇,据说整个桐城仅此一辆,流线型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摆在路边盛气凌人不说,看那车牌就让人吐血,"1888",真够他发的!如果是平常,舒曼打死也不会坐上去,但他是林然的故交啊,只要是跟林然有关的人和事,她都会想亲近,她乖乖地坐上车,一言不发。
桐城久负盛名的西子茶楼。
叶冠语并没有在大厅落座,而是将舒曼带到了自己的VIP包间,这是他长期包下来的,用来招待重要客人。举止优雅的服务生替他们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又摆上精致的糕点和水果。"请慢用。"服务生露出训练有素的微笑,轻手轻脚退出房间,替他们带上门。
舒曼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些上,也不在咖啡上,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叶冠语,等着他告诉她有关林然的事。叶冠语却不慌不忙地为她在咖啡里加糖,又将糕点端到她面前:"先吃点东西,我看你脸色发青,估计没吃早餐吧。"
"我不想吃,你快说:你跟林然到底是怎么回事。"舒曼急不可耐。叶冠语笑了起来,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跷起腿,避重就轻:"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过去跟林然是朋友,还是很好的朋友,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法国,没有赶回来。"
"就这些?"舒曼很失望。
"你认为还有什么?"叶冠语目光闪烁,他其实是很偶然地说出林然的名字,并不想多谈,过去的事对他而言想都不能多想,那是心中不可磨灭的痛。舒曼却不甘心,说:"可我从来没听林然说起过你,从来没有。"
叶冠语反问:"你认识他多久?"
"十三年吧。"
"我八岁就认识他了。"
"……"
舒曼瞪大眼睛。
叶冠语直直地望着她:"很意外吧?林然,还有杜长风都不曾对你说起过我,对不对?还有你哥哥,都不会说!林家、你们舒家,我的名字就跟瘟疫似的,他们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跟你说?我也不想说,小曼,真的不想说,过去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你不要逼我,不要让我回到过去的痛苦中去好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唯一可以给你肯定回答的是,我跟林然的确是好朋友,他是个好人,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好人,尽管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分开了,但这不影响我对他的评价,他去世后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叶冠语眉头蹙在一起,目光里竟似有奇异的哀伤:"这些年来,我也经常想起他,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但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每次想起都很痛苦,所以我克制自己不去想,也不愿谈。我要提醒你的是,离杜长风远点,不是我故意要说他坏话,他是个危险人物,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他跟林然是兄弟,这个你知道吧?"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
她嗫嚅着嘴唇:"兄……兄弟?"
"没错,杜长风是林家收养的养子,从小就被带到美国跟林然和林希兄弟俩一起长大,他跟林然的感情很深,非常非常的深,他认定林然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是你害死林然的,所以他费尽心机地接近你,就是想……"
"……报仇。"舒曼自己说了出来。一张脸孔雪白雪白的,黑黝黝的大眼睛霎时涌出泪水,她浑身战栗,使劲地摇着头,"不是我害死林然的,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都怪在我的头上?我知道他是因为林然而来,但是我是真爱林然的,我没想要他死……"
"你是没有错,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但是林家的人不这么认为,所以我才要你离他远点,我是林然的好朋友,无论是站在什么立场,我都不希望你受伤害。"他停了下来,观察她的反应。她的目光是虚的,望着空中某个不知名的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的魂魄像是回来了,目光再次落在了他的脸上,但仍是茫然的,仿佛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叶冠语咄咄逼人地迫使她的目光和他对视,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林然的好朋友,虽然他已经去世,但我有责任替他照顾好你,本来我不想揭穿这层身份,看你执迷不悟的样子,真是很担心。而且你的病又这么重,不但得不到好的治疗,连个固定居所都没有,你说如果林然知道,他会有多难过……"
"可是,我的琴还在他那里。"
"琴?"
"是的,那架琴是林然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小区拆迁后被杜长风搬到了他的公寓,我去给林然国际钢琴学校当教师就是因为那架琴……"
"那好办,我去帮你要回来。"
"你?"舒曼表示怀疑。
"怎么,不相信我?"叶冠语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所有的障碍就剩一架琴,当即拍板,"明天我就跟你一起去要琴,看他给不给!"
舒曼很混乱:"也不急的……"
叶冠语见她犹豫,连忙说:"琴不是他的,他没有理由霸着。何况是林然留下的,若不搬回那架琴,你如何对得起林然?"顿了顿,又说,"欺负一个弱女子,也太让人看不起了,明天不搬回那架琴,我就不姓叶!"
舒曼张张嘴,欲言又止。
叶冠语不容她有反思的机会:"不过你得答应我,搬回琴后,你要好好治病,再也不要拖了,可以吗?"这倒是他的真心话,说真心话就是不一样,情真意切的样子不由得让人动容,"我要你尽快地好起来,健健康康的,这比什么都好,明白吗?"
舒曼的智商其实并不低,但女人很奇怪,一旦遇到让自己变得心软的事情,智商就会降到最低,对于舒曼来说,林然就是她的死穴,也是她故作坚强的外表下最不堪一击的软肋。叶冠语的运气很好,无意中触到了她的软肋,她什么芥蒂都没有了,心想既是林然从小到大的朋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叶冠语笑得格外舒心,从没这么舒心笑过,这也是真的。他没有想到,林然会成为他打开舒曼心结的一把钥匙,其实他一直就有这把"钥匙",却到现在才用上,他觉得自己有时候也很笨的。那么下一步,就是那架琴!
但是晚上回到清水堂公馆,叶冠语没来由地情绪崩溃,把一桌饭菜都掀了,还打碎了一个青瓷花瓶,咆哮如雷的样子吓得身边的人胆战心惊,以为世界末日来临。他很少对下人发脾气,平日里即便不苟言笑,也还保持着不露声色的样子,就像戴了张面具,喜怒不溢于言表,谁也看不到他的心。然而他忽略了,纵然是把自己铸成了水火不侵的铜墙铁壁,不让人看到他的心,恰是因为他也有致命的死穴,他以为林然是舒曼的死穴,最后才发现自己的死穴也是林然。那些事,那些痛,从来就没有在他心里平复过,只不过他将这一切掩藏得很好,看似无风无浪的表面,其实是他内心极端的脆弱。
他觉得他在利用林然。时隔这么多年,已是天人相隔,他以为他和林然今生都不会再有交集。未曾想,他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算计"林然,林然活着时他都不曾算计过他,他死了,他倒把他从心底的坟墓里拖出来了。无耻!无耻啊!他大骂自己,情绪瞬间崩溃……
叶冠语把自己关进书房,一整晚都没出来。
窗外呼啸的寒风像是亡灵的哀号,逝去的无处可寻,不甘心,不甘心,活着时厌憎这人世,离开了才觉得是多么的不舍。他必是不舍的吧,听说他走得很匆忙,吞下他老婆的毒药后连句完整的遗言都没留下。他一定有很多的话要说,对他的女人,对他的家人,对他恨的人、爱的人、歉疚的人,一定都有话要留,可是天不遂人愿,死神没给他任何的机会表白自己。
从前,他可是个很喜欢表白、喜欢抒怀的人。
叶冠语一直记得那年秋天,他在桐城做工。他工作的地方是家装饰公司,也就是个草台班子,老板随便拉几个有手艺的人,哪里有活老板说一声,凑成一路人马去工地,纯粹是游击队作战。而且有活干才有工资,如果哪个月老板没揽到活,大家就一起喝西北风。没活干的时候,师傅们都挤住在个大工棚里,有时候是地下室,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老板过来要人,否则口粮都成问题。叶冠语刚到这家公司时,跟一个泥瓦师傅学砌墙,后来老板见他做事很细心也很负责,好像还懂点文化,就让他跟客户算造价。有一天,他正在工棚里给一个客户算造价,林然突然来找他,说是到伯伯家玩,顺路看看他。
"这是珍姨托我带给你的。"林然当时递给他一个大纸袋,里面是一件厚厚的毛衣。显然是母亲惦记着他怕他冷,赶出来的。
林然漂亮的小轿车就停在工棚外。
工友们围着小车指指点点,羡慕得不行。
林然差不多是连拖带拉的,把叶冠语拉上车一起去兜风。叶冠语本不想跟林然出去,两人无论是哪方面,差异都太大,他虽然很自卑心气却很高。但工棚里实在太吵,他想出去透透气,而且撇开自尊来说,他还是很欣赏林然的,至少不讨厌他。林然出生富贵之家,却没有纨绔子弟惯有的张狂和肤浅,他彬彬有礼,随和谦逊,年纪虽然比叶冠语小几岁,思想却很成熟,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很有才华。叶冠语欣赏有才华的人,才华可以让一个平庸的人光芒四射,如果这个人不平庸还拥有才华,那就不是光芒四射了,那是气度非凡。林然恰好就是此类人。
两人一起去爬山。那座山就是桐城著名的旅游景点暮云山。林然将车停在山脚下,步行上山。正是秋天,漫山遍野的红叶,置身其中,无论哪个角度,都能焚烧人的视线。林然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话,开始叶冠语也只是有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但是聊到兴头上他逐渐放开心胸,主动攀谈起来。两人一路说着话爬山,不到中午就爬到了半山腰,山上有座前尘寺,正是旅游旺季,香火旺盛。没想到林然会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见着菩萨就拜,又是点香,又是磕头,一跪一拜很像那么回事。"受我母亲的影响,我母亲信佛,她房间里摆满了菩萨。"林然说。
"菩萨真能管得了世间的俗事?"叶冠语表示怀疑。
"信仰嘛,跟有人信基督信天主一样,都是一种信仰。"林然笑着解释,扯着叶冠语到一边去抽签,"走,我们去抽个签,算个卦。"
"你还信这个?"叶冠语啼笑皆非。
抽完签,两人继续上山。林然亲密地搭住叶冠语的肩膀,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冠语,我有种直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虽然你我生长的环境不一样,但是你很有气度,有思想,让我欣赏……说实话,我其实没什么朋友,家里除了弟弟,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我们跟父亲也没什么交流,母亲成天吃斋念佛,也不大管儿子们心里想什么,我总是觉得很孤独,而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同样的孤独,所以才会一见如故……"
叶冠语却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林然,很多事情是根深蒂固的,没法改变。"
"什么是根深蒂固的?"林然问。
"不好说,不说也罢。"叶冠语摇头,他知道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林然却坚信两人可以建立友谊:"没事,无论你怎么想,反正我都会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绝不会有什么恩怨,难得碰上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你别嫌我烦就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了山顶,可是已经累得不行,山上风很大,天空也阴云密布,似乎有下雨的迹象。而山顶之下正好有个凉亭,林然问叶冠语:"要不我们不上去了吧,上面没有躲雨的地方呢。"
"既然来了,干吗不上去,我从不半途而废。"
"好,上去!"林然很高兴叶冠语有如此坚定的态度。其实他也想坚持上到山顶,因为那里有他特别的东西想跟叶冠语分享。
其实就是块石头。这块巨石占据了大半个山巅,没有路通上去,只在陡峭的绝壁上隐约露出一道相对光滑的小径,显然是胆大的人攀爬留下的痕迹,非常险峻,脚下就是悬崖万丈,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很多游客只爬到下面的凉亭就止步,顶多对着山顶的巨石拍几张照,以示到此一游。山巅是桐城的最高点,居高临下,透过厚厚的云层隐约可以看到城市的建筑和烟囱,玉带似的墨河蜿蜒着将整个桐城围抱,墨河的对岸就是离城,暮云山就正对着离城的阳明山。跟暮云山以红叶闻名不一样的是,阳明山是以枫叶闻名,举目远眺,也是深深浅浅的红,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林然问叶冠语:"以前来过山顶吗?"
"没来过。"
"我来过,小时候爷爷带我来的。"
"我没有爷爷。"叶冠语如实说。
"是没见过吧,谁没有爷爷呢,没爷爷哪有父亲,没父亲哪有我们?"林然觉得好笑,靠着巨石长长地吐口气,"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真舒服!冠语,以后我们要常来才是,这里绝对是思考的好地方。"
"你常来这儿思考?"
"是,我们都需要思考,人如果不思考,会过得很糊涂。"林然仰望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在外人眼里,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很幸福,衣食无忧,什么都是应有尽有,可是我真正想要的,父母给不了我。从小到大我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不是我要的,也不是我追求的,但我必须背负,必须朝着父母意愿的方向成长,他们希望我学医,继承家业,我到现在都还在抗争,真的!没错,我的钢琴弹得很好,也有一些成绩,但父母并不认为那是一辈子的事业,他们只是觉得我现在年轻,可以让我玩玩,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从未抱着玩的心态弹过琴,音乐不仅是我一辈子的事业,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你现在已经很成功了。"
林然说:"没有,我没有觉得自己有多成功,你可能不知道,在海外华人是很受歧视的,即便你有钱你也算成功,但很难真正融入西方的社会,更融入不了西方的文化。这就是我奋斗的方向!我不仅要融入西方的文化,更要让西方认识和尊重我们东方的文化,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呢,岂能让洋鬼子小看!所以我才回国,更深入地学习东方文化,而音乐是没有国界的,会是最好的沟通桥梁,我想将来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举办我们中国的专场音乐会,我要让那些西方人见识我们中华璀璨的文明和辉煌的艺术成就……我向往那一刻的掌声,非常地向往……"
心里有莫名的暖流淌过。
叶冠语看着林然,忽然就明白他身上的光芒来源于何处了,正是来源于他的心,来源于他不同凡响的思想和抱负,他淡然面对生活,却郑重地对待人生,他的淡漠恰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坚持,这对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林然来说更加难能可贵。叶冠语欣赏这种坚持,因为他身上有着同样的坚持,原以为两人隔着高山大海般的距离,却不想在人生的态度上竟如此相似,他按住他的肩膀说:"你会实现你的理想的。"
"你这么认为吗?"
"当然。"
两人相视一笑,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恰在那时,厚厚的云层中突然透出几线金色的光亮来,正好照在山巅的巨石上,加之山顶云雾缭绕,宛若置身仙境。那奇异的光亮自天空投射在了两个年轻人身上,仿佛是上苍对他们睁开了眼睛,人生变幻莫测,是特别的眷顾,还是蓄意的阴谋,上天通常保持缄默。命运从来不会让你提前看到底牌。叶冠语后来回忆起那一幕,认定是某种预兆,他和林然的宿命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的。
第三乐章 罪与罚
内心似有流星划过,刹那间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乱,仿佛是前世的呼唤,那样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让他僵直了身体,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组曲一 道德的审判
杜长风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林然邀叶冠语过去参加聚会。一到离城,叶冠语就被直接拉到了林家小楼。母亲梁喜珍忙得不亦乐乎,杜长风的同学朋友来了十几个,加上林然和林希的同学,偌大的一个院子热闹得不行,喜珍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不过来,叫了两个街坊嫂子帮忙。林仕延人在美国没回来,却派人送来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给养子,是一把看上去很古董的小提琴。叶冠语不识货,其他人也不识货,杜长风和林然是学音乐的,当然识货。杜长风见到那把琴连叫了几声"阿门",说:"亲爱的老爸,您花两百万美元给我送把琴,还不如直接送我美元来得实惠,我可以环游世界了,环游十遍都没问题。"
"就这破琴值两百万美元?"叶冠青直咂舌。
"破琴?拜托!"杜长风做晕倒状,介绍道,"这是'史特拉底瓦里'古董小提琴,全世界仅存六把,我都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弄到的。"
"史……史什么来着,干啥的?"众人没听明白。
"史特拉底瓦里,历史上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大师,他制作的琴每把都价值不菲,仅存世上的确实只有六把,这把琴少说也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林然不愧是学音乐的,说得头头是道,又对杜长风说,"爸送你这把琴是希望你好好用功,别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你怎么着也得对得住这把琴……"
"还得对得住史特拉底瓦里,否则他老人家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找我算账的。"杜长风始终没个正经,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把琴,爱不释手。一高兴,现场就给众人拉了首曲子。在场没几个懂音乐的,但都被那宛如天籁的琴声打动,巴掌都拍红了。林然的兴致也来了,也当场给大家弹了首钢琴曲,同样好听得要命,叶冠语问他什么曲子。林然说:"《秋天奏鸣曲》,Sam写的。"
这让叶冠语意外,这个没正经的小子会写曲子?
他跟林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不拘小节,喜欢捉弄人,如果林然是和煦温暖的暖阳,那么杜长风就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天不怕地不怕,很喜欢打架。这倒跟冠青很相像,都是喜欢没事找事的主,林希就无意中说漏了嘴,这两小子曾结伴打过架。但奇怪的是,杜长风跟叶冠青虽然都属于冲动做事不经大脑的人,但杜长风却明显地比冠青有气质,哪怕他故意穿着破衣烂衫,大口抽烟大碗喝酒,经常把摩托当火箭开,在街上招摇过市,但他眉宇间显露出的傲慢不羁,让他看上去还真有那么点艺术家的底子。
而且看得出来,杜长风跟林然的感情很深,他对林然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兄弟之情,更多了一种形容不出来的亲密,仿佛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林然主宰着他的整个世界。他老爸说的话,他大多时候当成耳边风,林然说的话,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听的。林然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是极端地宠溺,无论这小子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他总是默默担当着一切,对身在美国的父亲隐瞒弟弟的种种劣迹,即便被父亲追究,他也总是把自己当成挡箭牌,将弟弟保护在其羽翼之下。叶冠语觉得,林然的这种放纵会害了杜长风。
那次聚会,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叶冠青带了个女朋友回来。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羞涩清纯的样子,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气质脱俗,像极了台湾文艺片里的女主角。
"这是我女朋友,落英。"叶冠青大胆地给众人介绍,神采飞扬,明显有炫耀的嫌疑。叶冠语很意外,没想到弟弟这么快就交了女朋友,这小子真是出息了,平常看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样子,没想到感情上比他这个哥哥还早熟。母亲梁喜珍却一点也不意外,显然事先已经知情,她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怎么看都觉得喜欢,拉着落英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舒隶挤对道:"珍姨,媳妇咋样啊,什么时候过门?"
落英的脸上一片红霞。
她很安静,林然弹琴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看,深邃的眼眸宛如浸在水中的宝石,光华流转,楚楚动人。但是她安静,不意味着其他人能安静,小伙子们连连起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身上。都是些青春正当头的年轻人,女孩永远是男孩子们最重要的讨论话题,在漂亮的姑娘面前,谁都想好好表现一把。叶冠青却张牙舞爪,半开玩笑半天真地警告哥们:"这是我女朋友,你们起什么哄,都给我听好了,谁要敢打我落英的主意,我打破他的头!"
兄弟们顿时凉了半截。有人问:"落英,你有没有妹妹啊?"一句话引来满堂哄笑。
叶冠青说:"落英没妹妹,舒隶有,听说有三个。"
"哇,是不是真的,舒隶,你有三个妹妹?"大伙立即把矛头对准了舒隶,"带来看看嘛,一定很漂亮吧。"
舒隶恨不得揍冠青:"臭小子,别把火引到我这来。"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林然发话了:"舒隶确实有三个妹妹,但我只见到过两个,一个叫舒秦,一个叫舒睿,那个舒秦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哦,第二个妹妹我没见过,不过也应该差不到哪去吧。"
"对对,舒秦可漂亮了,真正的仙女,你们见了保准把魂都丢了!"林希也帮哥哥说话。
叶冠语笑着跟舒隶说:"你好歹也带一个来嘛,你看这里一群的饿狼……"
"扯淡,我妹妹是给喂狼的吗?"舒隶又好气又好笑,如实相告,"没错,我是有三个妹妹,大妹妹舒秦,也是学钢琴的,刚保送到音乐学院,二妹在玛丽女中读书,三妹还在念小学呢,但是都没你们的份儿,想要做我们舒家的女婿,拿出本事来才行……"说着把目光投向林然,表情故作严肃,"嗯,林然倒是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大妹妹正好看上他了,而且也是学钢琴的,有共同语言……"
于是战火又烧到了林然的身上。
"林然,你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
"太不够意思了,好歹也给兄弟们公平竞争的机会嘛。"
"是啊,别以为你长得帅,会弹琴,就可以捷足先登……"
林然连连告饶:"你们别冲我放箭,我只把舒秦当妹妹看,那么小,怎么可能嘛。"舒隶呵呵笑道:"预备人选嘛,大家如有意做我们舒家女婿,也还是给机会你们报名的,但还是那句话,得有真本事。"
马上一群人跳起来举手。只有叶冠语和杜长风按兵不动。有人问他们:"你们怎么不举手?"杜长风说了句:"我要看现货。"舒隶扑过去作势就要掐死他,杜长风躲到林然的身后:"我不可能跟我大哥争的,你如果真有心要我做你们家女婿,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嘛,那个读小学的就算了,玛丽女中的给我吧,那学校我去过,闭着眼睛都能撞上美女……"
"我呸,就你这德性,我会把妹妹嫁给你?"舒隶咬牙切齿,转过头又问叶冠语,"冠语,你怎么不举手?瞧不上我妹妹?"
"不是,我不想跟林然争,而且我也觉得二妹妹应该不错的。"
"拜托,她还在读初中!你比林然都大四五岁,比我妹妹大一圈呢,臭小子想老牛吃嫩草?"舒隶又要扁叶冠语。杜长风却找到了同盟,马上站到叶冠语一边:"预备人选!我们都是预备人选!冠语我不敢保证,我可以保证我自己,在娶你妹妹前绝对守身如玉……"
一群人扑向了杜长风。
……
世间的很多事,都是有前奏的。
很多年后想起这种种的前奏,叶冠语欷歔不已,怪只怪命运太无情,原本都是善良无辜的好兄弟,偏要对他们设下一个又一个的局。谁都逃不脱。谁都不能幸免。一个跳进去了,后面的拦都拦不住,悲剧也就不可避免。
悲剧的源头还是在落英身上。叶冠青因为脾气暴躁,两人没好多久,落英就提出了分手。冠青哪肯罢休,一直纠缠着落英不放,后来才发现,落英已投入林然的怀抱。于是兄弟反目,冠青搬出了林家小楼,把母亲也拉回了家,原本亲密无间的哥们儿一下就成了陌路人。林然试图和解,遭到冠青的断然拒绝。于是林然又找到叶冠语,说不是自己存心要介入这段感情,是落英已经放弃了跟冠青的感情,主动走近他,他才接受的。叶冠语不好说什么,但他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但你肯定很早就喜欢落英了吧?"
林然点点头,并不否认。"不过,如果他们没有分手,我是不会介入的。"林然坚持自己的无辜,认定不是他造成冠青和落英的分手。
可是,叶冠语不这么看。
"林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这是落英的选择,不过我要说的是,我自己的弟弟我最了解,他没有受过你那么好的教育,我们家也比不上你们家的家世背景;而且最关键的是,冠青只是个体校的篮球生,前途渺茫,即便他能娶到落英,也给不了她很好的生活。但你不同,你拥有所有女孩子艳羡的一切,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你和冠青站在一起,冠青根本没有任何竞争的优势,你介不介入,他都赢不了你,换句话说,你的存在对冠青来说是不公平的……"
林然哑口无言。
叶冠语却不无忧虑地说:"我不能对你们的感情做评判,说谁的不是,都不公平,我要提醒你们的是,好好处理,别操之过急,到时候惹出麻烦,没人给你们收拾。"
"对不起,冠语,我……"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先想好怎么安抚冠青吧,那小子是个爆脾气,一冲动就不计后果。"
"我会的,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满足。"
"如果他只想要回落英呢?"
"……"
林然再次陷入沉默。叶冠语摆摆手,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交代林然,别伤害冠青,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弟弟。
"如果他受到什么伤害,林然,别怪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叶冠语实话实说。林然当即表态:"当然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然而,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在两人的控制之中。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叶冠语正在工棚里做预算,老板突然来找他,说有人找。他跑出去一看,竟是林然的伯伯林维。他迟疑了半天,带给叶冠语一个天大的噩耗:"刚才离城那边打电话过来,要我赶紧带你回去,你,你弟弟……出事了……"
十七年后,林维作古,灵堂就设在其住处西苑。追思会历时三天。林氏直系亲属以及林维生前共事过的同事、好友以及他带过的学生悉数到场吊唁。还有司法界和政府相关部门也派人前去慰问家属。但人数最多的却是曾接受过林维法律援助的普通人,从灵堂接受外界吊唁开始,那些人就从四面八方赶来,或在灵堂号啕大哭,或掩面而泣,或长跪不起,林维生前免费给弱势群体打官司的义举这才逐渐被曝光,其情其景无法不让人动容。
"好人啊……"很多哭倒在林维遗体前的受助者悲痛欲绝。
除了林仕延,没人知道其中缘由。
杜长风更是不解:"想不到伯伯还这么仗义……"
"还不是为你!"林仕延精神恍惚,悠然长叹,"他是为你赎罪,为他自己赎罪,也是为林家赎罪啊……"
杜长风低下了头。
林希拍拍他的肩膀:"我们都会记住伯伯的好。"
杜长风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兄弟俩在灵堂守了两夜后,第三天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到杜长风在桐城的公寓短暂休息。韦明伦也陪了他们一夜,困得不行,一扑进门就抢占沙发的最佳位置进入临睡状态。
"平常玩的时候,没见你这么累。"杜长风熬得两眼通红,连门都忘了关,也扑在了沙发上。
林希说:"有没有东西吃,饿死了。"
杜长风咕噜着:"我不想吃东西,我想女人。"
韦明伦哧地笑出声,显然还没睡着。
"你笑什么,想女人很正常,"杜长风肚子也饿得呱呱叫,爬起来去冰箱里找吃的,"自从跟舒曼在一起,我有多久没碰女人了,完全是戒色啊……"
林希愕然:"你现在跟舒曼在一起?"
"别听他吹,八字还没一撇呢。"韦明伦最清楚状况。
杜长风拿出几根火腿,还有几罐啤酒:"就这些了,凑合着吃吧。"说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了两罐啤酒递给林希和韦明伦,自己也开了一罐,撕开火腿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对自己很有信心。"
"你对她的态度呢?"韦明伦也在咬火腿,从来没觉得火腿这么好吃过,原来这就是饥不择食,"你不会还是想报复她吧,别这样,她很无辜,又病得那么重……"
"报复?二哥,你没这么愚蠢吧?"林希没吃火腿,冷冷地瞪着杜长风。
杜长风含糊其辞:"开始是……不过现在……"
林希提醒他:"小心让舒隶知道,他会跟你拼命,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不会让你再碰舒曼的。"
"知道了,啰唆。"杜长风递火腿给他,"你也来根。"
"垃圾食品,我不吃。"林希是医生,很讲究饮食,又有洁癖,断然不会吃这种在冰箱里放了N久的食物。他的生活从来就是一丝不苟,包括仪表。在守了两夜灵堂,杜长风和韦明伦都是胡子拉碴,衣衫皱巴巴,唯有林希依然是衣冠整齐,连头发都是一丝不乱,坐姿端正,不改绅士派头。
杜长风看不过去:"我说老弟,你老这么箍着自己也不难受?我就不信你跟你老婆做完功课还这么衣冠楚楚……"
韦明伦扑哧一声,差点被火腿噎住。
林希反问他:"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我跟婉清做完功课是什么样子……"
韦明伦指着杜长风说:"Sam,这你就错了,表面上越正经的人,上了床越放荡,如狼似虎,不信你可以问林希……"
林希终于忍不住笑,即便笑,也笑得很节制。
杜长风表示赞同:"没错啊,你看我表面上好像很无赖的样子,可是对女人很规矩的,认识舒曼这么久,一直守身如玉……"
"你终于知道你是无赖!"韦明伦很意外。
林希的表情少有的严肃:"我劝你还是别碰舒曼,发生了那么多事,舒、林两家的关系至今没有修复,你别往大家的伤口上撒盐。"
"我跟舒曼的事,跟过去的事没关系。"
"不要自欺欺人,二哥。"林希一针见血。
"好了,好了,我是因为林然接近的她,那又怎样?我替林然爱她不行吗?哪那么多废话……"杜长风的爆脾气又上来了。
"大哥如果知道,他不会允许。"
"不允许?我杜长风做事从来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允许……"
"你怎么还是这么霸道。"
……
"舒……舒曼……"韦明伦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
林希和杜长风一愣,顺着韦明伦的视线望向门口,顿时僵住。门是开着的,舒曼什么时候进来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她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眸闪着泪光,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
杜长风心虚地站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舒曼直视着他,眸光凛冽如千年寒冰:"果然如此,你不怀好意,你们都不怀好意……"
"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杜长风想解释。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舒曼扔下这句话就夺门而出。杜长风还傻愣着,待反应过来追出去时,舒曼已经跑进了电梯。
完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瞬间轰然坍塌。杜长风一阵头晕,不单单是因为饿。他靠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恨不得一头撞死。
"二哥!"林希突然追出来,拿着手机,脸色煞白,"快!爸打电话回来,那边出事了……"
林家客厅。一片虚空的奢华。房子颇有些年代,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因为旧,因为大,客厅空阔似殿堂。家具陈设老旧,壁炉里生着火,浅灰色的地毯铺满每个角落。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壁炉的火光映在墙壁上,让每个人的脸都晃动在阴影里,看不清楚。除了已经崩溃的林维的妻子冯湘屏,亲友们都在。屋内气氛很紧张,透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刘燕也刚刚从国外赶回来了,一身黑衣,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的脸色白得吓人,眼神空洞,仿佛被人摄了魂魄似的,整个人都空了。林仕延望着妻子,十分忧虑,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林然去世时,刘燕精神崩溃的神情。他想可能是触景伤情吧,林维的猝然离世,让刘燕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相似,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虽然平日里刘燕和林维的关系并不密切,但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无疑将刘燕已经过去五年的丧子之痛再次掀了开来。
这时林希急急地推门而入,喘着气打量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杜长风也紧跟其后进了门。
林仕延见两个儿子都回来了,长长地叹口气:"凶手被放了。"
"谁、谁被放了?"林希没听明白。杜长风也吓一跳,瞪大眼睛瞅着父亲。
林仕延开始目光散乱:"……杀害你伯伯的那个人。"
"为什么?"
"为什么?"
兄弟俩异口同声地问。
林仕延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爸,你说啊,怎么放了?"杜长风叫。
"因为,警方鉴定,凶手……是个精神病人……"
杜长风的脸煞地灰白。
林希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林仕延继续说:"出事那天晚上,你伯伯回桐城的家,在桥上碰到一个疯子拿刀吓行人,伯伯下车去制止,结果……被他连捅十一刀……疯子当时跑了,可是很快被目击者发现,警方轻而易举地抓到了他,可是这人根本就神志不清,谁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杀人……"林仕延目光呆滞地瞅着院子里萧瑟的梧桐树,显得很虚弱,"他终于是动手了,十七年,终于还是没能躲得过……"
"会不会是巧合?"杜长风想自欺欺人。
"怎么会是巧合?刚好是个精神病人……"林仕延说。
杜长风的脸由灰白变得铁青:"有种他冲我来!怎么伤及无辜?"
"无辜?唉,当年替你作无罪辩护的就是你伯伯啊……"林仕延捂着脸痛不欲生。一边的刘燕这时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尖叫:"报应!这都是报应!当初我就说过,叫你们别做,你们不信!这还只是开始,报应还在后头,还在后头……"
林仕延瞪着失态的妻子,哑口无言。
"我去找他!"杜长风掉转头就冲出客厅。
"你回来!"林仕延站起来喊。
"哥,你别冲动……"林希也喊。
杜长风跳上车,迅疾驶出花园。
车窗打开着,他听见风在耳旁呼啸。
心底如同有狂舞的火苗在燃烧,燎得五脏六腑都刺痛如焚,他知道他会来,一定会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迎接他复仇的利刃,却不想,那复仇的利刃不是刺向他,而是刺向他身边的亲人。这比让他千刀万剐还痛苦百倍!一想到这,心底翻滚的气血,汹涌而上,他感觉头像放在火药桶里蒸一样,随时都会爆裂。
不,他不能让这悲剧继续。与其卑微地活着,不如就让他轰轰烈烈地死去。他等待了十七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叶冠语第一次见到林维就是在那次他和林然爬山下来的晚上,林然带他到伯伯家吃晚饭,舒隶也去了。林然的伯伯就是林维,那是叶冠语第一次见到他,跟想象中的律师不一样,林维性格豁达,很健谈,大概跟他做律师有关,说什么都是滔滔不绝,林然笑伯伯是"职业病",要当医生的舒隶帮着治治。舒隶说,他的刀子只切过坏死的病瘤,还没试过切舌头。
林维闻言笑道:"你还真可以考虑帮我切掉这舌头,很多人都讨厌我这个舌头,说我嘴巴一动,就有人拉的拉去打靶,蹲的蹲监狱。我自己也讨厌这舌头,无罪有罪,有时候真的很难定论……"
"不会吧,你是律师,有罪没罪当然是你说了算。"舒隶不解。
林维当时顿了顿,显出几分无奈:"你们还没懂我的意思,大多数时候,我可以以公正的立场去给嫌疑人定罪,可有时候,自己也会在法律面前低下头……"
"什么意思?"林然没听明白。
"就是要违背自己的良心给无罪的人定罪,让有罪的人无罪。"
一句话震倒一屋的人。
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沉默的叶冠语。林维立即以别样的目光打量这个年轻人:"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叶冠语点点头:"当然,你说的就是这意思。向法律低头,就是向自己的良心低头,因为法律代表着公正,在公正的法律面前,你明知无罪偏给嫌疑人定罪,良心上肯定过不去。这很正常,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很多时候,我们是被自己打败的。"
"你说的是没错,不过法律这个东西,不是全能的,世间的很多事情也不是在法庭可以得到定论的,比如道德,有些罪犯在法庭上没法审判,就只能让其接受道德法庭的审判,至于他愿不愿意,也还是局限在他个人的道德意识上。"
"你在转移话题。"叶冠语一针见血。
"我没有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有些罪不是在法庭上可以定的,即便可以定,也有不能定的缘由,时间,有时候也是一种审判。"
"错,罪恶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灭的。"
"我,我指的是时间能让世间的某些罪……"
"怎样?"叶冠语很好奇。
林维愣了愣,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很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啊,精神可嘉!不过你还年轻,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法律在良知或者道德面前,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法律判断某个人无罪,但是道德上这个人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这样的情况,通常只能让时间去审判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他临终时才认定自己有罪,那也是一种审判。"
"真的?"
"真的。"
叶冠语这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维却在心里对这个年轻人重新进行掂量,他觉得这个衣着寒酸的年轻人身上有股精神气很震慑人,那是他这个年龄不应该具备的,他不能不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走的时候,林维握住叶冠语的手说:"小伙子,你将来会很有出息,我敢保证!"
"何以见得?"叶冠语不卑不亢。
"感觉!"林维目光炯炯的,"就是感觉,你有种力量让人敬畏,虽然你很年轻,但这跟年龄没关系,希望以后我们成为朋友。"
林然当即表示异议:"伯伯,你说的话不对吧,好像听你说过,感觉在法庭是决定不了结果的,决定结果的是证据。"
"臭小子,我这又不是在法庭上。"林维笑。继而又跟叶冠语说:"如果不嫌弃,以后多来我这走走,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也尽可以跟我说……"
"我可不敢来找你。"叶冠语也笑。
"为什么?"
"我不希望有那样的麻烦。"叶冠语的意思是,他不想惹上官司。林维当即会意,连连点头:"对,对,希望我们不要在法庭上相见。"
"当然,我很穷,请不起律师的。"
舒隶插了句:"真要有那一天,林伯伯的舌头可要公正才对。"
"怎么,我不公正,你还真要割掉我的舌头?"林维被这几个年轻人逗得前仰后合。
叶冠语一本正经地说:"不怕,法律定不了你的罪,道德法庭会审判你的。"
"哈哈哈……"林维捶了叶冠语一拳,"臭小子,还真有你的,现学现用啊。"
"可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我也不希望。"
然而世事难料,命运的残酷完全超出了叶冠语的想象。当那天林维跑到工地找他,告诉他冠青出事了的时候,他还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弟弟"出事"肯定又是打架了,不是被打伤,就是打伤了别人,无外乎这两种情况。但是当他连夜赶到离城时,见到的竟然是冠青僵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静静地,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母亲梁喜珍几度昏死,直至最后精神失常,间歇性的,不发作还好,一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官司拖到三个月后才开庭,这三个月对林家和叶家来说都是漫长的考验,林然数次上门找叶冠语都被拒之门外,除了在法庭上,否则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林家的人。他知道林家有钱有势,但心想再有势,判个十年八年不为过吧,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但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法庭上,被告律师居然出具了凶手杜长风精神不正常的证明,而且是经过严格司法鉴定的,按法律相关规定,精神病患者是不承担刑事责任的,杜长风在他眼皮底下被无罪释放……
叶冠语疯了。
他宁愿自己疯了。
这样他也会去杀人,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而让他事先想不到的是,为杜长风做无罪辩护的正是林然的伯伯林维。
"法律在良知或者道德面前,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法律判断某个人无罪,但是道德上这个人可能犯下了滔天大罪……"言犹在耳,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叶冠语做梦都想不到,他和林维真的会对簿公堂。宣判后两人在法庭外的走廊上相遇,叶冠语红着眼眶问这个他曾经很敬仰的长辈:"你怎么可以这么坦然地面对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林伯伯,你如何能这么的坦然……"
他没有叫林律师,而是叫"林伯伯"。
"对不起,冠语,我只是个律师,我不会回答你案件以外的任何问题,因为我们背后是法庭,好好安慰你母亲吧……"
"法庭?你还感觉到法庭的存在?"
"冠语,有些事你以后会明白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林维真的什么都不说,掉头就走。
他害怕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多停留一秒。半秒都不行。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叶冠语咆哮怒吼的声音在空旷的法院大堂回荡,那天的情景他一辈子都记得,林家人像逃瘟疫似的疾速躲进豪华轿车,他跟着车子跑,赶不上,跌倒在地,膝盖摔得鲜血直流。
十多年来,叶冠语想过很多种将林维碎尸万段的方式,一步步,终于到接近他心脏的时候,这人突然就没了。太突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才好,是幸灾乐祸,还是释怀地大笑?他一片茫然……
叶冠语问吕总管:"葬礼在什么时候?"
"后天。"
叶冠语握着酒杯,哑然失笑:"看来,这家伙还有比我更大的仇家。"
吕总管点头:"肯定不是偶然的。"
"林家呢?"
"人仰马翻。"
"听说凶手抓到了。"
"可是刚刚放了。"
"放了?为什么?"
"司法鉴定,凶手是个疯子。"
"……"
叶冠语怔住了,耳畔像是有狂风呼啸,前尘往事,一下全涌了上来。他转动着杯子,盯着杯底琥珀色的酒液,久久不语。他蹙着眉头,茫然四顾,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可怕。他自以为他是在暗处,却不想还有人在暗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他紧紧捏着酒杯,恨不能捏碎,眼中自是寒光凛冽:"嫁祸,有人想嫁祸!林家人肯定以为是我干的,连欧阳昭都这么认为。"
"那我们该怎么办?"吕总管也意识到了。
"静观其变。"叶冠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倒在书房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冷笑,"我倒是很感兴趣,谁比我的仇恨更深,要置林维于死地。"
吕总管道:"林维得罪的人多了,林家表面看上去风光,其实内部明争暗斗得厉害着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无须过多插手,家族内部的矛盾就足以瓦解他们。"
"说得没错,我们就继续看戏吧。"
"是,叶总。"
"当然,我们还是要送个花篮什么的,表示一下哀悼嘛,毕竟两家的渊源这么深,是吧?"叶冠语放下酒杯,从茶几上银质的盒子里掏出一根肥硕的雪茄,吕总管连忙掏出打火机为其点上,他长长地吐出一个烟圈,"不过,还是要暗地里查查,究竟是谁下的手。想把这屎盆子扣我叶某头上,没那么容易!"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嗯,挖得越深,我们的胜算越大。"叶冠语弹了弹烟灰,又道,"林维那边的股权……还得加紧……"
"只怕更难了。"
"怎讲?"
"林维只有一个女儿,在加拿大念书,女儿嘛,终究是要嫁人的,他老婆也才四十出头,也不能守一辈子寡,所以……尽管按《继承法》,林维老婆和女儿都可以直接继承,但以林家的惯例,是不可能将股权外流的,林家很有可能收回林维名下的股票,至于通过何种方式,那就是他们内部的问题了。"
"好戏!"叶冠语慵懒地靠着沙发吐了个大大的烟圈,笑起来,"果然是好戏!我们只要抢先一步,出的价高,神仙都动心。"
"可林家会阻拦,一定会的。"
"当然会阻拦,不过他老婆可不是林维,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钱。"
"那您现在要不要去公司做下安排?"
"不去,我要等人。"
"等谁?"
"杜长风。"
组曲二化蝶
清水堂公馆。这是叶冠语的住处,典型的民国时期建筑,从外观上看毫不起眼,但却曾经是桐城最显赫的大宅院。门口蹲着两头石狮子,朱漆门紧闭,大片翠绿的枝叶从青砖围墙里伸展出来,周围也是遮天蔽日的绿树,笔直的水杉,只怕都是数十年的树。还有两株极大的香樟树,浓翠如盖,掩映庭院深深。这公馆原来的主人并非叶冠语,是个极有身份的老太太,背景复杂,后来老死在海外。也不知道叶冠语怎么把这公馆弄到手的。
杜长风将悍马停在门口,下了车。
他一直知道叶冠语住这儿。两人相互窥探这么久,熟知对方的一切。叶冠语海外发家后回到桐城,杜长风就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如叶冠语也在关注着他的举动一样。很多时候,他的玩世不恭、他的风流、他的不羁,都是故意的,故意刺激对方,唯有如此才能痛痛快快地大干一场,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被人窥视的感觉,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这么多年,总让他无法在梦中好好地安睡。
终于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
按了门铃,一个谨慎的老妇人从门房里伸出头,警惕地问他是谁。
"我叫杜长风,想见你家叶先生。"
"请稍等。"老妇人走出门房,进了大宅。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过来打开了门:"请进来吧,叶先生在等你。"
杜长风陡然一惊,他在等?
那么好吧,箭在弦上,看谁先发!
四合院的庭院极开阔,大片的茉莉青翠欲滴,杜长风很熟悉这茉莉,林家大宅也种了很多,听说是林然的祖父林伯翰很喜欢茉莉。不过他自己谈不上有多喜欢,他一向对花花草草没什么感觉。穿过满庭茉莉,正对着大门的是厅堂,远远地就看见叶冠语坐在太师椅上,一身随意的家居服,品着咖啡,气定神闲地等候着他的大驾光临。
"请坐。"叶冠语不失风度地招呼客人。
杜长风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凝视着他:"叶先生是百忙之人,今天怎么有空在家喝咖啡?"
"在等你啊,推掉了很多公务。"叶冠语不动声色。
"那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客气,应该的。"
"我们好好谈谈吧。"
"OK,当然没问题,你想谈什么?"
"放过我的家人,有什么冲我来。"
"杜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
杜长风感觉背心在出汗,这是个难对付的角色,他竭力保持镇定,正色道:"我们不必扯这些闲话吧,当年是我动的刀,跟我家人无关。"
叶冠语温和地一笑:"跟谁有关,好像不是你说了算?当时你在疯人院里,外面的事情你一概不知,你是无辜的,懂吗?"
好厉害的一箭!
杜长风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在微微抽搐:"我现在就在你的面前,你动手吧,没必要再这么耗下去,我等了你十七年,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叶冠语说:"没事了,我放过你了,真的。"
"放过我?"
"唔,是的。"
"你放过我?"
"你要我怎么说才相信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太孤独,需要一个对手,这么多年我习惯了跟你玩游戏,你为我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消失呢?"叶冠语弹弹烟灰,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颔首道,"我需要你,非常地需要。我不仅不会碰你,我还不允许别人碰你,你的安危将是我叶某的头等大事,尤其是林然已经不在世,凭我跟他当年的交情,我更有责任'照应'你……"
杜长风气得差点晕过去。
"还有,我不仅要照应着你,还要照应你身边的人,比如舒曼……"说着叶冠语笑出了声。
"不许你碰她!"杜长风霍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仅凭这点,就证明他的耐性没有叶冠语修养到家。
叶冠语挑的就是他的软肋,跟他侃侃而谈起来:"跟踪了我这么多年,你也应该了解我吧,我这人生平好斗,商场上如此,情场上也是如此。金钱和女人,争过来的,绝对比自己送上门的更刺激,我喜欢跟你争的感觉,你总是让我充满斗志,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很有意思……"
"你,你这个疯子,你疯得比我厉害!"杜长风终于失控地骂出了声。
"谢谢,疯子这个称谓对我来说无比荣耀。"叶冠语挑着眉,目光玩味地瞅着沉不住气的杜长风,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的嘴角勾起,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疯子的,你爸当年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让你当上疯子,我不知道有多羡慕你!二院那里环境又好,有吃有喝,不用辛苦地在外面讨生活,我做梦都想搬过去跟你做邻居,你的那个山庄,我实在是喜欢至极,凡是你拥有的东西,我都喜欢,包括女人,包括--'疯子'这个称谓,哈哈哈……"
杜长风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越失态,对方越高兴,于是渐渐平复了情绪,坐下来,拿过叶冠语面前的烟盒,抽出烟点上。他不能这么轻易地被对方打败,他要反击!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也笑道:"好啊,人生难得一'知己',其实我也是个很孤独的人,因为过去犯下的错,让我至今都很消极地对待人生,从不敢去争取什么,我确实是个罪人,没有资格拥有太多东西,包括爱情。但是,刚才听到叶兄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生命短暂,既是向往的东西,自己为什么不争取呢?而且,我也是个好斗的人,这个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说得很对,无论是金钱还是女人,争来的肯定是比送上门的来得刺激。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消极等待,我会去争取我想要的一切,包括爱情。"
叶冠语目光灼灼,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想通了?"
"是啊,想通了!"杜长风说出这番话,果真得到了无比的力量,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我会跟舒曼表白,她一定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不仅如此,我还要和她同台演出,当我们在台上琴瑟和鸣的时候,我最期待的观众会是你,如何?"
"哈哈哈……"叶冠语又笑了起来,居然还笑得很"无邪",他连连点头,"承蒙恩弟抬爱,届时我一定光临。"
恩弟……
才几分钟工夫,两个水火不容的家伙就称兄道弟起来。
杜长风适才称他为"叶兄",他当然不能失礼:"恩弟,知道我最喜欢哪首曲子吗?"
"梁祝。"杜长风笑答。
"正是,我希望演出那天你能给愚兄拉首梁祝,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化蝶。我呢,当然不会是马文才,我跟舒曼举行婚礼的时候,绝对是不会经过你的坟前的,你就一个人化蝶吧,每年春暖花开时,我会携妻儿前去拜祭,给你多烧点纸钱,让你在阴间也能住山庄攀塔楼,如何?"
好生歹毒的话!刚才都说放过他,现在又要他"化蝶"了。而且连妻儿都冒出来了,这个浑蛋还真是恬不知耻。
但是杜长风忍了,因为他也是浑蛋,十几年前,舒曼在那个月夜的香樟树下骂他的时候,他就是浑蛋了,所以他必定比叶冠语更浑蛋。他嘴巴向上一扬,露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了起来,韦明伦经常说他笑的样子像禽兽,尤其那口白得晃眼的"狼牙",一露出来,即便是笑着,也意味着禽兽要吃人了。这会儿,他就正"笑"着,说:
"叶兄真是待我太好了,林然若在世,也一定感激不尽。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你还真应该多烧点纸钱,不是给我烧,是给林然!当年你在法国享福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爬到暮云山的山顶,抱着那块大石头哭,据说那块石头上刻满了你的名字,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没有上去看过。而你可能不知道,每年清明,也都是他到冠青的坟地去扫墓,无论他曾经有过什么过错,他的宽厚仁慈想必也得到了冠青的原谅。我这么说的意思是,逝者如斯,当年的悲剧我们每一个人都付出了代价,即便如你所愿我化了蝶,你跟舒曼白头偕老,我可以保证你不会有真正的胜利感,当亲人和仇人都离去的时候,你会体会到所谓的得到其实是更彻底的失去……"
叶冠语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虚空。
林然去山顶哭?石头上刻满他的名字?往事翻腾而来……那个霞光万丈的清晨,林然站在山顶迎风而立时的孤独身影,此时格外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眼前这个疯子说的是没错,当仇视的人凭空消失了的时候,所有的痛会全部强加到你身上。林然去世五年,他背负了五年的痛,痛过之后他才发现,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林然。从来没有。
"你是要我原谅你吗?"他冷笑,目光变得犀利如刺。
杜长风摇头:"不,我从不奢望你会原谅我,你也不可能会原谅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到时候太难过,虽然你现在很有钱,但钱财并不能给人带来幸福,就如同仇恨不能给人带来宽慰一样。我绝对能体会你生活在仇恨中的每一天,该是如何的难以煎熬,所以我一定会给你做伴的,陪你玩到底,从今天开始,我要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下,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爱我喜欢的人,哪怕最终会被押上刑场,我也一定是笑着的,因为我为自己的过错煎熬了十七年,我,决定给自己自由……"
杜长风显然低估了叶冠语。第二天舒曼就打电话给他,正式声明退出演出,并要求搬回她的琴。杜长风断然拒绝,他很清楚,如果搬走了琴,他就失去了和她的一切牵绊。但是舒曼次日一大早就上门来了,陪同她一起来的,正是衣冠楚楚的叶冠语。
舒曼领着叶冠语登门拜访,让杜长风大为吃惊。韦明伦头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在公寓,意识到来者不善。
"两位早啊。"叶冠语还算有风度地跟他们道早安,面色冷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来是帮舒曼搬琴的,如有打搅,还请见谅。"说完,手一挥,身后的马仔直奔向客厅的那架斯坦威古董钢琴。
"慢着!"杜长风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板着脸逼视舒曼,"是你叫他来的?你退出演出也是听了他的唆使?"见舒曼没吭声,他步步紧逼,眉毛皱在一起,"你要退出演出我不反对,要来搬琴也可以,但为什么叫他来?他凭什么?!"
舒曼到底有点畏惧,躲躲闪闪:"你,你不肯……"
"所以你就搬他来?"杜长风大吼。
"你小点声不行吗?"叶冠语将舒曼拉到了身后,"你想她又犯病是吧?!"
"用不着你管!这是我跟她的事,跟你没关系!听到没有,没关系!"杜长风一点就着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得保姆躲进了厨房。韦明伦连忙出来打圆场,将他拉到一边:"有话好好说,不就是架琴嘛,大家可以商量……"
"没得商量!"杜长风跳起来,指着叶冠语说,"你给我听清楚,马上从我的房子里出去,否则我就报警,没有我杜长风点头,谁也别想把这架琴搬走,这是我哥的琴……"
舒曼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是你哥的琴,我知道,但这琴是林然留给我的,请你还给我……"
"不行!"杜长风吼。
"为什么不行?你认定是我害死了林然,所以就来寻仇,你寻仇没关系,别碰我的琴!"舒曼叫道。
杜长风喘着气没吭声,知道那天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很受刺激。
舒曼哀怜地哽咽起来:"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不明白,这起悲剧的受害者不只是死去的人,为什么你们要将所有的罪都强加到我的身上?难道仅仅因为舒秦已经死了,她就能逃脱所有的罪吗?我就应该承担这些罪吗?"
舒曼的情绪已经很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叶冠语见状连忙将她往旁边拉,"你别说这么多,身体要紧。"转过头又对杜长风说,"你就把琴给她吧,你真以为霸着一架琴她就属于你?你不会这么天真吧?她的身体很虚弱,如果你不想她死在你面前,就把琴还给她。"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跟你无关!"杜长风就差没一拳挥过去。叶冠语却不急不恼,转过头问舒曼:"小曼,你要不要琴啊?"舒曼当然点头,眼泪汪汪:"杜长风,如果你不准我搬,我就死在你面前……"
"别用'死'来要挟我!我不怕!"杜长风打断她,额上青筋暴跳,丝毫不让步,"你明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这架琴,你明白!可是你居然听信他的唆使,我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我如果要找你报仇,我会等到今天?我有十三年的机会!煎熬了十三年等到今天,我只为了一个可以面对你的契机,舒曼,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舒曼黑黝黝的大眼睛瞪着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激烈的表情无疑触动了她,她确实不明白,一架不属于他的琴何以让他反应如此激烈?叶冠语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他怕她一想明白,就会退缩,她若退缩,他就没有进攻的机会了。他手一挥,身边的马仔不由分说就上前去抬琴,出人意料,这次杜长风并没有阻拦,他直直地望着舒曼,眼神绞痛,幽暗的眼底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琴都抬到了门口了,他屹立不动,还是那么直直地望着她。
忽然,他一声大喝:"放下!"
那两个抬琴的马仔吓一跳,条件反射地放下琴。
舒曼也不由得惶然惊恐,只怔怔地瞧着他,他想干什么?该不会砸琴吧?叶冠语却一脸平静,他倒要看看这个疯子到底有没有能耐留下这架琴。
韦明伦却急了,伸手去拉他。杜长风甩开韦明伦,走到舒曼面前,重新注视她,目光中只是无波无浪的沉寂,他嘶哑着嗓音说:"既然拦不住你,弹首曲子给你听,就当给你送行吧。你愿意听吗?"
完全是商量的语气!也不容舒曼表态,他就径直搬过琴凳,坐到钢琴边,掀开琴盖。深呼吸。手指缓缓触向琴键……
这首曲子舒曼没有听过,曲调舒缓,却流淌着奇异的哀伤,高音处则异常婉转,每一个音符都似有回音,直穿入胸膛渗透到血液,让人被摄了魂魄般不能自已。音调的苍凉感和娴熟的演奏技巧融为一体,凝神倾听,仿佛置身空旷的原野,天空高远,脚下碧绿的草浪翻滚,天地间孤零零只剩自己一人,神思飘得那么远,恐难再回来。多么美妙的音乐!这种指法的弹奏除了已故的林然,再无人可以演绎。连舒曼都不能。
而音乐是可以让人交出灵魂的。别说舒曼和韦明伦懂音乐,就连那两个抬琴的马仔也被钉住了似的,愣愣地瞧着杜长风弹完最后一个音符,那样子像是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叶冠语不知道是懂还是不懂,似乎想置身音乐之外,好像又有些不能自已,目光有一瞬间的零乱,但表情仍然坚定,让人无法看透他的心。
一曲奏毕,杜长风舒了口气,侧脸瞅着舒曼笑了一笑:"怎么样?舒老师,我没有辱没这架琴吧?"
那笑,出人意料的无辜。那笑,花儿一样在他脸上绽开,眼神明净,整个人都很干净,干净得无邪。
"这首曲子是林然去世后,我写给他的,所以……从未公开……"
仅此一句,舒曼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战栗着,那一刻,她似乎动摇了。她已经动摇了!
叶冠语见状赶紧给手下马仔使眼色,手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抬起钢琴就往屋外走。杜长风不但不拦,还很绅士地帮忙打开门。叶冠语也不失风度,"抱歉,打搅了。"说完拉起舒曼就走,舒曼明显的身体发硬,机械地被他拖着走,眼光却还停留在杜长风脸上。杜长风微笑着示意她走,目送着她出门。
在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低低地说了句:"那首曲子叫《花火》。"
似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舒曼抽泣起来,一直被叶冠语拉下楼准备上车了,她还在哭,仰脸凝望楼上的阳台。杜长风已经来到阳台送她,冲她挥挥手,笑容坦荡。舒曼摇摇晃晃,那一刻,如锐刺尖刀往心上剜去。
叶冠语不等手下拉车门,火速将舒曼请上车。
一声令下,车子呼啸着冲出楼下花园。
直到这一刻,杜长风的笑容才消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区的大门,仿佛刚才被拖走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他的魂,脸色苍白得像是屋宇上的积雪,竟没有一丝血色。舒曼……一念及这个名字,似乎连呼吸都痛彻心扉。韦明伦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安慰。他终究是别过脸,转身回楼上的卧房,原本挺拔的脊背突然变得佝偻起来,脚步沉重。
"她会回来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韦明伦很不忍看他这样子。
林维的葬礼于次日低调举行。
出席葬礼的都是各界名流,林维的夫人和女儿都已哭成泪人,灵堂的打点都是林仕延派人在做。刘燕一身黑色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了副大墨镜,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她站在灵堂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动不动地盯着灵堂前躺在鲜花丛中的林维,像尊冰冷的蜡像。舒伯萧夫妇,以及舒隶和妻子,也都出席了葬礼。林希作为林家唯一的嫡亲男性继承人,迎来送往,非常礼貌周到,只是连熬了几个通宵,眼窝都陷进去了。林希的妻子文婉清举止端庄,一直紧随林希身后。杜长风明显的心不在焉,木木的,也是一夜未睡,韦明伦不时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举止,他却置若罔闻。
再说葬礼这边,本来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却在遗体被搬上灵车的时候出了岔子,林维的夫人和女儿哭倒在地不说,林仕延的夫人刘燕突然冲进人群,死死抱住灵柩,怎么也不肯撒手。旁边的人吓坏了,拼命掰她的手指,拖她,拽她,却无济于事,刘燕就像是跟灵柩粘在一起一样纹丝不动,凄厉的尖叫刺破长空。林仕延怔怔地看着妻子,脑子完全转不过弯,如果是林维的夫人和女儿这样失控,还好理解,作为弟媳的刘燕这样疯了似地发狂,无疑乱了身份。
关键时候,林希冲上前,对着母亲大吼:"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要不要跟所有的人说,你跟他去?!"
一句话镇住了刘燕。
她停止尖叫,恍恍惚惚抬起头,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个失了魂魄的女鬼。旁边的人马上过去将她拉开了。林仕延跟香兰使了个眼色,香兰上前将刘燕扶进林家的房车。
"阿姨这是怎么了?"去往殡仪馆的路上,杜长风和林希坐一辆车,杜长风对于刘燕适才的失控有些不解。
林希的表情也很僵硬,淡淡地说:"没什么,估计是触景伤情,想起了大哥去世时的场景,那时候她比刚才还不像样子……这几年,她的精神状况很糟糕,一直就不是很正常,爸爸请了很多医生来看都没办法……"
"阿姨真可怜。"杜长风说。
林希冷冷的,眯起眼睛望着车窗外,仿佛是被什么刺得睁不开,冷不丁冒出一句:"可怜的人多了去,在我们家,每一个人都很可怜。"
杜长风并没有深入去理会这话的意思,反问:"就这么算了?"
"你指什么?"
"伯伯的死,就这么算了?"
"不然怎样?"林希反问。
"就这么放过姓叶的,伯伯死不瞑目!"杜长风咬牙切齿,很不甘心。
林希望着他,顿了顿,道:"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要不要放过他,而是他能否放过我们……"
"他还想怎样?一命抵一命,他也该够了吧!"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林家死光了,他才甘心吧。"
这时,车队已经驶进了通往二院的岔路口。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车窗外,透过密密的树林,二院那边山坡上的墓地隐约可见,林然就葬在那里,还有舒秦,还有……叶冠青。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杜长风更是一脸黯然,抬眼间,眼眶已经泛红。
"都是我的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
"谁都有错,一步走错,步步错。"林希长长地舒口气,他望着车窗外不断往后倒退的树林,唇角嗫嚅着,"葬了伯伯,我们林家……已经有两个人埋在那里了,真不知道还有谁会埋在那里,如果死了的人真的可以安息,为什么活着的人会如此备受煎熬,那一定是亡者的灵魂在作祟,安息,什么才叫真正的安息呢?"
杜长风转过脸看着林希,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哥,你说我们犯下的罪,是不是一定要以死才能赎罪?问题是我们都不愿意死,用余生去赎罪可不可以呢?赎得了吗?地下的人能感知吗?会原谅我们吗?"林希像是灵魂出了窍,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杜长风瞅着林希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林希慌忙摇摇头,心烦意乱,嗓音嘶哑:"没什么,就是难过。"
"谁不难过啊?"杜长风的瞌睡上来了,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林希侧脸看着哥哥,欲言又止。车窗外,林中的光线很暗,明明是上午,却感觉阳光正慢慢地退缩,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着窗外的世界。夜晚又要来临了吗?林希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体,可怕的噩梦又要来临了!十七年了,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见到叶冠青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用凄厉绝望的声音冲他吼叫:"我都求饶了,为什么不放过我?!"
林希惊恐地睁开眼睛,车内的暖气开得很大,却还是周身冰凉。他侧脸看了看已经进入小睡状态的哥哥,内心剧烈地抽搐起来……
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总是有很多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父亲的,母亲的,儿女们的,很多很多……有些秘密也许跟随主人埋进棺材都不可能公开,对内,大家即便你争我夺;但如果遇上外敌,必会保持高度一致,家族的秘密很多时候就是家族利益,在利益面前,人性的贪婪和自私从来都是赤裸裸的。
林希知道,生在这样的家庭,他别无选择。
到了殡仪馆,林维很快化成了一把灰,被装进了一个精致的骨灰盒里,由其妻子冯湘屏抱着上了车,十六岁的菲菲则抱着父亲的遗像哭得肝肠寸断,也跟着上车。车队绕过二院,最后停在公墓的山脚下,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地上山将林维的骨灰下葬。
天空阴沉。
风声在山谷间呜咽呼啸。
又一个生命灰飞烟灭,只是天地这么大,世界这么大,一把黄土能埋住的毕竟很有限,人心太险恶,地下的亡灵根本不惧这薄薄一层黄土。今天我躺在这里,明天也许是你躺在这里,谁又赢得了谁呢?
林仕延现在已是林家当之无愧的长辈,他佝偻着背,一遍遍抚摸着哥哥的墓碑,禁不住老泪纵横。生在这样的家庭,往往比平常人更不幸。创业不易,守业更艰难,他操劳了大半辈子,实在是心力交瘁,很多的事情他可以守口如瓶,但更多的事情他无法预见,比如,他断不会料到,真正杀害林维的未必就是叶冠语。
也许他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吧。
家族的秘密就是家族利益。家族利益永远高于一切。
葬完林维,林家人自然也要到英年早逝的林然墓前祭拜。之前情绪失控的刘燕再次崩溃,首先哭倒在儿子墓前,接着是林仕延、林希……五年了,林然离世已经五年,如果林然知道这五年里发生了什么,他未必会抱怨自己这么早就躺进冰冷的地下。至少林希是这么认为的。就在一家人哭作一团的时候,林希发现妻子文婉清不见了踪影,四处张望,看到她站在很远的一块墓地上,那里是葬穷人的地方,用汉白玉围栏跟林然这边的墓地隔开了。
林希寻思着走过去。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林希问妻子。
文婉清反应过来,慌忙摇摇头,"没……没什么,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林希狐疑地看了眼文婉清面前的墓碑,顿时僵住,很普通的灰白色碑石上赫然刻着:爱女李落英之墓。落英?不正是哥哥林然生前的恋人吗?林然当年就是因为落英而被叶冠青打破头,从而导致二哥长风去斗殴,酿成人命惨祸的。
"你认识她?"林希盯着妻子。
文婉清表情有些不自然,笑了笑:"我的一个同乡,以前认识。"
"哦--"林希拖长着声音,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不信,"走吧,小心感冒。"说着拖起文婉清的手离开了墓地。
林家举行葬礼之际,叶冠语正在忙翠荷街拆迁的事情。翠荷街是老城区,政府决定将其开发成一个文化广场,向全社会公开招标。这么好的扩张机会,叶冠语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他叫上公司的几个高层去现场看地。
灰秃秃的旧楼和平房跟周围林立的现代大厦确实很不协调,电线杆横七竖八地撑在杂乱的巷子里,各种各样的电线像蛛网似的将整个翠荷街罩得严严实实,从这家窗户里牵进去,又从那家窗户里扯出来。几十年了,这里的贫民区形象一点都没改。
胡同口的那株桂花树还在,但不久,也许就会轰然倒地。
叶冠语被众人簇拥着走到桂花树下,已经是冬天了,桂花飘香的季节已经远去,但凛冽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一如当年。叶冠语抚着苍老的树干抬头仰望萧瑟的枝丫,如鲠在喉,旁边的人跟他说什么,他都答不上来……
那年的秋天,在叶冠语后来的回忆中,成了一生最黑暗的日子。他每日从外奔波回来,总要跑到林家小楼外久久伫立。他就那么抓着铁门,怔怔地望着空落落的院子,昔日嬉闹喧嚣的场景像是一场梦,完全没有真实性,眨眼工夫,一切就已面目全非。当时院子里的花园已经长满荒草,门口更是堆满落叶,显然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林家已经彻底遗弃了那栋房子,他们可以在法庭上蒙混过关,却无法直面叶家的人。事实上,当时的叶家还剩下谁呢,就剩叶冠语守着神志不清的老母亲,叶家的院落里也是荒草丛生。
叶冠语不甘心,整日奔波在外,先是求助媒体,没有一家敢报道。他又到有关部门的门前跪地请愿,无人理睬。他甚至写血书,贴到音乐学院,还是无济于事。这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只手遮天"。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意外地在胡同口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林然,他显然伤得不轻,额头留下了一条很深的伤疤。
两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相对无言。胡同口的桂花树据说有五十多年的树龄了,正是八月间,桂花的清香弥漫在冷冷的夜风中。米色的花粒细细密密,自头顶洒落下来,两人的肩头很快就落满花粒。芬芳四溢。再也寻不回的青春飞扬,再也留不住的执手深情,一切都恍若桂花香,带着秋夜的凉,淡淡的,飘散在无边的夜色中。
两个人的身影被路灯昏黄的灯光拉得很长,远远地看,像是电影里无声的长镜头,悠远而寂寥。但现实毕竟不是电影,避无可避的刺痛,宛如针芒生生扎在了两个年轻人的心上。叶冠语瞧着林然,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他,仿佛只是想从他身上瞧见别的什么,那目光里竟似是悲悯的痛楚,夹着奇异的哀伤。
林然知道已无可挽回,总归是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只是害怕这样的寂无声息,寂静得叫人心里发慌。
他试图打破沉默:"……听说你要搬走了。"
是的,叶冠语准备搬走,他对这座无情的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信心。他准备带母亲去桐城生活。"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记得他没有对外人说过。
林然没有正面回答,消瘦的脸庞在路灯下显得那么的虚弱,他怔怔地望着叶冠语,从来没有那样望过他,那样悲哀,那样绝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两人的友谊,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虽然以后他还会有很多的朋友,每一个都会比眼前这个疲惫的年轻人有身份,都会巴结他。但是,这一刻他很伤心,他知道他失去的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拥有。眼泪终于还是无声地淌了下来,他颤动着嘴唇,哽咽道:"冠语,我欠了你这样多,你想要我怎么还都可以……"
"我不是要你还,我要你们整个林家还!"叶冠语掷地有声。
"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有用吗?说对不起,冠青就能活过来吗?"叶冠语突然提高嗓门,疲惫的他当时一天没有吃东西,迷茫的夜色里看不清楚他的脸,只一双眼里,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在暗夜里火星飞溅,"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不是你弟弟杀死冠青,而是你们竟然可以如此泯灭良知逃避法律制裁,你们怎么做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好比在我们叶家的伤口上撒盐,失去亲人的悲痛不够,还要让死去的亲人蒙受冤屈,你说,你们怎么做得出来?"
"冠语……"林然抑制不住地痛哭。
"别叫我!这辈子我都不想听到你这么叫我,如果老天有眼,我真希望我从未认识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十几年前,你母亲扇我母亲那一记耳光后,我们就应该躲得远远的,躲掉这样的灾难,躲掉……你我的这个残局,别让我再看到你,除了在法庭上,我唯愿今生再也别看到你们林家的任何一个人!走!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
叶冠语怒吼着,嘶哑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夜空,显得格外恐怖。他要林然走,自己却手足酸软,脑中一片茫然,浑身的力气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连移动一个小指头也不能。只生了悔,不如不相识,可笑他还以为找到了人生的知己,可以携着梦想一同前进--却原来从头就错了。说不清是谁带给谁灾难。自己却是从头就错了。
"冠语,我走,我知道我没办法在你面前多停留。但我还是要说,认识你的这段日子,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时光,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因为冠青再怎么样也活不过来,今天来我只是想跟你道个别,让我看看你,记住你的脸,将来无论我到了哪里,哪怕是躺进坟墓,也让我记住你的好,记住我们的曾经……"
"忘了吧!通通都忘了!"叶冠语打断他,"这事不会就这么结束,我要替冠青讨回公道,总有一天会讨回公道!我和你,早晚会在法庭上相见,那个时候我不会记得我们过去的任何事情,你也不要记得,我和你,我们叶家和你们林家,将避免不了一场生死决斗!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还有你那个没人性的律师伯伯,要他们准备好棺材,我叶冠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拖进棺材!你要他们最好多保重身体,一定要等到我亲手葬了他们!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我都不会放弃!"
说完,叶冠语扭头就走。
"冠语--"林然唤着他,蹲在桂花树下泣不成声。
很多天后,有街坊告诉叶冠语,那天晚上,胡同口的桂花树下有个年轻人哭了一宿。奇怪的是,过了很久,一到夜间就有哭声萦绕在胡同口。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那哭声断断续续,甚是凄恻。
……
海外归来后,叶冠语曾经在夜晚特意来过胡同口,并没有听到哭声。此刻,他站在桂花树下叹息,跟旁边的一个经理说:"如果我们中了标,这棵桂花树移植到清水堂去……"
"叶总,您喜欢这树?"
叶冠语没有回答。
他只是怕他找不到栖身的地方。
那个人有多固执,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必然还在这。树若倒,他去哪里等啊……他知道那个人在等他,等他原谅,等他执手倾谈,等年华老去,等来生,等他们重逢再做回好兄弟……
叶冠语只觉眼眶轰地一热,他连忙别过脸去。
吕总管恰在这时走过来:"叶总,欧阳律师刚打电话,他在办公室等您,说有很重要的事相告。"
"知道了。"叶冠语低头径直走向停在街边的房车。他很庆幸,他出门的时候戴了墨镜。
欧阳昭在办公室一见到他,就瞧出了端倪。
"你失恋了?"欧阳昭笑问。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叶冠语已经摘下墨镜,冷着脸坐到他对面,端起秘书方小姐递来的咖啡,"我从未恋爱,何来失恋?"
欧阳昭知他情绪不好,收起笑容,如实跟他汇报:"你弟弟的那桩案子,我发现了新线索,刚搜集到的证据,你不想知道吗?"
叶冠语抬起头:"愿闻其详。"
欧阳昭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我找到当年参与此案的一个年轻人,当然,现在已经不年轻了,他是冠青的同学,他说他亲眼看到捅进冠青心脏的那一刀并非是杜长风所为,而冠青其他的刀伤都不是致命的,就是那一刀要了他的命……"
叶冠语的眼睛又微微地眯了起来。
他在等欧阳昭下面的话。
欧阳昭说:"也就是说,杜长风并不是真正杀死冠青的人。"
"你……断定?"叶冠语的下颌仰起。
"当然,这条线索我追了半年,最近才搜集到确凿的证据。杜长风刺中冠青的地方都是腹部、肩部、大腿等位置,他并没有直接捅进冠青的心脏……"
叶冠语一下被定住了,目光顿时如冰雪寒彻,凛冽刺人。他直直望着欧阳昭,眼中似是无波无浪的平静,最深处却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是谁?"
"杜长风的弟弟……林希。"
"林希?"
"唔,就是他!据我的那个目击证人交代,事发后,林家花了大笔的钱封他的口,还有其他的证人,都被封了口,神不知鬼不觉。说到底,杜长风其实是林家的一个替罪羊,当然,事情本身就是因他而起的,他被关在疯人院那么多年也不冤枉,而且林仕延花在他身上的心血也确实不少……"
"为了良心好过。"
"没错。"
叶冠语起身踱到落地窗边,下午的太阳正好,照在玻璃上,阳光里飘浮着无数尘埃,转着圈、打着旋,像哪部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光线虽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暗沉。太可笑了。太可怕了。人性如此卑劣,光鲜的外表下竟是这般肮脏不堪,此前他也没少为自己做过的事难过,可是现在,他反倒坦然了,世间就是如此,世事就是如此,相比那家人的龌龊,他还算纯洁的呢。
欧阳昭又继续说:"人到底是有私心的,林希是林家的亲生子,杜长风不过是领养的,关键时候,该保谁,该牺牲谁,林家老头子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我倒是有点同情那疯子了。"叶冠语说不出的好笑。
"是啊,被人拿来做了替罪羊,还蒙在鼓里呢。"欧阳昭起身站到叶冠语的身后,问他,"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叶冠语转过身,目光森冷,嘴角却含着笑:"请林希喝咖啡。"
组曲三孤独的囚鸟
杜长风决定取消演出。
当韦明伦告诉舒曼这个消息时,舒曼也觉得很意外。自那日搬琴后,她一直住在哥哥舒隶的公寓,是哥哥婚前的住所,婚后哥哥一直跟父母住在桃李街的舒家大院。因他是长子,有责任照顾父母。舒隶劝舒曼回家,舒曼一直没有表态。五年了,她始终无法面对家人冷漠的目光。她是家族的罪人。她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其实那天叶冠语要送她回桐城,说给她安排住处,她也婉拒了,她觉得杜长风不怀好意,叶冠语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两个男人都不是善类,她已经不是年少无知的小女孩,生活的磨难已经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心。
搬走钢琴的第二天,舒曼去学校请辞。
韦明伦似乎已经在等着她了似的,舒曼说什么,他都不答话。半晌,他从抽屉里拿出几份文件,递给舒曼看。舒曼一看就傻了,竟是那日她赌气签下的演出合同,合同中注明除非主办方撤换钢琴师,否则她不得退出演出,如果坚持退演,将支付巨额赔偿金。离谱的还不只是这些,是她同时签下的一份聘用合同,除非校方解聘,她必须执教满三年以上才可以提出离职申请,否则也将赔付违约金。当时签合同的时候,她正在气头上,看都没看就签了名,这下好了,签了份卖身契。舒曼头都大了,也很生气,瞪着韦明伦说:"这是个圈套!"
韦明伦说:"是圈套,但你签了字。"
舒曼说:"我没这么多钱赔。"
韦明伦淡淡地笑了下:"我说要你赔了吗?"说着就拿过那两份合同,当着舒曼的面撕得粉碎。
舒曼愣愣地看着他,不明其意。
韦明伦脸上的笑不知怎么变得很悲凉:"舒曼,你还是不懂他的心。没错,他原来是想用这种方式将你留在身边,他有个人的目的,包括我自己,也不否认在帮他……也许你会说我助纣为虐,但舒曼,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他跟我说,给你自由,因为他就是个曾经失去自由的人,一直到现在,他都仍然囚在精神的牢笼里不得解脱……"
舒曼听不懂他的话:"失去自由?"
韦明伦点点头:"是的。"他将撕碎的合同扔进纸篓,叹口气,"舒曼,我们都不是他,都没有承受过他那样的痛苦。也许在你眼里他是个恶棍,但这真的是有原因的,而且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坏,否则他不会还你自由,那么现在……"韦明伦眼底涌出潮意,"你自由了,舒曼。"
舒曼无法面对那样的目光。
虽然执教不过一个来月,但她深深地喜欢上这个地方,喜欢这里的学生,包括……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林然的铜像以永生的姿态,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校门口,似等待,也似在盼望。每天早上,学生们来校上课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大门朝铜像鞠一个躬,或者点下头。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他们只是表达对林然的敬仰和怀念。舒曼根本没法形容内心的感动,她并没有觉得杜长风是恶棍,恶棍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祭奠一个已故的人。是杜长风让林然永生。
舒曼离开学校的时候,很多学生可能已经知道她要离职,都站在落地窗边目送她,韦明伦也一直送她到门口,说:"这里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欢迎。"
转身的刹那,舒曼的泪水夺眶而出。
不过数天,就惊闻杜长风取消演出的消息。韦明伦找到舒曼的住处,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颓然地低着头,一脸的疲惫和无助:"自从你搬走琴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去找过他,他闭门谢客,说什么都不再参与演出,可这次演出就是为他而举办的,你知道的,为了说服他,我费了两年的口舌……"
舒曼无语,猜测韦明伦跟她说这些的用意。
果然,韦明伦一脸央求地看着舒曼,慢吞吞地说:"小曼,去劝劝他吧,虽然不一定能劝他回来,但你去劝肯定比其他人更有胜算。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在国内光明正大地亮相……"
舒曼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她会去劝他?但是……她脑子里不由得想起那天搬琴时,他哀绝的目光刺穿了她的胸膛,一直到现在,心口都在隐隐地发疼。为什么会心疼?
"其实那天你离校时,他一直在窗户前目送你离开。"韦明伦埋下头,声音干涩,"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难过,将自己关在办公室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他就取消了演出,舒曼,不管他接近你的初衷是什么,但他真的……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他活得有多压抑……满以为他终于可以有勇气面对公众,没想到最后还是退缩了,舒曼,我很难过……"
她低声道:"我去劝?他会听吗?"
"会听,肯定会听!"韦明伦猛然抬头,似乎看到了希望。
舒曼仍是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可他……恨不得我死。"
"小曼,你了解他吗?"韦明伦的表情让人看不懂,目光灼灼,"如果他真想你死,你发病那天他就不会送你去医院,你没看到他当时的样子,很吓人,把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我不知道叶冠语怎么跟你评价他的,但我跟他相交十几年,可以说形影不离,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是个孤独的艺术家,纵然才华横溢,却因年轻莽撞付出了代价,但这仍然无损他是一个天才艺术家……"
"你老说他年轻莽撞,代价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事啊?"舒曼很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这个……我不便评价他过去的那些事,让他自己告诉你会比较妥当。"韦明伦闪烁其词。
舒曼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劝劝他,顺便当面问他,很多事情我确实很想知道,他看我时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他有很多的秘密。"
韦明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舒曼问他。
"没,没什么,"韦明伦回避的态度很让人生疑,"小曼,试着以一颗平常心去接近他,你会发现,他肯定不是你现在所想象的这样,他的秘密,就藏在他的心里,就看你怎么看懂他的心了。"
"我走不进他的心!"舒曼断然地说。
"你十三年前就走进了。"
"什么?"
"没什么,"韦明伦潇洒地耸耸肩,笑道,"我是说我们得抓紧,演出没几天了。还有,学生们都很想念你……"
次日,韦明伦亲自送舒曼去见杜长风。
地方好像有点远,在郊外。舒曼认得这条路,这是通往二院的方向。只要是离城人,没有人不知道二院。不仅仅是因为其特殊性,也是因为它是大名鼎鼎的仁爱医院的一座附属医院。原本这座医院并不是仁爱医院的,据说新中国成立前是国民党关押犯人的地方,所谓"犯人",大多是地下革命工作者,因此这里曾经被誉为离城的"渣滓洞"。只是新中国成立后,附近水库数次大溃堤,大部分建筑在水中被浸毁,二院设立在这里后,政府倒是投入了一些钱,重修了几座院舍,可风风雨雨挨了数十载,早已是摇摇欲坠。如果不是爱国华侨林仕延将其并入旗下的仁爱医院,这里只怕早就是一片荒芜了。
短短数年,林仕延让二院焕然一新。不仅将原来的院舍全部推倒重修,还将二院外的整座枫树林纳入其中,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从里面出来的人都把那里形容得跟个度假村似的。尤其是掩隐在枫林中的那些欧式院舍,红墙斜屋顶,每一栋都各具特色,跟外面那些楼盘开发的别墅群有得一拼。这么好的环境和设施,即便没病,来这住几天散散心也是很惬意的事情。
可是,离城人知道这地方的,没人愿意来。
因为二院虽然背靠著名的旅游胜地阳明山,但是离城殡仪馆就坐落在二院旁边,仅隔了一个山头。久而久之,二院几乎成了殡仪馆的代名词。而且最晦气的是,离城最大的公墓偏偏就没挨着殡仪馆,而是连在二院的另一边。殡仪馆的烟囱一天到晚都在冒青烟,从不间断。白痴都知道,那些烟是火化的象征。那就转过脸看右边吧,好家伙,远处的山坡上全是白花花一大片的墓地。这叫什么?左边出,右边进,姑且算做生命的轮回吧。
舒曼在离城生活多年,当然知道这里有一座仁爱医院的附属医院,但是她没进去过,只听说里面很漂亮,是个精神疗养院。当然,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最直接的说法就是关疯子的地方,是疯人院。这让舒曼感到意外和恐惧,杜长风是住在二院,还是殡仪馆?
前方是一片如火的枫林,要去二院就必须经过这片枫林。一进入林子,周围顿时暗了起来,明明是大白天,却跟傍晚无异。约莫十来分钟的时间,车子驶出枫林深处,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一片修建整齐的花圃边,有个大大的鱼池,鱼池过去,是一道颇为气派的镂花铁门,两边是大理石砌就,非常宏伟洋气。门口的门房里有两个身着制服的门卫守着。
"下车吧,到了。"韦明伦为舒曼打开车门,"你直接跟门卫说,找杜长风就是,他会告诉你怎么去的。"
"哦,好的。"舒曼下了车。绕过花圃边的鱼池,那道巨大的镂花铁门渐渐向她靠近,靠近,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舒曼的心跳无端地加快,莫名地紧张起来。一个身着蓝色制服的门卫坐在传达室里打呼噜,就在她迟疑着要不要叫醒他的时候,她瞟到了旁边的一块铜制招牌,上面刻着几个字:离城仁爱医院附属精神病院。
她顿时骇然失色,杜长风真的住在疯人院?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舒曼转过身,来不及了,韦明伦已经掉转了车头,迅速驶离她的视线,消失在黑黝黝的枫林中。"韦明伦!你回来……"舒曼大叫着要追过去。她的叫声惊动了门卫,他伸出头来,一脸的睡意蒙眬,"喂,你找谁啊?"
"我,我找……"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舒曼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太突然了,太严重了,他原来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问你找谁?!"门卫不耐烦地呵斥。
"杜、杜长风。"
门卫瞪大眼睛,将舒曼上下一打量,态度好了些:"你是他什么人?"
"朋、朋友。"她虚弱地回答。
门卫打开旁边的小门:"进去吧,直走,卧虎山庄。"
舒曼迟疑着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花圃、喷泉池,感觉并不像是在医院。几个身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在花园里嗑瓜子,说笑聊天,见到她,立即好奇地打量,目光倒还友善。舒曼四顾张望,一栋栋红墙斜屋顶的西式小楼散布在花园和树林中,哪座才是卧虎山庄呢?
"你找谁啊?"有个护士问。
"哦,我找杜长风。"
对方立即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找他?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舒曼并不想回答,穿过花园直走,进到里边,三三两两的人散布在花园里,看他们的衣着,应该是病人。这些人坐的坐在轮椅上,耍的在耍太极,唱的在唱歌,还有一个老妈妈在翘兰花指,像是在舞台上演戏;还有个胖子站在一张石凳上投入地指挥,把脚下的花草当成了乐队,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拖他下来,两人正发生争执……舒曼快步穿过去,隐隐约约明白韦明伦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了,如果杜长风是跟这些疯子住在一起,那么……
前面又是一片树林。
一条鹅卵石小道蜿蜒着延伸进去。
舒曼顺着小道一路飞快地走,很快就穿过了树林,前面有一道围墙,有扇铁门虚掩着。走出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个好大的湖出现在视线里,因为是冬天,湖边的水草枯黄,可湖水碧绿,深不见底。舒曼好奇地绕着湖走,远远地看到湖那边一个很大的中式院落威严地掩隐在一片竹林中,倒映在湖面上,很是气派,尽管天空阴沉,她还是看到了正大门上的牌匾"卧虎山庄"。
一个身着夹克头发花白的老伯背着手迎面走来。舒曼还没开口,他就先问,"你是舒曼吧?"
"……"
"进去吧,快进去,奇奇在里面等你呢。"老伯面目和善,指了指山庄,"明伦打电话过来,说你到了,奇奇要我来接你,怕你迷路。"
舒曼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奇奇?这名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进去吧,外面风大,瞧你的脸都冻红了。"老伯笑着说。
舒曼这才慢慢地走向大门。古香古色的一扇大门,红漆铜环,门口还蹲了两只石狮子。门两边连接着高高的院墙,迈进大门,是一个幽深的天井,左边是两株粗壮的石榴树,枝叶凋零,右边种了两株高大的海棠树,可以想象,一到春天,这里一定是一派花荫遍地蜜蜂嗡嗡的景象。这很像是旧时大户人家的四合院,除了大门,三面都是木楼围抱在一起,厢房长廊非常古朴雅致。舒曼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左边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一扭头,只见某人站靠着过道的栏杆,穿了件睡袍,面无表情地朝她挥了个手势,示意她上去。舒曼愣在原地没动,他就很不耐烦地嚷道:"还愣着干什么,你想冻死在那里吗?"
十七年前。
林仕延得知儿子出事,第一时间从美国赶回了离城。人命关天,他知道,这小子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他已经是头发斑白了,大半都是为这小子操心操的。
原本收养这孩子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歉疚,可是收养后,林仕延心里的歉疚反而有增无减,因为他没能教好这孩子;原本他给予了这孩子全部的爱和期望,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林然和林希都位居其次,可是付出的结果不仅是失望,最后竟是绝望;原本以为把他带到美国,让他接受西式的教育,能让他走上他父母在世时想都不敢想的人生道路,谁知西式自由散漫的教育却把他教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混世魔王"。
六岁,在美国读小学。当时还叫"奇奇"的杜长风进校门第一天就跟同学打架,把金发碧眼的外国同学打得头破血流。从小学到中学,林仕延为他换了不下二十所学校。洛杉矶的小学换遍了,无人敢收,迁到加州,情况稍有好转,学校换得不多,可经常不是被老师遣送回来,就是被警察用警车送回来。
这时候林仕延考虑到,西式的教育只会让这小子越学越堕落,正好他想送林然回国接受正统的东方文化,就决定把奇奇也送回国,也许换个环境,这小子能改邪归正也不一定。
奇奇在美国的名字叫Sam Lin,回国前,林仕延将他改回了他原来的姓"杜",并取了个很诗意的中文名字"长风"。都说名字隐喻人的命运,林仕延后来想,他真不该给儿子取这名,以至于成年后他真的像一阵风,来去无踪,而且风和"疯"谐音,实在是真正的不祥。
林仕延先把长子林然安排进离城师大,又将林希安排进省城的医学院学医,林家毕竟是医学世家,既然长子林然无心从医,那么次子林希就必须承担继承父业的重任;至于养子Sam Lin,最让林仕延头疼,最后只得捐了大笔钱给离城音乐学院,给Sam Lin买了个位置,音乐学院就在师大隔壁,林仕延的初衷是希望林然能学好中文的同时,看好弟弟。
在离城师大,林然当之无愧是全校瞩目的焦点,回国前就已经是享誉欧洲的钢琴王子,难免经常被媒体追踪,林然一度成为全校学生,尤其是女生的偶像。而音乐学院这边,杜长风一点也不比他哥哥"逊色",据说第一堂课就把老师赶下台,原因是老师没他演奏得好。
杜长风学的是小提琴。
还在七岁的时候,林仕延要他在乐器里挑一样,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大家族里,成不成音乐家是其次,林仕延本人喜欢音乐却是事实,他希望儿子们都能继承这爱好,"音乐可以解放灵魂",这是他经常跟孩子们说的话。
还有一个原因,Sam Lin太好动,一天到晚没有一刻是歇着的,学点音乐兴许可以让他变得安静些。
结果让林仕延大为震惊,这小子在音乐上的天分竟远在林然之上,别人通常要学一年的东西,Sam Lin两三个月就学会了,不出三年就在洛杉矶名声大振,十岁,他代表洛杉矶参加全美青少年小提琴大赛,轻松夺冠。十四岁,就自己会写曲子了,没人教他,无师自通。如果林然曾被誉为"音乐神童",Sam Lin却是林仕延都不得不承认的天才。可惜的是这小子天性顽劣,个性张扬,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谁都奈何他不得,林仕延经常说,如果这小子能像林然那样听话,那他的成就决不在林然之下。
回国后,杜长风惹是生非的秉性不但没收敛,反而因脱离了父亲的管教而变本加厉。诸如把老师赶下讲台之类的事时有发生,老师们开始义愤填膺,可是见识了几次杜长风拉小提琴,就没一个吭声了。因为没人可以教得了他。于是杜长风从来不用像其他学生那样一本正经地坐在教室里学习,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拦他,老师们都领教过这混世魔王的架势,避之不及。十七八岁的年纪,不用上课,能干啥呢,除了追女孩,就是打架了。每次林然见到他,不是脸上挂彩,就是手上缠着纱布。
林然没办法,只好上下课都带着杜长风,在一次师大的汇报演出上,林然和杜长风合奏了一曲,全校震惊。那次的演出,其他的节目没人记住,就只记住了兄弟俩的琴瑟和鸣。钢琴和小提琴本就是绝配,两个天才演奏,足以让人铭记一生,而那首曲子,正是杜长风一时兴起写的,林然后来给那首曲子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秋天奏鸣曲》。
不久林然恋爱了,女友落英也是师大的,生得清秀可人,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为了接近心上人,林然好好的钢琴不弹,对民族乐器产生了浓厚兴趣,男孩子学琵琶会被人笑,他就学长笛,杜长风呢,见哥哥学民族乐器,也不甘落后拿起了二胡。可是哥哥自从恋爱后,就忽略了他这个弟弟,整天和落英耳鬓厮磨,杜长风不可避免地落了单。
从此,在音乐学院多了一道风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经常坐在学校门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破了洞的牛仔裤,脚上穿双拖鞋,一脸哀戚地拉二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总是戴副墨镜,如果他换上长衫,跟当年的瞎子阿炳有得一拼。
杜长风因此成为离城音乐学院的焦点人物。而林仕延也因为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成为全城的笑话。
但后来真正让林家陷入满城风雨的是林然。因为他喜欢的女孩落英是有男友的,叫叶冠青,隔壁体校打篮球的,家住在翠荷街,据说以前还跟林家做过邻居,叶冠青的妈还曾经喂养过林然。这小子性格跟杜长风颇有点相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在争夺落英的过程中,他跟林然战火不断,最严重的一次,他在学院门口的餐馆撞见林然和落英用餐,双方当即发生激烈争吵,混乱中叶冠青竟用啤酒瓶将林然的脑袋砸得头破血流。杜长风偏巧那天溜冰去了,得知哥哥受伤,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见哥哥头上缠满纱布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他顿时像只暴怒的狮子,失控了。
他知道,自己六岁时才来到林家,和林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小他和林然最亲,因为当年正是林然将他领进门的。他成年后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遇上林然,他现在真说不准在哪里流浪,他对林然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现在林然被打伤,他岂会袖手旁观?
当晚,杜长风揣着把水果刀跑到体校踢开了叶冠青宿舍的门,考虑到叶冠青也不是善类,他叫上了林希和另一个好朋友舒隶。叶冠青自知理亏,况且他砸伤的是离城大人物林仕延的儿子,学校势必会将他开除,这对出身贫寒,好不容易考上体校的叶冠青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眼见杜长风带着帮手杀气腾腾地找上门,他很自觉地表示可以到外面谈,一是他怕发生冲突误伤同学,二是想诚恳地跟杜长风道歉,求得他的原谅,也许学校会网开一面。宿舍的同学都怕这场面,并没有拦着。这恰恰是导致后来惨剧发生的直接原因,因为无人阻拦,悲剧的降临也就猝不及防。
四个人进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
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执,不多时,另一伙年轻人冲进了树林,人数比杜长风这边多,显然是闻讯而来的叶冠青的死党,两边很快交手,打成一团。但毕竟叶冠青这边人多,很快转败为胜。但叶冠青当时已经身中数刀,跟杜长风扭打在一起,那把水果刀被踢到了一边。林希和舒隶冲上去帮忙,场面很混乱,叶冠青的一个兄弟不知从哪捡起一块砖头就要往杜长风的脑门上砸,舒隶拦住,林希则抓起水果刀一顿乱刺……树林外面的同学一个个吓得发抖,因为那叫声凄厉惨绝,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去解围,或者是叫学校的保安。都吓傻了。
不过二十分钟。
杜长风出来了,浑身是血。
学生们见状尖叫着四散逃开。叶冠青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还没咽气,断断续续地跟旁边的同学说,"别……别告诉我妈,拜托你们……跟学校求求情,别开除我……"人还没送到医院,在路上叶冠青就停止了呼吸,到医院后被直接推进了太平间。而那家医院,正是林家投资兴建的仁爱医院。
杜长风当晚就被警方拘捕。林希和舒隶也被关了进去,但很快就被释放,因为杜长风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这时候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得知叶冠青已经去世,在看守所里号啕大哭,那哭声惊天动地,也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一直哭到天亮。
杜长风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法庭上宣判的那天,原告家属咆哮怒吼的情景。说实话,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上刑场的准备。在监狱里的每一天对他而言,都度日如年。
年轻莽撞的代价,竟是这般沉重。
夜夜,他都梦见被他误杀的叶冠青倒在血泊中时,眼中的无助和绝望,时刻都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经常无故闻到血腥味,长久无法进食。再回想年幼到成年的人生经历,他实在是太过挥霍了青春。太过挥霍,就会失去得更彻底。他知道他一走上刑场,什么都不再属于他了,包括生命。悔恨,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情感。他这才明白生命原来是这般可贵,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生在倒地时用那样凄厉绝望的眼神看他,谁愿意死啊?
但是,冷静过后,他觉得自己死是应该的,毕竟杀了人。在法庭上,他精神恍惚,完全没听清律师和法官们在说什么。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一直到法官当庭宣读判决书,他还以为在做梦。法官说什么?他有精神病,不承担刑事责任,当庭释放。
手上的镣铐被打开。
旁听席的亲人们冲上前,将他团团围住,父亲林仕延更是抱住他痛哭失声。还有哥哥林然和弟弟林希,更是哭得要晕过去。他差不多是被亲人们抬出法庭的。而死者的哥哥则失控地冲过来要拼命,被法警强行拉走。
"你们都是杀人犯,不得好死!天理难容啊!我叶冠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这群狼狈为奸的畜生……"
"我发誓,我要讨回这一切!我要报仇!……"
"冠青,我要为你报仇!!……"
林家每一个人都低着头,迅速逃离现场。杜长风也上车了,死者的哥哥挣脱法警,冲过来拼命拍打车窗:"你出来,你这畜生,你是什么精神病?你杀人的时候怎么就是精神病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你出来,我们决一死战,有种你就出来……"
"快开车!"旁边的人喊。
车子绝尘而去。杜长风回头张望,看见那人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杜长风只觉得天空从来没这么灰暗过。他已经看不清一切。他的生命从此进入灰暗。
"我不会对你说半个'谢'字!因为--我恨你!"
这是回家后他对父亲林仕延说的话。
"即便你恨我,我也得让你活着。"林仕延回答。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让我死了!"杜长风暴跳如雷,要去自首。林维阻止了他:"你可以去自首,我先把后果告诉你,你再去自首也不迟,后果是我们所有的人,包括你父母、你哥哥、我,还有很多你不认识的人都会牵连进去,丢官的丢官,坐牢的坐牢,整个林家,都会毁于一旦……你,还会去自首吗?"
"可我没有精神病!我不是疯子!"
"你就是!"
"我不是!"
"疯子从来不会说自己是疯子,在他的意识形态里,他跟正常人无异,但是……"林维瞅着他冷冷地说,"在真正的正常人眼里,他就是个疯子!否则他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所以你现在要记住,你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就是……"
杜长风仰天嘶吼:"不--"
杜长风的悲剧人生就从他被"押送"到疯人院时开始,明明杀了人,却被当庭释放,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被鉴定为疯子。家人背着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人生从此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林仕延--我恨你一辈子!"他被拖上车的时候挣扎着咆哮。这是他第一次对父亲直呼其名。
从此,杜长风在疯人院与一群疯子为伴。仅仅是为了让他活着。"为了我,你也要活着!"林然每次去看他,都哭着这么说。
可是在里面的每一天,杜长风从没觉得自己在活着。
疯人院远离市区,掩隐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枫林中,隔了一个山头,左边是殡仪馆,右边是公墓,一天到晚都是哭声和哀嚎回荡在山林,四周是高墙,前后是铁门(当时周围的枫树林还未被列入疯人院),对于从小就自由惯了的杜长风来说,困守在这样的环境中远比在监牢里还难挨。但是他的待遇显然比其他真正的精神病人要好得多,不仅单独住了层楼,还有专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只要不出院子,他可以四处走动。
林仕延去看过一次儿子,结果遭到杜长风的拒见。他无奈,眼见疯人院的设施落后,环境恶劣,通过一系列的运作,作为慈善投资,他将疯人院并入林氏振亚集团旗下的仁爱医院。政府很支持,疯人院长期以来就是个负担,既无钱投入,又无效益,有人要买何乐而不为呢?挂牌那天,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院子里的疯子们比过年还喜庆,唱的唱,跳的跳,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来放鞭炮,但疯人院难得一次这么热闹,很多疯子都以为是过年。
杜长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是不肯见父亲。林仕延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只得沉默地离去。但离城仁爱医院附属精神病院正式成立却是既定的事实,因是附属医院,被人简称为"二院",一直叫到今天。林仕延一接管二院,就将他原来工作过的离城人民医院一个妇产科主任老梁重金请到二院当院长,为什么请老梁来,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老梁上任后,林仕延开始大刀阔斧地修整二院,不仅重修院舍,添置设备,为了让儿子有更多的活动空间,他还买下周围的枫树林,修路,种花草,建高塔,一切只为了让儿子住得舒服。怕儿子跟疯子们相处困难,林仕延在重修院舍时就单独为儿子盖了栋小楼,将小楼前面原来的一个池塘挖成一个人工湖,以此跟其他院舍隔开。
而最初的狂躁过后,杜长风渐渐变得平静,孤独开始无可救药地蔓延到他的心。他经常在林中的塔楼上一坐就是天亮,望着远方,抽烟、喝酒,默默等待黎明破晓前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他黑暗的心底。这座塔楼原是护林工用来瞭望火情的,同时也安置了照明灯,用以给夜晚在林中迷路的人指明方向,当时却成了杜长风释放孤独的最佳地点。
塔楼的顶端很狭小,最多只能容两人,遮阳棚下悬了盏小灯,风一吹就"咯吱咯吱"地响,爬到上面是需要些胆量的。老梁每次看到杜长风爬上去总是提心吊胆,报告给林院长。林仕延当即派人将这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塔楼拆毁,用钢筋水泥在原地重修了一座更高的塔楼。为了保证儿子的安全,楼梯被设在了塔楼内,以旋转梯的方式蜿蜒而上,塔顶比原来宽整很多,围栏用大理石砌成,坚固而美观,顶棚是金属支架支撑而起的一个透明天窗,可以更好地利用自然光,夜晚看星星最好不过。这么好的一个塔顶,足以容纳三到四人同时在塔顶眺望、聊天,甚至是喝酒。因为塔顶的顶棚下竟然设计了一个小小的吧台,各式洋酒陈列在酒柜中,都是杜长风爱喝的,甚至还安装了电话,以及一个最尖端的天文望远镜……
杜长风目瞪口呆,当他第一次攀上塔顶的时候。眼眶瞬间湿润。内心某处的坚冰渐渐融化,父亲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杜长风不是不明白,仅仅是为了让他活着,父亲不会付出这么多。他还要儿子快乐。
"这塔楼是你爸爸亲自督促林希设计的。"老梁说。
杜长风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梁又道:"你爸爸交代,你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见杜长风望着远方不吭声,老梁知道他心已软,趁热打铁,"你爸爸下个礼拜从美国过来,他问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
杜长风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养只鸟吧。"
"行啊,你要什么鸟,我要你爸爸弄。"老梁喜不自禁。
杜长风原是信口说的,养什么鸟啊,这林里什么鸟没有,他为难地瞅着老梁,看到了他身后枫林中那个人工湖,从上往下看,像面镜子似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湖他是极喜欢的,湖边水草茂盛,林木葱茏,湖水清澈见底,鱼儿欢快地在湖底的水草中游来游去,如果还弄个什么鸟在水上游就更好了。总不能养鸭子吧?
一抹恶作剧的笑意在他嘴角漾开。
"养两只天鹅吧。"他异想天开地说。
老梁怔了怔:"这……我们南方的气候怕是养不活啊。"
"随你,看着办吧。"他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从前的杜长风似乎又回来了。老梁心中喜悦,满口答应了,一下塔楼就给林仕延挂美国长途:"院长,奇奇要养天鹅,你琢磨着上哪弄两只来吧,难得看这孩子露回笑脸……"
他还是习惯叫杜长风"奇奇"……
组曲四丫头,我好难过
五年后,杜长风以治病为由离开二院远赴日本留学,毕业后林仕延又接他回来,对外宣布他的病已经治愈,不用住在二院了。也就是说,杜长风"自由"了。可是很奇怪,他竟从未觉得自己自由过,他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无论去哪里,他心里始终摆脱不了二院的阴影。在外面游荡了一阵子,他渐渐没了兴致,喧嚣过后他选择了宁静,他依然搬回了二院,过起了半隐居生活。当然,他并没有直接住在二院里,而是将他原来在二院住的小楼买了下来,建成了山庄,以那个人工湖将山庄和二院隔离开来。
这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仍然游离在二院的边缘。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舍不得搬离二院,按道理他应该逃得远远的才是,可能是因为精神始终没有得到解脱,逃到哪里,都像是被囚禁的。而二院,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也留下了他过往青春的很多回忆。
二院俨然已经是杜长风的一个"巢"。
经过十几年的翻修扩建,卧虎山庄已经是个自成一体的大庭院,跟二院其他西式院舍不一样,杜长风喜欢中式风格,他在原来的房子两边各修建了一排青砖碧瓦的中式小楼,一边取名山海居,一边取名海棠舍,各有雕梁画栋的廊桥连接小楼,围抱成一个不小的院落。院落后面是繁茂的竹林,面积很大,跟二院外的枫树林连成一片,蔚为壮观。为什么种竹子?因为杜长风喜欢听起风时竹叶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特别,跟别的树木发出来的声响不一样,开始是局部细微的沙沙声,然后随着风声掠过,整个竹林都陷入一片沙沙的海洋,此起彼伏,很有音乐的韵律,因此给了他很多创作的灵感。好莱坞某位华裔导演拍了部拿了奥斯卡奖的武侠电影,里面有个很经典的竹林打斗镜头,被杜长风国外的同学看到,连声惊呼,这不是Sam家的后山吗?
韦明伦第一次来这地方就羡慕得要死,说世外桃源一点也不过分,还说李某某导演应该付杜长风版权费,完全就是"抄袭"他家后山竹林的样板。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当时两人刚从日本留学回国,杜长风将他带到二院玩,他一连串的叽里呱啦,连"八格丫路"都冒出来了,意思是杜长风凭什么一个人住这么好的地方。
"如果放在旧社会,可以养很多小妾。"韦明伦首先就想到了这个。
杜长风当时一本正经地点头:"是个不错的建议。"继而哈哈大笑。在韦明伦的建议下,杜长风给这院落起了个很侠客的名字"卧虎山庄",寓意很明显,这山庄里住着只"老虎",最好别惹他,否则他发起威来可不是吃人那么简单,韦明伦每次跟人介绍山庄时都这么说。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是只公的。"
来者无不哄笑。
于是总有人打趣杜长风:"Sam,你这山庄里什么时候养只母老虎呢?"
杜长风答:"母老虎在外面养,不带回来,一山岂容二虎?"
这话玩笑归玩笑,不过杜长风的确是从不带女人来山庄,要风流在外面风流,也不喜欢朋友带女伴来,他说这山庄是男人的地方,女人来了,怕是没活口回去。末了,也补充一句:"如果有主动送入虎口的,在下决不推辞。"
卧虎山庄从此声名远扬。
近几年来,杜长风一直不大愿意出门,他每每会朋友都是邀到山庄里来,呼朋唤友,聚会喝酒,时间倒也不难打发。而来山庄的人多是文艺界的名流,杜长风看似交游甚广,实则很挑剔,不是谁都可以跟他交上朋友,他性情古怪,特立独行,有时候甚至是傲慢无礼,一般人是吃不消的。如果不是投缘,杜长风不会随意邀请对方来山庄,如果是朋友带来,第一次处得不快活,就休想有第二次机会来。因此山庄来来往往的都是几个熟人,韦明伦更是差不多把半个家都安在这了,只要杜长风在山庄里,就不会给他独处的机会,这些年,一直是相伴其左右。杜长风很喜欢朋友们来"打搅",这会让他忽略这是关疯子的地方,也忽略自己是个"疯子",他害怕静下来,一静,就会胡思乱想。
过去的,未来的,他一概都不愿去想。
一点点都不行。
关于取消演出的事,韦明伦很恼火,打电话跟他沟通,总是关机。于是韦明伦搬出了舒曼,一个电话打到山庄,老梁接的电话,韦明伦说:"你转告他,说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要来看他,问他见不见。"
老梁已经在二院退休,杜长风跟他很有感情,请他到山庄当起了管家,山庄里除了老梁,就只有一个做粗活的罗妈,非常清静。老梁跟韦明伦很熟,听闻有女人要来山庄见杜长风,老头在电话里呵呵笑:"肯定不见,你又不是不知道奇奇最不喜欢女人来山庄。"
韦明伦胸有成竹:"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他的梦中情人。"
老梁说:"啥女人他都不会见,他心里只有十几年前养的那只母鹅。"
"大叔,是天鹅好不好,什么母鹅……"韦明伦啼笑皆非,"不过你还真说准了,来山庄的就是他心中的天鹅,名字叫舒曼,你告诉他就行了。"
老梁如实把韦明伦的话转告给杜长风,他当时正在书房作画,一听到舒曼的名字就搁下画笔,发了个短信给韦明伦:"你确保她有活口回去?"
韦明伦哈哈大笑,回了短信:"我会要老梁先把你喂饱,再送她来。"
杜长风答复:"那就来吧。"
于是韦明伦把舒曼带到了卧虎山庄,当然,他跟杜长风私下发的短信舒曼并不知情。"她终于是来了……"杜长风叹息着,差不多是彻夜未眠。他期望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面对她,他总是很无力。
舒曼是傍晚时候到的,简单吃了顿晚饭,杜长风把她叫到山海居的书房谈话。冬日的卧虎山庄显得格外寂静,后院竹林传来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雨声,风声,伴着竹林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动听。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虽然外面寒风刺骨,屋里开着暖气,倒是温暖如春。四面墙,有三面墙全是书架,古香古色的深色黄梨木很显气派,舒曼认得那种木头,非常稀有昂贵,父亲的书架就是这黄梨木。满室都是书墨香。正对着门的雕花窗棂上,居然还贴着梅花图案的剪纸,房中间摆着檀木沙发,坐垫柔软而舒适,茶几上搁着一杯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清茶,茶香混合着书墨香,令旅途疲惫的舒曼顿觉放松了许多。
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杜长风压根就没有"谈"的意思,自顾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茶都凉了。"舒曼打破沉寂,提醒他,她已经枯坐了很久。
"凉了自己添,壶里有开水。"杜长风漫不经心地说。他穿了件蓝色绒布的睡袍,坐到舒曼的对面,样子慵懒,却自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舒曼很少见有人穿睡衣都这么倜傥自如的。
"话先跟你说清楚,你来玩可以,如果要提到演出的事,你立马给我走,一分钟也不要多留……"舒曼还没开口,他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上次在他海棠晓月的公寓里,他也是给她来这么一手,让人措手不及。舒曼瞪大眼睛想着怎么反击,他拿起茶几上一个电动剃须刀,吱吱地剃着胡须,眼睛根本不朝她看,"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你走吧。"
舒曼原本对他的看法有些改观,不想他竟然这么不知好歹,她恨不得端起茶往他脸上泼去。
这时候他已经剃好了胡须,干脆把腿放到了茶几上,厚厚的缎面拖鞋在舒曼面前放肆地摆着,甚是招摇。舒曼知道他是故意的,挑战她的耐心。可她没有耐心跟他耗,直直地看着他,声如蚊蚋:"韦明伦有没有告诉你?"
"什么?"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
"也许连来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舒曼失神地瞅着他身后墙上的书架,轻轻抿一抿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没资格得到同情的,可是心里不能说没有遗憾。原先韦明伦劝我登台我抗拒,可是当我从医生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死期不远后,我反而发疯似地想登台,今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想给自己的人生来一个完美的谢幕,用音乐为自己送行……"
"……"
"我不能求其他任何人,只能求你,给我这次机会,让我死在舞台上也好,即便我没有资格选择死去的方式,我还是希望你能让我……"
"闭嘴!"他终于打断舒曼的话,眉头皱着,嘴角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神如两柄闪着寒光的利刃,仿佛是先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然后刺向她的,似要跟她同归于尽,"我不会允许你在我面前死去,从而让我一生来凭吊你!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他突然提高嗓门嚷道,下颌刚刚剃过的胡楂,根根凸起,仿佛随时都会刺破皮肤冒出来。
"可你不是上帝,你左右不了我的生命!"舒曼也嚷道。
"我就是上帝,你一个人的上帝!"他也嚷道,两道浓眉竖起,如果不是了解他这个人,肯定会被他这个样子吓倒。但舒曼知道他就这臭脾气,这个时候又不能跟他死杠,只能凄凄哀哀地说:"好,如果你是我的上帝,那你告诉我,到了我这份上,我该怎么办?明知道所剩的日子不多,却并不想就此安静地死去,我不是张爱玲,她辉煌一生传奇一生可以平静地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可我过去所经历的人生已经一塌糊涂,为什么到死连最后的心愿都不能实现呢?"
"你少给我摆出这张臭脸,想我同情你?门都没有!"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脸上刀劈斧削般,线条生硬,一丝一毫缓和的余地都没有,"我还要问你呢,到了我这份上,我该怎么办?犯下的错误不能纠正,种下的祸根无法拔除,面对一个在黑暗中窥视自己十多年的人,你以为他会轻易放过我?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可我也是个音乐家,我没办法在他不怀好意的注视下集中精力去拉琴……"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你自己,不是吗?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是个音乐家,没错,可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是音乐家呢?仅仅是出几张唱片,一辈子躲在角落里不敢露面?你躲在这里,证明得了什么?那只会让人们看到你的懦弱和胆怯……"
他沉着脸,厚厚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在抽动:"你以为我是懦弱?"
舒曼心里其实怕得要死,却嘴硬:"难道……不是吗?"
这话捅了马蜂窝,他脚一蹬,茶几上的杯子飞出老远,摔得粉碎,"你很想死是吧?你现在就想死是吧?!"他跳起来,拽起舒曼的手就往窗户边拖,"你看看,你来看看,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生不如死,我都过来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懦弱?!我这么多年的地狱生活,暗无天日,你现在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他推开窗户,揪着舒曼的衣领摁在窗台上,指着不远处湖那边的疯人院咆哮:"你看到没有,我曾经就跟那些疯子一样被关在里面,关了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为了什么?你说我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能等到他来,我知道他必定会来,我在这等着他,你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我不够坚强,早就逃之夭夭,或者彻底变成了个疯子……而你竟然还说我懦弱!"
他大口地吐着气,放开了舒曼,自己却趴在了窗台上,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低沉:"可是你不明白,你始终都不明白,我让自己坚强地面对这一切,只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记得……或许我并不是你眼里的浑蛋……可是你只记得林然,把我当浑蛋,你骂了我这么多次浑蛋,却把最重要的一次忘记了。我苦挨十几年撑到今天,你不但没给我个交代,还把我看成了懦弱的胆小鬼,我是在你面前逃走过,可并不表示我就是个胆小鬼……你不记得就算了,可至少应该给我个交代,起码不能死在我的前面。"
这么说着,杜长风抓过她的手,紧紧攥着,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滴在了舒曼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她,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却牵动了什么伤口般,痛得他浑身战栗。他即便那样痛,仍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轻轻唤她的名字:"舒曼,你总该给我一个交代……"
十三年前的一个午后。
杜长风不得不佩服林老头子,居然真的给他弄了两只天鹅来。全身纯白的羽毛,没有一点瑕疵,纯净得宛如天物。
这两只天鹅当即被放养在人工湖上。那真是一幅罕有的美景,碧绿的湖水上,两只天鹅伸长着优雅的脖子游来游去,湖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衬着繁茂的湖草,简直可以入画。杜长风看得发痴。老梁不失时机地介绍说,这两只天鹅是院长大人托人赶赴甘肃千挑万选出来的,品种优良,适应能力很强,而且是雌雄搭配,说不定明年还可以养出小天鹅呢。
"雌雄搭配?"杜长风挑着眉,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顿了顿,又说,"以后这湖就叫天鹅湖吧,别再叫人工湖,难听死了,至于这两只鹅,也得有个名字才好,老梁,你说取啥名呢?"
"这个,我哪知道……"老梁为难地挠头。杜长风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只天鹅,问:"哪只是公的?"
"就那只……"老梁指着一只个头稍大点的说,"就是头顶有点凸的那只。"
一阵风吹来。
杜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湿润的光芒。
"就叫叶冠青吧。"他沉吟着道,"叫它叶冠青……"
老梁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杜长风却自顾转身离去,缓缓上了楼。
四年了,他当时已经在这疯人院待了四年。而那个去了的人想必坟头已经长满荒草,他的坟就在二院旁边的公墓,杜长风一次也没去过。林然说,叶冠青的哥哥叶冠语自从法庭宣判后搬到了桐城居住,母亲不久也离世,叶家从此凋零。
"一切不会就这么过去的。"杜长风不止一次跟林然说。
怎么会就此过去呢?四年来,那个人哪一天在他心中消失过?四年的光阴都没有让他学会面对,他从不敢去看看那坟,每次走到半山腰,都停住,一步也不敢再向前。每年的清明,都是林然代表林家去扫墓的。
但逃避绝对不是他所愿,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去面对,把那只天鹅叫"叶冠青",也许是他迈出的第一步吧。
"奇奇,你爸爸已经回来了,这一次是回来定居的,你不去看看他吗?"老梁在楼下喊,"明天你家里有晚宴,你们家亲戚都会过来,你回去一趟吧……"
杜长风装作没听到,他在想,那只雌天鹅取什么名字呢?想了一天,也没想到好名字。
第二天下午,他在湖边看天鹅,他查过资料,"叶冠青"属于扬科夫斯基氏天鹅,有着黑色的喙,喙基是黄色,体形优美,飞翔时长颈前伸,徐缓地扇动双翅,在水面或地面冲跑一段距离后再腾空而起。雌天鹅明显地比"叶冠青"安静,不怎么飞,游泳或站立时,喜欢把一只脚放在背后,或者以头钻入浅水中觅食水生植物,贪吃的样子让杜长风忍俊不禁。
"叶冠青"飞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在他面前游来游去,高高地仰着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游到雌天鹅身边,一会儿以喙相碰,一会儿又以头相靠,甚是亲昵。杜长风叹了口气,道:"'叶冠青',你为什么不过来?游近一点,让我抱抱你吧,摸摸你的脖子也行……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的遭遇并不比你好,跟一群疯子关在这里,不知道要关多久……
"你再看你,现在多快活,做天鹅也是不错的,可以飞,多好……我也想飞,远远地飞离这里,哪怕被猎人一枪击中,也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关在这里强。我不是没想过去自首,可是这会牵连到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包括我的父亲和哥哥……我不是个自私的人,从来就不是,从前是他们为我活,而现在,却是我为他们活,我欠他们的,只能以这种方式还。
"我更欠你们叶家,很多次我都想远远地逃跑,可是中途又返回,因为我要在这里等着你哥哥,如果我跑远了,他会找不着的……我不想被你哥哥看做是胆小鬼……我不怕,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不管他将来以何种方式来讨债,我决不逃避,一个人连死也不怕的时候,还会害怕活着吗?
"只是,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知道你家里没什么钱,没人给你修塔楼,你孤独的时候怎么办呢?所以每年我都叫我哥哥给你烧很多的钱,拿着这些钱,你也在那边修座塔楼吧,孤独的时候站在塔顶眺望远处是很好的,可以看看星星,也可以听听风声……"
"叶冠青"渐渐向他这边游来。
莫不是它听懂了他的话?
"克噜……克喱……"它仰着脖子对着杜长风长鸣两声,然后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围着湖盘旋了两个圈,又轻盈地落在了湖面,继续依偎在雌天鹅的身边。
滚滚的泪水,夺眶而出。
杜长风原以为他不会再落泪,可是面对这只通灵性的天鹅,他欣喜也悲伤得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他颤抖地朝着湖面伸出双臂:"'叶冠青',你过来,让我抱抱你……"
已经是深秋,寒风料峭,他仅穿了件衬衣,一双手冻得发僵。可他依然那样伸着双臂,头发在风中翻飞,泪水在脸上肆意奔流,他全然不顾。
可是"叶冠青"还是没理他,倒是那只还没取名字的雌天鹅迟疑着,缓缓地,优雅地朝他游过来,一直游到了岸边。"克噜……"它仰着脖子,居然冲杜长风打招呼。杜长风笑逐颜开,伸手抚摸它的羽毛,"好家伙,你是认得我还是怎么着,可比'叶冠青'有义气,我说嘛,我杜长风素来是最有女人缘的,你也喜欢我的,是吧?"
"克噜……克喱……"这东西又鸣叫了两声。
杜长风哈哈大笑,"真是太棒了,美人儿,我也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可是'姑娘',我该叫你什么名字好呢?"他抚摸它的头和坚硬的喙,它居然一点也不畏惧,甚至还很享受的样子低下头,仿佛是害羞了般,杜长风本来眼泪已经擦干,这会儿又是喜极而泣,"好,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等我想好了名字就立马告诉你。不过,你现在得先告诉我,我今晚回不回家看我父亲呢?如果去,你就抬头,如果不去,你就继续低头,好吗?"
奇迹般,"姑娘"沉吟了片刻,慢悠悠地仰起了修长的脖子。
杜长风的嘴巴张成了个"O"形:"我的神啊……"
林家大院坐落在紫藤路9号。
这条街新中国成立前曾是法租界,当时所住之人都是有身份的,一栋栋西式小洋楼掩隐在各式小院中,青石板路,梧桐树,一直到今天,这里仍然是名流聚集之地。林家的大院新中国成立前是法国大使住过的,规模自是比其他院落大些,这房子最初是林仕延的曾祖父买下,"文革"时被没收,但因林仕延对当地慈善事业的贡献,八十年代中期政府作为特例,又还给了林家。
夜已深了,街上的石板路被露水浸润,在月色下似水银铺就一般。杜长风心事重重,在自家门口徘徊了很久,还是没有决定进不进去。透过镂花铁门,可以望见花园中停了很多辆高级小车,四层高的洋楼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隔着院子都听得很清楚。不知是谁的哈哈大笑惊起枝上的宿鸟,唧一声飞往月影深处去了。杜长风不觉抬头一望,只见几株梧桐树高过墙头,枝叶迎风微微摇曳,映着一钩秋月。
四年了,这里一切如故。
杜长风靠着墙头抽到了第十根烟的时候,他终于决定还是进去看看,四年没有回家了,心里不想念那是假的。但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旁边翻围墙进去的,落地的时候响声大了点,立即被发现。花园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有个女孩正在玩耍,听到响声,警觉地摸了过来。他迅疾躲在了围墙边的一株香樟树后。
花园中光线不是很好,树木太多,遮住了月光。
那丫头四处张望,寻找目标。杜长风在树后却是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她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个马尾,白衣黑裙,站在月光下清丽脱俗得宛如一个坠落凡尘的精灵,尤其她的皮肤,被月光浸润着,白皙得近似透明,吹弹即破。在她转过脸四下搜寻时,杜长风看到了她那双眸子,水光盈盈,摄魂夺魄,他从未见过如此炫目的眼眸……还有她轻盈的黑裙,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一切恍然如梦中。
内心似有流星划过,刹那间灰暗的心田被照得通亮,心跳猝然紊乱,仿佛是前世的呼唤,那样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和希望,让他僵直了身体,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立在那里,只不过数步之遥,咫尺间脚下却如同无声划开一道千仞鸿沟,他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在这里",但,如果时光就此停住,如果岁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间即是白头,他即便用一生去跨越他和她的距离,他也会毫无怨言。
因为,他一定是认得她的。
似曾相识的脸庞,亮得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眸。一切的一切,他都像是在梦里无数次相遇过,凝视过。那么,她是谁呢?
他终于按捺不住,当她背对着靠近香樟树的时候,他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惊吓得浑身颤抖,他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她转过脸来,乌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除了些许的惊诧,竟然平静如水。这女孩儿,胆子很大啊。他问她是哪家的野孩子,她竟然说他是野孩子,这激起了他的兴致,想逗她玩儿,可是她却骂他"浑蛋,流氓……",他正要发作,她竟夺路而逃,迎面就跟一人撞上,他一眼就认出是林然,迅速闪到了树后,爬上围墙,落荒而逃……
他并不知道那女孩儿跟林然撞见后,发生了什么。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这样,早一步,与迟一步,相隔的不是咫尺,而是天涯。那晚回到二院,他兴奋得一夜未睡,在湖边跟"叶冠青"和雌天鹅说了一夜的话。对了,他把那只雌天鹅取名叫"丫头",因为他并不知道那女孩儿的名字,只能叫她"丫头"。一想到这名字,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那只天鹅。
他说:"丫头,我不是浑蛋哦,更不是流氓,虽然有时候我是有些浑蛋,可你不能这么骂我,因为……因为我会保证,在你面前一定比君子还君子。你是哪家的姑娘呢,我从来没这么心跳过,你的眼睛,亮得让我心跳,到现在还在跳,你听……"说着他伸手将栖在湖边水草里睡觉的雌天鹅抱在了怀里,他蹲在水边,向前倾着身子,轻轻地抚摸着"丫头"修长的脖子,"我好难过,丫头,偏偏我困在这里,我没有自由,不能带着你到处跑,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却不能带你去,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只天鹅是不是太困,居然一动不动地任他亲密地抚摸,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鸣叫,好似少女羞涩的呢喃,让杜长风更加兴奋得忘乎所以。月光下,"丫头"的眼睛半睁着,浸润着月光,漆黑的眼珠仿佛是沉在湖底最深处的宝石,发着熠熠的光彩。杜长风惊奇地发现,那眼珠竟跟香樟树下的那女孩出奇的相似……
这以后,杜长风可就有事干了,整天和那两只天鹅厮混在一起,给它们喂食、拍照,跟它们说话,俨然已是亲密伙伴。
但感觉上,"叶冠青"似乎理性些,虽然并不拒绝他的亲昵,但始终跟他保持着距离,若即若离,跟它说话,它也是爱答不理的样子,自顾自戏水,展翅飞翔。"丫头"就不一样了,只要杜长风一声召唤,无论它在哪里,玩得有多高兴,也会立马飞到他身边,扑棱着翅膀,甭提多喜悦。杜长风也最爱跟它说话,过去从不曾对人说过的话,埋在心里的秘密,都对它说了出来,他最喜欢抚摸它的脖子,一边抚摸,一边说着话,甭提多惬意。
他简直觉得自己在"恋爱"了,一刻看不到"丫头",心里就惦记得慌。夜晚睡觉,他总是开着窗户,因为清晨醒来,他要一眼看到湖面上"叶冠青"和"丫头"的身影才放心,即便在浴室洗漱,他也从不瞄着镜子,而是瞄着窗户外的湖面。他连塔楼都不去了,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晒太阳、看书、拉琴,跟"丫头"说话,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老梁自是喜上眉梢,这小子终于安定下来,不到处乱跑了。也不再拒绝林仕延的关怀,偶尔来看他,也能说上一两句话。林仕延怎么都没想明白,为何两只天鹅就让父子间的冰山趋向融化,而此前他付出那么多,儿子难道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这天,林仕延又去二院看儿子。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林中开满野菊花,走在里面倍觉清新,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问起儿子的情况,老梁说:"他就是喜欢那两只鹅,一会儿看不到都不行,每天要给它们喂了食,他自己才肯吃饭,就差没抱上床睡觉了。"
林仕延只是笑:"这小子,从小到大,我就没琢磨透过,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做出来的事情总是没谱儿……"
"可是院长,您真打算让他一辈子待在这儿?"老梁终于实话实说。
林仕延的脸上瞬间罩上一层阴影,久久伫立,望着不远处爱子和天鹅嬉戏的场景,眼眶顿时变得湿润。好好的一个孩子,聪明绝顶,本可以有着很好的前程,却深陷于此,整天跟一群疯子生活在一起,一辈子,该有多远啊……
他长长地叹口气:"再看吧,我也不想这样。"
说完径直走到儿子的身后,隔着几步的距离,见他跟天鹅正在说话,示意老梁不要出声。杜长风丝毫也未觉察到后面站了人,一边给"丫头"喂食,一边叽叽咕咕,说:
"'丫头',你要多吃点才行,这阵子你可是瘦了,抱在手里轻了好多呢,'叶冠青'就比你吃得多,你看它多肥壮,我真怕哪天老梁会把它抓到厨房蒸了,这老东西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天鹅肉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不过你别担心,我是绝不会让别人碰你们一根毛的,除了我,还有我哥,谁都不能碰你们,我哥……这家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来瞧我了,难不成是谈恋爱了?听他说,他最近喜欢上一女孩儿,在教人家弹琴呢,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想为她做点什么,比如我也喜欢你,就想拉琴给你听,还想给你写曲子。这阵子我写了好多曲子,可好听了……"
他突然打住,湖面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回头,看到父亲微笑着站在他身后,旁边是发了福的老梁,也呵呵地瞅着他笑。
他顿时恼了:"干吗偷听别人说话?"
"你不是别人,是我儿子!"林仕延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蹲下身子,瞅着那只被他唤作"丫头"的天鹅说,"听老梁说,你就是跟这只天鹅'恋爱'?"
"不关你的事!"杜长风别过脸,并不看父亲,但语气还不是很生硬。
林仕延很有分寸地把握着和儿子的距离,把话题岔到林然身上去,"你哥哥本来也要来看你的,但最近他收了个学生,要送去日本参赛,脱不了身……"
杜长风低着头,自顾自摸着"丫头"的脖子,但林仕延知道他在听,继续说:"林希也正在考研,课业很紧张,你要是觉得闷,跟我到外面转转吧,我最近刚好要去韩国谈一个合作……"
"我不去!"杜长风断然拒绝。
"我是怕你闷。"
"我不闷,有'叶冠青'和'丫头'陪我,我哪都不去!"
"……"
父子间的谈话陷入僵局。
但林仕延并不勉强,他知道能这样近距离地谈话已经很不易,他不能太急,必须小心,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可就在转身离去时,一直埋头喂天鹅的杜长风突然问了句,"林然教的什么学生,他说他从不收学生的……"
"哦,是舒伯伯的一个女儿,舒隶的妹妹……"林仕延很高兴儿子主动问他问题。
杜长风不再说话,但心里却油然而生强烈的好奇,林然喜欢的那个女孩儿,会是什么样呢?他丝毫也没想过,那女孩儿他是否见过。林仕延一走,当天下午,他就瞅准机会偷偷溜出了二院,直奔桃李街的林家小楼。还在楼下花园里,就听到三楼的琴房传出叮叮咚咚的琴声,显然不是林然在弹,林然的琴声他知道。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保姆可能出去买菜了,家里显得很空寂,这更方便他径直溜到了三楼。琴声更近了,琴房的门虚掩着,林然不在里面,看了看隔壁的书房,他正在阳台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呢。
杜长风探出头,一眼就看到琴房的窗边弹琴的那女孩,侧着身子,长发披肩,阳光透过窗子洒了她一身,她低着头,侧脸的弧线是那么优美……可是,怎么会是她?怎么可能是她?电光石火间,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让他几乎无法站直身体。他踉跄着往后倒退几步,心中像是被什么轻轻地划过,起先不觉得痛,然后猝不及防明白过来,原来真的是她!
他一阵风似地逃出了院子。
夜晚,他又一次攀上了塔楼,下着小雨,脚下的枫林透着无尽的黑暗,而远处城市的灯火辉煌,渐渐模糊为无数的流星,每一颗都在眼中划出迷离的弧线,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剩了一片淡薄的水汽。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下了塔楼,他来到湖边,"丫头"弯着脖子,将头藏在翅膀里,依偎着"叶冠青"沉沉地睡着了,他蹲下来,犹自哀怜地说:"丫头,你怎么不早说,你原来是有主了的呢,而且偏偏是我哥哥,我有多难过,你根本不晓得……因为,你是我哥哥喜欢的人,我就不能动那样的念头,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到处乱跑,就是为了让父亲放松戒备,这样我才可以去接近你,至少应该知道你是哪家的姑娘,住在哪里,我好经常去看看你,可是……
"我真觉得我很不幸,从小父母双亡,我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我现在的父亲收养了我,原本过得自由自在,却因为年轻莽撞,深陷在这个关疯子的地方。很多时候,我宁愿自己真的疯了,不记得从前,不去想未来,这样就会少很多痛苦,我很痛苦,'丫头',你知道吗?这些年,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梦见叶冠青,浑身是血,流着泪,求我放过他……现在,反过来了,是我求他放过我,别再来梦中找我,让我少受些煎熬,我一直备受煎熬,直到遇见你……
"看到你的刹那,我确信我一定在过去的某个地方见过你,是今生,是前世,我不能确定。可是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你居然是我哥的人!我活到这个岁数,居然从未爱过,你说可不可怜?但是,我还是不能有怨言,因为是我的哥哥喜欢你,那么,你要记得,一定要好好地爱他,不能背弃他,伤害他,如果让我知道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或者他因为你而受到伤害,我不会放过你,哪怕我心里喜欢你,我也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记得!
"你更要记得,我哥哥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务必让他幸福,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如果你毁灭掉他的幸福,我会在自己下地狱前,先把你拖进地狱。
"从今往后,你活着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我哥哥,就如同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也是为了他一样,我答应过他,为他活着,那么你也一样,是为他活……
"今生我是没有机会了,如果有来世,我希望你最先爱上的那个人是我,让我也感受被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爱着的感觉,可怜我从未真正体会过这感觉……
"'丫头',我好难过……"
第四乐章 如果还有明天
你不明白我的心,
不记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
谁让我不是那个主宰你过去记忆的人呢。
可是你得把你的未来交给我,
老天不给你时间,我会向老天讨,
用我的余生去讨……
组曲一 生生不息
清晨醒来,舒曼才知昨夜下了雪。雪光映在窗纸上,越来越浅,东方透出绯红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时分终于晴了。
舒曼始终不明白杜长风要她交代什么。
起床简单洗漱后,罗妈将早餐端进她的房间。罗妈是负责杜长风饮食起居的,早餐是馒头,还有罗妈亲自腌制的泡菜,格外开胃。本无多少食欲的舒曼居然喝了两碗粥。杜长风显然还没起来,舒曼没理会,自顾自在山庄里闲逛。昨夜的雪下得很大,院子里一片银装素裹,石榴树的枝丫不堪重负,被雪压得快垂到了地上。天井也是厚厚的雪。罗妈要舒曼别去井边,怕滑进去。
杜长风其实是看着舒曼在院子里逛的,蹦蹦跳跳,都十几年了,还像个孩子。在他眼里,她一直就是原来的样子。他看见她跑出后院走进了白雪皑皑的竹林,这才叹口气,简单洗漱,换下睡衣。又是一夜未睡,他只觉头有千斤重,昏昏沉沉,于是推开卧室的窗透气,目光习惯性地落在窗外那个湖上,仿佛被什么刺到了眼睛似的,无法久久凝望。
那两只天鹅已经死了。
十三年前就死了。
最先死掉的是"叶冠青"。当时已经临近冬天,有一天清晨,他起床后习惯性地望望窗外,立即骇然,他只看到了一只天鹅!他连睡衣都没换,光着脚跑到湖边,这才发现"叶冠青"似乎生病了,缩在湖岸的水草里发抖。他大叫,惊动了老梁,老梁说只怕是冻的,夜里山里的气温很低。他连忙将"叶冠青"抱进了屋,无论他怎么开暖气,用被子捂,"叶冠青"还是没能熬到第二天,半夜的时候彻底僵硬了。他抱着僵冷的"叶冠青"号啕大哭,一遍遍地唤着它,就像当初在监狱里呼唤这个名字一样,他嚎得似乎快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老梁吓得要死,连忙叫来林仕延,无济于事,他的声带受到严重损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复原,说话总是沙哑浑浊,甚是吓人。他不准任何人碰"叶冠青",自己在后院找了块地把它埋了,怕时间久了不记得地方,他特意在埋"叶冠青"的地方种了根竹子,以便跟其他的树木区别开来。
不幸的是,"叶冠青"死后不到半个月,"丫头"也病了,开始是不肯进食,也不飞了,无精打采地栖在湖边,动也不动。杜长风急疯了,一个电话打给林仕延,这是他自进疯人院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父亲,求父亲赶紧给"丫头"找个医生来看看。林仕延不敢耽搁,连忙召集仁爱医院最好的医生赶过去,开始医生们以为是林家二公子病了,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好好表现一回,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是给一只鹅看病,当即脸都垮了下来。这事后来被当地报纸披露,大意是说在很多穷人都没钱上仁爱医院看病的时候,居然有人利用医疗资源给一只鹅看病,穷人的命居然抵不上一只鹅云云。虽然报上没有点名道姓,但话说得很是刻薄,明眼人都知道说的是谁,林仕延一向很重名誉,这次却置若罔闻,因为儿子的事对他来说,比天都大,名誉算什么,那只叫"叶冠青"的鹅死的时候,儿子近似崩溃的神情早已吓到他,这次如果"丫头"也出意外,儿子指不定会怎样。
然而,南方的气候到底是不适合天鹅生活,无论医生们怎样抢救,动用了最尖端的医疗科技,还是没能保住"丫头"的命。杜长风抱着"丫头",眼睁睁地看着它疲惫地闭上眼睛,那曾经亮如宝石的黑眼珠,在生病后就已经晦暗无光。杜长风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抚摸着它绵软的脖子说了一段令在场医生们都动容的话,他说:
"'丫头',我们的缘分就此尽了,我难过,却无能为力,对不起……但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给了我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我不知道来世你是不是还会变天鹅,但我来世,肯定会变天鹅,如果那个时候你遇见了我,请一定记得要收留我,你可以以任何人的身份,就是不要以猎人的身份用枪口对准我,因为我是为你而生的,我只为你飞翔。哪怕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坠落,也请让我坠落在你的怀里,就如你现在在我的怀里一样,让我静静地送你去来世……"
……
"丫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眼皮合上的刹那,竟有晶莹的泪珠渗出。
出人意料,这次杜长风没有号啕大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只是不肯撒手放开手中的"丫头"。他抱着"丫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关了三天。老梁和林仕延,以及林然和林希都守在房门外,急得手足无措。三天后,他自己出来了,一句话也没说,径直抱着"丫头"走向后院,在"叶冠青"的旁边埋下了"丫头"。同样种上了一根竹子。无数个夜里,他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后院的两根随风吟唱的竹子,抽烟,喝酒,发呆,直至最后病倒。这一病来势凶猛,待出得院来,已经是第二年春天,回到二院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那两根竹子的附近,居然冒出了很多竹笋!日复一日,竹笋脱去外壳,渐渐长成了小竹子,到年底林仕延送他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小竹子们已经长大,快赶上"叶冠青"和"丫头"了。他跟林然说,这就是生生不息啊!
林仕延以给他治病为由送他去日本留学,是因为怕他长久地待在疯人院会变成真正的疯子,自从两只天鹅相继死去,他很多地方都逾越了正常人的举止范畴。而且,他毕竟年轻,一辈子还长,林仕延不希望他就此荒废,让他学点东西,无论将来是否能走出二院,总不至于白白浪费光阴。三年后,杜长风从日本学成归国,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院看竹子,吓他一跳,整个就是一片竹林了,而他一眼就认出了"叶冠青"和"丫头",因为心细的林然怕他认不出,很早以前就在那两根竹子上刻了字。后来,在扩建卧虎山庄的时候,他干脆又在竹林的旁边大种竹子,渐渐的,就有了今天的规模。
舒曼一出后院就吃惊得瞪大眼睛,好大的一片竹林,雪中的竹林!空气清冽寒香,那香气就是竹香,沁人心脾,格外的神清气爽。舒曼一根根摸着笔直的竹子,摇一摇,再飞快地躲开,雪纷飞而下,可好玩了。突然,她发现两根竹子上刻有字,仔细辨认,一根刻着"叶冠青",一根刻着"丫头"。
叶冠青?丫头?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
"你怎么找到这两根竹子的?"
"……"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发呆?"
杜长风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将手盖住了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抚摸竹上的"丫头",耳畔是他轻轻呼出的热气,透着植物和烟草一样的气息:"想起来了吗?丫头,你猜这'丫头'是谁?小时候,有谁叫过你丫头没有?"
"叫过啊,很多人都叫过。"舒曼想抽回手,却抽不动。
"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呢,或者是不认识的人这么叫过你。"这家伙有点纠缠不休。
"那我怎么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呢?为什么同样的记忆,有的人忘得一干二净,有的人却刻骨铭心呢?"杜长风扳过她的身子,她这才看到他已经换了藏青色的羊绒大衣,系着蓝色方格围巾,脸上看得出刚刚洗过,她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润肤霜的味道,可是他的眼睛,此刻近距离地端详他的眼睛,舒曼的心跳得极快,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到底在哪里见过他呢?不是在林然的婚礼上,她一定还在别的地方见过,那眉眼,那目光,隐隐约约从平静的心湖上浮现,又沉下……"我见过你,很久以前我是不是见过你?"她忽然问。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仿佛有异样的光彩:"你想起来了?"
舒曼摇头:"想不起来,但肯定见过。"
"唉……"他长叹一口气,失落地看着她,"你不明白我的心,不记得最初的相遇,我不怪你,谁让我不是那个主宰你过去记忆的人呢。可是你得把你的未来交给我,老天不给你时间,我会向老天讨,用我的余生去讨……"他的眼神变得幽暗,顿了顿,恍惚一笑,"想不起来就算了,我带你上塔看雪景去吧。"他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牵起她的手往回走,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让舒曼即便不情愿被他牵着也舍不得放手,"不戴双手套就出来,你的手都冻僵了。"他握紧她的手说。
他就那么牵着她穿过一个个院落。古香古色的院墙,厢房,梅花树……
仿佛是穿过时空的间隙,舒曼想起了很久的从前,林然也是这么牵着她走在他家屋后的林间,满地的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当年她才十六岁,一颗心中如揣了小鹿,怦怦乱跳。她当时走得极快,紧紧拽着林然,脸上滚烫,心却是暖的,心想这样多好,在我如花年纪刚刚绽放的时候,居然会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人。她一直没有问过林然,是否当时就决定牵她走过一生。
她猜不透他的心,却仍然放心。
因为她相信他必会牵她走过春夏秋冬。从未怀疑过。而此刻,舒曼再次被一个男人牵着匆匆前行,居然再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他们一直是这样牵着走过来的,明知道过去牵她的人不在了,可那人的手温却恍然通过身边这个男人传达到她的手心。时空的交替,就在手掌中。
心中的某个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努力去想,但还是看不真切。一直被他牵到湖边,舒曼才被他拉回到了现实。明镜似的湖泊倒映着岸边的雪景,宛如仙境,而她和他的身影,也清晰地映在湖面上。
"从前这湖上有两只天鹅,羽毛洁白,体态优美,叫声动人。
"它们是情侣,不离不弃,自由自在地在这湖上享受它们的爱情,即便一只在飞,另一只也会在湖上深情地凝望……
"我每天看着它们,心里总是很满足,因为我将心中的一份感情寄托给了它们,它们那么幸福地相爱,仿佛我也在相爱。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那洁白的身影,此生此世,第一次相爱……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在跟天鹅恋爱,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爱的是谁……
"我管那只雌天鹅叫'丫头',它就是我的爱。
"先死的是那只雄天鹅,我管它叫'叶冠青',我今生最对不起的一个人,我至今都为其赎罪……'叶冠青'死后,'丫头'叫了一夜,叫声如响亮而忧郁的号角声,深深刺痛我的心,没过多久,'丫头'也死了。
"我将它们葬在后院,种了两根竹子做记号,我去日本留学后,林然亲自刻上了它们的名字,其实即便没刻名字,凭感觉我都能一眼就认出它们,可是它(她)却认不出我……
"我站在它(她)身边,它(她)都认不出……"
……
杜长风喋喋不休地跟舒曼诉说着这些,目光灼灼,直望着她。舒曼觉得他眼神古怪,好像认定她就是那只天鹅似的。
他说的所谓的塔楼就在林中深处,外观看像个坚固的堡垒,直冲云霄,形状跟有些电视台发射塔相似,只不过发射塔通常是铁质的,而这个塔楼却是花岗岩砌成。舒曼站在塔下仰着脖子看了半天,这么高,干什么用的?
进了塔楼,蜿蜒而上的旋转阶梯让舒曼看着眼晕。杜长风瞅着舒曼说:"别伸着脖子了,你又不是天鹅,不累吗?"
舒曼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赌气说:"我自己能走。"
"我是怕你恐高。"他忽然好脾气起来。
"我……我不恐高……"舒曼嘴硬。
可是这话无疑是自欺欺人,还没登到三分之一,她的腿就开始发软了,抓着镂花铁栏杆,根本不敢往下看。杜长风走在她前面,似乎料到了,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瞅着她,故意吓她:"别往下看,否则很容易脚下打滑掉下去。"
一听这话,舒曼岂止腿软,身子也抖起来。
杜长风笑了起来,英俊的脸在灯光的映射下,宛如童话中某个森林古堡里的王子,不,应该是国王,他就是这"古堡"的主人,居于她之上站着,简直就是个天神。他朝她伸出了手,洁净宽大的手掌在她眼前摊开,眼神充满期待。
舒曼犹豫了一下,颤抖地将自己冰凉的手伸给他。
他先攥紧她的手,走下台阶几步,又放开,伸出臂膀拥住了她的肩,美其名曰:"这样,掉下去了,你还有个垫背的。"
"是我给你垫背吧。"舒曼没好气地说,想挣脱,却不敢动,感觉很容易失去重心。
旋转梯还在旋转而上。
仿佛是天梯,舒曼感觉登上的是一条通天的路。杜长风紧拥着她漫步而上,一步一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她心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她好像并不担心掉下去会怎样,而是在想沿着这条路走上去会怎样?向上不一定就是天堂,也许是更深的地狱。
终于到了塔顶,首先进入的是一间好大的"玻璃房",四面透明,金属支架支撑的顶棚是伸缩的,湛蓝的天空一览无余。玻璃房内设有暖气,躺椅、音响、吧台,一应俱全。晚上在这里听着音乐看星星,一定很享受!玻璃门是自动感应的,缓缓打开,杜长风牵着舒曼走到了环廊上,四周均是坚固的花岗岩围栏,让人心里倍觉踏实。
而舒曼,震撼得几乎不能直视四周。举目远眺,整个山林一片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直延伸到天边。远处是城市的楼群,衬在白色的天地间几乎看不见,山林外广袤的原野无边无际,和白雪皑皑的山林连成一片,还有河流、湖泊、公路,真正是气吞山河!苍茫大地,居高临下,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人暂时忘却了恐高的心慌,舒曼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自然的力量太奇妙了,带给你的感动足以让你忘却人世间的一切烦忧。
唯一有些煞风景的是,塔楼左边山头过去是殡仪馆,这会儿正在冒青烟,又一个生命灰飞烟灭了。而塔楼右边的山丘上,则是整齐排列蔚为壮观的墓地,也盖上了厚厚的积雪,生生死死,就在这天地间无声地演绎,无法让人不动容。
舒曼朝墓地的方向站着,因为林然就葬在那里。虽然距离遥远,看不清他的墓碑,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
"想象过飞翔的感觉吗?"
杜长风站在她的身后,从后面拥住了她。
"飞翔的后果,就是坠落,不是吗?"
"是,是坠落,但那种自由飞翔的感觉还是让人向往,"杜长风感觉她在风中发抖,拉开大衣,将她整个地裹在他的怀里,而他的声音,也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记不起有多少个白天黑夜,我站在这塔楼上眺望远方,眼睁睁地看着鸟儿们飞翔,却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想在这站到地老天荒,因为我害怕下去,一下去就要与那些疯子为伴。虽然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唯一的不同的是,他们不记得从前,也不去想未来,但我记得,一闭上眼睛,血淋淋的从前,就浮了上来……"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舒曼终于问到这个问题。
叶冠语早上出门的时候,但见街上白雪皑皑,心里莫名变得惆怅,又是一个冬天,十三年了吧。
上午一直在开会,讨论将公司总部迁往离城的诸多事宜。按理他应该很兴奋,新的总部大厦就坐落在林氏振亚大厦的马路对面,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然而他神思有些恍惚,一直不在状态,脸也绷得紧紧的,让属下们忐忑不已,说话非常小心。
散会后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抽烟。
桌上有个小相框,照片上的小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干干净净,坐在一片野菊花地里笑得非常灿烂。
十三年了,她就是他的一个梦。没有人知道,在那样黑暗的日子里,这个梦于他而言是何其的弥足珍贵。那时候他带着母亲借住在公馆,边给母亲治病边谋算着继续打官司,为此他还专门钻研法律,买回厚厚的法律文典,一有时间就研究。可是,有时候他也在想,即便能复仇又如何呢?家破人亡,他还拥有什么?二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再也没有了希望,彻底地坠入深渊,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
他以为他这一生终将在黑暗中度过。除了母亲,他以为这世上再无他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她,一切就在刹那间改变……
离城的旧宅要卖掉,他原本是去清理东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突然决定去紫藤路的林宅看看,当时冠青已经去世四年了,林老头子也已经回国定居,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他还敢回来?紫藤路位于离城的南端,跟另一条路桃李街呈"7"字形连接在一起,虽然在离城生活多年,他却很少去这两条街,因为这街上住着的都是非富即贵,都是有身份的人,林家就是其中之一。舒隶家则住在桃李街,两家人都是那附近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林家的大宅院掩隐在紫藤路的绿树丛中,叶冠语当时徘徊在门口,透过镂花的铁门,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十五六岁的样子,抽抽搭搭地在掉眼泪。那少女穿了件鹅黄色的毛衣,白色的裙子,站得笔直,低着头的神态真是好看极了,长发分两边扎着垂在胸前,树上的落叶随风轻舞,掉落在她身上。她的脚下也是厚厚的一层落叶,夕阳斜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迷人的金色,风吹动着她的裙摆,露出她藕段似的小腿,那画面美得让人窒息。
叶冠语就是那一刻才体会到,什么是窒息。
不久,屋内走出一个年轻人,正是林然!四年不见,他又瘦了许多,更显得他长身玉立,儒雅斯文的气质让他是那么的超凡脱俗。听说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演出,名气是越来越大了,报纸上经常见到他的访问。叶冠语每看到他的报道,总是快速地翻过报纸,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回避。相反,他关注着林家每一个人的动态,当然也关注着林然,但对林然的关注似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哪里不同,他并不愿多想。就比如看到林然从屋内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竟然激动得浑身战栗,心中的网千结万结,纠缠不清,竟不敢直视他。四年前那个深秋的夜,他在桂花树下的哭声,突然灌入他的耳畔。
前尘往事呼啸而过,一个转身,从此天涯。
叶冠语屏住呼吸,唯恐林然发现他的存在。他看到林然坐到树下的秋千上,慵懒地跷起腿,问那少女:"想明白了没,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弹好吗?"
少女怯怯地看了林然一眼,点点头。
"那你说说看,怎么没弹好?"林然声色俱厉,眼神却很温柔,飘飘忽忽地落在她的脸上,似在探究,也似在欣赏。
少女回答:"我,我开小差了。"
"开小差?开什么小差?说!"
"我想去看《滚滚红尘》,林青霞演的,我跟同学约好了去看……"
林然闻言想笑,又克制自己不笑,道:"哪个同学约你啊,男的还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
"好啊,年纪小小,就知道跟男生约会了!"林然手中挥动着一把钢尺,作势要敲她,"想看电影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不能带你去看吗?"
少女偷瞟了他一眼,一声都不敢吭。
林然轻咳声,继续装模作样,可是又忍不住捏捏她的手,拉拉她的胳膊,一本正经地问:"那电影……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同学看了都说很好看!"少女这回没当哑巴,连连点头,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吐舌头,低着头偷笑。
"你还笑,臭丫头!"林然掐她的胳膊,顺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的秋千上坐下,搂着她的肩膀说,"要看电影,只有一个办法,把刚才那首曲子弹到我满意为止,否则,你给我站到天黑,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少女笑逐颜开,那脸,那眉目,那有着优美弧线的下颌,让铁门外的叶冠语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差不多是逃回了桐城,彻夜未眠。命运太诡异!在命运的棋盘上,邂逅抑或是重逢都是命运事先设定好了的,叶冠语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就见过那个女孩,他隐约知道,他的人生注定会因为那个女孩而改变。一连好多天,他都像喝了迷魂汤似的,整个人晕晕乎乎。从此以后,他经常出没在林家附近,并且很快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叫舒曼,正是舒家的女儿,舒隶提到过的二妹!
世事翻云覆雨,竟是这般无稽。叶冠语像着了魔似的,深深地陷了进去。他摸清了她每天到林家学琴的时间,要搭的公交车,要经过的马路,远远地守候着……那真是个很调皮的女孩,走路从来没规规矩矩地走过,喜欢在路边买糖炒栗子,喜欢爬过邻居的栅栏去偷菊花,喜欢站在蛋糕店的橱窗前流口水,喜欢拦住放学的小孩子,跟他们踢毽子……
事实上,叶冠语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潜回离城,不仅是看那女孩,也是为了窥视那个杀人的恶魔。疯人院一扇破烂的铁门根本关不住那个浑蛋,他经常跑出来,满大街溜达,跟个没事人似的。每每看到他,叶冠语恨不得冲上前揍他几拳。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在没有积蓄足够的能量前,是别指望将那个疯子绳之以法的。可是他发现了一个秘密--杜长风也在窥视舒曼!
这让叶冠语意外,那小子是什么时候盯上舒曼的?他发现他经常躲在舒曼家门口,如痴如醉地看着她房间的灯熄灭……
忽然想起数年前杜长风的生日,大家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楼里闹腾,众人起哄要争做舒家女婿,别人都是选舒隶的大妹妹舒秦,唯有他和杜长风选的是二妹。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是命运设定好了的局。
叶冠语很多天都没法平静。
他恍然意识到,他和杜长风之间的纠结不仅仅是冠青的死,而那个有着一张天使般纯真面孔的舒家二女儿会导致他们更深的仇怨,他发誓,他一定要在那疯子的前面抢到舒曼!但是,他凭什么去抢呢?当时他和母亲的生活虽然因他的勤奋工作有所改善,却没有太大的起色,别说打官司,就是给母亲治病都让他力不从心。一无所有,他如何能得到他想要的?何况,那女孩并不认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叶冠语为此郁郁寡欢起来,只觉得前途茫茫,寻不到出路,他开始酗酒,开始夜不归宿,在街头游荡……
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他从外面游荡回来,一进门,就撞见有人闯进他家。他吓住了,对方也吓住了,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戴着副金边眼镜,很是气派儒雅。此人正是杜长风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化成灰他都认得!
"你来我家做什么?"叶冠语冷冷地拦在门口。林仕延很和善地冲他微笑道:"没什么,给你母亲送点吃的补补身体。"
"良心不好过吧?"叶冠语逼视着对方,冷笑道。
林仕延掩饰着自己的局促,态度装得很诚恳,开口就叫他"小叶",十足的伪君子:"小叶,我回国定居已经半年了,一直想来看看你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你们怎么会住在这儿的?"林父背着手在茉莉花丛中转悠,满脸疑虑,"这房子好像不是你的吧?"
"关你什么事?请你马上离开这!"
"小叶,我知道你恨我们,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还是恨,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都退一步好不好,你母亲身体不好,你忍心看着她这样受苦?"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
"是,是,我从不否认这一点,所以我有责任照顾你母亲,还有你,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叶冠语铁青着脸,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林父循循善诱:"不能这么武断的,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漫长,四年前我就想跟你谈,但那个时候你……情绪激动,我又急着回美国,就拖到了现在。都退一步吧,这四年我心里不好过,实在不好过,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帮助你们,我可以帮你实现人生的理想……"
"我人生的理想就是让你儿子血债血还!"叶冠语叫起来,一把将他推到门外,"滚!别让我看到你和你们林家的任何一个人!"
林仕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但他没有动怒,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走前撂下一句话:"我跟你明说吧,我给你两百万,这笔钱四年前就应该给你的。你要不要自己考虑吧,至少应该让你母亲生活得好一些,如果想通了两天内来找我……"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们林家有任何瓜葛!"叶冠语喝了点酒,扯着嗓门吼。
林父知道没法劝服他,只得转身离开。
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却又转过来,想了想,对叶冠语说:"你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小伙子,你现在住的这房子过去都是我们林家的产业呢……"
……
门外传来吕总管的轻叩声。
"进来。"叶冠语揉着太阳穴,声音疲惫。
吕总管看他的样子就知他心情不好,轻手轻脚走到跟前,低声道:"乔迁庆典的名单基本上都录好了,你看振亚那边……"吕总管犹犹豫豫,意思是要不要请林氏的人,因为乔迁之后两家公司就成了隔了条马路的"邻居"。叶冠语抬头,微微眯起眼睛,原本紧绷的脸忽而舒展开来,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请啊,干吗不请,连邻里关系都处理不好,以后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吕总管点点头:"那我叫人去补请柬。"说着转身欲走。
"慢着。"叶冠语叫住他,"二院那边……是什么情况?"
吕总管答:"派人盯着呢,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叶冠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其实我很想看他们的演出,尤其是听舒曼弹琴,她的琴声很美,很美……"
"你的琴声很美。"杜长风难得说一句中听的话。舒曼已经重新回到了学校,第一堂课,杜长风全程都在旁听。
因舒曼是背对着门口辅导学生们弹琴的,杜长风站在门口听的时候,她并未察觉。下了课,大约是学生们都惧怕校长的威严,一个个自觉离开教室,舒曼起身回头时才发现杜长风站在身后,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点了点头。杜长风背着手踱到她面前,直视着她,赞她琴声美的时候,她的脸有些微微地泛红,道:"过奖了,杜校长。"
杜长风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显然他不大适应别人这么称呼他,因为学生们一向称他"Sam先生",很少有人称他校长。用韦明伦的话说,他实在不够为人师表。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咧嘴一笑:"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舒曼不知怎么在他面前总觉有压力,低下头,就准备离开。杜长风压根就没有让道的意思,直视着她,目光炯炯有神:"怎么,很怕跟我在一起吗?跟我这个杀人犯在一起,让你很有压力?"
他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但她很不喜欢他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没错,他已经告诉了她一些事情,他是为什么被关在二院的。她没有资格评价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她自己不也有吗?她不是也当过罪人吗?所以在得知真相后,她并没有如他原来想象的那样,马上逃之夭夭,相反,她多少对他有些同情,因为她太了解一个人被钉上十字架的感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选择留在钢琴学校,抑或劝他继续演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想做些实际的事情。学生们期待的眼神让她欣慰而满足,她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她的存在对于那些求知若渴的孩子来说是有意义的。这就足够了。
可是此刻面对杜长风咄咄逼人的眼神,她很不快,冷冷地回了句,"我还有事。"就要走开,杜长风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舒曼……"
她抬头看着他。
他亦看着她,想说什么,嗫嚅着嘴唇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他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很多很多的话……她不知道,那日从二院送她回城里,他在她公寓的楼下就一直没有离开,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然后又熄灭,就如一颗心从激荡到冷却。他始终没法和她产生共鸣。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和她相处,很想亲近她,却总被她的冷漠刺到,他外表看似无所不为,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懦弱得可悲。
"山姆,我留下来是因为这些学生。"舒曼也没有挣扎,直直地看着他说,"我喜欢钢琴,喜欢这些孩子。"
他松开了她。然后说:"我答应你继续演出,是因为你。"怕她没听明白,补充道,"只是--因为你。"
杜长风的确答应了舒曼继续演出。什么样的理由都说服不了他,谁的话他都不会听,但她是舒曼,能和她同台演出其实是他多年来的一个梦,尤其是她说她的日子不多了,她想借由这次机会重回舞台,从而给自己的人生画一个圆满的句号。这样的话,对他而言无疑是刀子,直刺他的心。
私底下,他问过韦明伦关于她的病情,韦明伦当时只是叹气:"她哥哥就是著名的心脏病大夫,林希也是心脏病大夫,两个人都是专家,他们都说……只能保守治疗,你自己想想吧。"
韦明伦又说:"舒曼很坚强,自己的病情怎样,她其实比谁都清楚,但她仍然很积极地活着,教孩子们弹琴,用音乐继续自己的人生,她让我钦佩。"
于是他更加备受打击,当时捂着脸,哽咽得几乎不能言语:"我浪费了十三年!我原本有十三年的时间可以和她相处,可是我浪费了……"
"所以你现在才要珍惜。"韦明伦按住他的肩膀。
此刻,他看着她,很多的话无从说起,仍然只是那句:"舒曼,我浪费了十三年……"
舒曼笑了笑:"现在还来得及啊,如果这次演出成功,你的人生会翻开新的一页。"
她还是不懂他!
最后他只能颓然地坐到琴凳上,阳光透过教室的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将他和琴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令人无法直视。他侧着脸,更加显出他脸部轮廓的坚毅,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像是精心篆刻出来的,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孤独的雕像。
舒曼一时又有些迷茫,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是不是就见过他?
她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两人正沉思着,"哐当"一声,韦明伦推门而入,脸色灰白,气喘吁吁的,一看他的样子就是有很紧要的事。
杜长风和舒曼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韦明伦急急地走过来,挥着手里的一份文件说:"我们的演出被叫停了。"
舒曼张着嘴,像是没明白过来。
"文化局刚刚下的通知。"韦明伦又气又急,在原地转着圈子,"你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说着一拳捶在琴盖上,十分懊丧。
杜长风倒是不紧不慢地问了句:"理由呢?"
"一堆。"
"那就是没理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没有补救措施?"
"我正在想办法,晚上约了文化局的领导吃饭,你也去吧。"
然而,无济于事,接下来的几天无论韦明伦怎么走动关系、解释,都扭转不了既定的事实。那些人就像是串通好了似的,要么避而不见,要么闪烁其词,连忽悠的语气都是惊人的一致。这就意味着两年的精心策划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全都化为泡影。韦明伦简直要疯了!
这天晚上,韦明伦奔波一天又是无功而返,垂头丧气地回办公室。一进校门就看见舒曼在铜像前发呆。
月光冷冷地洒了她一肩,让她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而林然的雕像,刚好"目光"和她对视,微笑着,那样对视。天人永隔,似乎并不能阻止两人的精神交流,舒曼一有空就站到林然的雕塑前,和他说话,抚摸他的脸,当他还活着一样。也许在她心里,林然从未离去吧。
两个人只是换了种方式相处。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如此而已。
这更加让韦明伦难过,他不知道杜长风看到此情此景的感受,他看了只觉难过,为林然难过,也为杜长风难过。爱一个人,就是在心里生了根,即便那人已经离去,也不能阻止对他的思念。这就是爱情啊……杜长风,这辈子怕是难了。韦明伦拍了拍舒曼的肩膀,沙哑而疲惫地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
舒曼扭头一看是他,笑了笑:"没事,我想在这儿待着。"
韦明伦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雕塑下的大理石阶上,什么话也不想说。舒曼心生恻隐,问道:"还是没有进展吗?"
问了也是白问,看他这样子像是有进展吗?
韦明伦无力地摇头:"我已经放弃了。"说着颓然地埋下头,低低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原因了,我们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斗不过那人。"
舒曼也坐到石阶上:"你的意思是背后有人干预?"
韦明伦点点头。
"是谁?"
韦明伦转过脸看着她,"你认识的。"
"我认识?"舒曼眯起了眼睛。
"是啊,你认识。"
"……是谁?"
"叶冠语。"
舒曼一愣,像被定住了似的。
韦明伦看着她说:"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舒曼还是摇头:"他为什么要干预我们的演出?"舒曼对于杜长风和叶冠语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杜长风只告诉过她,他年少时误杀过一个人,因此被家人在疯人院关了五年,这段经历让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锁,至今无法坦然面对公众。韦明伦也不好明说,只是连连叹气:
"一言难尽啊,他们两个人的仇怨,已经十七年了。"韦明伦掏出一根烟,也不问舒曼能不能抽,自个儿先点上了。平常他是极有风度的,每次有女士在旁边,他都要先征求对方的意见才点烟。可是现在他焦头烂额,什么风度都顾不上了,长长地吐出一个烟圈,那烟圈慢慢腾起,正好萦绕着林然的雕塑,韦明伦仰望着"林然",眼眶渐渐变得湿润:"哥们儿,还是你幸福啊,可以永远地抛开这一切。Sam就没这么走运了,这辈子他都摆脱不了了,一辈子见不了人,明明活在阳光下,灵魂却在地狱里……"
舒曼狐疑地看着韦明伦,心底某根弦突然被拨动了下,脑海莫名翻腾出一片翠绿的竹林,在风中摇曳起伏。有两根刻着名字的竹子笼罩在一片薄雾中,那名字,慢慢地清晰,慢慢地在她心中亮起……
很久,很久,她终于问:"叶冠青是谁?"
组曲二一盘没下完的棋
周一上班,叶冠语意外地接到舒曼的电话,邀他"喝茶"。叶冠语正寻思着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但很快意识到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出来,因为舒曼跟他说话的语气,明显来者不善。
但叶冠语是什么人,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他在电话里温言细语,不紧不慢地跟舒曼说:"可以啊,我们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这阵子我的公司总部要迁到离城,有些忙,也没空联系你,我们不如吃个饭吧?"
舒曼犹豫了一下,果断地说"好"。
叶冠语挂上电话,嘴角浮现出笑意,哪怕她的语气很不客气,可是听到她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变得柔软,仿佛春天的田野,被细软的雨丝一点点注满,连呼出的空气都带着饱满的绿意。
事实上,现在正是寒冷的冬天。刚下过雪。
她是他生命里的春天,一直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她就像是春天的一树桃花,静静地绽放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每每最苦痛的时候,他就会闭上眼睛,微风过处,满树飞红化作细雨,在他脑海中簌簌地落,落了一天一地,于是蒙尘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而这些,舒曼毫不知情。
她下午是坐火车到桐城的,下了火车已经是黄昏,叶冠语派司机在车站接到她,没有带她去餐厅,而是直接把她带到了清水堂公馆。叶冠语上穿浅灰色开司米毛衫,同色的裤子,外面披了件黑色Anne Valerie Hash大衣,看似低调,其实非常奢侈。舒曼在巴黎待过,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大衣不是成衣,是专门在巴黎定制的。她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来头的人,只是没有料到他跟杜长风会有这么深的仇怨。
"可把你等来了。"叶冠语笑吟吟地从正厅迎出来。因为没有穿西装,他看上去少了很多商场中的锋芒,显得随和亲切。
舒曼诧异地打量着满园茉莉,只觉似曾相识,愣了愣,然后忽然想起,林然家的院子也种满茉莉。
"这是你住的地方?"舒曼好奇地张望。
"正是。"叶冠语引着她往正厅去,"你还没来过吧,先歇会儿,过后我带你参观参观,宅子是老了点,不过很清静。"
因为是黄昏,古老的青砖楼半边照在斜阳里,半边掩隐在树荫中,屋内窗明几净,家具虽然都是旧款,却看得出来档次很高,可以瞧见主人曾经显赫的身份。但舒曼还是对着前院满庭的茉莉发愣,虽然尚未到开花季节,但绿油油的枝叶在斜阳下随风摇曳,一簇簇,一丛丛,未见花,已闻花香。院子里还有棵很高大的海棠树,春暖花开的时节在树下赏花,绝对是件心旷神怡的事。
这宅子给她很奇妙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
叶冠语刚在舒曼身边的沙发坐下,手机就响了,他似乎很谨慎,笑着跟舒曼说了声抱歉,就到旁边的偏厅去接听电话了。舒曼打量四周,被厅内墙上一幅苍劲有力的书法吸引,落款处写着"秉生寒夜赠佩萝",佩萝是谁?是个女的吧?秉生呢,又是谁?舒曼走近那幅书法,虽然裱在镜框里保存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年代已经久远,再看看四周,西式的家具款式陈旧,擦得雪亮的水晶吊灯灯光明显泛黄,仿佛渗出岁月的流金。而角落里那座古老的座钟更是老物件的代表,"咔嚓咔嚓"走得缓慢而沉重。
可是屋子里反而显得很静,仔细聆听,感觉似有人在轻声耳语般,明明看不到人,却分明听到叹息。舒曼好奇地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梯踩在上面还咯吱直响,二楼是会客室和几间卧室,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地上铺着厚厚的暗红地毯,壁纸已经发黄了,墙上的挂画也都看出是旧作。舒曼不由得有些疑惑,叶冠语那么洋派的一个人怎么喜欢住在这古董似的老房子里。
三楼呢,三楼是什么样子?
舒曼的好奇心有增无减,又一步步踏上三楼。
刚上几步,楼下传来叶冠语的声音:"小曼,三楼就不要去了吧。"
回过头一看,叶冠语已经脱了大衣,穿着毛衫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仰着脸孔微笑看着她。舒曼讪讪的,有些受到惊吓。
"除了三楼,你哪里都可以去。"叶冠语踏着咯吱响的木楼梯走上来,伸手把舒曼拉回二楼,很客气,似乎也是告诫,"因为我答应过这房子的主人,三楼是她私人的地方,我都不上去的,你也别上去好吗?"
舒曼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告诉你一声就是了。"叶冠语把她引回到二楼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怎么样,这里还可以吧?"
舒曼局促地一笑:"挺好的,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有雅兴的人。"
叶冠语眉毛一扬,眼睛微微眯起来:"哦,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很想知道。"
舒曼心想,你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但她马上想到此行的目的,她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绪,跟他闹僵,只会让事情更糟。于是她换了张面孔,浅笑盈盈地说:"你看上去不像个生意人,我是说现在。"
"谢谢,这话我爱听,如果我在你眼里像个生意人,无外乎就是说我满身铜臭,是这样的吧?"叶冠语彬彬有礼,背对着阳台坐在舒曼对面,眉心堆满喜悦。他的确是喜悦的,哪怕知道她来者不善。
舒曼没有马上答话,低头饮茶。她低头沉思的样子极美,粉颈微露,长长的睫毛低垂,秀气的五官,配上细白粉嫩的肌肤,像极了陈逸飞笔下的佳人,举手投足,暗香浮动。
叶冠语不由得一阵恍惚。终于是近了。近点,再近点,他就可以真实地触摸到她。这么多年了,她就是他的一个梦啊……
晚上,两人一起在公馆吃晚餐。
公馆的厨房很大,不知叶冠语打电话从哪叫来两个厨师,不一会儿工夫就做出一桌的佳肴。他说在外面吃太吵,哪里都没有公馆安静。的确是很静,一楼的餐厅有个大窗户,除了轻缓的音乐,就只有窗外的飒飒风声,昏黄的灯光不是很亮,衬着田园风格的墙纸反而很有情调。
偌大的一间餐厅,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舒曼坐在叶冠语对面,头发披散着,眉目间并不让人觉得出奇美艳,但灯下映得面色莹白通透,隐隐似有水光流转,甚是楚楚动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叶冠语已经闻到了她身上迷人的馨香。他的心一阵狂跳。
是真的吗?
她真的就在他的面前吗?
十几年了,回来娶她,一直是他困苦生活中最深切的向往。在外漂泊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面孔是他忘却内心苦痛最深远的记忆,没有那些记忆,他也许一天都活不下去。发家后,他拥有过很多女人,她们都有共同的特征:大大的眉眼,尖尖的下巴,皮肤白皙,长相清纯。但她们没有一个是她,她始终是无可替代的,所以他回来找她,一步步靠近她,直到最后,打开大门,将她迎进了屋。
但叶冠语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要做的工作很多,比如眼下,他必须要给舒曼留个体贴周到的好印象。他微笑着给舒曼布菜,倒酒,两人慢慢聊着,自然就聊到了杜长风的身上,舒曼正寻思着怎么开这个头,叶冠语却先说了:"你还是在他的学校吗?"
"是。"
"他对你图谋不轨,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干吗还留在那里?你知不知道你的处境很危险?想教琴,我给你开个学校嘛,以你的名义开,就在这公馆里都行。"叶冠语一脸认真,说得跟真的似的,"这院子别的都好,就是太静,如果有孩子们来闹闹,多少能增加点人气。舒曼,我是说真的哦……我很想为你做点事,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让你不反感,我很怕你呢,怕你生气。"
舒曼愕然,这样的开场白,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叶冠语继续说:"不要被那个疯子蒙骗,他只想给他哥哥报仇,你明白吗?所以我认为你来这里是最安全的,我保证他不会来找麻烦,他只要敢接近公馆一步,我会给他好看。"
叶冠语的本意是给舒曼吃定心丸,但舒曼听着这话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是傻子,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还是具备的。不管杜长风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她,可毕竟相处过一些时日,她觉得那人性格是乖张了些,人倒是不坏,而且一个正常人被关在那种地方,无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她都有些心生怜悯。她一直记得搬钢琴那天,她从他眼中读到的绝望和悲伤,真的,除了林然,她没有见过那样的悲伤。
叶冠语喝了点酒,脑子明显没有平日里清醒,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他变得无所顾忌起来。他脸上笑着,笑容让他的脸部完全舒展,竟是罕见的俊朗,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舒曼脊背发凉:"小曼,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他的渊源深着呢,十几年前就认识,他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这些年,他做过什么,去过哪里,结交什么人,包括……泡过几个女人,我都知道,下雪的那晚你在卧虎山庄,想必他对你动了念头,在你房门外徘徊到凌晨,可怜的家伙……"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不要奇怪,我不是监视你,是监视他,为什么监视他,以后你会明白的。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全都如数家珍。比如他曾经很喜欢一个女孩,为了寄托思念甚至养了两只天鹅,他把其中一只天鹅叫'丫头'……他为那个女孩辗转难眠,经常偷偷地躲在女孩家的附近看她。我非常明白那女孩对他有多重要,那只叫'丫头'的天鹅死后,他差点病死……"
什么东西极细微地刺进舒曼的心。
她的嘴唇颤抖,神思迷离,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叶冠语目光炯炯地瞅着她,继续侃侃而谈:"我想是上天刻意这么安排吧,因为我认识那女孩,并且深深地陷进去了,这些年,那女孩就是我最美最纯的一个梦,我对那女孩的向往一点也不比他少……我心里很明白,只要赢得这个女孩,我就赢了那个疯子,但不仅仅是因为要赢他,而是我真的爱上了那女孩,她是这世上迄今为止唯一让我想拥有的爱……
"我跟她说话的每一个瞬间,我的心跳频率都快得让我窒息;回国后,我每天等候在她住的那个小区附近,只为了可以碰见她,看着她的身影我就会很满足;我熟悉她的一切生活习惯,她常去的便利店,她常去的公园,她生病时常去的医院,我都摸得比自己的家还熟悉;她最喜欢弹的曲子,最喜欢穿的衣服,最喜欢用的洗发水,最喜欢吃的豆浆,我都铭记于心,我记不住我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却记得她每周哪天会外出,哪天会在阳台上发呆,哪天会在房子里教小孩弹琴……
"我在窥探她的时候,我知道那个疯子也在窥探她,每天夜晚,我都看见那个疯子在她家楼下徘徊,坐在那两棵苦楝树下抽烟抽到半夜,她发病入院后,他彻夜逗留在医院,却不敢露面,我能理解他的矛盾,他恨她,却又爱她……小曼,你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吧?"
刹那间,有泪汹涌而出。
她只以为他在说疯话。
她一度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这般惦记着她。
可就在此刻,她看到了一直迷惑不解的谜底,她对他的似曾相识,他看她时绞痛的眼神,却原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么多年,她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以为再也不会为谁心痛,可是此刻她的心又微微地疼起来,仿佛有极细的针扎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牵起更痛的触感。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哭?"叶冠语已经喝多了,伸手怜惜地想去拭她的泪。她避开,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但他极快地掩饰过去,笑了笑,将一盘春卷端到她面前,"来,尝尝这个,你一定爱吃。"他支着下颌,目光像是漫不经心,看着她说,"我亲自下厨做的哦,下午你来之前,我就做好了。"
舒曼再次瞪大眼睛,他还会下厨?
"来,尝尝。"叶冠语夹了个春卷放到她的碗中。舒曼迟疑着,浅尝了一口,只是一小口,她就像浑身遭了电击似的,僵直着身子,思维和四肢都动弹不得……这味道,正是年幼时她在翠荷街尝过的!
叶冠语如愿以偿地看到她嘴角在剧烈地抽搐,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却不说话。
因为他知道什么话都抵不过那春卷的味道。
他知道,她一定记得起。
更多的泪水自舒曼的眼眶溢出来,她几乎淡忘了的味道,她亦无限怀念的味道,竟然做梦般刺激到她的味蕾。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翠荷街的巷子口做春卷的那家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
叶冠语又夹个春卷到她碗里:"来,喜欢吃就多吃点,如果你想吃,我以后经常给你做。"
舒曼视线模糊地看着这个男人,恍然又记起,她在那个老伯的小摊前买春卷时,多次见过一个清瘦的大男孩在帮忙。有时候是两个男孩,一大一小,小的估计就是他的弟弟叶冠青了。她记得那个大男孩很羞涩,衣着寒酸,大冷天的,一双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帮父亲做春卷。而当时她和舒秦都俨然是一副小公主模样,穿得漂漂亮亮,每次出现在他家的摊前,他的头就埋得格外低,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们姐妹俩。
"我认识你,可比他早多了,舒曼。"叶冠语脸上没有了笑容,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他气宇轩昂,举手投足贵气十足,谁能把他和当年那个羞涩窘迫的男孩联系在一起呢。
舒曼含泪吃完了一个春卷。
"好吃吗?"叶冠语问她。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他又说:"我自幼家贫,父亲穷了一辈子,没什么留给儿女,除了做春卷的手艺,什么都没留。父亲说,有门手艺,总饿不死,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这么多年了,每每思念父亲,还有母亲,我就会自己做春卷吃,尝过我做的春卷的人,除了你,再无他人。其实春卷很多人都会做,大酒店、大酒楼都做得很好吃,但味道绝对跟你现在尝到的不一样。因为父亲说过,春卷做成什么样不重要,用什么材料也不重要,火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心去做,就像做给自己家里人吃一样,用那样的爱心去做,味道就一定与众不同,所以那时候在翠荷街,我们家做的春卷总是有很多的回头客,你也算其中一个吧,舒曼……
"当我第一次在紫藤路的林家小院见到你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就是那个在我家小摊前流连的小姑娘,那时候你很小,十岁吧。
"人生就是一盘局,我们都是棋子,下棋的是命运。
"无论我们怎么挣扎,总是逃脱不了命运既定的棋局,进或退,得或失,都是命运设定好了的。当年我家破人亡,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那个馋嘴的小女孩,没想到……竟然就是你,真的是你!
"你曾经那么长久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和你就是一盘没下完的棋,百转千回,现在我们终于在命运的棋盘上重逢了。
"舒曼,我断不会再放弃你。"
……
舒曼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月色下的满庭茉莉自顾抽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命运是一盘棋,原来如此!
叶冠语也起身,站到她旁边:"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是有事的吧。"
他终于问到了正题。
舒曼点点头,抬头看着他:"叶先生,你是个好人,因为老伯是个好人,他的儿子一定也是好人。你们一家人都很善良,非常非常的善良,我能理解你失去双亲、失去弟弟后,心里承受着的巨大伤痛。因为我也经历了这样的伤痛,也失去过至亲,可是……仇恨并不能唤醒沉睡的亲人,你不能,我也不能,而活着的人还活着,我们把活着的人整死,也得不到我们想要的快乐。"
"舒曼,你想说什么?"叶冠语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语速很慢,却陡然变得森冷。
"叶先生,我说这些的意思,并非是要为他辩解,我只是想请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你怎么报复,你弟弟已经活不过来了,那样的悲剧谁都不是成心的,我不是要为他们辩解,我只是不想你在仇恨的深渊里陷得太深。说到底你也是可怜的人,弟弟死得那么惨,现在举目无亲,既然如此更应该善待人生,为什么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舒曼!你没有资格教训我!"叶冠语突然提高嗓门,"我所背负的仇恨,我所经历过的人生,是你们所不能了解的!我活着的所有意义就是不让他们好过!即便自己会更不好过,我也在所不惜!这些我都不想说,但是……"他话锋一转,又换了种语气,"舒曼,只有一件事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对你是认真的,跟他们没有关系,跟那个疯子更没关系,你对我的意义超越了一切!是爱让我活到今天,不是恨,懂吗?舒曼!"
舒曼摇着头,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她犹犹豫豫地望着他,睫毛轻轻扬起,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柔软得让人心碎。
叶冠语最喜欢也最怕面对她这样的眼神,常常让他失去所有的抵抗和锐气。他凝视她良久,目光那样专注,语气温软得不可思议:
"在你眼里我或许是魔鬼,对吧?但是只有对你,我才能做回最本真的自己,十三年了,我躲在那个疯子的背后默默注视着你,这份感情你是不会懂的,你不懂,我不勉强,但请你不要亵渎它,哪怕我恶贯满盈,但是也有内心最不可侵犯的禁地,舒曼……"
"可我无法面对一个满怀仇恨的人,那样的仇恨我曾经面对过,我害怕……"舒曼的眼神已透露出她内心的混乱,眼底闪着盈盈的泪光。
叶冠语依旧是很从容的样子,此时的他温暖、和煦,如冬日之阳,慢条斯理,仿佛是跟她在拉家常:"我是有仇恨,但我不会让仇恨影响到我正常的生活和事业,我并没有把那家人怎么着,因为我深信良心的谴责远比仇恨更难熬,我可没有这么好心去帮他们解脱,我活着的每一天,对他们都是炼狱般的煎熬,让他们继续煎熬着吧,现在对我来说,爱情才是我真正想努力的方向……"
"感情是双方面的,叶先生!"舒曼打断他。
叶冠语笑了一笑:"当然,这个谁都懂,所以我才要努力啊,想把单方面变成双方面,不努力怎么行?"
舒曼岔开话题,直直地看着他:"可我很想演出。"
叶冠语接过话:"我可以为你举办个人专场演出,也会为你请来更大牌的小提琴演奏家来伴奏。"
"……"
林氏这边,整个上午,林希都在和父亲林仕延商谈林维股权的问题。振亚大厦的顶层就是集团董事长的办公室。林仕延坐在老板桌后,沉着脸,一言不发。林希站在父亲面前,低着头,也是一言不发。
已近一个小时,林希一直这么站着。
父亲没有任何要他坐下的表示,连个体恤的眼神都没有。
在公司里,父亲对每一个员工都很和蔼,无论是对老员工,还是新进的年轻人,父亲很多时候更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跟下属谈心、聚餐、开玩笑,处得像一家人。唯独对自己的儿子,从没有好脸色。父亲记得身边每个下属的生日,唯独不记得儿子的。或者说,父亲记得,偏偏装作不记得。这么多年,林希倒也习惯了。因为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从一个普通的外科主任爬到仁爱医院副院长,再到集团总经理,他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找到了理由。否则,他凭什么留在这,凭什么站在从未对他露过笑脸的父亲面前低声下气?
父亲沉默许久,终于发话了:"如果收不回你伯伯的股权,你也不要在这儿了。"
简简单单,就一句话。
没有父子间血脉相连的体恤。
林希说:"我找过婶婶,伯伯刚去世,她情绪很不稳定,我想可以再等等看……"
"还等!"林仕延猛地拍了下桌子,指着林希背后的落地窗说,"你自己没看到吗?叶冠语把公司总部都迁到我们马路对面了,明摆着就是正式跟我们宣战!再等下去,只怕他会直接把办公桌搬到这幢大厦来……"
马路对面是新落成不久的离城第一高楼--茂业大厦,数天前,叶冠语将公司总部从桐城迁到了对面。乔迁之日,市里领导悉数前往,离城排得上号的商界名流也都献上花篮,以表祝贺。叶冠语很有风度,派人送了两张请柬到振亚,恭请林氏父子前往赴宴。
林仕延当然不能失了风度,带着林希去道贺。叶冠语见到林仕延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们真是缘分匪浅啊,又做邻居了。"
林仕延气得回家就大骂林希:"你看看人家,才十几年工夫,就可以跟我们林氏做邻居!你再看看你自己,我把家业交给你,连个股权都收不回来,只怕不出几日,江山都要被人改姓了!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此刻,林仕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数落林希:"我真是很羡慕叶大龙,农民出身,却养了个这么出息的儿子!当年在翠荷街,叶大龙白天拖板车卖苦力,他那两个儿子每天晚上都要帮父母出摊摆夜宵,功课还名列前茅,那个时候你们几兄弟在干什么?不是在夏威夷度假,就是在瑞士滑雪,你们过的生活享受的教育叶家兄弟想都不敢想,可是现在呢,人家都要爬到我们头上搭窝了!你自己说,你对得起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栽培吗?"
林希只能忍:"爸,我会尽力的……"
林仕延冷哼了声:"尽力?你尽力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医院地下室,婉清说你经常凌晨回来,你在干什么?"
"在做研究。"
"研究?"林仕延不屑地敲着桌子,"你还是研究下怎么给林家添个丁吧,如花似玉的老婆娶进来,都成了摆设,你想我们林家绝后吗?成天倒腾那些个试管、仪器、耗子,你就能守住林家的家业?林家就能人丁兴旺?"
林希低声道:"爸,我们还年轻,要小孩的事可以再迟两年。"
林仕延冷哼一声:"迟两年?我怕我没那么长的命!你伯伯死得不明不白,哪天就轮到你老子,我已经不对你抱过高的期望了,你要能在我咽气前给林家添个丁,我就瞑目……"
……
天已经黑了,林希还待在办公室。上午挨了训,下午他基本就没有出办公室的门。一直希冀着自己强大起来,得到父亲的认可,他自认已经尽力,事事都顺着父亲的意思去做,可是结果呢?无论他怎么做,做得多好,始终得不到父亲赞许的目光。从小到大,他就是以父亲为中心活着的,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否应该这么做,他只知道他只能这么做,生在这样的家庭,他别无选择。
原本,一切都很好。真的都很好。但是上天从来没打算给你想要的全部,也许,甚至,你拥有的眨眼工夫就会化为泡影。当认定很多东西本来就属于自己时,是不允许失去的。哪怕他觉得家族的事业是个包袱,他可以自己放弃,就是不能被别人夺去。可是突如其来的真相,将他逼到了绝境,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必须抓牢,必须掩藏。必须,必须……
太多的"必须"了,他觉得活着的感觉就是窒息。即便面对自己的妻子,他也不能松口气。真是悲哀,哥哥关在疯人院五年没有疯掉,他生活在自由世界,却早已不是个正常人,连睡觉都不敢说梦话。真相,其实就是罪恶,每一张仁善的面孔下,都有一颗罪恶的心。
林希没有开灯,唯有在黑暗中他才能短暂地流露自己。他将头伏在办公桌上,他不承认自己在哭,可是明明有眼泪渗出,浸湿了衣袖。
回到紫藤路林宅,已是深夜。一进门,管家就递给他一份文件,他以为是公司送过来的,很随意地拆开,结果脸色大变……瞳孔剧烈地收缩,天地都在旋转,他顿时被抽了筋骨般跌坐在沙发上。
"……谁送来的?"他问管家。
"不认识,是位先生,说是律师。"
"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就说想请您咖啡。"
……
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十七年,这个秘密被藏了十七年,终于还是被人知道了。当初林希就表示怀疑过,堵得了一个人的口,能堵得了所有人的口吗?但父亲林仕延却坚持拿钱去堵,不知道是因为救子心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晚上,离城最尊贵的皇冠俱乐部。
VIP包间尽显奢华,厚厚的土耳其地毯鲜艳无比,铺满房间每个角落。华贵的水晶吊灯,名师的真迹油画,欧式的沙发躺椅,还有茶几上怒放的玫瑰,让整个房间显现着无与伦比的浪漫和奢侈。置身其中,仿佛走进了欧洲的某个宫廷,一切恍若在梦中。
林希进过这个包间,连门把手都是镀金的,以前招待贵客时林家租用过。而现在,据说已被叶冠语长期包了,作为私人的会客场所。他现在是很有钱,但到底多有钱,没人知道。而当林希看到叶冠语拿出一瓶1982年的红酒招待他时,不得不承认,叶冠语已经今非昔比。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贸然?"叶冠语一身白色便装,气定神闲地坐在林希的对面,随和温暖的神情仿佛是在跟老朋友叙旧。
"应该是很荣幸。"林希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叶先生太客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林某洗耳恭听。"
叶冠语闲适地斜靠着沙发,微笑着,点点头:"不愧是林老爷培养出来的,虎父无犬子啊。好,我就直说了,林维先生刚刚仙去,按理我不该在这时候介入这件事,但我是个商人,对于商人来说,时机是很重要的,明说了吧,我想要林维先生名下的全部股份。当然,价格上绝不会让他妻女吃亏……"
"不可能!"林希打断他的话,不容置疑,"我们林家内部的股权从不外流,这是我们的家规,请叶先生体谅……"
"是你们的家规,不是我家的,我才不在意这个,商人只在乎利益。"
"我知道叶先生现在资金雄厚,但我们不卖家业,请原谅。"林希态度坚决。
叶冠语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林公子,我今天既然请你来,根本就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叶某做事的风格可能你还不太了解,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征求别人的意见,跟你知会一声,完全是出于尊重,你该明白,OK?"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当然会答应。"
"我不答应!"
"那我弟弟冠青肯定也不答应!"叶冠语的脸色说变就变,刚才还云淡风轻,顷刻间就结满冰霜,"那份文件想必你已经看过了,你说如果公开,林公子,你还有可能坐在这里跟我谈天说地吗?"
"……"
林希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手心里满着冰冷的湿意,也许是出了汗,也许心里太紧张,因为他知道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是什么人,失踪十几年,突然杀回老家,无非为了复仇而来。跟他斗,林希一点把握都没有。就仿佛刚刚喝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一样,浓浓的苦意,一直苦到五脏六腑里去,苦得他头晕目眩,这是他自己酿的苦果啊!但他只能极力地忍着,好在是忍耐惯了的,再难再苦他也可以忍下去。而且,他的大脑已经在迅速地计较利益得失,12%的股份相对于黑暗无边的牢狱之灾而言,孰轻孰重,当然是一目了然。
良久,他端起面前的红酒,迟疑着轻抿了一口。
颤抖地放下酒杯。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神色凄然:"叶先生,我们可以出让这12%的股份,对于当年的那件事,我们林家真的很抱歉,为此我们也背负了十七年的十字架,我哥哥也在疯人院被关了五年,得饶人处且饶人,希望叶先生就此……就此……"
"算是弥补?"叶冠语浅笑。
"算……算是……"林希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你们的确很大方,当年你老爸很爽快地给了我两百万,正是那两百万让我发了家,也正是那两百万让我今天可以跟你们购得这12%的股份,世事难料啊,你说呢?"叶冠语笑出了声。
"适可而止,叶先生。"
"好,送客!"
叶冠语朝里间的秘书室看了眼,吕总管西装革履地走出来,礼貌周到地对林希做了个"请"的姿势,林希缓缓站起来,身体仍旧是僵硬的,对叶冠语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叶先生保重。"说着径直走向门口。林希已经出了门,房内却传来叶冠语冰冷的声音:"我弟弟的命不会只值12%的股份。"
这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小刀,直直地剖进林希的心里,让他连转过身的力气都没有,一切还都没有结束,没有结束啊……
组曲三如果一切是梦该有多好
十多年前,林仕延的确曾给过叶冠语两百万。刚开始叶冠语认定自己不会要,但是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四毛的一番话改变了他的看法。四毛得知林父要给叶冠语一笔钱时,很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应该要那笔钱,而且必须要:"为什么不要?不说这是你们家该得的,起码你不能让你妈老是这么疯疯癫癫,时好时坏吧?而且你妈的肺病,可不能再拖了。那老头子说得没错啊,就是他们林家欠你的。再说,你要真想有一天赢这场官司,没有能耐怎么行?怎么才有能耐呢?得有钱!哪来的钱?等着天上掉馅饼?那掉下来的不是馅饼,是石头,要砸死人的!"
"可是有那两百万又怎样?我也未必赢得了官司。"叶冠语似乎还没开窍。
"你傻吧,这两百万你就当是本钱啊,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有了本钱还怕翻不了身?用他们林家的钱起家,要是有一天能发家,再拿十倍百倍的钱砸死他们,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嘛,哥们……"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用林家给的钱报仇,这可比直接拿刀子捅死他们还解恨啊,他怎么没想到呢?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叶冠语第二天就登门拜访林家,很好,林然不在家,据说是去香港演出了。林仕延喜不自禁,很爽快地开了张两百万的支票给他。他可能以为事情终于就此了结,全然不知叶冠语心里的谋算。就此了结?做梦!连上帝都不能了结!
让叶冠语心绪翻腾的是,林母也在场,而且看他的眼光很特别,似乎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抑或是发现了什么,怪怪的。
那女人还是那么美,虽然年逾四十,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出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舞蹈演员,父亲是个高级军官,级别高得吓死人。但叶冠语对她没有任何好感,十几年前她扇母亲的那记耳光他到死都记得!让人意外的是,林夫人一直将他送到门外,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一直姓叶吗?"
"你说呢?"叶冠语没好气地反问。
林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他离开林家大院。
回到家,叶冠语买了很多好吃的给母亲。他知道,从今往后他没办法照顾母亲了,他要出去闯世界。可是母亲的身体彻底垮了,咳咳喘喘的。"妈,我送你上医院治病吧。"叶冠语拿到了两百万,坚持要送母亲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啊,那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都这把年纪了,听天由命吧。"母亲当时是清醒的,说话很有条理。她拉着儿子坐到床边,干涸的眼眶里又是滚滚的泪涌出来,"冠语,别管妈,照顾好你自己就行,咱们叶家终究是绝了后,可妈还是指望着你的……"
绝后?叶冠语当时没听明白。但考虑到母亲的病情,他没有太在意她的话。然而,母亲显然不是因为发病才说出这样的话,她看着叶冠语,抚摸着儿子英俊消瘦的脸庞,喃喃自语般地念叨着:"多俊的一张脸,孩子,你不晓得你有多俊,当年你爸把你抱回家的时候,我就喜欢你这张小脸儿,哪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舍不得丢下你……"
这话引起了叶冠语的警觉,他终于听出了什么,脸色倏地大变:"妈,你刚才说什么,爸把我抱回家?我是你生的呀,怎么……怎么是抱的……"
母亲怔怔地看着他,哆嗦着,又咳成了一团。
"妈,你又说胡话了是不?什么都别说了,好好养病才是真的,我过几天就要去广东了,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一定要替冠青讨回公道,妈妈,你无论如何要等到那天,答应我,妈妈!妈妈!……"叶冠语突然没来由地恐惧起来,从来没那么恐惧过,他拍着母亲的背佯装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是,聪明的人要装糊涂是很难的,叶冠语的不幸就在于他太聪明,他没法装糊涂。晚上,他找到四毛,心中的疑问一说出来,四毛就不吭声了。
"四毛,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从小到大,关于我的。"叶冠语即便恐惧,但他更想知道真相。
四毛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说了实话:"哥们,有些事情不必那么较真的,我是听说过,你……你是你爸从桥洞里抱回家的……是听说,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我妈从小就说我是臭水沟里捡的呢,我还不是没当真……"
叶冠语什么也没有再说,没有再问了。他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因为他在这个家庭成长到现在从没有后悔过,从小到大,父母给予他的疼爱从来就不比别的孩子少,甚至不比冠青少,尤其是老实憨厚一辈子的父亲,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聪明,有上进心,不像冠青,莽撞不懂事。
所以当年他辍学,母亲是极力反对的,也很不安,怕父亲泉下有知会责怪。做人要有良心,父母穷了一辈子,没有给他别的什么财富,只让他懂得什么是良心。
夜里回到家,他给母亲端水洗脚,摩挲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脚背说:"妈,你好好保重身体,将来我赚了钱要好好孝顺你的,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妈,我不会忘记自己是叶家的孩子,我姓叶,从来就是,不会改变!"
"儿啊……"母亲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接下来,叶冠语每天陪伴母亲,寸步不离,他怕自己没有机会,他不想自己遗憾。同时他留了些钱给四毛,托付他给母亲找个靠得住的保姆,多付点钱都没关系。他要四毛在他走后好生照顾母亲。四毛问他:"你要上哪儿?多久回来?"他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多久回来,但肯定得走,因为这里搞不好也是林家的地盘,在这里一天,我就别指望翻身。"
而除了母亲,叶冠语心里还有另一个牵挂。他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去见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去看一眼。他想记住她纯真无邪的脸。记得那天下着雨,他徘徊在桃李街很久很久,路两侧有许多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那个季节犹未落尽黄叶,在半空中枝叶交错。掩隐在梧桐与围墙中的都是些颇有岁月的老房子,精巧的屋顶在雨中透着岁月的沧桑。之后雨渐渐地停了,无数枝叶拱围着,枝头积雨滴滴答答落下,更显出那条路的静谧幽深。
远远地就看见那女孩走过来。打了把绿色的花伞,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一本小说,很入迷的样子,叶冠语故意撞上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只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竟然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为何不看看他,记住他,从而在未来重逢的时候可以一眼认出他?叶冠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底浮起泪影,他在心里对她说:"没关系,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你的,丫头,你要快点长大,等有一天我有足够的能力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要等我啊!……"
他几乎是一路跑回家。一进门,四毛就告诉他,林然来过!
"林然?"他吃惊得说不出话。
"是的,他等了一个下午,你要是早来十分钟,就能看到他了。"
"我为什么要看到他?我不想看到他!"
四毛最怕他板起脸:"他……他说是来给你送行的……"说着,拿出一封信给叶冠语,"这是林然要我交给你的,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无论如何要看了后才撕……"
"情分?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情分?"叶冠语颓然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拆开信,上面就一行字:明晨六点,暮云山顶见,我们一起看日出。
叶冠语那天晚上整夜未睡,在去和不去之间犹豫不决。但是凌晨三点多,他还是起床了。去,还是不去,他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他徒步往暮云山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犹豫。
清晨的暮云山云雾缭绕,湿气很重。山间的林荫道上落满红叶,不时可以看到晨跑的人们。又是一年深秋时,五年前的深秋,叶冠语和林然踏着满地的红叶爬到了山顶,靠着那块山巅的巨石畅谈人生和理想。这些年,那块石头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旧时的路,焚烧人视线的红叶,都是他心头萦绕不去的梦。
如果一切真是梦,该有多好。至少他不会如此犹豫不决地走在这条路上。
到达距离山顶不远的那座凉亭的时候,已经六点,叶冠语却没有再往上攀爬。因为他看到了林然,就站在山巅的巨石边。林然明显有些心神不定,不时看腕上的表。而东方已经破晓,朝霞在半空里渐渐舒展开来,照在那些如火的红叶上,更加的流光溢彩。林然孤独的身影,也像照在烛炬明光之下一样,渐渐变得有些僵直。这时候,红彤彤的太阳自天边升起了,一时间更加霞光万丈,缭绕在山巅的云雾整个的被镀上一层金色,林然正对着红日站着,一切光源都自天边投射在他身上,刹那间的绝美,被永远地定格。四下里除了鸟鸣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这宛如图画的仙境,在叶冠语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如梦如幻。他还是没有勇气上去跟林然打招呼。
他瞒得这样好,连他自己,都似乎瞒过了。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骗不了心底最深处的记忆,那里烙着最分明的印记。这么多年,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以为可以将往事抛诸脑后,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做不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而已。
而林然知道他可能等不到他想等的人了,终于决定下山。
叶冠语赶紧躲进凉亭旁边的树林中。林然从山巅走下来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凉亭里继续等。他是背对着叶冠语坐着的,点根烟,似在自言自语:"冠语,你真的不来了吗?我怕我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烟雾在他头顶缭绕,更显出他的落寞和悲伤。
"我真是傻,明知道你不会来还约你……我是咎由自取啊,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可是冠语,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即便做不了朋友,当个陌生人也好啊,至少还可以打个照面,可你连打照面的机会都不给我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过得有多么痛苦,每一天都像是活在炼狱中,Sam跟我一样,他也是生不如死,一个正常人关在那样的地方,如何好过?是,是,我们林家确实对你们叶家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那些事,真的要赔上我和你的友情吗?……我父亲给你钱的那天,恰好我不在,我回来后知道了这事,大骂了他们一顿,总以为用钱就可以摆平一切,钱是治愈不了伤口的,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解决这件事情,他们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冠语……我好想跟你聊聊,哪怕是被你责骂,也总比你躲避着我好,我想在你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你骂我懦夫都没有关系。冠语,你如果能听到我的话该有多好,谁知道以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有预感,很可怕的预感,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
林然坐了近一个钟头才脚步沉重地离开。
叶冠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去……。叶冠语话都到嘴边了,想喊住他,可就是喊不出声。
林然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红叶深处的小道上。
叶冠语很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心里总会牵起隐隐的痛,因为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林然,真的是最后一次!林然的预感竟得到了残酷的应验。几年后,林然的死讯传到巴黎的时候,叶冠语还以为是开玩笑,打电话给他的是四毛,给予了他很肯定的回答:"是死了,被他老婆毒死的。"
那天,叶冠语足足两个小时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那样遥远,听在他耳中,却是惊心动魄。林然,林然……他在心里唤着他的名字,感觉连呼吸都痛彻心扉,无穷无尽的悲凉席卷而来,他将自己溺毙在茫茫暗夜中,再也无半分力气挣扎。
那天晚上,他关掉了别墅里所有的灯。在卧室里点上蜡烛,守了一夜。他极力想回忆点什么,脑子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只听自己的一颗心,在那里扑通扑通地跳着,尽管跳着,却没有一丝暖意泛出来。他站到窗前,瞅着茫茫夜空,一颗流星突然滑过夜幕,直坠飞下,刹那间便跌入墨黑的山林那边去了。他知道,那颗流星是谁。
后来他托四毛拍了林然墓地的照片寄到法国,那张照片,他一直揣在身边,陪伴他又过了三年。三年后,也就是两年前,他回到中国,回到桐城,此时的他已非当年那个穷小子,他犹豫着该不该出手。可惜母亲已不在人世,否则,她应该为他感到欣慰的。
母亲是在他离开桐城后的第二年去世的,他当时在广东因为受骗被牵进一桩官司而身陷囚笼,没有赶回去奔丧,跟当年没有见林然最后一面一样,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他在监狱里对着桐城的方向连连磕头,痛哭到天亮。他终于还是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上帝连一点点的怜悯都不肯给他!
那桩官司应该说改变了他的一生,他不仅赔掉了林家给他的两百万,还搭进了自己几年来的血汗钱。就因为太轻信他人,落入别人的圈套,最后被债主报警而关进了看守所。虽然事情后来查明,他很快被放了出来,但他又变回了从前的一无所有。不过正是那一次的惨败,让他悟到了要成功就必须狠,至少要比你的对手狠。于是他从一头羊变成了狼,不仅凶狠,还毒辣,只要能达成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他的字典里不再有"心软"两个字,东山再起后,看着一个个对手倒在脚下,他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有种麻痹的快感。谁让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呢,要不被吃掉,就必须先吃人!
但是,他是怎么东山再起的呢?关于他发家的传闻,有很多种说法,最被公认的一种是,他在深圳用借来的钱投资股票,一夜暴富。后又涉及地产、酒店、物流等行业,短短的十几年就身家数亿,现在据说已经过十亿了,甚至更多。他究竟多有钱,没人知道准确的数字,人们只知道他很低调,两年前悄无声息地从法国回到桐城,一直住在墨河边的清水堂公馆里,从不轻易出现在公众面前,一般人也很难走进那座神秘的公馆。为了避免被打扰,他甚至买下了公馆所在的那条街,闲杂车辆一律不得经过,公馆里种了很多茉莉,一到春天街上就飘散着茉莉花香,于是他捐了一大笔钱做慈善,征得政府同意,将那条街命名为"茉莉道"。
他为什么喜欢茉莉?
人们说,一定跟女人有关。
叶冠语对此一笑而过,不发表任何看法,也不为自己辩解。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事业王国的真实背景,因为他答应过一个人,对谁都不能说。他将这个秘密深藏于心。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秘密不为人知。就连跟随他多年的手下都不知道老板的底子,只知道老板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沉思,手里总是把玩着一个翡翠戒指……
彩英因此一直很畏惧他,说他是个没法真正走近的怪人。彩英,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将她带到了法国。他供她上学,给她最好的生活,万千宠爱于一身,只因她长得酷似他梦中的那个人--大眼睛,弧线柔美的下颌。十年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收藏这个"梦",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需要寄托。当时,他正准备前往法国,临走前回离城拜祭母亲。那天下着大雪,他在母亲的墓碑前跪了两个多小时,雪花不断地落在他身上,却是无限萧瑟,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山脚下,是白茫茫的枫林,他走下山坡的时候,遇见一个少女在路边哭泣。头上肩上落满雪花,一张小脸儿冻得通红。
"你在这哭什么?"他问她。
少女抽泣着,"我姐姐死了。"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叫落英。"
"你叫什么名字?"
"彩英。"
舒曼回离城的那天中午和哥哥舒隶一起共进午餐。自舒曼来到离城,兄妹俩见面的时间很多,有时候妹妹舒睿从北京过来,就更热闹了。只是舒隶怎么劝说,舒曼始终不肯回家,尽管钢琴学校和桃李街都在中央公园的片区,要迈过那道门槛,舒曼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吃完饭,舒隶步行送舒曼回学校,没有开车。话题自然谈到了杜长风和叶冠语的身上,舒隶说:"这两个冤家,十七年了,还在斗,不知道要斗到什么时候才能罢休。杜长风一直暗中盯着你,林希和韦明伦都知道,他们竟然都瞒着我,这真是让我恼火……"
舒曼低着头不吭声。那日,叶冠语无意中说出这些事,她只觉震惊,被两个男人盯了十几年,她竟然浑然不觉,可见她有多么的愚钝!也难怪,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剧的阴影里,心力交瘁,根本无暇顾及周遭暗藏的危机。
舒隶叹口气,提醒妹妹:"不管是杜长风,还是叶冠语,你离他们远点,我不想你受到伤害。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不想再失去你,那两个人都是危险的家伙,只会带给你灾祸。他们谁的话你都不要信!尤其是叶冠语,他在国外待了十几年,谁知道在外面干了什么。"
舒曼说:"我没有跟他走得多近。"
"那就好,只是曼曼,你有家也不回,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爸妈都老了,你还要跟他们怄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一定要等他们都进了黄土,你才追悔莫及?都是一家人,血脉这个东西是任何情感都替代不了的,你明白吗?"舒隶对于妹妹跟父母之间的裂痕一直恼火得很,无奈舒曼死心眼,劝了这么多年,她就是拒绝进家门。但这次舒曼的口气有所松动,说考虑看看。尽管没有明确表态会搬回家去住,但她肯考虑,已是很大的转变。从前,她是谈都不愿谈的。
"其实,杜长风那小子……也蛮可怜,被关了那么久,唉,自作孽!他若来找你,你不理他就是,别去刺激他……"舒隶提起杜长风,言语间颇有些不忍,"我跟他从小就认识,他命不好,父母双亡后被林家收养,似乎得到了那边很多的宠爱。其实背负着……很大的不幸……"舒隶欲言又止,看着妹妹探究的眼神,不再多说什么。"好了,我要上班去了,有事打电话。"舒隶拍拍妹妹的肩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舒曼也要回学校上课,刚走没多远,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上穿咖啡色大衣,里面套了件米色高领毛衫,个头挺拔,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只手夹了根烟,神色落寞,走走停停。他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脚步零乱,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让舒曼不由得驻足凝望。
冬日的暖阳透过树叶的间隙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脸在日影下忽明忽暗,就如他的眼神,飘忽不定。
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在这样一条静谧的街道,两个人的邂逅像电影里惯有的场景,相互地凝视,每一个眼神都意味深长。在他的眼里,她的出现令他惊喜;在她的眼里,他像是一个谜,舒隶说他背负着很大的不幸,没错,她尽管一直不怎么待见他,但她总觉得他身上有种深沉的哀伤,那张脸也总让她似曾相识。她还是觉得她在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他,有多久,也许是前生也说不定。
"是从二院过来的吗?"舒曼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
他点点头,刚好路边有张长椅,两个人坐在椅子上说话。
杜长风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话题:"这两天天气不错。"老套的开场白,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是啊,天气预报说今年是暖冬。"舒曼也是没话找话。
他应了句:"难得。"
她点头:"是很难得。"
……
杜长风差点噎着,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尽说些废话。他顿了顿,轻咳两声,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她谈。
"舒曼,对不起,演出砸了,害你白受累……"连杜长风自己都奇怪,他居然会主动跟人说"对不起"。
"这又不是你的错,没事的。"舒曼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语气难得的平和,"以后还有机会,你不要太难过。"迟疑了一下,又说,"你跟叶冠语的事情,韦明伦都跟我说了,我也去找过叶冠语……"
"你找他做什么?"一说到叶冠语,杜长风的脸就板了起来。
舒曼转过脸,看着他:"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化解过去的恩怨,虽然这很难,但是……你们都这么恨着对方,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这些道理我都跟叶冠语讲了,他也跟我讲了很多……"
"讲……讲了什么?"杜长风顿时忐忑不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愣愣地望着舒曼。
"什么都讲了,包括你盯我的事,你盯了我十几年,对吧?"
杜长风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下去。
"为什么你不早出现呢?如果当年你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或许我不会陷得那么深,林然和舒秦也可能不会死,我当时整个地被……被那样的情感牵住了,脱不了身,救不了自己,其实当时如果有人能救救我该有多好,无论爱不爱他,我都会跟他走,逃离这里的一切。"
"舒曼……"
"我真是这么想的!"舒曼神色恍惚,无助地看着杜长风,"你来得太迟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接受……放弃吧,别傻了,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已经很不幸,虽然你杀过人,但我相信你是无意的,我觉得你很可怜,被关在那种地方,已经受够了惩罚。我哥也说你很不幸,我不希望你还陷在那样的不幸里……"
杜长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嘴唇剧烈地颤动,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亲口听到她说他不幸。天知道,这迟来的宽容和理解让他所有的坚强瞬间瓦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而她低着头,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他蹲下来,颤抖地伸手捧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心,"舒曼……"他哽咽,任自己的泪水在她的掌心泛滥。他说不出话,除了唤她的名字,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却感受到了他隐藏在颤动中的不可磨灭的创痛与悲伤,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说:"你该振作起来,好好地活,犯下了那样的错,更不应该浪费生命,因为你身上承载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生命。你没有资格浪费。珍惜每一天,做有意义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种赎罪,我能体会你想赎罪的心情。因为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赎罪,明知道林然的悲剧不是我一个人的罪,但还是无法放下自责。我教孩子们练琴,除了是出于谋生,其实也是想让自己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至于让自己虚度光阴。叶冠语……他恨你,无论怎么对你,你都包容吧,当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信念,恨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总有一天,他会放下仇恨的,因为恨的尽头是绝壁,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会回头的……"
组曲四超度不了自己
叶冠语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林维12%的股权。签字的地点就在茂业大厦的顶层会议室。林希受林维夫人的委托代表林维签的字,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叶冠语倒很客气,签完字还请他到办公室喝茶。
"你该知道我下一步想要什么吧?"叶冠语漫不经心地看着林希笑道。
林希面无表情:"你想进林氏董事会。"
"什么叫做我想?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会只停留在'想',林公子,你还不了解我?"叶冠语说着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直冲云霄的振亚大厦,脸上笑着,像吩咐自己手下似地吩咐林希,"给我准备一间朝南的办公室,就在顶层,房间里要放上我喜欢的茉莉,还得有个大的书架,我喜欢看书,墙上呢,挂几幅山水画,张大千的不错……"
林希脸上仍是无风无浪的平静:"一定照办。"
叶冠语盯着他,颔首道:"很好,我相信你会让我满意的。"
林希不愧是世家出身,任何时候都不会失了风度,离开时还不忘跟叶冠语道谢:"谢谢叶先生的茶,醇香怡人,不愧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脸上微微笑着。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叶冠语目送他离开,心里在说:我会让你哭的。
但是林希一走,叶冠语就接到舒隶的电话,语气很不客气:"你最好离我妹妹远点!你跟林家有什么仇,别把我妹妹扯上,她的病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道,别让她死在你手里,任何人死在你手里都不关我的事,牵连到我妹妹,我舒隶第一个不答应!"
完全是警告的口吻。
一向习惯凌驾于他人之上,何时被人这么训过?叶冠语颇有点吃不消。但他没有反驳的余地,到底是舒曼的哥哥,要想攻下舒曼,她的家人是无论如何得罪不起的。
因为是周末,叶冠语回了桐城。虽然吕总管已经在离城繁华的商业地段为他安排了新居,但他不满意,嫌那里太吵,还漫不经心地说了句,"紫藤路那边还不错"。吕总跟随他多年,马上会意:"我这就去安排,叶总请放心。"
其实对他而言住哪里并不重要,当年他在广东生意失败,连人行天桥底也住过,有时候是住公园,那个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只有活着,他才能报仇。现在,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产,可住哪里都不会有家的感觉,父亲早逝,母亲和弟弟都不在了,他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他还是喜欢住在公馆。车子一驶入茉莉道,周围的一切都静下来。很多人不理解,以他的身家,何至于住在静如荒郊、年代都不清的旧宅,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缘由。用过晚饭,他问吕总管:"舒小姐现在住在哪里?"
吕总管答:"暂时是住在她哥哥的公寓里,演出被叫停后,听说他们最近又在忙活一个钢琴比赛,这几天和那个韦明伦都住在卧虎山庄,应该是商议比赛的事。今天上午,舒小姐还特意打了电话过来,您不在,我接的电话……"
"舒曼打电话过来?"
"没错。"
"她说什么没有?"
"她说希望您别再干预她的事,意思大概是……"
"我明白。"叶冠语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挺可爱的,还主动打电话说这事,算了,让他们去折腾吧,看他们能折腾成什么样。"叶冠语决定先放他们一马,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他知道做事情最忌操之过急,他才不急呢,急的是林家人,他急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叮嘱一句,"给我盯紧点,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没什么事情了,你先回去吧。"
吕总管站着没动。
叶冠语诧异地看着他:"还有事?"
吕总管欲言又止:"是……"
"有什么事就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吕总管这才小声道:"是这样,您要我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
"什么事情?"叶冠语每天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吩咐的事情无数,根本记不起来。吕总管看看老板的脸色,道:"就是……就是您要我打听您身世的那件事……"
叶冠语怔了下,眼睛又微微地眯起来了,他的确是吩咐过吕总管去调查这件事,难道有眉目了?
吕总管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当年在离城那个桥洞里的确有人抱走过一个婴儿,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附近的一个目击者,现在已经八十多了,但记性很好,老人很肯定地说,抱走婴儿的是一个拖着板车的男子,估计那就是……您父亲。"
叶冠语有一瞬间的失神,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看不出喜怒,他喃喃地问了句:"是谁把我丢在那个桥洞里的?"
"这个,还真难找,毕竟过去了三十多年,很多相关的人也许已经不在了,但我已经托人四处打听,看看当年哪家人丢过孩子。"
"那很难的,没有人会承认遗弃过孩子。"
"说的也是。"
"所以你最好暗访,毕竟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事。"
"是,叶总。"吕总管跟随叶冠语多年,很熟悉老板的脾气,很多事情不用吩咐他也会去做,他胸有成竹地说,"已经有些眉目,我收集了好几条重要信息,都是当年离城闹得蛮大的桃色绯闻,我正在逐一排查,相信会有消息的,离城毕竟就这么点大,那时候又很保守,芝麻点大的事也会弄得满城风雨。"
"想不到,我的身世会这么不堪。"叶冠语眉头紧蹙。
"叶总……"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忙吧。"
"是。"
室内很快又恢复了宁静。叶冠语从落地窗边走到沙发上坐下,早上签下林维股权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心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父母在世时,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去探究自己的身世的,但他们已不在,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如果自己从哪来的都搞不清楚,无疑是很悲伤的事情。为此,叶冠语一直很悲伤,他不姓叶,那姓什么呢?亲生父母为什么要将他遗弃?太多的疑问和不甘纠结在心底,让他没有一刻能真正轻松起来。
没有别的目的,只想知道他们是谁,长什么样。顶多问一句,为什么要将他遗弃。也谈不上有什么怨恨,这都是命,叶家待他如同亲生,他此生都感激不尽。他只是太孤独,没有亲人的感觉太难受,这些年他常常在想,如果亲生父母还在世,是否也会偶尔想起他这个遗弃子呢?他有没有兄弟姊妹?如果有,他们又在哪里?
杜长风的确是准备举办一次钢琴大赛,是韦明伦出的主意,舒曼第一个表示赞成。因为几个月后在日本将举行一次全亚洲顶级的钢琴大赛,最初林然国际钢琴学校是想通过内部选拔,选送优胜者作为代表去参赛的,后来经过商议,干脆将内部选拔扩大规模,延伸为中南六省的钢琴比赛,既为发掘优秀人才,也可以扩大林然国际钢琴学校的影响。
但举办这样的比赛是需要经费的,因为筹备两年的演出被叫停,赔进了大笔的资金,韦明伦主张去拉赞助,杜长风不同意,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既然是林然国际钢琴学校主办的这次比赛,就应该有能力自己解决资金问题。可是事情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选场地、报批、广告、接待等等工作繁琐而冗长,就为一个报批,韦明伦腿都快跑断了,最后还是林仕延出面跟负责部门打了招呼才同意发批文。林仕延之所以出面,也是觉得举办这样的比赛很有意义,难得杜长风步入正途,他理所当然该扶一把。但杜长风却并不领情,林仕延原准备投资的,都被他拒绝了,他想靠自己的能力去做事,不想让外界以为他离开老爷子的庇护就寸步难行。可是比赛所需的庞大资金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和韦明伦头发都愁白了,也只筹措到一小部分。最后林希看不过去,坚持投了两百万进来,"这是我自己赚的钱,跟爸没关系。"林希反复强调这点,杜长风这才接受,说以后有钱了就还。
筹备工作非常繁忙,一直忙到临春节只差几天了,文化局的批文还没下来。杜长风不免有些着急,生怕像演出那样又泡汤,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在房间里抽闷烟。
那些天舒曼和韦明伦也都暂住在卧虎山庄商量、议事,北风呼啸一夜后,终于在傍晚时分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了。透过窗户举目望去,一片片一团团,直如飞絮一般绵绵不绝。风倒是停了,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二院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静谧。
雪绵绵下了半夜,到下半夜才歇停。一轮斜月低低挂在南窗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室内透亮发白。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每个人都只穿了件薄毛衫,书房内暖炉上温着米酒,满室都是浓浓的酒香。这米酒是罗妈酿的,最是地道,香甜暖胃,连一向不喝酒的舒曼都很爱喝。而且舒曼一喝米酒,脸颊就会绯红一片,像抹了胭脂似的,跟平日里的苍白孱弱大不相同。她自己不觉得,杜长风却最爱看她脸颊的那抹绯红,真正的活色生香,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瞄上一眼。
已经是下半夜,韦明伦熬不住自己去客房睡了。舒曼歪在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杜长风是不是灵感来了,一直埋头在写曲子。舒曼醒来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写好了一首曲子,正拿着稿子低声地哼。
"你还没睡啊?"舒曼揉着眼睛从沙发坐起,睡了一觉的她脸颊更是红得迷人,乌亮的长发乱蓬蓬地堆在肩头,却无端地显出她慵懒的美。
杜长风看着她,一时竟有些出神。
舒曼走到书桌前,拿过他手中的稿子,"你在干吗?"看到是琴谱,立即眼睛发亮,"这是你写的曲子,新写的?"
杜长风微笑着点点头。
"你还真有才呢。"舒曼难得地夸奖他,也低声哼了起来。才哼了个过门,她就激动不已:"很好听!用钢琴弹肯定很好听!"
"这是钢琴和小提琴协奏曲。"杜长风耐心地解释,起身站到她跟前,伸手抚弄她的长发,目光融融,"我一直很期待能跟你琴瑟和鸣,演出的事黄了后,我惋惜了很久,跟你同台演出,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舒曼偏了偏头,有些不习惯他的亲近:"以后会有机会的。"
"是吗?那还要等多久啊?"杜长风融融的目光变得炽烈起来,更近地靠近她,"舒曼,在我脑海里一直有这样一幅画面,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有一个烧得很旺的壁炉,一个男人在拉琴,一个女人在弹琴,还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在地毯上嬉戏,那样的画面该是多么的美好,真正的琴瑟和鸣,你……有想过吗?"说着伸出双臂从背后揽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耳边说,"我有这样的机会吗?告诉我,舒曼。"
舒曼想拉开他的手,他却揽得更紧了。
他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还有脖颈里,让她心绪变得混乱,"杜长风,别这样,我们……我们还是别这样……"她局促不安,虽然两人已经化敌为友,不再是针锋相对的局面,但要更进一步,她还没有想过。
"我知道你忘不了林然,但是你不能总生活在过去里,把自己活埋。生命如此短暂,你劝我好好地生活,你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现在就在好好地生活啊,所以才接受你的提议举办这次比赛……"
"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不要转移话题,我跟你之间的渊源比你想象的还要深,你不记得了我也没办法,我错过了你的过去,能不能把你的未来交给我呢?"这么说着,他松开手臂,将她的身子扳正,也许是因为熬夜,也许是因为动情,他的眼眶通红,眼中布满血丝:
"舒曼,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我不要求你忘掉林然,只求你在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哪怕只是个很小很小的角落,我也会很满足。你不知道,我看着你有多心疼,每天躲着我大把大把地吃药,我想靠近你一点照顾你都没有机会,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呢?你我都是经历过不幸的人,明明有幸福的可能,为什么偏要躲开?"
"我,我……"舒曼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瞬间又是眼泪汪汪的了。杜长风将她扶到沙发上,拿起毛毯裹住她,拍着她说,"好了,我不逼你,毕竟这是需要时间的,可是舒曼……"他嗫嚅着嘴唇,眼底泛起潮涌,"舒曼,你是我的整个世界,十几年了,一直都是的……"
他一整晚都在喃喃自语。凌晨时分,才昏昏睡去。舒曼却是再也没有睡意,这让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几分,早上开始胸闷气短,躲到洗手间里又吞了一把药。对着镜子,她犹自哭泣,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拖不了多久了,一个没有多少日子的人又有什么资本许诺别人未来?
他对她的痴情,她不是不知道,却无能为力。他对自己的放任自流,她很不忍,于是才接受他的建议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想让他振作,好好地生活。不知道为什么,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什么,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她那十多年的痴恋,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让她觉得她即便用余生来还,也未必还得清。
她究竟欠他什么,她真的不知道。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文化局的批文终于下来了。杜长风一高兴,在山庄里连摆了几天的宴席,恰逢又是春节,各路神仙齐聚卧虎山庄,多是杜长风和韦明伦的狐朋狗友。初七正好是杜长风的生日,舒隶夫妇、舒睿,还有林希都赶到了山庄,但林希却没有带婉清,把葛雯带了过去。这显然有些不合常理,舒曼碍于葛雯又不便多说什么,林希解释说,婉清身体不大舒服在家休息,路上正好遇到葛雯,就一起过来了。
舒曼斜眼瞟葛雯,这丫头居然还哧哧地笑呢。
饭后,男人们在一间屋子里打牌,舒曼和妹妹舒睿,还有嫂子,以及葛雯在隔壁房间吃东西聊天。可是葛雯没聊几句,就说给男人们送水果,端着水果盘到隔壁去了。舒曼紧跟过去。林希在牌桌上,葛雯挨着他坐着,一只手还搁他肩膀上,两人公然眉来眼去。舒曼当即拉下脸,正欲发作,杜长风刚好从牌桌上下来,把她拉了出去。
"喂,你拉我出来干什么?"舒曼挣扎着,一直被拉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得湿漉漉的。院子里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杜长风微笑着,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他没有看她,只是说:"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树龄了,是我前几年花大价钱从苏州移栽过来的。"
"我管你从哪弄过来的,你为什么把我拉出来?怕我坏了他们的好事?"舒曼气咻咻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一直以为林希是个很稳重得体的人,却不想是这样。"
杜长风慢慢收敛了笑容:"舒曼,管好你自己就行,男人嘛,都这样……逢场作戏而已……你那么较真干什么?"
"哦?逢场作戏--"舒曼戏谑地瞅着他,"也包括你吗?"
"别扯到我头上!"杜长风拿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熟悉而甘洌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他一只手勾住舒曼的肩膀,一只手夹着烟,淡然地说,"你情我愿的事情,你管不了的。"
"可林希是有家室的人……"舒曼打掉他的手。
"这有什么,回到家,他还是文婉清的老公。"
"我就是看不顺眼!"
"不过就是举止亲密了些,也不见得两人怎么着了。"杜长风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舒曼骂了句:"你们兄弟俩都是一样的货色!"说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
午后,众人继续玩乐。
杜长风看舒曼老拿眼色瞪葛雯,一脸的不高兴,怕她惹事,就把她拉到了山庄前的池塘边散步。雪已经停了,天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居然露出了小半个太阳,阳光投射在雪地上颇有些刺眼。而舒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池塘边的几株石榴树和樱花树结满冰花,水草也覆着厚厚的冰雪,不堪重负地低垂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晶莹剔透的枝叶反射着阳光,一切恍若在仙境,如梦似幻。
"真美!"舒曼不由得赞叹。
"是啊,每年下雪,我总要在这池塘边待上半天。"杜长风穿了件藏青色羊绒大衣,里面是浅灰色的套头毛衫,屹立在冰雪之上,更加显得他长身玉立,黑沉沉的一双眼眸,无端地透出冷冷的忧伤。他说:"有时候,我会在冰面上行走,好几次都差点掉进水里。而我这一生都像是在如履薄冰,明知道是没有路,却总还满怀着希冀,就像我没法进入某个人的过去,就只能寄希望于她的将来,能多少记得我的背影……"说着转过头看着舒曼,目光灼灼,又说,"舒曼,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你要我记起什么?不能明说吗?"舒曼不解,他为什么老问这样的问题。
他叹息着直摇头:"明说还有意义吗?不记得就算了吧,谁让主宰你记忆的是林然呢?"沉吟片刻,忽然又问,"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你还记得你在日本留学时,有一年去北海道滑雪,在雪地里发病,有个陌生人送你去医院,这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舒曼狐疑地看着他,"难道,难道……"
"没错,那人就是我。"
"……"
"你知道吗?那次偷偷去北海道看你,尾随着你和林然,看见你们那么亲密的样子,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子,可是我没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你。你在日本留学三年,我有空就去冲绳晃,躲在你的宿舍楼下,听着你房间里传出的琴声,常常一听就是一个下午,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是你的时光里始终只有林然……"
舒曼低下头,瞧见冰面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你不用觉得很歉疚,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杜长风伸手爱怜地抚弄她的头发,"其实我应该感激你才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不是因为对你的那份念想,我没成疯子也成了魔鬼,而现在我好歹还算是个人,这都是因为你的存在!"
舒曼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还说你算是个人呢,达尔文就经常说你是禽兽。"
"哦,在他眼里我永远是没有进化的禽兽。"杜长风也笑,顺手搂住她的肩膀,沿着湖边走,"可是舒老师,你该不会也认为我是禽兽吧?"
舒曼忍不住抬头看他,愣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失神,眼前的这个人正咧着嘴笑,阳光洒了他一身,可是雪地反射的阳光却恍然如月光般冷涩,月光!月光!……记忆的大门"吱呀"一声,似乎裂了条缝,透过记忆的缝隙,她的心仿佛陡然通了电,狂跳不已……
在舒隶的一再要求下,舒曼终于决定回家给父母拜年,并小住几天。林希也很赞成,说舒隶是医生,可以更好地照顾舒曼。杜长风尽管是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放行。舒伯萧当然是喜不自禁,女儿终于回了家,这可是他盼了多年的事,他在想父女间的冰山是不是有融化的可能了。对此舒曼不置可否,她真正想回家的原因是因为妹妹舒睿在北京读博士,难得回家一趟,她好想跟妹妹待在一起。自从舒秦去世,姊妹之情一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平常和妹妹只在电话里联络,半年也难得见上几次面。
直到迈进门槛的刹那,舒曼陡然间泪湿眼眶。她这才明白,失落的亲情,其实是她内心最深切的向往。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舒伯萧和香兰都在客厅等着她……
舒曼努力了很久,还是没法喊出"爸、妈"两个字,倒是嫂子和妹妹将她团团围住。舒曼大声地跟嫂子和妹妹说笑着,很巧妙地冲淡了和父母之间的尴尬。但看得出来,父母都是高兴她回家的,连从不下厨房的父亲,也和母亲一起张罗着饭菜。
而家,还是老样子。她的卧房,连梳妆台上的摆设都没有变。嫂子告诉她,母亲每天都会在她的房间里坐上好一阵。一直都在等她回来。晚上,她在自己的床上睡下,关着灯,母亲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她盖被子。她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房间,舒曼哽咽,终于还是叫出了声:"妈……"
冷清惯了的舒家立即热闹起来。
最热闹的是小侄子舒靖,都八岁了,活泼可爱,舒曼和舒睿整天逗他玩,不愁没事干。母亲忙前忙后,很热衷去超市狂采购。多少年了,孩子们居然还能回到家里!母亲原本身体状况不好,可是奇怪,人一忙起来,居然什么病都没有了。家里的欢声笑语,原来就是最好的良药啊。
但是舒曼跟父亲始终有着隔阂,很少单独说话,倒是跟母亲亲密些,自从那晚喊了"妈妈",母女间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热络。妈妈长妈妈短的,跟进跟出,加上舒睿,母女三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舒曼,每次看到母亲鬓间的白发,就会无端地想落泪,若不是五年前的那场悲剧,母亲何至于生出这许多的白发,要知道母亲从前可是最爱美的,决不容许自己的发间长出一根白发。
这天晚饭,沐浴后,她到母亲的房间,给母亲梳头,"妈妈,明天我们去烫发吧。"母亲叹道,"唉,烫什么啊,都这把年纪了,再说这么多白头发,烫什么都不好看。""那就染发啊,现在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最流行染发了。""你爸不肯,说染头发对身体有害,致癌。"
舒曼笑了起来:"他又不是医生,他哪知道啊。"
母亲也笑:"算了,要那么好看干什么,只要你们留在我身边,我就是成个叫化婆子都无所谓……""妈妈,那以后我就住在家里,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舒曼认真地说。
母亲一听这话,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傻孩子,爸爸妈妈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啊,你只要在家里,我每天都给你弄好吃的,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门外站着舒伯萧。
听到母女俩的对话,也在笑。
能这样,多好。如果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有一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戴着副墨镜,穿着件皮大衣,提着一大堆东西。
除了杜长风,没人这么拉风。
当然理由还是有的,美其名曰商量比赛事宜。每天一大早就开车过来,很晚才走,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舒家人。舒隶的儿子靖靖倒是很喜欢杜长风,一天到晚缠着他,杜长风也真是童心未泯,教靖靖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一个大男人,经常在院子里和八岁的孩子蹦蹦跳跳。
这天晚上,韦明伦也过来了,名义上也是商量比赛的事,实际上却是过来找乐子的。林希刚好也来舒家拜年,顺便给舒曼检查身体。虽然自林然和舒秦去世后,两边大人绝交多年,但是作为晚辈的林希和舒隶却从未中断来往。每年过年,要么舒隶上林家拜年,要么是林希来舒家拜年。两边大人也都客气招待,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形式的来往,毕竟大人的恩怨没有必要转嫁给晚辈。林希过来后,加上舒隶、韦明伦和杜长风,四个人凑了一桌打牌。舒伯萧在客厅和舒曼姐妹俩聊天,香兰则和媳妇在楼上逗靖靖玩,舒家一时间更是热闹非凡。
而门外,叶冠语久久伫立,所有的热闹都跟他无关,不是吗?
他想起了从前,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楼,每到周末或者节假日,林家兄弟和叶家兄弟,还有舒隶,都会聚在一起凑乐子。大多数时候是打牌,但他和林然很少参与,他们更热衷于聊天,天文地理,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母亲那个时候身子骨还很好,总是围着厨房的灶台打转,给一屋的懒鬼张罗吃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各种香味,炒板栗、桂花糊……母亲似乎有变不完的花样,只要孩子们吃得香甜,她比什么都高兴。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冠青、母亲、林然相继去世,纵然他现在有花不完的钱,多的是用人给他准备吃的,还有很多的女人等待着他的召唤,然而他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满足。
是他注定要失去这一切,还是被夺走的这一切,他有时候也不甚明白。他也想放过自己,在仇恨的苦牢里煎熬其实并不好过。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放下,他甚至信奉佛,尝试着修身养性,空闲时研读经书,或上前尘寺进香。当时或许能让他的心绪得到片刻的宁静,可是没有用,一回到现实世界他又成了野心勃勃的叶冠语,他始终超度不了自己。
舒伯萧要舒曼到林家去给林仕延夫妇俩拜年,舒曼迟疑了很久,也没拿定主意。她知道这一步始终是要迈出的,但如何迈出,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舒隶不愧是大哥,把她叫到书房做她的工作,他说:"过去的悲剧已经过去了,经过这么几年的冷静,相信林伯伯和林伯母也会对过去的事有更理智的判断,当初就算没有你的介入,林然和舒秦的婚姻也不能再继续,以舒秦的个性,一样不会轻饶了林然。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必要老把自己放在罪人的位置,没人当你是罪人。遗憾的是我们舒、林两家至今没有解开心结,谁都不肯迈出第一步去重新接受对方,而我们所有的人里,你的迈出是最有实际意义的,所以请你代表我们舒家去解开那个结吧,除了你,没有人可以解开。"
杜长风也给舒曼打气,说陪她去给林家拜年。为试探老头子的态度,他还特意打了个电话回去,明说要领舒曼过来拜年。如果林仕延拒绝,肯定就会在电话里直接说,但是林仕延没有表明不要舒曼过去,没有表明就表示不拒绝。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舒曼这才有些底气,提着事先准备的礼物去拜访林家。
舒伯萧给舒曼准备带过去的绝非寻常礼物,是一幅张大千的真迹山水画,因为他知道林仕延一生最爱收藏名家真迹,虽然画是舒曼带过去的,他相信林仕延会明白,舒曼代表的是他舒伯萧以及舒家。其实这幅罕有的真迹也是舒伯萧的最爱,多年前林仕延来舒家做客时就曾对这幅画赞不绝口,为了修复两家的裂痕,舒伯萧也是犹豫了很久才忍痛割爱,他是有把握的,林仕延见到这幅画一定能领会他的诚意。
而林仕延接到杜长风的电话,其实还是很高兴的,要放在往常,这小子肯定不会主动上门给父母拜年,每年都是林仕延以到疯人院给病人们派红包为名,顺便到山庄派个红包给儿子。对此杜长风无所谓得很,每年过年都是他最快活的时候,平日里都是大忙人的狐朋狗友们难得有空齐聚山庄,通宵达旦吃喝玩乐,哪还记得给老父亲拜年这回事,心情好,想起来了打个电话就很不错了。但是今年,这小子主动上门拜年不说,还把舒曼领进门,这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舒曼是代表舒家来主动示好的,算是投石问路。
林仕延看着他们进来,不冷不热,指了指沙发,示意他们坐下。刘燕也只是冲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关注电视上的节目,眼睛盯着荧屏,眼神却很空。五年了,她还没有从痛失爱子的阴影中走出来。但她还是比香兰显得年轻些,到底是舞蹈演员出身,身材仍然窈窕如少女,就是精神不好,一天到晚无精打采。
"林伯伯,林伯母,新年好!"舒曼很有礼节地拜了年,刘燕反应冷淡,只"嗯"了声,眼睛根本没朝她看。林仕延倒是点了点头。舒曼在他们的对面坐下,很是局促,她今天是在杜长风的逼迫下穿了件大红棉袄来的,这使得她原本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多了些红晕。
林希见舒曼来了,就拉着文婉清下楼过来作陪,自始至终斯文礼貌地端坐着,仔细询问舒曼的饮食起居,既表达出关心,也把握好分寸,因为妻子婉清就坐在身边,他得照顾她的感受。最近夫妻俩的关系很紧张,文婉清都不怎么答理他了,平常都是林希冷落她,现在林希也尝到了被冷落的滋味。
两人的矛盾始于春节前的一个晚上,林希难得地邀文婉清到外面共进晚餐,确实是很难得,林希每天晚上都是半夜回来,夫妻俩要想在一起吃顿饭,不提前一个礼拜预约都很难办到。
文婉清并不过问林希在外面干什么。
林希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相识三个月就结婚,其中的因素很复杂,婚前两人就达成了共识,给彼此多一点空间,三年内不要小孩。问题就出在生小孩上!那晚文婉清吃得很高兴,以为林希终于有所改变了,不想一回家,同房时林希拒不采取措施,文婉清当时很恼火:"不是说好了三年内不要小孩的吗?为什么出尔反尔?"
"我现在想要了,不行吗?"林希开始还笑着,想哄老婆。孰料文婉清当场翻脸:"那你事先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吗?你把我当什么,生育的工具?"
林希一听这话,脸也拉下来了:"婉清,我们毕竟是夫妻,早生晚生还不是一样生,趁着爸妈现在还能帮我们带带,我们可以……"
"做梦!"文婉清平常很温顺,没想到在这件事上态度会这么坚决,"如果你把我当个妻子,好好地待我,我或许会考虑你的要求,可是你把我当妻子了吗?你们家把我当林家的人了吗?每天晚上等到那么晚,我早已心灰意冷,这样的婚姻状况你还要我生孩子?少造孽吧!要生找别人生去!"
"婉清!你怎么可以这么跟我说话?结婚前我就跟你打了招呼的,我工作很忙,不会有太多的时间陪你,你当时是认可了的。"
"问题是,你是在忙工作吗?"文婉清反问一句,一针见血。
林希大怒:"就事论事,你不要把话题扯开!"
"把话题扯开的是你!"文婉清显然是忍了很久,一触即发,"林希,别挑战我的耐心,我不知道就当做没发生,但如果让我抓到证据,我们就完了!完了!你懂吗?"
这是婚后夫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吵。
林希原想夫妻吵架很正常,次日跟文婉清道歉,想安抚她的情绪。不料文婉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搬到客房去睡了,明摆着要分房。林仕延得知后,大骂林希,连自己的老婆都从床上跑掉,你还要我怎么指望你?没用的东西!
这会儿,林仕延谁都没看,就看着舒曼,冷冷地说:"世事难料啊,你到底还是进了我们林家的门,我真不知道应该高兴呢,还是难过。"
"爸,我们是来拜年的。"杜长风为避免父亲说出冷场的话,故意嬉皮笑脸,"您看是不是该给个红包什么的,大过年的,也给点喜庆嘛。"
说着冲父亲伸出了手。
林仕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臭小子,我在你眼里就值个红包!"
林希在一边说:"哥,爸的红包可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等着你跟舒曼过来拿。"
林仕延立即反驳:"我什么时候准备红包了?"
"爸,昨晚我亲眼看见你在书房里折红包,我和婉清的你已经给了,剩下的你给谁啊?"很明显,林希也在不遗余力地活跃气氛,尽量避免让舒曼难堪。
文婉清端坐在一边,面子上没表示什么,心里却很不快。她偷偷瞄了瞄一边静静坐着的舒曼,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只不过姿容比寻常人出众些罢了,但也不至于让两个男人都争相维护她吧?论姿色,文婉清并不在舒曼之下,但总还是差了些什么,否则,不会连林希看舒曼时的眼神都不一样。文婉清在心里愤愤地想,林希必是不爱她的,她知道。
蜜月期一过,他对她的热情骤减,一直是不冷不热。当初答应他的求婚是因为她想把握住一些东西,她想拥有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但婚后她才发现她太天真,林希一天到晚没几句话跟她讲,除了在床上偶尔温存,平日里只把她当个花瓶摆在家里。他从不带她出去见朋友,任何正式的场合,他宁愿带女秘书都不带她。他并不止她一个女人,他身上经常有高级香水味。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很多时候,她觉得他是在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就算了,居然还要她生小孩,这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
那晚两人吵架,她问他:"你这么不尊重我,就是不爱我!"
结果林希回了句:"当初你答应嫁给我的时候,并没有要求我爱你。"
一句话将文婉清打入地狱。
第二天她就搬到客房去睡了。她不再对他抱有希望。
没嫁入豪门前,以为豪门是如何地令人向往。可是真的嫁进来了,一切不过如此。这里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她的存在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连厨房的张嫂都不曾拿正眼瞧过她。从小,她就家贫,受尽冷眼。风风光光地嫁入名门林家,锦衣玉食是不假,可她要的仅仅是这些吗?她只要一点点的爱,一点点就行。可是,没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她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到厨房看看,到花园走走,连客厅都待得少,因为她不知道怎么跟婆婆和公公交流。每一天的日子都那么难挨,使她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
此刻,她就觉得在这里是多余的,索性退到厨房,和用人一起准备午餐。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用人,一个可以和少主人同床共枕的用人。现在,她连同床共枕的念想都放弃了。
她彻底放弃了。
同样觉得自己多余的还有刘燕,无论他们说什么,她都像置身事外似的,毫无反应。"你们慢慢聊。"她懒懒地说了句,就裹着披巾上楼去了。林仕延不由得叹了口气,跟两个儿子说:"你妈妈真是让我很担心,一天到晚没几句话讲,五六年了,都是这样,看了这么多医生,病情总不见好转。"
"她是太想大哥了。"林希黯然地说。
"是啊,没有一天不想,我也想,可是想又有什么用?你妈就是这点转不过弯,经常半夜里爬起来哭,这么下去,我真怕她会走极端。"林仕延一说到妻子,就满脸阴云。
这时,舒曼突然站起了身,"我去跟她说说话。"说着径直上楼。杜长风正欲拦着,林仕延却说:"让她去吧,有些结,是要她自己去解的。"
二楼,刘燕房间的门虚掩着,房间内灯光低迷,她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地望着镜子发呆。舒曼轻轻敲了敲门,她都没有反应。
舒曼轻轻走了进去,站到了刘燕的身后。
"阿姨……"她没有叫"伯母",而是像很多年前那样叫阿姨,"我知道您还恨着我,可是,您不能这么不快乐,因为……我原本跟您一样也是这么不快乐,林然走后,带走了我的一切,如果不是心中那份强烈的思念,我绝活不到今天。我思念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离去,而是因为他从未离开,就在我们身边某个地方,我们看不到他,他却看得到我们……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坚强地告诉自己,林然还活着,他看着我,我要为他而活着。
"无论我用什么语言,都无法形容我有多爱他,即便全世界的人诅咒我,我也不后悔自己爱他,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就是爱他!阿姨,林然这么好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我爱吗?否则舒秦怎么会拿命去换他的爱?但是爱情这个东西,从来就只有两个人才能爱,如果有第三个人夹杂进来,必有一个会牺牲掉,甚至是两个,或者全部……我们恰好是全部……牺牲掉了,给两个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虽然去的是他们两个,但我并不是侥幸而活着,我是因为心中那份不灭的爱而活着,我替自己活,也是替林然活,阿姨……"
镜中的刘燕,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舒曼抽过梳妆台上的面巾纸,俯身轻轻替刘燕擦拭眼泪:"您要多保重才是,失去的未必是真的失去了,但拥有过的始终还在,我们都那么幸福地拥有过林然的爱,所以,我们从未失去他,阿姨,您要相信这点。"
刘燕一把抓住舒曼的手,转过脸,眼睛倏地瞪得很大:"孩子,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怪过你,阿姨也年轻过,也知道爱一个人可以万劫不复,很多事情我不是不敢,我只是绝望,我没有那孩子的消息,哪怕是一丁点儿。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会发狂。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一日复一日……"
"孩子?什么孩子啊?"舒曼不明所以。
就此一句,刘燕无神的眼底突然被点了睛般活了起来,脸庞上仿佛有笑,那笑如春天里的冰雪,顷刻间就会融化,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般,令她显出分外的美丽。她抖动着嘴唇,声音轻得如在梦里:"是,是一个男孩……"
"妈妈!"林希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双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样,恶狠狠地瞪着母亲。吓得刘燕一缩,舒曼也被吓住了,她从未见过林希如此的凶狠,他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出什么事了吗?
但林希反应很快,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随即展开笑颜,语气也平和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妈,你该吃药了。"
第五乐章 仰望天堂的距离
仿佛有轻微的风声在耳畔,
她想起了春天山庄里的桃树,
堆积如云霞的花枝在湖岸绽放,
无数的花瓣纷纷落下,
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
像是一场最绚烂最绮丽的花雨。
组曲一 许不起的承诺
春节一过完,由林然国际钢琴学校主办的中南六省钢琴大赛如期举行,结果大获成功,决赛的当晚,媒体云集,圈内众多名家也受邀出席。最受瞩目的当属享誉海内外的钢琴家耿墨池,他是此次大赛的评委会主席,是舒曼邀请他来的。两人已经多年未见,一见面耿墨池就给舒曼一个深情的拥抱,"妹妹,我们都还活着……"耿墨池说这番话是有深意的,因为和舒曼一样,他也病痛缠身,人消瘦很多,好在精神还很不错,依然是风度翩翩,一出现在比赛现场就引起观众骚动。纵横乐坛多年,耿墨池已然是大师级人物,而从他的崇拜者多为女性这一点来看,韦明伦说,间或有偶像级的影响。
比赛圆满结束,本来一切都好,最后是一个媒体见面会。可是就在这个环节上出问题了,作为主办单位老板的杜长风拒绝露面,任凭舒曼怎么劝说,他纹丝不动,脸色还很不好看:"这种事你们去就可以了,干吗一定要拉我去?"
"可你是校长,记者问起你来,我们怎么回答?"
"爱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
"就是露个脸而已,你怕什么啊。"
"说不见就不见,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杜长风脾气大得吓人,舒曼气急,和他吵了起来。当时正在酒店的套房内,楼下就是记者招待会现场,韦明伦赶上来,见状连忙将舒曼往旁边拉:"算了,他不去就不去吧。"
"为什么不去?一个大男人,居然怕几个记者,算什么啊!"舒曼生气起来,样子也很骇人。
杜长风闻言噌地一下就跳起来,几步冲到舒曼面前,眼神噬人:"你说我算什么,我就是什么!我是胆小鬼,是禽兽,是缩头乌龟,是浑蛋,是恶棍,你满意了吗?"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让人看见笑话。"韦明伦这个时候只能打圆场,将舒曼拉到房间外,"舒曼,给他点时间吧,他不是一下就能接受的。你不是他,你不了解……他看上去像魔鬼,其实内心很脆弱,这么多年了,他能熬到今天不容易,他没有堕落成真正的魔鬼更不容易,他其实一直在积极地活着,只不过还需要点勇气去面对公众。"
舒曼靠着走廊墙壁,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而且,现在媒体并不知道他就是Sam Lin,他对外的身份就是林然国际钢琴学校的校长,如果突然公布,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状况。"
"为什么要隐瞒Sam Lin的身份?"舒曼不解。
"不是刻意要隐瞒。你也知道,他有过那么一段经历,Sam Lin的名气太大,一旦被媒体将那些事挖出来,会伤害到很多人,你明白吗?"
"难道他就一辈子躲在角落里不露面?"
"也不是,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更好的契机。这次记者会主要是针对比赛,没必要让媒体将关注的焦点转移到Sam Lin的身份上去。"韦明伦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也很无奈,"我们多给他些宽容吧,虽然他暴躁起来不是个人,但他的心底单纯,一根筋,拗起来谁都扳不倒他。"
舒曼舒口气,终于也说了实话:"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他见记者,我只是希望他能勇敢些,堂堂正正地面对公众。"
舒曼没有再勉强杜长风,她也赞成韦明伦的话,也许真的是时机还没到吧。记者会后,一行人再聚卧虎山庄叙旧,耿墨池对山庄赞不绝口,"比我那个落日山庄还有味道。"耿墨池在湖南也有一个类似的山庄,是其母亲家族的祖业,据说年代久远。
几个人在山海居品茶,吃年糕,气氛倒也热烈。话题谈到杜长风的唱片合约上,耿墨池建议道:"既然你跟日本那边的合约到期,不如选择新的东家,换个合作伙伴,也许会让你的音乐有突破。"
杜长风之前一直是和日本一家唱片公司合作,目前合同到期,日方曾派专人来离城跟杜长风谈续约的事,但杜长风没有马上表态,只说考虑。耿墨池说:"下个月在上海有个国际音乐周,JPY公司的老板泰迪先生将来上海,我的唱片合约就是跟这家公司签的,你不妨考虑下,我可以给你引见。"
"JPY公司?就是签林然的那家吧?!"舒曼似乎印象深刻。有关林然的一切事情,她都有着永恒的记忆。
杜长风看她一眼,没有吭声。
耿墨池点点头:"没错,当年就是我把林然引荐给JPY公司的。他们有全世界顶级的制作班底,对音乐非常严谨,宣传什么的都很到位,Sam,值得考虑哦。"
杜长风含糊其辞:"再看吧,我会考虑的。"
"我看你就去一趟上海吧,你不能老这么藏着,最近又有了关于你的新传闻,老是这么传,不太好。"耿墨池劝他。
杜长风还是不吭声。
韦明伦搭话了:"我也听说了,有媒体猜测Sam是同性恋,正跟自己的同性恋人隐居在瑞士某个山林……"
杜长风一听就跳起来了:"什么?我是同性恋?"
春天来了。
一切都变得轻盈而美好。
韦明伦这阵子都是满面春风,大家都以为是钢琴大赛取得成功让他心情舒畅,其实不是。原来是打了多年光棍的韦明伦终于迎来了他生命中的春天,而跟他同样打了多年光棍的杜长风一眼就瞧出了端倪:"说吧,你又祸害哪个良家女子了,跟我还藏着掖着呢。"
韦明伦只笑不答,因为还不到时候。但杜长风是什么人,很快就嗅出了目标,正是刚来校执教的新老师齐菲。春节前,学校招了几个新老师进来补充师资力量,个个资历不俗,都是韦明伦高薪从音乐学院和乐团挖过来的,只有齐菲资历比较浅,她是教儿童班的,刚从离城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在毕业演出上以一首钢琴独奏被韦明伦看中,请了过来。
齐菲年轻,从未踏足社会,不大会处理人际关系,一来就被其他有资历的老师孤立和排挤,老师们在一起说笑聊天,从不欢迎她的参与。她说什么,都会引来众人的嘲笑。渐渐的,齐菲受不住了,萌生退意,想辞职。发现苗头后,韦明伦及时地跟她沟通,不仅请她到办公室谈,还请她吃饭,喝茶聊天,开导她,也教导她怎么做人。在齐菲眼里,三十多岁的韦明伦成熟稳重,不仅善解人意,脾气又好,还很有见识,对于齐菲这样未经世事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男人绝对具有杀伤力。于是结果出人意料,齐菲在与韦明伦的沟通中不仅打消了辞职的念头,还对他有了特别的想法,经常放学后一个人在教室里弹琴,她知道全校就韦明伦最后一个走,他必会听到她的琴声。韦明伦是傻子吗?当然不是。他其实是很喜欢齐菲的,这个女孩模样清秀,性格乖巧温顺,很符合他心目中的择偶标准,但他不得不顾忌自己校长的身份,如果这事公开,势必有损他的威信,也不利于员工的团结。
这天下午,只有两节课,学生和老师们早早就走了,齐菲跟往常一样还在教室里弹琴,弹的是一首《罗密欧和茱丽叶》,韦明伦的办公室就在楼上,听得他心潮起伏,难受得不行。于是他给自称是情场高手的杜长风打了个电话,说明缘由,看看他是什么态度,结果杜长风给他出了一馊主意:"先把她辞了,等你们的关系确定后再把她带回学校,顶着校长准夫人的头衔,料谁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
"你这主意还真够馊的!"韦明伦就猜他嘴里吐不出象牙。素来以德服人的韦明伦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先把齐菲约到一个很浪漫的餐厅吃饭,吃完饭又带她到一家高雅的会所喝茶聊天,并大胆地拥吻了她,以作试探。结果齐菲并没有拒绝,他心里就有底了,于是跟齐菲摊牌,要么留下做他女友,要么只能离开,因为他不想让学校内部有矛盾,学校正处在发展阶段,内部的团结很重要,他作为校长的声誉也很重要。齐菲当然选择了前者。韦明伦喜不自禁。
第二天,韦明伦专门召开了一个教职员工会议,公开了他和齐菲的关系,他首先很抱歉地说:"对不起,直到现在才跟各位交代,实在是因为怕引起太多的误解,齐菲一年前就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工作,就把她留在了身边。她的资历浅,很多地方都应该向各位前辈学习,如果她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今天我代表她向各位致歉,回头我再好好教育她。"完了,又自我解嘲地说,"没办法,我都这把年纪了,家里催得急,好不容易定下个女朋友,很怕飞了。各位可能不知道,因本人一直忙于事业,已经被甩了N次,希望各位多多担待,帮我把齐菲留下来,要不我回家没法跟老爸老妈交代……"然后双手作揖,"拜托,拜托各位了!"
一句话就逗乐了大家。众人不仅排除了对齐菲的敌意,还纷纷要韦明伦请客,韦明伦一高兴就把大家请到了宰人没商量的香港城海吃了一顿,饭后又带到钱柜KTV唱到半宿,这才把这件事给了了。送走老师们,已经是凌晨,他给杜长风打电话报喜,事情经过一说,连杜长风都佩服得不行,连连表示要向他请教。舒曼到现在还没明确表态,让杜长风懊恼不已。
舒曼的态度的确是个问题。
虽然她住在父母家里,杜长风住在山庄,但两人碰面的机会很多,每次见面,要么吃饭,要么喝茶,聊什么都可以,就是避谈感情。杜长风已经碰了几次壁,用他自己的话说,鼻子都快碰掉了。可奇怪的是,碰了壁后再去找舒曼,她依然有说有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让杜长风很是摸不着头脑。眼见韦明伦感情上这么有进展,于是杜长风委以重任,拜托韦明伦去探个究竟,韦明伦开始不乐意,杜长风就说:"你不是最会做人的思想工作嘛,你要能把舒曼的工作做通,来世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韦明伦很不屑一顾,"拉倒吧,不知道谁给谁做牛做马,我前辈子欠了你们,这辈子我已经给你们做牛做马了。"
"所以来世我就给你做啊。"杜长风死皮赖脸。韦明伦还是不依,杜长风就威胁,把话扯到了他的女友齐菲身上,"你的小齐菲可能对你还不了解吧,抽时间我好好跟她聊聊,你过去那些烂账她有权利知道的,彼此了解更透彻些,才有助于你们的感情稳固嘛。"
"Sam,我的大爷,你真是一个禽兽!"韦明伦大叫。
已经四月了,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钢琴学校所在的樱花大道一片绯红的云霞。每天舒曼都会抽空到钢琴学校看看,虽然并不久待,仍然会尽力指导学生练琴。周末的下午,学生们都放学后,韦明伦送舒曼回家,没有开车,沿着樱花大道步行,想借此试探她。
街上刮着微微的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樱花的花期很短,盛开两周就开始凋零了,遇上风就凋零得格外美,漫天都是粉白的花瓣雨,纷纷扬扬,远看像是下雪,步入其中才知是樱花雨,满地都是深深浅浅的粉红。
舒曼仰着面孔,迎着花雨,对韦明伦说:"真美啊,让我想起了在日本留学的日子,每年三四月,我和同学都会去公园赏樱……"
"我也会去,还有Sam,哪里有美景我们都不会错过的,"韦明伦停住脚步,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舒曼说,"有一年春天,Sam拉我去冲绳看樱花,我当时还纳闷,在日本哪里没樱花啊,非要去冲绳。后来才知道,他是想去看你……"
舒曼怔了下,停住了脚步。
"我们去的那天,冲绳满大街都是樱花雨,你学校的那条街更是,我和Sam就站在你学校对面的街上,一直等你出校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记得你穿了件粉紫色的毛衣,走在一群女孩子中间格外抢眼,满头满肩都落满樱花,你也是像现在这样仰着面孔,还用手去接,在花雨里蹦呀跳的,美极了。Sam拉着我一直尾随在你身后,他看得那么入迷,无论我跟他说什么,他都像是没听见,整个魂都飞你身上去了。那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毕业后没有回国,改道飞去了巴黎,他打听到你的航班,疯了似地赶去机场,结果晚了一步,飞机已经起飞了,他趴着候机厅玻璃窗号啕大哭,那是我仅有的一次见他哭……"
舒曼伫立风中,身子开始轻微地发抖,脸也格外的白。她穿的是件粉蓝色的针织连身裙,裹了条鹅黄色流苏大披巾,黑亮的长发披散着,落满花瓣,格外楚楚动人。就是身形单薄了些,瘦得厉害,站在风中几乎就要随风飘了去。韦明伦按住她瘦削的肩膀,目光恳切,渐渐步入正题:
"小曼,我们都知道你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能不能让自己开心点呢?Sam这家伙有时候是很缠人,也很无赖,做什么都莽莽撞撞,容易冲动,但他对你的这份痴情,让我都自愧不如……可不可以给他一次机会,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心痛,看到Sam我也心痛!尽管大多数时候我觉得他跟禽兽无异,但他的心其实很柔软,试着去接受他,你会发现他这个禽兽还蛮可爱的,没有花言巧语,率性而真诚,从不掩藏自己的喜怒,他的内心世界有时候单纯得像个孩子,所以我常说他还没有进化……"
"达尔文,别说了!"舒曼打断他,低下头,自顾自坐到街边的长椅上,站了会儿她就已经体力不支了。韦明伦也坐下,等着她说话。他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说。
果然,沉思了片刻,她抬起了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没法给你想要的答案,我点不了这个头……达尔文,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是没有感觉,但我没有……没有多少时间了,对他我不能说这些,但对你我可以说实话,我真的没多少时间了……"
"小曼,你该对自己有信心。"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是很残忍的事实,我每天……都大把大把地吃药,背着家人吃,不吃我就会倒下。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抱希望了,也不能让别人对我抱希望,否则只会害了人家。你说的那个'禽兽',他、他是个好人,他很不幸,饱受煎熬这么多年,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也很不忍。但是没有办法,我无法给他许诺什么,我许不起,我怕我有一天若不在了,他会更痛苦,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没有这么严重的,舒曼……"韦明伦的声音有些发颤。
"比这更严重!因为活在回忆中的人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林然去世后我原本可以重新开始新生活,就是那些回忆让我痛不欲生,总觉得那些爱还在……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我活到现在才明白,我是自己把自己往坟墓里推。如果我当初能决然地抛开,重新面对生活,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你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辙吗?"
"你不懂他,舒曼!"韦明伦断不接受这样的定论,"你可能听他说过,他曾经养过两只天鹅,其中有一只叫'丫头',当时他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把那只天鹅当做是你,寄托了无尽的思念和爱,后来'丫头'死了,他悲痛至今,一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养过任何一只鹅。但他保留着'丫头'的照片,经常看着那些照片发呆,或者会站到池塘边发呆,那个样子,谁见了都心痛不已……舒曼,那还只是一只天鹅,你却是活生生的人,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自己也知道的,你觉得你拒绝他的爱,就可以让他得以解脱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泪水,冰凉冰凉的,顺着舒曼的脸颊滑下。
她失神地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花雨,一颗心像被人拧在一起似的,绞痛中,渗出汩汩的鲜血来。不得解脱!无论她怎么做,她都不得解脱!她无力地捂住脸,俯身支着膝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韦明伦体贴地扶起她,替她裹好披巾:"好好考虑一下,即便生着病,你也不能就这么放弃自己,否则又怎么能跟病魔作战呢?与其一个人孤身作战,为何不能让身边的人为你分担?你要知道,你的宽容和接纳是绝对可以带给他希望的,因为你的接纳可以给他活下去的勇气。"
送舒曼回家后,韦明伦将这次做思想工作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杜长风。结果这家伙按捺不住,挂掉电话就跑到舒家来了,正赶上晚饭,饭桌上就一个劲地瞄舒曼,差点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舒曼避开他的目光,一直沉默。
晚饭后,舒伯萧回来了。自从舒曼春节拜年后,舒、林两家又恢复了走动,舒伯萧闲时就会约上林仕延喝茶、钓鱼,林仕延也会约他打高尔夫,虽然关系仍没法跟当年那般热络,但已经有个很好的开始,日子过得倒也很惬意。可是今天舒伯萧进门的脸色不大好,很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奇奇啊,你赶紧回家一趟,你家又出事了!"舒伯萧一进门就要杜长风回家。
杜长风吓一跳:"又出什么事了?"
舒曼怔怔的,舒隶连忙问:"爸,又能有什么事啊?"
第一件事出在林维那边。
林维去世后,夫人冯湘屏整理丈夫的遗物,竟发现林维三十几年前一段尘封的恋情,都记载在女方送给林维的一本日记里,这都还好说,毕竟是林维婚前的事。冯湘屏原本不会计较,可问题是日记中透露出一条重要信息,林维和当年那位恋人曾有过一个孩子,而且写明了是已经出生了的,至于那孩子的下落,因为日记只有一本,后面的情况不得而知。冯湘屏找林仕延哭诉,说林维背着她养私生子,还断定林家一定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要林仕延交人。这下就冤枉了林仕延,他压根就不知道大哥林维年轻时候的什么恋情,更别说孩子,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林仕延正在北京读书,家里的事一概不知。冯湘屏不依不饶,认定林仕延包庇哥哥,而冯湘屏之所以这么冒火,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下落不明的孩子,还因为林维和那个女人一直保持联系,证据就是林维的电脑上来不及发出去的邮件,以及其他一些线索,包括珠宝店的订单发票等等,那些价格昂贵的珠宝冯湘屏从来就没看到过,显然是送给了那个女人。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没想到林维死了还会留下这么大一个麻烦。
"那孩子确定是生下来了吗?"香兰问舒伯萧。
"是的,日记里说了,是个男孩。"舒伯萧一边喝茶一边说,"林维跟我的交情也不算浅吧,这些事我还真不知道,但他到快四十岁了才结婚生女,不能说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原来我们以为他只是忙于工作。"
舒曼问父亲:"那女人是谁啊?"
舒伯萧摇头:"不知道,日记里没有写她的真实姓名,但林维一直叫她'乐宝',有时候也叫'小宝',这让他老婆很恼火……"
"不恼火才怪,明摆着被骗了十几年。"香兰说。
舒睿接过话:"这就是婚姻!"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上了楼。
舒曼面露忧虑,不无担心地跟父亲说:"爸,这些事以后不要当着小妹讲,会让她对成家更加抗拒的。"
香兰也连连说:"是的,是的,这孩子到现在都一个人,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你说急不急人,别再说这些事了,会让她对婚姻更加没信心。"
第二件麻烦事,出在林希身上。
文婉清提出离婚!导火线是在元宵节的那天晚上,林仕延要杜长风回家吃饭,吃完晚饭杜长风准备回二院,林希要跟他一起出门,说是约了人。当着老头子杜长风没说什么,一出院子就问林希:"约了葛雯?"
"你怎么就料定是她?"林希笑。
"我看你们关系不一般,为这舒曼还跟我闹过呢。"杜长风忍不住提醒他,"我跟你说,玩归玩,可不能让你老婆知道了,闹出去让舒曼知道,会跟我没完。"
"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可舒曼认为是我带坏了你,何况是我介绍葛雯给你认识的。"
"哥,你确定你比我坏?"林希和杜长风肩并肩走在花园里,黑暗中看不大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是在笑。杜长风也笑,搭住弟弟的肩膀:"都是男人,谁比谁都好不到哪里去。"
"这话很实在,女人永远不懂我们男人想要什么。"
"你老婆呢,也不懂?"杜长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咦,今天没看到你老婆,回娘家了?"
"回什么娘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父母双亡,她身体不舒服,在楼上休息呢。"
"怎么一天到晚病恹恹的,是你折腾过了头吧?"
"瞎说,我们一个月难得有两三次。"
"不会吧,你把精力都放外面了?小心后院起火……"
"你说点好的吧,只要我不放火,她就着不了火。"林希爽朗地笑着,上了自己的凌志跑车。杜长风也上了自己的悍马,兄弟俩先后驶出花园。出大门的时候,杜长风无意中瞥见二楼的一个窗前站着个人,正欲看清是谁,窗帘迅疾拉上。当时他就觉得心里一悬,忍不住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提醒林希:"我说老弟,悠着点哦,小心你老婆抓现场!"
"你这乌鸦嘴!"林希笑骂。
夜色无边无际。杜长风那晚心情分外愉悦,快行驶到桃李街的时候,路过城市广场,那里突然燃起了烟火,烟花盛开在离城的夜空,每一朵都绚丽灿烂得不可思议,让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杜长风惊叹不已,后悔没有带舒曼一起出来,连忙给舒曼打电话:"舒曼,快过来,这里在放烟花!"
"我们也在这里放呢!"舒曼当时在电话里笑得格外悦耳。肯定是在花园里放!杜长风听到靖靖在电话里欢呼雀跃的声音,禁不住大叫:"喂,有没有搞错,放烟花也不叫我!"说着踩下油门直奔舒家。
那天一家人玩到深夜。正热闹着,杜长风的乌鸦嘴很快得到应验,林希急急地打来电话:"哥,你快来帮忙,婉清要跳楼……"
林希和葛雯在金爵酒店开房被尾随而至的文婉清抓了个现场。据说文婉清还是很有教养的,敲开门后,也没有闹,连床上的女人是谁都没看,只冷冷地给林希撂下一句"我们完了"就离开了房间。当天晚上,文婉清就收拾行李搬出了林家,谁都拦不住。第二天律师登门了。文婉清提出离婚。
林希见事已至此,离就离吧,结果让他跌破眼镜的是,文婉清竟要求分割他一半的财产,说这是法律赋予她的权利,她必须要,而且一分钱都不能少。林家人全傻了,因为文婉清给人的感觉一向是谨小慎微,说话都不敢大声,没想到一出手就这么狠。林希更是措手不及,因为当初他和文婉清是在美国注册结的婚,回国举行的婚礼,他太信任文婉清,没签婚前协议,而按照美国的法律,如果没有事先的协议,离婚时双方财产平分。别的财产不说,林希名下的30%的股份就必须出让15%给文婉清,光这点就足以让林家乱了阵脚,因林维生前12%的股份已经被叶冠语买下,这下又损失掉15%的股份,意味着林氏企业在两个月内外流了27%的股权,如果再加上之前陆续流失的散股,流失的股权已达30%以上!
林希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反过头想再去挽回文婉清已经于事无补了,文婉清拒不露面,只委派律师来处理离婚事宜。而这个律师,也足以吓倒林家,竟是名震江南的欧阳昭,虽然年纪不大,声望却远在林维之上,打赢过很多大官司,尤其是几起震惊中外的跨国大官司,让他名声大噪。林家人怎么也想不通,一向低调的欧阳昭怎么会接手离婚这样的家庭纠纷案件……
林希在林仕延面前长跪不起。
出乎意料,林仕延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动怒,当时是在书房,林仕延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跪在地毯上的儿子说:"你不必自责,我原本就没有对你抱过高的期望,现在,也就不会太失望……"
几声沉闷的巨雷滚过头顶。
然后就听见砸落在屋顶上的细密的雨声。
林希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冷,父亲的目光仿佛可以冻结世间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的热量给他。
林仕延说:"想必你也很意外,你从没看在眼里的老婆居然会跟你分财产,你觉得这是偶然吗?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你了解这个女人吗?你猜猜看,她是什么背景?你猜得到吗?"一连串的发问,让林希哑口无言,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跪在地上摇摇晃晃。
林仕延突然狠狠捶了下沙发扶手:"没用的东西!你以为她跟你睡一张床,她就是你的人?告诉你吧,当初你在美国跟她注册结婚的时候,我就查了她的底细,她根本就不叫文婉清,她叫李彩英!李彩英,你知道是谁吗?落英你记得吧,你哥哥大学时交的那个女朋友,后来死了的,李彩英就是她的妹妹!"
"轰"的一声,林希觉得脑中某个地方塌了。
他忽然想起伯伯下葬那天,文婉清曾在落英的墓前伫立良久。当时她说那是她的一个老乡。
林仕延身子稍向前倾,居高临下地看住林希,冷笑着问:"你再猜猜,李彩英的靠山是谁,你猜得到吗?一半的家产,她要你一半的家产!一个年轻女子,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嗯?"
"爸……"林希恸哭。
"我知道她的底细,但我一直对她很客气,我不揭穿她,是因为我想看看你--林希,有没有这个本事吃定她!如果你能吃定她,我就可以把家业放心地交给你,如果你连个女人都摆平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还有电视台的那个葛雯,你以为也是你的人?她只不过是促成你和文婉清感情破裂的一颗棋子,人家是放长线钓大鱼,你还以为是你的艳福吧?!好好想想吧你!"
林仕延长舒一口气,微微摇着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我有恨,怪我轻视了你,怪我成天把林然挂在嘴上,但是林希,你自己好好想想,仁爱医院的副院长,董事会总经理,该给你的我都给了你啊,如果我没有把你当儿子,我会睬你吗?我会让你姓林吗?可事实呢,你以什么回报我的?你伯伯的股权眼睁睁地被叶冠语抢走,现在你的女人也要分一杯羹,你说,是我轻视了你,还是你自己无能?
林希面如死灰,眼神突然间就空了,仿佛被人掏去了灵魂般,整个人就剩了具空壳。一道闪电劈过夜空,整个房间都在幽蓝的光影中震动,林仕延也不再看他,起身站到书房的窗前,望着屋外大雨滂沱,道:
"你起来吧,我不想看到你这个窝囊样,多看一眼,我就少活一年!我林仕延前辈子肯定造了太多的孽,这辈子这么多人来追着我讨,林然没了,奇奇又没有林家的血统,你呢,这么不争气,还有你妈,一天到晚像个菩萨,没句多余的话讲,外面的人看我们林家多风光,其实就剩个空架子。这么多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个家哪还像个家?我处心积虑,如履薄冰,还是没能阻止灾难的接踵而至……还好,我没有让你继承财产,否则这回林家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但我阻止得了一时,能阻止得了一世吗?我两腿一蹬,你会是叶冠语的对手吗?只怕他啃光了你的骨头,你还以为在挠痒痒吧……"
又是一声巨雷滚过。
地动山摇。
林希徐徐地瞪大眼睛,魂魄又回来了,父亲说什么,不打算让自己继承财产?这么多年,自己像条狗似的在父亲面前摇尾乞怜,拼命工作,放弃尊严,放弃一切,居然一点都没能改变他的心意?不,不,他不可以这样!他怎么能够这样!林希脸色惨白,只觉脑子里轰一阵炸一阵,心里火一阵热一阵,他抬头呆呆地瞪着父亲,表情僵硬,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自行熄灭。那光亮是他此生最后的希冀,刹那间终于灰飞烟灭……父亲说什么,他究竟在说什么……
组曲二可悲的血缘
林希觉得,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如果还能被称之为"家庭"的话。钟鸣鼎食、尊荣显贵的外壳下,其实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还有冷漠。从小陪伴他成长的不是保姆,就是家庭教师,父亲工作很忙,少有时间跟孩子们交流。母亲患抑郁症多年,即便跟孩子们在一起,也很少展露笑脸。在林希幼年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在林家大宅的三楼,父母和哥哥林然却都住在二楼,听保姆说,他是四岁时被父亲安排住到楼上的,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他的记忆是从六七岁才有,明明年纪最小,却被安排住楼上,每天早上,听到楼下传来父亲逗林然的说笑声,他就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忘的孩子。母亲倒是经常上来牵他下去,但母亲的眼神,总是那么伤感落寞,手心也是冰冷的,不曾有过一丝温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亲一直就不待见他。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父亲有时下班得早,会开车去学校接林然,林希的幼稚园就在林然学校的隔壁,父亲却从未去接过他,大多时候是父亲的司机去接的,有时候母亲也会去接。但,为什么唯独父亲不接?
全家移民美国后,父亲的事业更忙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林然有幸经常被父亲带出去,连到迈阿密开个会,都会带上林然,有时候也会带上Sam。而林希,只有在家陪伴母亲的份。即便是暑假,父亲也总是以林希年纪尚小,功课紧为由,只带林然和Sam去巴厘岛度假,将林希晾在家里。母亲似乎也怕林希心里有阴影,每次父亲前脚带走林然和Sam,她后脚就会带走林希,有时候是去法国,有时候是挪威、比利时,尽量弥补幼子所受的伤害。但是母亲不知道,这样只会加重林希心理的负担,母爱毕竟有别于父爱,谁也替代不了谁。父亲欠林希的,母亲永无可能弥补。
林希问过母亲:"妈妈,我是爸爸的孩子吗?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喜欢我?"
母亲当时的表情很震惊,也有些慌乱,连忙将他抱入怀中,"傻孩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是妈妈的孩子,永远都是!"母亲的话给了他些许温暖,他当时那么小,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渐渐打消了心里的疑虑。但他显然没有领会母亲刘燕话里的含义,是母亲的孩子,就一定是父亲的吗?一定是吗?
他根本不知道,母亲当时有多么恐惧……
然而,刘燕真正的恐惧是在林希四岁那年生病需要验血,她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因为她很清楚,一旦孩子的血型被查出,她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因为她更清楚,林仕延有多爱这个孩子。
怀上林希的时候,正是她和林仕延的冷战期。其实他们夫妻关系一直不错,婚后生活平静,尤其是长子林然的诞生,给林家带来无限的快乐和希望,林仕延曾很直白地跟刘燕说过:"就凭你给我生下这个可爱的儿子,无论你将来做了什么越界的事,我都不怪你,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一切!"
刘燕很多时候觉得,丈夫爱儿子胜过爱她,丈夫对她的宠爱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给林家生了儿子。"我在他们林家眼里,也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她经常跟香兰这么抱怨。
香兰却不这么认为,她开导刘燕:"如果你知道他们林家过去经历了什么,你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看重子嗣的延续。"
香兰很了解林家。
林家虽然家世显赫,却屡遭不幸,还在新中国成立前,林仕延的父亲林伯翰几个兄弟就死于战乱,鼎盛一时的大家族最后就只剩下三个儿女,林伯翰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林伯翰结婚很早,二十岁时就已生下长子,此后又生了三子三女,共七个孩子,林仕延排行老四,是儿子中最小的。"文革"时林家受到冲击,哪怕林伯翰当时位高权重,七个孩子也被迫接受"上山下乡"的改造以做表率。然而,这却成了林伯翰一生最后悔的事,他为了所谓的前途竟先后失去了三个孩子,让他深陷自责和痛苦不得解脱。
最先出意外的是长子,在新疆割草时死于沼泽,找到尸体时已经腐烂得只剩骨头。第二年女儿在陕西遭遇山洪,被泥石流冲走,连尸体都找不到。林伯翰悲痛欲绝,把儿女都召回了身边,他再也承受不起丧子之痛。但这仍然阻挡不了厄运的再次降临,次子林康下放时跟当地一女知青谈恋爱,因对方成分不好,遭到林家的反对,林伯翰甚至要将林康送到国外去,林康绝望之际竟和女友双双殉情身亡,再次给林伯翰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至此,林家先后失去了三个孩子,只剩了老三林维和老四林仕延,以及两个女儿,林家从此凋零。林伯翰"文革"末期病逝,临终前将家族事务交给了两个姐姐,并嘱咐儿子林维和林仕延,必须延续林家的香火,娶妻可以不讲门第,但必须能生养。
所以,香兰经常劝刘燕好好跟林仕延过日子,最好是多生几个孩子,可是刘燕怀上林希后坚决要做掉,她才不想做林家繁衍的工具。这导致夫妻关系急剧恶化,刘燕甚至以离婚相威胁拒绝生下林希,林仕延也发飙,离婚可以,但必须先把孩子生下来。为防止刘燕采取过激行为,林仕延跟离城所有的医院打好招呼,谁都不能接下她的手术,而且派了专人盯着她,刘燕抗争很久最后还是迫于无奈生下林希。
产后刘燕患上了抑郁症,情绪波动很大,变得很神经质,动不动就发脾气。而且,拒绝跟丈夫同房。虽然后来还是住到了一起,但夫妻间的亲密已经很少,刘燕像是全身生了刺,林仕延一碰她,她就发抖得要晕过去。
林仕延当然也不是傻子,这时候他已意识到,刘燕可能是心里有人,否则不会这么抗拒他的亲近。但这只是他的怀疑而已,刘燕平常深居浅出,很少跟外界有来往,没有证据显示她在外面有人。如果不是婚后,那么婚前呢?舒伯萧这么提醒过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仕延这才回想起他和刘燕结合前后的种种,刘燕似乎从未明确表示过她爱他。婚后这么多年,她真的从未说过她爱他!
他派人去刘燕的出生地桐城暗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刘燕婚前果然是有过恋爱,好像还闹得很大,刘燕甚至还自杀过。但对方是谁,林仕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很开明,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谈心,表示不介意她经历过什么,就希望她看在两个孩子的分上,好好跟他一起生活。这招果然奏效,刘燕脾气改了很多,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宁静。但是,林仕延心里无疑有了阴影,尤其在林希出生后,周遭对于这个孩子的种种议论让他陷入混乱,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洒脱,但是他知道,他是人不是神,他真的做不到。
最先表示质疑的是林家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林仕延的老姑妈,也就是林伯翰的两个姐姐,林家的大小事情都是这两位老人说了算。林仕延对两位长辈敬重之余,颇有几分畏惧,老太太说的话,不听也得听。林希刚出生时,她们原本很高兴,可是后来越看林希,越觉得林希不像林家的孩子,至少不像林仕延。
跟林然的俊秀不同,林希长得虽然也斯文,但明显没有遗传林仕延任何外貌上的特征,甚至都不怎么像刘燕。林仕延的两个老姑妈旁敲侧击了很多次,意思很明白,不要戴了"绿帽子"不说,还白白给别人养儿子。林仕延不相信刘燕会背叛他,仍极力帮她说话,因为刘燕怀林希的时候,跟他寸步不离,根本没有出轨的时间和机会。他不想因一时的草率,毁掉一个好端端的家。
但现实是残酷的,林希四岁时因患胸膜炎入院,需验血,血型报告一出来,林仕延就骇住了,姑妈们的揣测得到了无情的验证!当时的情况很混乱,儿科刚好又出了医疗事故,一个小孩手术时因为实习医生经验不足,忙中出错,竟把孩子的血型鉴定错误,导致患者输血后死亡,家属闹得不可开交,林仕延被堵在办公室里差点出不来。林希的血型鉴定报告出来时,他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结果会一开完,林仕延看到林希的血型报告后只觉当头一棒,但为了抢救孩子,当着医院那么多医生护士,他还算镇定,可是一回到家就失控了,婚后连重话都不曾说过的他对着刘燕咆哮如雷:"你竟然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跟我交代,说,你怎么跟我交代?!"
刘燕在医院的时候就预料到了林仕延可能会有的反应,无论林仕延如何歇斯底里,她始终一言不发。当天夜里,她就收拾东西离开林家大宅,住到了翠荷街的旧楼。她连离婚协议都写好了,就等林仕延过去后,直接给他签字。她并没有特别难过,反而有些解脱,终于不用生活在恐惧和谎言里,她尽管悲怆,仍觉轻松了许多。
但林仕延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冷静下来后,觉得离婚似乎解决不了问题,就去找刘燕开诚布公地谈,即便不能复合,起码他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出乎意料,刘燕只字不提林希的生父是谁,离婚可以,就是不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就算离婚,就算我输,你也应该让我输个明白吧。"林仕延冷静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因为他想,像刘燕这样绝顶的佳人,不被男人爱慕是不正常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也认了,但起码得知道对方是谁,否则真比窦娥还冤。
"就是一个名字而已,有那么难吗?我对你付出这么多,难道连一个名字也不能知道?"林仕延实在不理解刘燕为何要竭力帮那个男人隐瞒,这才是他真正悲哀的原因,连个名字都不知道,他输得太没面子。
刘燕说:"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请原谅,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对你的伤害我也很抱歉,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是我做不到放下,更做不到接受。如果死去可以补偿,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
"燕,你明知道我不会要求你什么,除了他的名字,我还能要求你什么?!"林仕延面对刘燕的冷静和漠然,彻底被击垮。
回到家的时候,林维在客厅等他。刘燕搬出去后,照看两个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林维老婆冯湘屏的身上。孩子们现在都住在伯伯家里,据说是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他们毫不知情。
林维开门见山地问林仕延:"你打算怎么办?"
林仕延颓废地跌坐在沙发上,摇头:"哥,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出了这样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林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的意见是,如果想放弃,就干脆点,以免给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如果想挽回,就拿出诚意……爱是没有错的,她不爱你不是她的错,你爱她也没有错,错的是,你们的爱没有碰撞在一起,背道而驰……"
"我爱她!天知道,我有多爱她!所以我才这么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她背叛我而痛苦,还因为我连自己输给了谁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从来没有!"
"既然输了,就要输得起,放手有时候也是一种爱。"
"你是要我放手?"林仕延听闻此言,不免恼怒起来,"我付出这么多,你要我放手?我放手,就意味着成全她和那个男人。不,我绝不会成全!哪怕是个错误,也要一错到底,就算是报复吧,我要他们永无可能在一起!"
林仕延狠狠地说着这些,嘴唇发白,身子因激动而在战栗。林维怔怔地看着他,表情很复杂,"你会把自己拖死……"
"没问题,拖死吧,我拖死了,她也活不了。"
"这不是你的风格。"
"那我该是怎样的风格?"林仕延双眼通红,反问林维,"一如既往地潇洒?我做不到!老实说,我也想给她一条活路,结婚这么多年,我知道她一直不开心。但是她太狠,背叛了我,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告诉我,把我当什么?如果她态度诚恳点,或许我不会这么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恨的人。"
"我明白,爱之深,恨之切。"林维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林仕延则把话说得更明白:"你放心,我不会虐待她的,我会像从前一样对她好,包括林希,我还是会养着,老婆还是我的老婆,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萧瑟森冷,"这只不过是我对她的报复,我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就在周围,我不会给他们任何的机会,就是刘燕死了,也得埋到我们林家的墓地里。她做鬼也只能做我们林家的鬼!至于孩子,我会把他养大成人,他永远只有我这个父亲,那个男人这辈子都休想孩子叫他一声父亲,白白得个儿子也没什么不好。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已经是深夜,林仕延肆意的笑声在空旷华丽的客厅回荡,显得格外阴冷狂妄。林维看着弟弟,不知怎么,夹着烟的手在发抖。
"你好可怕。"林维说。
"是她逼的!"林仕延回答。
两天后,林仕延将刘燕接回了家,只字不提离婚的事。林希也被他从林维那里接回来了,他将儿子抱到膝盖上坐好,当着刘燕的面问林希:"儿子,我是你爸爸吗?"
"嗯,是的呀,爸爸。"林希很认真地点头。林仕延摸了摸儿子的头,又问:"是你唯一的爸爸吗?"
"是的!"林希又点头。
"好,好,乖儿子,你永远都是我林仕延的儿子!"说着他把头转向呆呆的刘燕,微笑着说,"太太,你也一样,你永远是我的太太,对不对?"
"仕延……"
"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刘燕压抑着哭声,涌出满眶的泪。
林仕延满意地点头,继续微笑:"OK,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永远不再吵架,我们要比任何人都幸福,谁也别想把你和儿子从我身边抢走,连上帝都不能!"说完,突然脸色一变,冷冷地逼视着刘燕,"从今天开始,你去任何地方,跟任何人见面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包括书信,我都会安排专人接收,我过目后你才能看。而你不能干涉我的生活,我干什么都跟你没关系,我跟谁在一起你都不得过问,你必须接受,否则我会让你很难过……见不到儿子你会不会难过?一定会吧。如果我发现你有任何反抗的表现,我就会送走儿子,两个都送走,你永远都别想见到他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认为这是惩罚,那就算是吧,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必须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OK?"
刘燕捂住脸痛哭失声。
林希显然被吓到,也哭了起来。林仕延厌恶地一把放下儿子,怒斥道:"哭什么哭,再哭就不给你吃晚饭!"
当时年仅四岁的林希不知道,那是父亲第一次吼他,也是最后一次抱他,从此别说抱,他连父亲对他的吼声都觉得是奢侈。相反,林然被放在了整个家族的首位,即便后来父亲收养的Sam,地位也比他高。除了母亲,林家没人待见他,而母亲能给他的,除了眼泪,再无其他。
六七岁后,他渐渐懂事,经常在晚上听到楼下传来母亲的哭泣声。而父亲身边,也经常有不同的女人陪伴,出入正式场合也从不带母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开始吃斋念佛,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内,父亲做什么,她都不闻不问。
林希还是不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无论是学业,还是工作,一切都要以父亲的意见为准。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证明给父亲看,他不比林然差,他是林家的人,他甚至比林家任何一个人都优秀。可是,无论他做得多好,父亲始终漠然视之,即便他站在林然的前面,父亲的目光也一定会跳过他直接落在林然的身上,当他是透明,当他不存在。
十七岁那年,在美国读完中学,父亲要将林然和Sam送回国接受传统文化教育,林希也想回中国,实现他当建筑师的梦想。林希在建筑上极有天赋,他从小就喜欢建筑,儿时的玩具几乎都是各类的房子和积木,他搭积木的水准很高,林然和Sam从来就没赢过他。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基本的构图和设计,没人教,无师自通。老师们都很惊叹,认定他是个难得的天才,将来在建筑行业必将大有作为。然而,父亲的一句话就击碎了他的梦想:想回中国可以,必须学医。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林希问父亲:"哥哥可以选择他爱好的音乐,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
"你是他吗?"当时在书房,父亲冷冷地注视着他,反问,"你是他吗?你觉得你可以成为他吗?"
血,翻腾而上,直冲脑门。
林希身子微微发抖,他咽回从心底渗出的泪水,努力让自己身体保持平衡,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怕自己会倒下。
父亲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继续打击无辜的他:"不是我小看你,你永远无法成为林然,也成不了Sam,你只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没有对你抱太大的希望,就算你将来有作为,也跟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在意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这么轻视我。"林希背对着父亲,人像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唯有泪水狂涌而下,瞬间淌满脸颊。
父亲停住了脚步,还是没有回头,只道:"你无须知道太多,也无权知道,要想做我林仕延的儿子,就必须知道什么是服从!"
接着,"砰"的一声响,门被重重地摔上了。
这扇门,终于还是隔绝了父子之间唯一可能的沟通。林希从此绝望,他不再幻想父亲可以从内心正视他。正如父亲所说的,他只需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既然生在这样的家庭,就不应该奢望常人所有的温情。他变得沉默,父亲的打击让他的心沉到了海底,这样也好,从此除了他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看到他的心。他发誓,他一定要得到他应得的,林然和Sam能有的,他也必须要有,父亲不给,他自己要!总有一天,他要成为林家的主宰,连父亲都必须在他面前低下头,他要父亲后悔自己对儿子的冷漠和无情,无论谁,都不可以成为他的阻碍,连上帝都不能!
回到国内的头一阵,兄弟三人一直住在伯伯林维的家里。出乎意料,在机场接到三人时,林维冲上前最先拥抱的竟然是林希,紧紧地抱着,看不到伯伯的脸,就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可把你盼回来了!"
伯伯的一声"孩子",让林希心酸不已。有那么一刹那,他冒出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如果父亲是伯伯该有多好!因为从他记事起,林仕延从未叫过他"孩子",一直都是直呼其名,可是林然呢,一直被父亲唤作"然儿",就连养子身份的Sam,林仕延也经常亲昵地喊他"兔崽子"。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晚上,兄弟三人到伯伯家暂住,伯伯得知林希放弃自己的理想改学医,非常惊讶,连问几个为什么。林希淡淡地笑了笑,只说:"是我自己的选择。"伯伯却摇头:"不,这肯定不是你的选择,是你爸爸的意见对吧?!"
伯伯似乎明察秋毫。
林希没有再吭声。一边的林然说:"没错,是我爸要他改变志向的,我都替他惋惜,也劝了他,他不听。"
"林希,真是这样吗?"伯伯关切地问。
"你们都不要说了!"林希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突然情绪失控,挥舞着双手大叫,"是我的选择!是我的选择!谁让爸爸不喜欢我,谁让我没有大哥二哥那么有才华,我的选择就是没有选择,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揭我的伤疤!我就是这么没用,任人摆布!我的存在就是多余的,我做什么都无关紧要,反正没有人会在意我做什么……"
"林希!"林然一把拽住弟弟,"你冷静些,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不要你们管!我做什么都不要你们管!"林希整个地歇斯底里,瘦弱的身子剧烈地战栗,眼眶都是泪。连天不怕地不怕的Sam都被吓着了,瞪着眼睛看着这个一向懂事循规蹈矩的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林维站起身,表情极为痛苦,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瞬间通红,他颤抖着也去扶林希:"孩子,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林希甩开他的手,冲出房间,狂奔上楼。林维当时住的也是独栋的小楼,林希的房间被安排在楼上。
但是也就过了一个晚上,林希又一如常态地从房间内走出来了,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他年轻的脸庞依然焕发着青春的光彩,没有丝毫异样,连嘴边的微笑也是淡如春风。可是林然却感觉到弟弟些许的异常,哪里有异常,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林希的眼神一夜之间深邃了很多,从此再无人可以读懂他的眼神,看到他的心底。
伯伯林维也察觉到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上去很心痛。此后他经常跟林希谈心,一有空就带他出去走动,他谁都不带,就带林希。"你爸爸欠你的,我替他还。"有一次林维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林希问:"为什么?"
"因为……哈哈,因为我喜欢你嘛,你这孩子做事认真。"林维笑着说。
林希不置可否,并没有想太多。他早已不对亲情抱奢望,父亲的冷漠已将他"同化"成一个同样狠心肠的人。这绝对是林仕延想不到的。林希的"狠",在他十八岁那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情的起因是Sam跟人斗殴,那个人就是叶冠青,Sam拉上林希和舒隶去助阵,结果闯下大祸,冲突中叶冠青被一刀刺中心脏,在送往医院途中身亡……Sam、林希和舒隶,还有另一帮不良青年当即被警方控制,关进了派出所,从警察口中得知叶冠青去世,众人号啕大哭,除了林希。
林希一生都记得当时的场景,灰暗的看守室里,他怔怔地望着灰白的墙壁,没有想到要哭,想到的是,父亲这回该"重视"他了吧?
因为,那一刀正是他捅的。
在医学院,无论你学什么专业,内科还是外科,都有解剖课程。林希每上解剖课就呕吐不止,看到那些泡在药水里的人体标本,还有给动物解剖时的鲜血淋漓,他就吐得天翻地覆。同学们都笑他,老师也说他不是学医的料。他每每吐完就会扶住卫生间的墙壁干呕,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个时候的林希真的很绝望。但是上完课回到家,他又是神态自若地出现在哥哥们面前,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样子下去他早晚会"出事"。
医学院的唐教授跟林仕延是故交,很关照林希,得知情况后亲自安排了一次解剖机会给他。在医学院不是谁都可以有机会直接动手解剖的,因为供教学研究的人体有限,一般人体都是解剖过了的,大多数学生只能是看看而已,老师在旁边讲解,学生动手解剖的情况很少。
唐教授完全是看在林仕延的面子上,单独给林希开小灶,将一具刚送到学校的人体交给林希解剖,并亲自给他讲解。
那是具年轻的女尸,二十岁上下,一丝不挂地躺在解剖台上,面容姣好,活着时应该很漂亮。
林希拿着解剖刀的手剧烈地颤抖。
唐教授说:"不要把她当做一个人,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是具标本,你一定要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放下思想包袱。"
林希就要夺路而逃。
唐教授一把拽住他,强行将他推到解剖台边,"马上动手!很简单的,从胸口开始,慢慢往下划,注意力度,手不要抖……"
无影灯的灯光自头顶打在女尸身上,衬得她的肌肤近似透明,从肌肉的弹性上判断,这具女尸死亡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身上也没有伤口。怎么死的,自然死亡还是人为死亡,林希无从知道。他只知道那次解剖后,他整整三天没吃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而且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上过解剖课。唐教授无奈地跟林仕延打电话说:"这孩子,除非哪天他杀人,否则他学不了医。"
一语成谶。当那把水果刀刺中叶冠青的心脏的时候,林希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肉被划开的感觉,鲜血喷涌而出,带着热度,还有黏稠的甜腥气。他居然没有呕吐,一直到被警察带到看守室,他都没有呕吐!
从今往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这么告诉自己。
林希并不知道看守室外发生了什么,他的父亲和伯伯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较量,他完全不知情。
事发的第二天,林仕延就从美国飞回离城。
林维问林仕延:"你打算怎么办?"
林仕延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林维说:"你这是在逃避问题,如果逃避有用,还要律师干什么。"
林仕延说:"那以你律师的角度看,我该救哪个儿子?"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你内心想救的是哪个?"林维直直地望着林仕延,眼神锐利。林仕延不得不承认,他有些难以面对兄长的目光,叹口气说:"交给法律去办吧,毕竟是出了人命,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要救的不是林希。"
"……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用说吗?你明知道刺中叶冠青心脏的那一刀是林希所为,交给法律,不就是按常规程序让他接受法律制裁吗?为此他得赔上命!Sam也要受惩,但不会偿命,是这意思,对吧?!"
"我欠Sam父母的,不能让他去送死。"
"你就不欠林希吗?你想想你自己,你对这孩子付出了多少?又做过什么?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吗?你给过他父爱吗?你能说你不欠他?"
林仕延哑口无言。
林维咄咄逼人,继续说:"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你的血液,是不是?可是仕延,血缘固然重要,但需要感情去维系,你从未对他付出父爱,有血缘又如何?何况他是刘燕十月怀胎所生,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跟刘燕也就完了,你们这个家也就完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仕延倒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陷入长久的沉默。
窗外电闪雷鸣,将房间里照得通亮。
"可我……我救了他,势必要放弃Sam,你说我如何放得下?他母亲当年死在产床上都是我所为,还有他父亲,也是这场悲剧的延续,这么多年我尽我所能给他更多的爱,就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如果这孩子真的赔了命,我下半辈子如何好过?将来九泉之下,我又如何跟他父母交代?"林仕延当时抱着头痛苦不堪,极度疲惫,"如果你是我,你该知道我有多难,我从不知道做人有这么难,哪个去赔命,都不是我所愿……"
"真是这样?包括林希?"
"你这是说什么呢?他再怎么样,也是林家的人,虽然我无法给他更多的爱,但在内心……我其实一直在试着去接受他,这孩子某些地方很像年轻时候的我,越想对他好,越会想到血缘这件事,于是总不能解脱……"
"如果你不喜欢他,就把他给我,让他做我的儿子!我绝不会像你这样对他,逼他放弃自己的理想,走自己不愿走的路!"
这话一说出口,林维自己也吓了一跳。林仕延很是吃惊,抬头看了他半天,"你喜欢林希?"
"我,我只是很可怜这孩子,他的遭遇很像当年的我,同样都是林家的儿子,你从小受到的重视却远胜于我,不是吗?"
"过去那些事你还提它干什么。"林仕延避开话题。
"是不必提,但父亲大人对我的漠视,无疑给了我一生都无法抹去的阴影,所以看到林希我总是很心痛,感同身受……"
"所以你的意思,我还非得保他不可了?"
"我没这么说。"
"你的意思就是这样。"
"但他们是你的儿子,决定权始终在你手上不是吗?"林维不愧是律师,说话总能给人一种压迫感。
林仕延直视着兄长,对他似乎有了新的了解,从前他是绝口不提往事的,这次因为林希,他居然直接点明说了出来,这让林仕延很意外。印象中,林维一直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对什么事都很淡漠,从小父亲林伯翰就格外宠爱林仕延,对于林维相对来说的确忽略很多,林维看上去似乎无所谓的样子。即便父亲临终时将大部分财产都分给了林仕延,他也毫无怨言。原来,这只是看上去而已,他心里并非真的毫无感觉。人,为什么都要有两面性呢?
其实林仕延小时候是很崇拜大哥的,林维个性很强,也很独立,从未依赖过家族的势力,他成为名震江南的大律师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结果。林仕延承认,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大哥,内心一直对他敬仰有余,亲近不足。而直到这件事他才明白,他其实还有些畏惧林维。林仕延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放弃林希,林维会跟他反目。
"那,你说怎么办,人是林希捅的……"林仕延终于妥协,他无力地陷在沙发里,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手,交由林维去处理。
林维等的就是这句话,胸有成竹地说:"听我的,他们都不会有事……"
两天后,林希被放出来,还有舒家的儿子舒隶,也被放了出来。因为所有在场的人都证明,是Sam发起的斗殴,也是他带去的水果刀,他的确是连捅了叶冠青数刀。至于那致命的一刀是不是他捅的,他自己都搞不清。他自己都不清楚,其他人怎么会清楚?眼看着Sam就要被拉去打靶!
林希被放回来的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紫藤路的林家大宅一片阴郁的沉寂,亲友们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说,你们说说,要怎么样我才能让他免于死刑?哪怕是倾家荡产我都在所不惜……"林仕延从头到尾只有这样一句话,又把目光投向林维,"你不是说他们都不会有事吗,可是Sam还在里面,下个月就要开庭了!"
林维像是心里早有盘算:"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那怎么样才能解决?"
"不要急嘛,听我慢慢说,"林维到底是律师出身,在场的人里就数他最冷静,一屋的人都急切地望着他,他却是不慌不忙,"就目前的刑法来说,有两种情况可以免于死刑。第一,如果行凶之人年龄未满十八岁,可以免于死刑,但得判刑;还有一种情况,如果行凶之人是精神病患者,至少发病时处于无意识状态,就可以免于刑事责任……"
"Sam多大?"马上有人问。
林仕延想了想,摇头:"他已经快十九了。"
"那……"
屋子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燕打量着众人,立即露出惊恐的表情,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可是犯法的事,仕延,你可要想清楚,我们林家世代清誉难道……"
"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去死吗?"林仕延打断妻子的话,"你以为我不会恐惧?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犯法?可是林家的世代清誉相对于Sam的生命来说,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保住他的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否则,我怎么对得起他父母?我也会活不下去的……"
"难道你就不怕因此良心不安?死去的那个孩子也是一条命啊!"刘燕一语击中要害。
林仕延沉默了。良久,他才悲怆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良心不安是什么滋味,当年他母亲死在产床上,父亲又相继去世,我良心不安到现在,这简直是非人的折磨!可还是那句话,相对于孩子的生命,我即便承受不了也得承受这折磨,已经承受了十余年,不在乎继续下去。"
这么说着,汹涌的泪自他的眼眶中涌出,他拭了把脸,悲伤得难以自抑。舒伯萧把手放到他肩头,表示了支持。
林仕延感激地抬眼看他,已经说不出话。
林维扫视全场:"你们确定了吗?"
"还能怎么样,只能这样了。"林家亲友们说。
林维郑重地点头:"那好,这件事我会去办,但是你们记住,除了良心的谴责,你们还得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众人异口同声问。
"保守秘密!"林维脸色凝重似铁,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们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时刻谨记,这个秘密不仅关系到Sam的生命,还关系到很多无辜的人,因为要做成这件事,势必要牵扯进很多人,如果秘密泄露,后果你们知道。"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林仕延,"现在,你只做两件事,一是调动你一切能调动的资源证明Sam,也就是杜长风是个精神病患者,包括以往的病历,人证、物证以及司法鉴定等等,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否则前功尽弃;二是你要从此记住,你的儿子杜长风不是个正常人,他年幼时受过刺激患上精神病,至今没有痊愈,他--是个疯子--"
林仕延目光呆滞:"他……是个疯子……"
"大声点!"
"他是个疯子!"
"OK。"
就这样,一纸精神病司法鉴定书将Sam从鬼门关拽了回来,Sam被鉴定为精神病人,不用负刑事责任!这时候,林仕延不得不佩服林维的运筹帷幄,虽然Sam被关进疯人院,但总比送命强,果然是两个儿子都保住了!
"大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林仕延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畏惧,就是心虚得很。
林维义正词严地说:"不知道怎么说,就什么都不要说,对林希好一点,你我的心里都会好过一点,你该明白!"
也许是林维的话起了作用,此后林仕延对林希的态度的确有所改观,至少客气了很多,不会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而林希得知是伯伯救了他后,对林维感激不尽,他没想到伯伯是真的喜欢他,那种感激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当然,他对父亲林仕延也多少是感激的,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父亲真的弃他不顾,他即便不被拉去打靶,关在疯人院里的肯定不会是Sam,而是他林希。
"看来父亲还是把我当儿子的。"林希私下这么跟林然说。
"你本来就是他的儿子啊,他只是对你严厉了些,你不用放在心上。"林然笑着跟林希说,"而且你想过没有,我们家世代行医,爸爸在三个儿子中独独选了你学医,这就是对你的重视啊,我和Sam,他明摆着就是放弃了,因为我们都不是读书的料,只适合做音乐。"
林希的眼中闪耀着耀眼的火花:"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想不到?爸爸正是因为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所以才会要求那么严格,否则你怎么能成才呢?"林然极力开导林希,试图化解弟弟和父亲之间的隔阂。
林希到底是年轻,欣慰不已,认可了林然的说法。虽然他早已习惯父亲对他的冷漠,但内心却释然了很多,一相情愿地认为这是父亲在磨砺他、考验他。于是他更加勤奋地学习钻研,加上超凡的智商和与生俱来的悟性,很快就成为医学院的骄傲,当很多学生抱着厚厚的医学书籍头皮发麻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独立上手术台做些相对简单的小手术了;当很多学生为争取到一个实习名额而兴奋不已时,他因为让一个濒临死亡的心脏病人起死回生而名声大噪。林仕延闻讯当然也很高兴,再怎么着林希也为林家争了脸,他当即决定送林希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继续深造。临行前,还破天荒地给林希开了个欢送party。
林希简直是受宠若惊。他认定父亲真的对他寄予了厚望,连深知内情的林维都以为林仕延想开了,很满意他对林希的栽培。party过后,林维跟林仕延在书房边品红酒边聊天。林维开的头:"林希这孩子的确是聪明!好好培养,将来必会大有作为,以我的判断,他的成就会在你我之上。"
"是吗?"林仕延坐在书桌边,端着酒杯,反应冷淡。
"你不这么认为吗?他继承了我们林家的高智商……"
"但他不是我们林家的人!"林仕延斩钉截铁,灯光有些暗,衬得他的脸也很暗,冰冷似铁的语气不由得让林维打了个寒噤。他怔怔地看着林仕延,"你,你还惦记着这事啊……"
"你觉得这事是可以忽略的吗?"林仕延反问。
林维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
林仕延说:"这世上什么都可以重建,包括感情,都可以培养或者修复,唯独血缘一旦确立就无法改变。我知道你会怎么看我,但你不是我,你无法体会我内心的痛苦,你体会不了!"说着重重地放下酒杯,几滴暗红色的酒液溅在了书桌的稿纸上,乍一看像极了渗开的血液。这无疑又刺激了林仕延,他敲着桌子说,"没有人知道,我承受了怎样的屈辱,刘燕至今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摆明了要让我把这顶'绿帽子'带进坟墓!没错,林希是很聪明,虽然他不具备林然和Sam那样的艺术才华,但在医学上他将来的确可以超过我,可惜……他终究不是我们林家的子嗣,充其量只能替他那两个哥哥撑撑门面……"
"撑门面?什么意思?"林维的脸色也很难看。
"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林家世代从医,家大业大,原来我指望着林然能学医继承家业,可是他志不在此,而且他在音乐上的成就也达到了足够的高度,我不忍心毁了他的天赋逼他做不喜欢做的事。Sam呢,别说我不培养他,我就是培养他,这小子也不买账,他不给我闯祸我就谢天谢地了。最后就只剩下林希了,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的态度很明确,我培养他,他就必须为我们林家牺牲;反之,只要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为林家做事,我就舍得花大力气培养他,也不会亏待他,两个哥哥享受到的东西他一样可以享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林维连说两个"原来如此",继而话锋一转,"那遗产呢?他也可以和林然和Sam一样继承林家的遗产?"
"谁说Sam可以继承?他只是我的养子,我给他很好的生活,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没有问题,但遗产,他没份!他没份,林希怎么会有份?除了林然,我不会把遗产分给任何人,刘燕都不行!她是我老婆不假,但她实在太伤我的心,我把财产给了她,只怕她转手就会给那个男人。"
林维无力地靠在沙发上,连连摇头:"你怎么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坏?也许那个人跟刘燕是真心相爱呢,人家未必是窥视你的财产……"
林仕延立即皱起眉头:"你这个人才奇怪,不站在我这边,居然帮外人说话。真心相爱?哼,那我算什么?乌龟还是王八?白给人养了儿子不说,还将财产拱手相让?"
林维对这个弟弟彻底失望,摆手道:"我不好说什么了,反正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对林希太不公平,如果他知道真相,你想过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我才不管!如果他知道了,那就随他去,他留下,他就是林家的人,他出了林家的门,就休想再回来。我就当白养他,做善事了!"
"但是,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林维冷笑说,"我们林家的财产未必都在你手上,当然也不在我手上,我听母亲说过,父亲曾经转移过大笔的财产到国外,很大很大的一笔……"
"我也听说过,'文革'前转走的,据说是我们林家家底的三分之二,具体是多少,除了父亲,没人知道。"
"你听谁说的?"
"听奶妈私下说的,说母亲就是为这事一病不起,活活给气死了。"林仕延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唉,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的责任就是为林家守好现有的家业,以免落入外人之手,至于那些遗失在海外的钱财,要回来都怕无福消受。听说数额巨大,大到惊人,估计已经养了别人的子孙了……"
"我总算是明白了,你这么在意血缘,估计也是受这事的影响吧。"
"没错,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母亲临终时格外交代的。"
"上一辈人的恩怨凭什么让我们承受?换句话说,我们这一代的事情,又为什么让林希这些晚辈承受呢?"
"命!这都是命!生在这样的家族,谁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愿意生在普通人家,老婆孩子热热闹闹,哪像现在,老婆孩子是有啊,谁把我当回事?尤其刘燕,一看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林仕延一说到刘燕就颓丧地直叹气。
林维却再也无话,目光游离,似有牵扯不断的思绪纠结在眉头。而窗外,夜色深沉,一弯上弦月悬挂在树梢,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青年正穿过花园狂奔出门,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组曲三撒旦的微笑
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
每年春天的梅雨期总让人精神颓靡。
林希站在公寓的窗前,雨细细绵绵地下着,像一张银丝巨网,将天地间的一切尽笼其中。湿漉漉的城市,铅云沉沉的天空,一栋栋建筑在蒙蒙细雨中闪烁着昏黄的灯光,明明是清晨,看起来却像黄昏。
昨晚又是一夜未眠。总是不停地做梦,梦见一片黑色的海洋,无声起伏的黑色巨浪,带着沉默的力量自天边滚滚而来。他无处可逃,一点一点地被那黑暗湮没。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身体,侵入他的血液,他几乎能听到肉体腐烂的声音,从五脏六腑到大脑,从灵魂到心,慢慢地腐烂,渗出黑色而黏稠的脓水。最后只剩一具腐烂殆尽的躯壳,浮在黑暗的海面,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恨,也没有爱,就那么随波漂浮着,一直漂着……
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六点。他从床上爬起来,试图吃点东西,却什么都吃不下。一想到黑暗的梦境,他就极度地疲惫厌恶。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很多天没有回家了,当然,那里从来就没有给过他"家"的感觉。那里,还有人厌恶他。他不想看到那个人,那个人也不想看到他。隔绝在父子之间的彼此厌恶和憎恨,已经在彼此间划下深深的沟渠,下过雨,变成河,就再也没有办法渡过去。
所以,他有好几套公寓,离城、桐城都有。从前为了维持一个家的形象,他大多数时候是回去的,纵然外面的生活再不堪,总还有人在家里等着他回去,他的妻子文婉清,在等他回去。可是现在,没人等他了,连这世上最后一个他想依偎的人都抛弃了他。其实他一直就怀疑她的身份,却从不愿去证实。因为他自认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她又能从他这里拿走什么?没错,他是坐拥数十亿家产的富家贵公子,只不过他只有有限的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他名下的财产都属于林氏,凡数目超过五十万的花费,都得董事长林仕延签字。林仕延对他的解释是,年轻人管不住自己,创业容易,守业难,等你真正学会了用钱我再给你权限。至于他名下30%的林氏股权,完全是空头账户,因为林仕延早早就留了一手,未经他本人签字,股权不得转让给任何人。即便林仕延签了字,林氏律师团十几个律师没签字,股权仍无法外流。
骗子!从一开始林希就知道那个人在骗他,从那年无意中听到他和伯伯在书房的谈话,他就知道自己只是个被利用的工具。但他佯装不知,很多事情他都装作不知,包括文婉清嫁给他的企图,他都装糊涂。还有葛雯,他当然知道那个女人跟他上床不会是因为喜欢他或是爱他,他从不会有那样的奢望。爱?多么幼稚可笑!葛雯跟那些眼里只盯着钱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逢场作戏而已,断没想到她也是个被魔鬼占据了灵魂的人。因为还有人给她更多的钱,以让他的婚姻触礁翻船。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某人设好的骗局。骗吧,你们都来骗吧,我什么都没有,你们能从我这里骗走什么?
"林先生,都准备好了。"
林氏首席律师钟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手里提着公文包。林希盯着那公文包愣了会神,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和文婉清的离婚协议。这才想起,约好了今天签字。他淡淡地跟钟桐说:"你先下楼吧,我换件衣服。"
"是,我在车上等你。"钟桐点头,退出了房间。
豪华奔驰房车平稳地行驶在大街小巷,仿佛行进在无边无际的雨帘中,车窗外的一切都那么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
是啊,什么都看不真切,包括他糟糕的婚姻。
当初娶她时是因为父命,父亲希望他尽快成家,好生儿育女给外界一个家业兴旺的假象。认识她时,他有女友,同居数年,但父亲反对,说那女孩家里兄弟姊妹太多,养老婆可以,怎么能养那一大家子人。文婉清父母双亡,一直生活在美国,由舅舅抚养大,名牌大学毕业,背景单纯。当然,这都是假的。最主要的是,林希喜欢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偶然的一次惊鸿一瞥,他就怔住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没有事先跟父亲通气,在美国注册直接带回了家。出乎意料,父亲没说什么,表面上很客气,但他看文婉清的眼神,总带着那么一丝挑衅,似乎有"看你能怎么样"的意味。林希不是瞎子,他只是装瞎。
文婉清身上有他迷恋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但他肯定是有什么。有时候他对她激情似火,有时候又冷漠似坚冰,因为他拿不准,他该怎么对待这个女人。她的身体属于他,她的灵魂呢?
他一直很好奇,她把她的灵魂交给了谁。
想过很多种可能,就是没想过是叶冠语,这一着他确实算漏了。不过也没什么,横竖都是被人算计,被谁算计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除了钟桐,没有别的人在场。
林希看着即将成为前妻的文婉清,表情平静,签字的时候也随意得很,就像往常他在公司处理签呈一样,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倒是文婉清犹豫了下,目光始终不敢跟林希对视,默默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林希不忘提醒她:"想好了喔,是签文婉清,还是签李彩英,可别弄错了。"
文婉清的手微微抖了下。
想了想,没有理会他,埋头把字签完。
林希微笑着说:"没想到吧,我一半的财产居然只有这么多,存款十八万,房产就是翠荷街那栋即将拆迁的旧楼,再加上为数不多的股票和基金,真是寒酸得很。一定让你很失望吧,陪我睡了这么几年,只拿到这么多……"
文婉清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秀气的下颌轻微地在抖。林希最喜欢看她的下颌,弧线优美得不可思议。每次亲吻她,必会吻她的下颌。她的五官也生得极精致,一双大眼盈盈如星,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是楚楚动人。
此刻,林希轻佻地打量她,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抚摸。他在想,那个获取她灵魂的人是不是也喜欢吻她的下颌。
文婉清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只觉周身发冷,冷到了骨子里。仿佛是整个人浸在雪地的冰水里,血液一点点地凝固,凝固,所有的思维和感觉都在刹那间冻结,即便过上千年,也无复苏的可能。
落到这个地步,算是咎由自取吧。
当初是她主动要求演的这场戏,偶然认识林希,偶然得知他的身份,想起姐姐郁郁而终的遭遇,她决定复仇。
叶冠语还提醒过她:"小心入戏太深,出不来。"
她当时回答:"我不会假戏真做,我就是为姐姐报仇,也要为大哥讨回你应得的。"她一直叫他大哥,虽然他们的关系远比兄妹复杂。
她伴他多年,被他照顾,也付出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她觉得还不够,还要为他付出,唯有如此才能回报他对她的恩。但兴许是小说看多了,又被叶冠语一直保护在童话世界里,她把什么都想得很简单,以为复仇是件壮烈而美丽的事,就跟很多电影里演的那样,惊险刺激。其实当初跟林希交往时,叶冠语是反对的,他说那家人没有人性,吃人不吐骨头,嫁过去很可能万劫不复。
但她被宠坏了,性子很拗,叶冠语拿她也没辙。但话先点明:"你要那么做,我也拦不住你,但你要想清楚,你嫁到那边了就不再是我的女人,即便将来回头,我顶多照顾你,但不会再碰你,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当然明白。他恨林家入骨,断不会再接受被林希碰过的女人。但她没有选择,认定了的路,就没想过要回头。
结果到底是道行不深,她输得一败涂地。叶冠语在得知她要跟林希离婚,还要分林希一半的财产时就泼她冷水:"你太小看那家人了吧,你拔得了他们一根毛,我都算你狠。既然已经假戏真做,就跟他好好过日子……"
她反驳:"我没有假戏真做。"
叶冠语反问:"那他和别的女人上床,你为什么生气?你应该视若无睹才是,怎么还闹到要离婚?你无非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一个女人不是在乎一个男人,她有必要这么做吗?"
然而,晚了,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没有了退路。硬着头皮来签字,虽然已经预料到了种种难堪,却没想到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堪。
因为林希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么亏待你,我真是很过意不去,平常我花在别的女人身上的钱,哪次不是数十万百万的,你是我的太太,我却没有更多的钱给你,真是对不住你,哈哈哈……"
文婉清什么都不想说,抓起手袋起身就走。都到门口了,想了想,又转身坐下,直直地看着他说:"你怎么嘲笑我都可以,只是林希,我很可怜你,你大概从来没被人爱过,所以就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即便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敢交出自己的真心。我不否认嫁给你最初是想为姐姐报仇,但是爱情的力量到底大于仇恨,我用心地对你好,以为是演戏,到最后才知道付出的是真心。可惜你体会不到,你从来没有尝试着去爱一个人,当然也不会相信有人会爱你,外面那么多女人,你都不相信有人爱你,你也不爱她们。你真可怜,每次看到你被父亲训斥,我就觉得你可怜,如果不是你对我这么绝情,我会留在你的身边忘记仇恨,让你体会爱,也教你去爱,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缘分……"
说完,她再次站起身,娉婷婀娜地站在他面前,犹豫了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继续说:"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我会把孩子生下来,但不会让他姓林,因为这个姓氏现在对我而言是种耻辱。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爱爱,我要他从小就懂得爱,学会爱,接受爱,绝不会让他像他父亲一样,冷血无情,最后只能被爱抛弃。我说完了,我走了。保重。"
一个优雅的转身。
她走出了他的视线,也走出了他的世界。
钟桐大概觉得继续留下来只会尴尬,默默收拾桌上的文书准备离开。林希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表情一贯的无动于衷,他抬头看着钟桐,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喃喃地问了句:"你觉得我可怜吗?"
早上,离城所有报纸都在财经版最显著的位置登载了头条新闻:"振亚(林氏)集团昨天上午宣布召开董事会特别会议,随后集团公关部宣布了一项惊人的消息,董事会将新增一名执行董事叶冠语,这是振亚集团创业至今,首开的由非家族成员出任执行董事的先例……"
次日,叶冠语准时出现在振亚(林氏)集团的临时董事会上,他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门一推开,立即鸦雀无声。按惯例,新任执行董事会提出相应的人事任免,再由董事会成员讨论决定。每一个人都在揣测,叶董事上任之初的第一项人事任免会选择谁。
林仕延是董事长,依然稳坐头把交椅。
他左边的总经理位置却是空的,谁也联系不上林希,已经连续几天打不通他的手机。
叶冠语在董事长右边坐下,目光瞟了瞟总经理的空位,甚是好奇:"怎么,我们的总经理别来无恙吧?"
"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今天请假。"林仕延倒还平静,直视叶冠语,等着他的第一支箭。已经是这样了,他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自己的懦弱。"对手"……他在心里掂量着这两个字,真没想到,这个当年在翠荷街连鞋子都没得穿的赤足小子有朝一日会成为林氏的对手。那时候林家也住在翠荷街,每次林仕延下班,总看见叶冠语带着弟弟在自家院子里帮父亲叶大龙卸煤球,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手脸漆黑,母亲梁喜珍的一碗桂花糊就能让兄弟俩满足地大笑。林仕延记得有时候忍不住夸奖那小兄弟俩,叶大龙还不好意思地说,唉,穷人家的娃能有什么出息,将来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现在,那个小时候背着书包光着脚丫,总是一阵风似的在胡同里飞奔的叶冠语竟然就坐到了他的旁边,一身合身的浅灰色西装,表情淡然,神色间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目光落在哪里,哪里似乎都能凝结成冰。
他,真的是叶家的孩子吗?他体内应该流淌着狼的血液才是,他将凶残狠毒的本性收藏得那么好,当你为他的不动声色所迷惑时,他也许正喝着你的血,啃碎你的骨头,好像除了当年的林伯翰,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气势。连林仕延自己,生意场上拼杀多年,仍脱不了一身儒雅的书卷气。
叶冠语的余光察觉到林仕延在打量他,侧过脸,微微眯起眼,嘴角弧线一扬,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董事长,我们可以开始了。"
林仕延怔了下,点头:"开始吧。"
其实就是简单的公事程序而已,董事长介绍新任执行董事,新董事作简单发言,全体董事鼓掌欢迎,然后切入正题,叶冠语的助理宣布人事任免:"鉴于集团股票近期暴跌,为稳定股民情绪,对外保持团结一致的良好企业形象,集团内部现任各高职暂不作调整……"
众人总算松了口气。
林仕延有些诧异地望着叶冠语,但见他气定神闲,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反倒朝林仕延微微颔首,笑了一笑。那笑容仿如撒旦的眷顾,平静无波的背后不知道涌动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越危险的人,越不显山露水。林仕延只觉心底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再也听不进一个字。
果然,散会后回到办公室,首席律师钟桐已在沙发上等候他。钟桐在律师界德高望重,见惯了大风大浪,一直以冷静犀利著称。可是他脸上分明露出惊慌的神色,林仕延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但听钟桐说:"董事长,刚刚从法院传来消息,叶冠语已经提请上诉,要求重审十七年前的那桩旧案……"
林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露面。
他衣冠不整,踉踉跄跄地晃进林家大宅的时候,林仕延刚跟老梁通完电话,他问老梁杜长风去了哪,老梁支支吾吾,讲了半天才说杜长风和韦明伦,还有舒曼几天前一起去了上海,说是参加一个什么音乐节。
林仕延气得大骂:"不知死活的东西!人家已经磨好了刀,他还优哉游哉地到处跑,只怕脖子被人砍了还以为是做梦吧!马上叫他们回来!法院已经受理了叶冠语的诉讼,看你到时候怎么交得出人!"
"电……电话打不通……"老梁说话的声音像是要哭。
"打不通就给我派人去上海,捆都给我把他捆回来!"林仕延说着"啪"的一下挂掉电话,一抬头,正看见林希摇摇晃晃地穿过客厅上楼,看都不朝他看,全然当他是透明。林仕延立即呵斥:"你还知道回来!"
林希哧地笑出声,背对着父亲,一边解领带一边迈上楼梯:"你大概希望我死在外面吧。"
"你!……"林仕延霍地站起身,愕然地看着一夜之间变得陌生的儿子,他竟然敢顶撞父亲?他,他什么意思?
林希终于转过身,居然还在笑:"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没你帅?不像你的儿子?要不要做个亲子鉴定,很方便的……"
林仕延指着儿子骂:"孽子--"
林希显然喝了不少酒,隔着几米的距离都觉得酒气冲天,他扬眉道:"不妥吧,你我不曾有过父子情分,何来的'子'?你何时把我当过'子'?用词不当,用词不当……"他连连摆手,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的跟前,眼睛通红,胡子拉碴,完全不是过去那个衣冠楚楚的林希。
林仕延看住他:"你想跟我宣战是吧?"
林希反唇相讥:"我们不是一直在战斗吗?都斗了二十几年了,我肯定是赢不了的,放弃了,你老人家继续斗吧,我不玩了,哈哈哈……"
"林希……"
"别这么叫我,我姓不姓林,还是个未知数呢!"林希肆意地笑,笑得肩膀直抖,眼中一团雾气,"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个野种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伯伯死了,就能把秘密带进坟墓?我早就知道了!而你呢,恐怕很多事情你倒还蒙在鼓里吧,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现在林氏摇摇欲坠,你要是进了棺材,谁撑门面哪,哈哈哈……"
林仕延一巴掌挥过去,林希连退几步,差点就跌倒在地。林希捂住脸,还是呵呵地笑:"你打我没用的,又不是我要整垮林氏,是你造的孽,要遭报应的是你……等着吧,叶冠语会一点一点地撕下你的皮,不要喊疼哦,你凌迟别人的时候从不顾及别人的疼,现在也该你体会疼的滋味了……老爸,我疼了二十多年,从四岁开始疼到现在,终于轮到你被千刀万剐了,报应啊,妈妈说得对,世间事皆有因果,哈哈哈,因果……"
林仕延又抡起了巴掌,却僵在了半空。儿子眼中潮涌的雾气最终化成滚滚的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
"打啊!狠狠地打!这样我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感觉。"林希把脸伸过去,任凭泪水奔流,"我麻木了,真的麻木了,求求你把我打醒,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暗无天日,我是活着的吗?"说着一把抓住林仕延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掴。
林仕延挣脱他,倒退几步:"林希,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那你要我怎么对你?嗯?"林希逼近父亲,"这么多年,你没把我当儿子就算了,你还从没把我当过人!我一心一意地为林家做事,放弃自己的理想,付出这么多,你何尝正眼看过我?我的待遇还不及你养的那条哈士奇,你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伸手摸摸它的头,它是个畜生呢,我在你眼里连畜生都不如啊,林仕延……"他第一次对父亲直呼其名,指着父亲发出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嘶吼,"林仕延!你给我听好了,你既然没有把我当做人,我就索性当畜生,从今往后休想我再叫你一声'父亲',你不配!你就等着孤老到死吧!我比你强,至少我已经有了自己的骨肉,婉清怀了我的孩子,我有骨肉!你呢,你什么都没有,林然死了,伯伯死了,妈妈不理你,你活该!你没有用心地去爱过身边的人,所以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伯伯都比你强,即便他不在了,可他心里有爱,他至少得到了妈妈的爱,他……"
林希戛然而止。
林仕延慢慢地,慢慢地瞪大眼睛。
仿佛是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空,电闪雷鸣中,父子僵直着,隔得那么近,近得能清晰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
林仕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你--刚--才说什么?"
上海国际音乐文化周盛况空前。
杜长风、舒曼和韦明伦在上海停留的几天里,谈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国际著名古典唱片公司--JPY决定签下杜长风和舒曼,为两人录制合奏唱片。JPY的老板泰迪先生为此还专门在上海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消息一经公布,立即引起音乐界的广泛关注。新闻发布会后是个豪华酒会,驰名乐团多年的小提琴演奏家Sam Lin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但是,为了说服杜长风露面,韦明伦和舒曼仍然费尽了口舌。其实这次来上海,杜长风就一百个不愿意,韦明伦原本也放弃了,打电话跟耿墨池说Sam可能去不了上海,因为基本上舒曼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耿墨池就说,那就把舒曼弄过来吧,或者干脆,让他们两人一起签也行,因为JPY的老板泰迪先生多年前就提到过舒曼,对她的演奏甚为欣赏。耿墨池也曾牵过线,无奈当时林然刚去世,舒曼拒绝跟外界的一切合作,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韦明伦把耿墨池的意思转达给舒曼后,出乎意料,舒曼很赞同,她跟韦明伦说:"原来我以为林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才,可是现在,我觉得山姆是天才之上的天才,他随便在纸上画下一串音符,就美妙得不行。我们应该让他走出二院,他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舒曼总喜欢叫杜长风"山姆"。
杜长风每次听了就火大,别叫我山姆,叫我大叔都行。山姆大叔一听说要他去上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坚决不去。
韦明伦问他:"你真不去?"
"不去!"
"舒曼会去呢。"
"她去我也不去!"
"可是……"韦明伦知道这家伙的软肋在哪,"是耿墨池邀请她去的哦,你也知道的,耿帅单身很久了,跟舒曼一直兄妹情深……"
如韦明伦所愿,山姆大叔的眼睛鼓得跟个铜铃似的,嘴里咕噜着什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就把韦明伦往门外推。
韦明伦大叫:"干吗?"
"还能干吗,去订机票!"
这事就这么搞定了。在去上海的飞机上,杜长风枕了舒曼的肩膀呼呼大睡,睡得还理所当然,韦明伦笑着跟舒曼说:"其实他很多时候像个孩子,你不能用对待成人的方式去对待他,在二院关了这么多年,远离世俗,他的精神世界太干净。在他的世界里,你就是他的公主,他看你的眼神就跟山庄前面那个湖一样,一眼到底,纯净得透明。"
舒曼哽咽:"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韦明伦没有问舒曼知道什么。
舒曼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这个男人对爱情的执念,很多时候像极了她自己,十七年前的那个月夜,她遇到林然,认定了他,在爱情的路上就那样绝望地走着,纵然前方雾霭沉沉,什么都看不真切,她还是一意孤行地勇往直前。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出路,摆脱不了的宿命,逃不开的束缚,谁又能说谁错了呢?或许错的只是彼此不该相遇。舒曼在心里喟然长叹,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相遇?
到了上海,行程安排得很紧凑,每天都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杜长风和舒曼独处的时间并不多。杜长风很不习惯面对闪光灯,就像韦明伦说的,他的世界太纯净,世俗的很多东西让他觉得迷茫,手足无措,懊恼又无可奈何,于是痛苦不堪,韦明伦住在他隔壁,半夜听到他在房间里砸东西。因为白天在新闻发布会上,有个记者问他,有没有和隐居瑞士山林的同性伴侣一起来,杜长风搁在膝上的拳头捏得骨节直响,他侧脸跟韦明伦说:"我想砸了他的脑袋。"韦明伦吓得脸都白了,舒曼见状连忙伸出手温柔地握住他的拳头,一边笑着跟记者说:"我想我有必要给各位澄清一下,和Sam Lin一起隐居的不是什么同性伴侣,是我,而且我们隐居的地方也不是瑞士……"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韦明伦和杜长风齐齐把目光投向她。
舒曼说:"长久以来,外界对Sam Lin先生一直都有各种的误解,今天我们召开这个记者会,就是想做个澄清。我和Sam Lin相识多年,对音乐有着共同的理解,我们走到一起是上天最美好的眷顾,但我们不是恋人,我们精神世界的交流又远比恋人更有默契,能认识Sam Lin先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
杜长风的脸色一直很难看。
就因为舒曼后面的那句话,"我们不是恋人"。
晚上他在酒店房间砸得一片响,韦明伦赶紧找舒曼:"去劝劝他吧,我怕他会疯掉,白天你说的那话对他的刺激可不小。"
舒曼去敲他的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开开,我要进来……"
韦明伦一把拉过她:"你怎么这么叫他?"
舒曼反问:"不是你说,要我以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他吗?"
韦明伦哭笑不得。
正说着,门呼啸着开了,杜长风红着眼睛吼:"干什么?!"
"我想跟你谈谈。"舒曼说。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杜长风板着脸的样子实在骇人,"还上天最美好的眷顾呢,我呸!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这不幸困扰我十几年,我恨不得杀了自己!你们这两个骗子,为什么把我骗来……"
舒曼走进房间,把韦明伦关外面。整个房间像遭了地震般,桌椅被踢得东倒西歪,床上的被子也被拖到了地上,还有各色水果和鲜花也撒了一地,舒曼指着狗窝似的床问:"你晚上怎么睡啊?"
"你管我怎么睡!出去!"杜长风说着就要把她往门口推。
舒曼挣脱他的手:"拜托你有点风度好不好!美女送上门,你就是拒绝,也不应该这种态度吧?!"
杜长风眼一横:"美女?"
舒曼知道他就这臭脾气,笑道:"难道我不是?"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舒曼平常很少笑,笑起来的样子纯真动人,杜长风无法抗拒这笑容,脑子晕乎得厉害,火气倒消了不少。他一屁股坐到床垫上抽烟,不理她。
韦明伦站在门外,贴着耳朵听,无奈这酒店隔音效果特别好,什么也听不清。正着急呢,肩上搭过来一双手:"我说老弟,你原来还有这爱好?"韦明伦回头一看,顿时红了脸:"没,没有,我……我……"
"甭解释,我啥也没看见。"耿墨池笑嘻嘻地举起手,转过头又问旁边的女伴,"你看到没有?"
那女子二十七八,说不上是美貌惊人,但气质非凡,一身黑色天鹅绒小礼服衬得皮肤通透如玉,她挽着耿墨池,小鸟依人般"咯咯"地笑:"我也没看到,嗯,什么都没看到……"
韦明伦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房间门:"还不是Sam,在里面发脾气,舒曼进去劝他,我怕舒曼会吃亏,你不知道这家伙发起火来可以吃人。"
耿墨池说:"这你放心,无论多么火大的男人,只要是喜欢的女人进了房间,铁石心肠也会化成绕指柔。"说着暧昧地搂住身边女伴,"是吧,考儿?"
韦明伦只觉这女子眼生,"这位是……"
耿墨池大方地介绍:"我的女人,白考儿。"
他没有说"女友",而是说"女人",可见他对这女子的眷顾,韦明伦早就听说耿墨池这两年一直在恋爱中,还爱得惊天动地,原来就是这女子。他们也住在同一家酒店,只不过这两天双方都有各自的社交活动,除了电话联络,并没有碰上面。耿墨池告诉韦明伦,JPY的老板泰迪先生已经到了上海,明天可否见个面谈谈,韦明伦指了指房间门:"估计没戏,这家伙正在气头上。"
耿墨池笑笑,敲了敲门:"我说Sam,我们就不打搅你了,你们好好尽兴,完了上天台的FLY酒吧找我们,我们在那等你。"
韦明伦一直好奇舒曼跟杜长风说了什么,不仅让他消了怒火,还很配合地跟JPY签约,对记者也没那么排斥了。接下来的几天,一行人都在耿墨池位于上海市郊的私人别墅玩,男人们自有男人的话题,舒曼和耿墨池的女友白考儿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男人们在楼下喝酒时,白考儿就拉了舒曼躲到房间聊天。到了晚上,吃过晚饭,耿墨池在别墅的二楼跟杜长风切磋,杜长风破天荒地拿出他那把全世界仅存六把的"史特拉底瓦里"古董小提琴和耿墨池合奏,那样的天籁之音,真是世间罕有,舒曼听得都痴了。
白考儿忽然有些情绪失控,躲到屋外花园掩面而泣。舒曼跟过去,问她怎么了,白考儿这才道出原委,虽然耿墨池看上去神采奕奕,其实他的心脏病已经到了无药可治的地步,医生已经宣判了他死刑,活不过两年。
舒曼愕然,她一直知道耿墨池有心脏病,但他是个乐观的人,极少顾虑自己的病情,哪怕每天大把吃药,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享受爱情。舒曼有近两年时间没见他了,只觉他瘦了很多,精神倒还好,这么好的一个人,才华横溢,意志坚强,竟然活不过两年?舒曼当即哽咽,不仅是为相同的命运,更为这世间有太多眷恋的东西,无须割舍,却又必然会失去。
白考儿抽泣道:"我原来不知道他有病,老跟他吵,现在想起来真是好傻,能爱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好好爱,到最后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
舒曼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才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只是无能为力了,什么都无能为力了。"
白考儿对舒曼的情况有所了解,知道她有跟耿墨池相同的病情,也知道她心里的顾虑,于是劝她:"舒曼,你千万不要灰心,能爱的时候就要好好地爱,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我看得出来,Sam很爱你,尽管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冲,可那样的爱藏也藏不住。"
舒曼低下头,沉默不语。
"好好珍惜吧,爱情一定要付诸实践才有意义,明知是爱,也想爱,就是不肯踏出那一步,那是懦弱!墨池就是这点好,无论经历什么样的打击和挫败,他始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就会去争取,我们认识也好几年了,其间分分合合也很多次,每次我灰心到顶点的时候,都是他拽住我不肯撒手。他跟我说,活到这一步,什么都抓不住,金钱、名利、地位,通通都带不走,唯有爱情相伴永生,哪怕是躺到坟墓,人生也没有遗憾……"
"真的吗?"舒曼抬头看着她。
"当然是真的!就比如我,即便将来他真的离开这世上,我也不会遗憾,因为心里有着对他的爱,我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不会寂寞,我会感觉他就在身边,一直就在身边……"
在耿墨池家逗留到深夜,韦明伦一行才回到酒店。
韦明伦先进房间睡了,舒曼敲开了杜长风的门。杜长风开了门见是舒曼,很意外,也掩饰不住惊喜。
"怎么,让我站门口?"舒曼笑道。
杜长风也笑,牵她进来。
"想喝点什么?"杜长风为掩饰自己的激动,拉开冰箱。舒曼却在房间寻找什么,"你的那把琴呢,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杜长风连忙从柜子里拿出那把罕有的"史特拉底瓦里"古董琴,舒曼小心翼翼地接过琴仔细端详,惊叹不已,据知只有像蒂博、海菲兹、米尔斯坦等国际大师才有实力拥有这样的小提琴,杜长风怎么得到的啊,这不光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灯光下,小提琴焕发着岁月沉淀的光芒,小提琴的顶部由两片赤松组成,两片木头的纹路一直延伸到小提琴的侧腰,小提琴的背部则是由枫木所组成,真正是巧夺天工。杜长风介绍说,这把琴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是很多年前养父林仕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他一般很少用,只有在重要的场合,或者是录音的时候才拿出来。这无疑让舒曼很感动,做父母的,总会给子女最好的东西,但非亲生父母也能做到这一步,就不容易了。
杜长风说:"是啊,老头子对我很好的。"
"那你就应该好好孝顺他。"
杜长风探究地打量她,"你深更半夜跑我房间来,不会就是想说要我当孝子吧?"
"不是,我就是很感动,你跟耿墨池合奏得太好了!"
"是吗?"杜长风拉舒曼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看住她,"其实,我最想的还是跟你合奏,所以才答应跟JPY签约,我想我们合奏的曲子必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嗯,我也想跟你合奏,我知道我没什么可以留下,唯一可以让朋友们记住我的也许就只有音乐了。"
杜长风的脸立即就垮下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山姆……"
"叫我大叔!"
"是,大叔,我真是……真是很高兴可以认识你。"
杜长风深邃如海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凑近舒曼,鼻尖都要碰到鼻尖,舒曼却没有退缩,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咫尺,为什么要将彼此推到无法逾越的天涯?近一点,感受彼此的温暖,有什么不好?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可能是刚洗漱过。那气息竟是这般令人着迷,舒曼直觉心跳骤然加快,脸上也火烧似的滚烫……这倒让杜长风愣住了,几乎呼吸困难,他有些心虚地问:"舒曼,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舒曼哧地笑出了声:"你大概是坏事做多了吧。"
"闭上眼睛,好吗?"杜长风抬起她的下颚,目光灼灼,"我可能真是坏事做多了,你这样瞪着我,让我很心虚……"
舒曼看着他,眼底突然泛起泪意,声音也开始不争气地发颤:"我知道你对我的好,真的知道……我也想,就是……"她说不出口,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她真的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滚落。她听到他问:"你哭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是的是的,她弃甲投降了。在经历了过去的种种苦难之后,在埋葬自己这么多年之后,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这份感情,放弃自欺欺人的一切借口,她呜咽着,内心混乱不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不想……但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好了,别说了。什么来不来得及,我十几年都等了,不在乎继续等,无论你跑到多远,我一定还在原地等你……"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吻干她的泪,吻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地说,"嘘,别哭了,别哭了。"他抱住她哄,舒曼反而大哭起来,除了林然,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她,除了小时候的外婆,即便是父母,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哄过她,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无微不至地、温柔地抱着她,如同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她紧紧地靠在他的怀中。他开始吻她,细细碎碎的吻烙在她颈上,仿佛是最温存的呢喃,她脑中一片空白,不想任何事情,她只想这么靠着他,就这样永远地靠着……而他由隐忍到爆发,只不过是瞬间的事,他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这么多年,几乎断了念,不能想,不敢想,就觉得她是天上最遥远的那颗星,他即便在二院的塔楼上从今生站到来世,也未必等得到她眷顾的目光……可是现在,她就在他的怀中,像只瘦弱的鸟,战栗着,温软得不可思议……
意识完全模糊,他怎么把她放倒在沙发上的,怎么脱去她的衣衫,怎么呼啸着将她淹没在他的喘息里,她已记不清楚,只觉得脸上滚烫,身上也像燃着一把火,她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住他的身躯。自始至终,她都闭着眼睛,仿佛有轻微的风声在耳畔,她想起了春天山庄里的桃树,堆积如云霞的花枝在湖岸绽放,无数的花瓣纷纷落下,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像是一场最绚烂最绮丽的花雨。"小曼,小曼……"隐约听见他在呢喃轻唤,夹杂呼呼的喘息,是喜悦,也是痛苦……
早上,韦明伦照常敲门喊杜长风起来用早餐,出人意料,已经梳洗整齐的杜长风一点也没磨蹭,大方地打开门。韦明伦正要表扬他几句,猛地看到舒曼穿着睡袍从浴室里出来,吓了一跳,舒曼也被吓到,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你,你们……"韦明伦瞪着两人,成了结巴。
杜长风一把箍住他,拽他往露台上去,回头又冲舒曼说,"你先回房间吧,我们在楼下餐厅等你。"
门被轻轻带上。
韦明伦这才惊魂未定地回头张望。
"看什么看!没见过啊!"杜长风没好气地说。
韦明伦看着晨曦下神采奕奕的杜长风,总算魂魄回了身:"你小子,出息了啊,一声不吭就把事办了……"
"老头子送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杜长风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韦明伦没听明白,"什么?"
"有十七年了吧,你说我这是干吗,怎么不早把琴拿出来呢?害我白等了十七年,蠢啊,真是蠢!"杜长风捶着露台镂花栏杆"痛心疾首",韦明伦还是一头雾水,杜长风问他:"现在我该怎么办?"
组曲四来生做只鸟都好啊
在上海又逗留了两天。回离城的那天晚上,舒曼在杜长风的怀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了很多很多的天鹅,他们追逐着天鹅嬉戏,到后来,连自己都仿佛成了天鹅,翱翔在天际,比风还自由……醒来把这个梦告诉杜长风,杜长风悠然长叹,亲吻着舒曼的额头说:"今生有你的相伴,自由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次日早上,舒曼和耿墨池、白考儿依依惜别后,踏上了返回离城的旅程。到达山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杜长风不肯放舒曼回桃李街的家,执意拽着她回山庄。自从那晚后,两人已是形影不离,甚至舒曼上个洗手间,杜长风都要到门口守着。韦明伦笑他,他却说:"你不是我,不会了解我有多么患得患失,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见了,总觉得这像场梦,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杜长风的预感很快得到应验。
一下飞机,他们拎着行李先回海棠晓月进行休整。行李刚放下,门铃响了,韦明伦开的门,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门口,全是生面孔。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板着脸走上前:"请问哪位是杜长风?"
杜长风从屋里探出头:"我就是,你是谁?"
"我们是受离城中级法院委托,专程从北京赶来的精神病司法鉴定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韦明伦张口结舌,脸刷地就白了。
杜长风出人意料的镇定,点点头:"好,请先等会,我换件衣服。"说着就准备上楼,舒曼傻了似地站在楼梯口,他拍拍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没事,乖。"然后"噔噔"地上楼去了。
泪水如珠子似地从舒曼的眼中滚落。
她瞬时就明白过来,跟韦明伦对视,韦明伦也是眼眶通红。两人齐齐望向门口站着的那群人……无能为力,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风被带走。杜长风上车时,舒曼突然拽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韦明伦过来掰她的手指都没用,她就是抓着杜长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呻吟着,"如果你出来……我不在了,给我也种一根竹子……"
杜长风瞪大眼睛看着她。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她就是他心目中的"丫头"。
只是来不及,已经来不及,她只能拽着他的衣襟绝望地看着他,似乎想记住他的脸,这张脸,很多年前她就见过,那个月夜的香樟树下,他叫她"丫头",她骂他"浑蛋",少年不经意的往事其实她早已忆起。
而他以为她不记得。
她不想说她记得,只是因为她知道已经来不及,她爱他却不能说,她怕自己离去后他会在自己设的囚笼里再关个十七年、十八年甚至更久,她知道她的爱会囚住他,让他永世不能超生。她不能这么自私!可怜他已经在精神的牢笼里被囚了十七年,让他就此死心也是好的。
而他不明白,她还多想活下去,如果可以跟老天借个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年,两年,她也想活下去,好好地再爱一回。过去的那份爱太苦涩,她还没有感受到爱的多少幸福和甜蜜,老天就夺了去。这些日子,她常常想,如果当年他在香樟树下没有逃跑,她爱上的不是林然,而是他,那么很多的悲剧就可以避免,不是吗?而命运就是这样,差一步,少一秒,咫尺就变成了天涯,即便现在她爱着他,可注定又要错过,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而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小曼--"
他说不出话,只能唤着她的名字,任泪水渗入她的发间。他从未如此害怕,不怕死,不怕千刀万剐,就怕又被关进疯人院,来生哪怕做只鸟,也比关在那里好啊……
起风了。叶冠语站在公馆的院子里仰望天空,风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全都吹散了,头顶飞过一只飞鸟,留下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在空气中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来。叶冠语冷哼道:"我让你连只鸟都不如!"
已经是春天,绵绵梅雨期刚过,公馆的茉莉一夜之间绽放,满庭都是渗人的芬芳。叶冠语立在花丛中,手轻轻掠过青翠欲滴的枝叶,绽开在枝叶间的白色小花立即摇曳生姿,仿佛就是为了迎接他的眷顾而释放自己的美丽。
好些日子没来公馆了,险些错过茉莉初绽时最浓郁的芬芳。佩萝太太说过,茉莉只有在初绽时的头七天最为芬芳,就如爱情,一定是最初的爱最真挚也最完整,经历了现实的重重打击和摧残,爱情即便再芬芳,也变得悲伤。
说得真好啊……
叶冠语长叹一口气,坐到了石凳上。
"舒小姐和杜长风住在一起。"
当尾随杜长风去上海的下属跟他报告这一消息时,他只觉悲伤。在卧室窗前站着看了一夜的雨,暗夜无光,一颗心凉到了底。原本还存有一丝怜悯,那人被关了那么多年,给他些许的自由,也好陪自己继续这场游戏。因为他是这么孤独,纵然伫立于万人中央,他仍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他常把自己比喻成猫,没了耗子,猫还是猫吗?但,他现在不想玩了,哪怕他做不成猫。
他们去上海后,吕总管曾问他:"我们该怎么做?"
叶冠语眼神游离,手中把玩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戒指,反问他:"怎么样才可以让鸟儿飞不了?"
吕总管答:"当然是卸了他的翅膀。"
"错!卸了翅膀还是鸟吗?会死的……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想飞却飞不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那就给他做个坚固的笼子。"
叶冠语没有回应,仔细端详手中的戒指,举到灯光下,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吕总管的话他像是没听到。
吕总管会意:"叶总,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叶冠语没朝他看,轻轻吻了吻戒指。
这会儿,他坐在庭院中,又在端详已经戴在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碧绿的一点圈在指间,在阳光下发出通透的绿色荧光,那光异常,像是通了灵,似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十多年了啊,除了这个戒指,没人知道他到过地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似乎是没有多少人性可言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做回正常人,佩萝太太说过,仇恨的感觉太痛苦,如果有得选择,她宁愿选择爱,而不是恨。佩萝太太因此经常劝导他,孩子,放下你的恨吧,终究有一天,你会发现支撑你活到最后的恰恰是爱,而不是恨……他的确想过放弃,只因心中对那女孩的眷恋。可是如今,她都要嫁人了,听说还是嫁给那个疯子,他忽然就迷茫了,失去她,失去爱,他就只有恨了,他如何还能爱……真可惜,佩萝太太不在了,否则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抬头仰望公馆屋顶碧绿的瓦,还有墙上疯长的爬山虎,一年又一年,无论经历着怎样的风雨,那些藤蔓和青苔始终不离不弃,舍不得枯萎,舍不得死去,就像曾经住在这公馆里的人,虽然天各一方地被埋葬,但他们从未离去,一直都在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屏息静听,甚至可以听到那个年代,那些事,那些人的回音,有叹息,也有脚步声……
这样一个和风习习的下午,闻着满庭芬芳,很容易想起从前的事。叶冠语闭上眼睛,恍然觉得光阴倒流到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在桐城做工,在一家装修公司被老板安排去算造价,叶冠语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务,算出来的造价让老板和客户都满意。老板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的心不够狠,太老实,是多少就算多少,要他算巧点,他都不听。老板说:"你这个样子,一辈子只能做工,要想将来像我这样当老板,你首先要学的就是心狠,心不狠,你就等着被别人剁吧。"
叶冠语笑而不答。他不知道,老板的这番话后来在他身上得到了应验。现实的残酷,人性的卑劣,在当时他那个年纪是体会不到的。
有一天,老板从外面回来,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赶紧去清水堂,佩萝太太打电话过来,要你无论如何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老太太对你上次给她选的盆景很满意,把你夸到天上去了,说你心眼好,有品位……啧啧,小子,你快去快回,顺便代我问候下老太太,希望她老人家以后多关照,多介绍几个有钱的主给我们。"
叶冠语问:"她没说什么事吗?"
"管他什么事,她要你去你就去嘛,又不会吃了你!"老板一脸横肉,神秘兮兮地说,"别看这老太太岁数这么大了,又是一个人,告诉你们,她才是真正有钱的主,我们巴结还巴结不来呢!"
"老板,你咋知道她有钱?"旁边一个油漆师傅问。
"你知道个屁!我可是听说了,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是省里一个大官的那个什么,反正不是正房,那个大官在旧社会就是个资本家,有钱得不得了啊,'文革'的时候被整死了,临终前给了这老太太一大笔钱,多大一笔呢,不夸张的话据说可以买下半个桐城,夸张的话买下整个桐城还有余,她现在住的那个公馆就是那官爷爷送的,听说地下都埋着金子……"
"扯淡!哪有这种事。"师傅们都不信。
叶冠语也不信。他和佩萝太太纯属工作上认识的,老太太要翻新公馆,那公馆就是清水堂,青砖墙的旧时小楼,围了个大院子,典型的民国时期的建筑,虽然依旧看得出从前的气派,但毕竟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到处生了白蚁不说,很多墙面还裂了缝,屋顶也漏水。老板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揽到活,要叶冠语过去算翻新的造价,还特别交代多算点没关系,说老太太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有的是钱。但是叶冠语偏不听,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不但没虚报造价,甚至还在园林景观以及室内装饰上提了很多建议,让老太太很满意,工程结束后,经常邀请叶冠语过去做客,请他吃饭,房子有什么问题,也只找他。
但是真正让叶冠语和佩萝太太成为忘年之交的是之前的春节,佩萝太太要在院子里挂几盏灯笼,请叶冠语过去帮忙。叶冠语欣然前往,不仅帮老太太挂好了灯笼,还亲自写了副春联贴在门口,让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结果高兴得过了头,竟一头栽倒在地。叶冠语吓一跳,一边要公馆其他人叫救护车,一边对老太太实施简单急救,由于争取了时间,救了老太太一命。老太太感激不尽,出院后拿出一笔钱硬塞给他,叶冠语坚决不要,还动了怒,拂袖而去。这件事让老太太觉得叶冠语是个有骨气的人,派了秘书到装修公司跟他道歉,还请他到公馆吃饭,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
叶冠语当然不会跟个老太太计较什么,当即表示不介意。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老太太把叶冠语当成了自家人般,有事没事就会约他过去拉家常,说故事,谈人生,叶冠语从不推辞。他觉得这老太太很有魅力,满头白发,一看就是经历过世事沧桑的人,又通今博古,对人生对命运有着独特的见地,对钱财名利更是淡如云烟。老人即便不说话,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摇摇扇子望望天,那浑身散发出来的光芒也让人由衷的欣赏。一老一小撇开年龄和身份,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叶冠语当时年轻,有什么困惑都跟老太太讲,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爱情,这似乎是老太太的忌讳,她什么都可以为叶冠语解答,唯独爱情不能。她没有说明为什么,那似乎是老人的死结,只要一触及这样的话题,她就会陷入沉默,仿佛灵魂出窍般,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于是叶冠语尽量避开此类话题。
他觉得老太太是个谜。
关于老太太的身世背景,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她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至于那些钱哪来的,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定论。叶冠语只知道老太太三十多年前就去了法国定居,一直到两年前才回国,在国外有没有家庭,有没有儿女,他一概不知。但他隐约觉得老太太很有身份倒是真的,一个独身的老人,居然配有三个秘书,数个保姆,还有护士、厨师、司机等等,他们都住在公馆里,随时听候差遣。再看老太太的衣着,样式普通,面料却很讲究,大多数时候都穿中式的旗袍或夹袄,喜欢戴翡翠之类的首饰,戒指、手镯、耳环,通通都是翡翠的。老太太是个大雅之人,她极少戴金,更别说钻石,她觉得那些东西太俗。老太太说话慢条斯理,一颦一笑,韵味十足,就跟她身上的香奈儿五号的味道一样,优雅中又似有几分落寞,令人着迷。叶冠语折服于老太太的魅力,并没有太过于深究老太太的谜底,这毕竟属于个人的隐私。
那天被老太太叫到清水堂,叶冠语隐约觉得有事。
清水堂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茉莉,屋后是密密的树林。老太太似乎很喜欢茉莉,其他的花卉品种一概不允许种。当时不是茉莉开花的季节,满园一片翠绿。深深浅浅的绿,跟老太太戴的那些翡翠首饰颇有些相似。而掩隐在翠绿中的公馆一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客厅和餐厅,二楼是管家和秘书们住的地方,三楼才是老太太的卧室和书房,一般人是禁止上去的。屋子里的陈设都是西式的,可能跟老太太在国外生活多年有关,地毯、窗帘、壁灯还有家具,都是公馆翻新后从国外运过来的……只有三楼一直都是旧家具,壁纸倒是换了新的,却是参照旧的花样专门找厂家原模原样定做的,老太太很固执,绝对不允改变房间里的东西,搬动一下都不行。所以每次上到三楼,叶冠语就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旧时代,一盏罩着流苏的台灯,一张磨光了漆的躺椅,都透着岁月的沧桑,沉默不语。于是叶冠语知道,老太太还生活在过去里,从未走出来。
当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透过纱帘照进房间,地毯上黄澄澄的,衬得床头小柜上摆着的白玫瑰也有些陈旧的色调了。
佩萝太太靠在床头的一堆软枕中,有些日子不见了,竟显得苍老了许多,可能跟她没化妆有关系,老太太是个很有礼节和教养的人,平日大凡见客都会化妆。头发也是一丝不乱,优雅地绾在脑后。但是今天她没有讲究这么多,可能头发实在太乱,就戴了顶睡帽,尽显憔悴慵懒,却仍脱不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
"冠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快见不到你了。"老太太朝叶冠语伸出手,指甲上的红色蔻丹在黄昏中没来由地显出了几分凄凉。她握住冠语的手,不自控地抖着,"孩子,见到你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奶奶,您病了吗?"叶冠语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到老太太虚弱的样子很心疼。佩萝太太笑着说:"别叫我奶奶,我其实比你母亲的年纪大那么一点点,但却没有你母亲的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儿子,真羡慕呀……"
老人的眼中泛起泪光。
"奶奶……"
"好孩子,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我过两天就要回法国了,可能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佩萝太太叹息着,忧伤地看着叶冠语,十分不舍。
叶冠语很诧异:"您要走?"
"是啊,我的肺病又犯了,得回法国养病,本来想死在这边也可以,但是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过去料理,而且这边也没有亲人,死了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肺病?以前怎么没听您说过?"
"唉,几十年的老毛病了,这次来势凶猛,怕是挨不过去了。"老太太依然是微笑着,谈论死亡就跟谈论天气一样的寻常,"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你想跟我一起回法国吗?先别急着回答,先听我说,我喜欢你,孩子。如果你愿意,我收你做养子吧,到了法国,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我无儿无女,也没有家人在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奶奶,不可以的!"叶冠语还是习惯性地叫"奶奶",连连摆着头,"我不能丢下家人一个人走,我母亲,还有弟弟,都需要我的照顾。再说,我对国外一点都不了解,去了什么事也干不了,我要待在这里陪伴家人。"
"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让我感动,也让我更加喜欢你了,冠语。"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本来就嘶哑的声音突然哽咽,"但我真的舍不得你呀,没想到晚年能遇上你这样一个让我无比快乐的人,让我想到了从前的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儿……在你的身上我看到某种熟悉的影子,尽管模糊,仍是欣慰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谢上帝能让我在生命的尽头遇见你……"
"奶奶,您别泄气,您的病会好的……"
"不,不,我想的不是这些。"老人无力地摆摆手,闭上眼睛,可能是病了很久,说了这么些话已经倍觉吃力。
于是叶冠语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老人,让她休息。
夕阳的余光已经只剩斜斜的一角了。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老旧的壁钟发出的滴答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冠语,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半晌,佩萝太太又睁开眼睛,眼中似有流光,突然神采奕奕起来,好像作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兴奋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想说!孩子,我憋了三十几年,我怕我再不说,就要把那些事带进坟墓了。我不甘心一个人默默地走,更不想带走俗世间的一切牵绊,我想有个托付的人,将一切托付好后我才能安心地走……"
"奶奶,您好像累了,休息好了以后再说吧……"
"没事,我没那么娇弱,让我说吧,也许下一秒我又要改变主意了。"刚才病恹恹的佩萝太太,像陡然注入了一剂兴奋剂,差点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她按住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她笑着,就那么笑着,像夏日的玫瑰,绽放得那么热烈。她也从未那么美过,原本苍白的脸颊竟隐约透出淡淡的红晕,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见到久别的心上人,激动难抑。
于是,时光的帷幔优雅地撩起,曾经属于那个年代的久远的故事在这夜色临近之时突然被翻开,每一页,都焕发着陈旧的光泽。
佩萝太太说,她的出身其实没有坊间传的那么神奇,她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都曾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她年幼时跟着父母吃了很多苦。抗战结束后,父亲在省城的一所学校教书,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平静。佩萝十七岁的时候,出落得非常美丽,特别擅长舞蹈。有一次春节文艺会演,佩萝学校的节目被选中,演出那天盛况空前,可以说改变了佩萝的一生。一曲《茉莉花》,佩萝带领一群如花的少女提着花篮翩翩起舞,动人的音乐声中,佩萝的笑容倾国倾城。至今她还保留着一张当时演出的照片,一生的美丽,就在那一刻绽放。绽放得太彻底,却让她的青春过早凋零……佩萝就是这么说的。
演出结束后,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台跟演员们握手,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握住她的手,足足停留了一分钟,还跟她合了影。天真的佩萝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闪烁的灯光下,她甚至连那个男人的样子都没看清。但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设下了埋伏,当她坠入其中的时候,除了少女的矜持和恐惧,再无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中,从那男人对她发起攻势起,她就在沦陷,毫无防备。而他的岁数足可以当她的父亲,却拥有她最美好的青春,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身体。为了避人耳目,他找了个理由将她送到了桐城,安排她住进了一个气派的公馆,也就是现在的清水堂。他对她的宠溺,绝无仅有。当恐惧被仰慕和崇拜代替后,她渐渐被这个男人的魄力折服。据闻,这个男人是个大资本家,祖上是开药铺的,曾在海外留洋,家族势力很大。新中国成立前夕因帮助新政府建医院兴药业,逐渐步入政界,上位得很快。家族很希望他能在政界有所作为,不想东窗事发,他和她的事被人捅了出来。恰在那时佩萝已怀有身孕,如果事情捅出去,他将前途尽毁。于是他们家族要求她做掉孩子,她不同意,坚持要生。但一个弱女子怎么对抗得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佩萝被强行押到医院堕胎,当时胎儿已经八个月了,拉扯过程中佩罗动了胎气,急急忙忙送到医院,孩子早产,佩萝大出血,差点连命都没了。出院后,佩萝迅速被遣到了外省。
"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情景,他们家里来了好多人,把我拖到医院,无论我怎么哭怎么求都无济于事,八个多月了,孩子都快生了,他们却无动于衷,残忍地将孩子杀死在我的腹中。我连孩子的面都没见上,只知道是个男婴……可恨的是,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他的回避恰恰表明他是默认这件事的。几十年过去了,我经常梦到那孩子在哭,唯独梦不到孩子的样子……"
佩萝太太说到这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满是皱纹的脸淌满泪水。难以想象,一个人忍受三十多年的伤痛,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那种痛,是不会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的。佩萝侧身埋着脸抽泣,叶冠语坐到床边轻拍她的背,她摆摆手,又继续说:"别担心我,说出来就好了,在心里堵了三十多年,终于解脱了。否则带进坟墓,我如何能安息……"
"那后来呢?"叶冠语不想问,却又很想知道。
"后来,后来……中间隔了有十年光景,家父去世,我将我父亲的骨灰带回省城下葬,不知怎么被他知道了这事,找到了我……当时的他,已经是个身份显赫的高官,他向我忏悔,说当时也是身不由己,我如何听得进去……但我没法离开省城,因为母亲坚持不肯走,她要陪伴父亲,人老了总希望叶落归根。两年后母亲去世,不久,'文革'爆发,他因为资本家的背景受到冲击,我也受到牵连,被红卫兵抓去游街,他得知情况后连夜派人将我送到了香港,又转道送到法国。到了法国我才知道,他们家其实大部分的家产都在海外……我一个人在法国生活,对国内的情况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家族受到的冲击很大,他没能撑到最后,'文革'后期时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夕,寄过来一封信,托付了我很多事,希望来世再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这么多年了,我独居法国,身边围着一大群人,却感觉那么孤独……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回国看看的,清水堂还是从前的样子,一走进这院子,我就知道,他从未在我心中长眠,他一直是活着的……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见证了我和他的恩怨,三十多年过去了,回过头再看,我发现支撑我活到今天的恰恰不是对他的恨,而是爱,是爱!我爱他,从未改变!这公馆到处都有他的影子,晚上睡觉,我总能听到黑暗中传来他的脚步声,还有叹息。我忽然就明白,当初离开中国的时候他执意要将公馆划到我名下的原因,他说,早晚你会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可以感觉到我就在你身边,那么,你就不会再恨我了,百年之后,这里将是我和你的坟地……当时听到这样的话,我差点哭得昏厥……但我还是不想埋在这,这辈子我已经受够了他和他们家带给我的痛苦,我想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走,来世我也不想再认得他,就当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个梦我做了一辈子,终于是时候结束了……"
佩萝太太说完了这个故事好像真的轻松了很多,她释然地笑着,同时,取下手指上戴的戒指递给叶冠语:"孩子,今天我叫你来,就是想了结最后一件事情,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请你收下这个,无论如何要收下,将来你会用得着的。"
这是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沉沉的绿,透着内敛的暗光,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流光,即使是在昏暗的室内也耀眼得令人不能直视。他拿着戒指仔细端详,在指环的内侧看到了两个字:秉生。
"秉生?"叶冠语不明其意。
"是他的字。"佩萝太太抬起手给他看,"当初是他送给我的定情物。我不想带进坟墓,就决定交给你……"
"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叶冠语吓一跳,赶紧将戒指递回去。佩萝太太说:"孩子,你一定要收下!这可不是只普通的戒指,是个信物,它的价值不单单是戒指本身,它的背后是巨大的财富,大到你无法想象。我交给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诚实而且正直的人,我再没有别的亲人,如果不在自己躺进坟墓之前找到托付的人,这只戒指将失去存在的意义,它背后的财富也会烟消云散,你懂我的意思吗?"见叶冠语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佩萝太太把戒指放进一个盒子里以命令的语气说:"如果你不肯收下,我会活不到天亮的!"
"奶奶……"叶冠语握着小小的盒子如有千金重,不敢轻易点头。
"不要再推辞了,否则我会责怪你的。这盒子底部有一个地址,到你需要我帮助的时候,请带着这个戒指去法国见我,哪怕我不在人世了,只要有这个戒指,它就会达成你的愿望,切记,不能遗失!听明白了吗?"
日子还是照常过。
叶冠语记得当时拿着戒指琢磨了很多天,一直不明白它除了是只戒指,还能有什么意义。但他想既然是佩萝太太送的,即便只是个戒指,也要好好保存,这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和信任!他并没有指望这个戒指会给他的将来带来什么奇迹,以他当时的生存状态,梦想恰恰是最卑微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工棚外的荒地上对着月亮发呆,心绪总是难以平静。佩萝太太带给他的震撼让他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单纯,他第一次觉得人生竟然是件这么复杂的事情,一个梦,都可以做一辈子……
是啊,一个梦可以做一辈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文婉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端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叶冠语这才回过神,抬眼打量她。正是春日融融,文婉清穿了件薄薄的粉色针织裙,韩版的宽松裙摆仍然遮挡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叶冠语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文婉清下意识地抚摸腹部。
叶冠语不动声色:"你真打算生下来?"
文婉清一听这话就急了,她最了解叶冠语,他不露声色时往往是最可怕的,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此刻他的眼神就冷得瘆人,文婉清惊惧万分,本能地往后缩:"大哥,放过这孩子吧,他是无辜的,他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他姓林……"
"他不姓林,就不是林家的了?"叶冠语端起咖啡,脸上无风无浪,还是看不出端倪。但是他的眼睛,已经微微地眯起,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文婉清的小腹上,这绝对是个危险的信号,每当他眯起眼睛打量谁时,多半这个人会有麻烦,文婉清扑上前,"咚"的一下就跪到他跟前:"大哥,我知道你很不高兴,可是我除了这个孩子,已经一无所有,这么多年,其实没有什么属于我……"
"你真是任性!"叶冠语手一甩,咖啡杯飞出老远,摔得粉碎,"都是我把你宠坏了!你有没有脑子,让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生下来,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以往你再怎么出格,我都迁就你,当初你要嫁给林希,到最后假戏真做,我也容了你,但你却要生下他的孩子,你把我放到哪里去了?你别忘了,你是我叶冠语的女人,居然替姓林的生孩子,你以为我会允许吗?"
"大哥……"文婉清抱住他的腿哭了起来,"我不是不想帮你报仇,可是到最后,我发现爱远比恨重要,是爱才让我活到今天,我爱他,尽管我也恨他……而正是这个孩子让我懂得爱,他就是我全部的希望……"
叶冠语有一瞬间的失神,又是爱……
"这么多年我一直被大哥你照顾和宠爱着,是你给我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还送我去外国读书,可是大哥,你扪心自问,你给我的是爱吗?你爱我吗?我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一个寄托,因为我身上有你心上人的影子,你把我当做她来宠……我很早就察觉了,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在你的抽屉里见到舒曼的照片的时候,我就恍然大悟,但我没有点破,怕你抛弃我……后来我渐渐长大,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卑微可怜的替代品,我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哪怕是以复仇的形式离开你,我也愿意铤而走险,其实找林希复仇说到底就是一个幌子,我只是要离开你,我怕我将来死了,你会在我的墓碑上刻那个女人的名字。这太可怕了!也太可怜了!于是我嫁给林希,当时我就有预感,我会爱上他,也期望他能给我爱,可是事与愿违,我还是没能得到我想要的……孩子,只有这个孩子才是我唯一的收获,也会是我余生唯一的依靠,大哥,看在这么多年我陪伴你的分上,别夺走这个孩子,求求你,大哥……"
叶冠语拂袖而去。
任凭文婉清怎么哭喊,他头都不回。
出了公馆的门,吕总管马上为他打开车门。上了车,小心地问他:"您有什么吩咐吗?"
意思是,他打算怎么处理文婉清腹中的孩子。
叶冠语烦不胜烦:"再看吧。"
"是。"吕总管只好点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多说了句,"不过,冠语,凡事最好别留后患……"
"后患?"
"是啊,那孩子生下来流的可是林家的血。"
叶冠语何其的聪明,一听这话倒笑了:"你的意思是,他长大后有可能找我寻仇?"
"我们不能抛开这个顾虑。"
"不是顾虑,是绝对有这个可能!"叶冠语笑出了声,"那我倒要她生下这孩子了,我要看看,这小杂种将来怎么找我寻仇。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人生就是不断的轮回,我灭了林家,然后给他们留个根,将来我到了林仕延这把年纪,一定很孤独,我现在就很孤独,这个小杂种也许是我未来晚年生活一个很有趣的斗争对象,活到老斗争到老,这才不枉此生啊,哈哈哈……"
"冠语……"
"行了,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过几天送点营养品过来,好好安顿婉清的生活,让她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等将来我老了陪着我玩。"叶冠语微笑着眯起眼,眼底莫名涌起一团雾气,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住了似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浑浊,"我这辈子已经了无生趣,注定要孤老到死,没有爱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敌人……既然已经不可能有爱,那就让人恨吧,这也是让人惦记的一种方式,吕叔,你说是吧?"
吕总管顿时哽咽:"冠语,你说你这孩子……"
"谢谢你,吕叔,这世上也就只有你叫我'孩子'了。"叶冠语疲惫地仰起脸孔,只有在吕总管的面前他才偶尔真情流露,"佩萝太太在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叫我'孩子',她去了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孤苦无依,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也许我终其一生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果然如此,惦记了那丫头十几年,到头来她却爱上了别人……"
这话提醒了吕总管:"哦,对了,刚刚得到消息,舒曼小姐……"吕总管顿了顿,后面的话不知道怎么说。
"她怎么了?"
"住院了,心脏病突发。"
第六乐章 似是故人来
狂风带着血腥的杀戮席卷而来。
漫天乌云,不见天日,
一切腐朽的黑暗的已为人知的和不为人知的
全都被连根拔起,
掀开来,轰然倒地。
组曲一 交易
几乎是一夜之间,振亚集团的二公子被检察院调查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一时间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传二公子涉嫌经济犯罪,结果当天振亚(林氏)的股指就跌停。振亚大厦门前从早到晚聚集了大批记者,振亚首席发言人出面辟谣,称杜长风只是去配合调查,涉嫌经济案件的事纯属子虚乌有。
林仕延连续几天都没上班,这是他接管振亚集团三十多年以来少有的。振亚律师团的诸多元老齐聚紫藤路林宅,还有家族成员,纷纷商议对策,杜长风被检察院请去做精神病司法鉴定的事情看来已经包不住了。林仕延没有任何表态,他一直沉默。他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来了就来了,他还能怎么样,自己种下的恶果只能是自己尝。
钟桐是首席律师,问林仕延:"董事长,您看这……事情已经这样了,您打算怎么办?"
林仕延坐在沙发上,背后是落地窗,窗外庭院中树木葱茏,阳光照在院子里,连树叶都闪闪发亮。茉莉花也开了,微风过处,花香袭人。可是这一切好像都跟林仕延无关,往年茉莉花开,他是最喜欢的,每天都在院子里流连,迷恋那淡淡的花香。而今年,他视若无睹,就如此刻,他半边脸掩隐在暗影中,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地说了句:"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林仕延的一个堂叔发话了:"仕延,你可要想清楚,如果让原告翻案,我们林家可就完了,几代人的清誉会在你手里毁于一旦,希望你三思而后行。"
钟桐说:"这次很难说啊,叶冠语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穷小子,他既然提起诉讼就是有备而来的,他翻案的可能性很大。况且奇奇现在还在检察院接受鉴定,里面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一无所知。"
"听说这次是从北京请来的一个专家组。"林家的一个表舅说。
"钟律师,你在司法界有很广的人脉,你可以打听到具体情况吗?"堂叔忧心忡忡地问。
"很难,我试着跟中院的人联络过,他们概不理会,还警告我不要干预司法公正。"钟桐推推眼镜,显得一筹莫展,"其实专家们怎么鉴定是其次,关键是奇奇怎么应对,如果他一口咬定当年他就是个精神病人,只不过现在痊愈了,那些专家也没有办法的。因为我们保留了奇奇全套的病历,包括治疗过程中的一些原始数据和资料,都是能证明奇奇当年的精神状况的,怕就怕这小子死活不认账,拒不承认自己有过精神病史,那就麻烦了。"
"他不会承认的。"林仕延突然插话。
众人望向他,气氛瞬时僵住。
林仕延目光虚空,神思有些恍惚:"就为当年我把他关进疯人院,他恨我到现在,他巴不得有人来鉴定他,这样他就可以还自己的清白。"
叔一听就急了:"这可怎么办?他要一翻供,法院的人肯定要来查了。"
钟桐说:"已经来查了!昨天法院派人提取了奇奇当年的病历资料,当然,我们给的是复印件,原件还在我们手里。"
"那小子不会这么犯傻吧,一旦翻案,他可是要坐牢的。"
林仕延闭上眼睛,像是自语:"他巴不得坐牢,这样他才能赎罪,我也巴不得坐牢,我也想赎罪,这是我们犯下的罪,逃不掉的。"
"是啊,这些年奇奇心里很不好过,我知道。"钟桐说。
"钟律师,难道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表舅脸色大变。
"你们都回去吧,听天由命,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当年我一时糊涂,酿下这样的恶果,连累大家我很过意不去。你们放心,不管官司怎么打,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利益都不会受损失。"
说完,林仕延起身上楼,佝偻着背脚步蹒跚。一夜之间,他老了十岁都不止。自从数天前去翠荷街见过刘燕,他就处于精神游离的状态,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他也管不了了。
客人都走后,他对管家老张说:"我累了。"
翠荷街已经全面待拆。
很多居民都搬到了政府安置的新居,也有的拿了钱没要新居。本来就逼仄的街道因为堆满各家废弃的家具,拥堵得连车辆都无法通过了。垃圾遍地,臭气熏天,已经有部分建筑开始拆迁或爆破,整条街都是瓦砾尘埃,连天空都灰蒙蒙的。林家的那栋旧楼更显孤立了,虽然围墙上已经刷上大大的"拆"字,但居住者却无动于衷。
刘燕还是整日烧香诵经,房间内依然是青烟缭绕,一尘不染,外面污浊的世界丝毫影响不了她。除了林仕延派过来的四嫂,极少有其他的人进出。林希偶尔过来看看母亲。林仕延不常来,来了,刘燕也跟他没话说。
三十多年的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那日,下着大雨,林仕延一人驱车前来,他很少自己驾车。他的样子差点把四嫂吓到,半边身子都淋湿了,脸色寡白,眼神骇人。刘燕正在躺椅上午休,抬眼看了看他,一眼,真的只一眼,她就知道三十年的秘密,终于是守不住了。但她出人意料的平静,要四嫂拿了毛巾给他,又亲自沏了杯他最爱的龙井端到他面前,已记不起有多少年了,她没有给他沏过茶。
他开始以为她是心虚,但很快发现判断错误,她只是解脱,她看他时的眼神有一种释然的解脱,这反倒让他心虚起来。囚了她三十多年,她郁郁寡欢,愁苦半生,他是不是也应该负责任?他原不知道她愁苦什么,林夫人的头衔该有多少女人向往啊,她偏偏不待见。但是,他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只因她不爱他,她心里的人不是他!
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地坐着了,每次林仕延来,只在房间门口站一会儿就走了。刘燕始终不曾正眼看看他。
现在,她就正看着他……
他在心里叹息,到底是聪明的女人,她竟然知道他因为什么来找她。只是岁月不饶人,她到底是老了,一日苍老过一日,鬓间白发丛生,脸色晦暗无光,眼角的皱纹触目惊心。他暗暗地心悸,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端详过她,她竟然有这么老了,曾经的倾城之貌,何以枯萎得这般彻底……
"小宝……"他心里叹息她的老去,脸上却冰冷似铁,"我是不是该这么叫你,嗯?"
她倒一笑:"随你。"
"……你还笑得出来?"她的态度激怒了他。
"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做错了什么让你流泪,让你三十多年都不待见我!"
"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我……"
"我最爱的人和我最亲的人一起背叛我,你觉得仅仅是个'错'字就能抚平一切?"
"抚平?谁说可以抚平?我三十多年言不由衷地生活,埋葬自己的青春和爱情,丢失自己的孩子,这样的创伤岂能抚平?"她的语调突然就激烈起来,隐忍的悲伤在眼中泛滥,原本干涸的眼睛瞬间腾起雾气,"仕延,我知道我欠你,但我真的……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想你该明白,我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的声誉才瞒你这么多年,当然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你早晚还是会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
"难道我现在知道,就没有受伤害?"林仕延怒极道。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没有选择,他也没有选择。"
"他--"林仕延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身,"刘燕,你还有没有廉耻!跟夫兄偷情,竟然还言之有理一样,你也出身名门,你父亲当年是赫赫有名的战将,他没有教你'廉耻'二字怎么写吗?"
"不要把我父母抬出来,他们已经作古!"
"那你凭什么还这样理直气壮?"
"我没有理直气壮,我只是跟你讲道理。"
"你给我戴了三十多年的'绿帽子',你还可以跟我讲道理?"
"林仕延,如果你今天是来跟我吵架的,你现在就可以走!"刘燕别过脸,不愿再看他。那种厌恶和冷漠更加刺激到林仕延,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头晕目眩,虚弱得几乎无力站稳:"你,你真的好狠……你做了这样的事,以为天天吃斋念佛就可以赎罪?刘燕,你赎不了的,今生、来世你都赎不了!三十多年,我对你掏心挖肺,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早就放弃,我舍不得,一直舍不得,总想着哪天你会回心转意,结果……结果是这般惨境……你说你埋葬三十多年的青春,我赔上的也是三十多年的岁月啊!刘燕,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如果你早些放弃,也许你我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晚了,说什么都晚了,耗尽半生,我们谁也没有得到谁……"
"是啊,谁也没有得到谁!那你是不是很想他?他死了都让你这么想,我一个大活人,你却不肯多看一眼,你多愚蠢,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愚蠢?触手可及的幸福不要,总以为得不到的就是好的……"
"林仕延!你我之间已无情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承认我利用了你,我当初嫁给你,就是因为……因为你是他弟弟,我嫁到你们家来就可以更近地靠近他,哪怕他是别人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
"你说什么?你嫁给我是因为我是他弟弟?"
"是的,这也是我最歉疚的地方,我带着对他的爱嫁给你,这才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所以这些年无论你怎么待我,我都没有抱怨,因为这是我该得的,我必须承受……"
林仕延跌坐在沙发上,彻底被击垮。一时间仿佛魂飞魄散,就剩了具风化的躯壳。原来什么都不是他的,一开始就不是。
刘燕见他这样也很不忍,哽咽道:"仕延,你放弃吧,我们已经赔上了半生。找个真心爱你的女人陪你过下半生吧,毕竟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我横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了,你还可以过好一点……"
"孩子呢?你跟他的那个孩子呢?"林仕延失魂落魄地望向她,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你们不是有个孩子吗?"
刘燕刷的一下就涌出满眶的泪:"没了,不见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报应,当年被我父亲的部下送了人,至今下落不明……"
"那么,林希呢?"
"什么?"
"林希是谁的孩子?"
"……"
四目相对,看谁比谁狠。
三十多年的较量到此刻终于兵刃相见。她知道他要什么,也许只是个毫无意义的答案。他那么聪明的人,他会不知道?而她,连这样的答案也不愿给他。她恍惚着摇头,只是摇头。
林仕延不甘心:"说,他是谁的孩子?"
刘燕瞪着他,莞尔一笑:"你猜?"
林仕延咬牙切齿,胸腔里就像是腾起烈焰,噼里啪啦肆意焚烧着,五脏六腑都似要焚为灰烬。如果杀人不用偿命,如果此刻他手里有把枪,他一定会瞄准她。但是,他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子弹更尖锐的武器,他凝视她半晌,嘴角忽地浮出一丝冷笑:"那你知道林维是谁杀死的吗?"
刘燕惊得一跳,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剧烈地收缩……就是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血,脸色白得像折皱的纸。她颤抖地张了张嘴,颤颤巍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林仕延笑问:"你想知道是谁?"
她哆嗦着点点头。
林仕延学她的,莞尔一笑:"你猜?"
"你的姓名。"
"问我吗?"
"难道我还在问别人?"
"那你问我哪个名字,我有很多个名字呢。"
"你最常用的。"
"禽兽。"
"你说什么?"
"禽兽啊,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杜长风咧嘴一笑,笑得还真像个禽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啪"的一下,坐在最中间的雷组长放下手中的茶杯,两道浓眉拉起,目光像刀子似地剜向杜长风。恨不能将他的脑袋瓜子剖开,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神经病。
杜长风迎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
谈话一开始就陷入僵局。鉴定室内,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窗帘紧闭,灯光不是很亮,明明外面阳光明媚,非常和煦的小阳春,可是室内仿佛丝丝儿冒冷气,寒意沁骨。五个专程从北京飞来的精神病司法鉴定专家依次而坐,在他们背后的上方有一扇玻璃隔窗,室内看不到外面,但玻璃隔窗那边却可以清楚地望见里面。杜长风刚好是面对专家组坐着的,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哪怕是皱一下眉头,一声轻微的叹息,外面更多的专家都可以窥见得一清二楚。
杜长风坐在一群正襟危坐的专家教授们面前,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或者说,没有表情。他穿了件米色套头毛衫,配了条咖啡色的灯芯绒休闲裤,跷着腿,坐姿慵懒闲适。有一束灯光刚好自他头顶打下来,显出他眉目俊朗的模样,但仔细看,他的眼神深不可测,嘴角分明浮现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从外表上看,他的精神状况没有任何异样。风度翩翩,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这跟他的职业有关系,他被请进鉴定室之前的身份是某钢琴学校的校长,从事艺术教育工作。至于从鉴定室走出去后是什么身份,是疯子,还是正常人,有待专家组进一步研究论证。
但,钢琴学校校长只是他的公众身份。
他还有一个身份鲜为人知。
你听说过Sam Lin吗?就是那个神秘的小提琴演奏家,以小提琴融合自然的声音闻名于世,他的音乐中常能听见流水声、鸟语声、风声和雨声,甚至是雷声。此人才华横溢,不仅小提琴演奏炉火纯青,还是著名的作曲家,曾经给多部知名电影作曲配乐。但因他极少公开亮相,从不登台演出,人们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华裔血统,九十年代回国,曾经留学日本,因给某部奥斯卡获奖电影配乐在海外成名。至于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婚否、年龄、现居地,各种各样的流言和猜测都有,但Sam Lin本人从未出面澄清或者解释。每有对外发言或媒体专访,都是通过唱片公司的经纪人,他本人从不接受采访。而他的唱片上也从未有过他的照片,于是连他是男是女至今都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曾有不少人猜测他是个女性,取了个男性名字混淆视听。
没错,杜长风就是Sam Lin,除了唱片公司,以及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身份。
即便此刻他就出现你面前,你也不会认得他,哪怕你听过他的音乐,看过他配乐的电影。
如果十七年前的鉴定结果没有被推翻的话,他还是个杀人犯、精神病患者……而如果翻案,那么他很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他又将失去自由,不过不是关在疯人院,而是直接关进监狱。所以从理论上讲,他应该拒绝承认自己伪装过精神病人,他应该说他就是一个精神病人,只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
另类的Sam Lin微微歪着头,双手抱臂,声情并茂地发表感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精神病学的声名在美国人的想象里达到了巅峰,精神病医院成了乌托邦式的丰碑,精神病医生则成了救世主。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精神病医生和精神病院自身成了魔鬼,曾受训于布达佩斯的精神病学家托马斯·萨兹在其《精神病的秘密》一书中,声称精神疾病的说法不仅没有科学价值,而且有害于社会;米歇尔·福科的《疯癫与文明》一书则记录了精神病院的诞生,认为疯癫的现代概念就是一种实施控制的文化发明,于是疯子们被视为一种威胁,他们被隔离到了精神病院里,变得悄无声息;社会学家欧文·高夫曼的《疯人院》一书则将精神病院形容成建立在某种权力机制上的机构,在这种机制中病人被贬低,并非为了治愈疾病,而是为了维护精神病治疗专家的权利和威信……这些著作将精神病学和精神疾病视为在科学的面具掩盖之下的社会净化的工具,几乎没有诊断和治疗的价值。"
"哦,NO,NO,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因为这些话都不是我说的,是那部著名的奥斯卡获奖电影《飞越疯人院》的小说原著的序言,我只不过是借用了序言中开头的一段话,因为我也确信,精神病的存在根本就没有诊断和治疗的价值,精神病人的存在是为了维护精神病治疗专家的权利和威信。比如在座的各位,你们说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你们说我是伪装的,我就是伪装的,十七年前给我鉴定的是你们的同行,我倒很想知道,你们是否定他们呢,还是肯定他们?一个错误存在了十多年才被重新正视,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杜长风,听你的意思,你也觉得十多年前的那次司法鉴定是错误的?"雷组长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字眼,"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承认当年鉴定时你不是精神病人?"
杜长风冷笑:"我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是精神病人?你们给过我辩白的机会吗?现在官司要重审,你们又想起我了,把我拎回来重新鉴定,我说的话能改变得了你们的论证吗?你们是上帝?是神?"
雷组长一点也不介意他语气中的嘲讽,反而眯起眼睛,微笑道:"那你的意思是十多年前的那桩案子,你伪装过精神病人,从而逃避了法律制裁?"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我不是疯子。"
"疯子从来不说自己是疯子。"
"那就要看你们了,你们是专家,我是被鉴定者,你们认为我是疯子我能有什么办法?当然,如果你们认定我是疯子,估计你们也是疯人院出来的。"说着,杜长风仰起脸,目光如炬地盯着雷组长后面墙上的那道玻璃隔窗,"如果可以,我真想像《飞越疯人院》中的迈克·墨非那样,砸碎那块将他隔离在精神病院的玻璃,虽然名义上我是自由的,但我背负了十七年的精神病人的枷锁,而给我套上枷锁的,就是你们--"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大声吼了起来,"你们都是一群--疯子!"
"杜长风!"雷组长拍案而起。
"你看,你看,"杜长风指着衣冠楚楚的专家们,"疯子从来不承认自己是疯子,对吧?"杜长风以牙还牙,露出魔鬼似的笑容。
可是在他的心里,泪水已经淌成了河。
十七年,他囚在精神的牢笼里不得解脱,明明生活在阳光下,灵魂却在地狱里。他恨这些人,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才是杀人犯,胡言乱语可以成为呈堂证供,信口雌黄也能把人打入地狱。十七年了,他被烙上精神病人的烙印,今生今世都洗刷不清。正像他刚才说的那样,他恨不得即刻就拿把椅子砸碎他面前的那块玻璃,他恨他们!
一连数天,杜长风都在接受精神病司法鉴定,进展非常缓慢。他暂时被隔离,无法与外界联络。林仕延知道,这回谁也帮不了他了,一切只能看他的造化了。在家休养了几天,林仕延不得不打起精神去上班,结果一进电梯,就碰到了衣冠楚楚的林希,如果是往常,林仕延理都不会理他,但这次他放下了架子,跟儿子说:"给你妈准备棺材吧,她活不了了。"
林希被好几个助理簇拥着,衣线笔挺,腕上金表熠熠闪光,一副贵胄公子的派头。事实上,现在集团上下都视他为未来接班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春风得意得很,但再得意在父亲面前他还是刻意收敛了一下,极有风度地跟父亲欠欠身子,嘴上却来了句:"你呢,要不要?"
父子。
夫妻。
就这样了!
已经是这样了,只能是这样了。
林仕延盯着林希:"小子,你得意不了多久了,奇奇一翻案,你就等着上刑场吧,人是你杀的,你逃不了的。当年我为了保你,不惜违背良心让奇奇背黑锅,做你的替罪羊,可是你竟然这样报答我,好吧,我倒要看看是你先进棺材,还是我先进棺材。"
林希哧的一下笑出了声:"我们早就进棺材了!林家大院就是口活棺材,妈妈已经从棺材里爬出去了,她恨死了这口棺材,要死也会死在外面,咱爷俩……这辈子估计是出不去了。"这时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林希大步走出去,回头又冲老子笑了笑,"缘分啊,我们到底是父子一场,死活都在一起了,哈哈哈……"
林仕延胸口一阵割裂般的绞痛。
他捂住胸口,脸色死灰一样的惨白。钟桐刚好在旁边,赶紧扶住他,"董事长,您没事吧,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旁边跟随他多年的秘书也赶紧扶住他。
林仕延摆摆手:"我没事。"钟桐和秘书将他扶进办公室,给他服了药,慢慢地他才缓过劲。林仕延看着钟桐,嗫嚅着嘴唇,泪水滚滚而下,半晌他才说:"马上给我联络司法部门,我,我要自首……"
林希上午在集团开完会,下午就一直待在仁爱医院。舒曼病发入院已经几天了,人是暂时抢救过来了,可情况仍很危险。舒隶这几天也一直待在这边,密切关注妹妹的病情。因为舒曼的情况实在是糟糕,心跳紊乱,呼吸衰竭,所有的数据显示,她的生命随时都会戛然而止。昨晚,舒曼病情突然恶化,舒伯萧夫妇赶到医院时,抢救刚刚结束,舒曼被推入重症监护室,戴着面罩,身上插着各种仪器管子。夫妇俩这才知道女儿的病情已经无药可医。舒睿当晚也从北京赶了回来,伏着监护室的玻璃痛哭。
舒伯萧问林希:"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又问儿子舒隶:"她是你妹妹,你也救不了吗?"
林希和舒隶均保持沉默。
"你们不是最有名的心脏病大夫吗?你们救过那么多人,为什么救不了自己的亲人?"舒伯萧老泪纵横。
林希犹豫着:"倒是可以动手术试一下,但我已多年没有上过手术台,而且手术本身成功的比率就很低……"
舒伯萧不由分说一把拽住林希:"你是医生,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就不能放弃是不是?"林希底气不足:"但我没把握,一旦失败……"
"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一声冷冷的质问。
众人寻声望去,那人背着手站在走廊尽头,孤傲挺立,犹如一株屹立千年的雪松。他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动不动地望住林希,那眼神,即使不说话也仿佛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但他还是开口了,语调客气得近乎冰冷:"想要什么就开口,只要你肯动手术,我就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林希道:"这不是交易,叶董事。"
"你就当是交易吧。"
"我不会拿舒曼的命跟你交易。"
"你都拿灵魂跟魔鬼交易了,还怕拿舒曼的命交易吗?"
"拿灵魂跟魔鬼交易的是你吧,叶董事。"
"我们谁都不要说谁,半斤八两,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叶冠语说。他今天没穿西装,似乎是急急出门,没来得及换上,这倒使他多了份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潇洒闲适,还有几分不羁。他踱着步子走过来,走廊天花上刚好有灯光打在他肩头,温和的光圈中,显得他脸部轮廓格外锐利,神情里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逼得人无法直视。他倨傲地昂着头:"我只要舒曼活着,怎么着都可以,哪怕是把我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
明明是很动情的话,由他说出来,倒成了跟对手谈判一样。但他眼底泛起的潮意,无疑暴露了他深藏于心的痛楚,跟他冷漠的表情形成强烈反差,颇令人震撼。
舒隶怔住。
舒伯萧夫妇也难以置信。
林希恍惚着一笑,他不由得对这个男人刮目相看,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不择手段,而是因为他可以如此坦然表露自己的感情,这也是林希唯一觉得自己不如他的地方。因为林希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他,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很多地方都相似,一样的疏离冷漠,一样的善于伪装,一样的心机重重,但林希觉得他身上始终脱不了翠荷街的贫贱味,只不过他拥有一颗魔鬼的心,具备了当魔鬼的一切资质,他才可以步步为营,成为林氏望而生畏的煞星。
但就是这样一个煞星,在商场披荆斩棘、置对手于死地时眼都不眨一下的魔鬼,居然会为一个女人低下自己高昂的头颅。
林希确实很意外。
他倒是实话实说:"你这么爱她,倒也难得,不过即便救活了她,她也不会属于你。"
叶冠语道:"爱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愿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黄土一块墓碑,这跟得不得到她没有关系。这世间,也只有她能让我这般犯傻了……"
是啊,是很傻,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傻。但是没有办法,当吕叔告诉他她住院的消息时,他原本以为死了心断了念,他会无动于衷,可是十几年的痴恋到底难以一朝忘却,他只觉心上被狠狠撕出一道口子,痛不可抑,他只能缴械投降。
爱就爱了。
甘愿为她投降。
他并没有觉得这是耻辱。
一旁的舒隶眼神复杂,他看了看叶冠语,又看了看林希,一直以为叶冠语和杜长风是死对头,不想他们才是真的死对头。如果不是因为妹妹舒曼,他会安安静静的当他的旁观者,但妹妹现在命悬一线,他做不到置身事外,哪怕是把自己交给魔鬼,他也要妹妹活下来。他迟疑着问林希:"能试试吗?"
林希还是犹豫。他在权衡,这个交易值得冒险吗?
一个早已被魔鬼占据灵魂的人。
也许只剩下交易了吧。
手术很成功。
叶冠语返还了林维生前12%的股权,退出了林氏董事会。
为一个女人,到手的江山都拱手相让。
大约也只有他做得到了。
只是这12%的股权并没有返还给林氏,而是直接划到了林希名下。这是私下交易的,舒家人并不知情。也许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吧,舒曼毕竟是被林希救过来的,哪怕是暂时的,哪怕是被当做交易的筹码。女儿活着就是万幸,至于别人怎么交易,舒家管不着。
但是舒伯萧还是跟舒隶交代了句:"以后跟林希保持点距离,我们跟他不是一路人,今非昔比,舒家和林家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
而林仕延见了林希,说不上是夸奖还是讽刺,也说得意味深长:"你果然是继承了林家的优良品质,不愧是姓林。"
很难得,他第一次将林希列入林家。但他没有说明,林希是继承了林家哪个人的优良品质,他不想说。什么都不想说。
历经数代的荣华显赫,终于在他这一代彻底走向没落。但他真的尽力了,悲剧的阴影太深重,他救赎不了自己,也救赎不了整个林氏家族。没落吧,没落吧,已经是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林希完全不懂父亲心里想什么,彬彬有礼地笑道:"董事长过奖了,本来就属于我的,我当然会拿过来,至于通过什么手段,那就是我的问题了,与你无关,与林氏无关。"
他真的再也没有叫过他"父亲"。
林仕延悲极反笑:"你觉得你还可以拿到什么?"
林希面不改色心不跳:"你觉得我可以拿到什么?"
"大可以拿我的命去,我不在意。"林仕延恩断义绝。
林希上下打量父亲,又是一笑:"你的命有这么值钱吗?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以为是当年啊,不服老是不行的。纵然我什么都比不上你,什么都没有,但我年轻,这就是我的本钱,懂吗?"
林仕延怔怔地看着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只觉周身发冷,已经入夏,他却觉比隆冬还冷。
"早晚你会走到我这一步的。"他淡淡地说了句。
林希又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当做没有听见。一个人出了公司大厦,吩咐司机:"去二院。"
除了二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林希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神情非常耐人寻味。他知道父亲是去看杜长风,他也知道父亲在预谋着什么,他还知道,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丢失了自己,寻不回来了,再也寻不回来了。而林仕延哪里知道,林希早早地就见过杜长风……
杜长风是在舒曼手术后的第六天结束鉴定回来的,虽然司法鉴定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他总体还算配合,因为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次鉴定能洗刷他背负了十七年的屈辱。至于鉴定的结果会给他以后带来什么后果,他懒得去想。一回来,他就直接去医院找舒曼,他趴在监护室的玻璃隔窗上,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舒曼,整日不眠不休。林希刚好过来查房,看到杜长风,安慰他:"不用担心,手术很成功,正在慢慢恢复呢。"
"谢谢你。"杜长风将头抵着玻璃窗,他知道是林希救了舒曼,虽然是兄弟,他还是第一次跟弟弟说谢谢。
林希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是一家人,还说这么见外的话干什么。到我办公室来休息一下吧,这个样子你会撑不住的。"见杜长风不肯动,又说,"舒曼醒来后还要你照顾呢,你得养好精神。"
杜长风这才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舒曼,跟随林希去办公室。林希不仅在振亚大厦有自己的办公室,在仁爱医院也有办公室,甚至还有自己的实验室,他非常勤奋,虽然身居集团高职,但从未停止过科研,这也是他在仁爱医院乃至整个企业赢得尊重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以一个个突破性科研成果证明他是凭借自身能力而爬到今天的位置,而不是仰仗董事长父亲。
"到这儿躺会儿,你看你,脸色这么不好。"林希要杜长风躺到沙发上。杜长风也确实疲惫了,歪倒在柔软的布沙发上,"我是很想睡,可是总也睡不着,鉴定那几天,我每晚都是睁眼到天亮。"
"哦?"林希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他们没虐待你吧?"
"那倒没有,对我还挺客气的,就是让我住在一个装满摄像头的房间里,把我当动物似的观察着,看我有没有反常的举止。"杜长风一说到炼狱般的那几天,神色灰暗到极点,"我跟他们说,我不是精神病人,我正常得很,他们不信,又是观察又是审……我惦记着舒曼,想出来,他们不肯……这帮禽兽,他们比我还不是人!"
林希说:"我知道,他们是想通过观察你的举止收集新的证据,以推翻你当年的病历,从而证明你是伪装的精神病人,这样就可以给你定罪了。因为在病历上他们找不到破绽,只能重新鉴定。"
杜长风无助地看着林希:"我的病历都是老头子弄的吧。"
"是,都是爸当年找人做的。包括你以治病为由去日本留学期间,你的治疗过程都有详细的记载,丝毫没有破绽。"
"这不是害我嘛!"杜长风捶着沙发,一脚踹在茶几上。
"哥,你不能这么说。当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也是为了救你,否则你就被拉去打靶了。"
可是杜长风丝毫不领情:"你觉得我应该感激他吗?十多年了,我每天都在地狱里煎熬,明明杀了人,却苟且偷生;明明是个正常人,偏说我是疯子,让我这么多年抬不起头,一见到陌生人就恐惧,你觉得我会感激他吗?"
"哥……"
"哎呀不说了!"杜长风烦躁地摆摆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你这有没有剃须刀,我这样子都成乞丐了,舒曼醒来怕要吓着。"
林希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电动剃须刀递给他:"要不要洗个澡,我这里有浴室,还有我的一些衣服,你要不将就将就?"
"也行,我都闻到臭味了。"杜长风一边剃须,一边闻了闻自己的身上,"难怪达尔文说要回去洗澡……"
韦明伦数日来往返于医院和学校,人也累得脱了形,关键是着急,杜长风被法院的人带走后,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偏偏舒曼又病发入院。每天他都要问林希无数遍,"舒曼会醒来吧?"
这会儿杜长风也问林希:"你确定舒曼会醒来吗?"
"哥,我是医生,我不会骗人。"林希望着杜长风只是笑。说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片药,"你晚上老睡不着,可以吃吃这个,对改善睡眠很有效果。但不是安眠药,这是我新研发的生物药剂,纯天然的。"
杜长风忙不迭地抓过药片,直接往口里塞,就着唾沫就吞下去了,"我就想找你要药呢,这么多天没睡个好觉,我都快疯了!"
林希的手僵在空气中,显然他没有料到杜长风会这么快就把药吃了,不由得有些发愣:"你不是最不爱吃药的吗?"
"唉,都熬了这么多天,就是毒药我也吃了。"
林希蹙起眉头,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测:"哥,我给你毒药你也吃?"
"吃啊,干吗不吃。"杜长风剃完胡子,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漫不经心地说,"这世上有两个人的毒药我是非吃不可的,一个是舒曼的,一个是你的,因为你们一个是我最爱的人,一个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吃谁吃?"
林希别过脸,背着手站到窗户前,声音清晰而遥远:"哥,如果我哪天给你毒药,一定是我比你先中毒,无药可医了才给你。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会给自己的兄弟下毒,你说呢?"
"是是是,你怎么比老头子还啰唆,浴室在哪?我要洗澡了!"杜长风根本听不进林希的话,在屋里转着圈子找浴室。
林希朝书柜旁边的一扇门指了指:"里面是间休息室,有浴室和洗手间,还有衣橱,你自己挑衣服吧……"
话还没说完,杜长风就晃悠着开门进去了。
林希怔怔地看着那扇门,阳光自窗外照进来,他的半边脸沐浴在阳光里,半边脸罩着阴影,就如他的灵魂,一半活在阳光下,一半活在地狱里。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哥,我是被逼的……"
林仕延终于决定向检察院自首了,他将十七年前作伪证的事实经过以书面材料的形式递交给检察院,当然,递交之前还跟当时的见证人之一舒伯萧打电话通了气,出人意料,舒伯萧很支持他的举动,一句怨言也没有,只说:"这么多年了,我们大家没有一天轻松过,早该这样了……"
"可是,有可能连累到你,伯萧。"
"我没关系,反正也退休了,就是去坐牢也没什么,我给你做个伴。"舒伯萧居然还在电话里开起了玩笑。可是林仕延却一度哽咽,"伯萧,我好后悔啊……"舒伯萧没有看到他的人,也可以想象得到他一定是老泪纵横。
舒伯萧也是哽咽:"仕延,这个错误现在改正还来得及的,虽然迟了些,但终归我们还有机会改正。"
"我也是为了奇奇,我对不起那孩子。"
"我们都对不起他……"
第二天,离城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登载了大慈善家林仕延先生为十几年前的旧案自首的消息,同时还刊载了林仕延的一份致公众的道歉信,不仅陈述了当年做伪证的事实经过,还向受害者叶冠青及其亲属致以最诚恳的歉意,为警示后人告慰亡者,林仕延表示如果叶冠青亲属同意,他将捐出一亿个人财产成立一个贫困学生助学基金会,该基金将以"叶冠青"的名字命名。
舆论一片哗然……
从早到晚,林氏振亚大厦的楼下聚集了大批的媒体记者和看热闹的市民,大厦保安不得不全员出动维持秩序,公司上下班的员工也成为媒体围追堵截的对象,好在公司上层下了封口令,没人敢在媒体面前透露有关林董事长的半个字,包括他现时的下落。紧接着,网络上的一番口水大战拉开序幕,质疑、抨击、唾骂、声讨的声音铺天盖地,当然也有一部分声音是对林仕延表示理解和支持,说虽然自首迟了些,但是好过永远缄默,人都会犯错,难能可贵的是时隔十七八年,当事人还能告知公众真相,没有非凡的勇气是做不到的,何况他还以受害者的名字成立基金会,一亿啊,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不亚于是天文数字……
"你怎么看?"欧阳昭将一叠报纸推到叶冠语的面前。
叶冠语根本睬都不睬,雕像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只ZP打火机,机身泛着幽暗的金属银光,他"啪"的一下按燃打火机,那簇幽蓝的小火苗摇曳几下,又被他熄掉,再按燃,又熄掉……"我倒想知道你怎么看,欧阳大律师。"良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
欧阳昭挪了挪肥硕的身躯,端起最爱的咖啡,笑了笑:"那你是想听我作为律师的意见,还是我个人的意见呢?"
叶冠语抬眼看他,唇边漾起笑意:"愿闻其详。"
"好,我先说我作为律师的意见。"欧阳昭推推宽大的黑框眼镜,"很简单,也毋庸置疑,不放弃!费了这么多年的劲儿,不能因为林老头子的一个烟幕弹而半途而废,这在兵家是大忌。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深邃,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冠语,如果我作为个人,意见可能刚好相反,我想还是算了吧,都斗了这么多年,他们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我们何尝又不是心力交瘁,我们努力这么多年无非是讨回一个公道,现在公道回来了,林老头子自首就是还了我们一个公道。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你心里的想法,也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而无论再怎么对林家穷追猛打,冠青都活不过来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虽然很残酷……林仕延这次不仅承认了做伪证的事实,还供出了自己的亲儿子,可谓是大义灭亲,你想想这个后果,他是公众人物,是名人,这次可算是身败名裂了。而且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包括他的儿子,一旦被定罪,可能会处以极刑……所以我想问你,冠语,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如果你真的把他们林氏整得破产,可能会有数千无辜的人失业啊……"
"你刚才说什么?林希会被处以极刑?"叶冠语敏感地捕捉到了最关键的字眼。欧阳昭点点头:"没错,如果定罪,他就必须承担刑事责任。"
"那杜长风呢?"
"他也一样,但顶多只是关个几年,林希就不一样了,故意杀人罪啊,他能洗得掉吗?"
叶冠语摇摇头:"他肯定不会承认,会狡辩,说是正当防卫,或者过失杀人。"
"当然,他不会束手就擒。"欧阳昭放下咖啡杯,扬扬眉说,"但是我有个重要证人,可以让他原形毕露。"
"哦?"叶冠语来了兴致。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我的调查有了重大突破,当年参与行凶的除了林家兄弟和舒家的长子舒隶,还有一些是他们的同学,出事后那些人大多被林家重金封了口,其中有个叫吴明的,不仅被重金封口,还被林仕延以资助其上大学为名遣到了外地,直到前两年才调回来。"
"为什么把他遣到外地?"
"因为当初只有他一个人拒绝做伪证,这个人算是有点良心,林仕延花了很多钱收买他的家人,让家人做他的工作,当时他也就十七八岁,大人说怎样他也就只好听命。林仕延担心他日后翻供,就以资助的名义让他去外地读大学了,他的家人当然求之不得。但是现在他的年纪不小了,我找他谈这件事的时候,他眼眶都红了,说这些年心里一直不好过……"
"这个人现在在哪?"
"就在离城东城区税务局工作,好像是当个什么小官。他是当年那件血案的直接目击人,他说他亲眼看到林希把刀捅进冠青的胸口,像发了疯似的,就是那一刀让冠青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畜生!"叶冠语夹着烟的手颤抖不已,一提到弟弟的惨死,他就无法控制情绪,那已然是他不可触碰的伤疤,一触及就鲜血淋漓。他扬起手,发着抖,一字一句,透着杀气:"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稳住那个证人,一定要让他出庭作证,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要那个畜生血债血偿!"
欧阳昭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妥的,吴明已经答应作证,就看他到时候变不变卦了,因为一旦确定他出庭,难保林家不会背后运作。林仕延是不会了,他已经自首,我担心的是林希,他可比他老子狠毒百倍都不止。"
叶冠语眯起眼睛:"没错,他才是我真正要对付的人。"
"那杜长风呢?"
"他?"叶冠语呼出一口烟,叹口气,"说实话,我都不敢动他了,舒曼住院就是因为他,舒曼的病情……"
"你还真是个情种。"欧阳昭不无调侃。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哪怕是刀枪不入的金刚之身,都有软肋,舒曼--就是我的软肋。"
"不过说实话,我对杜长风这人的印象不错。"欧阳昭又端起咖啡,看着叶冠语说,"林家的人,我还只待见他,因为他不虚伪。听说这次鉴定,他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有过精神病史,还要专家组还他清白,你说有这样的傻子吗?一旦确定他没有精神病史,不就证明他当年是伪装精神病人吗?"
"他真这么说?"
"没错,他就是这么跟专家组说的。但是他说的话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因为疯子从来不会说自己是疯子,得根据他的举止和思维从医学的角度来分析论证,法院调取的病历是根本没有突破口的,林家不会让我们在病历上寻找到破绽,哪怕林仕延现在自首,其他人不承认也没有办法,必须有确切的证据……"
"那鉴定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可能还要过阵子。"
叶冠语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吕总管的轻叩:"董事长,我可以进来吗?"听声音似乎很急。"进来吧。"叶冠语答。吕总管推门而入,拿着一个文件袋,直接放到叶冠语跟前:"刚刚送来的,您的身世有眉目了。"
"什么?"叶冠语一时没反应过来。
吕总管答:"我是说,您的亲生母亲有下落了。"
组曲二决裂
一连数天,振亚大厦的门口,包括紫藤路的林家大宅外聚集了大批记者。林仕延的自首将整个林氏集团及其家族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振亚股票已经连续数日跌停。检察院也已立案调查,很多在位的和退位的都被牵连其中。林仕延成为千夫指,被家族成员骂,被股东骂,被媒体骂,被民众骂,更被妻子骂,被儿子骂……只是他在走出这一步时,就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按常规,他自首后会被公安机关收审,但考虑到他年岁已高,而且案件已过去十多年,涉及面广,案情复杂,公安机关暂时没有羁押他,但对他进行了详细的笔录,并限制他离境,准备随时接受司法部门调查。待案件移交法院后,再进行公开审理。于是林仕延得以暂时回家,为了避开舆论的干扰,他搬到了桐城的一处私宅居住。公司的事他也不管了,都交由董事会其他高层管理。
林希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在林仕延自首的第二天他就委托律师在《离城晚报》登载启事,宣布与林仕延断绝父子关系。
短短的一则启事,不过数十字,彻底斩断了父子间的最后一点亲情维系,林氏父子的恩怨也因此轰动离城,成为街头巷尾最热烈的谈资。林希一不做二不休,启事见报的当天又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退出林氏董事会,并辞去振亚集团总经理以及仁爱医院副院长的职务。
随后,他又以个人名义宣布即将成立一家投资管理公司,注册资金达数千万,全部独资。这让振亚集团骇然,林希虽然担任集团总经理和仁爱医院副院长数年,但他并没有多少可以支配的资金,超过五十万的花费就要经董事长签字,他孑然一身离开董事会,哪来这么多钱突然开家公司?
消息传到林仕延耳朵里,他倒不意外,跟人说:"我早就知道他背着我,背着公司另外在圈钱,至于通过什么方式敛财,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给自己挖好了坟墓。"
林仕延唯一没法交代的是,刘燕跟他没完。虽然刘燕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但父子间闹到这个地步,她即使是个聋子也知道了。刘燕给他打电话:"姓林的,你够狠!你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居然不肯放过自己的儿子,要把他往死里整,我告诉你,如果林希有个三长两短,我死给你看!"
林仕延本不想再见刘燕,但又怕她真的寻短见,只得回离城去翠荷街跟她当面解释,结果一进门,刘燕扑上前对着他就是一耳光:"你还敢来!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都说虎毒不食子,你把养子护得像个宝,却不给亲生儿子一条生路,你还是人吗?你不是人!不是人--"
刘燕对着林仕延又踢又打,林仕延也不还手,反问她一句:"林希是我的亲生儿子吗?"
一句话就让刘燕停止发疯。
她披头散发,脸色白得像纸,人也单薄得像张纸,瘦得连颧骨都突出来了,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她老了,真的是老了,虽然五官仍然精致,但眼角的皱纹和脸上密密麻麻的黄褐斑让她跟普通的老妪没有区别。
林仕延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有几分不忍,自顾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心平气和地跟她说:"刘燕,你我到底夫妻一场,我们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指望父子能一如往昔?我是禽兽没错,否则当年不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让奇奇去顶林希的罪,把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关进疯人院,一关就是五年。犯下的罪,早晚是要受到惩罚的,我现在就承受着惩罚,叶冠语来复仇是对我的惩罚,林希对我视如水火也是惩罚,包括你,你已经惩罚了我三十几年,不是吗?正如你说的,我已经半截入土了,我想清清白白地躺进去,少一点罪孽,少一点恩怨,还奇奇一个清白,也给叶家一个交代,否则……悲剧会无休无止,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到牵连和伤害,林希也只会越陷越深……"
"我呸!伪君子!"刘燕根本听不进去,无论林仕延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但涉及爱子,母性的本能让她失去常人最基本的判断力,她指着林仕延说,"你现在想清白了?你清白得了吗?你想自己少下层地狱,就不惜把儿子也踹进地狱,不管他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他终归叫了你三十年的爸爸,哪怕你对他再冷漠,他仍然叫你爸爸,从小到大,他跟我不知道哭诉了多少回,问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那么不待见他……他有什么错,他只是个孩子,大人的恩怨为什么要强加给他?哪怕他今天变成魔鬼,也是拜你所赐!林仕延,都到这分上了,你还给我扮演你的假仁假义,你假了一辈子了,现在想真一回只怕没那么容易了,阎王老子都记着呢,你造的孽一笔都少不了,全记着!别的不说,奇奇的生母当年难产不就是你害死的吗?结果呢?你救了香兰母女,那丫头一长大成人又害死林然,报应啊,林仕延,这都是报应啊!"
刘燕捶胸顿足,跌坐在躺椅上失声痛哭。四嫂连忙上来,看见林仕延在,也不好说什么。刘燕凄厉的哭声将沉闷的屋子搅得沸腾起来,林仕延也是眼眶湿润,起身走到她身边:"我承认都是报应,是我造的孽,我无话可说,如果你知道林希都做了些什么,你会比现在更痛苦。没错,他已经变成了魔鬼,我拉不回他了,只好跟他同归于尽,否则不知道他还要祸害多少人。"
刘燕抬眼看她,泪水流了一脸:"……同归于尽?"
林仕延俯看着她:"不然怎样?"
一个月后。
盛夏的清水堂公馆阴凉清爽,遮天蔽日的绿树挡住了城市的热浪,高高的院墙,精致的飞檐,剥落的铜环大门,在斑驳的日影中无声地吟诵着岁月的流逝,那么近,仿佛几十年的光阴只是弹指一挥间。
林希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每次来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觉得眼熟,是不是以前来过这?可是,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文婉清挺着大肚子倚在厅堂门口冲他笑:"天这么热,都说了不要来。"
"顺路看看,我在桐城谈笔合同。"林希一迈进大门,满园碧绿的茉莉铺开在他眼前,他不由得一怔,真的奇怪了,的确像是来过的。"你发什么愣呢,快进来吧,屋外太阳大,我给你冰了甜瓜。"婉清招呼他。
林希笑着走进厅堂,还是忍不住回头打量,"我怎么老觉得来过这里似的,怎么这么眼熟……"
"你都来了不下十来次了,当然眼熟。"
"不是的,我第一次来这看你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林希接过婉清递来的甜瓜,尝了口,"嗯,很甜!"又打量她的肚子,"才几天不见,好像又长大了些,怎么样,还扛得住吗?"
婉清抚摸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在檀木椅子上坐下,"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觉,这孩子不老实,老在肚子里踢我。"
林希忙过去将靠垫给她理好:"这么调皮,将来你管得了他吗?"
"不怕,他不听话,我就揍他。"婉清笑。
"那不行,我会心疼的。"林希俯身摸摸她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眼神复杂,眼底莫名就泛起潮意,"这是上苍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婉清,你可知道?"
婉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林希,我总觉得你现在变了很多,跟以前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
"是吗?"
"是的。"
"人总是会变的嘛,经历了这么多事……"林希在婉清的旁边坐下,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有短暂的喘息的机会,"我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蠢事,心里的负担很重,老爷子又不待见我,我如履薄冰居然也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婉清,你不懂的。"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变得散乱,脸上有一种卸下面具后的疲惫,平日里他必然是戴着面具的,他不能让人看到他的内心,他不能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怯弱,还有迷茫。活着有多累,他一点也不感激父母给予他生命,尽管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真是莫大的悲哀和耻辱。
婉清轻叹口气,她最不忍看他这个样子。她说得很小心:"林希,有些事看开点,别太往心上去,他毕竟是你父亲,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是啊,我也希望是误会,如果这一切都是误会,该有多好!"一提到父亲,林希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就冷了八度,好像陡然坠入一个冰窟,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会冻结。他说:"没有办法,已经走到这步,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这是我的悲剧,也是他的悲剧。如果有个正常的家庭,哪怕是贫民,也会比现在过得幸福……真的,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提着食物匆匆往家赶的普通人,我就格外羡慕,看他们的样子不是为人父,就是为人母,他们一定是赶着回家给他们的孩子做饭,陪他们说话做游戏,而这些恰恰是我们这种家庭没有的。从前有大哥,二哥在家,母亲也还正常,或许还不至于这么孤独,可是现在,你去大宅看看,静得像是荒宅古墓,一点人味都没有……"
"林希,你别这样……"婉清起身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他很少流泪,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多少年了,他没有在人前流过泪。他握住婉清的手,将她整个的搂在胸前:"对不起,婉清,让你看到我这么难堪的一面……我一直就过得很不堪,从前我们有婚姻关系的时候,我每天那么晚回家,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我就是厌恶那个家,我不是厌恶你,婉清……看到他那张冰冷的脸,我就觉得压抑,对不起,我没有给你想要的幸福……"说着他站起身,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很歉意地说:"我还有事,得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怎么就走?每次来都匆匆忙忙……"
"没办法,老头子现在不管事,公司所有的事情又都压在我头上。"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眨眼工夫就变回了他原来的样子,"你多保重,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赶紧给我打电话,别忘了你老公是个医生。"
话一说出口,似乎又觉不妥,他已经不是她的"老公"了。为掩饰尴尬,他俯身假装摸她的肚子:"乖儿子,好好听你妈的话,快点长大,爸爸会亲自迎接你来到这个光明的世界……"
婉清扑哧一笑:"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林希也笑:"无所谓,是女儿也可以啊,一定跟你一样漂亮。"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长舒一口气,"婉清,也许我不是个好丈夫,但我肯定会做一个好父亲,我要把我这辈子缺失的父爱百倍千倍地补偿给我的孩子,就像你说的……"他看着她,眼底涌动着深切的痛楚,"我们要让他从小就懂得爱,接受爱,学会爱,婉清,就是这句话让我觉得我没有白认识你……"
"林希!"文婉清哭出声。
林希摸摸她的头,转身穿过茉莉花丛,向大门口走去。
文婉清追过去,突然问了句:"你爱我吗?"
林希愣住,诧异地回头看她。她也被自己的问题吓一跳,但眼中仍闪烁着坚定的神采:"林希,我一直就想问你,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是……"
"真是孩子气,快进屋去,外头热。"林希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笑了笑,那笑在斑驳的日影中显得恍惚迷离。
一直到他上了停在门口的车,车子消失在林荫道,她都没有挪动身体。她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很无耻,异想天开,只不过多来了几回,就以为他爱你,他来只不过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多大的岁数了,想什么都还是一相情愿,要不怎么连他也说你孩子气呢。
林希端坐在奔驰车内,面无表情。
"你爱我吗?"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城市的风景穿越金色的日影如时光般飞逝,如果时光真能往后飞逝,他还是那个白衣胜雪瞳人清亮的少年,他会怎么回答?他不忍去想,只怕一想就更加不堪。
此刻,他在心里只能说:对不起,我没有爱……
卧虎山庄这两天都很忙碌。
舒曼出院后径直搬到山庄,以杜长风女友的身份。
舒伯萧没有阻拦,因为林仕延事先给他打了电话:"让那两个孩子在一起吧,命中注定的,过去我们两家有什么恩怨都已经过去,现在什么都不求,就求孩子们平安健康就好。"舒隶也赞成舒曼搬到山庄,说那里安静,空气好,对舒曼的身体恢复很有好处。
那些天,杜长风没事就带舒曼到后山竹林里闲逛,有风的时候,还会带舒曼到枫林外的田野里放风筝。他果然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俗世的很多事他都漠不关心。他的世界除了音乐,再无其他。而除了玩音乐,他还会玩很多东西,比如做风筝,这让舒曼很是意外。
其实卧虎山庄后院里收藏有很多风筝,各式各样的,挂满了整整一间房,原来舒曼以为他是喜欢收藏,后来才知道那些风筝全是他自制的。蜻蜓,蝴蝶,老鹰,猴脸儿的孙悟空,水浒里的林冲、张飞,三国里的诸葛亮、关公……不计其数的动物和人物形象都被他制成了风筝,工笔画、水墨画、剪纸、雕刻全都被他用在了风筝制作上,在这方面他绝对是个天才!
"你为什么喜欢做风筝?"舒曼很好奇,谁都知道做风筝可是细活儿,一向粗枝大叶的他,居然会沉得下心来倒腾那些个花、鸟、虫、鱼、人物脸谱?
杜长风一笑,他有着特有的明净的额头,眼中恍若冬日的一抹暖阳:"在这里关着,总想自己飞。"
他居然笑着说这话。
什么也不用再多问,她明白了他。
那夜,出院后舒曼搬到卧虎山庄的第一个晚上,杜长风给舒曼讲故事,两人就躺在书房里的沙发上,清茶袅袅,还有罗妈做的酸甜可口的枣糕,夜即便漫长,却悠然自得不似在人间。
舒曼指着墙上的一幅京剧人物形象的水墨画问他:"那是什么,那女的怎么挥了把剑?"
"霸王别姬。"杜长风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揉着她额头的碎发说,"你看过这出戏吗?"舒曼摇头,"我不懂京剧,但我爸喜欢听。"
"我也喜欢,我还会唱呢。"
"真的?!"
舒曼一下坐起来,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
"干吗这么吃惊?虽然我在疯人院被关过五年,可是,院里可是藏龙卧虎啊,这水墨画就是我跟一个老伯学的,他疯了三十多年,却画得一手好画;还有做风筝、唱京剧、捏泥人、篆刻等等,都是我跟疯子们学的,可以这么说吧,十八般武艺,我不说样样精通,起码八九不离十。"他说着又重拉她躺下。舒曼还是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大叔,你真的什么都会啊?"
他笑,眼底的哀伤转瞬即逝:"不然怎样呢?长年关在这里,总要有些东西打发时间吧,否则我会真的疯掉。我一直努力地学这学那,就是害怕有一天真的会疯掉……"说到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腻腻的,像融化了的巧克力,滑滑的、腻腻的,"现在,你就在我的身边,你就好比我的一个风筝,无论如何,你不能自己飞了,懂吗?"这么说着,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肩,那一双深邃的目光,仿佛火山,渗出滚烫的岩浆来,几乎要将一切都摧枯拉朽焚烧殆尽。
"山姆大叔!"舒曼吃力地将自己从柔情的陷阱里拉出来,故意愤愤的说,"我是你的风筝?那你把我当什么,玩物?"
杜长风捏了把她的脸蛋:"那你把我当玩物吧。"
舒曼生日这天,杜长风交代下去,务必隆重。所以山庄提前两天就忙起来了,老梁乐滋滋地跑前跑后,打点一切。早上舒曼起得很迟,醒来枕畔空空,推开房间的窗户,一眼就看到杜长风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低着头,拿着把小刀,不知道在削什么,聚精会神,很投入。
有风轻软地吹过,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石榴树叶的缝隙,轻盈地落在杜长风的头上和肩上,那一瞬间,舒曼有些沉沉地迷醉,心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黑暗的峡谷陡然照进明媚的光亮,是她没有见过的那种光亮,即便是林然都没有给过她那种光亮,她清晰地嗅到了爱情的芬芳……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杜长风抬头发现舒曼在看他,笑眯眯地问,"你犯什么傻呢,是不是觉得我很帅?"
"你呢,在干吗?"舒曼趴在窗台上问他。
"在做风筝。"
"是给我做吗?"
"你猜呢?"
"什么风筝?"
"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可以学吗?"
"不行,你的手那么细,会划伤的。"
"别把我看得那么娇贵,我小时候在乡下,什么粗活都干过。"
"宝贝,做风筝可不是粗活。"
"……"
舒曼就喜欢他这模样,卸下忧虑和包袱,他就是个单纯的大孩子,心思细密,温暖和善。舒曼不由得想起韦明伦跟她说过的话,问:"韦明伦会不会来啊,他说过要带齐菲来的。"
"他敢不来。"杜长风哼了声。
"你就是这样,人家帮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学校是你们两个建的,可是你啥事也没做……"
杜长风答了句:"谁让他交友不慎的。"
"你还知道我交友不慎啊。"韦明伦恰恰就听到这句话,牵着齐菲走进院子,"难得你良心发现。"
杜长风邪邪地笑。
舒曼高兴得大叫:"哇,明伦你们来了!"说着连忙奔下楼,杜长风忍不住喊:"你慢点,才动完手术!"
四个人坐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纳凉。
舒曼问韦明伦:"学校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学生们挺惦记你们两口子。"一句"两口子"让杜长风脸上笑开了花,韦明伦上下打量他:"气色不错啊,这地方与世隔绝,杨过小龙女也不过如此,神仙眷侣啊……"
舒曼连连点头:"唔,我也有神雕侠侣的感觉。"
杜长风斜她一眼:"你拉倒吧,休想让我叫你姑姑。"
韦明伦大笑,坐他旁边小鸟依人的齐菲也"咯咯"地笑起来,齐菲是那种典型的露珠女孩,清新可人,到底是年轻,笑起来眼睛都发亮。韦明伦很宠她,看她的眼神比蜜糖还黏糊,舒曼忍不住说:"你们俩什么时候把事办了?多称的一对啊。"
韦明伦装糊涂:"什么事?如果是领证,我们暂时还没有,如果是……那事儿……"
"肯定早办了,我知道。"杜长风知根知底。
"讨厌!"齐菲娇嗔地捶了韦明伦一拳。果然是甜得腻人!杜长风扫了一眼舒曼:"学着点吧,瞧人家菲菲多温柔……"
舒曼正欲顶他几句,门口又走进两人,是舒隶和林希,都提着礼物,笑吟吟的,抖落一身阳光。
山庄一下就热闹起来。接着杜长风的一帮狐朋狗友也陆续来报到,老梁早已备好酒席,在山庄里连开了好几桌。一直闹到晚上,舒隶给舒曼检查手术恢复的情况,杜长风邀林希到瞭望塔上看星星。兄弟俩一前一后攀上高塔,杜长风还好,林希爬到塔顶的时候气都喘不上来了,杜长风不免笑他:"你自己设计的塔,自己都爬不上来,丢不丢人你。"
林希喘着气说:"可不是,我当初干吗要设计这么高啊……"兄弟俩终于到达塔顶,倚着大理石围栏吹风,俯瞰群林,但见墨黑的天幕下,远处闪烁着的是城市的灯火,那么遥远,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脚下是夜色下的枫树林,明镜似的湖面上映着满天的星光,除了虫鸣,四下里寂静无声。
杜长风掏出烟盒,递根烟给林希。
"啪"的一声,杜长风点亮打火机,先自己点燃烟,然后给林希点。兄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彼此的脸了。相视一笑,林希转过脸看远处,他其实很少抽烟,做医生的都知道尼古丁会致癌,但最近他的烟瘾也逐渐上来了,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他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他需要麻痹,否则他很怕自己活不到天亮。
还是杜长风先打破沉寂:"舒曼的手术多亏你了,不然……我会疯掉。"林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我们是兄弟,你还这么见外干什么,何况我一直把舒曼当妹妹,能不救她吗?"
杜长风叹口气:"你不知道,我很怕,非常非常地怕,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要看她在不在,一会儿没看到她,我就心慌得不得了。"
"只要注意调养,保持情绪稳定,她会慢慢恢复的。"林希呼出一口烟,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哥,我提醒你啊,千万不能让舒曼怀孕……"
"不能怀孕?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虽然她做了手术,但归根到底她还是个病人,手术只是稳住了她的病情,如果怀孕,她的心脏肯定不能承受负荷。"
"那会怎样?"
"会死。"
杜长风打了个寒噤,夹烟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暗红色的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火是热的,心却冷得发颤。
林希担忧地看着他:"哥……"
"没事。"杜长风颤抖地吸了一口烟,佯装镇定地笑了笑,"不就是不能生嘛,我本来就不喜欢小孩,何况我想多享受些二人世界,要什么小孩。"
林希无心地说了句:"也是,大不了领养就是。"
一说到领养,他就不敢吭声了,意识到自己不该扯到这上面来。果然,杜长风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就是一辈子孤老,也不会领养。"
"对不起,哥。"林希心里一阵发虚。
"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什么。"杜长风是背对着光的,脸上漆黑一片,看不出什么表情,"下个礼拜开庭,你……准备得怎样了?"
"听天由命呗,还能怎样。"林希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颤声说,"哥,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
"知道什么?"
"当年……捅进叶冠青心脏的那一刀是……是我捅的,你都知道,一直就知道,只是你不肯说……"
杜长风打断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别问我。"
"哥!你让我把话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杜长风突然提高嗓音,转过脸瞪着林希,"这是我的伤,你一定要揭开吗?是不是你捅的,人都死了,埋在那边化成了土--"他指着远处的公墓,吼叫起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反正我是个'疯子',所有的人都认定我是疯子!叶冠语要对付的也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甩掉'疯子'这个包袱,现在要我躺到那边去都没有问题--"
"谁说跟我没关系!叶冠语起诉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林希也叫起来,他一向有风度,言谈举止从来有条有理,可是这会儿他失了控,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那刀是我捅的,叶冠语要的是我的命,你明不明白?他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证据,也找到了目击证人,到时候一开庭,我们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一旦事实成立,我就会被定罪,会拉去枪毙,哥,我会死--"他扑在围栏上,排山倒海般失声痛哭起来,"从小我就受尽父亲的冷眼,我拼尽一切讨好他,可是如今……亲手将我送上断头台的恰恰是我的父亲!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待我!我不是怕死,我是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妈妈,舍不得你……大哥去得早,我就剩你这么一个兄弟,还有舒曼,我死了,她的病一旦复发,到时候谁来救她……"
林希哭着,滑坐在了地上,将头埋在膝盖上,如此不顾形象仪表,实在不像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他。
杜长风整个人都僵住了,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林希这么大哭过,那个跟在他和林然屁股后面的小男孩如今长大了,可是他竟然还这样哭。虽然自小他和林然的感情最亲近,但他从未忽略过这个弟弟,只是林希从小有理智有主见,从不像两个哥哥那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林希永远是那种理性过头的人,不需要大人操心,也不需要哥哥们为他操心,很多时候,杜长风反要这个弟弟来规劝自己的言行,在人情世故上林希倒像个大哥一样。
现在,看着弟弟哭,杜长风只觉自己很没用,没办法保护弟弟,如果叶冠语真的翻案,林希必然要被拉去打靶。他怎么跟林然交代?他虽然也是林家的儿子,但到底没有血缘关系,林然去世后,林希就成了林家唯一的嫡亲子嗣,杜长风自问承蒙林家养育三十年,虽然被父亲关进疯人院五年,他口口声声说恨林家,心里或多或少确实也有些恨,但养育之恩大于天,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家唯一的血脉断了根?
而且舒曼怎么办?如果林希真的不在了,一旦哪天舒曼的病情反复,谁来救她?这次是侥幸从鬼门关闯过来了,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刚才林希一提到舒曼,就直中杜长风的死穴,什么样的理智都退居其后,本来就单纯,人世的很多险恶他都不甚清明,这下脑袋里一阵发蒙,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我是你哥哥,我知道该怎么做。"杜长风别过脸,眺望远处的城市灯火,眼神幽暗,"就算当年顶替你关进疯人院,我有怨言,也埋怨老头子,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怪过你,都是我闯的祸,理应我承担后果。"说着深深地埋下头,胸腔内发出闷闷的声音,那么遥远,就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我这一生注定是悲剧了,自幼父母双亡,我连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了,林家收养我,给我饭吃,供我读书,哪怕把我关进疯人院,也是为了救我……我常常觉得很悲伤,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只为着可以靠近爱的人,陪着她过上最寻常的生活。可是现在看来,这也是奢望了,最最寻常的幸福,对我而言也是最遥不可及的幸福,我这辈子注定跟幸福无缘,我认命了。林希,我真的认命了。"
晚上看着舒曼入睡,他给她掖被子,她却睁着一双大眼,忽闪闪地看着他,很不老实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快睡。"他把她的手拉进被子。
"老男人,你今天不对劲。"舒曼非常敏感,察觉他的眼底泛滥着悲伤。杜长风刮刮她的鼻头,"我什么时候成老男人了?"
舒曼将头靠近他的怀里:"可是我在你脸上看到了苍老……跟皱纹无关的那种苍老……不过这更让我觉得踏实,怎么办,我越来越依恋你了……山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他搂紧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永不。"
叶冠语的眉头一直紧缩。面前摊着一沓资料,都是有关他身世的。吕总管和欧阳昭都在等着他的回答,要不要继续查下去。好几天了,他每日翻着那些资料,茶饭不思,也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欧阳昭发话了:"你就给个话嘛,老吕都等着呢。"
叶冠语支着额头,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还继不继续,吕叔,你觉得这些资料上说的可能性有多大?"
吕总管说:"这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反正这是两年来明察暗访筛选下来的,如果你否定,可能……"接下来的话吕总管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如果这些都否定掉,那我也无能为力了,再没东西可以查了。"
欧阳昭拿过资料,翻看着:"资料显示,三十多年前,住在离城西城区一户姓黎的人家遗弃过一个男婴,而且还就是丢在胜利路的那个桥洞里,老吕,你去查过这户人家吗?"
"查过,那户人家的确遗弃过一个男婴,不过不是亲生的,他们也是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具体情况是这样,姓黎的当时在供销社上班,和老婆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就是没儿子。他姐姐在计委上班,有一天突然抱来一个男婴,说是有户人家养不起,看他们要不要。姓黎的很高兴,把男婴抱回家,结果老婆跟他要死要活地闹,非说那孩子是他跟外面的野女人生的,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姓黎的没办法,只好把那孩子扔了。"
"那他姐姐是从哪抱来的孩子?"
"这个我去了解过,他姐姐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姐姐还健在的一些同事称,那孩子是她丈夫抱回家的,而她丈夫当时在省城军区当个什么营长还是连长的,是部队上的人。"
"部队上的?"欧阳昭很意外。
吕总管点点头:"没错,也就是说那孩子是从部队上流落出来的。"
欧阳昭把目光投向一语不发的叶冠语,但见他脸上无悲无喜,像是在听,又像是什么都没听,他很少有这种精神游离的状态。欧阳昭示意吕总管继续说,吕总管会意,又道:"我接着又去省城军区调查,但部队上不比地方,要查什么事情很难的,就目前掌握的线索看,跟军区一位已经离世的高官有关,传说那位高官有个女儿当年因为跟人私奔在桐城闹得沸沸扬扬……"
"是谁?"
"这个……"吕总管不敢说了,拿眼神瞟向叶冠语。欧阳昭正要说什么,方秘书敲门进来,颔首道:"董事长,外面有位客人想见您。"
"客人?"吕总管代替叶冠语说,"董事长现在不见客。"
方秘书说:"可他一定要见董事长。"
"谁啊?"
"他说他姓吴。"
组曲三没有永远的秘密
终于到了开庭的这天!法院门口聚集了大量媒体,因为是不公开审理,除了被告和原告双方的家属亲友,其他人等一概不准入内。
林希走进审判庭的时候,记者们蜂拥而上。他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气宇轩昂,彬彬有礼,即便他没有回答记者的问题,脸上始终挂着善意的笑容,非常谦和,那样子像是出席某个商业谈判或者高级酒会,根本不像是上庭接受审判。随后杜长风也来到了审判庭,他也穿了西装,以表示对法庭的尊重,只是没有像林希那样系领带,他戴着墨镜,记者们围上来的时候,他一声怒吼:"走开!"骇得记者们霎时静下来,自觉让开一条道,杜长风板着脸昂然走了进去。倒是跟在他后面的韦明伦对记者们拱手作揖:"他现在不适合接受访问。"一直就是这样,杜长风对媒体始终没好感,每次都要韦明伦在后面收拾残局。
但是很奇怪,作为原告的叶冠语并没有在法庭上出现。是他的高级助理吕耀辉代替他出庭的。
十多年的恩怨情仇,终于到了刀刃相见的一刻。
很多人猜测,叶冠语可能是无法面对旧案重审时不可避免地揭开伤疤而没有出庭的,那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
真实情况如何,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庭审的情况完全是一边倒,作为被告之一的林希一脸镇定,嘴角差点就要露出笑容。他的律师陆华坤不费吹灰之力就扳倒了名震江南的大律师欧阳昭,不是欧阳昭不会庭辩,而是证据对原告不利。
首先是在林仕延的自首材料是否有效上,双方展开了激烈辩驳,林希接受原告律师问讯时说:"我的父亲年事已高,精神状态一直不佳,患有轻度的老年痴呆症已经两年,意识常有不清,一个老人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说的话恐怕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吧?"
林仕延有老年痴呆症?
幸亏他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庭,否则只怕会背过气。
随后,除了管家老张,林家的家族成员包括保姆也相继出庭作证,证明林仕延的确患有老年痴呆症,一直靠药物稳定病情,仁爱医院也出具了相关的医疗证明、人证物证,林仕延的自首材料当庭被法官驳回。
林希漂亮地赢了头一个回合。
坐在听众席上的舒伯萧一家目瞪口呆,舒隶打量着台上信口雌黄的林希,似乎完全不认识他了。他该做了多久的准备,竟然打通了这么多环节,买通了这么多人,连家族成员都站在了他这一边。可见林仕延的自首是众叛亲离,没有人愿意让真相毁掉现有的一切,他纵然有一百张嘴,怕也说不清了。
第二个回合,在杜长风是否有精神病这件事上,双方再次展开了激烈辩驳,虽然有北京的专家组鉴定杜长风并无精神病的病症,但是当被告律师陆华坤当庭质询杜长风时,杜长风的回答完全相反:"不,我的确患过精神病,不过是短期的,去日本治疗了一段时间,回来就好了。"
台下一片哗然。
原告律师欧阳昭当即表示质疑:"可是在鉴定期间,你亲口跟专家组说,你没有精神病,从来没有,还要专家们还你清白,对此你怎么解释?"
杜长风表情木然:"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这话时,他眼神空洞,仿佛这些话并不是出自他之口。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他现在是在哪里,他也不愿知道他在哪里,他只知道,如果他承认自己伪装过精神病人,林希就有可能被定罪,或终身囚禁,或处以极刑,这让他无法面对已经亡故的林然,他有责任保护唯一的弟弟。而且,而且舒曼怎么办,林希若不在了,谁来给她保证后期的治疗?
他投降了。只能是这样。
欧阳昭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确定你患过精神病?"
"是的,我就是个精神病人,我是疯子,一直是。"
"那当年捅进叶冠青心脏的那一刀,是你捅的吗?"欧阳昭咄咄逼人。
杜长风点头:"是我捅的。"
"你现在的思维很清楚,不像是个精神病人啊。"
"我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那一刀是你的弟弟林希捅的,你怎么回答?"
"谁看到的,你让他来说好了。"
……
林希的嘴角浮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欧阳昭无奈地摇摇头,因为没有人可以证明那一刀是林希捅的,原定出庭作证的目击证人吴明突然在庭审半个小时前临时变卦,来不了了。让原本信心满满的欧阳昭方寸大乱,他知道,这又是林希的杰作。
但他直视杜长风,最后说了一句:"你会为今天的言论后悔的,而且……你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说完转身对法官说,"我的问题问完了,但因我方证人今天暂时无法到庭,我恳求法庭改日再审。"
欧阳昭的请求得到许可。法官宣布,第二次庭审将择日进行。
林希非常有风度地向欧阳昭点下头,继而过来拍拍杜长风的肩膀,杜长风呆了似的,毫无反应。林希给台下的韦明伦递了个眼色,韦明伦赶紧上来拉杜长风走。在经过舒隶的身边时,舒隶盯住杜长风,只是摇头:"你让我很失望,杜长风,你真是让我失望。"
"舒隶,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林希的脸当即拉下来了。
舒隶扭过头看着林希,反问:"你觉得你赢了吗?说自己的父亲是老年痴呆,你就不怕遭天谴?"
"他已经不是我父亲,我们已经没有父子关系。"
舒隶正要反驳什么,舒伯萧叫住他:"你少说两句,人家的家事你管得了吗?就是遭雷劈,也劈不到你头上来。"说完板着脸喝道,"还不快走!不是只有人才会说人话的。"舒伯萧的意思是,畜生有时候也说人话。明摆着是骂人,林希脸上反而露出笑容,彬彬有礼地目送舒伯萧大步向前,颔首道:"伯父慢走。"
舒隶紧随父亲脚步,都走到门口了,忍不住回头,朝林希冷笑道:"我爸说得对,不是只有人才会说人话的。"说着瞥了一眼杜长风,"包括你!"
足足有两分钟,杜长风像被定住了似的,纹丝不动。
"哥,我们走吧。"林希拉他。
"Sam,走吧,舒曼还在山庄等着我们呢。"韦明伦也拉他。
可是杜长风却挣脱他们的手,撒腿就跑了,仿佛一阵风,转眼就跑出了审判庭,等到林希和韦明伦追出去的时候,杜长风已经跑出了法院大门,奔下台阶,外面正下着雨,他也全然不顾。
"哥--"林希追到台阶喊。
"让他去吧。"韦明伦发话了,冷冷地看着林希,"他需要一个人静静。"边说边走到他跟前,定定地看着他。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林希卸下伪装,瞬即恢复了冷酷的表情。韦明伦耸耸肩,道:"你赢得了官司,赢不了天理,林希。"
杜长风数日来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足不出户。
舒曼急坏了,不管怎么敲门,他就是不应。每天给他端来饭菜,也只能放在门口,有时候吃了点,有时候完全没动。老梁说,除了当年那两只天鹅死掉时他这么关过自己,他没有这样崩溃过。
韦明伦说:"能不崩溃吗?违背自己的良心说话,谁都不好过,除了林希。"这些天他每天都来山庄看杜长风,好在是暑假,学校的事情没有那么忙,他只觉心痛,这么多年,他是看着杜长风怎么在精神病人的阴影中煎熬的,他曾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掉"疯子"的阴影,可是经过这次庭审,用欧阳昭的话说,他永世也翻不了身了。
舒曼在得知庭审的经过后,一直哭:"难怪开庭前的几天他整晚都不睡,一个人在塔楼上抽烟到天亮,大把大把地吞药,他好可怜,为了救弟弟,一辈子背上这样的黑锅,达尔文,山姆好可怜……"
韦明伦也是哽咽:"舒曼,我们给他点时间。"
然而,时间并没有让杜长风清醒,在连续关了四天后,杜长风的情绪更加失控,在房间里咆哮砸东西,谁都不敢靠近,连舒曼都不认得了,见人就打见人就骂,真跟疯了似的。老梁骇住了,他在疯人院工作多年,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打电话给仁爱医院,林希获知情况后第一时间赶到,给杜长风注射了镇静剂这才让他暂时安静。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韦明伦吓坏了,语无伦次。舒曼看着杜长风发狂的样子,失声痛哭:"长风--"特别是看着他被一群人摁在床上注射镇静剂时,他挣扎的样子,舒曼的心都碎了。她打电话给哥哥哭诉,舒隶随即赶来山庄,一边安慰妹妹,一边检查杜长风的身体,探探他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问:"他最近有吃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吃,连饭都不肯吃。"老梁说。
舒曼想起来了:"只吃药,大把大把地吃。"
"什么药?"舒隶警觉起来。
舒曼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白瓶子的药给舒隶,抽泣着说:"就是这个,在开庭前就吃了,说是改善睡眠的。"
舒隶拧开瓶盖,闻了闻,又倒出药片仔细察看:"谁给他开的药?"
"他说是林希给他开的,睡不着的时候吃很有效果。"
"谁?!"舒隶大叫一声。
"林……林希。"
舒隶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林希?"
舒曼茫然地点点头。
韦明伦意识到什么,也一把拿过药瓶,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看看药瓶,又看着舒隶:"不……不会的吧……"
"你说呢?"舒隶反问,他伸出手,"给我,我拿回去做化验。"又对舒曼和老梁说,"从今天开始,任何人给他开的任何药都不要给他吃,尤其是林希开的,在结果没有出来前,你们也不要声张,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好了。"
雪上加霜的是,林仕延突然中风,虽然经仁爱医院医生全力抢救,捡回了一条命,但出院时已经半身不遂,叱咤商场数十载的林仕延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不仅仅是因为林希说他患老年痴呆症刺激到他,也因为刘燕提出离婚断了他最后一线生机,加之杜长风突然发疯,病情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他终于是被击垮了。舒伯萧去看他,他握着舒伯萧的手说:"伯萧啊,这都是我造的孽呀,我怎么不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林仕延坐在轮椅上双泪长流,悲伤得无以复加。
舒伯萧说:"谁让你养了一头狼呢。"
当时是在林家大宅的客厅,林仕延捶着轮椅扶手说:"我就是养了一头狼啊,伯萧,我真的是养了一头狼!"
"既然如此,你就认命吧,什么都不要想了,安心养好身体最重要。"舒伯萧只能安慰他,又提醒道,"你现在要是闭眼,才正中他下怀呢,他是法定继承人,你死了他就名正言顺地继承你的家业啦。"
"哼,休想!我立了遗嘱的,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林仕延咬牙切齿地说,"我都留给了奇奇,全部都给了奇奇!"
一说到奇奇,舒伯萧终于忍不住把林希给杜长风开药的事告诉了林仕延,他也是听舒隶无意中提起的。
"你说什么?林希给……给奇奇开药?"林仕延脸色大变。
"嗯,是的,舒隶已经把那些药拿去做化验了,结果还没出来,现在我们还不能下定论。"
"畜生,他真的连做畜生都不配!"林仕延浑身战栗,看着舒伯萧,脸色没有了一丝血色,颤声说,"伯萧你放心,我不会死的,在没有看到这个畜生挨枪子前,我是不会死的。就像他自己说的,整个林家就是口巨大的活棺材,我和他父子一场,到底是有缘,生和死都在一起了!我爬不出这口棺材,他也爬不出去,我撑着一口气不咽也要拖死他--"
"仕延……"
晚上,林希意外现身。
还拿了一捧鲜花,递到林仕延跟前:"父亲大人,您近来可安好?"
林仕延也不是吃素的,倒笑了:"我的儿,你总算来看我了,我以为要到我入土那天你才来呢。"
"哦--"林希大大方方地坐到沙发上,笑着打量半身不遂的父亲,"您这么快就要入土了?我看您气色不错嘛,何必说这么丧气的话?"
林仕延反击:"你气色也不错啊,喝了多少人的血,养得这么红光满面的。连你哥哥都不放过,你真是出息啊!"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
林仕延冷哼了声:"别当我不知道,你瞒得了天瞒得了地,你瞒得了我?你给奇奇开的什么药,赶紧把药方交出来,否则我会报案,把你的那个地下实验室一锅端了!不用叶冠语打赢官司,你就可以直接拉去打靶!"
林希的眼睛眯成一线:"谁告诉你我给哥开药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忘了,舒隶也是医生!他现在就正在化验,等结果一出来,你就玩完!我一直没有拆穿你,就是念及你到底还是姓林,谁知道你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把毒手伸向了自己的哥哥,他为了庇护你不惜撒谎,一辈子背上精神病人的黑锅,你怎么下得了手?!"
"原来如此,是舒隶。"林希点点头。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把药方交出来!"
"只是一种辅助睡眠的普通药物,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林希装作漫不经心,眼底却闪烁着非人性的光芒。
林仕延恨不得上前给他两巴掌:"林希我的儿啊,为父也是行医一辈子,你研制的那个药你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见鬼的辅助睡眠,只是麻痹神经而已!药量达到一定程度,还可以造成意识混乱,严重的可致人精神分裂,相当于是一种新型的强效迷幻药,你一直没有批量的生产是因为资金不够,而且临床试验还没过关。但是最近你得到某个利益集团的幕后支持,给你开了家什么狗屁投资管理公司,那是挂羊头卖狗肉,一等临床试验过关,你就准备大批量生产,林希,你这是在造孽啊!"
见事已至此,林希也不隐瞒了:"父亲大人看来知道得确实不少。"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我唯独没有想到你会对你哥哥下手,虽然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林希,你们到底做了几十年的兄弟,奇奇从小就护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那也是你逼的,你都能大义灭亲,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我是希望你迷途知返才自首的。如果我真要灭亲,我早就把你搞地下研究的事捅给警方,你今天还能坐到这跟我嚼舌头吗?"林仕延气得发抖。
林希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绝对的强势,于是转变策略:"好吧,我也就实话跟你说吧,我是在做研究,我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禽兽不如。不过这种药物是有相对应的解药的,也不能说是解药,应该说是某种可以稀释药性的辅助药物,只要不是长时间服用,短期治疗就可以康复。不过我可不是无条件交出来哦,我是商人,商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你想要我修改遗嘱?"林仕延明察秋毫。
林希咧嘴一笑:"姜果然是老的辣。"
林仕延颓然地叹口气:"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他也像做好了准备,点头说,"可以,我可以修改遗嘱。但你必须先给奇奇治疗,而且停止研究,销毁现存的全部药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继承了林家这么大的家业,你还搞什么研究,足够你子子孙孙享用不尽了,你还不满足吗?"
"舒隶那边呢?他很快就会什么都知道了,你堵得了他的嘴吗?"
"这个,我会做舒伯萧的工作,只要你肯救奇奇,相信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
"成交!"林希笑逐颜开。
然而,笑容在林希的脸上转瞬即逝,他盯着父亲,又说:"不过我还有个附加条件,父亲大人。"
"你还想要什么?"林仕延没好气地问。
"真相!你必须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你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没必要把这个真相带进坟墓吧。"
林希直直地看着父亲,目光如炬。有些事埋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他一直怀疑,却不能肯定。他需要面对面地证实,哪怕证实的结果让他万劫不复,他也不想背着这个包袱爬进坟墓。
林仕延倒很坦然地迎接着儿子的目光,冷笑道:"林希我的儿,不是我有意瞒你,是我怕你受不了这打击啊。"
"谢谢父亲大人的体恤,不过长这么大,什么打击都经历过了,我自认这世上没什么可以再打击到我。"
"真的?"
"真的。"
"那你先告诉我另一个真相,我就告诉你这个真相。"
"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希知道什么都瞒不住父亲,索性摊开来讲。林仕延微微颔首,脸色变得凝重:"你告诉我,你伯伯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下的手?"
林希似乎早有准备,用林仕延的话反击:"父亲大人,不是我有意瞒你,是我怕你受不了这打击啊。"
林仕延道:"谢谢我的儿体恤为父,不过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什么打击都经历过了,我自认这世上没什么可以再打击到我。"
他把林希的话还回去。
父子对决,从未如此惊心动魄。
林希的脸绷得像石像,眼底却闪动着暗光,仿佛行走在黑夜中的狼发出的冷酷的眸光:"父亲,我真是可怜你,戴了一辈子'绿帽子',而给你戴'绿帽子'的人却是你的亲兄弟,很不幸,作为儿子的我发现了这可耻的一幕,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我不得不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步步走向深渊……"
林仕延打断他:"这个你就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你知道?"林希不相信。
"你母亲亲口承认的。"林仕延颓然地叹着气,面露哀伤,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都不止,"这的确是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地方,最爱的人和最亲的人一起背叛我,而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傻瓜,竟浑然不觉。林希,就这一点上,你大可以嘲笑我,我无话可说,你母亲现在又跟我提出离婚,以前多少还能保留个名分,现在连名分都不要了……"
"当然,母亲想以自由身去地下见伯伯。"林希始终还是维护着母亲,"你可能不知道,伯伯想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被我发现了,我劝阻他,他不听,说是带母亲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不,谁都不可以带走母亲,哪怕他是我的伯伯,这世上除了母亲,我没有真正的亲人,父亲可以是假的,母亲却假不了,我爱妈妈,用全部的身心爱着她,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从人变成狼……"
"所以你就杀了你伯伯,并且嫁祸给叶冠语?"林仕延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终于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林希说:"不然怎样呢?如果母亲真的跟着伯伯跑了,我们家还能在离城站得住脚?这样的丑闻,如果是你,你允许发生吗?何况当时他手上还有12%的股权,如果落入叶冠语手里,林氏只怕早就江山改姓了,当然,后来叶冠语还是搞走了那部分股权,不过到最后我不是又要回来了嘛。"说着身体向前倾,仰起下颌,紧盯着林仕延,"现在到你了,父亲大人,你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那个真相了吧?!"
林仕延老泪纵横,颤抖着嘴唇,几乎不能言语:"林希,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需要问我真相吗?"
"什么意思?"
"你说是什么意思呢,你母亲跟你伯伯的私情不是一天两天,她爱你伯伯爱到失去理智,在跟我结婚前他们就好上了,你说你还有可能是谁的儿子?你自己想想,你会是谁的儿子?"
林希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嘴巴微微张着,仿佛猛遭了一闷棍,半晌反应不过来。
窗外雷雨交加。闪电将屋内照得蓝莹莹的。
林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似的,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太可怕了,虽然母亲和伯伯的私情很早就被他撞破了,但他一直没敢往自己身上想,抑或是潜意识里不让自己去想。他怕想明白了,自己会活不下去。
一直以来,他就是个表面淡然随和,骨子里却很强势的人,虽然他不去想,但他心里或许比谁都明白,其实很早就明白。没办法,他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是没办法装糊涂的。他下那样的手,发那样的狠,也许是为了毁灭他最不愿意知道的真相,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他不承认,并不表示他的内心就可以获得平静,事实上他根本没法平静,伯伯一向待他如己出,这成了他今生都无法挣脱的枷锁,做梦都梦见林维浑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
林维被刺后送到医院时还没有咽气,林希亲自参与了抢救,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把伯伯救过来,用尽了一切办法。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后悔了,直到伯伯最后被拉上白布,他还游离在可怕的幻觉中,以为那只是一场梦。他真希望是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个夜晚,他纠缠在那样的梦境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内心越不去想,就越想要证实,就像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心里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很害怕,却又想获得医生的证实,因为或多或少会心存侥幸,希望只是误诊。林希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如果不能得到父亲的证实,他早晚会在无休止的猜疑中发疯。
证实了,如今终于是证实了,林希还在做着垂死挣扎,嗫嚅着嘴唇,仍不能肯定:"我--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林仕延道:"你说呢?"
一声闷雷自头顶滚过,瞬时地动山摇。
"不,不可能!"林希摇着头,"如果我是伯伯的儿子,那我很大可能应该跟你有着相同的血型,因为你跟伯伯是兄弟。"
林仕延仰起脸,将目光投向墙上林伯翰的画像,一声长叹:"那就应该问你爷爷了,这个问题不是我可以回答的。"
"……爷爷?"林希失魂落魄,也将目光投向画像。乱了,全乱了,这是什么样的家庭,这是什么样的亲情,如此不堪,如此悲惨。原来从头至尾他只是一个牺牲品。终于有泪渗出眼眶,林希茫然四顾,就像一个被押上刑场的死刑犯,终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伯伯……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是这样吗?那他从哪来,我又是从哪来,无耻!真无耻!我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恨死你们,把我带到这肮脏的世界……"
"亡人为大,留点口德吧。你爷爷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你的两个姑奶奶无意提起过,从未得到你爷爷的证实,他死了这么多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约已经被他带进坟墓了。"
突然,林仕延说不出话了,电闪雷鸣间,客厅的门口分明站着一个人,一身青衣,形容消瘦,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
林希转过身,顺着父亲的目光望过去,顿时一阵战栗。
刘燕摇摇晃晃的,骇然瞪着眼睛,像是不认识了他们似的,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显然他们刚才的谈话,她全听到了。
她抱住头,凄厉地惨叫起来:"啊--"
是的,死去的人不会说话。真相只能被深埋地下,生虫生蛆,腐掉烂掉也唯恐被人知。
然而,这世上从来没有永远的秘密。
林维到底是不是林伯翰之子,在林氏家族争议了数十载。林伯翰的两个姐姐断不承认林维的血缘,因为林维非林伯翰原配所生,是林伯翰婚外的一个恋人为其诞下的私生子。林维出生在解放前夕,林伯翰作为红色资本家刚刚步入政界,林家是断不允许这样的丑闻外传的,于是严格封锁消息,强行押那个女人去堕胎。也许林维命不该绝,拉扯过程中那个女人动了胎气早产,八个月了,生下来是活的,为防止林维的生母纠缠,林家谎称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随后林维被抱回林家,对外称是林伯翰收养的一个亲戚的孩子。但是林维的长相实在跟林伯翰没有任何相同之处,林伯翰的两个姐姐不断提出质疑,要给林维验血,都遭到林伯翰的拒绝。也许是因为害怕真相被揭开,他无法承受那样的打击,他宁愿活在欺骗里,就当林维是亲生的儿子。至于林维的生母,"文革"初期就被林伯翰送到了国外,以躲避迫害,据说林伯翰为了弥补亏欠,临走时给了那个女人一大笔的钱,他深爱那个女人,即便心存疑虑,也不曾开口问过林维的血缘。只是他对林维始终态度冷淡,就像林仕延不待见林希一样,林伯翰也一直不待见林维,他的遗嘱里也将大部分家产留给了林仕延。
一直到临终,林伯翰终于有所悔悟,咽气时握住林维的手默默流泪,很吃力地跟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遣开家族其他人,单独跟林维在病房里说了很久的话。至于林伯翰为什么跟林维说"对不起",又单独跟他说了些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也是属于林维和父亲林伯翰之间的秘密……
但林维一直不被这个家族所容是事实,他绝顶聪明,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性格又要强,父亲去世后更加发奋用功,凭借自己的实力最终成为名震江南的大律师。也许是父亲临终时说的某些话起了作用,他一直是个很平和的人,与世无争,所以,即便林维的身份一直备受家族质疑,但他的才华和气魄也一直让家族中的晚辈甚为敬仰。
而且上天在某些方面也是公平的,比如林仕延,从小就泡在蜜罐里长大,上天给了他万众景仰的人生,唯独没有给他渴求的爱情,他耗尽半生,始终不曾得到过刘燕的爱;相反,林维从小就备受歧视,饱受冷眼,自成年就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没有人给过他一丝一毫的怜悯,但他偏偏得到了刘燕的爱情,至死不渝,无怨无悔!
两人是怎么相识的已经不重要了,当时林维在省城实习,刘燕是部队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刘父是省军区司令,刘燕是将门之女,即便如此,谈恋爱仍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事。刘父一心想把女儿嫁给部队上的人,不愿意女儿留在地方,无奈刘燕死心塌地要跟着林维,那个时候的刘燕胆子也大,被家里宠坏了,任性得很,最后和林维私奔到北京去了。当时的林维一无所有,虽然出身世家,却并不愿依赖家里,大学的学费都是他勤工俭学赚的,那个时候的律师不像现在富裕,林维收入微薄,养活自己都费劲,更别说养"家"。
但刘燕是个死性子,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虽然自小娇生惯养,但她一样能吃苦,洗衣做饭样样活都干,她甚至连舞都不跳了,一心想嫁给林维相夫教子。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还来不及跟林维分享将为人母的喜悦,父亲就派人把她从北京抓回了省城,软禁起来。军区司令的女儿未婚先孕,这事就严重了,无奈刘燕当时已怀孕七个月,流产很危险,家人只得偷偷让她生下了孩子,随即就把孩子送了人。刘燕跟孩子连面都没见上,只在迷糊中听到接生的护士说是个男孩,等她醒来,孩子已不知去向。
三十多年了,孩子的失踪成为刘燕心头挥之不去的痛。她也因此和父母决裂,一直到嫁人,她都拒绝跟父母见面。一个人住在文工团的宿舍里,过年都不回去。她无法原谅父亲,虽然父亲晚年悔悟,派人去找过那孩子,但茫茫人海,要找个连姓名都没有的人谈何容易。
几年后,刘燕到离城演出,经人介绍认识了林仕延,当时她并不知道林仕延就是林维的弟弟,因为她和林维在一起的时候,林维只字未提过家人,不仅不提,还很忌讳,好像他的家庭羞于见人一样。而林仕延对刘燕可谓是一见钟情,随即展开热烈的攻势。刘燕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勉强应付着,直到有一天意外地见到林仕延的哥哥--林维,她才意识到,她和林维远没有结束。但林维却拒绝跟她旧情复燃,因为他不想跟弟弟抢女人,刘燕一不做二不休,接受了林仕延的求婚,风风光光地嫁入林家,目的只有一个,可以和林维常相见。到底是年轻,做事情不会思前想后,刘燕嫁入林家的代价就是她从此陷入痛苦的深渊,一个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一个是深爱的男人,她挣扎得筋疲力尽,郁郁寡欢,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从未开心地笑过。
林维也许是跟他做律师有关,非常理智,在最初的几年始终没有和刘燕逾越道德的底线,而且为了让刘燕死心,他也飞快地组建家庭,这对刘燕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表达,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一次家宴,刘燕醉酒,当时林仕延正陪老姑妈打牌,就要林维送她回家,就是那次,在刘燕的缠绵下,林维没有把持住,陷入了她温柔的陷阱。不久,刘燕怀孕,林仕延喜不自禁,刘燕却惊惧万分,执意要打掉孩子,因为她不能确定这孩子是谁的。最后还是拗不过林仕延,孩子生下来了,刘燕从此陷入了另一种煎熬……
林希四岁时,真相大白,刘燕死都不肯说出林维的名字,哪怕夫妻从此形同陌路,她也不敢说。
刘燕在长期的精神抑郁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维也好不到哪去,他是男人,面对有子不能认,一点点的情感都不能外露,他也挣扎得几近发疯。他已有妻室女儿,因着这份责任,他一直熬到了年过半百,女儿大了,出国留学了,他才终于决定为自己的余生留点生机了。因为他和刘燕苦熬半生,头发都熬白了,他没有办法再熬个三四十年,今生今世,只要能在一起,什么样的指责他都认了。他偷偷安顿好妻子的生活,他一直拒绝交出那12%的股权就是为妻子和女儿打算,想让妻子下半辈子生活有个着落,也想让女儿能有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然而林维断没想到,正是因为那12%的股权,让他陷入家族争权夺利的旋涡,最后竟丢掉了性命。当然这只是一方面,他预谋和刘燕私奔的事被林希发现,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多次交涉未果的情况下,林希终于失去了人性最后的一点理智……
刘燕一直以为林维的死是叶冠语所为。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是林希嫁祸。从听到林仕延和林希的对话那一刻开始,刘燕就已经"死"了。其实那晚她是去看望林仕延的,听闻他中风,到底是夫妻一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看看,顺便谈一下离婚的事情。
"我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林希这么说。
就是这句话,宛如闪电将刘燕劈成了碎片。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一连数天,她将自己关在翠荷街的小楼里,谁都不见。
一夜,真的是一夜,刘燕原本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四嫂早上给她端早餐的时候,吓得惊叫。
林仕延和林希先后上门看望刘燕。林希在母亲门前长跪不起,刘燕始终置之不理。
除了林氏父子,每日都有施工队的工作人员上门劝说户主搬家,因为翠荷街全面拆迁已经持续了几个月,林家的这栋小楼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周围一片废墟瓦砾,电线杆什么的都被推倒了,唯独小楼还在漫天的尘埃中艰难地守着最后一寸土地。
"就是这了,总裁。"
吕总管下了车,指着已成"孤岛"的小楼说。
叶冠语茫然四顾,但见一片尘土飞扬,昔日破败的翠荷街已然是一片工地,除了那栋小楼,旧楼和平房都不见了踪影,推土机和吊车在残垣断壁间紧张地作业,现场一片忙碌。随处可见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员和民工,项目经理和一干公司高层显然已得知董事长要来,大老远的就迎过来,他们以为叶冠语是来视察工地的,项目经理指着工地说:"工程进展一切顺利,就是那栋楼的户主死活不肯搬出去,我们做了几个月的工作都没用……"
叶冠语踩过瓦砾,走向那栋孤独的小楼。项目经理欲跟过去,吕总管跟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止步,又对其他负责人说:"你们都忙自个的去吧,总裁也就随便看看,有事再叫你们。"
众人这才作鸟兽散。
小楼一楼大门紧闭,叶冠语敲门,里面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说了你们别来,没用的,我家夫人不搬。"
紧随其后的吕总管发话了:"我们不是来劝你们搬家的,我们是你家夫人的老邻居,过来看望下夫人。"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四嫂上下打量站在门口的叶冠语和吕总管:"你们是我家夫人的邻居?"
"正是,你上去通报声吧,就说一个姓叶的老邻居来拜访她。"吕总管完全代替了叶冠语发言。
四嫂迟疑着,终于还是上去通报了。不过片刻,她就下了楼,指了指里面:"你们进来吧,夫人有请。"
吕总管看了下叶冠语:"总裁,我就在楼下等你吧。"
叶冠语没有做声,自顾跨过门槛。四嫂将他往楼上引,木楼梯显然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吱呀直响。因为门窗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极暗,空气无法流通,从一楼到二楼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叶冠语知道,这是腐朽的味道。
这个家族已经走向腐朽,一代名门,也不过如此。他们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于是宁愿守在黑暗里,一日复一日地腐烂。只是他们不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他们宁愿腐烂也害怕真相最终被剥开来,呈现在阳光下。叶冠语只觉悲伤,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的身世竟然也是他们家族的一个秘密,腐烂了三十多年,现在竟要他自己亲手来揭开。
"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
"从前我就怀疑过,原来就是你!"
"……"
"可不可以走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孩子,我找了你三十多年,这么多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因为你啊……"
"……"
"对,对,走近点,再走近点……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尤其是眼睛,但你比他好看,比他英俊……"
"我的父亲是谁?"叶冠语终于说话了。他是面对着窗户站着的,窗帘只拉开了半边,刘燕背着光半躺在躺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下是一张形如骷髅的脸。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叶冠语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稳,不,不,梁喜珍才是他的母亲,哪怕她贫贱,哪怕她没有姣好的容颜,但她善良,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女人……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傲慢如皇后的贵妇人,当年甩给梁喜珍一个耳光,那个时候叶冠语才八岁,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耳光!天哪,她竟然就是他的生母!命运如此残酷又如此滑稽,他们两家人曾经做了那么长时间的邻居,梁喜珍还给林家奶过孩子,喂养过林然,究竟是几世的冤孽,竟让他们两家到了今世还纠缠不清。
"你的父亲……"刘燕挣扎着坐起来,大热天的裹着厚厚的披巾,仍抑制不住瑟瑟发抖,她颤声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叶冠语蹙起眉头。
"是的,死了。"
"他是谁?"
刘燕并没有马上回答,痴痴地看着叶冠语,这是丢失三十多年的儿子啊,竟然长成这么大了,挺拔伟岸得像一棵傲然雪峰的松。她多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脸,三十多年,她常在梦中听到婴儿的啼哭,那么凄厉,梦中撕碎的心醒来仍是尖锐的刺痛。可是,他分明拒绝跟她的亲近,脸上的线条绷得生硬,没有一丝一毫缓和的余地,嘴角沉着,语气冷得结冰:"他到底是谁?"
"他已经死了。"刘燕喃喃的,像失了魂魄的幽灵。
"我问你他是谁?!"叶冠语猛地提高声音,那声音仿佛呼啸的狂风,让整间屋子都在颤抖,卷起飞扬的尘土。
刘燕像是被吓着,颤颤巍巍地缩着身子,瞪着一双干涸的双眼看着叶冠语,声音浑浊不清:"是,是林维……"
叶冠语的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林维……怎么会是他,给杜长风做无罪辩护的,不就是他吗?他猛然想起欧阳昭给他看过的一份卷宗,林维和刘燕的私情他早就知道的,当时他还以这份卷宗威逼过林维交出林氏12%的股权,他该想到的啊,吕总管告诉他生母就是刘燕时,他就应该想到生父是林维,是他想不到,还是不敢去想?
耳畔仿佛有轰隆的雷声滚过,血海深仇,兜了一大圈,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重逢",即便天人永隔,但仇恨已深植他的心,他恨那人胜过恨杜长风,因为杜长风那时候毕竟年少,失手杀人,很多事情都是他的家人在背后操控的,而林维就是那场荒诞官司的策划人。叶冠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林维在法庭上信口雌黄时的从容镇定,枉他一直叫他"林伯伯",出了法庭,他问林维怎么能这样,林维没有给他答案,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现在,叶冠语仍想问,问天,问地,问命运,也问已经入土的林维,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
"你父亲也想了你……三十多年……"刘燕干涸的眼中涌出滚滚的泪水,摇晃着站起来,大约是身体过于虚弱,几乎走不稳。
她蹒跚着往前走,叶冠语就往后退,母子相逢,竟成了他此生最残酷的打击,他无法面对,他不能接受,他只能后退……
"孩子,让妈妈抱抱你啊--"
刘燕张开双臂,真丝的衣衫里露出皮包骨的手臂,指关节突兀地暴起,仿佛干柴一样,颤抖着伸向叶冠语。她满头白发,双泪长流,抽泣着:"孩子,你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肯让妈妈靠近……我知道你恨林家,我也恨林家啊,我这一生的青春和爱情都埋在了林家,现在一口气没咽,就是想看看你,让我真实地触摸到你,我好怕这是梦,一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叶冠语冷冷地看着她:"你只是生了我而已。"
"对,我只是生了你,一天也没有养过你,我没有资格称作你的母亲,可是孩子,很多事情不是妈妈可以扭转的,人怎么拗得过命啊……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林然去得早,林希又这个样子……我真愿自己没有生他,可是有什么办法,是我把你们带到这世上来的……"
一句话触动了叶冠语,刘燕是他的母亲,那林希……岂不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上帝!
叶冠语彻底被击垮,连呼吸都仿佛牵着痛,他摇头,只是摇头,终于有泪自眼角渗出:"这不是真的,不,不,这不是真的……"
刘燕站在他两尺之外,哭得哀绝凄厉:"林希是你的弟弟,冠语,他是你的弟弟!我知道他犯下的罪天理难容,可是冠语,他是你弟弟啊--你放过他吧,妈妈拿这条命来换他的命,好不好?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要看到你们自相残杀,不,冠语,不可以的……"
"我没有这样的弟弟!"叶冠语咆哮着,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他挥舞着双手退向门口,"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你求我也没用,他是我们叶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会原谅他!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将他送去刑场--"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刘燕扑过去,结果步子太快,跌倒在地。她一把抱住叶冠语的腿,死死地抱着:"冠语,他是你弟弟啊,你不可以伤他--妈妈求你了,我死了,他就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有血缘的亲人啊,你明不明白--"
叶冠语大口喘着气,一狠心拔出了腿,飞快地狂奔下楼。差点和正欲上楼的四嫂撞个正着,四嫂是听到哭声上去看究竟的。吕总管在门口见叶冠语下来,连忙迎上来,叶冠语没有理会他,大步走出去。
"总裁。"吕总管忙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踩过瓦砾尘土,直奔路口的奔驰房车。早有随从为他拉开车门,前脚,也就是前脚刚抬起,叶冠语猛听到身后一声大喊"夫人--",接着是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
吕总管先回过头,吓得往后一缩。
叶冠语仿佛背后中一了剑,瞬间穿刺入心,他依旧保持着前脚踏上车门的姿势,后脚跟踮起,身子半弓着,一动不动。他很想转过头,可是浑身上下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好了,有人跳楼啦!"
一片嘈杂,四面八方的人涌向那边。
而叶冠语拼尽全身的力气,缓缓直起身子,双手撑着车顶边沿,埋下头:"送她去医院。"半晌他才说了这么一句。
"是,总裁。"吕总管飞快地跑开了。
叶冠语始终没有回头看,他木然地坐进车内,闭上眼睛,就像伤势过重奄奄一息的垂死者,呼出一口气,就不知道下一口气还接不接得上来。脸上湿湿的,他伸手拭了拭,视线一片模糊,却再也拭不去……
组曲四杀戮
杜长风的情况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跟正常人没有区别,发狂的时候,连舒曼都不认得。舒隶每天都来山庄给他看病,虽然他并不是精神科的医生,但很关注杜长风的病情,还交代舒曼:"不准林希接近他半步!他开的任何药都不要给他吃!"
舒曼开始不知情,问为什么,舒隶这才将林希可能给杜长风服用了不明药物的事情告诉了她。舒曼当时连连摇头,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不,这不可能,他们是兄弟!哥,你肯定弄错了……"
舒隶说:"是兄弟又怎样?如果杜长风伪装精神病人的事翻案,林希就必须承担刑事责任,因为人是他杀的。"
舒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断不能接受林希对自己兄弟下手的事实。林希待人一向诚恳,对谁都是温和体贴,文质彬彬,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事实胜于雄辩,杜长风在停药一段时间后,精神状况明显好转,虽然仍时有情绪失控,但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有自残的举止,也就是吼叫两声,摔摔东西。舒隶说,他现在正在鉴定药物的成分,已经接近尾声,一旦将成分分析出来,就可以对症下药开出相应的药方,缓解杜长风对那种不明药物的依赖性。
"哥!你要救长风!"舒曼哭着求舒隶。
舒隶看着妹妹也很心疼:"你也要保重身体才是,你做完手术还没多久,不能太过劳累,照顾杜长风的事情就交给老梁和罗妈去做吧。"
"不,我一定要亲自照顾,现在我谁都不相信。"舒曼心有余悸。她现在的确是草木皆兵,每日不仅亲自下厨料理杜长风的饮食,对他喝的牛奶和水都严格把关,药物更是反复问清舒隶,得到舒隶首肯她才会给杜长风服用,总之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她才放心。
这天上午,她给杜长风洗头,洗完头又给他刮脸,摸着他光溜溜的下巴,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嗯,我现在剃胡子的水平大有长进啊,以后我们没饭吃了,可以挑个担儿上街给人理发刮脸,也能混口饭吃。"
这么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这个时候的杜长风神志似乎是清醒的,当她将脸贴着他的脸时,他察觉到她在流泪,要扭过头看她。"别动!"她将他的脑袋扳回去,脸上流着泪,嘴角却笑着,那么恓惶,那么绝望:"你真是个傻瓜,十三年了才来找我,还绕这么大一个弯儿,请我去你的学校当老师,你真是傻……长风,你不后悔吗?爱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身体又有病,又有那样的过去……"
杜长风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愿意。"
只此一句。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此一句。
"长风……"更多的泪水溢出来,舒曼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哽咽到无法言语,两人是面对着山庄门口坐着的,可以望见山庄外的那个湖,碧绿的湖水闪着粼粼的波光,水草繁茂的湖面上,很多年前,曾经有过两只洁白的天鹅……那该是多么美的一幅画面啊,自从她知道她就是他的"丫头",她常盯着湖面发呆,盯久了有时候竟然会有幻觉,恍惚会听到"克噜--克喱--"的鸣叫声,那声音美妙无比,如流星般掠过碧蓝的天空。
她跟他说:"长风,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做那只天鹅,那只叫做'丫头'的天鹅,我要替它重新活过。"
"你不怕猎人的枪口吗?"
"就算有猎人的枪口,我坠落,也要坠落在你的怀里。"
此刻,她又盯着远处的湖面发呆,想起两人说过的话,抑或幸福,抑或忧伤,她根本无法抑制眼中滚滚而下的泪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总也流不完似的。就此相爱,还来得及吗?她在心里无数次问自己,还来得及吗?她做了手术,似乎缓过来了,可是最近好像又不对劲了,胸口常常发闷,呼吸不上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知道,如果再躺进医院,她断无出来的可能。她不敢声张,唯恐哥哥知道,她知道上天已经是很眷顾她的了,在她生命的尽头赐予她如此壮烈的爱。
她不能要求太多,否则怕会失去更多。她这一生已经饱尝失去的痛苦,她再也不能失去。她一定要拽得紧紧的,就如此刻,她搂着杜长风,拼尽全身的力气,怕一松手他就远离了她的世界。
"你箍得我透不过气了,宝贝。"杜长风笑着拍拍她的手。舒曼也笑了,松开他,抚摸着他刚刚洗过的洁净头发,傻了似地笑,只是笑,却说:"有时候我很想和你停止呼吸,你怕不怕?"
杜长风正要说什么,大门口晃进来一个人,杜长风连忙站起身,笑着迎过去:"林希,你来了啊--"
舒曼吓得一凛,几步冲过去挡在了杜长风的面前,瞪着林希:"你来干什么?"
林希愕然,大约是没想到舒曼对他这样充满敌意,连忙说:"我来给哥哥送药……"说着拎了拎手里的一个包装袋,"我给他治疗。"
不说药还好,一说药,舒曼的眼中几乎喷出火,一向温婉的她从未如此失态:"你走!马上走!"她指着大门,语气冰冷似铁,"别让我撕破脸,林希!"
杜长风拉过舒曼:"喂,你没事吧,干吗冲林希发火。"
他还不知道林希为他开不明药物的事,舒隶要舒曼别告诉他,以免更加刺激到他的神经。
舒曼也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能表露得过火,于是说:"没事,我跟林希有些误会,你先进去休息吧,我跟林希单独谈谈。"
林希何其的聪明,也跟着点头:"是,是误会。哥,听小曼的话先进去,我和小曼到外面聊聊。"
舒曼还算给林希面子,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警告他:"以后不要来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出现在山庄。"
当时两人是在湖边说话。
林希猜她可能知道了,也没有辩解什么,很坦然地说:"可我是真来给哥送药的,不是原先那种药……"
"算了吧,林希,别跟我演戏了,我管你什么药,我不会接受!"舒曼穿了件淡绿色连衣裙,站在湖边裙裾飘飘,宛如凌波仙子,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你就不要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吧,OK?"
林希身姿挺拔,任何时候他都是衣冠楚楚,不会失了风度,他竟然笑了起来:"小曼,在你眼里我大概就是个禽兽吧。"
"谢谢,你很有自知之明!"舒曼一点也不客气。
"OK,我无话可说。"林希举手做投降状,笑着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过话我还是要讲清楚的,不管我之前对我哥怎样,但我现在是真心地想帮他,他服下的那些药是不会自动排出体外的,会一直在血液里循环,如果不用相对应的药物稀释化解,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会让他彻底失去常人的意识……"
舒曼叫起来:"你简直禽兽不如--"
"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发飙好不好?我不会对我的行为做任何解释,我也是被逼的,但现在我确实是来帮他治疗的,他服药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只要配合治疗,是可以很快痊愈的,否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我也没有办法了。"
"谢了!"舒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们不指望你!哼,我哥哥会想办法的,他正在对药物的成分进行分析,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只要成分分析出来,他会对症下药的。"
林希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吗?"
"是的!"
他又是一笑:"你哥哥可不是研究这个的。你知道我研究这个多久了吗?不会少于十年!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破解成分,还叫什么科研?舒曼,你可不要说外行话哦。"
他现在也不客气了,不再叫她"小曼",而是直呼其名。
舒曼依然不为所动:"你不要太得意,林希!我承认你很聪明,但一个人的智慧如果用在了歪门邪道上,只会是自找死路。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否则等我哥把检验报告交给警方,你哭都来不及了?"
"检验报告?"林希眼底寒光一凛。
舒曼心无城府,全抖了出来:"没错,我哥说的,等检验结果一出来,他就会上报给上级机关,如果涉及犯罪,他还会交给警方。林希,我们到底相识一场,我一直当你是哥哥,我很不愿意看着你在邪路上越走越远……"
林希打断她:"你父亲跟我爸表态了的,只要我治疗好Sam,他就会劝舒隶销毁检验报告。"
"你做梦吧你!没错,我爸是劝了我哥,但我哥你知道的,他可是个正派人,原则性很强,你想糊弄他门都没有!我哥说了,谁都别想让他撤回检验报告,他一定要让事实说话……"
林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点头:"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舒曼完全没听懂林希话里的意思。林希还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他一接就脸色大变:"什么,我妈跳楼了?"
悲剧已经无法遏制,摧枯拉朽,宛如一场没有源头的大火,正以空前绝后之势疯狂蔓延。
"如果妈不在了,我也没什么顾虑了,更没牵挂了。"林希在医院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跟林仕延说。刘燕伤势严重,脊椎粉碎性骨折,脑部也受到重创,深度昏迷。仁爱医院集中了最权威的专家会诊也无济于事,以专家组的判定,即便醒来也是全身瘫痪。林仕延在儿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种骇然的杀气,不由得说:"你就够了吧,你还想怎样?"
第二天晚些时候,叶冠语现身医院。
林仕延看到叶冠语很愤怒,因为听四嫂说,夫人正是见过一个姓叶的人后就突然跳楼的。
"你来干什么?"林仕延当然知道姓叶的人就是叶冠语。叶冠语站在监护室外,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看了看浑身缠满纱布的刘燕,长长地叹口气:"她活不了了。"说后直直地盯着林仕延,"把她和林维葬在一起吧。"
林仕延一愣,似乎没听明白。
叶冠语也懒得理他,跟吕总管示意了一下,吕总管将一个花篮放在门口,叶冠语抄起手神色漠然地走开去。
"等等!"林仕延叫住他。
叶冠语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林仕延恍然明白了什么,又不能肯定,望着叶冠语挺拔的身影,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太太和林维的事?"
叶冠语回过头,冷笑:"你以为这世上有永远的秘密?"
"你……你到底是谁?"林仕延一直就有怀疑,但从来不敢往深处想,他的目光落在叶冠语指间的一个翡翠戒指上,很眼熟,跟林家老太爷林伯翰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他嗫嚅着问,"你认识一个叫佩萝的女人吗?"
那座公馆曾经的女主人,林家没有人不知道。林仕延还在孩提时,就听母亲和姑妈们议论那个女人,多年前第一次见叶冠语出入公馆,他就很惊讶,如果没有特殊的关系,他缘何能入住那座公馆?
但他真的不敢往深处去想。
潜意识里一直抗拒去想,怕最后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此刻看到叶冠语手上的戒指,他知道是时候问清楚了。
叶冠语转过身,眉头紧蹙,眸底深邃似海:"你们林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提起佩萝太太。"
林仕延现在终于可以肯定了,也不再想问什么,只是凄凉地笑起来,眼中却闪烁着泪光:"果然是报应啊!那个女人派你来复仇……她霸占了我们林家大部分财富,就是想让你来复仇……"
"亡人为大,请你放尊重点。"叶冠语的脸色很不好看。
林仕延这个时候倒释然了:"年轻人,你大可不必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说到底……我们还沾亲带故呢,林维是佩萝太太和我父亲所生的私生子,至于你,"他坐在轮椅上,犹自凄凉地笑着,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淌下,"我现在可以肯定了,你就是刘燕和林维那个失踪三十多年的孩子,也就是说,你是我们林家的长孙哪……"
"林维是佩萝太太的儿子?"叶冠语愕然。
"当然,虽然是私生子,但他一直是我们林家的长房,从来也没有人看轻过他,是他自己心理太敏感……"
"你父亲不是叫林伯翰吗?"
"对啊,但他还有另一个字号,叫秉生。"
叶冠语身子一震,公馆客厅悬挂的那幅字画的落款不就是"秉生"吗?还有,他指间戴着的这个翡翠戒指指环内侧不也刻着"秉生"吗?此刻,林仕延就正盯着他指间的翡翠戒指:"你手上这个戒指就表明了你的身份,本来是一对,还有一只已经随家父下葬,你手上的这只应该就是佩萝给你的吧?估计佩萝也不知道你就是林家的长孙,因为她一直以为林维一出生就死了,这一切都是天意啊,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原来是自家人在残杀……"
林仕延悲伤得不能自已,捶着轮椅扶手哽咽。
叶冠语黯然低下头,他所受的打击一点也不比林仕延小,他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转身就走。
但他站住了,走不了了,因为背后站着的正是林希!林仕延也发现了林希,一直站在走廊拐角处的绿色植物边,被茂密的叶子遮住了身子,没有人注意到他。显然他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一向沉稳,即便得知这样惊天动地的真相,也不改衣冠楚楚、倜傥风流的形象,连发型都一丝不乱,衣线更是笔挺。
时间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叶冠语看着林希,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让开。"
林希笑了笑,非常有风度地侧着身子。叶冠语冷着脸从他身边经过,他还不忘叮嘱一声:"下周开庭,记得出席哦。"
两天后,舒隶突遭车祸。
他在从医院返家的途中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翻,当场昏厥,救护车赶到时根本无法施救,因为他的腿被严重变形的车门卡住,眼看失血严重呼吸衰竭,医生在得到家属的同意后不得不对舒隶进行截肢手术。舒隶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舒伯萧夫妇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截肢,当即瘫倒在地,被先行抬上了救护车。舒曼闻讯赶到现场的时候,舒隶刚刚做完截肢手术,右腿血肉模糊,人也没了意识,被医生迅速抬上救护车呼啸而去。
现场只剩下舒隶的妻子声嘶力竭地哭。
舒曼天旋地转,惨叫着逃离了现场,她一路狂奔,像是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着她一样。
而就在她赶来现场时,杜长风因为药性发作再次发狂,见人就砍,二院不得不将他作为重症精神病人关进了西楼。不过瞬间工夫,哥哥又惨遭截肢,舒曼只觉自己四分五裂,她知道,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但她心里很清楚,非常非常地清楚,她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不会是单纯的车祸,不会这么巧,纵然是上帝的安排也不会这么巧!因为就在昨天下午舒隶还打电话给她,说林希找他谈判,他们发生了争执,他交代舒曼要格外关注杜长风,禁止陌生人接近山庄,舒隶还说从林希的嘴里得知,林仕延已将全部财产转到了杜长风的名下,一旦林仕延发生意外,他百年之后最直接的受益人就是杜长风。而舒隶似乎也有某种预感,最后不忘叮嘱舒曼:"如果我发生什么不测,你就去找叶冠语吧,也只有他才有能力收拾林希了。"
舒曼狂奔至茂业大厦,她的样子骇人,披头散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到总裁室找叶冠语,前台秘书拦着不让进。
"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舒曼哭叫着,语无伦次。
正好叶冠语刚刚开完会,一进办公室就见着舒曼跟秘书拉扯在一起,他很意外,大步奔过去扶住舒曼:"怎么了,小曼……"
舒曼失魂落魄,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拽着叶冠语不放手:"救我--求求你,救我们,他,他不是人,他,他……"舒曼喘着气,呼吸困难,叶冠语抱住她向下滑的身子,"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救,救我哥哥,还有长风--"舒曼拼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头微微一垂,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曼!小曼!快叫救护车--"叶冠语冲旁边的秘书吼。
狂风带着血腥的杀戮席卷而来。
漫天乌云,不见天日,一切腐朽的黑暗的已为人知的和不为人知的全都被连根拔起,掀开来,轰然倒地。豪门世家,尊荣浮华,不过是过眼烟云,腐朽得越彻底,也就倒塌得越彻底。
最后的生死决斗,已然拉开序幕。
林仕延无路可去,无路可逃,他知道这个家族的末日终归是来了。原以为自首就可以赎罪,阻止悲剧的蔓延。现在他才知道悲剧一旦注定,就不会给你生还的余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也什么都不认得了,包括他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
夏天的二院掩隐在一片苍翠中,远离城市的喧嚣,声声入耳的只有清脆的鸟鸣,唧唧喳喳,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林仕延透过车窗仰望天空,云淡风轻,那纯净得近似透明的蓝是城市里绝对看不到,他命司机打开车窗,凉爽宜人的清风扑面而来,带着林中特有的树木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远远地就看到二院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一帮子人。
董事长大驾光临,二院上下倾巢出动。
林仕延被人抬下车,放到展开的轮椅上,院长郑应龙毕恭毕敬地上前问候:"董事长,您辛苦了,大老远的跑来……"
林仕延精神恍惚,没有朝他看,跟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推着他径直走进大门。他只想马上见到奇奇!老梁几次打电话给他,说奇奇在里面的状况很不好,昨晚老梁又打电话过来,说起奇奇几度哽咽,"那孩子会死的,他会死的……"老梁挂电话时几乎哭出声。
林仕延做了一夜的噩梦。
连昏迷不醒的刘燕都顾不上了,他必须见到奇奇!昨晚他问林希,为什么不遵守承诺给奇奇治疗,结果林希说,他是要去给奇奇治疗的,但遭到舒曼的拒绝,舒曼禁止他踏足山庄半步。
"连舒曼都不信任你了,可见你已经众叛亲离。"他这样跟林希说。
林希笑着反击:"你也一样。"
是啊,他也一样!自从自首,他已然是林家的叛徒。两个老姑妈,还有堂叔表舅七大姑八大姨们,全都视他为仇人。还有,几十年的世交舒伯萧现在也与他反目成仇,一口咬定舒隶的车祸是林希做的手脚,除了奇奇,试问现在还有谁待见他?原想,即便奇奇状况再怎么不好,他应该还住在山庄,谁知郑应龙拦住他:"董事长,奇奇没有在山庄。"
林仕延愕然,当即意识到不妙。他板着脸问:"不在山庄在哪里?"郑应龙自己不肯说,跟旁边的副院长使了个眼色,副院长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个……奇奇因为精神状态很……很不稳定……"
"你只要说他在哪?!"林仕延吼。
副院长结结巴巴:"在,在西楼……"
林仕延一阵战栗,骇恐得瞪大眼睛:"西楼?"
西楼是二院的禁地,被关的都非普通病人,是精神极度失控具有攻击性的病人,那里就跟牢狱是一回事,铁门重重,戒备森严。状况好一点的病人可能还只是被关在房间里不能出来,严重的就会被锁上铁链,注射镇静剂,如果情况更糟,还会被电疗。
林仕延背心冷汗直冒,逼视郑应龙:"你带我去!"
"是……"郑应龙噤若寒蝉。
还没到西楼,就听到里面传来恐怖的咆哮和怪叫声。
上了楼,一层一层的铁门被打开。
杜长风被关在西楼最坚固的一间病房里,三重铁门锁着,林仕延被推进病房的刹那,几乎昏厥在地。黑暗的房间里,空气污浊,借着高高的天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他看到奇奇被捆在病床上,虽然穿了病服,但裸露在外的手脚显出累累伤痕,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如死去。
滚滚的泪水奔涌而下。
"把我儿子松开!"
"董事长,他,他打人……"副院长好像还有顾虑。
林仕延怒吼:"我要你把他松开!"
马上有人上前为杜长风松了绑。林仕延被随从推到床边,只见奇奇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瘦得颧骨都突起,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嘴唇上也起了碎皮,整个人就像是彩漆剥落的木偶。这还是奇奇吗?林仕延颤抖着撩起儿子的袖子,想必一定勒出了血痕,但是他看到什么?不仅是血痕,还有触目惊心的针孔,密密麻麻遍布整个手臂。他是医生,他知道他们给奇奇注射的是什么。
"奇奇,都是爸爸的错啊……"林仕延抱住杜长风的手臂痛哭。
多少年了,有三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林仕延看着病床上被注射镇静剂后昏迷不醒的杜长风,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他伸手抚摸爱子的脸颊,老泪纵横。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所以才屡遭报应,夫妻相离,父子决裂,家道没落……原来都是报应!
"奇奇,我最最亲爱的孩子,你听得到我的话吗?"林仕延抚摸杜长风消瘦苍白的脸,想起这孩子六岁就进了林家的门,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他啊,喜欢他的善良正直,喜欢他非凡的才华,除了林然,没人可以跟这孩子相提并论。即便有时候生气骂他,也是带着宠溺地骂,他宠他不仅仅是因为歉疚,而是他真的喜欢他!此刻,他双泪长流,开始了长长的忏悔--
"孩子,你听得到吗?若你听不到,你的父母听不听得到?造孽!这都是我造的孽!我制造那起医疗事故害你家破人亡,我以为逃到美国就能摆脱因果报应,结果三十年了,我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惩罚,家不像个家,父子不像父子,妻离子散,我还拥有什么啊?可是孩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包括我把你当替罪羊,顶替林希关在这里一关就是五年……我纵容你,宠溺你,娇惯你,其实都是为了弥补心中的亏欠,但弥补得了吗?
"可是奇奇,我必须告诉你,我爱你,除了林然,你一直是我最爱的孩子,因为在你身上,有着我们这个家族没有的善良淳厚,还有勇敢正直。你从没有算计的心思,于是你就只能被人算计,包括被你的亲人……我真是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听林维的话,让你去替林希顶罪,仅仅是因为你不姓林!姓林又怎样,林希是姓林,但他跟我并无血缘关系,明知这么做是错的,偏要将错就错,结果错到现在,我反倒被命运算计!现在林希怎么对我,我都视若无睹了,罪有应得,真是罪有应得……即便如此,奇奇,收养你我从未后悔过,这也许是我今生唯一一件做得有价值的事情,从前没有觉得,当失去所有后才发现,原来你才是我最珍贵的……感谢上苍,让你我结此父子之缘,你可以怨恨我,诅咒我,甚至杀死我都没有问题,但只请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奇奇!如果有来生请还做我的孩子,是亲生的孩子,我会把这世上最最珍贵的一切捧到你面前,弥补今生我对你的亏欠……而今生,我唯一还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一切留给你,我谁都不给,只给你,以爱的名义,也以父亲的名义!只因我爱你,只因你是我的孩子!……"
这么长的话,不知道杜长风听到没有。
窗外已经夕阳斜下,落日的余晖透过高高的铁窗照在他脸上,温暖这个无辜的年轻人。他的样子像是已入睡,这样也好,或许在他可悲的世界里,只有梦才是自由的。他一定很想飞……
风,呼啸而来……我感觉身体瞬间变得轻盈,大地远去,天空越来越近,我是在飞吗?为何那么多云追逐着我,宛如一朵朵白莲盛开在我眼前,美得如梦如幻,仿佛我伸手就能抓住……我自由了吗?我居然在飞!
"克噜……克喱……"
啊,天鹅!我寻声望向身后,难以置信,原来我和它们在一起,一起飞……我挥舞着双手,喔,不,是翅膀,我竟然有了翅膀,洁白的翅膀以优美的姿态拂过缥缈的流云,我忍不住大声呼喊:
"克噜……克哩……我真的自由了啊!"
谢谢你,风,为我拭去泪水。
想必你也知道我被困这么多年,我多么向往飞。
谢谢你,云,伴我翱翔。
你最了解我这些年日日都对着你忧伤地吟唱。
谢谢你,天空,宽容地接纳了我。
哪怕前面是电闪雷鸣,也请不要抛弃我,我宁愿被闪电劈成碎片,也不愿意再困守在那孤独的山林……
我要飞!我要飞!
可是我飞到哪里去?我思念的人呢?她在哪里?曼,你在哪里?……我想带你一起飞,远离尘世的痛苦和怨恨,我要将你保护在我的羽翼下,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再也不会让你哭泣流泪,曼,请跟我一起飞……
组曲五人证
舒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天鹅,挥舞着洁白的翅膀,在二院的上空飞翔盘旋。她流泪了,说不清为什么会流泪,只觉眼前看到的一切仿佛就要离她远去似的,她很悲伤,舍不得……醒来还在流泪,模糊的视线里凑过来一张脸:"你醒了,小曼。"
但舒曼很虚弱,一直戴着氧气罩,呼吸困难。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那天醒来,也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窗帘是拉着的,她亲耳听见叶冠语和医生在外间会客室的对话,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年。"
"……她不是做了手术吗?"
"手术能让她的生命延续三年,已经是奇迹了。"
"我必须要她活着!"
"没有办法,有的心脏病人做移植还有生存的机会,她的身体已没有这个条件,尤其是她现在怀孕,情况更危险了。"
"你说什么,她怀孕了?"
"这个……您还不知道吗?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非常危险!她这种状况怎么能怀孕呢,那简直是自杀,必须马上做手术。"
"如果不做呢?"
"会死。"
……
两天后舒曼失踪了。因为叶冠语通知了她的家人,要给她安排手术。她不肯,怎么都不肯,她跟叶冠语哭诉着说:"我横竖只有三年活了,我怎么可以为了让自己多活三年,而杀死腹中的这个孩子?我做不到!任何一个母亲都做不到!长风已经是这个样子,我哥哥也成了残疾人,太惨了啊,自从舒秦和林然去世,我们两家人都陷在那样的悲剧中没法走出来,现在有了新生命,我怎么忍心杀死他……"
当时舒曼的父母和妹妹刚刚走,劝了一个下午都没用。叶冠语始终一语不发,他知道,他没有决定权。
"舒曼,我从来不敢想你不在了会怎样……"叶冠语侧身坐在床沿,低着头,哽咽着摇头,"我不能想象,没法想象,舒曼,你不可以不在,哪怕你不属于我,只要你活着……我能远远地看着你,也比失去你要好……"
此时的叶冠语已然没有了商场上的决断与冷酷,接二连三的打击,哪怕再强大的一个人,也会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身心俱碎。他那么自信,无数次绝境逢生,力挽狂澜,可是现在……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跟命运抵抗,曾经以为自己运筹帷幄无所不能,现在才明白那都只是命运玩的花样,命运设的赌局,诱惑他赌上全部,结果还没到最后他就已经输得精光。
这是一场没有生还者的竞技场。
对手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正拿着剑指着他,随时准备一剑封喉。他不是杀不了,而是无法下手,因为那是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他们身体内流着相同的血液,骨肉相残,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上午,吕总管电话通知他,刘燕已经停止呼吸,问他要不要出席葬礼。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好半天都需要扶着墙才能站稳,当时是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很怕自己倒下去。又去了一个亲人。不管他与她相不相认,那个女人终归是他的亲人,虽然他一点也不感激她将他带到这世上。而现在--
那个连禽兽都不如的弟弟,竟然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命运已经摆下了这盘棋,怎么进退,都是一局死棋。
舒曼也已经知道他和林希的血缘关系,叹息说:"你真可怜,有那样一个弟弟……"说着就要坐起来,叶冠语连忙过去将她的枕头垫高。经过几天的保守治疗,舒曼今天的病情有所好转,已经撤掉了氧气罩,可以自主呼吸了。
叶冠语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自己是千疮百孔,仍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小曼,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你不可以放弃,想想你的父母还有哥哥,如果你离去,你让他们怎么活下去。也许你有你的立场,可是相对于你腹中这个我们未曾谋面的生命,我们更希望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你--能活下来!"
舒曼一听就哭了起来:"不,你不是母亲,你不了解做母亲的心,当年我失去林然的孩子,至今仍是我的心头之痛,我常常在想,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了,那么林然的生命就会延续,一代代地延续。现在又要我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做不到!我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我的孩子可以帮我延续,我身边这些爱我的人,包括你,看着我的孩子……就会像看着我一样……"
"不--"叶冠语大叫一声,猛地将舒曼拥入怀里,他已经失去一切,如何还能再失去她!"舒曼,你不是我,你也不了解我的心,我爱你不会比你的家人,比杜长风少一分一毫,十四年了啊,我望着你望了十四年,你理解我的这份感情吗?不,你不理解--"他只觉有柄尖刀在他的心上横七竖八地割裂,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胸腔内发出沉闷的咆哮: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小曼!哪怕让我再望你十年二十年,直至一辈子,也比你消失在我眼前好啊,曼--这么多年,哪怕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即便是这样,因为有你的存在,我也才觉得这世上好歹有份牵挂,不然我还能希冀着什么!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曼--"
他抱着她,不承认自己在哭,可是分明有泪水浸湿她的衣衫。舒曼缓缓伸出手臂,给这个绝境中的可怜男人最后的温暖,她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他的,只能是一个拥抱。他战栗得厉害,仿佛她随时都会化成烟消散似的,长这么大,经历了那样多的苦难,他也从未如此恐惧过,从未如此绝望过。他已经这样了,只能是这样了,为什么他还是没有办法留住她?
"我一定要让你活下来,哪怕是拿我的命去换!"他这么跟她说。
第二天,舒曼的状况又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动了。一家人都来看她。母亲做了她最爱吃的粥,一口口地喂她。可怜的母亲,整个瘦了一圈,眼底布满血丝,长子被截肢,女儿又病重,而她竟然还可以坚强地为孩子煨粥。舒曼想,这就是母亲啊。因没有住在同一家医院,她很挂念舒隶:"哥哥怎么样?"
舒伯萧安慰她:"没事,伤口愈合得很好,精神也不错,再过半个多月就可以出院了。你赶紧好起来,去看看你哥。"
"嗯。"舒曼点点头。又拉住妹妹的手说,"小睿,你要听爸妈的话,别再让他们操心了,赶紧成个家吧。"
舒睿可能这两天哭得厉害,眼睛肿得像桃子,嘴上却使劲笑:"姐,你放心,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年底就结婚。"
"这就好,这就好……"舒曼也想笑,可是泪水夺眶而出的速度远快过笑容绽开的速度,她抚摸着妹妹齐耳的短发,想起小时候和舒秦争着帮她梳头的情景,那个时候她们多小啊,还有哥哥,总是很懂事地照顾她们。这才过了几年,舒秦不在了,哥哥截肢了,她自己也……
但她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尽管眼中泪水泛滥,笑容始终灿烂。她跟父亲说:"下午我想去看看长风,爸,我想去看他。"
"可你的身体才刚有好转,而且……"舒伯萧马上住嘴,不敢说出"手术"两个字。
舒曼一脸轻松:"让我去看看他吧,放下心,我也才好安心做手术。"
舒伯萧和妻子相视一望,诧异而惊喜,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亲自送你去。"舒曼连忙摆手:"不了,让小睿开车送我去吧,你和妈多看着点哥哥,嫂子一个人太累了。"
吃过午饭,舒睿开车送舒曼去二院。一路上舒曼都有说有笑,跟妹妹拉家常,问她的恋爱和生活。
每多看妹妹一眼,她都觉得是奢侈。因为她不敢想象最后一眼。
而且她特意要妹妹绕着离城转了一圈再去二院,车子驶上樱花大道时,她下了车,步行到钢琴学校门口,隔着铁门远望林然的铜像。在她心里,那从来就不是一尊铜像,那就是林然!学生们正在上课,此起彼伏的琴声在绿树葱茏的校园中流淌,浓荫满地,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花香。连阳光也似慵懒的,照耀着同样慵懒但温和的"林然",他的笑绽放在唇边,永恒不变。就如他对她的爱,永恒不变。她亦是。
她在心里跟他说:再见了,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但不是在这里。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相反,她脸上洋溢着不可名状的幸福,因为激动,原本苍白的脸颊竟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仿佛晚春残红落尽的桃花,尽情绽放着最后的妩媚。舒睿怕她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中暑,将她拉上了车。本来她还想去看看哥哥,但是她没有,怕情绪失控露出破绽。
韦明伦在山庄门口远远地迎出来,虽然依然是仪表堂堂,脸色却很憔悴,可见他这些日子为杜长风操劳很多。
"达尔文,你瘦多了。"舒曼和他拥抱。
韦明伦声音沙沙的,也拥抱她:"可把你等来了,想去看你,又走不开。"说着将她们姐妹俩迎进院子。
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天井边的石榴和海棠早过了花期,在阳光的照耀下,叶子绿得像要滴出水。舒曼看着那些绿叶的脉络,只觉心底翻涌着难舍的情绪,那些叶子凋零了,来年春天还可以再发芽,她连叶子都不如啊。韦明伦显得心事重重,背着手边走边跟舒曼说:"这两天的情况好多了,没有再发作,我就把他接回了山庄,西楼那里……"后面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说,顿了顿,"这里条件好点,罗妈照顾得细致些,我来看他也方便。"
"学校那边……"
"我已经做了安排,不会影响教学。"
"那就好,我刚去了那边,看上去挺好的。"舒曼由衷地感激着他,"多亏你,达尔文,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韦明伦没有吭声,仰起脸孔望着湛蓝的天空,目光中有不可捉摸的恍惚,半晌他才说了句:"我只想他好。"
是的,都只想他好。
只要他好,在这么多的不幸里至少还能得到点慰藉。也许是知道舒曼今天要来,杜长风出人意料的安静。非常的安静。他见到舒曼,显然还是有印象的,对她呵呵笑了笑。但他不认得舒睿。
舒曼打来水,牵他到院子里,给他洗头。她洗得很慢,洗得格外细心,一边洗一边跟他说话:"你要做爸爸了,傻瓜,以后我就不能帮你洗了哦,我要给宝宝洗。我现在每天都吃很多东西,我吃得多,宝宝才有得吃,我想让他长得壮壮的,跟你一样,长成一个山样的男子汉……如果是个女儿,你希望她像谁呢?"说着她有些神思恍惚,叹了口气,"还是别像我吧,病痛缠身,还这么不幸……"她揉着泡泡的手有些颤抖,手一晃,泡泡飞进了他的眼睛,杜长风嗯了几声,她赶紧拿过干毛巾给他擦眼睛。
"你长得真好看,像明星。"舒曼蹲着,仰起脸伸手抚摸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你是我见过的轮廓长得最好的男人,比林然还帅,你们都是我值得用生命去爱的人,长风,你听到了吗?"
杜长风顶着满头泡泡,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搜寻,那眼神无辜得仿佛待宰的羔羊。只是,他不会知道对他下手的人是他的兄弟。
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他的世界已经太不幸,她想给他保留最后一点温情。"长风--"她唤着他的名字,半弓着身子抱住了他,"你一定要好起来,快点好起来,你要做爸爸了啊,宝宝需要你,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
而他仿佛有些听懂他的话,也抱住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宝宝,宝宝……"
"是的,你有宝宝了!"她站起身,拉起他的手抚摸她的腹部,虽然仍是平坦的,但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啊,那是他们的果实。哪怕是舍弃性命,她也要保护好这个果实,任谁都不能夺了去!
洗完头,她牵他去后山的竹林散步。正值盛夏,竹林里非常阴凉,一路走上去都有飒飒的风。在那两根刻着字的竹子面前,舒曼停住了脚步。多少年了,"丫头"和"叶冠青"已经长成粗壮的老竹子,字迹也似生了锈,不似当年那般清晰。杜长风显然记得这两根竹子,伸手抚摸着,若有所思,转过头又望向她,他眼神仍旧锐利,看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刀,似乎要将什么刻在自己身上。
她亦看着他,唇含着笑。
"……丫头。"他喃喃的,喉结里发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节。她恍惚着点头,走了一段路,身体有些虚弱,靠着旁边的一根竹子歇息。他走上前几步,突然将她揽在怀里,贴着她的脸,摩挲着,吻着她的耳垂:"丫头……"他呼吸的气息全喷在她的耳畔,拂动她的鬓发,她只觉有一种遥远而亲切的酥麻,从耳畔一直麻到颈上,麻到胸口。他的怀抱那样暖,暖得令她觉得心里发酸,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又一次支离破碎。
他呢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吻她,急切而热烈,只觉来不及,就怕来不及,他在极度的恐惧中悱恻缠绵,仿佛是偷欢。这让她疑惑,方才在山庄给他洗头时他都不是这个样子,他怎么了,他,他……可是容不得她多想,他的唇如同火苗,似要将她焚为灰烬。仿佛已经与她分别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是如此思念她,渴望她……他的热情瞬间湮没了她,仿佛奔腾的河流,将她整个地托起,"我要你,曼,我要你……"他喘息着,有泪清晰地蹭在她脸上,她亦觉得唇齿间夹杂着淡淡的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她不能肯定。
但她真是哭了,箍着他,放声地大哭起来,那哭声如撕裂的帛,哗啦一声刺破寂寥的山谷:"长风……"一口气没接上来,她几乎背过气去,"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孩子,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他渐渐松开她,犹犹豫豫地看着她,目光散落在她脸上,似乎在猜测她话里的意思。"长风,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们的宝宝需要你--"她抓着他的衣襟,她知道她和他共处的时间已经以秒在计算,从来不知道离别是如此锋利的刀,残忍地割舍着她对他的眷恋,一点点的,全部割舍掉。
"你怎么了?"杜长风惶恐地拽起她不断向下滑的身子,"曼,别哭,我不要你哭……"
舒曼一下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他怎么这么清醒?
刘燕的葬礼非常冷清。
除了家族成员和一些走得较近的世交至亲,就只有一些例行公事的政府官员到场吊唁,几个多年的商界合作伙伴也出席了。林仕延倒是很坦然,横竖已经没落,他不指望谁会在雪中给他捎上虚情假意的问候。舒家只有秦香兰携女儿舒睿出席,舒伯萧没有露面,好不容易重修旧好的两家关系,又因舒隶的突遭不测降至冰点。如果不是碍于亡人为大,香兰和刘燕又私交几十年,可能舒家一个人都不会出席。舒伯萧一口咬定跟林希脱不了干系。因为就在舒隶出车祸的当天晚上,舒隶的办公室被盗……
林仕延跟舒伯萧在电话里说:"你们收拾他吧,我老了,都瘫了,我苟延残喘留着最后一口气,就是希望看到有人收拾他。"
"他不是我的儿子。"
"从来就不是。"
叶冠语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到场吊唁的。想来他犹豫了很久。
当他众星捧月般走进灵堂时,在场的人无不对其行注目礼,只见他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那么多人走在一起,他一言不发,仍是气势逼人。待他在灵柩前停住脚步,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毕恭毕敬陪他停下脚步,非凡的地位彰显无疑。而他偏生得高大挺拔,不由让人想到一个词--"鹤立鸡群"。只是他的脸冷得像从雪山上凿下来的冰,眼神凌厉如刀片,仿佛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会划下裂痕一样。落在林仕延的脸上,林仕延只觉心中割裂般的疼,虚弱地看着他,沉默不语。落在林希的脸上呢?
"哥,节哀。"林希无辜地看着他。
叶冠语一震,他说什么?他叫他"哥"?还叫他节哀?!
林希非常恭敬地深深一鞠躬,算是作为家属答礼。
叶冠语的脸上形容不出什么表情。他瞥了林希一眼,然后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大理石地面反射的日光太刺目,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林希抬起头,倒坦坦荡荡地迎接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一时间刀光剑影,看谁比谁沉得住气。
林希太小瞧叶冠语了,叶冠语是什么人,他伸出手向林希表示"慰问",林希当然也不失风度地跟他握手。叶冠语握着林希的手,身体向前倾,附在林希耳畔低声耳语道:"你要敢再叫一个'哥'字,我会杀了你!"
众目睽睽,林希居然面不改色,也附在叶冠语的耳畔低声回道:"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说罢还拍拍和叶冠语交握的手,大意是对他的安慰表示感谢。在外人看来,都以为是两人在礼貌地寒暄。殊不知两个人都不是善类,彼此都已朝对方拉开了弓,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让叶冠语意外的是,文婉清也来到现场,挺着个大肚子,大约是要生了。文婉清显然没想到叶冠语也在场,当下吓得脸都白了,本能地护住腹部。不过虽然叶冠语脸色不大好看,但文婉清来吊唁刘燕情理上是说得通的,毕竟婆媳一场。林希见状连忙过去搀扶住文婉清,"说了叫你别来嘛,还真来了。""没事,我来送阿姨最后一程,也是应该的。"文婉清胖了很多,原来尖尖的下巴都圆了,大约是营养很好,脸上白里透红,很自然地显出母性的美。
文婉清肚子太大,没办法鞠躬,只好对着刘燕的灵柩稍稍欠下身子,泪水说来就来,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文婉清一直觉得婆婆是个很不幸的女人,郁郁寡欢半生,死也死得这么惨烈。林仕延显然很感激文婉清来送刘燕,对她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眼神极其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去里间休息吧。"林仕延坐在轮椅上,示意文婉清去侧门那边的贵宾休息室,声音不高不低,"你妈会很高兴的,到底有了新生命。"
林希搀扶着文婉清去贵宾室。经过父亲身边时,完全是刻意,林希俯身在林仕延耳边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我不会让他姓林的。"
林仕延还来不及反应,林希已经扶着文婉清走进了贵宾室的门,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林仕延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不是瘫痪,他真会给林希两巴掌。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叶冠语看在眼里。
"林老头子估计也不远了。"吕总管在旁边低声说。叶冠语长长地舒口气,嘴角微抿,唇线清晰分明:"真是不幸。"
是的,很不幸。
当刘燕的骨灰下葬在林维的墓侧时,林仕延泣不成声。他坐着轮椅本不方便送葬,但他执意要送。天空阴霾沉沉,细雨斜风,墓地周围树木森森,一片肃杀之气。老管家为林仕延撑着伞,劝他节哀,林仕延捂着脸只是摆头:"我真后悔,如果早给她自由,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三个人,爱,或者不爱,纠结了三十多年。到头来,谁也没得到谁,爱情和亲情孰轻孰重,又有谁能说得清?刘燕的墓碑上嵌着的是一张她二十来岁的照片,亦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照片,短发的她浅笑盈盈,隔了这么久照片都有些泛黄,仍可窥见其眉目间逼人的风华。那个时候的她,正是美得惊心!而她身边的那块墓碑上嵌着林维的一张生活照,应是四十开外照的,眉眼深邃,一贯的严肃,刀片般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仿佛还在守着他心底的秘密。守了三十多年,该有多么不易,他和她,终于是解脱了。他们可以解脱了,活着的人呢?
阴沉沉的天空滚过隆隆的雷声,预示着将有更大的风雨到来。在通往墓地的一个岔路口,一辆黑色轿车掩隐在树林中。叶冠语坐在车内静静地望着送葬的车队依次驶离墓地,抽着烟,一言不发。
最近他一直很沉默,极少说话。真正是惜字如金。即便是开会,他也甚少发言,经理秘书们一个个诚惶诚恐,没事亦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个字。老板一向严厉到近乎苛刻,尤其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脸色阴沉得人见人怕。即便是接电话,叶冠语也只不过"嗯嗯"两声,一样的带着倦怠与不耐烦,似乎什么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连敷衍都觉得很费力。
除了老友欧阳昭,吕总管大约是唯一一个可以跟叶冠语近距离说话的人,见他抽烟抽得愈发愁眉不展,甚是忧心:"都到这了,刚才怎么不上去呢?"叶冠语别过脸,远望山坡上的墓地,密密匝匝的墓碑在乌云滚滚的天空下,尤显得压抑,他呼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有什么意思,争来争去,最后都进了坟墓。我一点也不感激他们把我带到这世上……"
吕总管摇下车窗,让车内的空气流通,烟雾实在太重,他都忍不住咳嗽了,一边咳一边说:"冠语啊,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受苦来着,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呢,你这个样子下去会垮的。"
叶冠语答:"我已经垮了,舒曼音信全无,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即便赢了官司又如何,冠青仍是活不过来……"
"舒小姐那边,我已经派人四处打听寻找了,她的家人也在找,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只怕等到有消息,她的孩子都要生了。"
"估计她已经离开离城了。"吕总管叹着气摇头,"如果她存心不让我们找着,我们也没有办法。"
一听到这话,叶冠语夹烟的手就微微颤抖起来:"那我怎么办?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我得不到她,连看着她都不行吗?我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让老天这么追着我讨……"烟灰抖落在他身上,他亦顾不上,突然就情绪失控,将头抵在前排椅背上,"曼,如果早知道你要走,我一刻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这么吝啬,连个道别都不肯给我……"
吕总管见状连忙拿掉他手里的烟,扔出了窗外,只能劝他:"冠语,凡事皆有天意,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说着示意司机开车,又说,"我们回去吧,欧阳律师还在等着我们呢,关于第二次庭审的事情,还需要跟你进一步商议对策,吴明倒是答应了出庭,可谁知道他到时候又会不会变卦。"
车子缓缓驶出树林。叶冠语仿佛听不到吕总管的话,仍自顾言说:"我该怎么办?她就这么走了,我找不到她,怎么办--她会死的,只怕孩子还没来到世上她就死了,不,不,吕叔,她不可以这样……"
"咦,你看那是谁,不是杜长风吗?"车子绕过一片竹林的时候,吕总管发现路边上徘徊着的杜长风,他居然穿了件睡衣,趿着拖鞋,低着头在路边找来找去,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停车。"吕总管吩咐。
叶冠语别过脸,看着车窗外那个神态完全异于常人的假疯子,暂时将注意力从舒曼的身上转移了过来:"他在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像是在找东西吧。"吕总管张望着,突然叹口气,"唉,这小子也是个可怜人哪,听说林希在他身上做了手脚,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神志很不清醒,怕是成了真疯子。"
"做手脚?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到传闻,林希好像给他吃了什么药,要不然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听说还砍人,不是关起来了吗,怎么又让他跑出来了?"吕总管欷歔不已。
"下车。"叶冠语淡淡说了句。
穿过竹林就是卧虎山庄,杜长风显然是从山庄跑出来的,见到叶冠语走向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确定这个人自己是否认得。他应该跑出来有一会儿了,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胡子拉碴的,一脸茫然,他问叶冠语:"你见过一个女孩子吗?"他用手比画着,表情认真,"十六七岁,扎着两条小辫,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皮肤很白……"
吕总管愕然,他真是神经错乱了,竟以为舒曼还只有十六七岁。可能他的记忆又回到了过去吧,他的精神已经整个地从现实世界游离了。叶冠语也有些微微的惊异,但没有显露出来,反倒跟他套话:"是叫舒曼吗?"
"对,对,就是她!"杜长风忙不迭地点头,大步走到叶冠语跟前,兴奋得眼睛发亮,"你认识她,是吧?那你赶紧告诉我,她去哪里了,这么多天不来看我,我问达尔文,他说舒曼不见了……"
"她是不见了。"叶冠语忧郁地看着他。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杜长风很着急的样子,很深邃的一双眼睛,仿佛暗夜下的大海一样,这么望着叶冠语,眸中竟似有星光闪烁。他是英俊的,即便落魄成这样,连神志都不清醒,仍然散发着隐隐的光芒。
叶冠语一点脾气都没有,非常温和地跟他继续聊,当他是个正常人:"她走的时候没有跟你打招呼吗?"
"没有,没有,她走的时候我正在睡觉,醒来她就不见了。她只跟我说,要我给她种根竹子……"
"种竹子?"
"是啊,她知道我给'丫头'和'叶冠青'种了竹子,也要我给她种。"
叶冠语的眼睛又眯起来了:"叶冠青,丫头?"
"哦,你没见过那两根竹子,我带你去看--"杜长风说着反身往竹林里走,走出几步,见叶冠语没动,连忙招手,"来啊,就在里面,我带你去看'叶冠青'和'丫头',不远的,十分钟就到了。"
叶冠语跟吕总管对视一下,跟随他走了进去。
竹林里湿漉漉的,不时有雨水滴答下来,但空气格外清冽,竹香四溢。杜长风引着叶冠语和吕总管走在一条蜿蜒的小径上,林中似有冷冷的薄雾,间或有清脆的鸟鸣。叶冠语还是头一次走进这片竹林,不由得四处张望。吕总管却很谨慎,四处张望,留意林中是否有异常动静,可是除了飒飒的风声,并不见生人出入。
"到了!就是这--"杜长风停在两根格外粗壮的竹子前,那竹子上隐约刻着字,叶冠语凑近一看,果然是"丫头",而另一根竹子上刻着的正是弟弟叶冠青的名字!显然刻了很久,字迹已经扭曲变形,很模糊。虽然只是一个名字,但那名字仿佛撞进他胸口,"什么意思?"他只觉心底一阵刺痛。
"哦,你还不知道叶冠青是谁吧?"杜长风抚摸着竹干,歪着头想了想,"我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这竹子底下埋着一只天鹅,那只天鹅是我养的,当时养了两只,一只被我叫做'叶冠青',一只被我叫做'丫头',它们形影不离。我每天都看着它们在湖里游来游去,'叶冠青'特别好动,喜欢飞;'丫头'呢,就特别爱吃,成天在水草里找小虫子啊小鱼吃,吃得多长得也壮,抱着可沉了……"杜长风说着突然打住了,愣愣地看着叶冠语,"你哭什么,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接着讲。"叶冠语双手紧握成拳,身子战栗,吕总管连忙扶住他,他却摆摆手,"我没事,让他继续说。"
又是一阵雷声滚过,雨哗哗地落下来。
杜长风似乎没察觉下雨了,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其实我养着它们是想让它们生下小天鹅的,可是我没照顾好它们,'叶冠青'先病,不吃,也不飞,等我找来医生给它看病时已经晚了,我抱了它一宿,早上天还没亮它就不动了,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不久'丫头'也生了病,那么多人围着它,给它治病,它还是没能活下来,我记得很清楚,它咽气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丫头'是谁?"叶冠语声音发颤,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杜长风解释道:"'丫头'就是舒曼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只好叫她'丫头',把'丫头'这个名字给了那只雌天鹅。"
叶冠语哽咽:"……你埋了它们多少年?"
"让我想想--"杜长风仰起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有十几年了吧,你看这竹子都老了,不过这竹子不是我种的,是我哥种的,它怕时间久了我找不到'丫头'和'叶冠青'埋哪……可是舒曼为什么要我给她种竹子呢,她活得好好的,种什么竹子!哎呀,我真是担心死她了……"
杜长风又着急起来,围着竹子转圈,直跺脚。他身上的睡衣已经湿透,却浑然不觉似的,叶冠语知道,这个人的世界已经远离现实,是一种逃避,抑或是一种回归。在杜长风的记忆里,那段逝去的青春无疑最美,值得他用一生去回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过去,仿佛倦了的鸟,终于找到了久别的巢。
叶冠语脱下西装,披在杜长风的身上,吩咐吕总管:"送他回去。"
"那你……"
"我在这待会儿。"
"是。"吕总管的声音也有些发涩,"那我打电话叫阿来撑伞过来。"说着掏出手机吩咐司机阿来赶紧送伞来,然后又和颜悦色地拉过杜长风,"小杜,我送你回家吧,说不定舒曼已经回来了呢。"
"她回来了?"杜长风明亮的眸子望着吕总管,虽然他脸上胡子拉碴的,但表情纯真,像个迷路的大男孩。那样善良无助的目光,任谁都无法硬起心肠,吕总管于是也真像哄孩子似地哄杜长风:
"可能哦,她或许只是出去玩了几天,你快回去看看吧。"
杜长风犹犹豫豫的,最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目送吕总管搀扶着杜长风消失在小径深处,叶冠语终于失控,抱着"叶冠青"的竹子,将脸贴着冰凉的竹竿,"冠青……我们原谅他吧,我恨不下去了,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他瑟瑟地发抖,泪水流了一脸,但仍压抑着哭声,一字一句地吐出,仿佛尖刀剜着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飒飒的风声,近在耳畔,却那么遥远:"我原以为我报仇可以夺回我们失去的东西,可是到头来我失去得更多,连舒曼都不见了,冠青,你说我还有没有力气恨--我如何还能再恨--"
雨越下越大,叶冠语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他反倒觉得舒畅,只愿这雨下得更大些,洗去他满身的污浊和倦怠。他靠着两根竹子坐在地上,仰起脸,闭上眼睛,深重的倦意让他动弹不得,纵然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这一刻他已经溃败如泥,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林中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吞噬其中。
当吕总管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阿来为他撑着伞,两人合力要带他离开,他仍是舍不得,痴痴地看着那两根竹子,颤抖着跟吕总管说:"吕叔,我原谅他了,我、我原谅他了。"
吕总管"嗯嗯"着点头,拉他走。
他站着不动,全身都在发抖:"但我不会原谅林希!"他咬牙切齿,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你给我听好,哪怕是把吴明的尸体给我抬上法庭,我也要他血债血偿,他造的孽太多了,连他的兄弟都不放过,我断不会放过他!我不收他,天也要收他--"
雨下小些的时候,杜长风站在窗前看雨。老梁刚给他换了干净的睡袍,帮他吹了头发,刮了胡子,人顿时精神了很多。
韦明伦刚好赶过来,接到老梁电话,说杜长风走失,他急坏了。还好,有好心人把杜长风送回来了,韦明伦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韦明伦问老梁:"谁送他回来的?"
"不认识,不过蛮和气的,一看就是体面人。"老梁一边说一边端着洗脸水出去了。
杜长风还站在卧室的窗前,像棵迎着风的树。
"看什么呢,Sam。"韦明伦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杜长风一动不动,眼神很空,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窗口正对着后山的竹林,雨后的竹林像是一片波动的绿,连绵起伏着,盯得久了很容易出现幻觉,仿佛李慕白和玉娇龙正凌空飞过,站在竹林之巅举着剑随风而舞……
"曼,我想飞。"他很轻很轻地说出她的名字。无论是清醒,还是浑浑噩噩,每次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轻得仿佛不想让这世上任何人听见。那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瑰宝,他曾经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
韦明伦按紧他的肩头:"她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要太忧心,也不要到处乱跑,否则她回来了上哪找你?"
现在所有人跟他说话都是这种语气,像哄一个孩子。这阵子不断有医生来给他做检查,医生说,他痊愈的几率非常非常渺茫。
然而,他此时的神志仿佛有些清醒:"不要再叫人来给我看病,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从来就不是。这地狱一般的生活,我接受是诅咒,不接受也是诅咒,就算我犯了错,我已经被诅咒了十几年,为什么还要这样待我?那些人呢,他们更应该被诅咒,他们才是疯子,一群疯子……"
一个月后。
第二次庭审在几次改期后,终于开庭。出人意料,叶冠语出席了庭审。胜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出席,哪怕杜长风再次被鉴定为精神病人,哪怕唯一的证人吴明因为经济问题突然上吊自杀,哪怕……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当年那致命的一刀是林希捅的,他也必须要出席。
闻知吴明自杀的消息时,叶冠语当时正在穿衣镜前扣衬衣的扣子,他也就是顿了下,又继续扣扣子,然后系领带,仰着脖子跟吕总管说:"如果林希让这个冤死鬼如常出庭作证,那他就不是林希了。"
显然,他早料到吴明会遭不测。
"那我们怎么办,现在一个证人都没了。"吕总管诚惶诚恐。
叶冠语嘴角勾起笑:"天会收他的。"
法庭上,两边的律师都是鼎鼎大名,欧阳昭沉稳有气势,被告律师陆华坤咄咄逼人,双方好一番唇枪舌剑,场面扣人心弦。被告律师一口咬定杜长风是个精神病人,当年因病发失控捅死叶冠青,虽说后来痊愈了,但时隔多年又再次病发,第三次司法鉴定的结果也出来了,足以证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人杀了人,凭什么要一个正常人承担刑事责任,被告林希完全是清白的。再说到目击证人蹊跷自杀的事,陆华坤根本不屑一顾:"吴明自杀跟本案没有任何关联,他是因为涉嫌挪用公款被有关部门调查,畏罪自杀的,他未能出庭作证,我们也很遗憾。"
说完还真是一脸遗憾的样子。
林希端坐在被告席上,不时对叶冠语报以微笑,极有风度。叶冠语当然也不能失了风度,回报对方以微笑。
看谁笑到最后!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激烈辩驳,庭审终于接近尾声,欧阳昭虽然已尽全力,但因证据不足明显处在了下风,陆华坤说来说去就一句话:"谁能证明是我的当事人捅死了叶冠青?没人证明,那他就是无辜的……"要么就是:"请原告方拿出证据来,人证物证均可,口说无凭。"
"我能证明--"最后关头,审判庭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舒隶坐着轮椅被家人推进来,他目光如炬,大声对法官说,"我是原告的目击证人,对不起,我来晚了。"
现场一片哗然。
被告律师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林希的脸色惨白,怔怔地看着舒隶被推上证人席。千算万算,居然把他给算漏了!当年参与斗殴的,他不也是其中一个吗?!
舒隶狠狠瞪着林希,目光仿佛能燃成火,转过脸对庭审法官说:"我不仅能证明当年是林希捅了叶冠青胸口一刀,还能证明是他--"舒隶指着林希,"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是因为掌握了他谋害杜长风的重要证据,被他制造车祸差点送命的。而他收买的那个肇事司机就在今天早上投案自首,有关此次车祸以及他涉嫌给杜长风服用违禁药物,导致杜长风神经错乱的事情,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现在,我只证明他--"舒隶再次指着林希,仿佛一柄剑,直指他的死穴,"是他,就是他!十八年前亲手捅死了叶冠青--"[=JF(]
结束曲原谅
杜长风下落不明。自舒曼失踪后,他也失踪了。就是在庭审当天失踪的,确切地说,是走失的。因为他是个精神病人。但是有人看到在庭审那天,法院门口的榕树下有个年轻人站着抽了很久的烟,相貌特征及所穿衣服的描述跟杜长风十分相似,随后负责法院门口保洁的环卫工人也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她还说了那个人几句,叫他不要把烟头丢地上。
而且,环卫工人还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说那个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怪模怪样的盒子,长形的,一头大一头小。韦明伦当即断定,那是琴盒,里面装着的正是那把价值连城的"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电视台、报纸连续几天播发和刊载寻人启事,派出所民警也在机场、车站、码头搜寻,均没有消息。
而他走前留下的纸条就五个字:我不是疯子。
"你觉得他会去哪里?"欧阳昭在和叶冠语喝茶的时候,不由谈到了杜长风的失踪。
叶冠语道:"他不是疯子。"
"不是疯子?"
"他能拎着那把琴走,就证明他不是疯子……"
叶冠语的猜测似乎有些根据,因为就在杜长风失踪后,家人在他的房间搜出一纸盒的药,舒隶认得那些药,正是林希给杜长风开的能致人精神错乱的违禁药物。他竟然没吃?那他……
"装疯。"叶冠语笑着答。
欧阳昭一时想不过来:"他为什么装疯?"
叶冠语道:"他不装疯怎么办呢?不装疯,他就得指证林希杀人,说到底,他是个有感情的人啊,哪怕是自己背黑锅也不愿看兄弟受审。不像林希,为了洗脱罪名不惜向兄弟下手……"
"禽兽!"
"连禽兽都不如。"
叶冠语说着站起身,踱到沙发背后的落地窗前。茂业大厦的确占据着离城最显贵的黄金地段,5A智能化写字楼,站在玻璃幕墙前,可以俯瞰车流如织的紫藤路和桃李街,这般高处望下去,万丈红尘,仿佛只是繁华一梦。真的是梦啊,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现在心里还有恨吗?"欧阳昭问。
叶冠语望着远处的暮云山出神,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有恨。"
"为什么?官司你已经赢了,虽然还没有宣判,但林希死定了,就算这件案子定不了他死罪,他牵涉几宗命案,又涉嫌研究和制造违禁药物,也足够让他死好几回的。"
叶冠语仰起脸,唇际浮出一缕冷笑:"是他自己挖的坟墓,跟我没有关系。"
玻璃幕墙仿如一面镜子,照出他消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仍然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意气风发,走到哪里都有大批的随从人员和下属簇拥着,不苟言笑,一派商界贵胄的架子。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很疲倦,但是没得选择,他的世界已经是这个样子,哪怕脱下这身西服,他亦回不到过去。万人中央,人来人往,他一定是最孤独的那个。没有什么属于他了,亲情、友情、爱情,没有一样属于他。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从此了无牵挂。
"那你还恨什么?"欧阳昭不无忧虑地看着他。
已经黄昏了,斜阳一寸一寸地正从天边坠下去,叶冠语一动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过来的余晖,远处的暮云山因为隔着墨河,看不真切,只有一抹淡灰色的影子映在天边。又是一年深秋时,山上的叶子该红了吧,很多年没去山上看过红叶了,他依稀记得那树叶的清香,仿佛过往的青春,在陌生的熟悉中透出久远的芬芳来。他其实很少回忆过去,不敢想,一想心就沉到黑不见底的深渊,挣扎着,浮不上来。他恨,他的确是恨的。
欧阳昭看着他的背影,只是摇头:"该放下的就放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恨什么,但老让自己这么恨着,自己也不开心啊。"
他的身子有些轻微的战栗,隐忍的悲伤翻涌而上,让他再也无法佯装坚强,只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冷酷决然的他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嗫嚅着嘴唇,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但欧阳昭还是听清了。他说的是:"她不爱我……"
"我昨晚梦见回家了。"舒曼跟耿墨池说。
当时是在落日山庄的院子里,舒曼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膝上搭着毛毯,耿墨池坐在旁边跟她讲他在西雅图的趣事。院子里有株巨大的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的小扇子,仿佛整个院子都铺着金黄色的地毯,舒曼就在那一地金黄中央,和耿墨池说笑逗趣,看着日头渐渐西沉。
没错,舒曼躲到了湖南,在耿墨池的安排下住在落日山庄。耿墨池年初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一直在山庄静养,女友白考儿诞下的麟儿,已经满百日了,一周前刚送去湘北的父母家。因为耿墨池需要清静,孩子整天哭闹,考儿怕影响他休息就暂时回娘家住一阵,等他身体状况稳定了再带着孩子回来。
山庄里有专门从长沙湘雅医院请来的医护人员,随时观察耿墨池的身体情况,耿墨池倒还好,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倒是舒曼状况很不稳定,身体非常虚弱,耿墨池再三问她要不要去住院,她始终不答应,说不喜欢医院里的气味,山庄地处长沙郊外,青山绿水很适合调养。
舒曼不敢告诉他实情。一个字儿都不敢透露,否则耿墨池肯定会通知她的家人,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已经七个多月了,胎儿越大,她心脏的负荷就越重,常觉呼吸困难,她真怕一口气没接上来,她就去了。不,不,无论如何要撑到孩子出生,那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给他的一个最弥足珍贵的纪念!
她欠他那么多,十几年的深情,她没什么可以还,替他生下这个孩子吧,她心里也会好受点。她不是不怕死,相反,她很怕很怕,每天早上醒来总要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然后本能地摸摸肚子,看小家伙是不是还在动。只要一会儿察觉不到动静,她就会很紧张,问医生孩子怎么不动了,医生笑着说,大人要睡觉,胎儿也要睡的,不可能一天到晚在肚子里手舞足蹈。她这才稍稍放下心……
耿墨池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问她:"你行不行啊,不行的话别硬撑,自己的身体要紧,孩子嘛……"
"没事,我感觉挺好的。"舒曼摸着自己的脸,笑道,"是不是觉得我的脸色很苍白?那是因为我整天待在屋子里没有晒太阳的缘故吧,捂了几个月,不白才怪。"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Sam你在这里呢?"
"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一言难尽,说了你也不明白,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得把他生下来。"每每被问到这个问题,舒曼总是闪烁其词。
耿墨池端着杯茉莉花茶坐在藤椅上,刚剃过须,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他看着舒曼,意味深长地说:"好好珍惜,男女相处,只要不是原则上的矛盾,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感情是经不起伤害的。"
舒曼"嗯"了声,神情恍惚地看着耿墨池,男人剃过须后下巴仍会留着隐约的青根,一个晚上又会冒出胡楂。杜长风的胡楂就冒得格外快,每天早上醒来,他就在她耳根摩挲,他知道她最怕痒。她走了有多久,四个多月了吧,谁给他刮胡须?老梁?还是疯人院专门给病人刮脸的师傅?
"你怎么了?"耿墨池发觉她神思不对。
而此时的天际布满光彩流离的晚霞,仿佛正月里的烟火,无声地漾开在半空里,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暮色渐渐渗起黑,远处有归巢的鸟,唧的一声,掠过被霞光染成暗红的树梢,扎进了树林深处。
起风了,更多的金色叶子自头顶散落。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想起来了,原来桃李街自家的后院里,也有这样一株苍老繁茂的银杏树,树干要四个人才能勉强围抱得起,夏天她最喜欢在树下乘凉,一边吃着阿姨冰的甜瓜一边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书皮都翻烂了,就觉得她应该就是白流苏,那她的范柳原又在哪里呢?少女时期的懵懵懂懂,现在想来,比童话里的王子公主还幼稚。然后到了深秋,金灿灿的叶子缓缓飘落,她手上也许换了别的书,也许还是那本《倾城之恋》,看书的时候,总有小叶子飘落在书页上,她总喜欢捡起那些小叶子,夹在书里做成标本。那个时候,真是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仿佛人生的疾苦永远不会靠近自己,书里的悲欢离合也跟自己没关系。
昨夜,她梦见自己回了家,她又回到了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杜长风过来找她,在爬满藤蔓的墙外唤她,一声一声,轻轻的,好像生怕吵醒她。她不记得自己应没有,她卧室的露台正好对着银杏树后的那堵墙,金色的小扇子哗哗的满天飞,她几乎没看清,他矫捷的身影一跃,就翻过墙来了。
"曼,我来了。"他仰着脸,笑呵呵地跟她说。漫天的小扇子在他头顶旋转着飘落,他背着个绿色军用挎包,轻快地朝她走来。他的身影在恍惚的日光里,仿佛一道青春最美好的剪影,深深刻在她的心上,她仍是不记得,她有没有跟他说话,只痴了一样地看着他,仿佛不曾见过他。
傍晚的风很凉,她的身子开始发冷,眼底也浮起雾气。耿墨池过来扶她:"走,我们进屋去,天快黑了。"
她躺着没动,仿佛被梦魇住了,连动个小指头都不能。今生今世,她都见不到那样的身影了,其实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从未正面撞见过他,她也从未见他翻过她家院子里的围墙。可是为何他突然出现在她十六七岁的梦境中,就像是罗密欧,站在朱丽叶的露台下,仰着脸深情地凝望着她,冲她微笑……梦境太真实,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雪白的牙,还有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像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的笑容在斑驳的日影里那么遥远,她俯身想触摸他的脸,却怎么也够不着。
多么悲伤,他曾经那么近地徘徊在她的周围,十多年如一日地遥望着她,到他终于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人生却已经走到黄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离别。只是没有想到离别的方式会有这么痛,现在一想到他,胸口就会觉得发紧,透不出气来,怎么会这么痛!
自林然去世,她知道她的世界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永远死去,再也活不过来。而现在唯一活着的,是她对杜长风眷恋的心,还有对腹中新生命的希冀。他真的就像是一阵风,初见时是微风,那么轻柔,以至于她没有记住那张脸他就消失了;再见时是寒冬的风,他挟着风暴而来,毫无征兆地将她席卷其中,到了此刻,他已然是呼啸的狂风,掠过她生命的荒原,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苍凉哀绝的尾音。
她想抓住他,已经没有可能了。可是终有一日,他会明白,她逃跑并非是她要放弃,不,她从未想过放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想用一生来回报他对她的爱。一生多么漫长,而她的余生仅剩一首奏鸣曲,她的生命即将由腹中的骨肉延续,而她的灵魂--正在动情地为他奏响那支《秋天奏鸣曲》,那是他写的曲子啊,无论他身处何时何地,他都一定可以听得到……
桐城。清水塘公馆。
林希推门而入的时候,文婉清刚给孩子喂过奶,交给保姆抱楼上去睡了。"你来了。"文婉清淡淡地冲他笑,"刚给爱爱喂完奶,这孩子,好能吃,两百毫升的牛奶喝个精光。"
婉清现在更美了,虽然身材不似做姑娘时那么窈窕,但她脸上洋溢着母爱的光华让她更显风韵。
林希很久没有过来了,一进门就给她一个拥抱:"婉清……"
婉清有些意外,因为她几乎记不起,他最后一次拥抱她是在什么时候。平常他过来,只是坐会儿就走,看看孩子,跟她说些闲话,从未有亲密的举止,连手都不曾碰过她一下。他抱了足有五分钟,婉清也没有推开他,怔怔地看着他背后的院子,满庭茉莉,虽未有花,却恍然有淡淡的花香袭来。最近气候有些反常,非常温暖,茉莉的叶间竟然长出了零星的花蕾。
"茉莉要开了。"她依偎在他怀里说。
"早该开了。"他回答。
晚饭是两人一起吃的。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怒放的白玫瑰,头顶的枝状水晶吊灯将整个餐厅照得华丽无比,全进口的银质刀叉和纯白的英国骨瓷餐盘尽显奢华,只是这样的奢华因为整间屋子的空寂显得有些沉闷。爱爱喝过奶就睡了,刚出生的孩子除了吃就是睡,最容易满足。不像成人,即便是梦境也不踏实,因为掺杂了太多的欲望。
林希脱了西装,亲热地坐在了婉清身边,一直体贴地照顾着婉清,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多喝点汤,补身体。"
婉清笑着,眼底却不争气地浮出水汽:"你今天是怎么了,让我觉得……好不习惯……"
"对不起,过去对你太冷漠,所以你才不习惯。"林希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斟上红酒,餐厅的灯光华丽过头,不知怎么有些泛黄,让他看上去好似眉目清明,但眼底分明有什么在闪光,"婉清,希望你别恨我。"他这么说着,端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来,我们碰杯,哪怕只是一晚,你也别恨我,好吗?"
婉清哽咽:"林希,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
"……谢谢。"他一饮而尽。然后,他在黄澄澄的灯影里,跟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他说:"婉清,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亲人、仇人,都恨着我。可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否--恨我。对不起,明明可以给你一个安定温暖的家,最后却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没有办法,我从小就被父亲冷落,没有爱,得不到爱。我拼命去争取,其实并不是想得到林家的万贯家财,我只是想要--爱!可是事与愿违,我什么也没得到,他们不肯给,把我当做狼,将枪口对准了我。是,我是狼,没有人性的狼,但却是他们将我从羊变成狼的……我不会为自己开脱,我犯下那些罪的时候,其实已经预见了结果,所以我并不怕……我只是舍不得你和孩子,我的女儿爱爱。这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婉清,谢谢你给了我这份今生最弥足珍贵的礼物,我的生命可以在爱爱的身上得以延续。拜托你,一定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将你的爱再加上我的爱,千倍百倍地给她,不要吝惜,全给她!不仅如此,你还要教她怎么去爱别人,怎么去回报别人的爱,让她清清白白做人,做一个--善良的人!"
"林希--"一瞬间,婉清什么都明白了,他是来跟她告别的!她隐约知道他犯了些什么事,叶冠青的案子马上就要宣判,还有另外几桩案子也在查,她纵然是聋子,听不到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可以想到他已时日无多,她只是不愿去想。每次他来,她从不提案子的事,只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跟他说笑聊天,跟他一起给女儿洗澡,逗女儿玩。他很爱孩子,每次抱着亲了又亲,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一切,他舍不得放手……
晚餐后,她在他怀里抽泣,他搂着她,拍着她的肩背:"别哭了,我会好好的,别担心。"
她哭得更伤心了。明知道他不可能会"好好"的。
"我给爱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是以你的名义成立的,以供她以后的教育之用,我希望我的女儿将来有出息。至于你,我在香港浅水湾置了一处房产,也给你办妥了入境手续,你带着爱爱到那里生活吧,这个公馆是叶冠语的,我以后来看你,不方便。"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脸的平静,仿佛他真的明天还会来一样。婉清信以为真,仰着脸看他:"你真的会来看我们?"
他掐了把她的脸:"傻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着又温柔地在她额头一吻,附在她耳根呢喃,"婉清,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妻子。"声音明显有些发颤,又补充一句,"永远都是。"
她吻他!第一次主动吻他。他热烈地回应,他的唇微凉,带着清爽的气息,她顾不上绞心断肠般的痛楚,只想沉醉于此刻的唇齿交缠。她在心里哀绝地想,为何偏要到这个时刻了彼此才道出心声,如果可以,她宁可在这一刹那死去,也不愿面对明天的离别。可是她没有办法,她胡乱地吻着他的唇、他的下巴,声音发颤:"林希……我是真的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我以为你会明白,所以从不曾表白,我对不起你……"她艰难地开口,眼里饱含着热泪,只要一触,就要滚落下来,"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比在乎自己还在乎你的爱……可是林希,为什么你到现在才让我有机会说出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骗不了我,我们没时间了,为什么会这样啊,林希--"
林希紧紧地搂着文婉清,心跳在这一刻非常缓慢,非常沉重,一下一下,在胸腔内似有回音。他将她从怀里拉开,茫然地看着她,就像不认识她,甚至从不曾见过她。要不然这就是个梦,只要醒来,一切都安然无恙,他还可以是她的丈夫,他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再也不分开。可是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陆华坤已经给他透了信,最迟在明天就会下逮捕令。他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罪,死十回都不足惜,这样的结局其实早就预料到,但真的面临时,他才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他这一生的悲剧从他出生时就已注定,那么他还希冀着什么?
只可怜了妻女,他再无法和她们相守,过去他不懂得去爱,现在他想给予她们爱,都无能为力了。此刻,他拥着婉清,脸上绷得发疼,眼中溢满泪几乎睁不开,窗外是沉沉的黑夜,而他陷在九重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两个人都在哭,汗泪交织地在床上纠缠,林希每吻着她的肌肤,她就浑身战栗,仿佛满身都是伤口,他的吻只会让她疼痛。她低声饮泣着,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疼痛……疼得让人没办法呼吸,疼得让人没办法思考,她箍住他的肩背,指甲抠进他的皮肉,仿佛那痛从五脏六腑里透出来,她几乎要抽搐……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她全记不起来了,她呜咽着把自己缩起来,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很冷,她冷得发抖,可是没有办法,除了哭她没有别的办法。"乖,我会来看你的。"林希轻拍着她裸露的背,亲吻她的耳垂。他一直在哄她,在她脖颈间呼吸,她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渐渐安心,最后终于昏昏睡去。
"婉清,对不起,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错了。"
"我牺牲一切去追求的爱其实就在身边,而我竟然视若无睹。"
"现在我唯一可以给你的是我的真心话,我其实一直--爱着你。"
"很可惜,已经来不及。"
……
他在她耳畔说了很多的话。那样多的话,文婉清后来能记起来的竟然只有寥寥数语。清晨,她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蒙蒙眬眬睁开眼,林希背对着她睡在一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沉。婉清怕惊扰他,轻手轻脚地披起睡衣下楼去。
"谁呀?"婉清急急地穿过茉莉园去开大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数名警察一字排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请问林希在这里吗?"为首的一个警察非常高大,站在娇小的文婉清面前宛如天神,他见开门的是个女子,还算客气地出示了证件,"我们是离城公安局的……"
婉清什么也没问,她知道时候到了,终于是到了,她裹紧睡衣战栗着说:"他在楼上睡……你们在这等等,我去叫他……"
她差不多是逃回了屋,狂奔上楼。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漏在园子里,有些薄薄的雾笼罩在林间,公馆墙上的爬山虎叶子已经黄了,而庭院中的茉莉叶子仿佛糅进了翡翠,绿得发亮,绿得要渗出水。非常奇怪,一夜之间那些碧绿的叶子间竟然绽开了零星的小白花,起风了,阵阵清淡清冽的芬芳弥漫在园间,那些皎洁的小白花迎风摇曳,静静地倾吐芬芳。仿佛在凭吊着谁,一朵一朵地绽开,绽开……
"要不要上楼去?"
"就在这等吧,他还能跑了不成?"
"我们已经包围了整座公馆,他跑不了的。"
话音刚落,楼上屋内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林希--"
数小时后,中毒身亡的林希被推入医院太平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嘴唇乌紫,身体也已僵硬。下午尸检报告就出来了,林希是服用剧毒药物身亡的,死亡时间为凌晨。
当天晚上,下雨了,雨下得不大,沙沙地敲着窗子。一下雨,就觉得秋天的确是来了,凉意一点一点,渗到人的心里去。
林家大宅空寂如坟墓。林仕延有吩咐,晚上所有房间的灯都得开着,客厅、餐厅、楼上卧室、书房,皆是通亮。连花园的雕花路灯都亮着,照得园子里雨雾朦胧,满地都是枯败的落叶,只有满庭茉莉依然青翠,非常奇怪的一天,早上那些零星开了的茉莉,还没到晚上就凋零了。主要是气候太反常,连日来的和煦阳光宛如小阳春,茉莉竟然开花了,可是下午突然降温,茉莉受不了冻,不过几个时辰花朵就蔫了,再经雨水一淋,满地都是凋零的花瓣。
林仕延坐在落地窗边,膝盖上搭着毛毯,一动不动,就那么望着满园茉莉,已经大半天了,谁叫他都没反应。
客厅华丽的水晶吊灯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除了墙角的那座古董西洋自鸣钟发出的咔嚓声,还有窗外簌簌的雨声,整间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灯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已经作古的林伯翰的画像依然静静地悬挂在墙上,目光依旧威严,只是眉头紧蹙,仿佛他也在为几代荣华的没落而伤感。
傍晚的时候,有警察上门来,将林希的死亡报告呈给林仕延,同时还有一份从林希身上搜出来的遗书,正是写给林仕延的。
父亲大人:
抱歉,我还这么无耻地叫您"父亲",不过已经是最后一次了,看在多年的父子情分上,您就容我再这么叫您一次吧。很遗憾,我比您先进棺材,我输了,您是不是该庆幸?
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我常常在想这个问题。是您的冷酷,还是我的无情,抑或是我们都太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是对的,然后就一路错下去?但是我还是要向您忏悔,现在追究谁对谁错都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们都已经错了,错得离谱。知道我要向您忏悔什么吗?不是忏悔我研制违禁药物,也不是忏悔我对Sam做了什么,我做过很多荒唐的事,忏悔都忏悔不过来,但唯有一件事,是我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跟大哥林然有关。
我知道我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揭您的伤疤,但是如果我不说出来,这个秘密就要被我带进坟墓了,我怕自己在坟墓中辗转难眠,那样的感觉太难受。今生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折磨,我想安安静静地入睡,就像初生的婴儿,无牵无挂地入睡。那么现在,请您睁大眼睛,看清我写的每一个字--大哥是被我间接杀死的!别激动,请听我先把话说完,说完您怎么诅咒我都可以,反正我已经入了十八层地狱,永世都不求超生了。
还记得当年林然和舒秦闹离婚的事吗?林然当时铁了心要离,舒秦使出浑身解数也挽回不了他们的婚姻,最后终于绝望。人一旦被逼急,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我那时候不理解舒秦的疯狂,但是现在,我理解了。那天舒秦来找我,问我什么样的药可以一吃就死。我说是氰化钾,剧毒,服药就致命。她说可不可以给她一点。我当时吓坏了,问她要这药干什么,千万别想不开。舒秦说,如果能想开她早就想开了,她就是想不开。我还是劝她,结果她说:"我想解脱,同时也帮你解决掉麻烦。"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爸爸将会把所有的遗产都给林然继承,他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你,谁让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呢?"
我当时很震惊,也很生气,骂她胡说八道。她说她也是听来的,至于从哪里听的,她没有说。我当然不肯给她药,她就一直纠缠我,因为她知道我在医院,只有通过我她才能搞到氰化钾。直到我出国深造前夕,父亲大人您还记得吗,您给我举办一个盛大的欢送Party,我很感动,结果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偷听到了您和伯伯在书房里的谈话,于是我什么都知道了,舒秦说的原来是真的!不久,舒秦又来找我,说她已经答应了跟林然离婚,她不想活了。这次我没有劝她,只说我没有那种药,那天她刚好感冒了,她说就给她点感冒药吧。我想了下,要她第二天再来。第二天她来了,我非常镇定地给了她"感冒药",什么也没多说。她也什么都没问,拿着药就走了。
一直到现在,我仍很难形容当时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给她药的。我知道那药会要人的命,但到底是要谁的命,我并不敢深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安慰自己,我当初的本意是希望舒秦解脱,看她那么痛苦地活着,死也许是种解脱。但我没有想到她会把药给林然吃……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吗?不,不,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去想而已。哥哥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我值班,我参与了抢救,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变冷,而我无能为力,我从未如此恐惧和绝望过。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羊变成狼的,父亲大人,您一定想不到吧?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我此刻就站在您面前,您手里有一把枪,您一定想都不想就会射杀我。
可是我提醒您,在射杀我后,您最好再给自己补一枪。因为这都是您造的孽,如果不是您把我踩在脚下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您那么爱林然,那么那么地爱,那爱是我这辈子都希冀不到的,我如何能不恨?既然您那么爱他,那我就夺去你的爱吧,我也要让您尝尝失去至爱的滋味。因为从我四岁开始,我就失去了您的爱,在您眼里我就是个跟您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我有多痛,我就要将这痛百倍千倍地还给你!
哦,说到血缘,我又要告诉您另一个真相了。不知道您的心脏能不能承受,我真是很替您担心。那个真相就附在信后面的鉴定报告上。您一定要挺住。
Bye,父亲大人,我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以林然死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我知道您不会难过,谁让你一直觉得我是多余的呢?我们好歹父子一场,我已经向您忏悔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您忏悔了吧。不知道您的余生还有多久,希望您长寿点,这样可以忏悔得久点,为来生减轻点罪孽。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Sam,他的病情让我很忧心,那天我去山庄其实是想去医治他的,结果被舒曼拒绝。连舒曼都不信任我了,也难怪您嘲笑我。至于婉清和我的女儿爱爱,我想您看了后面的鉴定书后,您不会亏待她们的,我很放心。
就此一别,希望我们来生不要再遇见。
下地狱,也不要再遇见。
林希10月26日于深夜
附在遗书后面的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被鉴定人正是林希和林仕延。鉴定的结果是:亲子相似度为99?9998%。
换句话说,林希是林仕延的亲生子!
原来,数月前林希抽取了自己的血液,又趁林仕延在仁爱医院检查身体时,指使护士提取了他的血液样本,然后林希将这两份血液样本送到北京最权威的鉴定机构,秘密鉴定。
如果不是林希从林仕延口中证实林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不会去查阅林维被刺身亡时的病历资料,从而发现他和林维的血型完全不同。而母亲刘燕的血型也和他不同,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于是他翻出他四岁治疗胸膜炎时的病历,赫然发现他的血型被鉴定错误,他本是O型,结果被鉴定成AB型,当时医院还有一个做手术的小孩跟他同时验的血,他和那个小孩的血型被实习医生弄混了,结果导致那个小孩输血后死亡,酿成了一起不小的医疗事故。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犯下这个低级错误的,可能是忙中出的错。虽然事后做过调查,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查出林希的血型也被鉴定错误,也许查出了,下面的人不敢上报吧,把院长的儿子血型弄错了,谁也别想在医院待下去。然而,就是这个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错误,让林希的人生急转直下,林仕延为此视他为眼中钉,不曾再正眼看过他。至于刘燕知不知道这个真相,已经无法追问,因为她已经在地下和林维团聚了。她纵然知道真相,大概也没想到这出空前绝后的荒诞剧,会以如此荒诞的结局落幕,谁能想到呢?连上帝也想不到吧。
夜已经很深了,林仕延依然坐在落地窗边纹丝不动。而他的脚边,扔着的几张纸正是林希的遗书和亲子鉴定报告。
雨比傍晚时下得更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花园中一片疾雨飞泄,极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汽,气派华丽的林家大院尽掩在迷蒙的大雨中。
"林先生,夜深了,该歇息了。"管家老张走过来附在林仕延耳根说。林仕延的眼珠动了动,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几个字节,浑浊沙哑:"……茉莉开了……他们都不在了……"
"茉莉明年还会开的,林先生。"
"死了,连根都死了……开不了了……"
"不会的,一到春天就会发芽,您就等着吧。"老张说着朝厨房喊,"四婶,快过来,把林先生送进卧室歇息,这手都冰冷的。"
林仕延被老张推着走,轮椅转了个弯,推向一楼的卧室。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寂静无声。在经过壁炉时,林仕延叫老张停下来,他仰起脸看着墙上悬挂着的林伯翰的画像,哆哆嗦嗦,顺手操起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砸向画像,噼里啪啦一顿响,画像掉下来,带倒了壁炉上的花瓶,碎了一地。
那是林仕延最喜欢的青花瓷,价值连城。也不过瞬间,就碎了。
"林先生--"管家和四婶按住激动异常的林仕延。林仕延仿佛陷入一种席卷一切的狂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捶着轮椅的扶手,一任泪水汹涌而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嚎哭着,嘶哑浑浊的嗓音在空阔似殿堂的屋子里回荡,从未如此凄厉绝望,"燕,林然--林希,你们回来--回来--"
舒曼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叶冠语的私人直升机正在离城腾空而起。他并不是第一个得知舒曼下落的人,韦明伦是第一个接到耿墨池电话的,随即转告舒家,但是他们的速度显然赶不上叶冠语,因为叶冠语的直升机比航空公司的航班早起飞两个小时。舒家人登机的时候,他已经在长沙降落了。
耿墨池发现舒曼状况急剧恶化时本来是打给杜长风的,结果不通。打给韦明伦后他才知道,杜长风已经失踪数月,而且舒曼根本不是因为和杜长风闹矛盾才去湖南找他的,她是逃跑,因为她不能生孩子。耿墨池吓坏了,当晚就将半昏迷的舒曼送到长沙最好的医院。
但是已经晚了,生不生下孩子,舒曼的心脏都已经濒临崩溃。医生当机立断,给舒曼做剖腹产手术。
叶冠语赶到医院的时候,舒曼刚从手术室被推入重症监护室。孩子倒是平安生下来了,但因不足月,一生下来就被直接送进保温箱。据医生说,生命体征非常弱,能不能存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舒曼已然进入弥留状态,神志不清,呼吸微弱,耿墨池和女友白考儿守候在监护室外,焦急地等待舒家人的到来,至少应该让她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啊。
耿墨池很自责,如果他早些送舒曼来医院,情况或许有转机。白考儿只能安慰他,说些宽慰的话,但仍不能让耿墨池轻松起来,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捂脸,表情极为痛苦,哽咽道:"他们都那么有才华……"
"他们"指的是舒曼和已经去世多年的林然。白考儿正劝着,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两人,正是叶冠语和助理吕耀辉。叶冠语的到来让耿墨池很诧异,他不认识叶冠语,上下打量他:"你是谁?"
"我们是舒曼的朋友。"吕总管说。
"她的家人怎么没来?"
"哦,那可能要晚点,我们比他们先到。"
耿墨池和白考儿对视一下,没有再吭声。
叶冠语因为走得匆忙,没有穿西装,浅灰色开司米毛衫外随便套了件薄呢大衣,神色恓惶,眼眶通红。
"她生了个儿子。"考儿说。
而他像是没听到,眼睛痴痴地望着重症监护室紧闭的门。他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不,他不要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他应该有的结局!十余年的守望,一颗心碎了又裂,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这样的伤!
终于,主治医生出来了,问谁是舒曼的家属。耿墨池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脸色发白:"怎……怎么了?"
医生直摇头:"她不行了,你们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叶冠语就第一个冲进监护室,扑到舒曼的床沿,"曼,我来了,我来了……"
舒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见到叶冠语,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羸弱的面孔上,仿佛暮色苍茫中最后的那一抹霞光。显然,她是欢喜见到他的。毕竟他是她生命中不可忽略的一个人,和杜长风一样,曾经那么近距离地徘徊在她身边。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爱她的人,还是她爱的人,每一张面孔她都那么舍不得,真的真的舍不得……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唯愿来生她还认得他们。而今生,她已经是这样了。只能这样了。
叶冠语完全失了常态,整个人颤颤巍巍,握着她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你来了。"她倒先开口了,声音轻得仿佛一缕微风。每吐出一个字都很艰难,要耗上很大的力气。她的长发凌乱地散陈于枕上,她的眼睛,再也没有了灵动的流光,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还有不可言喻的痛楚,看着他时,只是深深的叹息。
"小曼,你要撑住……"叶冠语半跪在床沿,胸腔里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里缓缓剜着,汩汩流出滚烫的血,他痛到要吸气才能让自己有力气跟她说话,"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也请让我看到你……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就像过去十几年我那么看着你一样。曼,请你相信我!曾经,我以为是恨让我活到现在,可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爱让我活下来的,是我对你的爱给了我生活的希望--曼,你明不明白啊……"
"我,我明白……"舒曼微微点头,她的呼吸已经微不可闻,嘴角含着笑,一分一分地抽出手抚摸他的头发,"答应我,原谅他……"她极吃力地吐出每一个字,"好--吗?"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伏在床边,任凭泪水淌进她的手心:"我早就原谅了他,曼,我们三个人都是这场悲剧的牺牲品,我没有力气再恨,恨到了尽头,什么都是枉然,我还是留不住你,曼,我如何才能……留住你……"
"我累了,好困啊。"舒曼疲惫地闭上眼睛。
"不,不,你不能睡!小曼,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叶冠语惊慌失措,起身坐到床边,轻轻摇着她的肩,"我跟你说话,你就听我说话,好不好?别睡,梦里太冷,你一个人走会害怕的。"
舒曼恍恍惚惚又睁开眼睛,她挣扎着大口喘着气,嘴角剧烈地颤抖着,他急切地低下头,她的声音微弱而战栗:"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一样那么……那么开心过……"
她急促的喘气声像是锋利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处,他全身都在发抖。为了不让她睡过去他将她整个地扶着坐起,他握着她的肩膀,她的头无力地微仰着,他看着她笑,他坚持让自己笑着面对她:"好,我跟你讲……我小时候,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因为家里穷,弟弟又小,我不能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偏偏我爱幻想,每天都在幻想,幻想什么时候我们家才可以搬出翠荷街,什么时候我爸爸才不用去拉煤,什么时候我妈妈才可以不去小作坊弹棉花,什么时候弟弟才可以穿上新球鞋……
"我每天都在想啊想啊,如果没有那些幻想,我可能会变得意志消沉,不,我不能消沉,我要好好地活着,为了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我一定要争气,多学点知识,长大了才可以赚到更多的钱……我是个非常非常固执的人,认准了什么,就会不顾一切。那个时候,我们家在巷子口摆夜摊,我每天晚上都要跟爸爸和妈妈出摊,帮他们做春卷、磨豆花,只有这样我才能有钱去交学费。有时候周末不上课,我也帮着爸爸妈妈出摊,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有两个漂亮的小女孩到我们的摊上买春卷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两姐妹,大的非常漂亮,小的非常可爱,尤其是那个小点儿的女孩,八九岁的样子,拿着一把零钱递给我,跟我说'哥哥,我要春卷,多放点葱'。她说话的声音可好听了,我一下就记住了她……
"后来那两姐妹经常上翠荷街来买春卷,有时候是姐妹俩一起来,有时候是那个小点儿的女孩一个人来,而每次她们都是被轿车送来的,于是我就知道,她们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非常自卑,每次那女孩来,我都低着头不敢看她,觉得自己配不上看她,因为那张小脸儿仿佛是三月里的桃花,粉粉的,我这辈子都只可远望,我和她永无可能有交集……直到好几年后,我家破人亡,我在窥视杜长风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杜长风每天都在跟踪一个女孩子,我顺着他的视线一下就认出了你……
"曼,在林然家院子里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终于认定,你是我今生不能错过的人。我失去那样多,一无所有,我只剩了你。虽然你从未察觉到我的存在,可远远地看着你,我都觉得好幸福,因为这世上终于有一个可以让我牵挂惦念的人,我是真的觉得幸福!爱一个人,是不能求回报的……爱,就是心甘情愿地付出,我和杜长风都对你付出了十余年的思念和等待,爱到最后,不用说回报,对方能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就很满足了。
"曼,你能了解我的这份感情吗?你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对于杜长风是多么重要吗?因为你,我和他对立这么多年,现在因为你,我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只要他能给你幸福安宁的生活……
"曼,你相信这就是爱吗?
"曼,你信吗?"
仿佛暮春里最后一点残红,舒曼竟然是在微笑着,拼尽了全部的力气:"谢谢你……"她的身子有些轻微的抽搐,她还在用力,用尽全身的力气跟他说,"来生,我们再……再……遇见……"然后一口气接不上来,头微微一垂,再无声息。
"舒曼!""妹妹--"
耿墨池和白考儿扑向床边。
"嘘--"叶冠语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睡了,让她睡吧,让她好好地睡,别吵醒她……"
考儿捂着嘴,死死拽住耿墨池的衣襟,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耿墨池搂住考儿,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不让她看舒曼。
叶冠语轻轻地将舒曼放回到床上,为她拉好被子,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整理好,手触到她的脸,那么冰凉。可是她的样子真像睡着了似的,那么纯真,那么甜美,仿佛进入一个鲜花盛开的梦乡。那里没有伤痛,没有怨恨,没有离别,那是一个多么美的世界!
"丫头……"叶冠语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满眼都是汹涌的泪,可是他却笑着跟她说,"乖,好好睡,来世我们再见。"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他才让自己转身,门在哪儿,哦,门在那儿,他要出去。一步、两步……他只觉腿发麻,那种麻带着隐隐的刺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的时候,已经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机械地挪动着脚步,仿佛行进在无边的沼泽地,他不知道哪一步就会陷落。
丫头,我好痛。他在心里跟她说。
从床边到门口,只有几步距离,可他觉得是那么遥远,走也走不完,比天堂到人间的距离还遥远。等他出得门来,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静候在门外的吕总管本来想说什么,看到他的样子,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都没说。
静静的走廊尽头,隐约有逆光。他的手按在胸口上,因为那里的一颗心跳得那样急,那样快,就像是什么东西要迸发出来。明明是在寂静的走廊,却恍然置身于狂风呼啸的山谷,而他是风中的一片枯叶,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那样身不由己,那样被席卷入呼啸的旋涡。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可是四下里那么安静,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仿佛电影里忧伤的长镜头,而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痴了一样站在那里。
他迎着那逆光走过去,进了电梯,数字在一分一秒地减少,如同他绝望的心跳,叶冠语只觉自己正悬浮在一个黑洞洞的空间,没有灯,也没有人,他无法控制自己坠落,无穷无尽,一直坠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树木,秋日晴好湛蓝的天空下,阳光射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随风打着旋儿。
叶冠语仰起脸孔,站在萧瑟的秋色中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好像已经到黄昏了,举目望去,四下里的景色就像是一幅画,将他整个人卡进去。他迎着那风,大衣的边角被风高高撩起,而他动弹不得。
吕总管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真的,他看到远处有人朝他狂奔过来。高大的个头衬在辉煌的落日背景下,身影如剪。叶冠语吃力地辨认着那人,似曾相识,又似陌生,只觉像一场梦。他真希望是一场梦,醒来什么也不曾发生。
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他,渐渐放慢脚步。
叶冠语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树木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晚霞,很浅的绯红色,隐隐透着紫色的天光。而那人已经走到叶冠语的跟前,他的眼睛,仿佛倒映着寒夜星光,浮着碎的影,那么忧伤。大约是跑得太急,他的头发有些零乱,喘着气,急切地问:"她,她怎么样了……"
叶冠语看着他那双海一样深邃的眼睛,很轻很轻地告诉他:"她睡了,睡得很香,你别去打搅她。"
说完这句话,叶冠语静默数秒,拍了拍他的肩膀。落叶纷飞的长长林荫道上,他们擦肩而过。
如果他们曾经有过什么,此刻什么都没有了。佛说,随风而至,随风而逝。叶冠语在心里想,来世,如果有来世,他们谁会先遇见她呢?今生繁花如梦,他们以倾城之势成就了一段传奇,此情未央,此意难忘,弦虽断,曲犹扬,今生他们已原谅彼此,来世他们不会再针锋相对了吧。
只是,此后寂寞的夜,谁来聆听他孤独的吟唱?
曾经徘徊梦里的清香,今生也许都会萦绕不去,他无法忍受醒来后沉默的凄凉,他做不到一笔一笔地勾销记忆,他真的真的害怕无期的守望,从今生到来世,日月星辰,千山万水,该有多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