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千寻:如果可以这样爱2
千寻千寻:如果可以这样爱(1)
开篇 西雅图不眠夜
2005年秋。美国西雅图。
当夜幕慢慢笼罩下来的时候,西雅图这个城市开始呈现出它最迷人的一面,高楼上的灯火和海面上浮动的亮光交相辉映,温情和浪漫,都融化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部浪漫隽永的爱情电影《西雅图不眠夜》,这个位于美国西海岸的城市不会让人如此熟悉。然而,它却是美国西北部最大的城市,四季如春,常年绿意,有常青城之称,“老美”们自己也评价它是美国最适合居住的城市。在我看来,这座城市实在是不可思议,不但拥有古老的冰川、活跃的火山和终年积雪的山峰,同时也拥有海洋、湖泊、温暖的港湾和运河。但更神奇的是,整座城市被原始森林覆盖,却蕴藉着人类最高计算机科技的象征——微软,它拥有着美国的天才首富Bill Gates(比尔·盖茨),也培育了最伟大的吉他手Jimi Hendrix(吉米·亨德里克斯),所以说它既是微软的软件和波音飞机的展示馆,也是摇滚乐的圣殿和战场。
当然,西雅图最特别的地方,就是没有一般大城市的张扬喧哗,它有的是一份弥漫着咖啡浓香的宁静,世界上第一家Starbucks(星巴克)咖啡店就诞生于此,那个人鱼图案的绿色标志如今已遍布世界各地,成为小资们膜拜的图腾。
西雅图人爱喝咖啡是举世闻名的,据说他们每人每天都要喝四五杯以上的咖啡,在市中心,咖啡座或咖啡档随处可见,几乎是每五步就有,伴随着咖啡店的,是那些深藏于街道之间的酒吧饭店。帕克市场门口那家红椅白桌的Best Of Seattle(西雅图最好)咖啡馆则是我经常去的,也是很多游客的首选。以前在国内我是不怎么爱喝咖啡的,可是来到这里后也入乡随俗,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温暖的咖啡文化。有时候喝完咖啡我会一个人穿梭在大小街道间,踏着石子路好奇地打量那些夹杂在人群中的衣着怪异的年轻人,然后去海边吹风。所有通往海边的路都是下坡路,沙滩坡势缓慢,退潮时分,露出的沙滩能有数十米之宽。这个时候若脱了鞋,迎着风,赤足在海滩上漫步是很惬意的享受,如果是夜晚降临,从陡陡的楼梯上去,坐在高高的露台上则可以看见太平洋的海面,而洒在上面的月光,就好像是“玛丁尼”甜酒上撒的可可碎末,令人浮想联翩。
如果你还记得《西雅图不眠夜》中Tom Hanks(汤姆·汉克斯)不眠时面对的灯火港湾,如果你还记得海报上的那几句话:
What if someone you never met,
Someone you never saw,
Someone you never knew,
Was the only someone for you?……
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唯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将怎样?这里是西雅图,它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奇遇。
是的,我也相信。
没有一座城市像西雅图这样同时充满了理想的光芒和生活的温暖,自从来到这座让人安静,也让人沸腾的城市,我领悟了很多从前不曾领悟到的东西。生命和爱情,思念和忘却,痛苦和愉悦,其实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因为你永远无法预知你的下一个人生奇遇是什么,停留或者继续,那个唯一属于你的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他已经跟你相遇过了,给了你爱的痕迹,那痕迹就在你心里。所以我很平静地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平静到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真的,我是谁呢?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环境、语言,还有身份,甚至连名字都变了,仿佛是从一个星球降临到另一个星球,在这个星球我叫Cathy,是一个叫Frank的男人给我起的英文名字。我原来的名字是白考儿,不过这个名字早在来美国前就被我埋葬了,那段经历,那些事情,那个人,都被我埋葬了。我的心就是墓地。
但是Frank却极力想给我营造一个花园,他在西雅图联合湖区边一个绿树成荫的山丘上买了一栋大房子,前后都是绿盈盈的草地,木栅栏围着的。我在里面种了很多花,种花浇水是我每天很重要的一项功课,其余的时间我就去西雅图一所语言学院学习英语。真是糟糕,都学了两年了,讲的英文除了祁树礼,很少有老外听得懂。当然在那些老外眼里,我才是真的老外,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东方的面孔,笑起来很灿烂,总喜欢一个人在自家的花园里忙活,或是到湖区边的市场里买大螃蟹回来,凡上她家做客尝过蒸螃蟹的洋鬼子们都会赞不绝口,这就是现在这个叫Cathy的中国女人的生活状态。还不错吧,是不错,虽不是在加州,但同样温暖的阳光真的让她的面色红润起来了,连Frank也说,“红得真好看,看了就想咬一口……”
Frank是谁?不记得了吗?还能是谁啊,能把我从地球的那一边拽到地球这边来的,除了祁树礼,还有谁有这本事?不过我并没有跟他结婚,我们只是住在一起,但是周围的邻居却都以为我是他太太,每天早上经过我家花园如果碰见我在里面忙,就会热情地打招呼:“Hi,Cathy……”
我们住的这条街毗邻议会山,是西雅图最富创意的一块天地,也是最多元化的一区。走在大街上随时可见身穿奇装异服的前卫艺人,也会有穿戴时髦有品位的“上流社会”人士,因为这里住着的都是有身份有money的人。而沿着茂密的林荫道走下山丘,就是西雅图著名的Union Lake(湖上人家),湖上各种各样独特的房子令人称奇。因为当地人的生活品味非常与众不同,充满了艺术感与幽默感。清晨是观景的最好时段,宁静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雾气,湖面上有嬉戏的鸳鸯,这些鸳鸯都是野生的,但每个早晨总有好心的居民拿些食物喂养它们,有时候起得早,我到湖边散步时也会给它们喂食物。
祁树礼当初选择在这里定居,肯定也是有考虑的,他知道我喜欢湖。而且西雅图是世界十大深水港之一,他的物流生意也就是从这里通向世界各地的。这里大部分人家都有游艇,若是小一点儿的艇就将它泊在家门外,大一点儿的,就停泊在“停船场”,比如Yacht Club(游艇俱乐部)。有些人则干脆把游艇当别墅,早晨若是到湖边散步,会看见有人从游艇里出来,西装革履,行色匆匆,还拎着公事包呢!电影《西雅图不眠夜》中Tom Hanks所住的船屋就在湖边,距离市中心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现在是由一对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影迷夫妇买下了它。
联合湖区旁边的街上有一家名为Athenian的海鲜餐馆,这里就是电影中Tom Hanks与友人用餐的外景地,窗口还摆有他跟老板的合影,这张合影引来了不少慕电影之名而光临此店的游客。
其实第一次知道西雅图这个地方是在三毛的《闹学记》里,当时我还在读初中,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三毛在书里描写的奇特学习环境让我心驰神往,甚至怀疑,这个世上有这么轻松的学习氛围吗?现在我来到了西雅图,当然不会错过学习的机会,除了学英文,我还学美国地理,就在西雅图大学。
当初报名的时候祁树礼就很纳闷,问我怎么对美国地理感兴趣,我说多了解一些美国的东西,会让我对自己的祖国更加心生敬意,想想我们的祖国多伟大啊,就那么大的地儿,却养活了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祁树礼连连点头,夸我有爱国心,他就是这点好,我学什么他都不反对,总是微笑着表示赞许。事实上他也没时间管我学什么,除了工作,他还要应酬,满世界地飞,忙着呢,他很少有时间在家。
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学的根本不是什么美国地理,美国几亩田几块地关我什么事,那只不过是我的幌子,我真正学的是钢琴!位于西雅图市中心的太空针旁边的Experience Music Project(音乐体验馆),就是我学琴的地方。太空针其实是座观光塔,是市内最高建筑,一直是西雅图的标志,远远看去,针形的塔顶高耸入云,整个设计颇有点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因为有点恐高,我没上去过。而音乐体验馆的功能则很多,集科技、艺术、教育为一体,由Frank Gerry(法兰克·盖瑞)设计,建筑外表由三千枚不锈钢片和铝片组成,再结合明亮的色彩,很好地展示出音乐的力度与流动之美。每天我都会先去郊区的西雅图大学报个到,一般都是祁树礼开车送我去,他的车一走,我就马上再坐巴士绕到体验馆,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方便得很。
其实祁树礼若知道我学琴并不会反对,但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知道,潜意识里,也不想让他知道。是的,我现在跟他生活在一起,对他完全是敞开的,接受陌生的生活,接受命运的安排,也接受他的爱,但是在内心最隐蔽的角落,总留着一架琴,今生是没有指望做那个人高山流水的知音了,但我需要一种力量来让自己平静,慢慢地让自己沉睡,忘记很多事,忘记那个人,让自己的心真的变成一座坟,埋葬了过去,我才能完好无损地活在现在。
体验馆的钢琴教室里的学生流动性很大,今天来的还不到十人,说不定明天就满员了。学琴的大多是女性,年龄层次跨度很大,从几岁、十几岁的女孩到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有。我是少有的东方人面孔。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德国太太,胖胖的,一头褐色鬈发,笑起来特别亲切,我们都叫她劳伦太太。她非常可爱,性格活泼,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跟学生相处得像朋友一样。上课的时候,就像三毛写的那样,上着上着,她会突然发现某个人的项链很好看,就马上停止演奏教课,要那个学生摘下项链让她看,大家也都会围上去鉴赏,热烈讨论,话题越扯越远,直到下课。有一次上课时劳伦太太不知怎么瞄到了我穿的毛线背心,马上要我过去给她看,问我是在哪买的,我说是国内的妈妈织好寄过来的。她立即兴奋起来,连说中国妈妈真好,会织毛衣,其他的学生也都围过来讲起自己的妈妈,这样,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我在这里是为了学琴,但能认识这么多朋友真的很开心,劳伦太太虽然上课经常跑题,但她的钢琴真的弹得超级棒,至少在我眼里是大师级别了。她弹起琴来非常沉醉,晃着脑袋,闭着眼睛,手指如飞,真正的人琴合一。她喜欢弹快节奏的曲子,热烈奔放,其他的学生也受她的影响,弹得都很激情,音乐一响起,教室里经常是奔腾的海洋,只有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置身音乐之中,也置身音乐之外。我喜欢舒缓深情的曲子,可能是东方人比较含蓄的个性所致吧。劳伦太太发现了我的沉默,那天就亲自把我点了出来,要我当着大家的面演奏一首曲子,她鼓励我说:“来,宝贝,弹给我们听听,想弹什么都可以,好吗?”
我推辞不过,就坐到钢琴前开始演奏,我想也没想,直接演奏,过门一弹完我才知道自己弹的竟是《爱》的主题曲,心一下就跌进一条黑暗的隧道,琴声带我穿过这条隧道,又回到了那个曾经很熟悉的星球,那里有我的故土和亲人,那里有我死去的爱情,婉转缠绵,声声哀切……是前世的回响吗?还是今生的呼唤?那个人,那架琴,还在地球的另一边等着我吗?我知道今生是没有可能再见到他了,他现在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呢?穿越这时空的距离,他若听到我的琴声,会记起我们失落的爱情碎片吗?
墨池……
我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刹那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最后一个琴音落定,同学的掌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我完全听不到。“哦,宝贝,亲爱的,你弹得真好,”劳伦太太过来拥抱我,“什么曲子,如此动人,我从没有听过,亲爱的,是谁写的这首曲子?”
“在中国有一个优秀的作曲家,他和她的太太一起创作并演奏了这个《爱》的系列曲,后来他的太太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孤独地延续这美丽的音乐童话,他自己又为这个系列曲写了很多曲子。他本来可以写出更多的曲子,可是他病了,治不好,可能现在还活着,也可能已经死去,但他的音乐却在每一个喜欢他的人心中流传,现在还在流传……”
这是我用英文跟大家讲述的一个中国音乐家的故事,还没讲完,有几个学生就哭了起来,抱住我,其他的学生也过来拥抱在一起,劳伦太太拉开她们,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这个系列曲我听说过,在中国是有一个很了不起的音乐家,你肯定是认识他的吧,他的曲子都是由他自己演奏的吗?”
“是的,都是他自己演奏的。”
劳伦太太脸上充满钦佩和向往,“哦,上帝,真希望可以见到他,听他弹琴,上帝保佑他……”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也在念着“上帝保佑他”,其实我每天都在念,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安然无恙,如果有上帝,会保佑他的吧?上帝无处不在,可是上帝又在哪儿呢?
我通常都是在路边的露天咖啡座喝过咖啡才进家门的,因为实在是经不住那浓香的诱惑,品着咖啡,看着过往的人群,慢慢享受这座城市独有的宁静与和谐的美。西雅图因为受海洋性气候的影响,一年四季多雨,这里只有两种颜色:晴天的翡翠绿,阴雨天的灰白。两种我都喜欢,选个舒服的姿势放松地坐着,可以细致地感受西雅图含蓄内敛的颜色,也可以想象,上帝究竟在哪儿呢?
时候差不多了,我才慢悠悠地回家。
一进客厅,祁树礼就远远地冲我笑,快步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一个亲吻,这是他跟我见面和分别时必有的功课。也许是看顺眼了的缘故,我觉得他其实蛮帅的,戴了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儒雅,尤其是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中年男人特有的肚腩,穿家居服时会让人觉得很温暖,若换上西服,还真是英俊笔挺。
“今天学了什么?累不累?”
他牵我到沙发上坐好,搂着我,将头挨着我的头,“干吗这么辛苦地跑来跑去,不让我去接你呢?”
“走一走,锻炼身体嘛,老坐着不动会变成亨利太太的。”
亨利太太是我们隔壁的邻居,很胖,有多胖呢,一张单人的沙发几乎容不下她的大屁股,每次来我们家只能坐双人沙发。他们一家都很胖,她丈夫也是个大胖子,肚子大得可以装下三胞胎。这家人跟我们住得最近,也走得最近,就像一家人,花园连着花园,阳台挨着阳台,站在卧室阳台上就可以跟他们拉家常,我们两家还经常一起开游艇出去玩。只是半个月前他们搬到休斯顿去了,他儿子在那里成了家,媳妇有了宝宝,他们要过去照顾儿媳。
“他们的房子一直空着吗?”我问祁树礼。
“应该不会吧,听说要租出去。”
“这么大的房子,谁租得起?”
“瞧你说的,美国是什么地方,有人买得起也会有人租得起,”祁树礼剥了一个葡萄塞到我嘴里,“要不我们把它买下来吧,连成一片多好……”
“神经,要这么多房子干吗,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就大得吓人。”
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的房子有四层呢,仅三楼的卧室就有一百多平方米,晚上一个人住还真会害怕。祁树礼却有另外的打算,他旁敲侧击地说:“其实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如果房子里多几个孩子,多大的房子都不够用……”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又在暗示我。跟他来美国这两年,他一直想让我给他生孩子,经常说养猫养狗还不如养孩子之类的话,还说有了孩子我在家就不会寂寞,人生也会多很多乐趣,未来也会有希望。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并不拒绝孩子,虽然跟他没有婚姻关系,可是在美国未婚生宝宝很普遍,而且有个孩子对他或者对我都是个安慰,特别是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膝下还是无儿无女,辛苦创下的家业无人继承,想想晚景的确凄凉。可是很奇怪,我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却一直没怀上孩子,而祁树礼却以为我在偷偷地搞小动作,想问又不敢问,心事重重的。
我今天就干脆把话给他挑明了,免得他疑神疑鬼,我说我没有避孕,没有怀上宝宝可能是怀不上了。因为几年前的那次大出血伤到了子宫,可能很难再怀上了。我指的是做掉耿墨池的孩子的那次,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想起了还会心痛,也许是报应,上帝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我可能真的不能生了。
“不会的,怎么会呢?”祁树礼一听就紧张起来,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们都还年轻呢,不急的,慢慢来,这事也急不来,会有孩子的,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其实我了解他心里所想,虽然我一直没有明确表示要跟他结婚,可是一旦有了孩子,那我这辈子都会跟定他了,他与其说是想要一个孩子,不如说是想要我一生一世地跟着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他应该知道的,我既然已经跟他来了美国,还有可能回到过去吗?
“你的生日马上要到了,想要什么礼物?”他见我闷不做声就转移话题。他就是这样的,非常小心谨慎,除非我自己开口,否则他绝不提及过去,他知道我心里的伤口需要痊愈,过程可能很漫长,甚至可能需要一辈子。
“每年都过生日,有必要吗?”
“傻瓜,在美国,过生日可是讨好太太最好的理由了,我怎么能错过呢?”他满脸都是笑,目光闪烁。
这又是一个暗示!他想让我成为他的太太!
两年前我们倒是有过婚姻关系,但随后就解除了,新婚之夜他还差一点死在我手里,0.1毫米……唉,不想了,一想心口就隐隐地发痛,那伤口真的还没有痊愈,不能触碰,一碰就鲜血淋漓。
我起身一个人闷闷地上楼。
“考儿,”他在背后叫我,“我一直想要你开心的,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上天摘星星……”
我站在楼梯口回头看了他一眼,好深情的目光,让我无处可藏,“谢谢!”我淡淡一笑,转身上楼。一转身,泪水就夺眶而出。
我完全相信他所说的,就如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一样。我可以对任何人撒谎,却无法对自己的心撒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还属不属于我,因为我无法左右内心的想法,脑子里想忘记一件事情,心里却越发地想念,我的心和思想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就像理智和情感,永无可能站在一条线上。对于身后这个男人,我深深地感激,经历了这么多事,对我始终不离不弃的也只有他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他,甚至想为他生个孩子,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无法将爱情给他,哪怕是分一点点都不行,我的爱,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我。那爱早就被另一个星球的另一个男人剥夺和占据,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将我的爱从他手里夺回来,哪怕是他进了坟墓,即使掘开他的坟也无济于事,因为那爱早就被他封在心底,看不见,摸不着,你能把他怎么着?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祁树礼纵然有天大本事,却无法夺回他想要的爱,只能远远地躲在这西雅图,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那个男人追过来;而那个男人其实什么能力也没有,甚至连生命都无法挽留,却轻而易举地拥有我的爱,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让这爱的主人为他流泪,谁能解释这是为什么?没人能解释!我们三个就像是三颗星球,祁树礼紧挨着我,日夜围着我旋转,而另一个男人却在遥远的星河外,我望穿秋水不由自主地绕着他转,三颗星球即使旋转到天外,也没有形成直线的可能,就像是前世就定好了的宿命,我们的轨道也是定好了的,无法改变,只能朝着各自的轨迹各自旋转,爱无止境,悲伤无止境……
我生日那天,祁树礼一大早就出了门,我也和往常一样去音乐体验馆上课。一进教室,劳伦太太就拉我到一边,炫耀似的拿着几张音乐碟给我看,“瞧瞧,宝贝,我托日本的朋友带过来的……”
我微笑着接过一看,像突然遭了什么重击,全身的血液顷刻倒灌进心脏,音乐碟上的男人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一只手支在琴盖上侧脸沉思。耿墨池!我只看到那三个字,就头晕眼花呼吸不上来了。
“很好听啊,昨晚我听了一晚上,太棒了,上帝,想不到你们中国还有这么杰出的音乐家……”劳伦太太没有注意到我的失神,兴高采烈地跟我讲述她听这音乐的体会和感受,继而她也要其他学生听,整节课就是欣赏这位中国音乐家的音乐。教室音响里传出的优美钢琴声也吸引了路过的老师和学生,有的站在教室门口,有的站在窗户前,完全沉浸在《爱》的世界里,音乐没有国界这话真是没错,可是我却完全听不进去,课上到一半就借口头疼离开了教室,失魂落魄地逃回了家。
我肯定不会直接回家,时间还很早,祁树礼会起疑心的。我决定去海边转转,头有点疼,也许吹吹海风会好些的。还是太思念的缘故,一旦思念的东西呈现在眼前,伪装的坚强反而失去抵抗的力量,异国他乡,看到他的东西,我就无法坚强。
泪水一直在我脸上流淌……
到了海岸码头,情绪才渐渐好转,西雅图的海岸码头区有着与市区截然不同的情调,虽说与市区仅仅隔着一条高速公路,看着古老的电车慢慢驶过,似乎走进了另一段时空,海风轻拂,散步在码头边的人行道上,却享受着海岸城市专属的浪漫情调。面对着普捷湾,欣赏落日,还有海面上的渡轮、帆船和游艇,这幅充满生气的水上景象让我的心情慢慢舒展开来。
街道对面就是著名的帕克市场,始建于1907年,最初是西雅图农民和渔夫们自发的农贸交易市场,历经沧桑,如今这里已经成为西雅图的标志之一,它的鲜明的“Public Market Center”招牌曾经出现在《西雅图不眠夜》中。走在市场街道上,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西雅图特有的富足和悠闲,即将落山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温润的石子路上,街道两旁挂满了鲜花盛开的花篮。花商们炫耀着灿烂的雏菊和百合,以及各色制作精美的干花,当然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中国的、印度的都有。而市场里面的渔夫们则高声叫卖着巨大的龙虾、螃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随处可见恋人们手拉手,旁若无人地展览着他们的爱情,所以说西雅图是一个浪漫的地方,从海洋到墓地,从天才到歌手,从渔夫到爱情,它其实只是纵容着我们的不眠的理想。
在海边逗留到很晚才坐电车回家,下了电车到了联合湖区的水边还舍不得回去,几只鸳鸯在水中嬉戏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巧克力来喂它们。因为刚才在海边玩,脚上沾了很多沙子,我脱掉鞋,坐到湖边的石板上洗脚,好舒服啊,清凉的湖水温柔地亲吻着我的脚丫,我像个孩子似的踢水玩,那些鸳鸯受了惊,扑腾着翅膀游远了,我呵呵地笑着,完全忘了上午看到劳伦太太的音乐碟时的不快……可是不知道是眼睛花了还是怎么着,我好像看到停靠在水边的一艘豪华船屋上有个男子在朝我这边张望,我想看得仔细些,那个身影却一晃不见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愣在湖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果真是太思念了,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存在,看见什么都是他的影子,就连幽幽湖水也仿佛倒映着他的脸,变幻不定,欲语还休,提醒我他真实地存在过,落日的余晖洒在湖面上,闪着细细碎碎的波光,那正是我们破碎的爱情的真实写照。
我顿时黯然神伤起来,再也没有心情嬉戏玩水,穿上鞋子无精打采地上坡,穿过密密的林荫道,来到了家门口。
一进门,祁树礼一如既往地又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把我牵到客厅,“上哪儿去了?又到湖边玩水了吧?”他眼真尖,看到了我裙角的湿印。
“我去喂鸳鸯了。”
“你把它们喂饱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吧?”祁树礼搂着我朝客厅的壁炉那边走,“中午上哪儿吃的饭,生日也不回来,害我白等……”
“哦,我和几个同学到码头区玩去了。”
祁树礼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他指着壁炉边一件绒布盖着的大家伙:“揭开看看,这是你的生日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猜测着那个大家伙,绒布盖着看不到面目,但轮廓却像是很熟悉,我的心一阵狂跳,抖抖地揭开了,一架华丽的黑色钢琴赫然出现在我面前,灯光打在上面,闪耀着无比尊贵神圣的光芒……
我捂住嘴,难以置信,不敢靠近,无法言语,祁树礼从背后拥住我,在我脸颊轻轻一吻,“我知道你喜欢弹琴,也知道你一直在学琴,想弹就弹啊,干吗背着我,我说过的,只要你开心,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哭了起来,尽管极力在压抑自己的哭声,可脸上还是泪流成河,“你何必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的……”我掩面坐在沙发上,看都不敢看那架琴。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不曾了解我的心,就像我走不进你的心一样,考儿,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跟你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看到你红扑扑的脸蛋儿我就开心,我不敢再要求什么了,因为我知道上天从来就不会很慷慨,要得太多反而会失去原有的,我已经上过这样的当,不想重蹈覆辙……”
“你怎么知道我偷偷学琴?”这倒是我好奇的,我一直做得很隐蔽,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祁树礼笑了起来:“一开始就知道了,你说学什么美国地理我就知道,美国几亩田几块地关你什么事,你会去学吗?”
我哑口无言,真的,我怎么把他的高智商给忘了呢?他是谁啊,他是祁树礼呀,我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真相被揭穿,我很尴尬。
“不用说对不起,我不会在意的,你瞒我是因为怕我难过,这证明你已经顾及我的感受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祁树礼看上去真像是很高兴,我真服了他了,早就知道我是去学琴,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啊,在他面前玩套路只能显出我的稚嫩。
“我后天要去纽约,可能要几天,”吃饭的时候祁树礼又说,“9·11嘛,每年都有纪念活动,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四年前他从那场旷世灾难中幸存下来,可他公司里的十几个员工却没能逃出那座摩天大厦,还有好几个挚友都不幸遇难,每年的九月十一日他都会去世贸遗址和其他遇难者家属一起参加悼念活动,三周年的时候我提出要去,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会受不了那气氛。“那你干吗去呢?”我当时问他。他叹口气,说那里有他不能忘却的东西,那些逝去的挚友的亡灵期待他每年一次的拜会呢。
所以这一次我没有提出要去,只问他:“那我还去不去学琴呢?”
“学啊,当然要学,既然你喜欢就不要放弃嘛,做事情就是要有始有终,但每天跑来跑去的我怕你累着,所以想给你找个钢琴老师上门来教你,我已经交代了大卫,他会帮你找到一个好老师的,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
“谢谢!”我由衷地说。
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跟我还说谢谢啊,小东西!”
两天后他启程飞往纽约,我则到学校跟劳伦太太及同学们道别,大家把我团团围住,紧紧抱着我舍不得我走。老外还是很讲感情的。
“哦,亲爱的,真想再听你讲讲那个中国音乐家的故事,我们都很喜欢他,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劳伦太太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一直是个乐观活泼的人,不知道此时是为我流泪,还是为那个中国音乐家流泪。
回到家,佣人朱莉娅告诉我说,大卫带着一个男人来过,说是给我请的钢琴老师。朱莉娅是个胖胖的黑人姑娘,一头的鬈毛,厚厚的嘴唇,手脚却很灵活,但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她带着夸张的表情用英文跟我说:“Oh,my God! The teacher who Mr.David introduced to Miss is so handsome,just like the Prince of East.”(哦,上帝,大卫先生给小姐您找的老师可真是英俊,像个东方王子。)
“Prince of East?”(东方王子?)
“Yes,Miss,very handsome.I?ve heard David that he is called Steven who is from France,but he has a face of East……”(是的,小姐,很英俊,听大卫说他叫史蒂文,从法国来的,却长着东方人的面孔。)
朱莉娅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我懒得理她,心里觉得好笑,老外看东方人见着谁都说好看,有一次隔壁的亨利太太说她在美容院认识了一位中国太太,形容得跟个天仙似的,后来在她家的Party上见到,我差点笑出声来,那位太太除了皮肤保养得好,身材比亨利太太苗条,长相可真不敢恭维,起码这样的太太在国内随便哪个城市一抓就是一把,这就是文化的差异吧,审美观不一样。
“Steven said he will come back again this afternoon.”(史蒂文先生说他下午再来。)
我很累,想上楼睡觉,朱莉娅却提醒我下午还有客人要来,好像对这个客人她比我还期待。
“Call me when he comes.”(他来了就叫我。)
我朝她挥挥手就上了楼。
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感觉在做梦。我在梦中飞,一直飞,仿佛是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我,身边朵朵白云飞过,穿过高山穿越海洋,最后我降落在一个宁静的湖泊边。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湖,新疆的湖,依然是碧草连天,清澈见底的湖水中鱼儿们自在地游来游去,而水边也有水鸟在嬉戏。
一阵风吹来,忽然传来一阵琴声,丁丁冬冬,宛如天籁,我顺着琴声望去,只见在湖对岸竟摆着一架钢琴,一个白衣男子坐在琴边忘我地演奏着。我惊喜不已,沿着湖边朝他走去,近了,更近了,他的身影就在眼前,琴声扣人心弦,可是当我再靠近些时,那男子突然不见了,而琴声却还在继续。我紧张地四处张望,还是见不到那男子,只有婉转的琴声继续敲打在我的心尖,抚慰我的伤痛,诉说着迷离的旧事……
咚咚,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就醒了,动也不能动,这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个梦,“Miss Cathy……”朱莉娅在外面喊。
“What?”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梦让我累到出汗,好像真的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旅程一样。
“David has taken the piano teacher here and now is waiting downstairs.”(大卫带着钢琴老师来了,就在楼下等着。)
“知道了,我就来。”
我起身下床,琴声突然又响起,这次我知道不是梦,是楼下的那个“东方王子”弹奏的。他就是我的老师?上帝,怎么这琴声这么熟悉?《离别曲》?怎么会是这首曲子?!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迅速闪过许多记忆碎片。我慌乱不已,连衣服也没换就冲出卧室,从三楼奔到二楼,正准备从二楼奔到一楼时,我呆住了,一眼就看到楼下客厅的钢琴边坐着个“王子”,不是梦中的白衣,而是上穿橘色针织衫,下穿米色裤子,背对着我,好耀眼啊,那光芒直射过来,让我头晕目眩,差点让我从楼梯口栽下去。大卫看到了我,连忙起身问好:“Hello,Miss Cathy……”
“王子”闻声回过头来,梦幻般的面孔正对着我,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微笑着,目光闪烁如星辰,他已经停止演奏,朝我挥挥手,用英文打招呼:
“Hi,Miss Cathy,Nice to meet you.”(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时候我已经傻了,都不知道怎么动了,是朱莉娅扶我下的楼,大卫连忙给我介绍道:“这位就是祁先生要我给您找的钢琴老师。”
“Hello,my name is Steven.”这个假洋鬼子抢先说话了,双手抱胸,款款走来,朝我伸出了高贵的手。
我回过了神,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伸手跟他握了握。他一接到我的手就狠狠地捏了一把,仿佛要把我捏碎,可是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疼得几乎叫出声,慌张地想抽回手,他却冲我迷死人不偿命地笑着说:“You are very beautiful,just like angel.”(你非常美丽,像个天使。)
若不是旁边还有人,我真要踢他两脚。好在他及时松开了手,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我,又是一连串的英文甩过来:“Have you just woke up? What did you dream about? Did you dream about me ? ”(你刚起床吗?做了什么梦?有没有梦见我?)
大卫这才注意到我穿的是睡袍,光着脚,头发披散着,他连忙很有教养地起身告退。他一走,假洋鬼子又狠狠捏了一把我的脸蛋,这回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美国的面包蛮养人啊,居然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还白里透红!”
这一幕被旁边的朱莉娅看到了,她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忙吩咐她,“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可以进去了。”说的也是英文,假洋鬼子笑了起来,“不错,英文说得很流利,有进步,谁教的?我的老邻居吗?”
朱莉娅已经进了厨房了,我打量着这个外星人,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你……你怎么过来的?”
“坐飞机过来的啊,难道从太平洋游过来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真是奇怪,刚才说英文很流利,一说中文就结巴了,外星人龇牙咧嘴地冲我笑,“要知道你在哪儿很难吗?我来西雅图都一个多月了,一直在附近晃悠,经常看到你在湖边喂鸳鸯。”
我猛地一怔,忽然想起几天前在湖边的船屋上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时我还以为眼花了,原来真的是他!
“你……”
“你怎么成结巴了,不会连自己的母语都忘了吧,不像话!”听听,这是花钱雇来的老师吗?还没开始上课就教训起我来了!
“你上这儿来干吗?你住哪儿?”这句话倒说得很利落。
“就住船屋上啊。”
“船屋?就像Tom Hanks住的那样的船屋?”
“嗯,租的,怎么你也喜欢那部电影?”他呵呵笑了起来,对于自己的突然出现给予了很合理的解释,“听说你们家要找个钢琴教师,我正好要找工作,所以就来应聘了,怎么,我还没资格教你吗?”
我的表情告诉他,我不信他的话。
“你不信?是真的啦,我破产了你知不知道,米兰把我的家底都败光了,还欠了很多债,没办法,只好躲到这里来了。”他说得头头是道,很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我的心顿时揪成一团,“你……不是很有钱的吗?”
“再多的钱也经不起她那样折腾啊。”他叹口气,非常疲惫沮丧,虽然眉宇间还是掩饰不住根深蒂固的傲慢不羁,但颓废的神情好像真的经历了一场人生变故。他说得很可怜,“我现在很穷的,没地方住,只能住船屋上,还是租的呢,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正好在报上看到你家登的招聘钢琴教师的广告,只好上这儿来混饭吃了。你知道的,除了弹钢琴,我什么也不会……”
他哀伤的样子简直让我崩溃,我觉得我的脑子不够使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根本容不得我细想,我只是很替祁树礼难过。如果现在他还在飞机上,如果他知道他派人雇的钢琴老师就是耿墨池,只怕他要从飞机上跳下来。
“想什么呢?”这家伙在我脸上找到了信任,变得不规矩起来,手搭上我的肩膀,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搂着我坐到沙发上。我不无忧虑地说:“我怕祁树礼会从飞机上跳下来。”
“嗯,”耿墨池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NO.1百老汇街的伦巴
2003年春。日本名古屋。
“我以为我活着见不到你了。”
“我以为死了也见不到你了。”
耿墨池坐在那棵樱花树下的长椅上,没有看我,自顾抽着烟,眼神迷离破碎。我坐在他身边,看着这个我飞越万水千山来相见的男人,心一阵阵撕裂的痛。他为什么不看我?难道他不知道我来这里目的就是想让他看我一眼,也让我记住他那张脸,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就能一眼认出他来吗?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能承受这样的局面。
他停止抽烟,掐灭烟头,轻拍我的背:“你也要死了吗?怎么咳成这样?”
“是的,只怕我还会死在你前面……”我靠在椅子上,努力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些,难怪祁树礼反对我来日本,他的担忧是对的,我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面对这个男人,无边无际的折磨,我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什么时候病成这样了?”
耿墨池看着我,眉头紧蹙,疑惑和心痛分明泄露在他眼底,原来他还是在乎我的。我苍白无力地笑着,伸手抚摸他的脸:“你也瘦了好多,手术不是成功了吗?怎么还这么瘦……”
“什么叫成功?我这辈子就没遇到过成功的事,婚姻,爱情,生命……”他长叹一口气,目光又散落到别处,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又问我,“他送你来的吗?他怎么会送你来这儿?”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显然他不知道他走后发生的事,三言两语又怎么跟他说得清,我只是告诉他,“你别管我怎么来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是来乞求你原谅的,我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得到你的原谅,我对自己的爱负责,我无愧于我的心,即使你恨我,也改变不了我的想法……”
“那你是什么想法?觉得我死得太慢,所以才跟祁树礼举行婚礼,加速我的死亡吗?”他咄咄逼人,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冷酷。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那我该怎么说?说祝福你吗?还是说你早该跟他举行婚礼,不该拖到我快死的时候……”
百老汇街的伦巴[=]“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的确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我应该知道你是个绝情的女人。当初你老公尸骨未寒你不是就跟我鬼混了吗?我原以为我的待遇应该比你老公好些,起码也会等我入土为安转世投胎了你再嫁人的。看来是我错了,你如此迫不及待,我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你就直接嫁人……”
他狠狠地说着,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早该料到他会这么说的,可是听着这些话我还是泪如雨下,揪着胸口拼命捶打着,仿佛他的话是针芒,一根根扎进我心里。我躬着背伏着身子泣不成声:“我是迫不及待,我怕你没死我反而死在你前面了,和他举行婚礼是想多给一个人留条活路,我若死了,他也会活不成,给了他婚礼至少他会心里好受些。这辈子我受够了这纠缠,我怕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也会追过来纠缠,我只想安静地跟你在一起,即便是躺进坟墓也要跟你一起安静地躺着,墨池……”
“别叫我,就是躺进坟墓我也希望一个人躺着,这辈子我也受够了你的纠缠。在国内你就纠缠我,我跑到国外来想安安静静地死,你又过来纠缠,前辈子欠了你什么,让你对我这么死不放手!”
他挥舞着双手,激动得站了起来,背着我。他宁愿背对着我!起风了,樱花簌簌地落,眼前呈现出一场异常美丽的花瓣雨,飘飘洒洒,太美丽了,美得不真实,让我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了,太美丽的东西是存在不了多久的,如这樱花雨,如这爱情,美丽过,灿烂过,转瞬即逝就是结果。我想,是自己太天真的缘故,总以为永远这个词真的就是永远,其实是大错特错。永远只是相对于短暂来说的,永远的尽头不会是永远,而是消失不见,就算是和这个男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的面前,我也不可能得到永远的答案,还需要去追寻吗?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原来是我想错了,错得很离谱,活着不能跟你走到一起,还幻想死后精神与你同在呢,原来你已厌倦这一切,我却还自取其辱来见你,对不起,如果打搅了你,很抱歉,就当我没有来过吧,我走了,各自去掘各自的墓吧。”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一阵发闷,我知道我又快呼吸不上来了,得赶紧离开这里,不能倒在他面前。我也要留给他一个背影,这辈子我们已经纠缠完了,只剩一个背影!
我踉跄着跟他擦肩而过,没有看他,脚步零乱地朝来的方向走去。“你去哪里?”我好像听见他在背后问。
“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同路的,通往天堂的路又不是只有一条,就当我们从未认识,各自走完各自的路吧。”这是我的回答。
“你这个样子只怕走不到天堂。”
“那我就下地狱。”
“下地狱的人多了,还轮不到你。”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
“我也不允许你死在他面前!”
“我宁愿死在他面前!”
“你敢!”他走到我身后,一把拽过我,扳过我的身子,眼睛里明明喷着火,却突然熄灭。因为我满脸是泪,整张脸都被泪水洗过,他的目光触摸到我的脸,瞬间变得空茫虚弱,声音一下就降到了最低,“你……还是死在我这里比较好……”
“我看未必吧。”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质问,我们齐齐转过脸,目光尽处站着一个伟岸的男人,一身浅色西服,迎风而立。
“我把她带到日本不是让她死在你面前的,请把她还给我!”祁树礼不怒而威,一步步走过来,盯着耿墨池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让她死过很多次了,还不罢休吗?”
耿墨池的脸变得灰白,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挑衅地说:“那又怎么样,她生是我的人,死也会是我的鬼,你觉得你争得过我吗?”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你争,我只是想让她幸福,爱一个人就是给她幸福,而不是像你这样千方百计地折磨她,打击她,就算此刻你让她死在你面前,你觉得你就赢了吗?你觉得这种赢很有意义吗?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放弃,跟米兰结婚,带米兰跑到日本你就是在放弃。你已经放弃了,为何还要她做你的鬼?你霸占不了她的人就霸占她的灵魂,这个世上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祁树礼一口气说完,耿墨池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到底是克星,几句话就把他击败了,我拿开他的手,朝祁树礼走去,看都没看他。
“考儿,过来,”祁树礼朝我伸出手,“我们明天就回去,我带你到美国,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你要带她去哪儿?美国?”耿墨池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去美国,她身体已经垮了,我想带她到那边好好调养身体,你也多保重吧。”祁树礼将我搂进怀里,转身就要走。
“站住!”耿墨池冲过来拦在面前,看着我,试图伸手拉我,“考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
“墨池,多保重。”我只有这一句话,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不能再哭了,我的眼睛再也经不起泪水的冲刷。
然后我就走了,祁树礼搀扶着我,耿墨池没有再阻拦,只朝着我嘶吼:“考儿,白考儿,你走吧,我会记住今天这一切的,我要么死在你面前,要么变鬼也不放过你,不是你做我的鬼,就是我做你的鬼。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放过你!……”
两年后。
西雅图曾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索瓜米希族印第安酋长Sealth(西尔斯)守候着这片他生长的土地,当抗议美国政府和白人强行侵占印第安人居住的故乡的时候,他发表了著名的演说词《西雅图的天空》:
“你们怎能把天空、大地的温馨买下?我们不懂。我们印第安人,视大地每一方土地为圣洁……白人死后漫游星际之时,早忘了生他的大地。印第安人死后永不忘我们美丽的出生地。因为,大地是我们的母亲,母子连心,互为一体。”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我就被深深打动,这让我想到了现实中的爱情,有些人分开就分开了,谁也不会记得谁。有些人就算分开了,也要别人做他的鬼,即使肉体已经腐烂,做了他的鬼他就可以把你带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是地狱;还有一些人,天生就是一个鬼,活着时纠缠不休,死了也要依附着你,或者干脆钻进你的心里。你快乐时他激起你的悲伤,你悲伤时他加剧你的悲伤,唯恐你把他忘记……很不幸,耿墨池就是那个钻进我心底霸占我所有思念的鬼,无论我身处何地,哪怕是逃到了西雅图,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我心底表明他的存在,或者他曾经的存在。
“你究竟是人还是鬼,有这么无赖的吗?”
我对于耿墨池的突然出现真的是很无奈,祁树礼还在纽约,不知道他的克星已经降临到西雅图。若知道了,他该如何应对?
“在你眼里我从来就是一个无赖,你什么时候没把我当过无赖呢?”耿墨池强词夺理,好像在他眼里我才是无赖。
“你去找份别的工作吧,或者我借你些钱,你到别的地方去找工作,好吗?”我央求他。
耿墨池露出他特有的魔鬼似的笑容,一口白牙,好看得让人炫目。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出的简直不是人话:“我走可以啊,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带上祁树礼的钱,远走高飞,就像当年你跟我去上海一样。”
“那是私奔!”
“就是私奔,你又不是没私奔过。”
“我们跑不掉的,他有多厉害你不是没领教过,无论我们跑到哪里,他总有办法可以找到我们……”
“是啊,无论你们跑到哪里,我总有办法可以找到你们,我的厉害你也应该领教到了吧?”耿墨池得意扬扬。
我当然领教到了,这个男人的能耐不在祁树礼之下,要不怎么说他们是对方的克星呢?谁都不买谁的账,在长沙的时候,两个人就是邻居;后来去了日本,祁树礼就在他对面租下房子,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呢,耿墨池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在附近,我在湖边喂鸳鸯他都看得到,还有什么是他看不到的?
没有办法,我狠不下心赶他走,只得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让他做我的钢琴老师,再怎么着也是同胞,同胞落难,我总不能让他饿死街头。祁树礼回来后跟他解释一下,相信他不会无动于衷的,他也还是讲道理的人。
每天两个小时,每小时100美元。
这是祁树礼交代大卫可以支付的薪水。
我不知道这个价格是高还是低,问大卫,大卫说不算低了,很多音乐学院出来的学生当家教每小时不会超过50美元。
“He is not a student!”(他可不是学生!)
我瞪着眼睛,这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人家可是演奏家,是大师,居然把他当学生了,我立即吩咐道:“把他的时薪加到200美元!”
“No,I have no right to do so.”(不,我没有这个权利!)
“I have!”(我有!)
第二天耿墨池准时来授课,一身米色洋装,头发刚修剪过,神采奕奕,哪像是破产的样子啊?他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我立即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很熟悉,多年前在长沙的一个墓园跟他面对面撞见时就是这种味道。神秘幽远的气息恍若隔世,扰乱人的心弦,我的脑子顿时发懵,他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他的习惯,通常不会用香水,要用就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或者是有重要约会,今天他心情很好?那还用说,轻而易举就做了我的家庭教师,他心情能不好吗?而他知道我把他的时薪加到了200美元后,顿时眉开眼笑,又是一口闪耀的白牙:“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无以为报……”
“想以身相许吧?”我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我是想许啊,你愿意吗?”
“不愿意!”我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先生,我给你薪水是要你来上课的,不是听你扯闲话。”
“好,上课!”
他倒也还干脆,起身要我坐到钢琴边,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弹首曲子给我听听,我看你的水准怎样,好因材施教。”
我不想让他看扁,就弹了首比较熟悉的曲子,老贝的《月光曲》,自认为弹得还可以,正等着他夸我几句呢,不想他对着我后脑勺就是一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经典的曲子竟然被你弹成这样,贝多芬听到了会从坟墓里跳出来,你当是弹棉花呢,一点节奏感都没有,上气不接下气,你要咽气了吗?”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两个小时的课程,我的后脑勺挨了二十下都不止,两个小时400美元呢,就是为了换这二十下打,我脑子真是进水了,请他来当家教!还给他加薪!
到了午饭时间,他教完课根本就没想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问他找什么。他说寻找我生活的痕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客厅壁炉上的一个相框上,是祁树礼年轻时候照的,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短发女子,也很年轻,相貌平平,却是很幸福的样子。那是祁树礼已故的太太,这张照片是我在他书房的抽屉里偶然翻出来的,夹在一本书里,显然是祁树礼不愿意我看到才藏得这么仔细,但我表现得很大度,当下就买了个相框将这张照片放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祁树礼看到后感动了好久。跟他认识这么多年,这可能是我唯一做的一件让他感动的事,而他却是经常感动我,想来真是惭愧。
“这个女的是谁啊?”耿墨池端详着照片,很好奇地问。
“祁树礼的太太。”
“人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
他不说话了,脸上顿时阴云密布,神色阴郁地放下了照片,我猜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太太叶莎,就如我想到了祁树杰。算算那两个人也死了八年了,八年来我跟眼前这个男人纠葛不清,开始,结束,结束又开始,现在我们在遥远的西雅图又碰到了一起,这次是开始还是结束呢?他坐到沙发上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目光还是盯着那张照片,落寞和伤感随着烟雾弥漫到我心底。
“少抽点,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你还关心我的身体?”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说:“有水吗,给我一杯,我要吃药。”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药瓶,我愣住了,他还在吃药?真的,我忘了他还是病人,心里一酸,连忙冲厨房那边喊:“Julia,give me a cup of water please.”(朱莉娅,倒杯水来!)
朱莉娅很快就从厨房端来一杯水递给我,还歪着脑袋甜美地笑着问:“Anything else I can do for you,Miss?”(小姐,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我知道,她是看到“东方王子”在这的缘故,禁不住哑然失笑:“No,you can go and do what you need to do.”(没有了,你去忙吧。)
“OK.”朱莉娅点点头,躬躬身子,脚步轻快地进了厨房,经过耿墨池身边时还留恋地瞟了他一眼。耿墨池根本就没朝她看,接过我给他的水一脸的不高兴,“我是要你给我倒水,你却指使别人,你就是这么尊敬你老师的吗?”
“那你要我怎么尊敬你?”
“弄蒸螃蟹给我吃啊。”
“蒸螃蟹?”我诧异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他一脸坏笑,冲我挤挤眼:“你的邻居亨利太太说的。”
我想死!这家伙在我家附近埋伏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连我会弄蒸螃蟹都知道,亨利太太的那张嘴巴真是什么都说,真不知道她还透露了些什么。
“快去弄啊,还愣着干吗,我可是久仰你蒸螃蟹的大名了!”耿墨池催促起我来,我说家里没螃蟹呢,得去市场买。“那就去买啊。”他说得很轻松。
“得去帕克市场。”
“那就去呗,我陪你去。”
看样子他是真想吃螃蟹了,没办法,只好起身去市场,他跟在我后面,我说你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他说:“没事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帕克市场在海岸码头那边,我们坐电车过去。我该怎么形容那种情景,和他并排坐在电车上,车窗是开着的,感觉西雅图的风跟别的地方的风都不一样,温暖宁静中透着迷乱的爱情味道。坐在我们前排的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一上车就拥在一起亲吻,旁若无人,如胶似漆。老外在这方面都很开放,没人注意到他们,可我是东方人,感觉很不自在,耿墨池却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演,暗中还握住了我的手。
“你没有车吗?”我甩开他的手,没话找话,记得他以前开的是辆宝马。他马上苦着脸说:“我现在这么穷,哪有钱买车啊。”
我上下打量他,很是怀疑,“你身上穿的是阿曼尼的吧,很贵的。”
“以前的旧衣服啦,我现在穿的都是以前的。”他扯扯自己的衣服说。
“那待会儿我们买完螃蟹再去百货公司给你买几件衣服吧。”我动了恻隐之心。
“好啊,反正你现在有钱。”
“我没钱,是他的……钱。”
“一样,一样,他的就是你的,你的嘛,”他转过脸瞅着我,“就是我的。”
厚颜无耻的家伙!
帕克市场已经有百年历史,摊贩林立,出售最新鲜的蔬菜、水果、鲜花和海产品。市场的招牌摊位,是入口处一户卖鱼的人家。每当有人买鱼的时候,柜台外的伙计就会非常高兴,大呼小叫着将你选好的鱼,高抛进柜台里面去包装,而柜台里面的人,也会虚张声势,呼叫着去接鱼。这一抛一接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因为鱼非常新鲜,每条都滑不留手,当伙计的自然要艺高胆大,抛接中总能变出些花样来,让顾客看了欢呼叫好。这就是名闻遐迩的“飞鱼秀”。
去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小伙子在抛鱼,那十几磅的滑溜的鲜鱼在空中飞来飞去,旁边围满了争相拍摄的各国旅客,喝彩声不绝于耳。我和耿墨池也凑过去看热闹,不知不觉中也被那种快乐的情绪所感染,心情自然舒展开来。
这就是西雅图,悠闲、富裕而不喧嚣,不管是什么职业,人们都在悠闲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与美国其他地区相比,西雅图人显然更接近自然,好似还没有进化的城市动物,倒更像小镇上的居民。很多人拥有自己的船,很多人开吉普车,很多人喜欢穿登山鞋。节假日的时候,主要的娱乐活动不是泡酒吧或去舞厅,而是去郊外钓鱼、抓螃蟹,尽享天然野趣。这里不像纽约,街头巷尾没有高楼的森林;也不像洛杉矶,以迪斯尼的热闹与好莱坞的花哨,吸引宾客如云。无论是阴雨霏霏,还是风和日丽,西雅图总是清静得令人遐想,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蓝天、海水和森林组成的自然画面中流连忘返。即便是不眠的夜,也在灯火中静静地闪烁,很多人生过往慢慢沉淀,引人思考,直到清晨迎来新的光明。
祁树礼当初放弃旧金山的老本营跑到西雅图来定居,可能也是看中了这里的悠闲和清静,这里自然淳朴的生活风气很适合他越来越闲淡的心情。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死对头耿墨池如今也来凑热闹了。西雅图的低调和叛逆,自然和随性,好像也很对耿墨池的胃口,我们一进到市场,他就兴奋得直往卖鱼虾的摊贩前挤。给我的感觉是那种过惯了优雅生活的人喜欢一点不同的刺激。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会爱上一个乱吐痰的杰克一样。
市场里面的人真是多啊,各种海货堆满两边店铺,我在一家常去的店铺里很有经验地选螃蟹。老板Mike早就跟我很熟了,他热情地把最新鲜的螃蟹拿到我面前,我在选的时候,耿墨池则在旁边用英文跟他闲扯。
老板问耿墨池:“Are you also from China?”(你也是中国来的吗?)
“Yes,we come here together.”耿墨池的英文相当流利,一口纯正的威尔士口音,指着我说,“She is my girlfriend.”(当然,我们是一起的,她是我女朋友。)
老板很诧异:“Really? But who is the man that often come with her?”(是吗?那以前经常陪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是谁?)
耿墨池回答:“He is her uncle.”(那是她叔叔。)
“耿墨池!”我蹲在地上,回头狠狠地瞪他。
说的是中文,老板听不懂,忙问:“What did she say?”(她说什么?)
“She said that your crabs are gorgeous!They are very fresh!”( 她说你的螃蟹简直太棒了,非常新鲜。)耿墨池给他翻译。
老板很高兴,眉飞色舞:“Of course !I have just got them from the boat,those are the most fresh in the market!”(当然,我的螃蟹是刚从船上运来的,是这市场里最新鲜的!)
我气得直跳,指着耿墨池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当螃蟹蒸了!”
老板还是听不懂,耿墨池又给他翻译:“Oh,She said she would cook the crabs immediately,and she would come next time.”(哦,她说回去就马上把你的螃蟹蒸了,下次还会来。)
老板连连点头:“OK,welcome back next time.” (OK,欢迎你下次再来。)
我气呼呼地从市场出来,站在大街上跟耿墨池吵架,真是气死我了。他竟然说祁树礼是我叔叔!我叉着腰冲他嚷嚷道:“他是我叔叔,你是我谁啊?”
“反正不是你叔叔。”
“祁树礼知道了会把你蒸了!”
“那我先把他蒸了!”
“你这只臭螃蟹!”
“你这只母螃蟹!”
耿墨池什么时候认输过啊,我真是没记性,每次跟他交锋,哪一次不是败下阵来,吵到最后,我口干舌燥,而我面前的这只螃蟹却越吵越来劲,神气活现的,一只手提着螃蟹,一只手拽着我:“走,回家去,给我弄螃蟹。”
“是我家,又不是你家,你去干什么?我不欢迎你!”
“你家就是我家。”
“是祁树礼的家!”
“那你住他家干什么?”
我立即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怪声怪气地说:“因为他是我叔叔。”
“切!”耿墨池气得把螃蟹甩到地上了,“不许你再住他家,跟我住船上去……”
“你那破船我才不去呢!”
“破船?400万美元买的是破船?”
“什么?400万美元?”我张着嘴,瞠目结舌,“你……你不是说你破产了吗?破产了住400万美元买的船?”
耿墨池目光闪了闪,狡黠地说:“我是说那船屋是船主花400万美元买的,不是我买的,听明白了没?”
“那你花了多少钱租的?”
“不是很贵,也就几千美元一个月。”
“这么便宜,船主是你什么人啊?”
“是我叔叔。”
“耿墨池,你这臭螃蟹!”
“你这母螃蟹!”
我们差不多是一路吵回家的,本来还要带他到百货公司给他买衣服,拉倒吧,就他这德性我才懒得给他买衣服,他就是穿成个叫花子也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悲哀地发现,跟这死螃蟹走在一起我比较像叫花子,你看他一身ARMANNI(阿曼尼)的名装,皮鞋锃亮。我却是布衣布裙,脚上也是普通的平底鞋,头发扎成了两股麻花辫,唯一的亮色是我身上的披肩,图案妖艳,围在肩膀上活像个印第安姑娘……
“你穿得真像个叫花子,你叔叔不给你钱买衣服的吗?”耿墨池很不屑地打量我,进了家门还在打量。
“你叔叔不给你钱买衣服的吗?”我反唇相讥,“让你整天穿旧衣服。”
“我这旧衣服也比你身上的好看。”
我正想再顶他几句,电话响了,想都不用想,是祁树礼打来的。我慌了神,赶紧跑过去接,祁树礼关心地问我的生活起居,还问我琴学得怎么样,我都一一作答。耿墨池忽然也跑了过来,把耳朵贴在我话筒旁边听,我一脚踹过去,他就掐住我的脖子,祁树礼在电话那边问:“怎么了?你身边有人?”
“没……没有,我刚买了螃蟹进门,该死的螃蟹爬我身上来了。”
“螃蟹啊,你又弄蒸螃蟹吗?”祁树礼连声说,“哎呀,我太没口福了,好久没吃你的蒸螃蟹了。”
“没关系,你回来我就给你弄。”
“好啊,一言为定哦。”
“你什么时候回来?”
“真是抱歉,Cathy,可能要推后几天了,因为我要去多伦多一趟,有笔生意要谈,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把你带过来的,我好想你……”
耿墨池在旁边脸都绿了。
我微笑着说:“没关系,你在外面要多保重,回来我就给你弄蒸螃蟹。”
“真的吗,太幸福了,Cathy,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幸福,”祁树礼在电话里简直语无伦次。因为我很少跟他说这些贴心话,他又问,“哦,对了,听大卫说你给新来的钢琴老师加了100元薪水?”
“是……是的,对不起,我没跟你商量,我是看他弹得很好就……”
“没关系啦,这点钱算什么,只要你开心,花再多钱都值得。那个钢琴老师教得怎么样?”
“他……他就在这里,我刚才去买螃蟹就是准备招待他的。”
“嗯,是要这么以诚待人的。”
“Frank,我……”
“让他接电话,我跟他说几句。”
耿墨池不慌不忙地接过电话,一口流利的英文砸过去:“你好,是祁先生吗,我是Cathy的钢琴教师Steven……”
我奇怪地瞅着他,紧张得直冒汗,可是他却是很轻松的样子,很有教养,不卑不亢地跟他的“雇主”侃侃而谈,英文说得那么纯正,别说祁树礼,就是正宗美国人都听不出来他是个中国人。其实刚才很想说出耿墨池的事,可是却找不到机会开口。我也把耳朵贴在话筒旁边听,耿墨池没有拒绝,还让我听,不听便罢,听了我差点吐血:
“Steven先生,以前在哪里学习深造?”
“法国。”
“来西雅图有多久了?”
“一个多月。”
“还习惯吗?”
“这里非常不错,我很喜欢。”
“劳烦你费心了,Cathy就拜托你了。”
“哦,当然,我会好好教她的。”
“听大卫说,你是亚洲来的?”
“是的,我一直生活在日本。”
祁树礼大惊:“日本?日本哪里?”
“东京。”
“吓我一跳。”
“吓你一跳?为什么?你有朋友在日本吗?”
“哦,有的,有个老朋友在日本,也是弹钢琴的……”
“是不是叫耿墨池?”
祁树礼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听Cathy说的,她有个叫耿墨池的中国朋友在日本。”
“她还跟你说什么?”
“她说他的琴弹得很好,不过好像得了什么病快死了。”
“他还没死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他死没死我当然知道,我很关心那位朋友,派人在那边盯着呢。”
耿墨池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是您的情敌吧?”
“对,你怎么知道?”
“我是男人嘛,猜也猜得到。”
祁树礼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耿墨池陪着他笑。我一把抢过电话,“还有什么事没有,没事我就挂了。”
“没什么事了,Cathy,你的这位钢琴老师很有趣,”祁树礼赞不绝口,好像很满意他雇的这位钢琴老师,“你跟Steven说,我回来了请他喝酒。”完了又补充一句,“真是邪乎了,他的声音好熟悉啊……”
一连好几天我都失眠。
我不知道怎么跟祁树礼讲明真实情况,是他回西雅图之前就跟他讲,还是等他回来后再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耿墨池倒是每天都很准时地来授课,也不能算准时,因为他总是天刚亮就来了,而回去的时间却越来越晚,除了没在这睡,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耗在这儿,难怪祁树礼对他这么满意。他差不多要把半个家搬到我这来,嫌我家的沙发坐着不舒服,就把他的超大型羊毛靠垫拿来;嫌我家的拖鞋穿着不合脚,把他灰色锦缎拖鞋也拿来了;嫌我家喝水的杯子看着不顺眼,把他的绿色水晶杯子也拿来了;嫌我家的咖啡不好喝,把一大罐手磨咖啡粉也拿到我家来……总之每次来,他都不会是空手,这真让我于心不忍,200美元一小时的薪水,他全拿回我家来了。因为据他说,光他那个喝水的杯子就价值上千美元。
“你不是破产了吗?一个杯子要上千美元?”
“船主送的。”
“他来了找你要怎么办?”
“他是我叔叔。”
“我的‘叔叔’回来了看到这些东西会不高兴的。”
“那他就出去呗。”
“这是他的家!”
“那你就出去呗。”
“我出去了住哪?”
“跟我住船上呗。”
我气得没话说……
但是看着他我总是很心软,虽然有说有笑,精神很好,可是感觉得出来他的身体很虚弱,每天都要准时吃药,两个小时的课,他起码要歇三次,有时候跟他一起出门,走不了多远就喊累,上林荫道的坡时也走得气喘吁吁,尽管他很逞强,可往往表现得力不从心。他越来越多时间地滞留在我身边,其实我心里是有数的,他留恋跟我在一起时的感觉,就如我留恋跟他在一起时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没有珍惜呢?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到如今我们还是不属于彼此,短暂的欢愉只是为了长久的别离打埋伏,而这别离可能就是一生一世,我们都走不到世界的尽头。因为据他自己说,两年前的那次手术虽然把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但心脏的治愈也达到了极限,可以延续几年的生命,延续的代价就是一旦再复发,就无回天之力了。
即便如此,我们在一起也没有越轨,甚至连亲吻都没有,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我现在是祁树礼的女友,而他也非自由身(他跟米兰有名无实的婚姻还耗着)。他虽然看上去有点耍赖的样子,以各种借口赖在我身边,但他是个有教养的人,骨子里还是很君子的,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这点让我很钦佩。
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总不让我去他的船屋,我很好奇,几次提出要去都被他拒绝了,那天他来上课,我又提出要去,说他身体不好,跑来跑去的太累。他又拒绝了,理由是里面太寒酸,怕我去了心里难过。“很寒酸吗?我看外面很豪华气派的样子,湖边停了那么多船屋,就你那条最抢眼。”我表示怀疑。
“我是说里面嘛。”
“那你也别上我这来了。”
“为什么?”
“这是我男朋友的家,你看了不难过吗?”
“男朋友?”他眉毛拧在了一起,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搞清楚,谁是你男朋友,他顶多只能给你当叔叔,当初要不是我放手,他有机会得到你吗?”
“他也是我前夫呢。”
“是吗,听说你们就做了一天的夫妻,你还差点捅死他……”
我诧异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那你说我现在心里想在什么?”
“还能想什么,想你‘叔叔’回来后怎么跟他交差呗。”
原来他还知道!
然后接着上课。他教得很认真,非常严厉,所谓严师出高徒,我弹钢琴倒是进步很大,至少不会把他的《爱》的系列曲弹得跑调。只是苦了我的耳朵,他原来是敲我后脑勺,后来可能怕把我敲傻了,就开始揪我耳朵。几天下来,我发现我的左耳明显的比右耳大了很多。我被揪烦了就扑到他身上又掐又打,有时候还带上脚,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君子了,我怎么去他怎么来,从钢琴边打到沙发上,从客厅打到花园,每天的钢琴课都是在拳打脚踢中结束。幸亏邻居亨利太太搬走了,要让她看到了,告诉祁树礼,只怕把我们两个都当螃蟹蒸了。
当然我们不是动真格的打,就是我踢他,也是穿着软软的拖鞋踢,他“打”也只是将我拦腰抱起,重重地摔到沙发上,或是扔到花园柔软的草地上,然后死命揪我的两只耳朵,要不就是像揉面团似的揉我的脸蛋。我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追追打打,扔东西,或者抢花园里浇花的塑料水管喷对方。那次我先抢到手,喷了他一身的水,连头发都在滴水。我则哈哈大笑,他趁我不备扑过来抓起水管塞进我的衣领,我尖叫起来,吓得朱莉娅连忙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到我们两个都是湿淋淋地站在花园里,这位可爱的黑人姑娘一点也不急了,非常甜美地冲耿墨池笑着说她可以帮他拿毛巾:“Oh,Sir,I?ll get a towel for you.”
听听,我是她的主人啊,她没说给我拿毛巾竟说给他拿,她怎么忘了是谁付她的薪水呢?
可是毛巾只能擦头上的水,耿墨池全身都湿透了,我只得拿了两件祁树礼的衣服给他换,开始他还不乐意。我就说应该是他不乐意吧,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耿墨池点点头,表示认可,末了还扔下一句话:“也对,女子如衣服,我穿了他的衣服,就等于拥有了他的女人……”
我抓了个靠垫就朝他砸过去:“滚吧你!”
“Oh,Jesus Christ,he?s so sexual……”(哦,上帝,他好性感啊……)朱莉娅看着耿墨池上楼的身影,眼睛发直,简直要流口水了。
我也上楼换了衣服,下楼时耿墨池已端坐在沙发上,我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想笑,祁树礼的衣服虽然也是顶级名牌,可是他的衣服都比较庄重,颜色也很深,配上耿墨池艺术家的气质简直就是不伦不类。
“笑什么,再笑我就脱。”
“你脱啊,就在这儿脱,朱莉娅正巴不得呢。”
“那你呢?”
“我没什么啊,反正你脱了衣服更像螃蟹。”
他有些色色地看着我笑:“你脱了衣服也像螃蟹。”
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出门。我提议到议会山大街转转,他同意了。议会山地区可能是整个西雅图里最不像西雅图的地方了,它没有西雅图其他地区一贯的低调,而是处处都突出着“个性”二字。在这里,商店、餐厅、咖啡馆都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艺术气息,每一家精彩的小店都别具特色,在路边的个性咖啡馆里面也可以尝到在别处喝不到的味道。
我在各种小店里穿进穿出,好多精致的小东西让我爱不释手,可是这里的东西都很贵,虽然我的手袋里有好几张卡,每张都足够我去刷,但我还是有点犹豫,并不是看上的都买。而耿墨池就不同了,他也很喜欢那些东西,但看上的就要买,不是自己掏钱,而是直接把我的卡拿过去刷,在一家男士精品店里,他先是看中一个银质的打火机,全手工制作,确实很精致,可是我一看标价就打冷战,3800美元!老天,一个破打火机要3800美元!
我拉耿墨池走,可是来不及了,他的卡,不,我的卡已经到了热情的店员小姐手里,刷的一下,3800美元就没了。我真替祁树礼心痛!
耿墨池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还在发愣,他又看上了一根皮带,也是手工制品,我还来不及去看标价,他就指使店员小姐刷了,接着又刷了两根领带,一根男式项链,铂金的,我站在门口已经开始发抖了,就在我扑过去拽他的当口,他手一指,又刷了一块瑞士手表。
我的心在颤抖。我的卡在哭泣。
“How much …… is it in total?”出店门的时候我用英文问店员小姐。那位漂亮的金发姑娘还没回答,耿墨池就先说了:“不多,估计没超过18万美元。”
我踉跄一下差点栽倒。
“Twenty?two thousand and eight thousand dollars please,Sir.”店员小姐连忙纠正,说是22万美元。
我两眼发黑,大地都在旋转。
“干吗这么小气,又不是花你的钱。”耿墨池瞧着我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可花的是祁树礼的钱……”
“对啊,他的不就是你的吗?你的,就是我的!”
这个男人真是厚颜无耻!
我哭丧着脸说:“难怪你会破产……”
可是耿墨池的兴致还很高,没有一点回去的意思,想想他能没兴致吗,穿着祁树礼的衣服,刷着祁树礼的卡,带着祁树礼的女人,他没有理由不流连忘返,幸好祁树礼不是千里眼,否则让他看到了真要把我们当螃蟹蒸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这种状态不是他真实的样子,他是在放纵自己的忧郁,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把这仅剩的卑微可怜的快乐当做最后的晚餐。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傲慢、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了,他没有能力再去争取什么,或者赢回原本属于他的爱情。只能像个单纯的孩子,故意捉弄他的对手,刷他的卡,穿他的衣服,带着他的女人,他脸上笑着,可眼底忽闪而过的悲哀如掠过旷野的风,凛冽,苍凉,寂寞……我也笑着,心却像立在旷野的一块碑,荒草丛生,过往的爱情已成记忆,这爱情耗尽了我的所有,没有什么可以拿来祭奠,只能陪着这个人继续他卑微的快乐。
我们转到了议会山附近的百老汇街。
这可能是议会山地区最重要的一条街道了。它从Epike街一路延伸到北边的Eroy街,和西雅图的大部分地形一样,这里也是一段小小的上坡路。百老汇街道上的人文景观很值得一看。在这里,人们的头发颜色超乎你想象,从黄色、金色、绿色、红色、蓝色到紫色,只要想得到的颜色,都会出现在百老汇街上。更奇妙的是,在百老汇街上,还陈列着议会山地区最有名的舞步地砖,那是一种铜色的地砖,上面刻着不同的舞步,有伦巴、探戈、曼波、华尔兹,只要随着地上的舞步顺序,就可以跳出正确的舞姿了。我有时候没事就会来这里跳舞,很多人都在跳,有年轻人,也有小孩子,虽然是露天没有音乐,但一踏上那样的地砖浑身就仿佛上了发条,不由自主地舞动起来。
“想跳吗?”耿墨池站在我面前,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那就跳吧。”说着他就拉我去踩地砖,选的是伦巴。
老天,我第一次看他跳伦巴,他根本就没看地砖,非常潇洒自如地跳了起来。王子,东方的王子,难怪朱莉娅看到他要流口水!我神思迷离起来,仿佛领着我跳舞的就是王子,而我是灰姑娘,我们踏着人世间最幸福的舞步,跳得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过往,现实,全忘了……我们宁愿从未相识,我们就在这一刻认识彼此,爱上对方,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
旁边传来人群的掌声和喝彩声。
一支伦巴后,又是一支探戈,最后是华尔兹……
跳到最后我们都没力气了,他毕竟是个病人,气喘吁吁的,可眼中却依然很有神采,我们放慢了脚步,也不讲究什么舞步了,搂着,对视着,越来越慢,仿佛世界越来越安静,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天地都空了,我们眼里只剩下彼此。
他是怎么吻下来的,我完全没了印象,他的唇一触到我的,我心底就一阵痉挛,许多黑白影像在脑中飞快地闪过。想起多年前,我们在长沙一间酒吧里第一次亲吻,那吻至今还残存在唇齿间,纠缠不清的爱恋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植入我们生命的。
时隔八年,几度生离死别,没有想到,在美国的西雅图我们还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是我们重逢以来的第一次亲近。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激动,他的投入,他的喜悦,他的不舍,甚至是他的悲伤。是的,我也很悲伤,今天的相拥,也许明天就是天各一方,这爱情如此脆弱,如同他不堪重负的心脏,一丁点的摧残都会要他的命。我想我是哭了,因为我吻到了咸咸的味道。他也是。
我们松开了,他看着我,久久无语。
“走吧,天快黑了。”他牵起我的手步入夕阳中。
我们坐巴士回湖区。经过市中心第三大道和Senca街上的时候,我的目光被矗立在夕阳下的Washington Mutual Tower(华盛顿交互大楼)吸引了,这栋大楼的特色是四面都是同样的造型,四边高大的墙面上采用大量的玻璃帷幕窗户,可以随时反射天空的景象,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这面漂亮的镜子,落日的余晖打在上面又反射回来,流光溢彩,格外的耀眼。但由于四面造型一致,很难分辨出相关的地理位置,要将它当做路标恐怕只会更加迷糊。我现在就很迷糊,没有方向,找不到出路,原本以为会在西雅图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像祁树礼经常描绘的那样,生两个孩子,快乐地生活,闲暇时一家人开游艇出去度假,享受天伦之乐……我并不拒绝这样的生活,所以我一直平静地生活在西雅图,平静地接受既定的人生。可是命运也太奇怪了,在我趋于平静的时候又将这个男人送到身边来,又一次带给我毁灭性的爱,这爱毁了自己不要紧,只怕还会毁了无辜的人。就让我在心底为他立着那块碑不好吗?为什么偏要将他送到我面前?
一路上我都在流泪。
耿墨池却一直视而不见。
到了湖区天已经黑了,我们的手还舍不得分开。他拉我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他抽烟,我欣赏夜色中的灯火港湾。电影《西雅图不眠夜》中Tom Hanks不眠时,就是面对这样的港湾,谁也无法拒绝这样的人间仙境,置身其中的人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它会将你所有的情绪无限放大,喜悦的时候无比喜悦,悲伤的时候无比悲伤。
“你不要太难过,我会跟他解释的。”耿墨池安慰我。
“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呢?”我抽泣着问。
“怎么,想赶我走?”
“是啊,你这个恶棍,我痛苦的时候你不会给我快乐,我生活平静的时候你又来捣乱,你真是个恶棍……”
他伸手一把搂住我,“是,我是恶棍,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不是恶棍呢?”深吸一口气,又说,“可我舍不得走,原本来的时候没打算走进你的生活,我租下船屋,只准备偷偷看你几眼就走的。可是看了一眼就想多看一眼,停留了一天就想多停留几天,好几次见你在湖边喂鸳鸯,我真想从船上跑出来,晚上我在你家楼下徘徊,看着你房间的灯,想着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我真的好难过。我拼命跟你的邻居套近乎,向她打听你的一切事情,知道你的事情越多,就越舍不得走了,直到在报纸上看到你家招聘钢琴教师的广告……”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会伤到他的。”
“你很在乎他是吗?”
“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这个我知道,我听说了,也看到了,他对你很好,这也是让我欣慰的事情,如果哪天我离开这个世界,你至少不会没有依靠。”
一听这话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从来就不敢想你会离开这个世界……”
“我从来就没想过我会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他把我搂得更紧些,“正因如此,我才强烈地渴望多看你几眼,放心,我不会逼你离开他的,我没资格这样要求你,我会求他,让我留在你身边一些日子,我保证不破坏你们的感情,我可以求他,给他作保证……”
“你现在这个样子是给我作保证吗?”
如一声霹雳,身后突然传来冷冷的质问。
我们几乎同时回头,看见穿一身居家服的祁树礼就站在我们身后,目光犀利,表情悲伤……
NO.2当我坠入爱河
祁树礼要带我去耿墨池的船屋。
昨夜回到家,他没有暴跳如雷,而是推心置腹地跟我谈心,这样反而让我很难过。这正是这个男人的厉害所在,把自己筑成铜墙铁壁,很少流露内心的情绪,偶然不小心露出来,又会马上收回去,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见到耿墨池他固然很意外,但随即就恢复了镇定,冷冷地打了声招呼就拉我回家了,临危不乱一直是他的看家本领。回到家再跟我谈心,让我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他却又反过来自我检讨,说最近工作忙忽略了我云云。我不知道是佩服他这一点,还是畏惧他这一点,跟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两年,我从没看透过他。
但我还是跟他作了解释,说耿墨池破产了,又欠了很多债,没办法才躲到这来的。
“破产了?他跟你说的?”祁树礼反问。
“嗯。”
“你相信?”
“我为什么不相信,这也值得撒谎吗?”
祁树礼当时奇怪地看着我,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个白痴,表情分明是不信任,忽然他冷笑了起来,笑得很怪异:“我的考儿,Cathy,要我怎么说你,你的年龄也不小了吧,脑子也不会这么不好使吧,你真的相信他破产了?”
我急了起来,争辩道:“是破产了,他没地方住,只能住船上,身上穿的也都是旧衣服……”
“哈哈……”祁树礼大笑。
“你笑什么,他落魄了,你很高兴吗?”
“落魄?落魄会住船屋?你知道那船屋有多贵吗?”
“是他租的,又不是他买的,而且他还不让我上去,说里面很寒酸,怕我见了难过……”
“寒酸?”
“是的,下午买东西他都是刷的我的卡,他……”话没说完,我就打住,嘴巴张着,我说什么,刚才我说什么?
祁树礼脸上的笑容说没就没,眉心都在跳:“好啊,真是不错,穿着我的衣服,带着我的女人,刷着我的卡,他可真是寒酸啊,这辈子我怎么会碰上这么个克星,明天我就带你上他的船屋瞧瞧,看他有多寒酸!”
第二天是周末,他没有去公司,一用过早餐就带我上耿墨池的船屋。天还很早,湖区一片宁静,湖面弥漫着薄薄的水雾,三三两两的鸳鸯在水中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依偎缠绵,好像也是刚刚睡醒。耿墨池的白色船屋就停在岸边,很醒目,非常气派,这个时候我已经有点怀疑了,里面真的会很寒酸吗?
祁树礼到底还是绅士,牵我踏上甲板后,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Good morning,may I come in?”
我原以为他要破门而入的。
“Who?”是耿墨池的声音,清晰而充满磁性。
“Your Neighbor.”
邻居?他还真会套近乎。门开了,耿墨池先是诧异,然后就是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Good morning,welcome two honored visitors.”
他对我们的突然来访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难道已经料到祁树礼会上他的船?他今天的样子真是养眼,上穿白色宽松毛衫,下穿米色灯芯绒裤,像是刚洗过脸,人显得很精神,我注意到,他脖子上带的那根项链就是昨天在议会山大街的精品店里买的。他知道我在打量他的项链,趁祁树礼没注意,冲我挤挤眼。
这就是他寒酸的船屋?
我站在门口,差点栽倒在地,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简直……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地上铺着厚厚的米色拉毛地毯,印第安的图案很抢眼,好柔软,踩在上面感觉像踩在云端;天花板、墙壁都镶着暗花纹的墙纸,非常华贵;家具都是白色的,上面的摆设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他放在我家的那个上千美元的水杯看来只是小菜一碟;这里显然是会客厅,靠窗的地方摆着架钢琴,而对着电视墙摆放的则是一套纯白的羊毛沙发,他拿到我家去的那个靠垫跟这无疑是一整套,沙发坐垫上铺着一整块白色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我战战兢兢地坐在上面,感觉像欧洲的某个宫廷的王妃,祁树礼在我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我脸上,询问的意思。我窘得无地自容,狠狠地瞪着耿墨池。
“两位光临寒舍,真是让耿某受宠若惊。”耿墨池说起了中文,没看我,镇定自若地冲他的老邻居微笑。
“你这还叫‘寒舍’,我那里岂不成了草房?” 祁树礼似笑非笑,目光犀利。
这两个绅士相伴而坐,礼貌客气,举止高贵,你点头我微笑,颇有点两国元首会面的意味。祁树礼问:“听Cathy说,你破产了?”
“是。”
“损失严重吗?”
“都破产了,还有什么不严重的。”
“哦……”祁树礼四处张望,意思很明白,破产了还住这么豪华的船屋。
“我想你可能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我在感情上破产了,”耿墨池不慌不忙,长叹一口气说,“事实是两年前就破产了,失去了最爱,一个人漂泊在异国,怎么能不凄凉啊。在感情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婚姻也是如此,现在我跟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人收留我,没有人爱我……”说着故意拿眼神瞟我,祁树礼察觉到了,脸色很不好看,冷冷地说:“西雅图难道有收留你的人吗?”
耿墨池把目光转向他的老邻居死对头,刚才还傲慢不羁的,瞬间就变得伤感无助,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我知道你不会让人收留我,我也没有抱这个奢望,但我想远远地看着,教她弹弹琴,不会破坏你什么,也不会夺走你什么,你应该不会对我不放心,事实上我有什么是让你不放心的呢,我没有能力给予她幸福,因为我连命都不是自己的,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一个将死之人,还敢谈什么爱情……”
祁树礼的表情有点复杂了,显然他没料到耿墨池会放低姿态,他看看我,又看看这个“将死之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我了,我有什么能力跟你竞争,而我其实很感激你,第一次在湖边偷偷地看到她,面色红润,那么有光彩,跟两年前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说着他朝我看,目光飘忽不定,曾经的斗志、犀利荡然无存,刚才还是精神焕发的,一下就变得疲惫无神,仿佛是一个跋涉多年的旅人。我眼眶一热,几乎掉下泪来。他又把目光转向祁树礼,淡淡地说,“你让她生活得这么好,我真是很欣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没有牵挂了,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她若跟我在一起,只怕会死在我前面,所以对于你我真是没话说……”
“我也没话说,”祁树礼打断他,看着他直摇头,“从内心来说,我很同情你,也佩服你,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对爱还这么执著,千里迢迢追到这儿来,如果我拒绝你的要求,好像显得我太无情,只怕她也会恨我,但是……”
“但是什么?”
“我是真的对你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会对她怎么样,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她的人品,你们不会做出让我难堪的事。但我就是不放心,怕她的心又会死在你身上,我花了两年时间才让她健康起来的……”
耿墨池望着我:“考儿,你跟他说吧,你的心会死在我身上吗?”
“已经死过了。”
“对,已经死过了。”耿墨池把我的回答扔给祁树礼。他倒是会捡现成的。
祁树礼的目光在这位“破产”的钢琴家脸上扫来扫去,沉吟片刻,终于表态:“那好,你可以教她弹琴,不过我可得约法三章。”
“请讲,我一定遵照执行。”
“第一,上课时间每天不得超过两小时,我会叫朱莉娅盯着;第二,除了学琴,不得私自见面,或者外出;第三,除了上课,你不得在我家附近出现……”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
“还有吗?”耿墨池问。
“暂时只有这些,若有其他的,会随时补充。”
“好,我答应。”
“你能做到吗?你要知道,你违反其中的任何一条,我就会取消这个协议。”
耿墨池呆呆的,脸上露出笑意,眼底却泛滥着悲伤。在他眼中,我仿佛看到了一条被雨淋湿的河,水流潺潺,欲语还休,像是飘荡的无所寄托的亡灵在呜咽。他还活着,却让我看到了他的“亡灵”!心,如一段撕裂的锦,顿时汩汩地涌出鲜血,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瞬间袭来。
他却回避着我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祁树礼,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什么都答应你,就是要我上你家擦地板我都答应,只要可以每天教她弹琴。”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奔涌而出。擦地板!骄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仅仅是为了每天两个小时的见面,他竟然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放下自己比命还尊贵的尊严,看到他这么凄惨地挣扎,我受不起,感觉更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祁树礼显然也受到震动,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僵硬如一尊斑驳的石像,冷冷地逼出一句话:“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坚持自己的尊严,没有时间跟你作无谓的抗争。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一年,一年能做什么,看到她,就是我余生唯一能做的事。除此以外,我对自己,对人生包括对她,都已经无能为力,记住她的样子,走的时候不会太孤单,在天堂也不会那么寂寞。”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船屋的,虽然我已经很努力地命令自己坚强,可一到岸边还是崩溃,因为这时从他的船屋里传出的钢琴声,分明是电影《西雅图不眠夜》中的主题曲《当我坠入爱河》,哀哀的琴音仿佛来自天外,像一阵风,在辽阔的湖面上飘荡,如泣如诉,揉碎清晨的薄雾。我蹲在湖边捂着脸失声痛哭。
“还说你的心不会死在他身上,你这个样子是活着的样子吗?”祁树礼站在旁边,又气又恨。我捧着脑袋,朝他摆摆手,“你走,你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怕你死在这儿。”
“那就让我死在这儿。”
“我真的比他差很多吗?”
“我不想说,我什么都不想说,你走,走……”
午餐祁树礼没在家吃,出去应酬了。我吃不下,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发呆,明明隔着密密的树林看不到山坡下的湖边,可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边。我知道他不敢上来,我也不敢去看他,只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却像隔了天涯。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Monica打电话过来,要我去她新搬入的公寓玩,说崔英珠也在那里。她们是我在西雅图的朋友,在西雅图大学认识的,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疯。Monica是法国人,去年从西雅图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法资公司当翻译,崔英珠来自韩国,是学设计的,还在学校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因为性格相投,又对彼此国家的文化感兴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快乐。跟着Monica我学了不少法文,日常口语是没问题的,而英文学了两年还是半生不熟,我一开口说英文她们就笑,我的英文除了祁树礼大概很少有人听得懂。崔英珠则经常给我们做泡菜吃,但她一点也不像传统感觉上的韩国女人,性格火暴,非常泼辣,动不动就以拳脚说话。三个人中属Monica最优雅,又会打扮,女人味十足,每次从法国回来就给我们带香水,在她的影响下我和崔英珠都喜欢用香水。而我隔三差五地就托人从中国带小礼物来送给她们,也很得她们的欢心。
Monica新搬入的公寓就在议会山大街,跟我那儿隔得不远,不用坐车,步行半个小时就可以到。我一进门,她们就抱着我又亲又吻的,英珠更是掐住我的脖子将我顶到墙壁上,质问我为什么几次都放她鸽子。我的天,不是说韩国女人温柔贤惠吗?怎么我遇到的就跟个母夜叉似的。我见她掐我的脖子,索性一脚踢过去,因为进房间前已经脱了鞋,我的杀伤力不大,她一把将我拦腰抱起放倒在地,两个人在木地板上“打”了起来。自从认识这个死丫头,我受其影响已经有了严重的暴力倾向,两个人经常说不了几句话就“动手动脚”。
Monica的新公寓很漂亮,木地板,全景的落地大窗,欧式家具,法国人的浪漫在Monica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一般来说,浴缸是放在浴室的,可是这位大小姐竟然把浴缸放在卧室,我和英珠问为什么这样,Monica用法文回答说:“哦,亲爱的,谁说浴缸一定要放在浴室,你们不觉得放在卧室里更有情调吗?”
我和英珠一起摇头。
“想象一下啊,”Monica循循善诱,“当我跟波克约会的时候,我在浴缸里洗澡,他躺在床上欣赏,他可以看到我,我可以看到他。可以在床上,也可以在浴缸里,该是多么的浪漫激情,告诉你们,我就是看中了这个浴缸才搬进这套公寓的。”
原来如此!英珠倒没什么,我却是脸红心跳。Monica的男友波克是挪威人,做钟表生意的,我见过两次,印象就是这老外话多。跟他见面,千万不要跟他扯闲话,否则你就将领略到什么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尽管大多数话我听不懂,仍要礼貌地不停点头,还要面带微笑。当然我说的话他也很少听得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的是英文,刚学不久,没说几句波克就用法语问Monica:“亲爱的,她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英珠当时也在场,笑得快趴到桌子底下去。这个笑话一直跟随我至今,没事她们就拿出来晒晒。耿墨池也是的,一听我说英文就皱眉,要么就咳嗽,总之是非常痛苦的样子,因为怕他的心脏承受不了,我就很少跟他说英文。而我和Monica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则是什么话都说,英文、法文、韩文、中文,热闹得跟开联合国大会似的。这天下午我们先上街采购一番,回来就在公寓里煮东西吃,顺便喝了点Monica从法国带回来的葡萄酒,三个疯女人光着脚,拿着酒瓶围着打转转、跳舞、唱歌,一直闹到深夜才散场。
我想我是喝多了点,摇摇晃晃地摸到湖区的家时,还没进门就跌倒在花园的草地上,草地上很软很舒服,满天都是星星,我就势便睡了过去,朦胧中身边传来说话声,首先是朱莉娅的,“Sir,Sir,come here.Miss Cathy is here!”
“Cathy,Cathy,醒醒!”有人拍我的脸,好像是祁树礼。接着我被抱了进去,怎么上的楼,怎么睡到床上去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早上醒来,满室都是阳光,头有点疼,记忆也一点点的回来了。心里顿时有点悬,昨晚喝酒喝到这么晚回来,祁树礼肯定不高兴,平常我怎么胡闹都行,但就是喝酒这一点他很不喜欢。我忐忑不安地洗漱完,下了楼,耿墨池已经静候在沙发上了,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衬衫,白色的裤子,儒雅高贵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雇主祁树礼就坐他旁边,冷着脸,自顾抽烟,看到我下楼,脸色更难看了,“我以为你起不来了,喝成那样,今天还用学琴吗?”
“当然要学。”
我还没说话,耿墨池先说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让我的学生偷懒!”说着起身走到钢琴边,指着琴凳说,“过来,把我前天教你的曲子弹一遍。”
完全是一副命令的语气。不带半点情感。
我乖乖地过去坐到琴凳上,揭开琴盖,也不敢看他,直接弹了起来。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弹。坐在我们身后的祁树礼也没有出声,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背对着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仍然可以感觉他尖锐的目光从背后刺穿了我的胸膛。气氛有些僵。
我偷眼看耿墨池,眉头紧蹙,脸上也是僵僵的。但是他很有耐心,弹错了的时候,他并不是像往常那样敲我的脑袋,揪我的耳朵,而是手把手地纠正,说话轻轻的,询问的眼神很温柔,让我有些不适应,也让我感觉到彼此难以言语的悲伤。
忽然觉得很屈辱,身后那双眼睛让我如坐针毡。今天不是周末,他怎么不上班呢?他是故意监视我们的吗?我觉得祁树礼有点过分。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我看到耿墨池的脸色有些发白,突然意识到他还没有吃药,连忙吩咐朱莉娅赶紧拿水来。
“你怎么样?快点儿吃药吧。”我拿过朱莉娅手里的杯子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杯子,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药,我注意到他的手都在抖,显然已经撑到了极限,我愣愣地看着他吃药,心,痛得滴血。
可是他刚吃完药,放下杯子,气都没喘过来,祁树礼就下逐客令了,“好了吗?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语气冰冷似铁。
耿墨池尴尬地起身告退。脸色还是发白,脚步有些凌乱。
“我送你吧。”他的样子让我很担心。
“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客厅,落地窗外,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无力地晃动着。我也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泪水在眼中打转。
“不必这个样子吧,生离死别似的。”祁树礼冷冷地看着我。
我横了他一眼,“他是个病人!”
“是吗?那我呢,我算不算是个病人?”他的目光像刺,很不客气地扎在我脸上,“从爱上你的那一年开始我就病了,一直病到现在,你什么时候用过如此动人的眼神关注过我的病情?”
“什么眼神?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刚才看他的眼神,让我很难受……”
“我现在也很难受!累了,我上去休息!”说完我就气呼呼地上楼,他在后面又阴不阴、阳不阳地扔了句,“爱情是自私的,考儿……”
他又叫我“考儿”,而不是Cathy!
我明白他的感觉,叫我“Cathy”的时候我活在现在,叫我“考儿”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过去。其实他不懂的,过去和现在,感情和爱情,悲伤和幸福,永远不可能同在一个空间,面对他,我或许是幸福的,可是面对耿墨池,我永远只有悲伤,哪怕跟他嬉笑打闹时也很悲伤。这是我和他独有的空间,祁树礼是永远也进不来的,不是我要将他拒之门外,而是如他刚才所说,爱情是自私的,已经接受了的就如长在心里的刺,已经连着肉了,痛,却拔不出来,怎么可能再接受别人?
晚上,祁树礼见我一天没理他,似乎想修复我们的关系,上床后搂着我对我格外缠绵,我反应冷淡,整个人木木的。后来干脆用背对着他。
“考儿,别这样……”
“他时间不多了,身体已经是那样了,还能怎么着?”我哽咽,把被子揪得紧紧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控制不了嫉妒的心。”他伸手扳我的肩膀,试图让我面对着他,我拉开他的手。他不管了,直接抱住我,“考儿,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说着动情地亲吻我的脸颊和耳朵……
他起身去浴室的时候,我的眼泪无辜地滴落在枕旁。
他很快就入睡了,可能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体力不及以前了。而我还醒着,身体的痛,远不及心里的痛。也不知是何缘故,现在每次跟他亲热我都会感觉很痛,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的。耿墨池出现后,我无法将自己的心从他身上拉回来,再面对祁树礼,我只剩具干涸的躯体。
夜已经很深了,我还是无法入睡。他的鼾声让我心烦意乱,于是起身到阳台透气。阳台上的风很大,天上没有月亮,远处湖岸的灯火却还在闪烁,照亮了半边天。目光收到近处,突然,我发现在楼下马路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个人,路灯照在他身上,看不清脸,却可以看到他比夜晚还寒冷的寂寞。我知道是他,捂着嘴差点哭出声。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我,目光穿越沉沉黑夜抚摸我的脸,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了他独有的薄荷烟草的味道。是的,他在抽烟,烟头微弱的亮光像他可怜的心跳,在夜色中格外刺痛我的眼睛。我朝他打手势,要他离开,风这么大,他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对我的手势无动于衷,直直地看着我……
我知道白天在祁树礼的注视下他不敢看,当时他走出客厅没有回头,背影决绝,可只有我感觉到他伤感的留恋。我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地哭泣起来,拼命捂着嘴,扶在栏杆上,痛苦地缩成一团。他不忍我这样,终于起身了,却没有离开,走到楼下花园的栅栏边,仰着脸看我哭泣。泪光中,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低下头,狠狠地抽烟,最后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默默离开了,背影消失在雾气重重的林荫道。
清晨,祁树礼去公司了,我连早餐也没吃,就来到马路对面的长椅边感觉他昨夜留下的气息。椅子下边一堆的烟头。我粗略地数了数,不下二十个。烟头上肯定有他的气息!我掏出手绢,将烟头一个个捡起来,包好,放入口袋。
每天他都准时来上课,决不多作停留,只有两个小时。他教得很认真,我也学得很认真。祁树礼再没有在场“观看”过,我们想都没想过有什么越轨之举,事到如今,我已经很满足了,每天都能相处两个小时,感谢上天还这么仁慈。
他每次走后,总会在烟灰缸里留下几个烟头。我总是偷偷地将他的烟头收起来,藏到一个铁质的首饰盒里。我如此珍惜他留下的东西,就是想多留一点他的气息。有一天他真的走了,这些气息可以成为我最昂贵的“氧气”,让我可以继续呼吸,坚强地活下去。对我而言,那些烟头胜过这世上任何华贵的珠宝,胜过我曾经所有的珍藏。
祁树礼见我们一直很“规矩”,对耿墨池的态度也好了很多,有时候他在家,上完课还会跟耿墨池聊几句。偶尔还会留他吃饭。两个男人在饭桌上谈笑风生,我很少有插嘴的份,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们是多么融洽的挚交。
这天吃过饭,祁树礼提议到附近酒吧坐坐,耿墨池答应了。祁树礼开的车,我和耿墨池坐后面。到了议会山大街,在一间颇具艺术氛围的酒吧前,祁树礼停下车,亲自开车门,牵我下车,随即又搂住我的腰。耿墨池视若无睹,昂着头径直进了酒吧。我瞅了一眼祁树礼,他一脸平静,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我的心里有些不快,明知道他是个病人,还这么刺激他。
祁树礼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进去就有人跟他打招呼,我这才注意到这间酒吧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乌烟瘴气,典型的欧洲中世纪风格,古典奢华,很有贵族气派,三三两两的“鬼佬”凑在一起,看衣着就知道不是泛泛之辈。我们三个人刚在一张台子上坐下,一个身着迷你裙的金发女郎就过来坐到了耿墨池的身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跟祁树礼是一对,耿墨池落单,长得那么帅,又一身名牌,自然吸引人们的目光。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耿墨池对那位女郎并没有像没见过世面似的怯场,几句话就打得火热,艺术家的浪漫气质,流利的英文,让那位露着半个胸脯的女郎毫不犹豫地贴上了自己的半个身子,而祁树礼则搂着我眉开眼笑,热情地招呼那个女郎,问她要喝什么。
“What do you want to drink,my dear?”耿墨池也问她喝什么。
“I?d like the same as yours,darling.”女郎含情脉脉地瞅着他,说他喝什么她就喝什么。
耿墨池微笑着跟侍应说了他要喝的酒名,祁树礼也点了他要的酒,给我只点了香槟。我闷闷地喝着,耿墨池却和那个女郎贴得更紧了,温柔的眼神,优雅的谈吐,不但吸引了这个女郎,连旁边几个女人都在打量他。看他这架势,绝不是初出茅庐,应是情场老手吧,我怎么忘了他曾经在巴黎混过数年……我的情绪很低落,怏怏的,祁树礼察觉到了,“怎么了?不舒服吗?”他用中文问我。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连摇头。
“不要在意啦,男人嘛,逢场作戏,很正常的。”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
耿墨池不知道听到我们的谈话没有,搂着那个女郎高声说笑。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要回去,祁树礼起身,耿墨池也站起来了,而那个女郎则挽着他一直跟到了酒吧门口。看她那意思,大概希望耿墨池带她回家过夜。耿墨池搂着她也很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和祁树礼站在车边,看他怎么继续,只见他很深情地问女郎愿不愿意跟他来:“Oh,baby,I really need you.Would you like to go with me?”
“Of course,my dear!”女郎满口答应,女郎勾着他的脖子就要去吻他。
“But,but……”耿墨池搂着她的腰,露出遗憾的表情,突然出人意料地砸出一句,说他是病人:“Dear,I am a patient,won?t you care about that?”
女郎很诧异,连忙追问什么病:“A patient? What illness have you got?”
“AIDS!”耿墨池一本正经地答。
女郎像遭了电击般,迅速就从他身上弹开了,一句话也不说掉头就走。
这个时候我已经蹲在地上起不来了,捂着肚子笑得要抽筋,祁树礼也在呵呵地笑,瞅着他说:“亏你想得出来,艾滋,干吗吓走她,这么好的夜晚有个女郎陪着其实是很不错的。”
“谢谢,我不需要!”
耿墨池突然就板起脸,抄着手走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神色冷峻。
“我送你嘛。”祁树礼表现得很有风度。
“不必麻烦你了。”耿墨池说着钻进出租车,看也不看我,招呼司机绝尘而去。我僵僵地站起身,再也笑不出来了。我知道,他今晚受了刺激,很明显祁树礼是有意带他到酒吧的,故意让我看他如何逢场作戏。我顿时周身冰冷,祁树礼拉我上车,我手一甩,直接跳上一辆出租车也扬长而去。
“Cathy!……”祁树礼在后面喊。
我在Monica的公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她大概已经去公司上班了,公寓里只剩我一个人。昨晚一气之下我就跑到这来了,冷静一想,也许他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可我还是很生气,耿墨池还能撑多久呢?他现在这种状况还有可能过那种风花雪月的生活吗?那岂不是要他早点死?
从手袋里掏出手机,二十几个未接电话。
我赤着脚冷冷地靠窗坐在木地板上,心烦意乱。
快中午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回去,没准他会去找耿墨池要人。一进门,人还没站稳,祁树礼就从沙发那边弹起来,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找了你一夜!你怎么总是这么任性?……”
我推开他,径直朝厨房走去,“我肚子饿了,等我吃饱了再说。”
“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Cathy!”
“我叫考儿。”
……
祁树礼下午没有再去公司,怕我又跑。吃过午饭他试图跟我谈心,我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只冷冷地抛给他一句:“不要再去惹他,刺激他,伤害他,他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如果你不想以后我恨你的话,离他远点!”
“在你心中,我还是不及他……”
“等他死了你再说这些话吧。”
说完我就上楼蒙头大睡。恨不得睡死过去。混乱的现实,无法继续的爱情,可怕的一年期限,不知道怎么面对,不敢面对。晚饭我没有吃,一直躲在被子里流泪。我又拿出那个首饰盒,打开,跟往常一样数里面的烟头。我想我是真的病了,守着这一盒烟头又有什么意义,该走的终究要走,想留的留不住。一年啊,我只能收集他一年的烟头,一年后我怎么办?焦虑、恐惧、绝望,我想我终究会被折磨至死……
“你在看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祁树礼的声音。
我吓得赶紧盖上盒盖,惊惧万分地把盒子抱在胸口。
“没,没看什么。”我竭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
“那你慌什么?”他充满疑惑地打量我,目光落在了首饰盒上,“可以给我看看吗?”
“没什么看的啦,就是以前你送我的那些首饰……”
“给我!”
“Frank!”
“给我!”
我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他,但这明显更加刺激到他,他不由分说就过来抢,力气很大,一下就抢了过去。在打开盒子的一刹那,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和他完了!
“这……是什么?烟头?谁的烟头?”他诧异地瞪着我。
我低下头,不做声。
“说!”
我还是没出声。
他颤声逼出两个字:“……他的?”
什么都明白了!他抱着那盒烟头脸色发白,这个时候什么解释都是无力的,他愤怒到极致,猛地摔下盒子,烟头顿时撒了一地。这下刺激到我了,“不!”我扑过去,不顾一切地去捡那些烟头,一边哭一边捡。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留下一点他的东西,给我卑微可怜的爱情留一点点纪念,我做错了什么?!
“不许捡!”他居高临下地冲我吼。
我没听他的,流着泪还是一个一个地在捡。
“我说了不要捡!你听见没有,不要捡!!”他已经是在咆哮了。
我顾不上,眼里只有这些烟头,这是他唯一可能留给我的东西,哪怕爱情已经死去,让我怀念他曾经的存在也好啊。
祁树礼暴怒!
他抬脚就去踩那些烟头。我尖叫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些烟头碾碎,我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脚,求他不要踩,他一脚踹开我,踩得更凶了,眼看地上的烟头顷刻间成为粉末,我也失控了,尖叫变成惨叫。
最后一个烟头在床边。我和他同时都看到了,同时扑向那个烟头,我快一点点,手抓住了烟头,可是他的脚却踩在了我的手上。
“松手!”他恶狠狠地冲我咆哮,眼睛通红。
我趴在地上,倔强地抬眼看他,就是不松手。
“我叫你松手!”
他完全变得陌生,穷凶极恶的样子像要吃人,昔日的温情款款难道都是装的?这才是他的本相?我不会松手的,我想我不会松手的,哪怕是他把我的手辗碎。他真的开始碾了,咬牙切齿,没有一丝的怜悯,我几乎听到了指骨碎裂的声音。但是我没有哭,都说十指连心,可是痛到极致反而麻木了,只看到殷红的血从他的脚下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地毯,我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早上,耿墨池照常来授课。
我下楼,一声不吭地坐到了钢琴边。想必我的脸色见不得人,他皱着眉头打量我,“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连忙掩饰,“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他拉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对我的话半信半疑,“把前天那首练习曲弹一遍。”
我坐着没动。
“没听到吗?要不要再重复一遍?”
我抖抖地伸出手,右手几乎抬不上来,指头全是乌青。他一把抓起我的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
“这个样子也叫没什么?”他举着我乌青的手,眼神绞痛,“你知不知道对弹钢琴的人来说,手就是命?”
“我没有这个命,成不了钢琴家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想说。”
“考儿!……”
老天,听清没有,他又叫我考儿了!来西雅图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这世上只有他的呼唤才能让我如此沉醉,又如此心碎,我愿意为他受任何的罪。
“墨池!”我抓住他的肩膀,泪如雨下,“带我走吧,远远地离开这里,哪怕让我跟你一起去死,也请你带我走……”
“别说傻话了。”
“不,墨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努力将你从我的生活中抹去,每次差点成功,最后还是发现我不能没有你,离开你,我会死的!”
“考儿听我说,我是个男人,虽然算不上是好男人,但为人基本的原则还是有的,你现在是他的人,如果我带你走,那我将自己的人格置于何地?况且你也知道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了,一年后呢,你怎么办?跟我一起死吗?不,考儿,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好好活着,为你自己活,也是为我活……”
“不!”我扑进他的怀里,箍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墨池,我不信医生的话,他是吓唬你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你应该知道的,墨池!……”
“考儿!”
他也动情了,搂紧我,心神俱碎。
我们两个苦命的人,爱情如此卑微,上天连最后相伴的岁月也不给我们,哪怕是把我们扔到荒无人烟的旷野,只要能在一起,哪怕是死在他怀里,也好啊。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他的怀抱更温暖,他的气息,他的心跳都会是我最好的祭奠,我要的只是一个归宿而已,哪怕坠入的是坟墓,那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我忽略了,我们不是在旷野,我们是在西雅图祁树礼的豪宅,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就在我们身后……
“你们在干——什——么!”
耿墨池进医院的事,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是他的助理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就知道会这样,祁树礼扇我一巴掌的时候,他来护我,结果祁树礼对他恶语相向,完全没把他当个病人,他的心脏不能受一点点的刺激,当时脸就白了。我哭着哀求祁树礼别再骂他,结果又被扇了一巴掌,到现在我的半边脸都是肿的。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这么宽容地接纳你,让你做她的老师,结果你还是让我失望,你不就是要死了吗?死就死啊,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叫我去死,我也可以,枉我把你当君子!既然要死就安静地去死,为什么还要来纠缠不清,明知道她心里放不下你,还跑来纠缠,你想干什么?想要她跟你去死吗?她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别梦想我会成全你们……”
这些话从祁树礼的嘴里骂出来,要有多刺耳就有多刺耳,我都受不了,何况耿墨池。他离开的时候脚步踉跄,祁树礼还追到门口骂:“别再进我家的门,别让我在西雅图看到你,你滚!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接下来的事我就很模糊了,脑子里一直在轰鸣,直到耿墨池的助理给我打电话,我才醒过神,忙不迭地赶到西雅图市中心的医院。
他还在昏迷。在特护室里。
我见到了他的助理,很年轻精干,他跟我说耿先生是昨晚送进医院的,早上醒了一会儿,一直叫我的名字。助理在他的手机上找到我的号码,这才打电话告诉我。
“他的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得送回日本。”
“回日本?”
“是的,那里有他的特护医生,了解他的病情。”
“什么时候走?”
“等他病情稍微稳定一点。”
我一直趴在特护室的玻璃窗上看他,鼻腔中插着氧气管子,连呼吸都要借助机器。“对不起!”我在心里请求他的原谅,都是我,要不他怎么会这样?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我扑到他身边,他不能说话,只能无助地看着我,抖抖地伸手抚摸我红肿的脸。我让他什么都不要说,我告诉他,我决定离开祁树礼,要陪他到最后。他叹口气,直摇头。
大颗的泪珠从他眼中滚落下来。
我一直守到半夜,等他睡去后才回家。
祁树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我上楼。
“我会给他找最好的医生。”他在我背后说。我站在楼梯上冷笑着回头:“算了吧,都结束了,我过两天就走,跟他一起去日本。”
“你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是你毁了这一切,本来我是想跟你一起生活下去的,看样子不行了,请尊重我的选择,也请尊重你自己。”
说完这句话我就上楼睡去了,没有睡主卧,而是睡在客房。怀中抱着的,仍然是那盒破碎的烟头。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温度给他生命的热度,哪怕是把自己的心跳借给他都可以,折我一半的寿命给他也可以,或者是全部都可以!永生吧,我的爱情!
早上醒来,一睁眼就看到祁树礼坐在床边。
阳光从他背后的窗户投进来,反而使他的脸显得很暗。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怀中的首饰盒。我生怕他又抢了去,紧紧地抱在怀里。
“起床吧,我带你去看医生,你的手好像感染了。”他轻声说。
手感染了?我从被子里伸出手,吓一跳,整个右手都肿了,指头由原来的发青变成了发黑,破了皮的地方已经明显的有化脓的迹象。一直忽略,到现在才感觉锥心的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疲惫无助地看着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应该知道。”
“我没有怪你,你没有错,因为我知道你爱我,爱没有错!而我爱他,我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我不该接受你的爱,从而让你陷到现在难以自拔,就像我自己也难以自拔一样,已经改变不了了,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值得你再牺牲,我也不会再牺牲自己,勉强跟你在一起……”
“不,不,考儿……”
他又叫我“考儿”了!很紧张,试图想挽回,可是我决然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一切,这个错误该结束了,我不能害他一辈子。
去医院包扎完后,回到家我就直接收拾行李,右手不能动,只能靠左手。几件衣服往箱子里一塞,抱着那盒烟头就准备下楼。祁树礼站在楼梯口,冷冷地看着我,他知道任何挽留的话都是多余的,我桀骜不驯的个性他再清楚不过。
“你要想清楚了,出这个门容易,再进来就难了。”
“我饿死在外面也不会再进来。”
“他不会带你去日本的。”
“凭什么这么说?”
“我了解他,如果他带你走,就会将自己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带我走,也无所谓,我一个人能生活。”
“你靠什么生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暂时住在朋友那里,我会找工作……”
“那就祝你好运了!”
祁树礼真是料事如神,耿墨池果然不带我走,趁我忙着搬家的当口径直回了日本。临行前发给我一个短信:别再跟他怄气,回去吧。我失魂落魄地赶到医院,正好碰见他的助理在结算医药费,他交给我一串钥匙,船屋的,说是耿墨池交代的,要我帮着照看。
“他还回来吗?”我问助理。
“应该会,如果他身体恢复得好的话。”
“哦,那就好,我等他就是了。”
这真是再好不过,我不用去挤Monica的公寓了,她男朋友经常出入公寓,我住在那里实在不方便。我随即将行李搬到了湖边的船屋。里面很整洁,显然每天都有人打扫,耿墨池是不会打扫的,可能是请的钟点工。船屋分上下两层,楼下是会客和用餐的地方,楼上则是卧室和书房。我只来过一次,没有到过楼上。
好大的一间卧室!占了半层,房间铺着厚厚的拉毛地毯,一边墙全是落地窗,正对着湖面,晚上欣赏湖岸的灯火阑珊肯定是美不胜收。这个耿墨池,到哪都忘不了享受。而房中间的那张大床则真的是享受,我扑到上面,好软啊,感觉睡在云上,枕头上似乎还留着他的味道,我抱着枕头,思绪飞扬。
接着我又参观了浴室和更衣室,偌大的衣橱挂满了最新款的男装,有的连标签都还在,显然一次也没穿过,亏他还在我面前装穷,说他破产!天下也只有我这样的大傻瓜才信他的话。他一直就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对生活的要求很高,这一点到哪儿都不变。他经常说我不懂得享受生活,没品位、没思想、没智慧,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爱我,可能是他见过的有品位、有思想、有智慧的女人太多了,突然见着一个次的,就当个宝了。唉,爱情真是让人很没有理智。
隔壁的书房也很大,他喜欢看书,这我知道,到哪儿都书不离手,难怪那么有品位。书可以让人充满智慧,谁说不是呢?可是当我拿起他放在书桌上一本没看完的书时,我差点笑落大牙,竟是一本英文原版的《哈利·波特》,这个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楼下的洗手间、厨房全都转了个遍,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一艘船屋,好奢侈啊!本来想打电话叫Monica和英珠也来参观,但一想耿墨池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又有洁癖,Monica还好,英珠那个疯丫头过来不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才怪,耿墨池回来了会扒我的皮的。
晚饭我弄了中西合璧的什锦饭吃,就是火腿啊,蘑菇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在一起炒的那种饭,不用单独弄菜了,很方便。一边吃一边望着餐厅窗户外的灯火港湾,真的很舒服。刚吃完,蘑菇还在喉咙里,客厅的电话响了,吓我一跳,谁会来电话?
“你在干什么?”是他的声音。
“吃……吃饭啊。”
“在我的屋子里弄饭?”
“……是的。”
“我杀了你!”
天哪,这像个病人说的话吗?前几天他还在特护室的,“小日本”的医术真的比“老美”强?一过去就起死回生?
“你小心点就是,把房子弄乱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他在电话那边叫嚣着,虽然声音还是很虚弱的样子,可是仍然感觉凶神恶煞。他对我一直很少有温情,即使偶尔温情,也多半是我要死不活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外表冷酷不羁,内心柔软,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个性。
“你在那边怎么样?”这是我最担心的。
“暂时死不了,你还可以被我折磨一阵。”
一听这话我鼻子就发酸,“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他以当年的语气回答。
我鼻子更酸了,声音也变得哽咽:“墨池,你要多保重,无论如何要回来,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我怎么交得起这船租费。”
“死丫头!”
“臭螃蟹!”
“母螃蟹!”
……
我们又在电话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起来,骂够了他忽然又要我弹琴给他听,他说他正躺在医院,闷得慌。我把电话听筒对着钢琴,随便选了首曲子弹了起来,右手包扎着不能弹,我用左手弹的,零零落落,很难听,但仍然听出是那首《当我坠入爱河》——《西雅图不眠夜》的主题曲!
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滴落在琴键上……
NO.3上帝的小仆人
刚过了九月,西雅图又开始了它漫长的雨季。因为太平洋暖流的影响,这里冬天并不冷,很少下雪,而是彻日彻夜的阴雨不绝。“一年下九个月的雨。”这是《西雅图不眠夜》中的经典对白。
事实上,从九月开始,直到第二年四月,整个西雅图地区都会弥漫着绵绵阴雨。从祁树礼豪宅搬出来的那些阴雨的早晨,我每天站在路边等公共汽车,看着公车穿过雨水和白色的雾气,驶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向自己慢慢开来,总有一种莫名的感伤。有时坐车经过华盛顿湖上的浮桥,窗外雨水击打着湖面,天地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忧郁而又怀旧,就像老照片或是老电影的色调。
难怪每年西雅图自杀的人数总是居高不下,也有很多人患忧郁症,这跟阴霾的天气多少是有点关系的,这样的坏天气难免让人心情郁闷。这不,已经半个多月了,淅沥沥的细雨,不大,却足够把没遮护的你浇透,而且没有一点儿停下来的迹象,给每天上下班的人带来诸多不便。这时,在西雅图的街头,能够见到各种各样的伞。经常可以看到衣冠楚楚的女士,举一把玲珑小伞,摇摇欲坠,风摆荷叶一般,当街优雅地走过。
也因为下雨,街头巷尾的绿树像被洗过般,格外地显出它们的青绿。我敢说,无论是在美国本土,抑或是在世界各地,大概找不到第二个城市能像西雅图这样,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地,整个儿都被密密的、几近原始的森林所覆盖。除去公路和停车场,几乎没有裸露的地面,到处都是树木蓊郁,草地青葱,甚至飘来飘去的雨、轻轻掠过的风,都带着青绿的颜色。在西雅图,最常见的树就是爱情树。现在不是爱情树的花期,只能见到满树通红的细叶,红得鲜艳,红得别致。其实青色也罢,绿色也罢,这是西雅图展露在人前的一种无穷无尽的魅力与诱惑,是别处难以见到的独特风光。
只是现在我已经没有闲情逸致来领略西雅图的风情了,生存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祁树礼在我搬出来后迅速冻结了我账户上的存款,还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把你账户上的钱冻结了,需要的话,来找我!”
我立即以一口蹩脚的英文还击他:“Thanks,I don?t need it now.But,if I starve to death in the street,Please tidy my body away and get a good rest in the heaven ,OK?” (谢谢,暂时还不需要,但如果我饿死街头了,您看在同胞的分上还是要给我收尸的,让我魂归故土,好吗?)
“OK!”祁树礼爽快地答应了。
我会去找他吗?我有手有脚,哪怕是到咖啡店端咖啡,也不会饿死。我马上着手找工作,没有学历,没有工作经验,也只能到咖啡店端咖啡。来西雅图两年,衣食无忧,从来没研究过美元的价值,这下好了,我贱卖自己的劳动就为了换那活命的美元。我查了一下账户,四个户头冻结了三个,仅剩的一个只有两千多美元,显然祁树礼还没有将我赶尽杀绝,留了点余地,起码这些钱在我找到工作前还可以撑一段时间。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没出去找工作,收钱的却上门了,耿墨池的船屋房租到期了,这家伙怎么不早说!
“How Much?”我问。
收钱的鬼佬是个黑人,人高马大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耀眼的白牙,让人不由得想起好莱坞恐怖大片里的怪兽。但他很友善,说耿先生当时预交了三个月的费用,他问我预备交多久的:“Mr Geng pay the fee for 3 months at that time ,But now,three months has passed,How long do you prepare to deliver in advance miss?”
我吞了口唾沫,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吃力地说:“En,I?ll pay three months as well.”
“OK,1800 US dollars for three months.”
“How……How much?”
“1800 US.”
我的腿一阵哆嗦,当时是站在甲板上跟收钱的鬼佬说话,差点就栽到湖里去了。但话已出口,收不回去了,只得乖乖地回屋取了1800美元给那长着一脸大胡子的鬼佬。那钱是我刚从银行提出来的,还没在手里捂热呢。我赶紧回屋翻开皮夹数了数,要命,仅剩不到400美元了,天天吃面包都不知道能不能撑一个月,西雅图是很富有的城市,消费水准很高的。
没办法,当务之急就是出去找工作!
还算顺利,我在市区一个规模不小的咖啡店找到了一份服务生的工作,旁边有好几栋写字楼。老板是个台湾人,大肚腩,人挺和气的,给我按小时计酬。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个时候我哪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的。
西雅图到处都有咖啡店,西雅图人也以喝咖啡著名。这是雨季为西雅图带来的生活习惯,灰色的阴云下,满街的水汽中,一路行来,浑身都是摆脱不掉的潮湿,这个时候若走进一家路边咖啡馆,屋子里腾腾的热气和温暖的灯光必会让你暂时忘却旅途的疲劳,变得惬意舒适起来,脑中也飘过一些不可言喻的情绪,有时是感动的,有时竟是愁苦的,都让人留恋不已。
但对于很多西雅图人来说,喝咖啡跟品酒一般,是很有讲究的,不仅是味道,还讲究咖啡的产地,咖啡豆研磨的方式,鲜奶与咖啡的比例,鲜奶的脂肪含量,鲜奶加热的程度等等。就像照方抓药似的,要求非常精确。一杯Espresso,是很浓的咖啡;一杯Latte,是咖啡中加入冒泡的鲜奶;一杯Mocca,是加入热巧克力。这里的人们习惯捧一杯这样精心炮制出来的咖啡,走进办公室,有滋有味地开始一天的生活。到了傍晚下班时分,再来咖啡店,坐在临窗的高脚凳上,把公文包、午饭盒、大衣、雨伞放在一边,把一天的紧张与劳碌也忘在一边,只管沉浸在咖啡的热气里,翻翻报纸,或是与别人闲谈几句。那种放松的感觉让人很是羡慕,至少我是羡慕的,因为我现在不再是个品咖啡的人,我卖咖啡。在我上班的这家咖啡店非常忙,每天早晨,很多在楼里上班的人都会涌到这里。我跟店里其他的伙计一样,穿着白衬衣、黑裤子,挂着墨绿色的大围裙,在闪亮的银色咖啡壶之间穿梭,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回到家累到连话都不会说。要养活自己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板的一家人都在咖啡店里帮忙,他妹妹跟我差不多年纪,叫珍妮,第一天下班时问我住哪里,我说住湖边的船屋,她立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因为在湖区住船屋或游艇的人非富即贵,她大概无法想象我住着豪华船屋还上她家的店里来端咖啡。
结束工作回到船屋,一进门我就趴到沙发上喘气。还没喘过气,门铃响了。一问,收水电费的。什么叫屋漏偏遭连夜雨,这就是!
这一漏就漏掉270美元……我仅剩120美元。晚餐我冲了杯麦片,就着一个面包应付过去。一边啃面包,一边骂耿墨池,干吗要住这么豪华的船屋,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啃面包都不够钱了。
第二天,我停掉了手机。
第三天,我在一间酒吧找了份晚上兼职的工作,也是服务生。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我居然撑下来了。每天晚上回到船屋,我数完钞票有时候连澡都没力气洗,直接摸到床上便呼呼大睡。有一天夜里,电话突然响了,我气得直想骂娘,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不是要我的命吗?
“谁啊?”
“吃了豹子胆吧,敢对我这么大声说话。”
“这么晚了,你打什么电话啊?”
“晚什么,我这边还是白天呢。”
“有事吗?”
“没事,看你活着没有。”
“……”
耿墨池什么时候挂电话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早上闹钟响的时候,我几乎要爬着出门。到了咖啡店,珍妮已经很不高兴了,因为我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不要以为都是中国人就可以得到额外的关照。这是她扔给我的话。
转眼入冬了,西雅图夜间的温度接近零度。我决定去一趟祁树礼的家,是他的家,而不是我的。一是想给爸妈打电话报个平安,他们很细心,会看号码的,我不敢在外面打;二是顺便再拿点冬天的衣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就带了几件秋装。进了门,朱莉娅很高兴地迎出来,说先生还没回来:“Sir hasn’t come back yet.”
“Oh,no problem,I‘ll make a phone call.”我说只打个电话。
祁树礼显然还没有将我们分手的事告诉爸妈,或者,他根本就不认为我们分手了,以为我只是耍耍小性子而已,挨不住了自然会回到他身边的。妈妈在电话里讲了一大堆的唠叨话,完了又说:“我最近找了一个老中医,很有名的,给你抓了点药,已经寄到你那边去了,不知道收到没有……”
“妈,我好好的吃什么药啊?”
“还好好的呢,都两年多快三年了,还没怀上,你不急爸妈可急,树礼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还无儿无女,这怎么行呢?你也是三十出头了,再不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高龄产妇是很危险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药到了要按时吃,我会让树礼监督你的。”
现在这种情况要我给他生孩子?怎么可能!
挂掉电话我就上楼拿衣服。打开衣橱,很吃惊,里面多了很多新装,连吊牌都没摘,都是顶级品牌,我随便拿出一件看,CHANEL的黑色裘皮短大衣,华贵耀眼,一看标价:12万美元。我打了个冷战,赶紧把衣服挂回去。显然这些衣服都是他准备的,他料到我要回来拿衣服。怎么说他这个人呢,他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不能回头,他随便找个女人成家过日子都要比找我好,我不想拖他一辈子。
“喜欢这些衣服吗?都是给你准备的。”
我僵住了。他总是喜欢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
“知道你要过来拿衣服,所以提前准备了。”
“你太费心了。”
“我愿意。”
“谢谢,我现在没有机会穿这么华贵的衣服。”我回头看他一眼,伸手拿出几件旧衣服,其实也不能算旧衣服,很多都是只穿过一两回的。又拿了几件毛衣,还有两条披巾,放到床上,准备找东西装。他拦在我面前,有股酒气,看样子刚喝过酒,伸手抚摸我的脸,“我们谈谈吧。”
我拿开他的手,绕过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进他怀里,不由分说就吻了下来。我挣扎着推开他,“干什么,我们现在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
“考儿!……”他满眼通红,低声叫了起来,“一定要这样吗?我们这两年不是过得很好吗?他一来,你就变了,我这么多年的付出难道仍然换不来你的爱?”
“其实我从来就没变,从爱上他开始,我就是这个样子了。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爱可以分出来,我早就分了,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拼命摇头,不争气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你真固执!”
“对不起,我不想害你,好好找个女人生儿育女吧,我不想你毁在我手里。”说着我抱起床上的衣服就要出去。
“考儿!”他在后面叫。
我没有回头,径直下楼。他站在楼梯上看着我出门,突然就咆哮起来,“我诅咒你们,你听好了,等他死了我再来收拾你!”
一句话刺穿了我的心。
我想我跟这个男人真的已经走到了尽头。
Monica从巴黎回来,又叫上我和英珠上她的公寓喝酒。一进门,英珠又要掐我,因为上次她约我到瑞尼尔俱乐部参加一个Party被我放了鸽子。我跟她从门口打到阳台,手脚并用,自从认识这丫头,我变得越来越粗鲁。Monica则视若无睹地在厨房准备水果沙拉,她跟我们不一样,典型的优雅淑女。
我们围坐在木地板上,一边吃水果沙拉,一边喝酒,Monica从法国带回来的葡萄酒。当她们得知我现在在咖啡店当服务生后大为吃惊,尤其英珠,充满同情地搂住我,抚摸我的脸蛋,“哦,可怜的乖乖,这么快就被甩了?”
“什么话,肯定是Cathy甩人家好不好。”Monica大多时候都在帮我说话。她们都知道我跟一个华人富商同居,也见过祁树礼,对他的绅士风度印象很深刻。
“不是啦,觉得合不来就分开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搬过来住嘛,外面租房很贵,反正我男朋友去了巴基斯坦要半年后才回来。”Monica说。英珠连连表示赞同,还说也要搬过来住,三个人住一起热闹。
“不必了,我有地方住的。”
“住哪儿?”她们异口同声地问。
“联合湖区。”
“游艇?船屋?”她们又是异口同声地问。
我怯怯地点点头。
啪的一声,英珠对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你还有钱住船屋?干吗要骗取我们的同情?”她将我的脑袋摁在地板上,“死丫头,住船屋还去端咖啡,你活腻了吧,我的同情是这么好骗的吗?”
说的是韩语,整个一母夜叉。
但Monica还是信我的话,她建议我别端咖啡了,去餐厅弹琴,虽然也赚不到什么钱,但总比当服务生要好些,她有个朋友开了家法国餐厅,就在艾利略湾旁的码头区,最近正招个现场演奏师,她问我要不要去试试。这还有什么要考虑的吗?第二天我就在Monica的引荐下见到了她那位开餐厅的朋友,现场弹了首曲子给他听,虽然水准有限,但蒙蒙外行还是勉强可以的。毕竟我也学了几年,又在耿墨池这位大师的拳头下熏陶了两个月,加上又是看在Monica的面子上,老板同意我留下来,也是按小时计酬。
艾利略湾旁的码头,游客很多,码头区是指70号码头到50号码头,在这两千多米的海岸休闲路上,尽是餐厅和卖纪念品的商店,可以眺望艾利略湾和帕克市场,连成一大片散步区。在这里开餐厅,生意通常都是很好的。码头区的游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餐厅,路边也有很多卖运动衫的路边摊,有街头表演者,有流浪汉,公路上车子来来往往,高速公路有三层,看得人眼花缭乱,整个码头热闹非凡,跟我所住的宁静的湖区形成强烈对比。
在美国,只要四肢健全,不怕吃苦,好坏是可以混到一碗饭吃的。一个礼拜过去了,我应付得还算自如,没有出岔子。客人们其实很少会去认真听琴,他们更多的是享受这种悠然自得的氛围,跟朋友说笑聊天,钢琴对他们而言就像挂在墙上的画,只是个摆设而已,没有人会注意角落里一个来自东方的孤独的演奏者。
每天我大概会在餐厅待两到三个小时。我和另一个奥地利琴师轮流演奏。虽然钱赚得不多,但维持基本生活是没有问题了。为了保持好一点的状态,晚上我没有再去酒吧兼职。
雨还是在下,我差点都忘了晒太阳是什么感觉了。耿墨池偶尔也会来电话,日子过得很平静。但我不敢告诉他我在卖艺的事,我怕他知道了真要杀了我,因为我弹得最多的就是《爱》的系列曲,拿他的曲子去卖艺讨生活,他会将我碎尸万段。
这天是周末,餐厅的客人比平常多很多,我有些紧张,而那个奥地利演奏师却请假没来,让我一个人撑场面。两个小时不间断的弹奏,我已经把我会弹的曲子都弹遍了,可老板还要我继续弹,说给我加薪水。我倒不是在乎他加不加我薪水,而是我蒙人的水平已经发挥到头了,再弹下去只怕要露马脚,但是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奏。我选了耿墨池教过我的一首新曲子,也就弹过几遍而已,疲劳、紧张、再加上曲子不熟,很快就乱套了,到后面完全不知道弹的是什么东西,台下开始有了嘘声。弹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有人叫我下去了,我紧张得快要哭。
突然,从我身后伸过一双大手,将我从琴凳上提了起来,台下顿时一片惊叫。我被那双大手推到一边,惊魂未定,那家伙自己坐到了琴凳上,旁若无人地演奏起来,将刚才那首我弹得乱七八糟的曲子重新开始演奏。大师啊,才一个过门,台下立即安静下来。美好的东西总是能产生共鸣,我在这儿弹了这么多天的琴,从来没这么安静过,原来不是他们不在意琴声的悠扬与否,而是我根本就没弹悠扬过。
一曲弹毕,掌声四起。
很多人甚至是站起来鼓掌。老板也是。
我还愣着,耿墨池已经很有风度地站起身,跟客人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气冲冲地拉起我就往店外拖,一直把我拖到店门外的街上,我转身又要进去,“别拉我,今天的钱还没结呢……”
耿墨池对着我的脑袋就是几下,“你弹成这个样子还好意思找人要钱?倒贴钱都没人听!气死我了,我教你弹琴是让你到这儿卖艺的吗?弹成这个鬼样子也敢出来卖艺,丢你自己的脸不要紧,把我的脸也丢尽了!居然还敢弹我的曲子,我的曲子是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演奏的吗?音乐厅、剧场才是弹我曲子的地方!……”
他一路骂骂咧咧,我连还口的机会都没有。走到地下街入口处,他的火气还没消,又揪住我的耳朵吼:“你要是敢跟人说是我的学生,我杀了你!幸好我回来得及时,要晚点,我耿墨池一世的英名就全被你毁了!气死我了!简直气死我了!”
他一边骂还一边跺脚。
我瞅着他,突然没来由地着迷起来,他发脾气的样子好酷啊,一身浅灰色洋装,儒雅冷峻,气质超然,这样的男人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难怪我爱他这么多年。他回日本的这些日子,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他,住在他的船屋里,睡在他的床上,面对着灯火港湾,常常彻夜难眠。此刻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百感交集,激动得要昏厥。尽管他是在骂我,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他是在说着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
还是太思念了!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跳到他身上钩住他的脖子,动情地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他没有预料到我会有这一手,被我扑得倒退几步。我则像蛇一样地缠在他身上,贪婪地吮吸着他的味道和气息,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了,只剩下我和他,此刻我真愿意和他化成一座雕像,在西雅图的天空下永远地展览我们的爱情。
浪漫的西雅图本来就是展览爱情的地方!
这只凶恶的螃蟹开始是抗拒的,可是很快也回吻我,舌和舌交缠在一起,比我还疯狂,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背,一只手放在我的脑后,钳得比螃蟹还紧。他尽可能地让我更贴近他,感受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吻……我不知道我们吻了多久,松开的时候我满脸都是泪,嘤嘤地哭着,捶着他的胸口骂:“你这个家伙,真不是个东西,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不卖艺怎么办,会饿死的,你回来就只能给我收尸……”
“不是叫你不要跟他怄气吗?”
“别提他!”
“我最讨厌你这样,没头没脑!”
“我什么时候有头脑过,从认识你开始就昏了头。”
他不说话了,看着我直摇头,“你手上很没钱吗?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声音缓和了许多,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取出一叠美元,“拿去吧,别在这丢我的脸了。”
一街的人望着我。
我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这是什么地方啊,地下城的入口耶斯乐街,这里曾经是西雅图的鸦片馆、赌场的天下,当然还有暗娼。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当街给一个落魄的女人美元,人家还以为我们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不知道耿墨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让我难堪,这回轮到我发火了,我扯着嗓门叫:“耿墨池!……”
我们在联合湖区旁边的街上那家Athenian海鲜餐馆用晚餐,就是Tom Hanks在电影中用餐过的地方。
耿墨池一直瞪着眼看我在吃。
“你几天没吃饭了?”他看着我的饿鬼相,眼中难掩心痛。
“反正你再不来,我就要成为本地第一个饿死在街头的华人。”
“怎么回事?你叔叔把你赶出来了?”
“不,是我自己把自己赶出来的。”
“真不懂事!……”
这时候我刚刚吃完一大块三文鱼,抹了抹满嘴的油,伸手就冲他吆喝:“拿钱来!”
“什么钱?”耿墨池愕然。
“你刚才在地下街入口不是要给我钱吗?”
“那你刚才怎么不要?”
一听这话我就来火,“在那种地方给我钱,别人当我是什么?Chicken!”
“Chicken?什么意思?”
我头一仰,差点晕过去,“你在日本待了那么久,不会不知道Chicken是什么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到底是聪明,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哈哈大笑:“原来你说的是Prostitute(妓),可见你的英文有多差,Prostitute就Prostitute,连Chicken都冒出来了,你当这是在国内呢。”
“废话少说,拿钱来!”我的手又伸了过去,才懒得跟他啰唆,帮他垫付了停船费和水电费,害我天天吃面包,这账还没找他算呢。
耿墨池没再说什么,掏出皮夹拿出一沓崭新的美元。我接过来,亲切啊,想我这些天不是在咖啡店来回奔波,就是在餐厅麻木地弹琴,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些可爱的美元嘛。我眉开眼笑,狠狠亲了口钞票,亲得吧嗒直响。
耿墨池看着我的拜金样,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倒希望你世俗一点,你就是生活得太脱离实际了,世俗一点,也许你不会吃这么多苦。”
原来他还知道我吃了苦!
可是回到船屋,他就大发雷霆,因为屋子里乱成一团糟,衣服袜子丢得到处都是,洁白的地毯上尽是污渍,吃剩的速食面,喝了麦片的杯子不是放在茶几上就是搁在窗台上,最离谱的是,一个没啃完的面包被我扔在高贵的钢琴上。这不能怪我的,每天在外面工作,一回来就倒头睡,哪有时间做清洁。但我知道这回耿墨池不会饶我,因为他一直有洁癖,最不喜欢屋子里脏乱,而且是一点都不能乱,连头发丝都不能看到一根的,岂容我把他的船屋弄成难民窟?
“这就是你帮我照看的屋子?还好意思找我要钱呢,你就是这么给我照看屋子的?!”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拖我到房中央,指着满屋的垃圾咆哮,“你看看,你给我看看,你把我的屋子弄成什么样了?这还是人住的屋子吗?!你还是人吗?就是只猫狗,也不会把自己的窝弄成这个鬼样子吧?!”
接着他又把我拖到楼上卧室,这下更不得了,我昨晚换下的文胸底裤都还丢在床上呢,他暴跳如雷,把我的脑袋摁在床上,对着我的后脑勺猛敲,“给我弄干净!马上去弄!今晚不睡觉你都要给我弄干净!” 说着他又把我抓起来,狠狠掐我的腿,“快点!滚下去,搞卫生!让我找到一根头发丝我就要你的命!”
没办法,为了保住小命我只得下楼搞卫生。我搞卫生的时候,他出门去了,临走恶声恶气地说:“如果我回来你还没把屋子弄干净,今晚你给我睡大街!”
两个小时后,螃蟹回来了,上下一巡视,很不满意:“不行,这也叫搞卫生!玻璃上还有你的爪子印,枕头上还有你的头发丝!”
“好,好,我马上给你换床单枕套!”
我屁颠屁颠地从柜子里拖出全新的被单换上,一刻不敢怠慢。
“还有呢?!”他瞪着我吼。
“都,都弄了啊,”我筋疲力尽,只得求饶,“太晚了,光线又不好,明天再弄不行吗?我保证让这里焕然一新。”
“我问你还有没有地方没弄呢!”
“哪里?哪里?我都弄了的,就是没有时间弄这么仔细而已。”我在原地转圈,实在不知道还有哪里没收拾。
说时迟那时快,耿墨池扑过来,一把扯住我的衣服,不由分说就往下剥,“干……干吗,我今天很累的。”我以为他要跟我那个,更加紧张得直哆嗦。
“累?你也知道累?”耿墨池像个吃人的野兽很快就剥掉了我的外套,又扯我的一步裙,我叫着,“别,别,这么晚了,还做什么啊……”
“做?”他刚好扯下我的裙子,停止动作,眉毛拧在了一起,“你说我要跟你做?”
“……”我说不出口,难为情地看着他。
他明白过来了,拽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浴室拖:“你这个脏样子我还会跟你做?你做Chicken都不够格,倒贴钱我也不会跟你做!”
一听这话我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倒贴钱?他当自己是什么,午夜牛郎?笑死了,我还在笑,他就已经把我拖进了浴室,扔进浴缸,打开水龙头就往里面放水,救命,冷水啊!我尖叫起来……
“给我洗干净!把你身上的脏味道统统洗掉,否则你今天给我滚到岸边去!”他砰的一声关上了浴室门。
这哪叫洗澡,我疲惫得差点淹死在浴缸。从里面爬出来,确认身上没有异味了,还拿他的男士香水喷了喷,这才忐忑不安地走出浴室。这时候他已经上床了,开了盏床头小灯,靠在床头翻着一本书,根本就不朝我看。
“我……好了。”我搓着手局促地说。
只有一张床,他会让我睡哪儿呢?
我睡他卧室的地毯上,从他回来开始。
他不仅不让我上床睡,连睡楼下的沙发都不准,理由是:“你知不知道那沙发很贵的,20万美金你知不知道?睡烂了怎么办?!”
我想我真是疯了,不睡祁树礼豪宅的大床,跑到这儿来睡地板,我就是个Chicken,也不能这么对我啊。
第一个晚上,我就挨了他一顿揍。起因是他半夜去洗手间,没看到地上睡了个人,一脚没跨过去,绊倒了。他把我从睡梦中揪起来,大吼,劈头盖脸就对着我一顿打,当然,是拿被子蒙着我的头打的。我开始还以为在做梦,搞清楚不是梦时,我差点被他用被子捂死。
第二个晚上,我又挨了顿揍。起因是我半夜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睡意正浓,眼睛都没睁,习惯性地跨过地毯上的被窝直接爬上了床。早上他醒来发现我睡在床上,掀开被子,就把我往床下拖,“你活腻了吧!想死吧,竟然睡我的床!未经我的允许你敢上我的床!……”一边拖,一边还扯我的耳朵。
“我又不是没上过你的床!”我坐在地毯上大哭。
“你这个鬼样子我会让你上我的床?我对你没兴趣!”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冲我吼。
这下真刺激了我,我号啕大哭,爬起来就往楼下跑,跑到船屋外坐在甲板上继续哭,这个男人变幻莫测的情绪,连日来的委屈,我越想越伤心,越哭越伤心。已经冬天了,湖上的风很大,我穿着睡袍坐在冰冷的甲板上哭得肝肠寸断,可是他看都不出来看一下,当我已经死了似的。
周围游艇上的邻居都在朝我好奇地张望……
他还是没有出来。
“Baby,Can I do anything to help?”
隔壁游艇上的一个老太太探出窗户问我,很心疼的样子。因为我手脚都冻红了,嘴唇发乌,缩在甲板上抖成一团。
美国是讲法制的社会,如果耿墨池再不出来,可能会有邻居报警,说他虐待我了。他显然很清楚这点,在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冻得快死去的时候他终于跨出了门,把我抱进了屋。我整个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他把我抱上楼,放到了床上,又给我盖上被子。可我还在发抖,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俯身抱住我,将头放在我胸前,“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地抱着我,亲吻我的脸,“考儿,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想跟你亲近,可是我不能,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没想要这样的。”
我还在被子里发抖,泪水渗出眼角,滴落在枕头上。
他爬上床,在被子里直接抱住我,用体温来温暖我,一遍遍地用手摩挲我冰冷的身体,尽可能地给我更多的热量。
“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好像被魔鬼附了体,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怜惜你。两年前在日本见到你时,你看上去是那么虚弱,比我还像个病人,那个样子一直刺痛着我的心,当时我好想把你留在身边,因为我真担心你会死在我前面……你来美国后,我托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派人从旧金山追到西雅图。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每天就是不停地吃药,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如果不是因为思念,我早死了,我就是太思念,才硬撑着一口气没咽。我要见你,发了疯似的要见你,明知道你已经开始了新生活,我应该放弃,都是要死的人了,何苦还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个固执的人,来到这世上走一遭,没有特别留恋的东西,只有跟你的这场爱情,我一直把这场爱情当生命来经营的……”
说到这里,这个病弱却顽强挣扎的男人开始发抖,拥着我无力地哽咽,我知道他是想给我生命的热度,可是他现在还有这个能力吗?生命的热能在他体内早就消耗殆尽,之所以还撑到现在,只因思念,只因爱!我听见他继续哀绝地说:“来西雅图后,我租下这个船屋,日日看你到湖边喂鸳鸯,偶尔也会上岸,隐藏在你家附近,偷偷看你在花园里种花浇水。知道吗,考儿,那个时候我是多么想上前拥抱你,或者站在你面前轻轻唤一声你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不能,你看上去生活得很好,脸上都有了红晕,他把你照顾得很好,这让我无话可说,你的选择是对的,跟着他你才可以继续活……但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啊,这个愿望强烈到摧毁了我所有的理智,正巧得知祁树礼要为你找个钢琴老师,我就千方百计来到你身边。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实在太美妙,常常让我忘了自己是个将去之人,我真的没想要怎么样,可是祁树礼不理解,以为我又要把你夺走,我怎么夺得了?夺走了又怎么样?我去世后谁来照顾你?所以我才在他面前低头,也一直劝你不要跟他怄气,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只有他才能给你幸福安定的生活,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谁知道你这么不懂事,沦落到餐厅卖艺了,我收留你,想对你好,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一想到最终将离你而去,我就格外的焦虑急躁,恨自己没有用,什么都留不住……”
“别,别说了……”我求他。
“考儿,我不想这么对你的。”他将我抱得更紧了。
知道我有多么感动吗?当时我蜷缩在他怀里,感觉地老天荒般,什么委屈和愤恨统统都烟消云散,只想让这一刻永恒,和他重逢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如此深沉的怀抱。几乎想都不愿去想,他是否会故态复萌。他是个病人啊,每天把药当饭吃,心里焦虑、脾气暴躁是难免的,我没有理由还跟一个时日不多的病人斤斤计较。
但是——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又是老样子,在被子里狠狠地拿脚踹我,“还睡什么,赶紧弄早餐去,你想饿死我?!”
我从被子里爬起来,睡眼惺忪,不知道此刻是梦境,还是昨天他说的那些话是梦境,究竟哪个是真的呢?直觉告诉我,这一刻肯定是真的,因为他揪我的胳膊是这么的痛,做梦不会有这么疼,耳边的声音像炸雷:“还不快点,磨蹭什么!让你睡在床上,你就想偷懒吗?”
我乖乖地溜下床。
不抱希望了,他这臭脾气肯定是被那些个日本婆娘惯的,不要指望短期内他会有所改变。果然,此后他还是动不动就发火,不仅对我发火,还对他的助理发火。可怜他的日本助理千里迢迢跟他跑到这边来(不是上次的那个),没有一天不挨骂,最后不得不提出辞呈。据耿墨池亲口承认,这已经是他跑掉的第六个助理。
“你当我的助理吧。”他跟我说。
当时我正在准备他午间吃的药,大大小小的瓶子摊在桌子上,猛听到这样的话,吓了我一跳,给他当助理?我不是找死吗?
我装作没听见,没理他。
“我给你开薪水。”他开始利诱我。
“开薪水?”
“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干活的。”
“具体呢?具体是什么事?”
“很简单的啦,就是帮我处理日常事务,比如演出邀请啊、交流活动啊,统统给我推掉。然后就是打理我的财务,签收一些报表、数据,并整理好记下来,没什么很复杂的事。”他和颜悦色地说。我还在思考中,他又加了句,“我每个月给你两万的薪水,做得好的话,还会有奖励,怎么样,有兴趣吗?”
“两万……”
“美元!”
还是他了解我,知道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美元。
我答应了,想想我帮他做的事还少吗?打扫屋子,洗衣做饭,把他当爷似的伺候,可是没见他给过我一分钱报酬,顺便帮他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就可以拿这么高的薪水,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万一哪天又流落街头了,总得有啃面包的钱吧,冬天睡马路可是很冷的,我必须有自己的“私房钱”才行。奇怪怎么现在才想通,以前祁树礼大把大把的美元给我花,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私自存一点呢?
于是我在照顾他饮食起居之外,又多了些琐碎的事情去做,正如他所说,并不复杂,把一些邀请推掉,再签收一些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账单报表,做好记录就OK了。可是不做不知道,一做真是让我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耿墨池,这个看上去很有钱的男人,原来他真的很有钱!
他在海外有大量的产业,这些产业有不少都是他新西兰的继父夏牧野转至他名下的,原来他的继父有三个儿子,可是一个比一个败家,只有耿墨池的善良和正直最得夏老的赏识。随着年岁越来越高,夏老怕辛苦挣来的家业被几个不孝子败光,在耿墨池成年后就陆续分给了他很多财产和股份,希望耿墨池可以帮他把家业守下去。只是耿墨池不懂经商,也没有兴趣,产业现在都由妹妹安妮的香港男友代管。听墨池说安妮的这个男友是个颇为成功的商人,帮他把这些产业打理得很好,每周都会从香港传报表过来。耿墨池不参与经营,只了解一些公司的经营状况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他现在住在西雅图的船屋上,每天看看书、弹弹琴,对他的小仆人兼助理发发火,就有大把的美元、日元、欧元、港元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账户。我从来没想过这家伙会有这么多钱,究竟有多少,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难怪当年米兰死活要赖上他。
原以为当了他的助理待遇会好一点,没想到还是一样的。他对我来说就像个上帝,我是上帝的小仆人,上帝在床上睡,他的仆人就只能睡在卧室的地毯上。睡在哪我倒是不在意,可我纳闷的是,他怎么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平常看都不看我一眼,要么自己弹会儿琴,要么一个人坐在船屋的甲板上望着西雅图绵绵不绝的雨天抽烟发呆。大多数时候是看书,他一直很喜欢看书,走到哪里都是书不离手。在看书时他要求绝对的安静,除非他问我话,否则我不能开口,可我偏偏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总喜欢跟他说话,他开始忍着不理,后来烦了就大吼:“你就不能安静会儿,再啰唆我把你嘴巴缝起来!”
后来可能是习惯了,他怎么发脾气我都当做了耳边风,每次被骂,我总在心里开导自己,他是个病人,不能跟他计较,当他是个小孩子吧,当他是药吃多了过敏,当他是水土不服,当他是坏天气下积郁成疾,等等。这么一开导,心情就舒展了许多。而且,而且他真的是一个令人着迷的男人,他静静地看书的时候,郁郁寡欢地弹琴的时候,站在窗前对着漫天雨雾独自抽烟的时候,他隐忍的光芒由内而发,网一样地罩住了我,让我不得不放弃挣扎和抗拒……没有办法,我爱这个男人,死心塌地,无可救药。很多时候,我远远地注视着他,总是没来由地忧伤,他消瘦的身形依然挺拔,傲然独立,暴怒的时候像火山,沉静的时候却像雪山。
西雅图就有一座著名的瑞尼尔雪山,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还以为是天上的一大团云,因为实在难以想象,在城市的地平线上,会有这样一座高山突然拔地而起,庄重雄厚,通体洁白。我几乎对它一见钟情。在西雅图生活的两年里,只要不是太阴的天,我都可以在路上见到瑞尼尔雪山,每一次见它,依然还有那种初次的惊喜,丝毫没有因为熟悉而感觉麻木。
这就像我对眼前这个男人,哪怕纠葛这么多年,一次次地遭受打击、伤害、背弃,可我仍然向往着他,痴痴地仰望他,并没有因为所受过的伤害而让这份爱麻木。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座亘古的瑞尼尔山!
对我来说,其实更愿意远远地看着瑞尼尔山,看它浮在城市的天边,似乎是虚无缥缈的,可是又分明在那里,让你每一次不经意的抬头,都可以看到它,作为一种力量的象征,占据着你的视野,影响着你的思想和情感。是的,我爱这个男人也是如此,他的存在如同瑞尼尔山的存在,多多少少都有些升华了的意义。这爱和瑞尼尔山一样都是美的极至,或是理想的化身,只要存在于你的视野,哪怕只能远望,也能在其中感悟一些崇高的东西。可是我这样的情感,耿墨池会理解吗?
他对我依然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看都不朝我看,他的注意力不是在书上就是在西雅图雨雾蒙蒙的天空里,他是故意的吗?还是我真的对他没有吸引力了?那他干吗还把我留在身边?
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实在是在屋子里待烦了,就出门转了一圈回来,事先没有跟他打招呼,结果惹麻烦了,一进门,他就抓住我咆哮,把我摁到沙发上用靠垫压着一顿好打。还好他重病在身,使不上多大的劲,他要是有着健康的体魄,或者他存心要把我揍死而不拿沙发靠垫挡着,估计我早没命了。这时候我才明白,他虽然不理睬我,却不允许我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跟我一样,要的也是对方的存在,真实的存在!
这以后他给我约法三章,出门必须打招呼,而且严格限制时间,他对此的解释是:我的身体这个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起不来,我跑到西雅图来就是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我死的时候你起码得在我身边。
我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大哭:“对不起,我再不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再也不了,对不起……”
“你知道就好,我虽然脾气坏,可我希望你能一直在身边。”
“那你干吗不理我?”我呜咽着说。
“你要我怎么理你?”他反问,说变脸就变脸,“要我把你当心肝宝贝地哄你?捧在手心?告诉你,我不是祁树礼,做不到!”
我不敢吭声了,赶紧做饭去,免得又讨一顿好骂。
是的,他不是祁树礼,怎么可能做到温柔缠绵,把我含在嘴里捧在手心?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要改变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被祁树礼娇宠惯了,就像在温暖如春的地方待久了,突然跑来面对一座冰山,我难免不适应,还犯得着去计较他的坏脾气吗?我改变不了他,就如他同样改变不了我一样,不要作这个指望了,否则我会绝望。
已经快一个月了,西雅图的雨季好像才刚刚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笼罩着这个繁华又安静的港口城市。看当地报纸,得知这已经是西雅图的连续第26个下雨天了,如果再连续下7天,就能超越1953年的33天记录,用时下中国最流行的话说,就是恰好碰上了当地五十年不遇的天气。由此也就不能帮美国人检验他们的天空是否湛蓝了,就当它是吧。不过,虽然整天都是天气阴沉,但却没有让人感到半点不舒服,除了打伞的那只手有点酸痛之外。
感恩节的这天,英珠给我打电话,约我去棒球场看球赛。去吧,耿墨池不答应;不去吧,英珠不饶我,这死丫头在韩国可是学跆拳道的,听说达到几段几段了,我不知道那个几段几段是什么意思,估计很厉害,我怕我吃不消。正在犹豫不决时,耿墨池要出门,我就以买书的借口跟他请了假,反正我每周都要到市区去给他采购书籍,书是他药物之外最大的需要。赶到体育场的时候,球赛已经开始了,西雅图队对Kansas city,我是棒球盲,去了纯属看热闹,倒是觉得球场很棒,老美看球也都很投入,大人小孩都穿着主队的队服,跟着一起跳呀唱呀的。英珠也是,指着球场上一个金发帅哥尖叫,一脸的色相。而大屏幕上不时显示出祝贺谁谁生日快乐之类的字,这让我想起了《Friends》里面似曾相识的场面。我被这热烈气氛感染了。
看完球赛,英珠又拉上我跑到Chinatown,把Monica也叫了来,吃了顿著名的西雅图川菜。不过因为一直惦记着耿墨池是否已回家,我吃得心神不宁。谁知吃完饭后,英珠又要拉我去百货公司购物,我说不去,话还没说完,她的拳头就飞了过来。
我们边逛边聊,我把我现在的状况告诉了她们,说跟以前的男朋友在一起,可是男朋友总把我当空气,动不动就发火。她们都深表同情,英珠说:“肯定会当你是空气,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头发、衣服,乱七八糟,跟个仆人似的,谁会对你有兴趣?”
她哪里知道,我其实就是个“仆人”。
“是的,宝贝,你得打扮打扮自己,弄漂亮点才能吸引男人。”Monica对此一向很有经验,在我眼里,她就是时尚的鼻祖。而我对着街边的玻璃橱窗瞧了瞧自己,灰头土脸,衣服皱巴巴的,确实很难看。在两人的提议下,我在百货公司选购了大量衣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用两个小时花光了钱包里所有的钱,末了还搭上信用卡。这还不够,在百货公司血拼完,她们又拉我去做头发,在Monica的建议下,发型师给我弄了个狮子头,齐腰的长发被烫成蓬乱的鬈毛,爆炸式的,从头顶蓬到胸前,野性十足,很有摇滚的感觉。我很喜欢,觉着刺激,就是有点担心耿墨池会不会接受。
做完头发,Monica还拿出她的化妆品给我化了个魅惑的妆,眼影涂的是耀眼的紫色,眼线化得很粗,还戴了假睫毛,很是夸张,腮红和嘴巴被涂成了玫瑰色,亮闪闪的。我瞪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美人儿,几乎不能相信那就是我,完全是另一种气质,既有东方的韵味,又有西方的野性,我一下就爱上了镜中的自己。
他会喜欢的。我敢打赌!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大叫,耿墨池肯定回家了,买书买了一天,他会杀了我!我跳上一辆出租车就要走,Monica还拉着我,拿出她的香水对着我喷了喷,这才放行。“宝贝,你美得像个天使!”Monica笑着向我挥手道别。
“小心被你男朋友活吞了!”英珠站在街边笑得前仰后合。
这么晚才回家,只怕是要被他吞了。忐忑不安地到了湖区,远远地看见停靠在岸边的白色船屋透出灯光。糟糕,他已经回来了!
我按了按门铃,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就像一个罪犯等待审判一样,充满恐惧,耿墨池会怎么样对我?我弄成这个样子他能接受吗?他是否知道我的一番用心良苦?
门开了——
他站在门里,我站在门外,两人的距离不到半米。上帝,注意他的眼睛吧,瞳孔恐怖地放大,再放大,缩小,再缩小,嘴巴半张着,眉毛倒竖着,足有两分钟,他保持着那个表情没有变,这正是火山爆发的前兆……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把我丢一天不说,竟然还弄成个巫婆样子回来见我,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谁允许你弄成这样的,你真当你是个Chicken呢!气死我了!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还弄成这个鬼样子,你闲我活长了,想刺激我,让我死得快一点吗?!”
这是耿墨池气急败坏地把我拖到洗手间时说的话。
他打开洗脸台的水龙头,抓住我的后颈摁在洗脸池边,拿水浇我的脸,然后又把我提起来,让我的脸对着镜子,“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弄成什么样子了?我要喜欢这样的女人,还会找你吗?满街都是!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喜好了,我最烦女人弄得妖里妖气,我之所以那么讨厌米兰,就是讨厌她一天到晚满脸浓妆,闻到脂粉味我就反胃,你现在也学她这样,你想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米兰。
平常他可是绝口不提的,我也不敢问。但我知道他们两年前就是各过各的了,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至于为什么没有离婚,我隐约觉得跟财产有关,因为几次我都听他接到米兰的电话后发脾气,“想要钱,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否则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这是我偶然听到的一句话。
而此刻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着实受惊不小,眼影和眼线全部化开,整个眼眶像被人打紫了,紫得骇人,假睫毛一只挂在上眼皮上,一只黏在鼻子上,至于腮红和唇彩,更是被水冲得满脸都是,白天吓死人,晚上吓死鬼。
“好看吗?嗯?”耿墨池站在背后对着我的后脑猛敲,“给我洗干净!还有你身上的香水味!弄干净了我再来收拾你!”说完大摇大摆踱出了洗手间。
计划失败了!这个男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亏我还试图拿自己的“色相”来取悦他。我怎么就忘了,他跟我在一起从来就不是因为我的“色相”,何况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纵然是最鲜艳的花儿也开到了尽头。可是他放弃日本的治疗跑到这边来干什么呢?不给我好脸色看,又不准我离开他的视线,他到底需要我干什么?
卸完妆,洗完澡,我战战兢兢地回到客厅,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他端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手里端着咖啡,“想要我怎么惩罚你?”他脸上平静了些,眼神却凶狠。
“头发是我的,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死撑,舌头都在打结。
“你的?”他眉毛一竖,脸色说变就变,“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何况是你的头发!你要在你身上动什么,必须问我同不同意!”
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他死扛,肯定吃亏,于是转变策略,贴着他坐下,笑嘻嘻地说:“我还不是想讨你的欢心嘛,看你整天不搭理我,碰也不碰我,以为……以为你不喜欢看我乱糟糟的样子,女为悦己者容嘛,你知道的。”
果然,我这么一说,他脸上的样子好看了些,“女为悦己者容?”他反问。
“是啊,你也泡过不少女人了,连这都不懂?”
话音刚落,我的耳朵就被他扯得老长,“我泡过不少女人?你说说看,我到底泡了多少?”他又是一脸凶相,叫嚣着,“我泡你一个都烦死了,八九年都甩不掉,你说我还去泡谁?我倒要问你,泡了多少男人,还知道‘女为悦己者容’!”
“我泡你一个都烦死了,八九年都甩不掉,你说我还去泡谁?”我以牙还牙。
他忽然就笑了,一口白牙,英俊的脸顿时舒展开来。
我最迷的就是他这样子了。
“你想甩我?”他呵呵冷笑,“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不是你做我的鬼,就是我做你的鬼,谁想甩掉谁,都不——可——能——”
他故意拖长声音。
“知道。”我又无力地耷拉下脑袋。
“知道就好。”他得意地箍紧我的脖子。
晚上,我仍然睡在他床边的地毯上。
外面刮着很大的风,雨点刷刷地打在玻璃窗上,船身都在摇晃。温度陡然降了好几度。我冷得无法入睡,在被子里蜷成一团。
“上来睡吧,今晚很冷。”他听到了我的吸气声,动了恻隐之心。
“不用了。”我拒绝。你要我上去我就上去?把当我什么了!
“唉……”他长长地叹口气,翻身下床,“你就是这么死倔!”说着俯身掀开被子,抱起我,放到软软的床上。他在被中搂紧我冰冷的身体,又叹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冷落你,不让你睡床上吗?”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竖起了耳朵。
“因为我的身体!两年前动了手术后,医生就要我绝对地禁止性生活,我的心脏仅够维持我基本的生命机能,却无法提供那么强烈的激情负荷,这是医生再三强调的,否则我不死在床下,也要死在床上。可我毕竟是个男人,面对你,我很怕自己失控,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所以一直冷落你,不敢过多地跟你亲近,但又害怕你离开,所以才要你睡在我身边的地毯上,不让你睡楼下的客厅……”
我哑口无言。接着他又是一声长叹,“男人做到我这分上,真是不如死了算了,跟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却又不能要,很没自尊,也很无趣……”
我在被子里也搂紧他的身体,故作轻松地安慰他说:“没有关系的,螃蟹,能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我无所谓。”
“你是女人,当然无所谓,我是男人!”
“不做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应该感激上苍,居然还可以让我们如此惬意地生活在一起,真的,我很满足,做人是不能要求太多的。”
耿墨池沉默了。
是的,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做梦也没有想到今生我们还能相聚。八年了,我跟这个男人纠缠了八年,分分合合,打击与折磨,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放不下,也许这就是爱吧,从来不需要理由。记得刚来西雅图时,多少个不眠之夜,从床上爬起,走到院中,抬头仰望繁星总是倍感孤独。那个时候,我是想都不敢想今生还能见到这个男人的,如今见到了,还能陪伴他,坏脾气也好,冷漠也好,我都不敢去计较,生怕一计较,老天就把这个男人从我身边夺走。
也许他终究一天是要走的,我不是上帝,无法挽留,一想到这里心中就猛然抽搐,每天看他吞服大量的药物,看他日渐消瘦,看他食欲极低,还经常反胃呕吐,我什么都不敢要求了,以至于他冲我咆哮时,我竟然还有些悲哀的欣喜:这个男人还有力气,他还活着,可以骂我,可以揍我,如果哪天他躺着动不了了,我该怎么办?
我哽咽起来,伏在他的臂弯……
“别这样,我最讨厌你哭。”他搂紧我说。
“可你经常揍得我哭。”
“那是你欠揍。”
“好,算我欠揍,可是我爱你,墨池。”
“我也爱你,白痴。”
早上,我给他准备要吃的药,大大小小的瓶子摊在桌子上,触目惊心。我望着那些瓶子突然没来由地恐惧,耿墨池的生命全是靠那些瓶子里装的小药丸维持吗?如果一旦终止服药,会怎么样?现在他每天都呕吐,吃的东西能吸收的很少,如果有一天他连这些药也吐出来,他又会怎么样?我不敢往下想了,开始仔细阅读那些药物的说明,以前我从来不看(英文不好),只按耿墨池交代的药量配,但是只看了两个品种的药,我的心就开始发抖,那上面分明用英文写着“服用此药胃部会有不适反应”、“肾功能将受其影响”、“部分神经可能出现麻痹现象”、“对大脑有略微刺激,服用后情绪较难控制”……
明白了,全明白了,一直以来他的坏脾气、他的呕吐、他的失眠都是因为这些药物的副作用,这都是些什么药啊,是救人还是杀人?我失控了,将桌子上的药瓶全部扫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耿墨池出去散步了,听不到我的哭声。我瘫坐在地毯上,实在不能忍受这锥心的痛楚,他看上去像个正常人,其实背地里一直在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折磨,而我还经常惹他不高兴,刺激他脆弱的心脏。我越想越不是滋味,随即给他日本的主治医生端木先生打了个电话,很不客气地质问他为什么给耿墨池开副作用这么大的药物,难道作为医生仅仅是维持病人的心跳,而不管病人是否能承受得了这种折磨吗?
端木医生很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作为医生,我们已经尝试了所有我们能尝试的办法,两年前的手术能将他的生命延续到现在就已经是个奇迹了,除了心脏移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救他,但是要找到合适的心脏做移植这可能比手术本身难度还要大,概率也更低,而耿先生已经等不及了,他所有的生理机能全靠药物维持,而那些药物在给他心脏提供能量的同时也损害着其他的器官,我们也没有办法,我跟耿先生也是很好的朋友,我何尝不想减轻他的痛苦……”
耿墨池散步回来了,我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圣诞我想回趟新西兰。”他进门就说。见我没反应,他揪了揪我的耳朵,“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墨池,”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可不可以不吃那些药……”
他一怔,看着我……
“不吃行不行?”
“不吃我会死。”
“墨池!……”
晚上,我弄了很好吃的蒸螃蟹,可是他只勉强吃了点就吃不下了。睡觉的时候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似乎很难受,我要送他去医院,他说没事,就是胃不舒服,呼吸也有点困难。我不停地给他揉胃,垫高他的枕头,让他呼吸顺畅,一步都不敢离开。
此时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床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痛苦,不敢呻吟,只小声地叹气。我呆呆地看着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男人,也不敢出声,任由泪水无声地淌满脸颊。
“你哭了。”
“没,没有。”
“还说没有,我都闻到你泪水的味道了。”黑暗中他闭着眼睛,可是好像什么都明白,叹着气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啊,考儿……”
我没有说话,一遍遍地抚摸他的胸口,想让他感觉舒服些。有没有心理准备会改变得了什么呢?我们怎么算计都算计不过命运,当初爱上他时就没有心理准备,想都没想过这爱会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阳光是照不进我们的现实的,可是我却不曾后悔过,爱就爱了,错就错了,对我来说,这份爱还真像那座亘古的瑞尼尔雪山,已经具有了升华的意义,无论结果如何在我心里已经永恒。
一直到半夜,耿墨池才在疲惫中昏昏睡去。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祁树礼打来的。
“你是怎么回事啊,Cathy,怎么一直不给家里打电话,你妈今天都打了我好几个电话了,问你出了什么事,我刚从加拿大回来,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我的态度很冷淡。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该时常跟父母报个平安,要不他们会着急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祁树礼在电话里很温和,也很客气,忽然又说,“对了,你妈给你寄了中药过来,一直丢在这里,你抽空拿过去吧。”
“中药?”
“是啊,中药,好大一袋,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你妈没给你说吗?”
“没,没什么,就是调养身体养颜的。”我搪塞。正准备挂电话,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我抓着电话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明天就过去,明天就给我妈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耿墨池还在睡,我去了趟祁树礼的家。朱莉娅开的门,显然刚醒,看到我很惊讶。我没管她,径直走进屋,直奔电话。祁树礼刚好下楼,看到我也很惊讶,他还穿着睡衣,“怎么这么早呢,Cathy。”
“哦,我怕我妈着急。”
“嗯,你还知道她会着急啊,赶紧给她打吧。”
我在打电话的时候,祁树礼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听我喋喋不休地跟我妈交代事情,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一个电话打了四十分钟才挂断。
祁树礼还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怎么了?”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询问耿墨池的病情。“很不好,昨天折腾了半宿,”我愁眉苦脸地说,“所以我才想给他换种方式治疗,用中药试试,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比吃西药少些痛苦。”
“你瘦了很多。”他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目光温柔地抚摸我的脸,“不过眼睛很有神采,该是爱情的渲染吧?”
“Frank!”
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睡袍的长发女孩站在楼梯口,显然是刚起床,光着脚,非常年轻,二十岁上下。隔着很远的距离,仍然可以看得出她的皮肤很好,水嫩嫩的,瓜子脸单凤眼,谈不上很漂亮,但却很有东方韵味,清纯得可以掐得出水。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倒是祁树礼很镇定,不慌不忙地给我介绍说,“阿芷,跟我从加拿大过来的。”
我有些尴尬,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跟那女孩打招呼:“你好,阿芷。”
“你是谁?”女孩面容清秀,却很不客气。
祁树礼连忙解释:“她是……”
“我是他侄女。”我抢着说,满脸堆笑。这样很好啊,他终于有自己的女人了,虽然年轻得离谱,不过总归是好的开始。
祁树礼瞪了我一眼,想反驳已经不可能,阿芷走下楼,上下打量我,好像有点不信,“我怎么没听他提过?”
“我刚从国内过来的,跟我男朋友住在船上。”
这话起了作用,确切地说是后面那句话起了作用,阿芷清纯的脸上终于露出单纯的笑容:“真的吗?太好了,我还担心来这边太孤单呢,看来是多虑了,以后有伴了,Frank你早该跟我说的。”
祁树礼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没说话。
出门的时候,他送我。
“多大了?”
“十九岁。”
“行啊,老牛吃嫩草。”
“不要这么说好不好,很偶然在那边碰到她,蛮谈得来的,就带过来了,让她到这边读书。”
“哦,她还在读书啊?”
“当然,这个年纪肯定是要读书的。”
“看上去很不错,好好待她,你会幸福的。”
说这话时我已经出了花园的栅栏门,他站在里面,我站在外面,正准备转身走,他忽然在后面扔了句话过来,“Cathy,你不觉得她跟你很像吗?
NO.4阳光照不进现实
耿墨池的病情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当然,不是实质性地好转,毕竟他的心脏病是不治的,但他的气色却好了很多,说话、走路都比以前精神。这些都归功于妈妈从国内寄过来的中药。其实当时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端木医生的指导下,一边在给他服用中药的同时,一边将那些副作用大的西药逐渐减低药量,直到最后撤下,只保留了几样必备的西药。
刚开始服中药时,好像起了反作用,耿墨池整天拉肚子,我急了,打电话问国内的老中医,老中医说这是在排毒,将他体内的毒素排出来才能吸收中药中有效的成分。果然,拉了几天肚子后,耿墨池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反胃呕吐频率减缓,食欲也大增,坚持服了两个疗程后,他整个像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
可是,老天,为了让他服下那些中药,我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可能是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不抱希望了,我怎么哄他求他,都无济于事。后来没办法,我只得把妈妈给我寄的中药也一并煎了,他一碗,我一碗,我跟他说:“你看吧,我的药比你的还苦,我都喝得下,你有什么喝不下的?”
大概是被我的诚心打动了,他皱着眉头以极其痛苦的表情喝下了第一碗中药。他并没抱希望,只是想让我安心一点,可是第二天他死活又不肯喝了,我已经是差不多给他下跪了,他还是不喝。“宝贝,心肝,你就喝下吧,当是为我喝好不好?”我端着药,央求他。真的是好话说尽,药都快凉了,他才勉强喝下。
结果此后每天都是如此,哪怕是中药起了作用,他知道这药对他有好处,他喝了感觉很舒服,也还是要我哄着才肯服药。这位爷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伺候!
他身体状况好转,户外活动也多了起来,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出去走一圈,都是我陪着的,我们俨然是一对亲密情侣了。
在湖区边,好几次都碰到祁树礼和他的小情人阿芷,年龄悬殊实在太大,俨然是一对父女。但看得出来,祁树礼很宠那丫头,什么都由着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看她那身行头,全是世界顶级品牌,虽然耀眼,却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而且那丫头撒娇的功夫真是让人叹为观止,那腔调,那眼神儿,那媚态,我再活十辈子都学不来。几次见到她缠着祁树礼,钩着他的脖子,嘟着小嘴巴直嚷嚷,“不嘛,我不嘛……”
[=BW(]4阳光照不进现实[=]祁树礼对这些好像还很受用,满足地抱着那丫头又亲又吻。我当时看着他,很希望他是认真的,也希望那女孩是认真的,由衷的希望。
有一次我跟耿墨池去市场买菜,在市场门口碰到朱莉娅,她拉着我喋喋不休地数落阿芷的不是,说她很难伺候,娇气得不得了:“哦,上帝,她喝水都很挑剔的,得喝瓶装的纯净水,她的衣服我碰都不能碰,她都要求我送到最高档的洗衣房。我在干活的时候,一点声音都不能有,可是她自己呢,每天晚上都弄出好大的声音,我在楼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声音?什么声音?”
“哦,上帝,Cathy小姐,这您都不知道吗?就是她跟先生在床上的声音,如果隔壁亨利太太没搬走,肯定也可以听得到……唉,我都不好意思说,真的很难为情,上帝啊,小姐您住在宅子里的时候,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朱莉娅,我们该走了,改天再聊。”
我连忙打断她,不敢想她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我马上拉着耿墨池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都不敢看耿墨池的脸,直觉他在燃烧……果然,一进门,他就揪住我狠狠地掐,完全没理由,祁树礼跟那个小妖精晚上弄出什么声音关我什么事啊,但我知道他很受刺激!
因为自我们住在一起,从未有过肌肤之亲,连偶尔的拥抱亲吻都很节制,他的身体不允许,却并不表示他心里不想。为了避免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欲望。所以晚上我们虽然是睡在一张床上,却是各睡各的被窝,我经常看他在自己的被子里翻来覆去好半天才入睡,有时候他也会把手伸过来,轻轻地小心地爱抚我,但都是点到即止,从不敢深入。他不许我穿漂亮衣服,不准我化妆,可能也都是为了避免失控,我倒无所谓,女人对这种事总是迟钝些的,只是感觉他压抑得很痛苦,尤其是在服用中药身体状况好转的时候。
晚饭后我又给他端上中药,他板着脸坐在沙发上,看都不看。
“墨池……”
“不喝!”他气冲冲的,眼睛里直冒火,“喝了有什么用,还不是跟个废人似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墨池!”
“说了不喝就不喝,你烦不烦!”他手一挥,把药打翻在地。碗没破,可雪白的地毯上却是一片暗黑的药渍。满屋都是浓烈的中药味。我委屈地蹲下去拾碗,他脚一抬,将碗踢到了墙角。“滚!滚得远远的!”他冲我咆哮。
没有办法,为了避免进一步刺激他,我只得离开,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可以如此忍让和迁就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个病人。爱吧,还是因为爱!就比如此刻,我一个人在湖边游来荡去,夜间的温度很低,我穿着单薄的毛衣和裙子,冷得抖成一团,我却没有想到自己冷,而是想他脾气发完了没有,待会儿回去怎么才能哄他喝下药。
一辆车子缓缓从湖边开过来,车灯将我照得通明。
“Cathy,怎么是你?”车窗摇下,祁树礼探出头一脸诧异,“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说着他打开车门走下来,上下打量我,“出什么事了?他又冲你发脾气了?”
“没,没什么。”
“还没什么,脸都冻青了,赶紧到我那去坐会儿。”他伸手拉我。我不肯,他就说:“阿芷今天晚上没回来,住学校呢。”
“真的没什么,等他气消了我再回去。”
“等他气消了,你就冻死在这了!何苦呢?”
“不要你管。”
“我不管,谁管,你爸妈到现在还以为我们在一起呢。”他又拉住我的手,“这样吧,到我车上坐坐,里面暖和些。”
这次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实在是太冷了。他把车开到路边一个树林外,将暖气开到了最大,还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还冷吗?”他搂紧我的肩膀问。
“不冷了,谢谢你!”我有些不自在地推开他。我已经不习惯跟他这么亲近了。他表情暖暖地看着我,“Cathy,就算我们现在分开了,我还是可以照顾你的对不对,有必要这么抗拒吗?”
“你不是有阿芷吗,她才需要你的照顾。”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不明白她只是个替代吗?”祁树礼的表情显出惯有的冷酷,“你知道,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对吧?”
“你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她那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
“没错,是很年轻,嫩得很,可是床上功夫却是一流,知道怎么留住男人,也知道怎么获取她需要的东西,心计多着呢,我们只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满足她物质上的需要,她满足我床上的需要……”
我的脸上一阵发烫,打开车门就要下去。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拉回来,锁上车门:“听不下去了吗?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害羞……”
“我要回去了!”
“他的气没那么快消的,急什么。”祁树礼冷冷地看着我,神色凄惶,伸手又搂住了我的肩膀,“真的一点儿都不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过去我所有的付出真的一点都不值得你回味吗?我可是每天都在想我们的过去,哪怕是跟那丫头在床上……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她?因为她的倔脾气很像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温哥华一家餐厅里,她跟人打架,让我撞见了,那样子跟当年你上我妈家打架一样。我一下就看上了她,三天工夫,我就把她哄上了床。本来也是想认真地来一回,可是第二次上床她就问我要东西,开口就是宾利,一辆价值百万美元的跑车。你呢,跟我两年,从来没主动问我要过东西,所以这让我常常比较,越想越悲哀,真的是很悲哀,无药可救……”
我说不出话,低下头。
“考儿,我真的很难过。”
他又叫我“考儿”!我别过脸不愿看他,他就伸手把我的脸转过去,我看到他眼神的黯淡,顷刻间似乎老了许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考儿,为什么……有时候真是恨自己不争气,为一个女人烦恼这么多年,也想过你究竟有什么魔力如此吸引我,漂亮吗?比你漂亮的多的是!温柔吗?你一发脾气连上帝都颤抖,可我就是这么爱你,没有理由,爱一个人真的没有理由,就跟你对那位伟大的钢琴家一样,你爱他什么呢?比他有钱,比他帅的男人多的是,可你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这么冷的天被他赶出来,心里还惦记着他……”
“缘分吧,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淡淡地说了句。
“可能是,”他点头表示认可,“但我不相信我们的缘分就这么断了,不会的,我不会向命运低头,现在放纵你,并不等于放弃,而是我知道他确实需要你在身边,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也没什么不可以,因为他跟我一样,都很可怜……”
“别说了!”我大喝一声,打开车门就跳下车,狂奔而去。我一路跑回船屋,不敢敲门,蹲在门外哭。他们都很可怜,我呢?我不可怜吗?爱,或者被爱,都无法解脱,这场爱,原本就没有结果。
一注强烈的灯光突然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感觉有个人影朝我走来,居高临下,站到了我面前。
“回来了?”他拿着手电筒问。
“我不回来,难道还死在外面吗?”
“我没死,你敢死?”
“连死也要经过你的允许吗?”
“当然。”他点头笑,夜色下格外的清朗俊逸,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披着的西装外套上,笑容顷刻消失不见,像个爆竹似的一下就点着了,“谁的衣服?”
我起身拔腿就往屋里逃,刚进门,屁股就挨了他一脚,我一个踉跄四仰八叉扑在地毯上,像只螃蟹。没开灯,他被我的腿绊倒,跌在我身上,也是四仰八叉,像只螃蟹。
“救命!”我被他压得散架。
他扳过我的身子,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的嘴,狂吻下来……黑暗中所有的防备都失效,我们在地毯上吻得不可开交,衣服很快被他剥个精光,但是在最后关头,仅存的理智让我叫了起来,“墨池,吃螃蟹没这么简单的。”
“哦,那你说要怎么才能吃?”他喘息着,口齿不清。
“起码得洗吧,然后再蒸……”
“还有呢?”
“还要准备姜丝和醋。”
“还有呢?”
“要掌握火候,没蒸熟的螃蟹是有毒的!”
“那就以毒攻毒好了,我也没熟呢。”说着他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趁这空档,我跳起来就往楼上跑,关上卧室的门咯咯地笑。
耿墨池在船上住烦了,嚷嚷着要搬家,到岸上去住。我说船上挺好的啊,每天面对灯火港湾,多浪漫。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坚持要上岸。我拗他不过,只好由他去。过了几天,他没提这事了,我以为他忘了,没想到一大早他就把我叫醒,说要带我去看房。
“算了吧,就住船上,岸边租房很贵的。”
“谁说我要租,我是买!”
说着就把我拖下床。
出了门,他领着我往山丘上的林荫道走,我心里一咯噔,祁树礼就住上面,干吗要往那里去啊。可是当他把我领到亨利太太的房子前时,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张着嘴,瞪着眼,歪着脑袋,跟中了风似的要抽筋。
回来就跟他吵,他根本不理我,自顾收拾行李。
“要搬你搬,我死也要死在船上!”
“那你死吧。”他干脆得很。
“这么多房子为什么要选那里,你有病啊!”
“你才知道我有病吗?”
“墨池!……”
他还是不理我,甩下一句话,“下午就搬!”
到了下午,他叫来几个工人,帮他搬行李,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大多是他的书,然后是衣服,还有钢琴。很快该搬的都搬过去了,我死赖在沙发上不走。我怎么就忘了呢,这家伙从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要做什么事,一般不给你打招呼,等跟你打招呼时他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果然,他收拾完行李就来收拾我了,我赖着不走也不行,他抓起我的胳膊就往外面拖,力气明显比以前大很多,这段时间的中药显然没白服。
他把我拖到了林荫道,一边拖,我一边叫:“我不搬家,我要住船上,你搬你的干吗管我,你这混蛋!……”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拖着我走。最后终于还是把我拖到了新家,一进门,我就吃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亨利太太的家虽然装修大致没变,可是所有的家具摆设全换了,包括窗帘、地毯,装饰品,全都是焕然一新。耿墨池对生活的要求一直很高,吃住都是很讲究的,从来不会用别人用过的东西。显然,他买下这房子绝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就计划好了的!
我看这架势是没指望他会改变主意了,赖在新换的地毯上不起来,耿墨池根本就不理会,楼上楼下地跑,忙着要工人帮他挂画,摆家具。他看都不朝我看。
这时候来客人了,闭着眼睛闻味我都知道是祁树礼。他的消息可真灵通啊,这么快就来串门了!他可是满脸喜悦,上穿浅灰色开衫毛衣,下面是同色的裤子,感觉很温暖,颇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一进门就看到我坐在地上,连忙过来拉我:“哟,Cathy,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别管她,我看她能赖到什么时候!”
耿墨池刚好下楼,对我没好脸色,却对他的新邻居也是老邻居露出了笑脸,“不好意思,刚搬来挺乱的,不好招待你。”
“没关系,我们又做邻居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祁树礼看着我们搬到他隔壁,眉开眼笑,非常热情地伸出手,“欢迎,欢迎,这下就热闹了,我们很有缘分嘛。”
“是啊,很有缘分。”耿墨池也笑呵呵地握住他的手。
我瞪着这两个握手言和的男人,很多记忆的碎片闪过脑际,哇的一声,我扯开嗓门哭了起来。
“Cathy,搬家是好事,干吗要哭,大家做邻居很好的,互相有个照应嘛。”说着又转过脸,看着耿墨池很客气地说,“以后就跟自家人一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来安排……”
“谢谢,暂时没有。”
“佣人呢?佣人请了没有?”
“这个……还没来得及请。”
“那我把朱莉娅叫过来帮忙吧,反正她也跟了Cathy两年,互相了解,你就不用再去找了,身体不好,免得费神费力。”祁树礼体贴入微。
“那你家怎么办?”
“我嘛,再找人就是了,一个电话的事情。”
“那真是谢谢了!”
“又来了,说了不要这么客气,跟你做邻居我很高兴,知根知底的,还可以免费欣赏世界一流演奏家弹琴。”
“对,我们都知根知底,呵呵。”
“是啊,呵呵。”
两个男人坐在新换的沙发上,笑容可掬,侃侃而谈,礼貌绅士得跟两国元首会面似的。我彻底绝望,眼一翻,咚的一声倒在地毯上,装死。
耿墨池始终没告诉我为什么搬过来跟他的死对头做邻居,我一问,他就打太极,“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当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是他的回答。
耗子和猫也能做朋友?鬼都不信。可是这两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居然又做了邻居不说,还处得真像“朋友”,你来我往的,一到周末就结伴去钓鱼、打球,让我怄得没话说。反正都没安什么好心,因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也包括我。
两家的房子挨得很近,花园连着花园,仅隔了道栅栏,三楼卧室的阳台相隔也不过几米,站在阳台上打招呼没有一点问题。晚上有窗帘拉着,白天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在房间内的活动。我就经常看到祁树礼的小情人阿芷穿着背心短裤走来走去,冬天呢,她也不怕冷。不过那丫头身材确实不错,虽然脸是还没长开的样子,身体却是提前发育了,凹凸有致,总是大半个胸脯露在外面,屁股翘翘的,腿很修长,跟杂志上那些时装Model有得一拼。她的头发很长,发梢卷卷的,披散在腰间很有风情,每当她靠在睡椅上,跷起双腿看书或者修指甲时,最是迷人。这样的美人儿别说男人,女人看了,也会艳羡不已。我就很羡慕她的胸部,圆圆鼓鼓,俯身或弯腰时可以看见很深的乳沟。
我跟耿墨池说我想去隆胸,谁知他连连点头:“好啊,我陪你去,你做隆胸,我就去变性,反正我现在跟个太监似的……”
他还是对自己不能过性生活耿耿于怀。
我们现在是住在一起,也睡在一起,却井水不能犯河水,所以他的脾气还是一样的暴躁,并不因身体的恢复而有所改善,尤其看到祁树礼和那个小妖精在对面的房子里举止亲密时,就格外地受刺激,没事都会找我发火。
祁树礼对此是一点儿也不忌讳的,经常抱着阿芷坐在落地窗边“表演”激情戏,又搂又抱又摸又啃,连窗帘都不拉,什么意思!
同样的,他们那边自然也可以看到我们这边,可我们却没什么激情上演,大多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卧室里搞卫生。耿墨池很怪,有洁癖不说,还不允许别人进他的卧室,包括朱莉娅,卧室的卫生必须得我自己动手,我还是跟个仆人似的,整理被褥,换床单,擦家具,给地毯吸尘,清洗浴室,刷马桶,什么活都干。耿墨池最痛恨房间有头发丝,只要看到了就有我好果子吃,每天他起床后,我就赤着脚,在铺着厚厚拉毛地毯的卧室里找头发丝,床上床下,沙发边,窗帘后面来回地找,就差没拿放大镜找了。祁树礼几次看到,都在对面阳台大声问:“Cathy,在找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说找头发丝,回答道:“找魂呢。”
大概是见我整天在房子里搞卫生,估计我在家里地位不高,阿芷看到我总是爱理不理的,很傲慢,出门碰到,连招呼都不打。
但她很喜欢上我家来串门,对耿墨池与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客气礼貌,甚至有讨好的嫌疑,总是说:“Steven,你家的房子布置得真漂亮,看得出你是个有品位的人。”完了还拿怪怪的眼神瞟我,大意是房子布置得这么有品位,却找了个没品位的女朋友。
在这位高贵的公主眼里,我肯定是没品位的,一天到晚蓬头乱发,衣着随便,素面朝天,不是忙着做清洁,就是忙着熬药,厨房里跑进跑出,跟朱莉娅属于一个档次,唯一有点儿区别的是,我可以陪主人上床睡觉。这也是她很迷惑的地方,不能理解我究竟有什么魅力可以吸引耿墨池这么有品位的男人。
她知道耿墨池是钢琴家后,以极其热情的态度想要跟他学弹琴,耿墨池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冷冷地说:“抱歉,我从不收学生。”
其实耿墨池跟她搭讪完全是看在祁树礼的面子上,他好像很不喜欢这丫头,嫌她好奇心太重,什么都想打听窥视。我也感觉到,阿芷好像对别人的私生活很感兴趣,过来串门的时候楼上楼下转个遍,好在耿墨池事先跟她打了招呼,哪里都可以看,除了卧室,否则她肯定要进我们的卧室考察一番,真是让人讨厌。最离谱的是,她似乎很乐意展览她和祁树礼的私生活,经常大呼小叫,故意曝光自己的闺房事,几次我都听到她在那边冲祁树礼发嗲,“Frank,你真是的,Condom(避孕套)没有了也不去买!”
我装作没听见。
耿墨池听到了,脸拉得老长。
这还不算,到了深夜,我们都睡了,还经常被那边尴尬的声音吵醒。原来以为朱莉娅是夸大其词,看来所言不虚。那死丫头拖长着声音,嗷嗷地叫,比好莱坞很多色情片里面表现的还要夸张,让人头皮发麻很是恶心。
“听吧,都是你找的好房子!”我在被窝里拿脚踹耿墨池。
不踹还好,一踹就捅了马蜂窝,他掀开被子,又拿起枕头要捂死我,我本来就上火了,也不客气地跟他对打。但是老天,我哪里是他的对手,这家伙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让”字,我们从床上打到床下,我踢他,他就掐我的脖子,掐得我连喊“救命”,结果弄出的动静比对面还大。到了第二天早上,窗帘拉开,耿墨池和祁树礼在阳台上打招呼,耿墨池暗示他晚上要注意邻里休息,祁树礼一句话甩过来:“彼此彼此吧,你那边声音也不小。”
“哪里,我只是调教她而已,她不太听话。”耿墨池说。
“我调教她两年都没调教过来呢。”
“所以我继续调教。”
“女人嘛,还是应该哄的。”
“我从来不会哄人,我没你那么好的艳福,有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小佳人。”
“Cathy也不错啊,那么有个性……”
“她?臭脾气倒有一个。”
“要不我们换?”
……
当时我正在地毯上找头发,听到这话气得要昏厥,大骂耿墨池:“大清早的,连脸都不洗就站到外面,也不怕丢人,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耿墨池不是省油的灯,回头骂过来:“你也知道要脸啊?”
“我怎么不要脸了?”
“大清早的穿着睡衣走来走去,给谁看啊?”
“谁让你那么早拉开窗帘的,我现在就换!”说着我跳起来掀起睡裙就要脱,感觉腿和小腹凉飕飕的,肯定暴露在外面了,耿墨池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对着我就是一巴掌,什么叫震耳欲聋,这就是!
我被他扇得倒退几步跌坐在地毯上,捂着脸傻了,他动真格的了?!这是住到一起后,他第一次真的打我,往常都只是做做样子,今天竟然当着祁树礼的面打我,感觉那一巴掌是挟着寒风的刀,狠狠捅在我心上,突然的疼痛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好像也没反应过来,挥在我脸上的那只手僵在空气中。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心中又汩汩地涌出血来,这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祁树礼站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也僵住了似的,半天说不出话,很震惊的样子。
“Steven,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打人呢?”他颤抖着声音质问耿墨池。
“不要你管,他现在是我的女人,我怎么教训她是我的事,跟你无关!”耿墨池一点也不买账,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眨眼工夫就变了脸,伸手拉上窗帘。
我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厉绝望。早饭和午饭我都没下楼吃,也没有给他熬药。还给他熬,养好了身体让他有力气打我吗?我所有的付出只是为了挨打?
“小姐,下楼吃点东西吧,您一天没吃了。”
晚饭的时候朱莉娅上来敲门。
我不回答,瞪着天花板,当自己已经死去。
朱莉娅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才下楼。又过了很久,耿墨池进来了,不看我,也不出声,径直进浴室洗澡。出来后还是不出声,在床边站了会儿,掀开被子上了床。我噌的坐起身子,跳下床,抱起枕头冲出了卧室。我在隔壁客房睡了一晚上。
清晨,我很早就醒了,确切的说是彻夜未眠。胡乱用过早餐,一个人到花园里拔草,实在没地方出气。可能因为是周末,祁树礼没有上班,走过来跟我说话。
“你怎么样?”他在他家花园问。
“没死呢。”我低头狠狠地拔草,没朝他看。
“你让我很心痛!”他隔着栅栏站着,不知道是穿少了还是怎么着,说话的声音嗡嗡的,“你宁愿被他打,也不愿跟我在一起。”
我没理他,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有必要这样吗?考儿……”他没有叫我Cathy,又叫我考儿。
我直起身子,一抬头看到耿墨池站在卧室的阳台上,表情黯淡地望着楼下的我们,我故意大声跟祁树礼说:“没关系的,再熬熬吧,等他死了我就到你那边去!”
说完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又说,“要不,现在我们就私奔?好不好?哈哈……”我仰着脸笑着,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满脸是泪。
“考儿!”祁树礼看着我,眼眶蓦地通红。
一连数天,我跟耿墨池都是分房而睡。
但我还是交代了朱莉娅,按时给先生熬药,劝他服下。他有没有服我不知道,我很少待在家里,每天都出去跟英珠她们鬼混到深夜才回来。英珠放假了,正愁没人疯,有我做伴,她正求之不得。Monica有时候也跟我们一起,泡酒吧,跳舞,疯狂购物,哪里好玩就去哪里。Monica是调情的高手,人又长得漂亮,上哪儿都有金发碧眼的帅哥围着。她教我和英珠怎么钓帅哥,从眼神、手势,到说话的腔调,毫不吝啬地将她的经验传授给我们,英珠学得有板有眼,我却只知道一味地傻笑,看到英珠怪怪的样子要笑,看到很帅气的男人坐到我旁边也笑。
祁树礼以前就说过,美国是堕落者的天堂,想怎么堕落都可以,我现在就在学着堕落,来美国快三年了,现在才开始学堕落。我狠狠地下决心,不要去想那个疯子,他打我,干吗还要去想他?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到哪里,他的影子就跟到哪里,看见谁都仿佛有他的影子,当我接过男人的烟时,当我跟男人碰杯时,当我跟男人滑进舞池时,他的眼神,无处不在……他果然是个上帝,我一个人的上帝,无论我在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注视”,好几次当男人的嘴唇凑近我时,我霍地跳开,掉转头拔腿就逃。我想他,想到心里发痛,我在怀疑我是不是也得了心脏病,这病也可以传染的吗?
那天晚上,我又回来得很晚,西雅图夜空的雨,冷得刺骨,我缩在被雨淋湿的寂静的街头,哀哀地哭,还是放弃吧,我这么跟自己说。心里这么说,脑子里却在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今天有没有喝药,衣服穿够了没有,刮没刮胡子,有没有弹琴,弹的什么曲子……然后胸口就割裂般地疼痛,前胸穿达后背,我真怕我会死在西雅图街头。
一个人打车回到亨利太太的家(我从没感觉那是自己的家),房子里静静的,楼下客厅的沙发边开了盏小台灯,昏暗的灯光笼罩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像座雕像。我没有看他,径直上楼进了客房。躺在床上,任凭无边无际的黑暗将自己吞没,心还在痛,我捂着被子呜咽,这样冰冷的夜,我只想逃离。
楼下传来琴声,竟是一首《昨日重现》!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弹这首曲子,自从离开他,两年来我弹遍了我会弹的曲子,唯独不敢弹这首,就是在餐厅卖艺,我也不曾弹过。这首曲子只能在心底弹的!因为我们早就丢失了“昨日”,过往的爱情,只剩揪心的回忆,哪怕整天面对,生活在一起,那火焰般炽烈的爱,还是没法在心底复苏。
爱,已成一座死去的火山,今生我可能等不到它的苏醒了。楼下的那个男人也等不到了,爱只能在彼此的逃避和伤害中永久地休眠。
半梦半醒间,琴声渐渐稀落,直到最后戛然而止。门口似乎有人来回地走动。我没有开门的想法,强迫自己进入梦乡。醒来的时候,满室的阳光,下了一夜的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似乎还有雨的味道。我默默地起床,穿好衣服后收拾行李,昨夜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搬离这里,让自己冷静,也让他冷静。
提着箱子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楼梯口的沙发上抽烟。看到我出来,他站起身,有些憔悴的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
我没理他,提着箱子就下楼。
他猛地在背后拦腰抱住我,嘶哑地说:“不许走!”
“放开!”
“不许走……”
“你还是放开吧,我不想也传染你的心脏病。”
“你……不能走!”
“放开!”我叫了起来。
楼下的朱莉娅正在准备早餐,被我的声音吓到,惊惧地抬起头。我颓然地放下箱子,拉他的手,拉不开,他抱得死死的。
“你不能走,我会死的!”
“我怕我会死在你的前面。”我开始哭。
他抱得更紧了,根本就没打算放手。最后他将我抱到沙发上坐好,我这才可以看他的脸,煞白的,身子似乎也在抖。我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我撑不了多久了,你就不能等我死了再走吗?”他虚弱地靠在沙发上,无力地看着我,眼神涣散,“我知道我不该打你,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你当着祁树礼的面脱衣服,把我置于何地?尽管我现在是个废人,碰不了你,无法和你正常地欢爱。可在我的感觉里,你现在是我的,你怎么可以当着别的男人脱衣服……”
我说不出话,感觉比他还虚弱。
“你是否知道我为什么搬过来?”他又问。
“为什么?”这是我很想知道的。
“因为,因为我真的感觉自己不行了,虽然服中药后副作用消失了很多,身体感觉舒服了些,但心脏仍然在衰竭,迅速地衰竭……可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让我不放心走,你太任性,做事从不考虑后果。你离开祁树礼我是反对的,虽然骨子里很嫉妒,但我很清楚,真正能给你带来安定生活的只有他了,他能给你我所不能给的,我希望我去后,他能取代我的位置来爱你,呵护你……”
“所以你就搬过来了?”我的心一阵抽搐。
“是的。”
“可他现在有阿芷,你是知道的!”
“那只不过是个替代,”耿墨池淡淡一笑,眼底却透着寒意,“我是男人,我能理解,一个正常男人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呢?他……就是个男人……”
“你真是很好啊,还没死就安排我的后事了。”
“我也在安排我的后事,正在考虑死了是葬在西雅图呢,还是落叶归根,回国安葬……”
“耿墨池!”我又在叫。
“别这么大声,我需要安静。”他靠在沙发上样子很疲惫。
“那我给你安静啊,我搬走你不就安静了吗?”
“我不是说了嘛,我死的时候,希望你能在身边。”
泪水夺眶而出。我捂着脸真想现在就死在他身边,这个男人,怎么这么难缠啊,丢不下,忘不掉,陪着他受折磨,离开他又狠不下心,我想我前辈子肯定是欠了他的,这辈子他追着讨,从日本追到了西雅图!
“考儿……”
“别叫我!”
“考儿!……”
“说了别叫我!”我捂着脸根本就不想看他。
“考儿,我……我好难受……”他似乎在呻吟。我这才转过脸看他,只见他捂着胸口蜷缩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极其痛苦,“墨池!……”我尖叫。
“我呼吸不上来了。”他从沙发上滑到了地毯上。
“Frank!Frank!……”
我冲进卧室,扑到阳台上向对面求救。
祁树礼赶到这边时,耿墨池已经闭上了眼睛。无论我怎么唤他都没用。我真是小看了祁树礼,他出人意料的冷静,似乎很有经验,将耿墨池的身体在地毯上放平,用力按压他的胸口,进行人工起搏。一直按,直到救护车开到门口。谁也没有想到,就是他这几分钟的人工起搏,为耿墨池的抢救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医生后来说,如果没有这两分钟的现场施救,救护车来了也没用。
“我真不是个东西,明知道他是个病人,还跟他吵架,刺激他……”我在抢救室外一直哭,缩在走廊长椅上拼命揪自己的头发。
“考儿!你不能这样!”
祁树礼搂着我的肩膀,扳过我的身子,“你既然知道他是个病人,他的病情你也清楚,你就应该有心理准备,这种情况会经常有,到哪天没有了……”
“不!”我叫起来,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筛糠似的抖,“不,我不敢想象那天的到来。Frank,我不敢想,我要他活着,哪怕是冲我发火,我也要他活着!我知道自己很不现实,总是把自己逼到绝境,可是从八年前认识他开始,我就已经在绝境了。没有办法,只因我爱他,哪怕这爱情耗尽了我的所有,哪怕相守到最后还是面对生离死别,我也没有办法拯救自己,真的没办法。Frank,有时候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切成两半分给他用……”
祁树礼松开了我的肩膀,目光如幻灭的灯,顷刻间黯淡无光。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光亮冰冷的地板发愣。他的样子呆呆的,感觉整个人都空了,沧桑如飘摇在田边的稻草人,看上去很富有,身后是一望无际的丰收的麦田,可是却一无所有,因为麦田不属于他,得不到,只能立在风中痴痴地守候,日复一日,麦田熟了又熟,就是轮不到他来收割。
“真希望躺在里面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他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
“我也希望躺在里面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我回答。
他抬眼看我,目光深邃空茫,“考儿,如果躺在里面的人是我,你会这么痛苦吗?”
……
“回答我。”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我怔怔地看着他反问。
“对不起,考儿,”他还是叫我“考儿”,伸手拉我坐下,“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但我真是很……很羡慕他,可以得到你毫无保留的爱,就像我对你的爱,也是如此。明知没有结果,就是不死心!考儿,我只是担心你,你这个样子下去怎么撑得住,你不敢想象并不表示就可以逃避这一切。”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我不是提醒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发生什么,我始终是你的依靠,”他又垂下头,深深地叹口气,“你也看到了,我不是没有尝试别的女人,你跑到船屋上去住后,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是不同的女郎陪伴我。但第二天醒来反而觉得空前的颓废,后来在温哥华碰到阿芷,我似乎在她身上找到一些你的影子,可是处得越久越觉得她不是你,你根本就是无可替代的。所以我渐渐就理解了你对耿墨池的爱,也宽容了你留在他身边,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很值得同情的……”
“Frank,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完的。”我也深深地叹口气。
祁树礼还想说什么,抢救室的门开了,我们几乎同时站起身,医生扶扶眼镜,径直朝我们走来,祁树礼连忙上前询问,一口流利的英文。老外医生的语速非常快,我心里一急,大部分话都没听懂,但是最后一句我却听明白了,一字不漏:“……He also can live for six months,probably.”
他还有半年的时间?半年?!
耿墨池出院的时候已经是11月底了,因为在医院里我把他照顾得很好,又是中药又是膳食滋补,他不但没消瘦,反而养得白白胖胖的,精神也很好。看上去跟健康人无异。但仅仅是看上去而已……
在医院里他就不老实,一如既往地跟我斗嘴,我的脾气好了很多,由他去。回到家后,一进卧室,他又要掐死我,因为他在枕头上发现了大把的头发丝。我说这不能怪我,整天在医院伺候爷儿似的伺候你,哪有时间收拾房间,你又不准朱莉娅进来,而且这阵子我忧心如焚,当然要掉头发了。“你真的忧心如焚?”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
“你说呢?”我反问。
他笑了,伸出双臂:“我抱抱你吧。”
我被他拽入怀中,他轻拍我的背,吻了吻我的耳朵,一只手又去摸另一只耳朵,“怎么一只大一只小呢?”他还好意思问。
“还不是你揪的。”
“嗯,也好,给你留个纪念。”
“混蛋!……”
晚饭后,他亲自到隔壁登门拜访,感谢他的老邻居救了他一命。祁树礼倒还客气,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眼神中充满忧虑。耿墨池坐在沙发上一边搂着我,一边跟他侃侃而谈,似乎很轻松,心情也不错。可是一回到家,他又掐我,“你真是大胆,竟然当着我的面跟他眉来眼去!”
“我怎么跟他眉来眼去了?”
“你当我是瞎子呢!我心脏有问题,眼睛可是好好的!”
“你太多心了……”
“我多心?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就是我的女人,我死了你再去投靠他,我没意见,我还没死呢,你就急不可耐了!”
我瞅着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病情,我早跟他干起来了,但我怕再刺激他,由他骂,我还得去给他熬中药。朱莉娅是做不好这些的,得我亲自做。可能人都是这样的吧,越到最后越敏感,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以为我在找后路了,他也不想想,我就是要找后路,难道就非得找祁树礼吗?
半年!医生说他还有半年时间。
多么可怕的字眼,我竭力不让自己去想,可心里翻上涌下的就是这两个字,终于纠缠到头了,八年啊,我终于还是要失去这个男人。他如此暴躁,又如此傲慢,像个上帝似的总要居于我之上,而我却舍不得离开他半步。看着他我就满足,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眼神,哪怕是他的叹息,我都用心在铭记。我还在偷偷收集他的烟头,已经满满一盒子了,藏在书房里,当做稀世的珍宝。这些他都是不知道的!
这个男人真的是喜怒无常,晚上躺在床上,他又紧紧拽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生怕我会离开一样,然后又翻过身侧对着我,伸手抚摸我的脸,轻轻的……我以为他会说“还疼吗?”、“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之类的话,谁知他喃喃地吐出句:“明天要你妈开点壮阳的药……”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早上起床,他还在睡,我准备给他熬药。刚下楼,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是他的手机,一接,还没开口对方就自报家门:“是我,米兰!”
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已经一年没有给我赡养费了……是不是有新欢了?我知道你现在在美国,别以为躲在美国我就找不到你。耿墨池,你不要太过分,我一直在忍让你,虽然我们是分开的,但我是你太太,你不给我钱我靠什么生活,你说话啊!你哑了!……”
啪的一下,我掐掉了电话,关了机。这个女人,两年不见,怎么一点都没变,声音如此刺耳,隔着话筒都能想象她涂满脂粉狰狞的脸。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跟她有过十几年的友谊!耿墨池醒来后,我把米兰打来电话的事告诉了他,这次他没有刻意回避,冷冷地甩下一句,“别理她,她现在已经疯了。”
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避,躲躲闪闪地讲了些这两年的发生的事情。他说他跟米兰一直就是分居,从去日本半年后开始的。听他的语气,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愿多说,只讲他们分居后就一直各过各的,互不干涉,起初他会定期的支付相当数额的赡养费给米兰,后来他发现她把这钱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所以一年前就终止了给她的赡养费。米兰吵闹不休,千方百计找他要钱,但他的态度很坚决,要钱可以,除非离婚!否则一分钱也不给。
“你不给钱,她靠什么生活啊?”我有些不解。
“我给她的钱还少吗?”耿墨池一说到这就愤愤不平,“自跟我结婚起,她从我这里捞走的钱数以千万计,还不包括我送给她的房子、车子、珠宝等等,作为我的太太,我还可以给她更多财物,但是这个女人太恶毒,拿着我的钱……”
“怎么样?”
“……”耿墨池瞅着我,似乎说不出口。
但我猛然想起两年前去日本看他时,祁树礼跟我说起过,米兰和耿墨池的私人医生搞在一起,当时我不太相信,现在似乎觉得这事并非是空穴来风,米兰多半是拿着丈夫的钱去养“小日本”了,所以耿墨池才说她把钱用在了不正当的地方,因而切断她的经济来源。纵然耿墨池对她没有感情,但两人毕竟是夫妻关系,而耿墨池又是有身份的人,米兰给他戴绿帽子明摆着就是想让他难堪,要他名誉扫地,被人耻笑,好歹毒的女人!
“不开心的事就别提了,我只要你现在好好的。”我握住他的手,心痛欲裂,这个男人至死都不能获得解脱,还要蒙受耻辱,难怪他总是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好惨淡的人生啊,没法结束,更没法重新开始,上天不给他机会,也不给他活路,他还没死去,精神就已经进了地狱饱受折磨。我真是很同情他。
他将我的手反过来握在手心,摩挲着,长叹一口气:“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娶她!这是我今生最无法原谅的错误,现在我是得到报应了……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贪得无厌,她知道我有病撑不了多久了,就四处打听我立遗嘱没有,如果没有立,我死后财产都是她的,她就是想拖着我到死。”
“你立没有呢?”
“你说呢?”他反问,伸手拉我坐到他膝盖上,捏了一把我的脸蛋说,“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我一高兴就会把遗产都给你。”
“你有多少遗产?”我故意问。
“你不是我的助手吗?每周都在查验我的报表,你会不知道?”
“这个……”
“又糊涂了吧,如果是米兰,肯定摸得清清楚楚,你呢,心根本就没用在我身上,别狡辩,我问你,我的存款大多存在哪个银行?”
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肯定是香港的汇丰银行啦,你妹夫不是在那边帮你打理生意吗?”
“蠢猪!”他使劲在我腿上掐了一把,“是在瑞士!我说了你没把心用在我身上,你还不承认……”话还没说完,他就揽过我的脖子吻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狡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动情地跟他吻在了一起。他有多少遗产这重要吗?祁树礼的钱不比他的少吧,我还不是过来一心投靠他,给他当助手、当仆人……想到祁树礼,我下意识地睁了睁眼睛,窗帘是开着的,一眼就看到对面阳台上站着个人,正是祁树礼,抽着烟,冷冷地注视着这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目光直射过来,带着些许恨意,凉飕飕的,让人不寒而栗。他说他宽容了我留在耿墨池身边,现在谎言一下就被戳穿了,这个男人或许是宽容的,但在感情上不可能做到宽容,他不恨耿墨池,恨的是我!
周末有个慈善拍卖会,耿墨池出人意料地接到了邀请,“老美”怎么会知道他?我很纳闷。我以为耿墨池不会去,因为他一直就是个低调的人,最不喜欢凑热闹,没想到他欣然应允,他的解释是,慈善嘛,不好不去。拍卖会的地点就在西雅图最尊贵豪华的瑞尼尔俱乐部。来此场面的非富即贵,以前祁树礼也带我参加过一次,没什么意思,对我而言纯粹就是凑热闹而已。今年他又来了,不过身边的女伴换成了阿芷。这个小妖精一件露背装,肩上搭着条水亮的裘皮披肩,艳丽得像个好莱坞花瓶似的,她当这是出席奥斯卡颁奖仪式呢。祁树礼看到我们在座,还是很有礼貌的,先过来冲我们打声招呼,然后坐在了后面,和我们隔了三排座位的样子。
这些社会名流与其说是来参加慈善拍卖,倒不如说是来显摆各自的身份和地位,或结识更多的上层人士,来来往往,握手的,拥抱的,说笑的,递名片的,跟帕克市场有得一拼。拍卖会开始了,先拍的是几幅欧洲名画,接着是一个中国宋代的青花陶瓷,我当下就低声骂了句中文,“TMD,都是咱祖宗的宝贝,竟然流落到这里来了!”
“你想不想要?”耿墨池侧身问。
“拉倒吧,我买那花瓶干什么,又不懂。”
“待会儿还会拍卖一条价值连城的翡翠项链,我拍给你吧。”
我一听价值连城就哆嗦,这位爷用钱可是不眨眼的,连忙说,“算了,我整天跟个仆人似的,哪有机会戴那么高贵的项链。”
“我拍给你!”耿墨池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他想干什么,何时需要经过我同意?问一声,算是很看得起的了。价值连城?怎么个“连城”,得多少银子啊?当那条绿盈盈的项链被摆出来时,一听底价我头皮就炸了,68万美元!闪亮的灯光下,翡翠项链绕成两圈挂在一个展示架上,颗颗绿得通明,果然是极品,一下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司仪介绍说这条项链是中国清朝一位宫中王妃戴过的,乃当时的皇帝所御赐,每一颗翡翠制作都需一到两年,绝对的稀世珍品。随着司仪一声捶响,竞拍开始,举牌者云集。价格一路攀升,攀到90万美元时,举牌的人少了,攀到140万美元时,全场就剩下耿墨池和祁树礼,这两位爷扛上了,都志在必得,150,180,200,220,250……一直攀到了360万美元,这个时候我已经哆嗦得不行,直扯耿墨池的袖子,“不要了,我不要!快停……”
他哪里听得进去,继续举牌。
我回头看祁树礼,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会场所有的嘉宾全都把目光集中在这两个钱多得发烧的中国男人身上。我一脸哭相,不停地跺脚,嘴里在念,“墨池,大爷,别拍了!……”
“430万!前面那位先生还拍吗?”
“450万!”司仪激动得连声音都在发抖,“450万,后面的先生还拍不拍,450万!”
“哦,480万!480万!……”
“500万!500万!”
我两眼发黑,脑子里嗡嗡直响,拍卖会是怎么结束的我完全没了印象,那条翡翠项链最终以500万美元的天价被耿墨池拍下,现场的镁光灯闪个不停,我们被媒体记者团团围住。怎么走出会场的我更稀里糊涂,只知道耿墨池当众将那条项链挂在了我的脖子上,还很绅士地在我脸颊吻了吻,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上车的时候,祁树礼也很有风度地过来跟他握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恭喜!”
“谢谢,下次把机会让给你,”耿墨池却是很真诚的样子,“我是真的想送她的,没送过她什么……”
祁树礼看看我,又看看他,笑道,“我买了,也是准备送她的!”
耿墨池的脸僵住了,还来不及反应,祁树礼就不慌不忙地钻进了他自己的车。阿芷撅着个嘴巴,似乎很不高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项链,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回到家,我就哭,大骂他发神经,花500万美元买条狗链子,那项链挂在脖子上很沉,跟个狗链子没区别。“没见过世面的!”耿墨池就这一句话。
第二天,西雅图的大小报纸都在显要位置登载了拍卖会的盛况,耿墨池和我的照片满街都是,他比我上镜,很儒雅镇定,我却是一脸苦瓜相。
“没见过世面的!”他又是这句话。
我们很快成了名人,连英珠都知道了,一个电话打给我,破口大骂:“死丫头,混得不错啊!居然钓了个这么有钱的,赶紧带你的男人让我们瞧瞧,否则我杀到你家去!有你好看!……”
英珠是韩国人吗?我一直怀疑,韩国女人的温柔娴静在她身上连影子都没有,见着谁都是凶巴巴的,要是跟她熟点儿,她的拳头就会在你眼前挥来挥去,牛高马大的“鬼佬”都怕她三分。她说话可是很少开玩笑的,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真要杀到家里来,躲得过她的拳头,只怕躲不过耿墨池的巴掌。真是交友不慎!
没办法,我只得试探性地问耿墨池想不想见见我的朋友,“想啊,当然想,”他当时正在看报纸,抬头扫了我一眼,“我一直就想知道你前阵子是跟谁在鬼混。”
“她们都是……女的……”
“女的才危险,弄个什么同性恋出来,我杀了你!”
我差点背过气,跟英珠同性恋,我想死吧!
地点马上确定下来,就在议会山大街上一家我们经常去的酒吧。大老远的,英珠就叫嚷着迎过来,给了我个热情的拥抱,顺手又擂了我一拳,我的拳头都挥起来了,一看耿墨池在身边,只得怏怏地垂下。Monica当然也来了,她跟英珠素来就是一伙的,这么说,好像对Monica不公平,因为她们两个压根就不是一类人,Monica的优雅迷人英珠十辈子都学不来。双方简单地介绍一番,便选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来,我屁股还没挨着座位,英珠就连珠炮似的用法文跟Monica说:“乖乖,死丫头这回钓的可是正装货色,口味好像也换了,喜欢年轻的了?有进步啊!……”
Monica回答:“还不是我教导有方!”
我在桌下拿脚踹了一下英珠,提醒她给我留点面子,谁知不踹还好,一踹就捅了马蜂窝,她掉转头就冲我开炮,说的还是法文:“你想死啊,以为钓了个正装货尾巴就翘起来了?这男人嘛,看上去是不错,很帅啊,不过不知道柔道功夫如何,比起你以前的那个大叔应该不会差吧?”
她还算客气,说成“柔道”。
“英……英珠……”我哭丧着脸求饶。
她们以为耿墨池听不懂法文,上帝,他可是从法国巴黎混过来的啊。可是这家伙一声不吭地坐我旁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微笑着注视着英珠和Monica,等着她们继续爆料。英珠当仁不让,继续说:“说!怎么搭上的?上次不是跟那个瑞典小子去了酒店了吗?没胆量,逃跑了?可我以为你搞定的是那个啊,怎么眨眼工夫就换人了?敢情你这勾搭的功夫比Monica还了得。死丫头,也传授一点经验给我嘛,最近我看上我们学校棒球队的一个金发帅哥,要不你帮我去搭搭?我来坐享其成?”
耿墨池仍然不动声色,优雅地端着酒杯,一脸的懵懂。
我冷汗淋漓,心脏已经超负荷运转,可英珠还不顾我死活,一会儿英文,一会儿法文的跟耿墨池套近乎,说英文时耿墨池还是跟她搭话,说法文时就装作听不懂。Monica当然也没闲着,也是左一句右一句地揭我的底,我这回死定了!
出酒吧的时候,我和耿墨池上了车,英珠和Monica站在街边冲我们挥手告别,英珠这时候又甩了句法文出来,一语双关,“乖乖,晚上要注意安全哦,哈哈……”
耿墨池这时候就没装不懂了,伸出脑袋,微笑着用一口纯正的法语回答道:“谢谢,我们一直都很安全!”
英珠和Monica面面相觑,愣了会儿,英珠随即爆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笑得好似浑身要抽筋似的,Monica也搭在她肩膀上笑。
车子已经开动了。
我全身发抖,不敢看耿墨池。
一只胳膊突然就搭了过来,箍紧了我的脖子。
“救命啊!”我惨叫。
一直记得祁树礼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如果可以这样爱,为什么不呢?”
但是我跟他却不可以,因为爱是有方向的,我和他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方向上,我爱的不是他。两年前在他怀里咳血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的,今生我只愿死在一个人的怀里,可是他至今不明白……
转眼就是圣诞了,耿墨池要回新西兰,陪母亲一起过圣诞。我要他带我去,他开始不肯,我死缠烂打,他还是不肯。“干吗不带我去呢?伯母很喜欢我的。”我央求道。数年前我曾经在上海见过耿母,印象中那是个十分优雅美丽的阿姨,对我很好。
“我妈说过喜欢你吗?”耿墨池听到这话好笑。
“喜欢啊,她亲口跟我说的。”
“你脸皮蛮厚!”耿墨池当时正在浴室对着镜子剃须,回头瞟了我一眼说,“不过她倒是经常问起你……”
“就是嘛,像我这么独特,谁见了都过目难忘的。”我脸皮更厚了。
“还是不行。”
我站在浴室门口恨得牙根直痒,但这个时候不能跟他抬杠,我学着对面阿芷一样的腔调发起嗲来,拖长着声音说:“墨——池——”
我一般是不发嗲的,一发嗲大地都颤抖。果然,耿墨池颤抖了下,手一晃,下巴立即被划了条口子。我见状拔腿就跑,他从背后拽住我,把我拖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又是一顿狠揍。他肯定是不习惯我这样的,因为在他面前我从来就是粗声粗气,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尽管他一直很喜欢淑女,可是我如果突然“淑女”,他心脏就受不了。
但是我最终赢得了胜利,他答应带我去新西兰了!
“准备好护照。”他说。
可是护照在祁树礼那里,当初搬出来的时候很匆忙,很多东西都撂他那边了。我不好直接找他要,免得他以为我们要远走高飞似的。我决定亲自去拿。瞅准了时间,耿墨池不在家,祁树礼也上班去了,阿芷也不在,我大摇大摆地晃到了隔壁。他新雇的佣人跟我很熟,我简要地跟她说明情况,她就让我上了楼。我先在书房里翻了个遍,没找到,又摸到卧室,床头柜,梳妆台,每个抽屉都仔细地翻找,找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个贼,尽管这房间我住过两年。
这个时候,祁树礼可千万别出现,否则他真以为我是来偷东西了。可是,可是世间就有这么巧的事,当我在梳妆台的屉子里没找到护照,疲惫地抬起头时,猛发觉镜子里走来一个人,一身笔挺的西装,摇摇晃晃地站在了我身后。这个男人,怎么老是喜欢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早晚我会被他吓出心脏病。
“你在找什么?”他在镜子里微笑着看着我。
我尴尬地转过身,“这个,我,我找……护照……”
“你终于过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进这个房间。”他眼神迷离,一身酒气,似乎刚从外面应酬回来。喝了酒的男人是很危险的,我得赶紧撤。可是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进他怀里,不由分说就抱住了我,“别走,考儿,别走,我想你……”
我使劲推开他,声音开始发抖,“你,你喝多了!”
“没有,这点酒算什么,”他笑着伸手抚摸我的脸,眼神却很悲伤,“你有了他就把我丢在一边,不管我的感受,当着我的面跟他亲热,你知不知道我好难受,考儿,我真的很难受,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把阿芷当成你都没用,她不是你,她取代不了你……”
“你真的喝多了!”我把他的手拉开,他却捧住我的脸猛地吻了下来,我又踢又打,最后竟被他摁到了床上,他拉上窗帘,开始解西服的扣子。
“不,Frank,你不能乱来的,我现在是他的人,你该明白……”我边说边往床头缩,可是他脱下西装外套后扑了过来,无论我怎么求饶,他就是不放手。虽然我跟他共同生活过两年,可是我的肉体和心灵从未在他这里达成统一。回到耿墨池身边后,身心早就不属于他了,现在更加无法接受跟他的肌肤之亲,我觉得我是被强暴了,屈辱和愤怒,恐惧和悲伤瞬间吞噬了我,而他激情澎湃,轻而易举就占据了我的全部。
我一直在哭泣,当年在他怀里咳血的时候都没哭得这么厉害,仿佛被四分五裂般,对这个男人曾有的感激和敬仰,全在这一刻毁了。
潮水退去,沙滩总是尽显狼狈。我感觉我就是一具横在沙滩上的遗骸,暴露在阳光下,没有人来掩埋,只会等着海鸟过来一点点地啄食。
他很温柔地给我擦拭身体,给我穿好衣服,然后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亲吻我的额头,“老天,我是活不下去了,拥有你的感觉足以毁灭我所有的意志,考儿,怎么办,看着他拥有你,我都要疯了,怎么劝自己都没用,我很害怕,即使他死去,我怕我还是没办法让你回到我身边来……”
我突然就挣脱他,跳下床,狂奔下楼。耿墨池回来的时候,我刚从浴室出来,他诧异地上下打量我,“大白天洗什么澡。”
次日早上,祁树礼亲自送来了护照。耿墨池不知内情,还向他说谢谢。我当时穿着睡裙站在楼梯口,不知怎么就发了疯,冲他扯着嗓门吼:“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两个人齐齐抬头看我……
祁树礼离开的时候,背是勾着的,回头望了我一眼,深深的一眼。
耿墨池何其的聪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一整天,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下午的时候,他突然要我跟他出去走走。我们走马观花,转到城北的Kerry Park(凯瑞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只有一片绿地,几把长椅,但视野极其开阔。傍晚时分,三三两两的人群聚在这里,看霞光落尽,闪闪发亮的海水平静下来,远处的瑞尼尔雪山也在天边的暮霭中渐渐引退。所有这些城市的背景都退到幕后去了,演出开始,城市中心的太空针亮了起来,金色的光芒勾出塔身优美的曲线,塔顶一团绿色,莹莹如玉。在它的身后,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做着温柔的陪衬。
不眠的西雅图之夜,正是由此而来。
“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这座城市,尽管我来这里不过几个月。”耿墨池点了支烟,轻轻吐出一口,夕阳洒了他一肩。
“我也很喜欢这里。”
“我知道。”他伸出手臂揽住我,目光直视着前方的瑞尼尔山,“真想在此长眠……所以临走前想再看看这座城市,我已经订好了机票,明天飞新西兰。”
我的视线突然被一层泪雾掩遮。
“怎么不说话?”他转过脸问。
“墨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你说。”
“无论你在哪里长眠,请在旁边给我留个位置,等哪天我也要走了,就可以直接去那里找你,这辈子我们已经没有希望了,有没有下辈子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能有你的陪伴,哪怕是天天吵架,我也会很满足……”
“考儿!……”
“墨池,答应我好吗?”我转过脸看着他。他伸手拭去我的泪,摩挲着我的脸颊,笑了起来,尽管他的眼中也是满眶的泪。
“你真是个傻瓜!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这么爱你,舍不得你,知道吗?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母亲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母亲说,无论你最后埋在哪里,一定要给我留个空地,因为在凡世挣扎够了,最后还是要跟你在一起的,父亲病逝后就葬在落日山庄后花园的一棵海棠树下,母亲离开山庄的时候就交代了我,她死后哪里都不埋,一定要埋在那棵树下……考儿,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伴侣,很多时候我都不太讲道理,不会为别人去考虑,但是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从不后悔遇见你,所以我答应你,无论我埋在哪里,一定给你留个位置。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在没有最后躺进去之前,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太想念我,想想我们早晚都会躺在一起,永远的在一起,你就应该好好活着,不管是一个人过,还是跟别人过。”
我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我可是看着你的,你不能言而无信,如果你自暴自弃,悲伤颓废,我躺在下面也会很不安心……”
“做鬼也不放过我,对不对?”
“对!”
“你真是个无赖,可是我爱你,墨池。”
“你也爱你,白痴!”
NO.5仰望天空的地方
在没有到新西兰之前,我脑中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就是遍地的草坡遍地的羊,包着花头巾的美丽姑娘蹲在草地上剪羊毛。可是到了之后才发现,这个美丽的国家可不光是剪羊毛的,而是风景独好,还有“白云之乡”的美誉呢。这个一年四季风和日丽的岛国,像一叶扁舟漂浮在南太平洋上,气候潮湿温暖,无论是茂盛的雨林、清澈的湖泊,还是绿草如茵的山坡、水清沙白的海滩,无不把宽广的自然空间和优雅的现代化环境结合得恰到好处。我在飞机上透过层层叠叠的白云,俯瞰这片神奇美丽的土地时,就对这个国家充满了向往。
在惠灵顿机场我见到很多东方人,有日本的、韩国的,当然还有来自中国内地的,多是游客和留学生。可是人来人往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妩媚耀眼的安妮,一袭黑色的CHANEL羊毛呢裙,围着一条大红的披肩,令人惊艳。我丢下耿墨池就跑过去,尖叫着跟她抱在了一起。太意外了,没想到时隔两年我们会在遥远的新西兰重逢!
耿墨池的口风很紧,硬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你怎么不早说!”
“是啊,哥,你怎么不早说!”
安妮还是这么任性美丽,对着她哥哥又捶又打。耿墨池只是笑:“你们两个疯子,要早跟你们说了,你们会疯得更厉害。”
“安妮,怎么不介绍一下呢?”旁边有位男士彬彬有礼地冲我们微笑。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他,转脸看过去,有一瞬间的失神,好英俊的男人!梦幻般的面孔像极了《魔戒》中的精灵王子奥兰多,只不过他是东方人,一身笔挺的西装,眼神很勾人,笑容更是让人头晕目眩。不用介绍,我都猜得到他的身份。
“你好,我是陈锦森,安妮的男朋友,”他非常绅士地朝我伸出手,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你可以叫我Kaven。”
“Kaven你好,我是Cathy。”我的手被他握住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在西雅图我接过他从香港打过去的电话。在电话里听他的声音就感觉是个绅士,见到人更是优雅如王子。我知道安妮的,一直很花心,可这两年没听她说换男友了,足见这个男人的魅力,我不敢小瞧他。
耿墨池的母亲更有魅力,当我在惠灵顿郊外城堡一样的农庄见到这位美丽的妇人时,不由得惊叹这个世上是有美人存在的,耿母一袭中式旗袍,戴着珍珠耳环和剔透的玉手镯,慈眉善目,笑容迷人,活脱脱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她先跟他的儿子紧紧拥抱,母子俩都是眼眶湿润,耿墨池说:“妈,我专程来陪你过圣诞节的。”
“知道,孩子。”耿母泪眼婆娑,抚着爱子的脸庞无限悲伤,想必她也知道耿墨池的病情已经挨不了多久,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我一直就爱哭,见此场景早就哭得稀里哗啦。耿母瞧见了,转而又拥抱我,拍着我的肩膀说,“考儿,真没想到你会来,我可是没听池儿透一点风儿啊。”
晚上,耿墨池的继父夏牧野设宴为我们洗尘。夏老也是极有风度的人,举手投足很有大企业家的派头,甚是威严,跟远在西雅图的祁树礼有几分神似呢。但看得出来,他对耿母极其疼爱,眉目间总是爱意浓浓,这可能也是耿墨池对夏老很尊敬的原因,因为母亲确实被照顾得很好,而耿母也总是时不时地微笑着跟爱子用眼神交流,母性的光华令她更是美丽非凡。耿墨池一直就是个孝子,母子虽然不常见面,情意却浓得化不开。这个我完全理解,他自幼丧父,母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一直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母亲快乐满足。
吃完饭,他自然是陪母亲聊天,我也没闲着,和安妮躲进房间说悄悄话,倒把陈锦森冷落了,关在门外很久。晚上我和安妮睡一个房间,感觉得出来,她现在很幸福,是真的在恋爱了,这让我很是欣慰。但是看着她,我还是抑制不住的悲伤,只有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两年来祁树礼无数次明的暗的想从我嘴里打听小静的下落,但我从未透露半个字。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的身份是种潜在的危险,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灾难,如果有可能,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第二天,安妮和陈锦森带我游览惠灵顿市区,耿墨池身体不能劳累,我没有让他同行,让他多陪陪母亲也是应该的。陈锦森成了我们的专用司机,载着两个女疯子满城兜,我和安妮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昨晚睡在一起,说了一宿都没说够。用耿墨池的话说,是臭味相投。陈锦森就客气多了,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目光只要落在我脸上,总是欲语还休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还好我心中有人,否则非芳心大乱不可。
不过我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被惠灵顿梦幻般的美景吸引着,作为新西兰的首都,惠灵顿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城市,它坐落在一个深水港湾的岸边,四周环绕着丛林茂密的丘陵(跟西雅图有点相似)。大导演彼得·杰克逊的老家就在惠灵顿,他的《魔戒》三部曲把这片纯净的世外桃源带到了全世界银幕所及的角落,也为新西兰的旅游业增加了“魔戒之路”的卖点。如鸟瞰全市的最佳地点Mount Victoria就在第一集中带给魔戒迷们冲击波似的视觉震撼,而汐塘海边的多塞炮台则幻化成电影中的布里,当巫师甘道夫确定弗罗多得到魔戒后,立即让弗罗多戴着戒指离开哈比村,到布里的跃马旅店与他会合,此外魔域、圣盔谷、风云山丘等也都借景该地区,使得这座城市充满神秘的魔幻色彩,而惠灵顿一直就有“风之都”的美誉,驾车或者漫步在林木覆盖的Mount Victoria山头,人们是绝对可以从疾风送来的阳光里嗅出些许魔幻的味道的。
惠灵顿以北的凯多可公园就是片中如仙境般美丽的精灵王国,在这儿,精灵国王爱隆救回生命岌岌可危的佛罗多;在这儿,佛罗多自愿将魔戒带至末日山脉加以摧毁;也是在这儿,九人魔戒远征队成立……这里距上哈特市约十二公里,是个可以露营、徒步、游泳或泛舟的森林公园,但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只是开着车打了个转就回市区了。
惠灵顿市区酒吧、咖啡馆、餐厅林立,剧院也有不少,是新西兰最有活力的娱乐区,新西兰皇家芭蕾舞团和交响乐团,以及全国舞蹈、戏剧、歌剧和音乐团体都聚集在此。陈锦森已经买了票,说晚上要请我们看芭蕾。惠灵顿同时也是超级繁华的商业区,是各种商店的集中地,它有很多时装商店,有全国首屈一指的百货公司,极大地满足了安妮这种购物狂的心理。她显然是很多顶级品牌店的常客,一进去,就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她选了几套圣诞Party穿的礼服,也要我选,我的兴致不高,心里惦记着耿墨池,不知道他吃药了没有。
“你看你,心不在焉了吧,”安妮从试衣间出来看到我的样子就摇头,笑着说,“天天在一起,还这么黏糊,一会儿不见都不行,跟丢了魂儿似的……”说着她从手袋里掏出手机,给他哥哥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起共进晚餐。打完电话她又进去试衣服,我和陈锦森坐在沙发上喝咖啡。
“你很独特。”这个男人又是目光闪闪的,看着我说。
我问他哪里独特了,他先是笑而不答,继而温情款款地注视着我,“说不上来,就觉得你很特别,难怪墨池会把一切都给你……”
“是吗?他给了我什么啊,就会让我受气。”
“他的一切,你不知道吗?”
“一切?”
“是的。”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陈锦森意味深长地笑笑,转移话题,“你跟他太太完全不同。”
“他太太?米兰?!”
“我不知道叫什么……”
“你见过?”
“在香港见过两次。”
我的心沉下来,不想再问下去了。这个男人有点奇怪,在我面前提耿墨池的太太是什么意思,是要提醒我他是有妇之夫吗?多此一举!我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又岂是他这个外人能理解的。但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城府很深,眼神复杂,他看人时的探究和猜疑让我不是很喜欢,尽管他确实是个很养眼的男人。
喝过咖啡没一会儿,耿墨池过来了,我们选了家巴西餐厅用餐。长形的桌子,我跟安妮坐一边,耿墨池和陈锦森坐对面。两个男人谈公司的运营情况,我则跟安妮讨论一天的收获,安妮说明天带我去泡温泉,我一听就兴奋得直叫,旁边马上就有人回头张望,耿墨池瞪了我一眼,低声恶狠狠地说,“你别给我丢脸好不好?回去再收拾你!”
这一幕被坐在旁边的陈锦森看到了,他的眼神像月光下流淌的泉水,也笑着说:“墨池不要这么对考儿嘛,她很有个性的,太淑女的女人我就不喜欢,做作。”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淑女吗?”安妮漂亮的大眼睛假装瞪他。
“乖乖,你什么时候淑女过啊?”陈锦森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捏了一把,“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可是一直在领教你的吉卜赛作风。”
“哈哈……”安妮肆无忌惮地大笑,比我还夸张。
餐厅又是众多回头的目光。
“Why do you always stare at me? Have you ever seen beautiful girls? You?d better go home and see your mum!”(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回家看你妈去!)
安妮用英文凶巴巴地骂过去。
“干吗骂人呢。”我责怪她。
“怎么了,用英文骂人,那也是练习口语!”安妮一脸骄横。
我咧嘴正要笑,却意识到不妙,咧开的嘴巴合不拢了,坐她身后的一个啤酒肚男人巨人般走了过来,跟很多好莱坞大片里演的那样,“巨人”满脸怒容,捏着拳头,每走一步都地动山摇……
我们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早就错过了看芭蕾的时间。真没想到一到新西兰就进了警察局,这待遇在西雅图都没“享受”过。当时的情形很混乱,那个啤酒肚的大块头跟安妮吵了几句后就干上了。谁先动的手呢,谁也说不清,只知道眨眼工夫我们吃饭的桌子就被掀翻了。谁掀的不知道,我有没有动手呢,上帝知道。
回来的路上安妮一直都在笑,看清了,是冲着我笑。
到了农庄,一进门,这死丫头就笑得趴到了沙发上起不来。耿母显然已经知道了我们打架被请进警察局的事,是夏老让律师保释我们出来的,她又气又急,冲着安妮发火,“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都老大不小的了,还到处惹是生非。”
耿母即使是发火,声音还是很温柔,我爱听。
陈锦森不吭声,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坐到沙发上叫佣人去端咖啡。耿墨池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拖到他母亲跟前说,“妈,你别只怪安妮,这还有个惹事的祖宗你不知道吧。气死我了,人家还没动手,她的拳头就飞过去了……”
“哈哈……”安妮横在沙发上笑得快抽筋。
真实的情况是,当时安妮和那啤酒肚吵起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家伙举起了手,我反应很快,他的手只扬到了半空我的拳头就已经抵达了他的脸。接下来两边就交上手了,我究竟动了几次手还真不知道,但是安妮知道,指着我故作惊诧状,“考儿,才不过两年不见,你的身手就这么好了,跆拳道啊,你在哪儿学的啊?太精彩了!妈,你是没看到,好痛快,那个大块头朝我抡拳头时,考儿一个连环腿扫过去,那家伙连退几步倒在地上,比电影里还过瘾……”
一屋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
“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很危险的,万一伤着了怎么办?”耿母拉我过去,上下仔细打量,“考儿你没受伤吧,怎么能打架呢?”
“妈,这话你应该问那个大块头,考儿整盘牛排都盖到人家脸上了,辣得那家伙睁不开眼睛,又叫又跳,考儿就势又踢了他一脚,正踢在……”安妮又笑得接不上气了。真是佩服她,全记着呢!
耿母听了直哆嗦,就差没念阿弥陀佛了。陈锦森一直在旁边微笑,瞅着我的样子好像还很欣赏。耿墨池却气冲冲的,瞪了一眼安妮说,“你也不是好东西,她在前面踢,你就在后面踹,那家伙是喝了酒站不稳,否则就凭你们两个,哼!”说完又指向我,“还有你,像不像个女人啊,真是丢我的脸,居然还动起手来了,你以为这是在国内吗?从哪儿学的这套!你给我说清楚!!”
还能在哪儿学的啊,还不是在英珠那里耳濡目染的。只要跟她碰面,两个人总是手脚先说话,她可是练了多年的跆拳道。耿墨池才不管这么多,拖着我就上楼。我求救地望着安妮,这死丫头耸耸肩,手一摊,爱莫能助的样子。真是没良心,我为她出气,关键时候她竟然见死不救!
进了房间,耿墨池把我扔到床上,我以为他又要揍我,吓得身子直往后缩:“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也是为了保护你妹妹才动手的……”
可是,可是耿墨池却没有像在西雅图一样拿被子捂住我的脑袋,他俯下身子,那张让我这辈子都刻骨铭心的脸一点点地靠近,靠近,两秒钟前的怒气已荡然无存。他伸出双臂,海浪一样地裹住了我,身上好闻的烟草气息让我仿佛置身一片密密的树林,斑驳的日影透过树叶撒满我们一身,他凝神地看着我,目光一如往昔,四周突然静下来,清晰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带着薄荷的香气,暖暖地拂在我脸上,声音也变得嗡嗡的:“干吗把我丢下一天不管?我要是突然死了怎么办?”
我还没回答,他猛然狂乱地吻下来,他的吻急迫而迷恋,辗转吸吮,吞噬着我越来越模糊的意志,此时此刻,好似他的气息已经充斥着一切,他的唇如同火焰,几乎要将我燃为灰烬。我宁愿自己是灰烬。
终于分开,我的脸埋在他怀中,“墨池,你要好好地,好好地治病。”
他身子僵了一下,良久,才低低地说:“你明知道我的病没有治的了,我已经绝望,唯一的愿望就是时时刻刻看着你,伸手就能触摸到你,所以别离开我,一刻也别离开,好不好?”
说着他又低头吻了下来。
所有的言语都湮没在缠绵的唇齿间。
我想我已经了解这个男人了,他外表的坚强全是装出来的,包括他对我的凶狠,也是装的,他的内心其实极度恐惧和无助,他比任何人都留恋这个世界。如果可以,我愿意折我一半的生命留住他即将远去的脚步,每一个深爱他的亲人都会这么想,包括他的母亲。当我下楼去厨房准备他晚上要喝的中药时,耿母正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垂泪。
“过来坐会儿吧,孩子。”她拍拍身边的沙发。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伯母,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年纪大了,睡不着,”耿母抚摸我柔顺的长发,眼神充满慈母的爱怜,“谢谢你,考儿,这么体贴地照顾他,给他熬药,我这个做母亲的,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伯母,我心甘情愿的。”
“孩子,你心眼真好,池儿的心眼也好,可是老天爷却一点生路都不给他!有时候我真恨,真的是恨!考儿,我真恨命运的不公啊!”耿母说着就泪满眶了。
“伯母……”
“我们耿家也不知道前辈子造了什么孽,一代比一代萧条,他爸爸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六岁,现在池儿……可怜这孩子……到头来连后代都没有。婚姻又是这么不幸福,要不是你,恐怕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他爱你。考儿,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看得出来他是多么爱你。白天你们都出门了,他陪着我就一直在说你,说你们的过去,说他的遗憾,说他多么的舍不得你……老天哪,如果可以,我真想拿我后半生的命去换他的命,十年,二十年,只要他能幸福满足地生活,我……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啊!”
耿母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握住我的手,哀求道:“孩子,答应我,无论他对你提出什么要求或者愿望,都请你满足他好吗?他的日子不多了,无论什么要求都别拒绝,他不会太过分的,只有你才能让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少些遗憾……”
“伯母,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他会跟你说的。”
“伯母……”
在《魔戒》之前,新西兰只算得上一个大家吵着要移民的地方,而《魔戒》的出现,使新西兰多了一个称呼——“中土世界”。电影魅惑着观众,里面的景点也成了胜地。旅行者多是奔着电影情节而去。
因为离圣诞还有些日子,耿墨池身体状况不错,就说要带我游遍新西兰。安妮开始吵着要一同前往,后来被陈锦森哄住了,让她别当电灯泡。而内心上我是极度兴奋的,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没跟他正儿八经地旅游过呢。我们先抵达有着“硫磺城”别名的罗托鲁亚,这里算是新西兰最早的旅游胜地,一到罗托鲁亚,我立即感到这里别有洞天,到处弥漫着硫磺的气味。附近地热区内的间歇喷泉不时射向空中,沸腾的泥浆池热气蒸腾,其中规模最大的要数宝壶杜间歇泉。宝壶杜在毛利语中是“喷出水”的意思,热气腾腾的水柱冲天而起,映衬着蓝天白云很是壮观,但在怀奥塔普我又看到火山温泉的另外一幅景象,那是火山口中形成的一个个彩色的湖泊,美丽异常。
而泡温泉感觉真是一大享受,在假山围绕、雾气蒸腾的温泉池里泡上一个下午,在融融的暖阳下慢慢睡去,任谁都会忘记冬日的模样。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在艾哥顿牧场欣赏十九种羊登场的表演秀,包括牧羊犬在舞台上来回奔跑、剪羊毛、喂小羊喝奶等精彩项目,我还生平第一次尝试了剪羊毛呢。在我剪羊毛的时候,耿墨池就拿着相机在旁边拍,也就是瞬间的事,脑中忽闪而过记忆的碎片,我想起了几年前在新疆采访时,他也曾给我和小羊拍过照,他可能也想起来了,举着相机怔怔地看着我。
“我愿变成一只小羊,依偎在你身旁……”
耳边恍惚响起王洛宾忧伤苍凉的情歌,我连忙低下头,没有再剪羊毛,而是轻轻抚摸着温顺的小绵羊,用脸贴着它,任凭视线越来越模糊。
他温暖地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少女时曾看过一部很经典的爱情文艺片《滚滚红尘》,三毛的作品,林青霞和秦汉演的,浮华梦幻般的场景,好似泛黄的记忆,爱情追逐到最后却是支离破碎,而直到白发丛生,男主人公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个人。成年后方明白爱情这东西是转瞬即逝的,人世间太多的变数,一朝松手,可能再无机会挽回,然后只能用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回酒店的路上,他紧紧拽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了似的,想必也明白了瞬间即永恒的道理,而他忽然说的一句话差点让我痛哭,他说:“考儿,哪怕来世做一只羊,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墨池……”
晚上,他拥着我入睡。半夜醒来,见他站在窗前喝酒,背影孤独而落寞,只是个背影,我就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混乱无助。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很犹豫的样子。很久他才重新上床,紧紧搂着我,其实我没有睡,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在我耳边喃喃絮语:“怎么办呢,你让我怎么办,考儿,我丢不下你,怕到死都闭不了眼,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恐惧过,怎么自我安慰都不行……考儿,你知道的,我这人历来自私,想让你重新选择获取幸福,但又不甘心就此退出你的生活,我是个恶棍,从来就是,你遇上我真是你的不幸!跟过我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叶莎就是个例子,我的自私冷漠让她走上绝途,很多时候梦见她,她还是一脸的哀怨……如今面对你,我还是改不了自私的秉性,拥有过你就怎么也舍不得放手,甚至想要把你带进坟墓,我是个坏男人啊,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
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已很模糊,在他的絮叨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们继续北行,到达新西兰最大的城市奥克兰,奥克兰的入口是雄伟壮观的豪拉基湾,一条二百多公里长的海岸线从南到北环绕着这个素有“帆船之都”之称的城市,白帆赋予了大海灵性和生命,让这座城市充满自然的气息,人们的生活随意舒适,随时可以看到有人光脚在路上行走,逛商店。人与自然和谐 相处在奥克兰得到了最大体现。
在奥克兰,有两座山是旅游者非去不可的,一座是Mt Eden,另一座是One Tree Hill。Mt Eden位于市中心以南约五公里处,是一座死火山的火山口。说是火山口,竟然是绿草茵茵,形状像口大锅,而锅底竟还有牛羊在悠闲地吃草,真是不可思议。这里是俯瞰奥克兰的最佳地点,站在山顶可以将市区和附近的海面一览无遗:美丽的海湾,修长的大桥,高耸的电视塔,还有掩映在树林中的小房子,整个城市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公园。
夜幕降临,奥克兰沉浸在夜色之中,耿墨池驱车载着我来到Eden山顶,整个奥克兰夜景尽入眼中。南半球最高的Skytower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比白天更加夺目,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西雅图的太空针。而由于经纬度的原因,每到月圆之日,新西兰的月亮特别的大,特别的圆,让人不禁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我和耿墨池坐在敞篷跑车上看月亮,忽然想起了王菲的那首《天上人间》,此刻不正坐在天上吗?今昔是何年啊!人世的繁华就在眼底,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说到底其实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即便如此,心还是有所不甘,想抓住点什么。可是抓得住吗?哪怕这个男人就坐在我面前,他距我这样近,这样真,可是仿佛中间就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发愣。
在奥克兰的最后一天,耿墨池带我去了One Tree Hill(独树山),因山顶只有一棵松树而得名。一到达独树山,我立即就被那满山的绿色、大片的草坪所惊叹,蜿蜒的山路到处是奔跑运动的身影,草坪上的人们或坐或卧,尽情享受着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聆听树林中清脆悦耳的鸟语……
活着就是幸福啊!我终于开始理解耿墨池对人世的留恋了,爱情是一方面,但享受生活、感受人生的点滴幸福也是一个方面吧。哪怕避免不了承受苦痛,但总比躺在黑暗的地下要好,他这个人孤独寂寞了半生,躺在地下岂不更孤独?
结束奥克兰的旅程后我们返回惠灵顿,休息了几天后又前往新西兰的南岛观光,位于南岛的马尔堡地区有新西兰的“酒窖”之称,这里拥有近五十间酒庄,新西兰近一半的葡萄酒均产自这里。在绿草如茵的露天“酒吧”一一品尝酒庄的上乘佳酿,且不说扑鼻酒香,但见杯中的酒色漫溢就是一种享受。不过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喝葡萄酒,我倒是尝试了一种叫做Lemon and Paeroa不含酒精的柠檬气泡水,味道很不错,听说这是在世界上有名的新西兰饮料。
随后我们又去了南岛著名的基督城,听耿墨池说,它是新西兰的第三大城市,为南岛的经济、文化中心,可是进入市区感觉这里少有大城市的喧嚣,非常宁静。艾芬河静静地从市区穿过,到处都是美丽的花园。因此,也被称为“花园城市”,跟同样以绿化著称的西雅图有得一拼。基督城内的主要名胜非常集中,因此很适合街头漫步。
我们先把车泊在路边,在艾芬河畔具有维多利亚风格的摩纳华尔休息、喝咖啡,我点的不是咖啡,而是一杯有着淡淡芬芳的红茶。喝完茶我们步行在著名的追忆桥,这是一座建于艾芬河上的石造拱形桥梁,桥上有一个巨大的拱门,上面刻有美丽的花环。在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新西兰士兵从兵营出发,齐步从桥上走过,奔赴战场。他们中有许多人没能再回来,拱门在桥上渴望了近一百年,“追忆”便因此得名。耿墨池带我到这来,显然是有用意的。
站在桥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老城的风景就在我们身旁,清澈幽深的河水在我们脚下流淌,如同昔日的美好时光在我们心中流淌一样,过往的记忆一点点地蔓延开来,隐隐的让人发痛,让人不由得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我们的相遇。
“考儿……”他把目光从河面上收回来,似乎有话要说。我一直知道他有话要说,转过脸平静地看着他:“什么事,你说吧。”
“后悔吗?”他忽然问。
我反问:“你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多余吗?”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他直直地盯着我,眼神透着某种坚定的毅力,“我是说你跟我在一起,无论即将面对什么都不后悔是吗?”
“是的。”
“包括死亡?”
我顿了下,竟然没有哭,而是像他一样,平静而从容地说道:“墨池,我很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提及‘死亡’两个字,爱,是可以超越生死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面对什么,我都没有想过回头。有时候我甚至想……想跟你一起死……”
他嘴唇颤动:“跟我一起死?”
我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是的,有想过。”
我们一路无话,心事重重地回到惠灵顿。两天后的圣诞,我整个上午都在衣柜里翻来找去,找一件适合晚上Party穿的礼服还真不容易,我带过来的衣服没一件穿得出去的。安妮跑进来看我着急的样子就幸灾乐祸,“那天上街要你选,你心不在焉,现在好了吧,没衣服穿了?”
“没什么,”我在镜子前比划着一件紫色雪纺长裙,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裸体,国外不就兴这个吗?”
“哈哈……”安妮在我床上笑翻了,“行啊,我跟你一起裸算了!”
“跟你裸?拉倒吧,我这一马平川的身材跟你可没得比,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做啊,现在女人的身材都是做出来的,”安妮趴在床上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我就隆过胸……”
“啊?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16岁就隆胸了!”说着她还故意把自己本来就低胸的红色紧身上衣往下拉,露出大半个胸部,什么叫做波涛汹涌,这就是!我吃惊地打量她胸部深深的乳沟,突然就想到了祁树礼的小情人阿芷,那小妖精没准也是隆的。
“你可以去做的,你的身材比例很好,就是胸部平了点,我认识一个美国很有名的整容大夫,哪天介绍给你,包你满意。”这死丫头还当真了。我连连摇头,“算了,你哥要知道了,非挂了我不可。”
“谁说的?我哥是男人吧?是男人都喜欢胸大的女人,你是没见过叶莎,她就很丰满,真正的魔鬼身材……”安妮打住了,张着嘴,意识到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到那个女人。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尽管她已死去八年,但对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她的名字是最大的忌讳,还有我的丈夫,祁树杰!我对那个女人的了解极其有限,甚至连她照片都没见过,不知道是被销毁了,还是被隐匿了,耿墨池似乎比我还忌讳,他什么都可以跟我谈,唯独这段婚姻他绝口不提。同样,他也从未问过我和祁树杰之间的事,那两个人的自杀至今是个谜,我无法破解这个谜,耿墨池呢,直觉他知道的比我多,所以才那么忌讳,是不是怕我受刺激,从而对死者不敬呢?我不得而知,这也是个谜,他要把这个谜带进坟墓吗?
我的心揪到了一起,眼睛空洞地瞪着镜子。
“对不起。”安妮向我道歉。
我反应过来,强作镇定,“没什么,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把这当个事啊,过去了,都过去了。”
“你骗人!”安妮一眼就戳穿我的谎言,“你的样子像是过去了吗?没有办法过去的,这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海洋。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跨不过去,包括我哥。”
“安妮,你哥是不是瞒了我什么?”我突然转身直视她。
“肯定是瞒了吧,但瞒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和叶莎的婚姻不幸福这个我清楚,但中间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从而让叶莎走上绝路我无从得知,我劝你也别问他,既然他不说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
我喃喃地回了句:“他做什么都有理由……”
“只有一件事情没有理由。”
“什么?”
“他对你的爱,他爱你没有理由!”安妮表情呆呆的,忽然间变得很忧伤,“我也是,见到Kaven的第一眼就爱上他了,没有预兆,没有理由……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混乱了很多年,想尽法子作践自己,是Kaven救了我,让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现在我很少想起过去了,有时候甚至不能相信我真的经历过那些事。”
我看着她,若有所思,试探地问:“你……真的不记得小时候收养过你的那户人家了?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安妮一怔,很诧异:“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我是很好奇……”我搪塞。
“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安妮晃着脑袋,一脸茫然,“越是深入地去记忆,越是模糊,原来还有些印象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就算了,别去想了,好好把握现在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我由衷地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难过,看着安妮,我就想到祁树礼哀绝痛苦的表情,他耗费多年的精力去寻找小静,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小静就是耿墨池的妹妹,或许告诉他真相也没什么。但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事我就深深的忧虑,无边无际的恐惧一下就占据了我的头脑和思想,始终觉得安妮的身份是个定时炸弹,如果曝光,只怕是毁灭性的灾难。
“不跟你说了,我也要去准备我的衣服了!”安妮说着就跳下床出了门,她刚出去,耿墨池就进来了,看着满床的衣服问,“怎么了?在找衣服?”
“是啊,我都不知道明天晚上的Party穿什么。”
我懊恼地拿着那些衣服对着镜子试穿,哪一件都适合,哪一件又都不适合,耿墨池坐在我身后的床上一脸的嘲弄,“你就这个样子,穿什么都成不了淑女。”
我转过身反击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淑女?告诉你,本小姐不做淑女已经很多年了!”
他笑了,起身走到我身后,伸出双臂环抱住我,“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淑女。”
我看着镜中的一对璧人心中溢满幸福,侧过脸问他:“那把我当什么?”
“当我的女人。”
“嗯,你也是我的男人啊。”
“真的?”他更紧地搂住我,在我脸颊轻轻一吻,看着镜中的我慢吞吞地说,“那么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我漫不经心地问,他身上的味道真是很好闻,我迷醉极了,真希望一直就被他这么搂着。可是他好像很犹豫,欲言又止。他最近一直就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考儿,看着我,”他扳过我的身子,让我面朝他,“我希望你满足我的一个愿望,也许是我活着时……最后的一个愿望……”
“什……什么愿望?”我一听这话就发怵。
“做我一天的新娘。”他看着我说。
有数秒钟的凝固。
我转动着眼珠打量这个男人,“你……真是疯了。”
“考儿,你听我说,我知道这个时候跟你提这个要求很过分,我还有婚姻,我没有资格跟你举行婚礼,可是考儿……”
“不!”我突然叫了起来,一颗心像托在火上烤,全身都烫得发抖,我瞪着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耿墨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新娘?你要我做你的新娘?你自己也说了,你是有婚姻的人,而我对婚姻只有‘恐惧’两个字,第一次是做祁树杰的新娘,结果四年婚姻葬身湖底。第二次是跟祁树礼举行婚礼,结果我们的婚姻仅维持一天,他还差点死在我手里。如今你也要跟我举行婚礼,什么意思,想让我再死一次?”
这句话让他浑身一震,我也像是受了一震,倒退几步跌坐在床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心中隐隐的伤口又裂开了……
“就是一个婚礼而已。”
“我做不到!”
“为什么?!”他的声调也突然高起来,双眼通红,咄咄逼人。
“因为我不想你走后太过思念和悲伤,这婚礼会毁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我的声音一点不比他小。他望着我,脸上狠狠的决心让人害怕,他“嗯”了一声,逼问:“你不爱我?爱不爱?”
“这跟爱没关系。”
“有关系!如果你爱我,没有理由不满足我最后的愿望!”
这么说着,他抓住我的手,骨节僵硬地捏着,决绝地用力。我的手一阵剧痛,痛得几乎麻痹,让我无法呼吸,只是想:我不能答应他,绝对不能答应,否则这个婚礼会成为我一生最伤痛的记忆,因为从爱上他开始,我想都没想过会和他举行婚礼,无论经历怎样的打击和折磨,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幸福得要落泪,还敢奢望婚礼?太极致的东西我怕我消受不起!
而他没有再逼迫我,只是坐到我身边,慢慢伸出手,手指穿过我的长发,环抱住我的肩,我别过脸不看他,他就扳过我的脸让我面朝向他。只一眼,我就彻底心软,排山倒海般,一颗心跳得那样急,那样快,瞬间卷入呼啸的狂风,完全身不由己。
“考儿。”他轻声唤我的名字。
“别,别叫我。”我皱着眉头,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他的眼神太具杀伤力,真的呼啸如狂风,面对他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抵抗。
他也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到我面前,双手抱胸,明明是央求的话,说出来却成了命令:
“我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医生说我还有半年的时间,我倒是很平静了,我不在乎怎么死,只在乎是否带着遗憾死,你就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也许你会说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但有没有意义,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因为还有婚姻,我无法给你名正言顺的婚礼,但在我内心深处,从来只承认你是我的爱人。况且在我生命最后的这段日子里,你照顾我的生活,还做得不错,我六个助理都跑了,你没跑,所以才想到跟你举行一个婚礼。跟法律效力没有关系,一天而已,会要了你的命吗?”
一听这样的话,我就气得要昏厥,故意挑衅,“那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嫁给你。”
他瞪着眼睛反问:“我为什么求你?”
“那我干吗嫁给你,你连求婚都不知道的吗?”
话音刚落,我的额头就吃了他一记“爆栗”,耳朵也被他揪得老长,他扯着我的耳朵咬牙切齿:“你搞清楚了,我跟你还需要求婚吗?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虚荣了。告诉你,我耿墨池没这一套,你要是不跟我举行婚礼,我还真会‘囚’你,把你囚在新西兰,给我陪葬!”
我疼得哇哇叫,“你轻点啊,我的耳朵是肉长的!”
“反正你那只耳朵长些,把这只揪长点儿好配对。”
“耿墨池,你这臭螃蟹!”
“你这母螃蟹!”
……
次日清晨醒来,耳朵还有点疼,一扭头,发现床头放着一个包装华贵的大锦盒,而那只螃蟹坐在床边沙发上悠闲地看着我,嘴巴里不知道在嚼着什么,津津有味。“这是什么?”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打量着漂亮的盒子,很有点惊喜。
“打开看看。”他倒还在客气地笑。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锦带,在揭开盒盖的一刹那,我被一种异样的流光晃得睁不开眼睛,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纯洁的白色,伸手一摸,轻薄如丝,上面镶满珍珠和水钻,只有童话中公主穿的衣服才这么华贵!
“这是……”
“你的圣诞礼物,”他起身坐到床边,拢了拢我蓬乱的头发,突然变得很温柔,像哄孩子,“穿上试试,我可是专门从法国巴黎订制的……”
“很贵的,干吗?”我瞪着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衣服吗?”他看着我问。
“什么衣服,圣诞的晚礼服啊。”
“婚纱,是一件婚纱!”
上帝啊,如果有一天你对我厌倦了,无论夺走我什么,我都无话可说,因为这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至少此刻我是幸福的,当我穿上婚纱站在镜前,好半天不能确认镜中那个绝美的新娘就是我自己,婚纱是复古式的宫廷装,领口和袖子都很古典,缀满珍珠和水钻,没有灯光的映射都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而头纱是纯手工绣制的蕾丝,由一个纤巧华贵的钻石皇冠佩着的,自头顶一直垂到了地上,拖了有两米长。
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里很安静,树的影子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印在地板上,好似一幅油画。他静静地伫立在我背后,眼神中透着不可抑制的灼热与眷恋。我痴了一样站在镜前,好似在梦呓:“这是我吗?”
他微笑起来,笑容有些恍惚:“当然,对此你还有什么怀疑吗?原来天鹅不仅仅是丑鸭子变成的,螃蟹也可以变天鹅嘛。”
我一阵发愣,不知道他是在骂我呢,还是在夸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未在他嘴里得到过赞美,今天,姑且算吧。
“我其实还是蛮幸福的。”我看着镜子一个劲地傻笑。
他也谦虚起来:“那我很荣幸能给你幸福,哪怕只有一天。”
“怕就怕太幸福了,以后反而会更痛苦……”我还在傻笑,但看起来却像在哭。
他猛地将我拽入怀中,大树一样紧紧裹住我,将头埋在我的发丝间贪婪地嗅着,“你这只笨螃蟹,我们既是同类,就应该了解彼此的心,短暂的幸福也是永恒。你看我忧郁了半生,从未如此幸福过,至于痛苦……没办法喽,你甩不掉我,我也甩不掉你,当然痛苦,等我埋到了地下,你就清静了,从此不会再痛苦,因为我还是会看着你的,静静地看着你,我不允许你痛苦……”
我拼命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尽管我的样子看上去比哭还难看。“你真难看,螃蟹还是成不了天鹅。”他看着镜中的我直皱眉头。
“嗯。”我点头,伸开双臂环抱住他,终于忍不住,眼眶轰的一热,我猛地咬住他的肩。他疼得龇牙咧嘴,箍紧我又开始掐我的胳膊:“你这母螃蟹,到底是改不了咬人的秉性,跟你在一起,我才真的很痛,很痛啊,死丫头,你还咬……”
我们下楼,十指相扣,甜蜜幸福。
显然耿墨池已将这个计划告知了他的家人,当我们来到他们面前时,每一个人都站起来,没有人说得出话,都用目光给我们祝福。耿母依偎在夏老的怀里,早就哭成了泪人,见到我,跑过来紧紧将我抱住:“孩子,谢谢你,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
我知道她谢我什么,只能说:“伯母,您别这样,我今天不哭的!”
“好,不哭,是的,不能哭,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耿母一边抹泪,一边从手袋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手镯,戴在我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考儿,真高兴我能有机会把这个手镯送给你,这是墨池的爸爸送给我的信物。三十多年了,从来舍不得戴,就是想有一天能亲手戴在儿媳的手上,虽然他现在还不是个自由人,可在我的内心,我只承认你是我的儿媳,世俗的很多东西我从来就不在意,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对!”
“不,伯母,我不能要,”我连连摇头,说着就要摘下手镯,耿墨池拦住了,“你就接受吧,妈妈的心意。”
“可是……”
“别可是了,跟妈妈一样,我也只承认你是我的妻子,世俗的很多东西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不是自由人,但我的心是自由的!”
我一阵哆嗦,平常见惯了他凶神恶煞,猛一听到这文绉绉的话,让我很不适应,他这样的男人是不适合说甜言蜜语的。一旁的夏老也含笑着点头:“说得好!祝福你们,孩子,你们两个会幸福的,幸福不在于长久,而在于是否真的拥有过,哪怕只有一刻,也值得一辈子去回味!”
“我也祝福你们!”安妮这时候也走过来分别和我们拥抱,转而又说,“糟糕的是,我刚刚才知道你们今天要举行婚礼,连礼物都没准备。”
“我们的祝福就是礼物,宝贝。”
陈锦森走过来跟耿墨池握手,“恭喜!”又跟我握手,感觉他的手很有力度,紧紧捏了我一下,目光闪烁,笑容耐人寻味,“考儿,你是最美丽的新娘,你值得拥有墨池的一切!……”
“她当然值得!”耿墨池突然接过话,表情不知怎么的有点冷,“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包括我全部的爱和生命。”
陈锦森点点头,笑了笑,样子有点尴尬。
“妈,我想带考儿出去走走,今天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婚礼,我什么仪式都不要,跟她在一起就足够了!”耿墨池说。
“好,这样也好。”耿母答应了,边帮我整理婚纱边说,“玩得开心点,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就带她到公园转转。”说着他牵我出门。
车子开得很慢,开的还是那辆敞篷跑车,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风将我的头纱高高扬起,路上很多行人友好地冲我们微笑打招呼,非常友善。我坐在副驾座上还是傻笑个不停,甚至故作优雅地冲路边行人挥手,这是我从电视里学来的,戴安娜嫁给查尔斯时就是这么挥手的。
“瞧你这得意劲儿,开心吧?”耿墨池拿余光瞟我,觉得好笑。
“开心,螃蟹,我太开心了,简直要大声呼叫!”我哈哈大笑,突然发觉自己手里空空的,“对啊,你还没送我花呢,我怎么能就嫁给你了呢?”
“没送花就不嫁吗?就你事多,我去买。”耿墨池四处一打量,发现前面的街道拐角处就有个花店,他泊好车,牵我下来朝花店走去。又有很多人冲我们打招呼,我都一一表达谢意,拖着长长的婚纱,端庄优雅得真像个王妃。和蔼可亲的花店老板执意不肯收钱,送了我们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说是刚从英国空运过来的。新西兰人的热情和真诚真是让人很感动。
我又是一路傻笑,问耿墨池:“你要带我去哪儿?”
“维多利亚山。”
在惠灵顿,维多利亚山是欣赏这座城市的绝好地方,毛利人把这座小山称为Matairangi,意思是仰望天空的地方。它位于市中心以东的海上,在这里能看到一幅这座城市的全景画。我们在一张长椅上依偎着坐下,感觉与西雅图的凯瑞公园很相似,人世间的繁华就在脚下,其实爱情是可以地老天荒的。
我侧着脸看耿墨池,他又消瘦了些,风吹着他的头发,让他的眼神比浩瀚的天空还悲伤,哪怕此刻沐浴着阳光,他还是很悲伤。他也侧过脸看我,很久没有说一句话,点了支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感觉他的心情很不平静。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也是久久不能言语……
“有什么打算吗?”他忽然问我。
“打算?没有,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计划什么,谁知道老天又会让我遭遇什么呢?该怎么样就只能怎么样了。”
“你不能这么悲观,很多事情其实是可以去争取的,过去就是因为我没有争取,错过了很多东西,现在后悔已经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要去争取。”我如实说。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逼出一句话:“回到他身边吧,在我离去后……”
我看着他,不能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你觉得有可能吗?”
“说过要争取的。”
“我不爱他,你知道的!”
“但他能给你幸福安定的生活,能保护你……”
“我不要这样的幸福!”我挥舞着双手叫了起来,从椅子上弹起,来回地走,婚纱裙也被我在地上踩来踩去。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我指着胸口对他吼,字字句句如刀绞:“为什么你老是要我回到他身边,我不爱他,即使能获得你说的那种生活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想起你我就没办法平静……墨池,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我如果失去你,就再也无法面对任何一个男人。如果能,我早就离开你了,我不是没有试过接受别人,比如祁树礼,可是呢,跟他过了两年我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爱上他,没有办法的事情,爱情不是树,想种到哪里就种到哪里……”
“这就是让我担心的,我很担心,如果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面对?总不能一辈子靠回忆度日吧,以你的个性,你还是会吃苦。”
“吃苦?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吃了多少苦头你知道吗?但我还是不后悔,爱就爱了,错就错了,我已经接受这一切,但我绝不会再勉强自己跟祁树礼,假装自己很幸福,我讨厌这种言不由衷的生活!”
“你真的不想重新选择?”
“是的。”
他忽然释怀地笑了,笑得很悲凉,朝我伸出两个拳头:“来,我这里有礼物,你选哪一只手?”
我看着他,扑哧一声也笑了。
“选啊,你会选什么?”
“两只手都有礼物吗?”
“是的。”
“什么礼物?”
“一个是甜蜜,一个是幸福。”
“嗯,我选……”我打量他的两只手,还真不知道选什么,甜蜜和幸福我都想要,但此刻我很幸福,那就要甜蜜吧。于是我对他说,“选甜蜜!”
他一怔,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呆呆的……
“怎么了?舍不得把你的甜蜜给我?”我看着他笑。他也看着我,好一阵失神,犹豫着朝我伸出了右手,我急不可耐地抓过他的手掰开,竟是一颗金色糖果,“哇,糖!喜糖!”我哈哈大笑,抢过糖果就开始剥,“原来你说的甜蜜就是这个啊,我喜欢,今天是我们结婚的大喜日子,本来就应该吃糖的。”
金色糖纸剥开,是一颗诱人的巧克力,我的最爱!我拿着糖就往嘴巴里塞,他忽然就拉住我的手:“别急嘛,你不想猜猜幸福是什么?”
“幸福?”我盯着他的另一只手。
他朝我伸出拳头,慢慢展开,一道刺眼的光芒让我一颤,老天,那是什么,钻戒!很大的一颗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你好坏啊,给我的甜蜜就是一颗糖果,自己拿着幸福却是一枚钻戒!不,两个我都要!!”说着我就去抢,速度之快不亚于到珠宝店打劫的土匪,耿墨池还没反应过来,钻戒就到了我手上,我自己给自己戴上了。
耿墨池瞅着我笑:“你看你,哪有新娘给自己戴婚戒的?”
“那又怎么样,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戴!”我把戴着钻戒的手对着太阳照,耀眼极了,我的感觉也好极了,幸福甜蜜都被我拥有了,此刻我还会奢望什么呢?未来?见鬼吧,此刻最真实,未来哪怕又沦落到咖啡店端咖啡又如何呢?我不怕的!
“嗯,很美,这可是我派人从南非选来的钻石,请名师专门打磨的。”耿墨池接过我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我好奇地问他:“你是不是策划了很久?”
“是,在西雅图的船屋上就开始策划了。”
“那阵子你脾气可不太好,经常揍我……”
“我就是看你忍受了太多才想给你这个婚礼的。”
“谢谢。”我喜滋滋的。
“你再看看,有没有发现这颗钻石泛着蓝光?”
我把戒指又对着太阳一照,还真是的,那奇异的光芒透着盈盈的蓝,冷冽神秘,仿佛来自宇宙某个遥远的星球。
“知道这钻石叫什么名字吗?”
“它还有名字?叫什么?”
“女神的眼泪。”
“女神的眼泪?”我很诧异。
“是的,这种钻石很稀有,传说在南非的某个森林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女神,她爱上了一个勇敢的猎手,可是这个猎手后来却背叛了她。女神悲伤至极,整夜的哭泣,在她哭泣的地方,总是落满一地的钻石,原来这个女神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她一哭眼泪就会变成钻石。而那个背叛她的猎手却在她哭泣的地方偷偷捡钻石,女神发现后这才明白猎手是故意的,她一怒之下刺死了猎手,随即又挖出自己的一双眼睛,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再哭泣,没有眼泪,就没有蓝色的钻石,也不会再有人来欺骗她了……”
我听得呆了,“好凄美的故事!”
“是啊,很多年前我就听说过这个故事,也知道有这种钻石,派人在南非找了两年多才找到。”
“两年多?”我吃惊地张大嘴巴。
“没错,两年前我还没去日本,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就想送你点什么留作纪念,可惜当时没有找到。直到年初才获得了确切的消息,就花大价钱买下来请名师打磨抛光,千里迢迢从日本赶到西雅图,就想送你这颗钻石……”
“螃蟹!”我已经感动得无法言语,他是如此执著、细心,而我却一度埋怨他的暴躁脾气,其实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狂暴的表象下隐藏着一颗真挚热烈的心,我怎么如此幸运啊,上帝把这么好的一个男人送到我面前,就算必定要面对离别又如何呢?瞬间就是永恒,永恒就在此刻!
“糖呢?”耿墨池突然发现他的“甜蜜”不见了,惊恐地瞪大眼睛,我结结巴巴,不好意思地说:“干吗……那么小气啊,给了我幸福就不给甜蜜……”
“我问你糖呢?!”他吼了起来。
“糖,糖被我吃了啊。”
“考儿!”他大叫一声,扑过来就掰开我的嘴巴,“吐出来,马上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
“干吗?!”我挣扎着,哪里能吐得出来,糖早在刚才他跟我讲故事的时候被三下两下吞进了肚子,现在这会儿嘴里还甜丝丝的呢。他掰开我的嘴巴没有见到糖,脸色煞白,嘴唇发抖。“你怎么了?那颗糖有什么问题吗?”我疑惑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猛地抱住我,突然放声大哭:“考儿,我的考儿,你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把糖吃了,你知不知道那颗糖……有毒啊!”
“毒?你说什么,有毒?”我虚弱地问他。
“是的,我原本是想让你选甜蜜和幸福的,如果你一开始选了幸福,我就不会给你糖,谁知道你选的是甜蜜呢?”他抱着我浑身颤抖,痛不欲生。
“为……什么这样?”
“之前我就问了你的,你说你不愿再重新选择,没有爱情,你没法活,我放不下你啊考儿。我不害怕死亡,就是害怕离开你,既然迟早我们要在地下相遇,我就想让你跟我一起走,考儿,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真相……”
我无力地躺在他怀中,伸手拭去他满脸的泪,更虚弱了,笑着说:“傻瓜,没有告诉我,我就会怪你吗?我应该谢谢你,螃蟹,能让我死在你怀里,没有比这个安排更好的了,你……你让我不用去……面对你离去时的剜心之痛……”
“考儿,你怎么了?考儿,看着我!不……”耿墨池拍着我的脸,毒性已经发作了,腹中一阵绞痛,全身的血液好似郁结在一起,我呼吸不上来了,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最爱的男人的脸也变得模糊。其实很好的,如果这份真挚的爱是如此之痛,我宁愿和他一起死,静静地躺在这仰望天空的地方……在心爱的男人怀中沉睡有什么不好,至少从此不会再哭泣,我不是女神,眼泪成不了钻石。而无论有没有来世,我都会记得这刻骨铭心的爱情,哪怕和他成为孤独徘徊的鬼魂,那也是幸福的!
我真的看不清他了,依稀见他将我放在长椅上,从口袋里也掏出了什么往嘴里塞,还在嚼,毫不犹豫,从容不迫。
然后呢,我更模糊了,好像他又抱起了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亲吻我的额头和脸颊:“考儿,我会陪你走的,多好,这样多好,再也没有离别的痛苦,我已经立下遗嘱,家人会把我们葬在一起的……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你要放弃,我就舍不得让你在人世受苦,到想挽回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名正言顺地娶你……”
是不是已经夕阳西下了?我感觉自己笼罩在一片暮色苍茫中,眼前最后的光线就是一片黄昏,前世今生浮光掠影般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我隐约看到两个亲密的爱人携手走在夕阳下,走过生,走过死,走向永恒,此爱在这仰望天空的地方已经永恒……
NO.6人生若只如初见
在返回西雅图的时候,我感到身体很不适,头晕目眩,恶心反胃,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在我的意识中可怕地复苏。
我没有死掉。耿墨池在最后时刻还是拨打了求救电话,我们两个一起被送到医院洗胃,第二天惠灵顿当地的华人报纸登出了一则新闻,大意是一对新婚夫妇在维多利亚山双双服毒,自杀未遂。我想我这个人到哪儿都做不到默默无闻,天生就是当“名人”的料,没想到来到遥远的新西兰又“出名”了,我真是很无奈。
在医院醒来,耿母抱着我们两个哭得死去活来。我什么话也没说,耿墨池也是。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后出院了,可能是不知如何面对母亲,他随即就订了返程的机票。在飞机上,我一阵阵的反胃,很难受,难道是洗胃洗出的毛病?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他看着我难受的样子很心疼,真的以为我是洗胃洗出了毛病。我愁眉苦脸地说:“你这家伙,水准也太烂了,连个自杀都弄不好,那糖里怎么不多放点毒药呢?害我现在这么痛苦……”
“我是个恶棍,你不觉得吗?”他很是自责。
“你什么时候不是恶棍呢?从认识你那一天就是!”我白他一眼冷笑道,末了又补充一句,“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我赞同。”他直点头。
“混蛋!”我气得就往他腿上掐了一把,他躲闪不及,疼得龇牙咧嘴,就在这一瞬间,我愣住了,好熟悉的感觉啊,很多年前我在飞往上海的飞机上也这么掐过他……
“你买保险了吗?”
“没买,但我带了保险。”
一刹那回忆如同排山倒海,呼啸着席卷了一切,我的意识顿时陷入另一个时空。那么漫长久远,有一个世纪了吧,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可是原来还是记得的。还记得我曾拥有过的那些笑和泪,多么美好轻盈,竟似一幅深藏的画卷从来不曾褪过色。他显然也记起了过去,紧紧拽着我,将我的手放在膝盖上,仿佛从来不曾放过手。
恍惚间,我听见他在耳畔游离般地说:“考儿,我还是不想你死,我在最后那一刻突然就醒悟过来,爱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我承认我挣扎过很久,带你在新西兰游玩的时候就一直在犹豫,直到送你那枚戒指,我都还在犹豫……对不起,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现在我已经很坦然了,就像你说的,爱是可以超越生死的,我想我已经没有遗憾了,真的!”
“我有遗憾。”我笑着说,满脸是泪。
“什么遗憾?”
“你没有向我正式求过婚!”我吸吸鼻子,用袖子擦眼泪,“虽然是一天的新娘,可也是新娘啊,我怎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嫁给你了呢?”
他亲昵地揪揪我的耳朵:“好吧,回西雅图后给你补,给你单膝下跪。”
正说着,飞机剧烈地颤动起来,倾斜得很厉害,乘客们顿时一阵慌乱,广播里马上用英文提醒大家不要惊慌,飞机只是遇到气流,很快就会过去。又是似曾相识!我朝窗口外面望了望,层层的云朵下面正是茫茫太平洋。我定了定神,转过脸问他:“先生,你会游泳吗?”
“抱歉,不会。” 他反应很快。
“那鲨鱼吃你怎么办?”
“估计鲨鱼会先吃你。”
“为什么?”
“因为冬天出来寻食的鲨鱼大多是公的。”
“万一你遇上的是只母鲨鱼呢?”
“那我会告诉她,我没带套子。”
“哈哈……”
我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满舱的人望着我们。
耿墨池笑嘻嘻地凑近我,大声地用英文说:“My dear,if the airplane crashes into the sea and you meet a female shark,you?d better give it to me.”(亲爱的,飞机如果掉下去,若遇上的是母鲨鱼,最好让给我。)
“OK,if it is a male shark,I?ll have it.”(OK,如果你遇上的是公鲨鱼,也让给我!)
“Ha,Ha……”
我们一路笑到飞机降落在西雅图,已经是深夜,又回到熟悉的灯火港湾,回到阔别一个多月的亨利太太的家(我始终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我疲惫又满足。站在门口,我回头瞅着他,突然给他丢了句生疏的长沙话:“你有钱撒,住这么好的房子。”
“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因为没钱而把你卖哒。”说的也是长沙话,反应真是很快,他什么都记得,一切的一切!
我傻笑,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路灯下他也是泪光闪闪,掏出钥匙开了门,跟多年前一样,非常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进了门,前脚刚跨进去,灯都没开,跟当时的状况一样,这家伙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扳过身子,将我贴在冰冷的墙上疯狂地吻,口齿不清:“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好高兴你能活着跟我回西雅图,欢迎你……”
“也欢迎你!”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女人阴冷的声音。
我们僵住了,啪的一声灯光大亮,我确定我没有眼花,客厅楼梯口站着一个身着红色吊带睡裙的女人,身材绝对“魔鬼”,大波浪鬈发,那张脸保养得如同婴儿般细嫩光滑。两年多不见,她一点都没变!此刻她双手抱胸,像个女巫似的露出恶毒的笑脸,用一口地道的英文向我们致辞:“Welcome you to go home!”
我跟米兰的第一架是在西雅图一家咖啡店打起来的。本来我是诚心想跟她谈,耿墨池的病情已经是这个样子,我希望她能让这个愁苦一生的男人最后走得安静些,不要吵,我不会跟她争什么,安静地送走耿墨池,她想怎样闹都可以。但是我低估了米兰心里的怨恨,她的不可理喻跟两年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已经疯了,比当年的我还疯得厉害,她追到西雅图就一个目的:不让耿墨池好好地死!
“我就是不让他好好死,把我逼成今天这个样子,凭什么让他好好死?!”
米兰冷笑,面目狰狞得像个女巫。她的脸真是保养得很好,一看就是奢华护肤品养出来的,妆也化得很精致,眼影、唇彩、腮红的色彩很有层次,一丝不苟,衬上她那套白色DIOR名装,活脱脱的一个贵妇人。我坐在她对面,悲伤地看着这个不顾一切的女人,不敢相信我跟她曾有过十几年的友谊,如果她是真爱耿墨池,或许我会退让,跟三年前一样。但她爱他吗?她的眼里只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纵然耿墨池是负了她,冷落了她,可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还要他怎样呢?
“他不能好好地死,你就能好好地活吗?”我竭力放低音调,不想刚开始谈就闹僵。
米兰回答道:“从嫁给他那天开始,我就没有好好活过!”
“那是你自己选择的,怪谁?”
“我就是怪他!跟他结婚就算是个错误,但他一点点的爱都不分给我。结婚三年视我为透明,到死还要跟你在一起,从名古屋追到西雅图,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要想得到爱,先学会如何付出爱吧。你责怪他如何对你,你又是如何对他的呢?你照顾过他的病吗?给过他一言半语的安慰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照顾过他?刚到日本的时候,我对他寸步不离,结果呢,我又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对我不闻不问,还搬出去单独住,我天天哭,夜夜哭,孩子终于还是没有保住……你见过这么冷酷的人吗?他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我在他眼里算什么?!我也知道他的病治不好了,想要个孩子留作纪念,这过分吗?虽然当初嫁给他是因为跟你怄气,但也是因为仰慕他喜欢他才嫁给他的,他可以不给我爱,但至少该给我做女人的权利吧,你知不知道,在日本那次流产后我就失去了生育能力,这辈子我都做不成母亲了,我还算是个完整的女人吗?!”
这么说着,米兰已经泪流满面,我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从未听耿墨池讲过这些,觉得他一直对日本的生活很忌讳,原来是这样。
“或许他有他的苦衷吧……”我想为他辩解,可明显的底气不足。
“苦衷?嘿……”米兰又是冷笑,“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如果是你怀了他的孩子,他无条件接受,是我怀的,就是太子他也不要!这是人说的话吗?我纵然再不如他的意,孩子总是无辜的吧,结婚前我就为他做过两次人流,到日本又是一次,我晚上做梦都梦见那几个孩子围着我哭!”
“他可能是怕把病遗传给孩子吧,他就是遗传他父亲的心脏病。”
“那他为什么愿意跟你生呢?你比我出色很多吗?”
“米兰,你不要这么大声好不好,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就算他对不起你,但他的日子不多了啊,原谅一个人真的有这么难吗?”
“不是这么难,而是不可能!就凭那几个孩子我也不会原谅他,何况他现在完全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不给我一分生活费,目的就是逼我离婚,我现在吃的用的全是以前的老本……”
我看着她不说话。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好像不是为了逼你离婚吧?”
“你知道什么?他不给我钱就是要跟我离婚!”
“米兰,不要一味地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也应该有数,就算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终究是你的丈夫,而且他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带给他一些不好的影响他当然反感了。”
我话说得很轻,但也很重,米兰当即就变了脸,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尖着嗓门吼:“白考儿,用不着你来评论我们夫妻间的事。别以为你得到了他的爱就了不得,你充其量也就是陪他上床而已,你永远也别想名正言顺地拥有他……”
“我是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他,顶多也只能做他一天的新娘,不过你就能名正言顺地跟你的日本情人上床吗?”
就是这一句话,让米兰彻底抓狂了,她端起咖啡杯朝我的脸上泼了过来,我躲闪不及,脸上身上头发上全是咖啡。好在咖啡已经凉了,如果是滚烫的,只怕我会被毁容。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也端起咖啡杯朝她泼了过去,她名贵的白色DIOR洋装立即染上咖啡色的污渍,她大叫一声,绕过桌子就朝我扑了过来,想跟我打架啊,她怎么不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输过?
两个女人厮打在一起,绝对是道风景,她扯我的头发,我抓她的领子,把她领口的蕾丝撕得稀烂,咖啡厅内立即乱成一团,老板大叫着要喊警察。警察还没来,米兰已经招架不住了,被我推到地上,她尖利的指甲抓上了我的脸,我毫不客气地扬手就给了她两巴掌,打架,她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当我第二次扬起手时,我的手腕被捉住了。我以为是警察来了,抬头一看竟是祁树礼,他不由分说就把我拉了起来,拖到他身后,米兰从地上爬起来又朝我扑的时候被他拦住了:“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
米兰披头散发,这才认出他,暴跳如雷:“关你什么事?滚开!”说着又要朝我扑过来。正在这时,警察来了,祁树礼跟警察交涉没用,我和米兰都被带上了警车,我听见祁树礼在后面打电话:“Steven,你赶紧过来,你的太太和你的女友打架了。”
祁树礼说,他是跟朋友在楼上喝咖啡,听到楼下有人打架就跑下来看,结果看到的是这个场面。
当时我们已经从警察局里出来了,他把我们带进一家餐厅用餐。他问前去保释我们的耿墨池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就听到你那边挺热闹。”
他真是会说话,明明是吵架说是“热闹”。
“昨晚回来的。”耿墨池脸色很不好看。也没办法好看,一个是太太,一个是女友,大庭广众之下打架,还打进了警察局,他真是怄得可以。
“考儿,在新西兰玩得很开心吧?”祁树礼又笑容可掬地望向我。
“很开心啊,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说着我还把右手伸给他看,“瞧,墨池送给我的戒指,好看吧?”
祁树礼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定定地看着我的戒指,因为戒指是戴在无名指上,老外对这都是很讲究的。祁树礼在国外生活多年,自然也很介意,他以前也送过我戒指,可我从来只戴在中指上。
老实说我不是给他看的,我是给米兰看的!她果然脸色大变,狠狠地说:“真不要脸,他是有老婆的人,你还把他送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你给我闭嘴!是我戴在她手上的。”耿墨池为我说话。其实很惭愧,戒指是我自己戴上去的。我得意忘形起来:“是啊,我们还举行了婚礼呢,虽然只做了他一天的新娘,但值得我一辈子回味……”
轮到祁树礼变脸了,看看我,又看看耿墨池,目光毫不客气地杀过来。耿墨池瞪我一眼,我这才意识到太张扬了,就算不顾及米兰,祁树礼还在这呢。我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了。米兰岂肯罢休,当下质问耿墨池:“你竟然跟她举行婚礼?你还没有跟我离婚就举行婚礼?!”
“只是个形式,不具备法律意义。”
“形式?好啊,耿墨池,你听好了,只要我米兰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跟她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你等着瞧好了!”
说完她腾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餐厅。
祁树礼还算有风度,一直跟我们用完晚餐才道别,我根本就吃不下任何东西,胃一阵阵的往上翻,我的心里恐惧到极点……耿墨池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和祁树礼站在餐厅门口吹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没看我,冷冷地说:“Cathy,不要让我恨你!”说完径直朝停在路边的黑色奔驰车走去。
“Frank!……”我叫他。
“什么事?”他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注意开车。”我说了句言不由衷的话,原本想说的话被我生生咽了回去。他转过身,眼神比这夜晚还寒冷,“早晚你会来求我的……”说完这句话他就决然地开车扬长而去。
晚上回到家,我问耿墨池,在日本是不是逼米兰堕过胎。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自顾坐在卧室的沙发上抽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回答我啊。”
他还是不出声。
我彻底死心!这个男人我了解,固执得可怕,不愿做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去做,想想米兰对他的恨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我现在是越来越不了解他了,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就没看透过他,他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记得当年他亲口跟我说他希望有个后代有个继承人,可是却坚决不肯跟米兰生孩子。他把我带到新西兰,跟我举行婚礼,让我做他一天的新娘,却又在糖果里下毒想带我一起走,可是最后关头他又打急救电话,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还想放弃什么?米兰这次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又打算怎么办?
面对他的沉默,我又气又伤心,一个人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床的,朦胧中感觉他在被中紧紧拥住了我,“唉,”我听见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好像还说了句,“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我……”
早上醒来,他又坐到了沙发上,穿着睡衣,一手端着咖啡,慵懒地在看一份文件。窗帘是半拉着的,阳光透过纱帘温暖地洒在他的肩头,让他的脸呈现出异样的温情,他的样子很从容,眉头紧蹙,尽管病情越来越重,但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的颓废,这个男人的精神气是最让我倾慕的地方。
“醒了?起来吧。”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又落在文件上。
我溜下床光着脚走到他身边,也去看那文件,“什么东西啊,大清早的看得这么仔细。”说着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准备去浴室洗漱。
“先在这上面签个字吧。”他把文件递给我。
“我?”我诧异地接过文件,一看就发晕,全是日文,一个字都不认识,我翻阅着天书一样的文件问,“干吗要我签字?签哪儿?”
“签在最后面那一页。”
“是什么啊,你不会把我卖了吧?”我拿过笔天马行空地在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大名,“我这么老了,是值不了几个钱的。”
“签了这份文件,你就是价值连城。”他看着我笑。
“是吗?那我多签几份。”
“嗯,这里还有,你签吧。”他又递给我两份文件,我看都没看就画上名字。心里嘀咕着,这家伙会不会把我卖了啊?我虽然不懂日文,可刚才粗略地瞟了下,上面有美元的货币符号,有很多款,每一款后面都有很多个零……我在想,把我卖给谁都可以,只要不卖给祁树礼。
我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卧室里已不见人影,楼下花园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冲到阳台上朝下面喊:“喂,你还没喝药呢。”
香槟色的宾利跑车一溜烟地驶出了花园。
我用过早餐也来到花园,好些日子没有打理花园了,里面已长了很多野草。弯腰刚干了会儿,就头晕眼花,强烈的恶心突然来袭,我来不及跑回房子,就蹲在一株波斯菊下哇哇地吐了起来,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吐到后来口里全是黄胆水。当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直起身子喘气时,祁树礼石像一样的站在花园栅栏那边,跟我仅隔了不到两米,他阴冷地上下打量我:“你该不是怀孕了吧?”
米兰是真疯了!她几乎每天都来闹,歇斯底里,完全不是一个正常人所为,我开始还好言好语地劝她,让我照顾耿墨池,因为我熟悉他的生活起居,让一个垂死的病人多活一天不过分吧?可是她根本就不听我这套,每次来都气势汹汹,大呼小叫,我忍无可忍,又跟她打了几次架,有两次还是当着耿墨池的面。
让我懊丧的是,耿墨池看都不看我们,我们怎么打他完全漠不关心,照样看他的报纸,弹他的琴,当两个女人是透明的。后来我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屑去劝或是去拉,因为他知道在打架这上面我是决不会吃亏的,米兰养尊处优了这几年,怎么会是我的对手?有一次她砸烂了我跟耿墨池的合影,我真发飙了,扑过去就要跟她拼命,那合影是我和耿墨池在新西兰的农场照的,仅有的一张!米兰夺路而逃,跑到花园转了两个圈,竟然翻过栅栏跑到祁树礼那边去了,我气红了眼,杀气腾腾地追了过去,一直追到客厅,祁树礼正在打电话,米兰躲到了他的后面,她以为我不会对祁树礼动手。这个时候我哪还认得谁是谁,扑上前就拽祁树礼,把他西装的纽扣都扯掉了,他反把我拉住,控制我的双手,冲米兰说:“她已经疯了,你赶紧走吧。”
米兰撒腿就跑出了客厅,奔出花园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抓狂了,对着祁树礼又踢又打,认识他这么多年,跟他一起生活两年,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动手。他没有还手,任由我出气,愣愣地看着我,眼眶渐渐变得潮湿,泛着红。
“考儿!”他捉住我的手,“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愿意天天让你出气。”
我停住了手脚,也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就醒了过来,挣脱他的手,推开他:“抱歉,我……”
“考儿,面对我真的有这么难吗?”他逼近我,泪光闪闪,像是被什么灼痛了眼睛似的,让我几乎不能与他直视。我转身就要逃,他拽住我的胳膊,“我真的比不上他吗?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点留恋?上次冒犯你,虽然我很抱歉,但却不后悔,因为拥有你的感觉如此幸福,值得我的灵魂为之粉身碎骨……”
“Frank!”我叫了起来,甩开他的手,“你怎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这么多年了,你就是这点转不过弯,我不值得你付出,你随便找个女人过日子都比找我要强,我不想害你!……”
“那你怎么不随便找个男人过日子呢?明知他有太太,还要死要活地跟他在一起,就算跟他举行了婚礼,你也无法名正言顺地拥有他!”
“用不着你提醒我他有太太,拥有与否跟名正言顺有关系吗?米兰跟他名正言顺吧,她拥有过他吗?Frank,你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我爱的是他,只要他还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空气中有他的味道,我就拥有着他……米兰来闹又怎样,我不是要跟她争,她是争不过去的,这爱早就在我和他的心中生了根,任谁都夺不走,我留在他身边是想照顾他,给他多一点温暖,让他离去的时候不那么遗憾。哪怕他有时候冲我发火,我也会觉得很欣慰,因为他还有力气跟我吵,他还存在于这世界上,我还拥有着他……”
祁树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潮湿的眼眶突然一下子变得血红,他挥舞着双手大声朝我吼:“是的,你拥有他的爱,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对你的爱也是一样的呢?就算你不爱我,只要还在我身边,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就觉得我还拥有你,这个要求也过分吗?!我一直宽容着你,让你回到他身边,我就是想给这爱留条后路,希望将来你……还回来……我不期望取代他的位置,但至少可以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
“你是想等他死吧?”我打断他,心里一阵阵的绞痛,这个男人的用心如此险恶,他的确是天天盼着耿墨池死呢,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和他争了。我高昂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回到你身边!”说完我转身就走。他没有再拦,也在我背后一字一句地说:“你会回来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但是我没有走,走不动,因为耿墨池直直地站在门口。
毫无疑问,刚才我们所有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沉默,可怕的沉默。
每个人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耿墨池一直站在那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心如死灰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他眼神灰暗,整个人都是灰色的,表情木然,好似一尊等待了千年的雕像。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的时候。听到我和祁树礼的谈话,他肯定受了刺激,直直地倒在了我的眼前,倒下去时没有一点声音,不是因为铺着地毯,而是因为这个男人已经耗尽了他生命的所有。我扑过去瘫跪在他的一侧,把他的上身紧紧搂住,不住地颤抖着,泪雨纷飞,说不出话来,像个疯子一样狂乱地吻他的手,吻他痛苦而绝望的脸,吻他眼角的泪,吻他苍白的唇,屋子里乱成一团,最后还是祁树礼给医院打的急救电话。
依然是特护病房,依然是冰冷的玻璃窗,我趴在上面,感觉隔着的不只是时空的距离,我最爱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点滴瓶里冒着泡泡,听起来像死神在喘息。到这个时候,我知道他已经快步走向他最终要去的地方了,我无法挽留,只能悲怆地让自己的心跟着陪葬。
这一次在医院待的时间特别长,足足有一个月。米兰一如既往地来闹,闹得更凶,她巴不得耿墨池快点闭眼,又害怕他闭眼,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丈夫有没有留遗产给她。每次都是医院保安把她拉出病房。
已经是春天了,医院花园里种的几棵吉野樱温柔地绽放着,站在病房的窗前看,远远的像飘着一团粉色的云。不要以为赏樱只有在日本才行,西雅图就是个赏樱的绝好城市,无论是幽静的西雅图大学,还是普捷湾的湖边,随处可见樱花雨漫天飞。
耿墨池转出特护病房后,总要我开着窗,他坐到窗边边晒太阳边看樱花,他跟我说他对日本没什么好感,却很喜欢日本的樱花,转瞬即逝,却美到了极致。
“陪我到花园里坐坐吧。”早上醒来,他看着我说。
我答应了,拿了件羊毛外套披在他身上,扶着他来到花园的长椅上坐下,旁边刚好有棵樱花树,才坐了会儿,我们的头上肩上就落满花瓣。他轻轻替我弹去粘在发梢上的花瓣,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笑了笑,虚弱地说:“真是很奇怪,我觉得你越来越好看了,螃蟹看久了,也还是可以看成天鹅的。”
“我本来就有天鹅的底子。”我大言不惭,很享受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可是一闭上眼睛,脑中又在时光倒流,应该是三年前了,我们在日本诀别,也是坐在这么一棵樱花树下,撕裂般的疼痛穿越时空清晰地传达到我心上。
他可能也想到了,握紧我的手,放到他膝盖上,淡定地说:“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你不必为我难过,真的,在最后的日子还有你的陪伴,我很满足了。”
“我也很满足。”我这么说着,眼泪就滴落在他肩头。
“不要跟他怄,他跟我一样,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一个是想爱得不到爱,一个是想爱爱不了,争了这么多年,我们谁也没赢谁。”他伸出手臂搂紧我,深深地叹口气,那声音仿佛是来自一个空茫的山谷,在我耳中竟有回音,“我不会勉强你回到他身边,但是多少应该顾及他的感受,他这个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把他当好人,他就是个好人,你把他当恶人,他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你看我现在对他一直很客气,就是希望他能在我走后善待你,保护你,不要为难你,我对谁都不信任,很奇怪,我竟然信任他,因为只有他才有力量托起这么沉重的爱……”
“别说了!”我揪住他胸口的衣服,不想再听下去。
可是他还在继续说:“也不要跟米兰去耗费精力,我一直当她是透明的,她怎么闹我都无动于衷,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我毁了她的幸福,其实我的幸福也毁在她手里了。”
“她就是要钱吧,给她啊,干吗让她来闹。”
“不给!我一个子儿也不给她,就是全部捐给慈善机构我也不给她!”
“为什么啊?她来吵很烦的。”
“你忍忍吧,烦不了你很久的,我死了看她还找谁闹。”
“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什么话?”
“她说……为你堕胎的……”
“我有点冷,想回房间休息!”耿墨池很坚决地打断谈话,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病房走去,粉色的花瓣雨纷纷洒落,他的背影在那美轮美奂的画境中,渐行渐远,看上去竟像永远的别离。
我步履蹒跚地也走在樱花雨中,身子比飘落的花瓣还轻盈,我知道他的一番良苦用心,那么骄傲的他,却在祁树礼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为的就是想在自己走后让祁树礼对我宽厚一点,不至于逼死我。因为他知道祁树礼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与他抗衡的男人,也深知这个对手的固执和冷酷,如果得罪他,他怕会对我不利。他的心真是比海还深,有时候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内心的活动,有时候却茫然不知所措,比如他对米兰的事始终三缄其口,而且坚决不肯给她钱。他不是个吝惜钱财的人,为何这个时候如此“守财”?我真是想不明白。
正想着米兰,这个女人就出现在我眼前,阴魂不散,刚从一辆崭新的白色宝马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我,就如我也一眼看到了她一样。不是说没钱吗?还开宝马?
她烫了个大波浪鬈发,脸上高人一等的神情好似她是欧洲某个王妃,头微微抬着,目光傲慢,很是自命不凡的样子。她手肘上挎着GUCCI包,脖子上精致的钻石吊坠项链闪闪发光,一套肉红色的GUCCI裙装衬托出她妖娆的身段,配上同色的细高跟鞋,还有修长的腿,让她还真显出几分高贵、脱俗的气质……我不得不承认,她跟三年前比更耀眼夺目了,不像我,如同被风沙抽干的木乃伊,飞速风干消瘦。难怪她一直用着藐视的眼光看我,就像此刻,她双手抱胸,阴阳怪气地冷笑着说:“好兴致啊,在这赏花呢?”
“你又来干什么?!”尽管她耀眼如好莱坞明星,我还是厌恶至极。“我来见我的丈夫不可以吗?我是……”
“你是他太太对吧?”我帮她把下面的话说出来,“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太太,丈夫生命垂危,你却来夺他的财产!”
她哼了声,继续冷笑:“你就不是为了他的财产吗?这么巴巴地守在他身边,就是想让他把财产转到你名下吧?”
一听这话我就来了火:“米兰,不要拿你的眼光来衡量别人,如果为了钱,我就不会离开祁树礼,他的钱可比耿墨池多多了!”
“是啊,我确实是小看了你,一直就小看了你,没有人像你这样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从祁树礼的床上下来又爬上我老公的床……”
啪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米兰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别误会,不是我打的,是旁边甩过来的一只手。
“你才是婊子吧?被小日本从床上踹下来又来纠缠我哥哥,还有脸在这撒泼,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丑事,全世界也只有你最有资格做婊子!”那只手的主人横在了我和米兰的中间,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瞪视着米兰。
“安妮?!”我叫了起来。
米兰捂着脸傻了似的,不能相信她的小姑子为何从天而降。安妮朝她逼近几步,指着她的鼻子说:“臭女人,居然敢欺负考儿,你活腻了吧,听说还经常来打搅我哥哥,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下次让我见到你还这么嚣张,有你好看!”
“你!……”
米兰气得嘴唇发白,但显然很畏惧安妮,狠狠瞪了我一眼就跨进她的白色宝马,姿态还是优雅得很。我诧异地看着她,才来西雅图几天,怎么就改头换面了?又是名钻又是宝马,还这么嚣张,莫不是背后有人撑腰?
“考儿,想死我了!”安妮一把抱住发愣的我,在我脸颊狠狠亲了一口。我推开她,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安妮,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我妈,老是放心不下,要我过来看看的。”
“Kaven呢?”
“哦,他回香港了,那边有生意要打理的。”
“那太好了,你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我搂着安妮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嘴,可是,可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笑容僵在脸上,目光被钉在了远处——
浪漫的樱花树下,一辆黑色奔驰车气势凌人地缓缓停下,司机从驾座上下来,躬身打开后座的车门,身着浅灰色西服的祁树礼从容不迫地走下车,气度非凡,一边扣着西服扣子,一边四顾张望,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呆若木鸡的我,还有……还有安妮!
“这个Frank好眼熟啊,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似的。”
安妮在第一次见到祁树礼后这么跟我说。
说者无心,听者惊心。
我支吾着问:“在……在哪儿见过?”
“想不起来了,但肯定是见过。”
“你见的男人太多了吧。”
“是很多啊,所以才对男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个Frank不错啊,很养眼,是我喜欢的类型。”
“安妮!”我斥责道,“别忘了你现在有Kaven。”
“我知道啊,我爱Kaven,他也爱我。可是……”
“可是什么?”
“男人嘛,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的,生理上就决定了。我呢,当然……也可以认识一些养眼的男人,不会伤感情的。”安妮耸耸肩,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张大嘴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在新西兰我以为她洗心革面了,没想到还是本性难改。
耿墨池出院后在家静养,安妮跟我们住在一起,她每天都像只蝴蝶似的在花园里飞进飞出,跟仅一墙之隔的祁树礼很快打得火热。这天早晨,我在卧室搞卫生,窗帘是拉开的,祁树礼在对面的阳台跟我打招呼:“Cathy,在忙什么呢?”
“忙什么没看到吗?”
“干吗这么大火气,邻居应该和睦相处。”
“对了,阿芷呢,我怎么一直没看到她了?”这倒是我很奇怪的,自从新西兰回来,我就没有再见过阿芷。
“被我送回温哥华了。”祁树礼说。
“为什么?”
“因为……她不是你。”
我转身就进屋,懒得理他,他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真是奇怪,你家的那个安妮怎么给我好亲切的感觉啊,看着眼熟不说,总觉得以前接触过。”
一阵冷风吹进来,让只穿了件薄羊绒裙的我打了个冷颤。
此后祁树礼总是上我家来串门,他跟安妮很谈得来,两个人说笑逗乐打成一片。耿墨池都觉得纳闷,因为他也知道,祁树礼并不是个对女人随便表示好感的男人。
我觉得我犯下了罪,当安妮告诉我祁树礼要跟她约会的时候。
“考儿,Frank约我到太空针上看夜景,哈哈……”安妮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兴奋得满床打滚。
“安妮,Kaven知道了肯定不高兴。”我板着脸说。
“那有什么,谁知道他现在在香港有没有跟别的女孩子约会呢?我们很相爱,但一直是互不干涉的。”
安妮说着就打开衣柜挑约会穿的衣服,我浑身虚脱般没有勇气再看她,回到房间就给祁树礼打电话,措辞很不客气:“你最好离安妮远点,她是耿墨池的妹妹!”
“知道啊,在医院第一次见面你就说了。”
“知道还跟她约会?!”
“Cathy,这就是你不对了,”祁树礼在电话里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理我,又不准我跟别的女孩子约会,我是男人呢,身边怎么能没女人呢?”
“满大街都是女孩子,一定要找安妮吗?”我的火药味很重。
“你怎么了?吃醋了吗?哈哈……那可是个好消息,你肯为我吃醋!”
“Frank!!”
“不要这么大声嘛,我今天心情很好。”
“你听好了,你要是敢伤安妮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好半天还在喘气。我无法阻止事态朝可怕的方向发展,对什么都无能为力,尽管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就如此刻,我只能站在窗前,眼睁睁地看着祁树礼载着安妮驶向西雅图迷离的夜,泪水不经意间打湿了我脖子上系着的一条CHANEL丝巾。
“你吃醋了?”
耿墨池突然出现在身后,端着杯咖啡,虎视眈眈。
“没……没有,我吃什么醋。”我低头赶紧拭泪。
“没有吗?你好像还是很在乎祁树礼的吧?”他逼近我,目光探照灯似的停留在我泪迹未干的脸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墨池……”
“你不是我,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误会了。”
“白考儿!”耿墨池说变脸就变脸,眉心突突地跳,“我是说过,在我死后你可以回到祁树礼的身边,但我现在还没死呢,你就为他争风吃醋!你当我是什么?真的以为我是行尸走肉,病入膏肓,完全不在乎身边人的态度?告诉你,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在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希望你全心全意地留在我身边,我死了,你爱跟谁跟谁!”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我被气得捂着脸大哭,又不敢跟他吵,怕刺激他,谁知这更让他以为我是真的为祁树礼吃醋了,他把咖啡杯砸到墙上,咆哮如雷,“你哭,我还没死你就哭,早知如此在新西兰我就不该打那个急救电话,跟你一起死了算了。我让你活下来,是感动于你对我可怜的爱情,想给你个全新的开始,但这前提是你必须陪我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结果呢,你真是未雨绸缪啊,我还没咽气你就开始为自己的后路作打算了,看你刚才焦急难耐的样子,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是莫大的侮辱和打击……”
我又跑出了家门,当他情绪已无法控制的时候。
西雅图的灯火港湾就闪烁在眼前,我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头,脑子里很多东西在来回不要命地激荡交汇。奔腾的海水,呼啸的风,耿墨池倒在地上的声音,我哭泣的声音,甚至祁树礼和安妮暧昧的眼神,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着扭了一下,又疼又慌,这时我骇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湖边耿墨池的船屋前。
我缩在船屋舒适的沙发上,望着窗外迷人的港湾发呆。因为长期没有人居住,船上已经断了水电,我找出一根蜡烛点上,摇曳的烛光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正昏昏欲睡中,手袋里的手机响了,我还没开口,里面就传来英珠母夜叉似的声音:“你想死啊,回西雅图了也不打声招呼,怕我把你的男人抢了吗?想活命的话马上赶到瑞尼尔俱乐部来,Monica在这举行订婚宴会,十分钟!晚一分钟我挂了你!”
Monica和她的挪威男友波克订婚了,晚宴很热闹。英珠喝得满脸通红,也不管在场有很多客人,揪住我的衣领就往洗手间拖,把我抵在大理石墙上醉醺醺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恋爱了,哈哈……”
“好事啊,你快松开我!”
“你知道他是哪个国家的人吗?”
“反正是地球人。”
“是你们中国人,哈哈……”
我一阵尖叫。
害得大厅保镖连忙追过来,以为谁被谋杀了。
我没管保镖,只问英珠:“真的吗?你要嫁到我们中国去吗?”
“对啊,亲爱的,你们中国男人太可爱了!”英珠搂住我的脖子语无伦次,“就是这次回国认识的,在釜山,有个摄影展,我被朋友拉去看,就认识了那小子。”
“摄影?”我听到这词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是的,是的,他是个中国摄影家,拍的照片漂亮极了,就是拍你们中国的西藏。哦,上帝,跟天堂一样的美。”
“西藏?!”我又是一声尖叫,揪住她的衣领,“告诉我,那个摄影家叫什么名字?”
“他,他叫……”
我在英珠的大学公寓里住了一个晚上,两个人都醉得人事不省。这死丫头,居然交了个中国男友,跟高澎一样,也是搞摄影的,中文名字她说得很含糊,只知道他叫“骆驼”。估计是外号。英珠马上就要毕业了,她计划毕业后就去中国跟男友会合,叫我也一起回中国,我说要在这边照顾生病的爱人,走不了。
“爱人?上帝……”英珠话还没说完就倒在了地板上,昏睡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她还睡得像只猪,我轻手轻脚地从她身上跨过去,脸也没洗就往楼下跑,一夜未归,耿墨池非剁了我不可。
西雅图大学是西雅图赏樱的最好去处,三十多株不同品种的樱花树点缀着美丽的校园,粉的,白的,层层叠叠,落英缤纷,我奔跑在如梦似幻的樱花雨中,感觉是在穿越一幅浪漫的图画。
坐电车赶到联合湖区的时候,发现湖岸聚集了很多人,好几辆消防车和警车停在岸边,湖面上升腾着黑烟。出事了?我挤进人群去看热闹,原来是一艘船屋起火了,火已经被扑灭,可是整艘船已烧成一堆烂铁,漆黑的,还在冒烟,居然没有沉没还真是奇怪,等等,船屋!那个位置不是停着耿墨池的船屋吗?啊,上帝!
我一眼就看到了耿墨池,烂泥般瘫跪在地上,安妮拉他起来,他捧着脑袋看上去痛不欲生,“考儿,考儿……”他在叫我的名字。
祁树礼傻站在湖边,瞪大眼睛看着已成废铁的船屋,好像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他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不,全身都在抖。
显然,他们以为我已经葬身船屋了!肯定是昨夜离开时没有吹灭蜡烛导致的火灾。我也傻了,看着冒烟的船屋,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蔓延,迅速传达到大脑,这是我和耿墨池爱的小屋啊,《当我坠入爱河》的钢琴曲似乎还在湖面忧伤地流淌,眼前却成了废墟,什么意思,我们的爱情真的到头了吗?
耿墨池狠狠扇了我两巴掌,当他在人群中发现活着的我时。一连两天,我的脸都是肿的,耳朵里不停地在轰鸣。这时候我才知道,船屋根本就不是他租的,是他买的,我一根蜡烛就把数百万美元烧了个精光。
“从现在开始,我不允许你离开我的视线半步!”他指着我狠狠地说,“我睁开眼睛就必须看到你,闭上眼睛必须抓得住你,否则……”
“怎样?”
“我要你陪葬!”
他说到做到,除了上洗手间和浴室,他时刻都看着我,到哪儿都必须要我跟着,他的身体很虚弱,不能过多活动,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花园里看书,我就必须像个丫鬟似的守候在他身旁,端茶递水,伺候周到。
“很疼吧?”船屋被烧的三天后他坐在花园的藤椅上问我。
“还好。”我小声地说。
其实我知道脸还是有点肿,只是没有刚开始那样肿得像猪头而已。那两巴掌估计耗上了他的全部力气。
“恨我吗?”他又问。很奇怪,我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像我认识的耿墨池了,很少见他笑,越来越沉默,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我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的孤独仍是那么醒目。
临近死亡的人都是这样的吗?他的魂魄还在他身上吗?为何我感觉他整个人都空了似的,人是醒着的,却跟远处的瑞尼尔雪山一样,进入了亘古的沉睡。
晚上我很少真正睡着过,尽管没有开灯,模糊的黑暗里仍然可以看见,他经常捂着胸口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药瓶。没有水,他就着唾沫将药片吞下去,好像极度不适,一直在隐忍地吸气,直到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才在疲惫中渐渐睡去。而我侧身躺在黑暗里,只能假装自己已经睡着,咬着被角默默流泪。可是我忘了,他闻得出我泪水的味道,很快就醒了,从背后伸手搂过我,很平静地说:“我还没死,你放心。”
很多时候,我抓着他的手,抑制不住心中的疼痛,不能言语,无法自控。我根本就不敢松手,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此刻也一样,依偎在他身旁,我半蹲半跪在椅子前,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感觉他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他眷恋地搂着我的肩头,终于开口,却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
我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从来没觉得自己像此刻这样软弱过。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答应,我愿意用我的现在我的未来我的一切去换取他的停留,因为我爱这个男人,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今生的所有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未必能理解,还极力“安排”我的幸福。他怎么能明白,离开他,幸福对我而言就只能是漂浮在湖上的雾气,风吹即散。
“你哭什么?”他看着我眼眶涌出的泪水,伸手拭去,沉沉地叹口气,“别哭,我就是害怕死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才发那么大的脾气……我现在感觉很吃力,连走路和呼吸都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快到头了,所以才要你别离开我,一刻也别离开。我怕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没有记住你的样子,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怎么找你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
“墨池!……”我哽咽,扑倒在他膝盖上。
真的,此后的很多天我跟他寸步不离,他昏睡的时候,我就守在床边一遍遍抚摸他浓密的头发,还有深刻的眉眼。他醒着的时候,我牵他的手到林荫道散步,数着地上斑驳的日影,我们常常哽咽着不能言语;因为病痛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他无力再弹钢琴了,没关系,我弹给他听,虽然没他弹得好,他还是很欣慰,看着我弹琴时脸上总是露出满足的表情。我们偶尔也会去公园里走走,三月的西雅图天气还是不错的,我跟他最喜欢去凯瑞公园,那里是俯瞰西雅图的最佳位置,看着日落日升,看着城市的灯火蔓延到每个角落,幸福也在我们彼此的心中蔓延。或者,我们也会坐着西雅图的老式电车转遍全城,宁静的街景在窗外飞过,让我们想起那逐渐清晰并将永恒的过去……
真的,我一刻也不敢离开他,像拽着今生最后的生命线,怕一撒手就物是人非。但是,命运从来就不会因你舍不得什么就留给你什么,相反,命运会在你开小差的时候突然就给你个意外,让你措手不及,还没明白过来,就什么都不属于你了。
安妮要回香港,我去机场送她,下着雨,耿墨池身体很虚弱不便前往,我一个人去的。我不知道祁树礼跟她说了什么,让她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我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但感觉她在祁树礼身上并没有获取她想要的某种东西。
“考儿,你真幸福,有两个男人这么爱你。”临上飞机时她这么跟我说。
是啊,我很幸福,但这幸福只有在爱着的人觉得幸福的时候才会存在,如果他感觉不幸福,我又如何幸福得起来呢?一样的道理,我若回到祁树礼身边,我肯定不会幸福,因为我不爱他,我不幸福他又何来的幸福呢?很浅显的道理,有着智慧头脑的祁树礼却总也想不通。
送走安妮回来的途中,雨还在下着,我想到该给耿墨池买些春装了,途经市区的百货公司时就下了车,只一会儿,他不会等得太急的。可就这一会儿,灾难就降临了!我在百货公司的服装区见到了大肆采购衣物的米兰,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无形的火焰在我们之间燃烧。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安妮已经走了的,嚣张写满她的整张脸,她一步步朝我逼近,眉目扭曲得要变形,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害怕过这个女人,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我很怕她。
“给我老公买衣服吗?”她扫了一眼我的购物袋冷笑。
我转身就走,不想跟她纠缠。
“不要脸的贱货,他都要死了,还缠着他!”
我回头,还是不想跟她吵,心平气和地跟她说:“米兰,放过他吧,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就算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你也应该让他安静地走。”
“夫妻?哈哈……”米兰疯笑着,恶毒地反击,“他只要有一天把我当做妻子,我都不会这么对他,我恨这个男人,也恨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让他好好地死,让你留在他身边也好啊,看着他死,多痛快,哈哈……”
“变态!”我甩手就是一巴掌挥过去。
然后我们就扭打在一起,她扯我的头发,我掐她的脖子,她被我掐得喘不过气,抬脚就狠狠踹了我一下,她穿的是细高跟鞋,我穿的却是针织裙,腿是裸露着的,顿时被她的鞋跟踹掉了皮。我疼得松了手,她后退两步又朝我踹了过来,速度之快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为了对付我专门在家练过,我躲闪不及,肚子上重重受了一脚。我跌倒在地,捂着肚子还没叫出声,她又扑上来对着我的小腹连踩几脚,我啊的一声惨叫,仿佛是体内某块血肉瞬间剥离,殷红的血从我下身喷涌而出,顺着我的小腿流了出来,染红了我的米色针织裙,这裙子是耿墨池在新西兰给我买的,我穿着他给我买的裙子倒在了血泊中,两眼一黑,整个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上帝,如果你觉得你无所不能,就请将你曾给予我的一切统统拿去吧,把我的骄傲和美丽,还有我的悲伤、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统统拿去吧。
你对我已经没有丝毫的悲悯,赶尽杀绝也好,打击和折磨也好,其实都表明你已经厌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给我幸福,你干脆就在这一刻把我毁灭,从肉体到灵魂让我在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为我也已经厌倦了自己!
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我原本想重新开始的,只因了对他的誓言,无论多么疲惫空乏,多么深沉而痛苦,还是强迫自己将破碎的过往从我生命里剔除,一干二净,彻底地将过去忘记。因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从头来过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面为他好好活着,可是上苍还是不肯给我这样的机会,硬生生将我钉上十字架,又将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好让我继续承受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觉得我压根就不该醒来,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心爱的男人有什么不好?连死都不让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么错?!
病房里很寂静,门外有老外在说话。
“Miss Cathy is fine now,but……”(Cathy小姐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
“But,what?”(不过什么?)这是耿墨池的声音。
“The baby was died.”(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
“Baby? What baby?”(孩子?什么孩子?)
“You mean she is pregnant?”(你是说他怀孕了?)这是祁树礼的声音。
“Yes.The baby is about 3 month old.”(是的,胎儿已经三个多月了。)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她怀孕了你怎么不知道?”祁树礼质问耿墨池。讲的是中文。
“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她天天跟你睡在一起!”
“我……我们没有性生活……”
“什么?没有性生活?”祁树礼突然放大声音,极度愤怒,“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不是你的,是谁的?!”
耿墨池没有声音。
只有祁树礼呼呼地在喘息:“……是我,我的?”
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是沉默。
四周静得可以听得到时间的滴答声。
“不!”祁树礼突然一声咆哮,冲进了病房,扑到床边抱起虚弱的我,“考儿,我的考儿啊,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孩子……没了,你知不知道我盼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跟你有个孩子,我头发都等白了,你看到没有啊,考儿,考儿……”
祁树礼的泪浸湿了我的衣服。
“上天怎么这么残忍,不让我得到你的爱,连我的骨肉都夺去,我们祁家就剩我一根血脉,弟弟死了,妹妹杳无音讯,老天给我留个后代就这么难吗?我奔波半生创下的家业留给谁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考儿,你回答我,是你残忍,还是老天残忍,你怀孕了应该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可你吭都不吭一声,枉费我爱你这么多年,考儿,你知不知道你好残忍……”
“放开她,她现在还很虚弱。”耿墨池过来拉他。
“你给我闭嘴!”祁树礼松开了我,却扑向耿墨池,揪住他的衣领两眼通红,目光如噬人的野兽,“你这个混蛋,你不是要死吗?怎么到现在都没死?如果不是你缠着考儿,你老婆怎么会跑到西雅图来闹,她不闹我的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耿墨池,我恨你,恨你……”
耿墨池被他抵到了墙上,他不罢休,继续咆哮嘶吼:“我前辈子欠了你吗?这辈子怎么就还不完,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才允许她回到你身边,免得你做鬼也来纠缠,可是你比鬼还可恶,夺走我的骨肉,杀死我的孩子,你是间接凶手!你老婆就是直接凶手,你老婆呢?她在哪?她在哪?!”
祁树礼放开耿墨池又跑出病房,没一会儿就抓米兰进来,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拖到床边把她踹得跪下:“给我赔罪,给我的孩子赔罪,你这贱货,婊子!”
说着猛甩几耳光,下手很重,米兰被打得口鼻流血,祁树礼还不解恨,又把她拖起来抵在墙上掐她的脖子:“婊子,我要你偿命,我今天就杀了你!杀了你!亏我还给你安排住处,给你配车,给你钱用,为的就是让你别找考儿的麻烦,谁知道你这个贱货竟然杀死我的孩子,你还敢活在这世上吗?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米兰挣扎着,双眼圆睁,嘴唇开始发乌,耿墨池过去拉开祁树礼。
“你听我说,如果你真要杀她,让我来动手!”他一边掰祁树礼的手一边虚弱地说,“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杀了她偿命也无所谓,如果你杀她,你就要偿命,你偿了命谁来照顾考儿,我死了考儿就是你的,是你的……”
“我的?”祁树礼松了手,米兰烂泥一样地滑到了地板上,“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眼睛瞪着耿墨池,手指着我,脸色煞白,“事到如今,我还会要她吗?她是个灾星,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我弟弟娶了她连命都没了。我呢,为她耗费八年的感情,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现在连我的孩子也没了,我恨你,也恨这个女人,我诅咒你们,就是下到十八层地狱我也诅咒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歪在床上,耳中开始轰鸣,腹部一阵绞痛,感觉生命的热能在体内一点点地褪去,我的爱,我的恨,都已成过眼烟云,身下汹涌澎湃,仿佛是躺在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河面上,天空那么遥远,风声在呜咽,上帝嘲弄的眼神冷酷地注视着我,我一直就这么漂着,没有方向,直到生命的终点。
依稀有护士过来,掀开了被子。
“不好了,Cathy小姐大出血!”这是我听到的现实世界最后的声音。
我死了吗?但愿。
NO.7别了,我的西雅图
天空有点宽,云在机舱的左方
离开你住的西岸,漂浮在天上
加州的月光,停在飞机翅膀上
结束这一段爱情,让我更勇敢
你说一切明天再讲,我不这么想
我很善感,你爱幻想
我们不一样……
西雅图的晚上,和你最后的一餐
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再是我的天堂
西雅图的月亮,把我送出太平洋
在降落前这么想,再见吧那些时光 ……
听着《再见,西雅图》疲惫无助的歌声,我常常以泪洗面。我回来了!回到了我阔别三年的家乡。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一个人拎着行李踏上了返程的飞机。当时正是晚上,西雅图不眠的海港就在我脚下,璀璨夺目,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听着,只要你还留在耿墨池身边一天,你们就休想得到安宁,我要他到坟墓里都不得安宁,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凭什么要你陪在身边?我是他太太,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你可以得到他的一切?我却落个一无所有?!你不就是个陪他上床窥视他财产的贱货吗?凭什么你可以得到两个男人的爱,而我却差点被他们掐死?白考儿,你尽管留在他身边吧,留一天就有你好看,不信就走着瞧,看耿墨池最后到底是死在我手里,还是死在你手里。还有祁树礼,你们都是一伙的,我恨你们,恨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我米兰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不得好死!!……”
这是我还在医院时米兰亲自跟我说的话,当时她就站在我床边,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似乎我真的跟她有血海深仇,她要我用血来偿还。我从来没觉得她有这么可怕过,扭曲的面孔让我晚上连连做噩梦,出院后都还在做噩梦。她果然不罢休,又先后几次找上门吵闹,或打电话恐吓,我没有一天清静过。旧病复发的子宫大出血让我的身体再次垮了下来,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又恢复到了三年前来美国时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比耿墨池更像一个垂死的人。
想想这场爱情纠葛到如今,我真的已筋疲力尽,老天到底不是那么慷慨的,连最后陪着心爱的男人死去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还这么连累他,让他时刻不得安宁!还有祁树礼,他跟我根本就是一类人,爱一个人爱到粉身碎骨,只可惜我给不了他想要的爱,我的爱今生都给了耿墨池,这个真正已经垂死的男人,即使他真的死去,我的爱也没有活着的可能。所以我还是离开吧,我不怕死在任何人手里,却害怕两个男人都死在我手里,怕今生欠下的孽债,来世他们还追着我还,我今生都还不了,还指望来世吗?
早该明白命运如同一场局,我们都是这场局里的一颗棋子,厮杀到最后,前进或后退,都是生不如死。
临行前的晚上,我邀耿墨池到西雅图码头区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用餐,算是最后的晚餐吧。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不敢透露丝毫离别的情绪。可还是被芥末呛个半死,喉咙里像是着了火,我灌进大半杯冰水才缓过劲来,被辣得眼泪汪汪:“不好意思,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没吃相。”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倒映着灯光,里面有我的影子。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缓缓伸出手,抚摸我瘦削的脸,端着酒杯很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这么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他瘦了许多,瘦得脸颊的颧骨都凸起来了,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纹。
他梦呓一般唤着:“考儿?”
我拼命点头:“嗯,是我。”
他问:“你害怕吗?”
我说:“害怕,很害怕。”
他回答:“我也是,总怕闭上眼睛再睁开就看不到你了。”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在餐桌上。
他喃喃地诉说起来:“这几天老是做噩梦,梦见你一个人走了,把我孤零零地丢在这儿,在这世上除了母亲,我无依无靠,现在你就是我的依靠,真是很抱歉,本来应该我是你的依靠才对,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你失去了孩子,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罪人,可是没有办法,我放不了手,怕一放手就再也没办法把你找回来。”
“真的,现在我越来越害怕,怕见着你,又怕见不着你,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但是我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给不了你幸福,反而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你没有记恨我,还一直守候在我身边,不离不弃。这时候我才明白,上天原来待我不薄的,把这么好的一个你送到我面前,我在感激中渐渐学会了宽容和接纳,比如宽容祁树礼,让他在我死去后继续我无法继续的爱,给你幸福,给你快乐,我真的改变了很多……”
我泪流满面,手紧紧抓着台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对不起,最近老是动不动就落泪。”
他看着我,目光忽闪如摇曳的烛火,似要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我一阵发慌,他却忽然发现我的无名指空空的,一脸惊诧,“戒指呢?怎么……”
我把领口的丝巾解开给他看:“戴着呢!”
戒指已经被我用一根细细的铂金链子穿着戴在脖子上了。
他笑:“怎么戴脖子上呢?”
“因为……我无法名正言顺地戴上这枚戒指,但我要戴着,到死都戴着,所以就挂脖子上了,挺好啊,魔戒里的弗罗多不就是把戒指挂脖子上的嘛。”
“谢谢!”他轻轻吐出这两字,瞬间低下头,似乎不敢跟我直视。
“我拿什么送你呢?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我也低下头假装在包里找东西,其实是想擦掉满脸的泪。
“你不是已经送我了吗?”他拉开衣领给我瞧,一根精致的手工链子露了出来,好眼熟啊。想起来了,是他刚来西雅图时,我们一起在议会山大街的精品店里买的,不过当时刷的是祁树礼的卡。
“放心吧,这根链子是属于我的,”他好敏感,一下就看出我的内心所想,“我早就把那次逛街花的二十几万美元打到了你的账户上,这链子就当是你送我的。”
我凄然一笑,有这么送东西的吗?
这时,琴声戛然而止,餐厅一角的钢琴师起身离座了,大概是演奏已告一段落。我怦然一动,也起身离座,径直走到钢琴边,坐到了琴凳上。一首久违的《离别曲》从我指间飞了出来,多年前在长沙的某个琴店里,他曾为我第一次演奏了此曲,第一次听他弹琴就弹《离别曲》,似乎从一开始就预示了离别的宿命,从祁树杰和叶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摆脱不了这宿命。
他始终没问我为什么弹这首曲子,出了餐厅,我们手牵手漫步在艾利略湾码头的街边,皓月当空,西雅图过于灿烂的灯火让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我们谁都不愿意说话,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一直走,直到生命的最后。太空针就在我们身后闪烁,我看着灯光下让我今生刻骨铭心的脸,突然就扑过去,箍住他的脖子,送上自己颤抖不已的冰冷的唇。
还是跟多年前第一次亲吻一样,温软得不可思议,带着某种迷离的气息,惊心动魄,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更多了份锥心的痛楚。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这样难过,就像一颗心生生地被切开,拿刀子在伤口上划,都说肝肠寸断,这哪是寸断,分明是千刀万剐,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却又毫无办法。
“我爱你,墨池!”我仰望着他,轻轻呼着气。
“我也爱你,白痴!”他搂着我的腰,也笑,可是眼中有泪光在闪动,西雅图迷人的港湾在他眼中竟有了种永恒的味道。
回到家,我跟往常一样照顾他喝下中药,但在最后给他泡牛奶时加了一粒安眠药,他睡觉很不踏实,一点点的响动都听得到。安顿他睡下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又写了两封信,还把他每天该服用的中药和西药用英文写在一个册子上放到了厨房,朱莉娅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的。
卧室的灯光温暖而伤感,我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很久都挪不开步子,他睡在灯光下,面孔安详,虽然瘦削,但每一根线条都还是那么柔和,他的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明早醒来就会看见我一样。可是他将要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他,此一别必是最后的诀别!
“墨池啊!……”
我丢下行李扑到他床边低声饮泣,我知道我生来就是个狠心肠的人,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假装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而这所谓的勇敢现在就露了本相,我终究是懦弱地想要逃避。窗外淅淅沥沥似乎下起了小雨,我一直流着泪,好似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夜流尽,仿佛只要在心底拼命呼喊,他就会留在这世上。这样的离别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还是让我痛到无法呼吸,模糊的泪影里,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唇……在视线中忽近忽远,心上的烙印却越来越清晰。
雨越下越大,我哭了很久,最后无法再耽搁一秒才离开床头轻轻带上门,那些曾有过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都被我关在了这扇门后。我悲怆地走进茫茫夜色,经过祁树礼家的门前时,我将写好的另一封信放到了他花园的信箱里。他房间里的窗帘是拉着的,还隐约透出暗淡的灯光,显然他还没有入睡。自从在医院得知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再没有和我见过面,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想他是在诅咒我。
当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也在诅咒,恨不得飞机即刻就掉进西雅图离别的港湾,所有的人都生还,只有我死去。
可是十几个小时后,飞机还是平稳地降落在地球的另一边——中国上海,随即又转机到湖南长沙。黄花国际机场人头攒动,跟三年前离开时一样,陌生而熟悉,我拖着行李盯着候机厅,时光交错,精神迷乱,仿佛看到耿墨池又跟多年前一样,穿着件风衣,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瞅着我笑。
“带这么多行李准备嫁到上海去吗?”
“是啊,听说上海男人是最适合做丈夫的,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肯定没有。”
“何以见得?”
“全上海最优秀的男人就站在你面前。”
……
我没有哭,却比任何时候都伤心欲绝,置身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置身一个空虚的舞台,主角是我,对手是寂寞,从开始到结局只有离别。我入戏太深,看戏的人都已离去,我还在舞台独自寂寞……坐在出租车里,我精神恍惚,忽然很后悔回来,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才是。在市区一家酒店下榻后已是傍晚,我站在窗前打量城市的灯火居然很不适应,感觉降临在另一个星球,没有了咖啡的浓香,连空气都变得陌生。这边的夜色或许没有西雅图那么绚烂迷人,却有我今生不能舍弃的牵挂,几乎没多想,我连晚饭都没吃就直奔位于长沙市郊的彼岸春天。
莫愁居已经易主,三年前我亲自卖掉的,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主人。隔壁的近水楼台亮着灯光,听祁树礼说过,房子现在给他国内的一个经理居住。在水一方呢,黑灯瞎火的,显然主人不在家,也听耿墨池说过,房子早已出手,而且好像还转了两次手,现在在谁的手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来到在水一方,凝神静思,明明没有任何响动,却好像隐约听到了钢琴声,仿佛来自一个久远的时光隧道,才不过三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围忽然寂静得可怕。
没有一个人。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的路灯下,仿佛有一只手,在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被风吹散的花瓣,自心底蔓延开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是这么留恋,此刻我才领悟到,一个人要是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该有多难。所以我宁愿站在这微凉的夜风里,等那些过往的心碎记忆漫过来,将我掩埋。其实当初在他离开时,这里已成我心底一座荒芜的坟,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此刻全部都翻涌而来,如地狱钻出来的厉鬼,撕扯着,拉锯着,让我原本就破碎的心更加血肉模糊。
“小姐,你找谁?”身后突然有人问我。
亲爱的,请不要在夜晚的时候突然跟一个发呆的人打招呼,否则你不把她吓成鬼,她也会把你当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过头的一刹那,我就把身后的人当成了鬼,当然,他也把我当成了鬼,我们几乎同时尖叫出声:
“考儿!……”
“啊,高澎!”
当我跟爸妈提出要去深圳工作的时候,他们就一句话:“你就是瞎折腾,到哪儿都折腾,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对于此次回国,我没有跟他们作过多解释,但他们心里都有猜测,不打招呼突然回来,肯定是被祁树礼甩了,对我不闻不问为的是照顾我“脆弱”的自尊心。还是我妈心疼我,看我瘦得剩把骨头,每天又是乌鸡又是红枣地给我炖着吃,调养了一个来月,气色有所好转。期间我打过电话到美国,询问耿墨池的病情,是朱莉娅接的电话。
“先生走了,你走后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没说。”
“隔壁的祁先生呢?”
“不清楚,也很久不见他了……”
……
是谁在漫天黄沙的跋涉里把你想起?是谁在长夜的孤独里念起你的名字?是谁在布达拉的藏歌里一声声呼唤你?是谁在仰望雄鹰盘旋时为你掩面而泣?是谁在苦难的年华里感叹不能与你生死相依?又是谁期望在往后与你携手魂归故里?亲爱的,是我啊,你永远不知道,我深情的目光穿越万水千山一直在追随着你……
当这段话从高澎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好半天都愣着的,当时我们正在湘北一家海鲜酒楼里吃螃蟹,他大老远从长沙赶过来,我当然得好好招待他。
“高澎,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吗?”
“当然。”
“你真该去当作家!”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么觉得。
“别这么看我,考儿,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当我是在说台词呢?”高澎啃着螃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罗布泊死里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后来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来见你是因为总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让你刮目相看。回内地后,我还是没勇气来见你,一个人到深圳闯天下,事业有了点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来找你,谁知一打听,你老人家早就飞到美利坚晒太阳去了……”
“那你怎么买了彼岸春天的房子?”
“还不是想念你,经常过来转,偶然一次来,看到在水一方贴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买下了,反正漂了这么多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错,主人迁居外地低价贱卖……”
我瞅着他,心里莫名的感动,其实鬼都知道,他买下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爱的男人曾住在那里,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向往的男人一点,从而更接近我一点。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两码事嘛。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他,他有着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气魄,现在的高澎已经不是小有名气了,他因为两年前拍摄的一系列西藏照片而名声大噪。据说还经常受邀出国展览,但是摄影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业余爱好,他现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广告公司的老板,雄厚的艺术功底,加上聪明智慧的头脑和洒脱的个性,这小子在那边居然混得风生水起,难怪他可以一口气买下在水一方,我知道这房子再贱卖也不会低于一百五十万,有了实力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你现在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啊。”我喜欢拿他打趣,看到他这么有成就,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过去精神颓废、自卑自贱的高澎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看来罗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这么跟你说吧,考儿,人从生死线上迈过来后,很多东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计较什么,活得真诚热烈才是最重要的,罗布泊捡回一条命后我到了西藏,那里无论是天空还是人的心灵,都纯净得不带一点杂质,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里待了一年,精神一直很饱满,脑子也空前的单纯……”
高澎嚼着满口的螃蟹,果然见他脸庞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种大彻大悟的东西在缓缓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有些皱眉头:“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不清楚在我离开后你遭遇了什么,不过亲爱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凡事看开点,看开点,顺其自然最好。”
我叹口气,直摇头:“可是高澎,世间的事,千灾万难皆能渡,就怕天不从人愿啊,我也想解脱的,很难……”
“不难!”他打断我的话,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们好好闯荡一番事业,你一定可以走出来的,像我这么个烂鬼都可以脱胎换骨,你有什么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干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工作过了。”
“你不是会写吗?做做广告文案,绰绰有余!”
我还是摇头,高澎继续不遗余力地说服我,最后我答应去深圳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说服了我,而是我觉得如果再这么待在家里,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会疯掉,出去换换空气也未尝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长沙滞留了两天,拜访了过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面聚会,暂且忘却了很多过往的伤痛。可是当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时,站在露台上,面对满湖春水,我的心却仿佛进入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有多深重的爱,就有多浓重的幻觉。客厅的那架钢琴还在,高澎说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房价里了。这高山流水的琴啊,注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无望,幻觉还在继续,耳畔似乎又响起他入心入骨的琴声,我不会忘了的,会一直记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心碎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过多的委屈和痛苦。相反,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里竟如注满春天的雨丝,一点点的变得柔软、清晰。
他会理解的,我的离开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米兰,其实我更害怕面对他的死亡,无法想象,一点点都不能去想,那是我思维中的一块禁地。而我答应了他的,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他也答应了我,他若先去,必在另一个世界等我,他的目光如同上帝无处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沦,他会失望的。
当我在钢琴上奏响一曲《爱》的主题曲时,高澎吃惊得差点从露台上栽下去。“乖乖,你……你什么时候学会弹钢琴的?”他端着杯红茶说话结结巴巴。
“三年前就会了。”
高澎无奈地叹着气,“看来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真的无可替代。”
“你知道就好,高澎,”我坐在琴凳上侧身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答应跟你去深圳,并不表示我给你机会,而是我真的想换个环境,好好的活着。”
“考儿,你太低估了我纯洁的心灵,我是那种乘虚而入的小人吗?说实话,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很不忍,那天晚上在门外碰见你就把我吓一跳,我以为见到的是你的亡灵……我很心痛,考儿,你挽救过我,现在我也想挽救你,让你到另一个陌生的空间找回属于你的勇气和希望,爱就不用找了,我知道你会让他一直住在你心里,我又怎么可能占据得了你的心呢?我一直就有自知之明,否则三年前就不会跑去罗布泊玩命,哪怕现在事业有了点起色,我也没想过要对你怎样,有一种爱,是只能在内心存活的,拿出来就见光死了。何况我对你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找得到爱和希望,从而扬眉吐气地活到现在?”
“高澎,你这混蛋!”我手臂支在琴盖上,掩面而泣。
“是啊,我女朋友也一直是这么骂我的,”高澎嘻嘻笑着,他这人不正经惯了,猛一正经让人很不适应,“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吗,臭小子,有本事啊你。”我破涕为笑。
“谢谢你,考儿。”他又恢复了“正经”,但看上去还是很不正经。他眯着一双小眼睛,对自己作了一番总结:“我这人吧,就是这样,生命力顽强,什么样的打击都承受得住,在西藏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对生活、对生命彻底的领悟了,差一点就去当喇嘛了……后来我还是决定回到现实世界,因为躲避是弱者的行径,我怎么着也是个大男人,卓玛跟我说,是男人就应该像雄鹰一样在天空翱翔……”
“卓玛是谁?”
“这个……”高澎一怔,面露难色,“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讲吧,在西藏我经历了一次生死之恋,也就是这次的经历彻底改变了我。”
“经历有时候是种财富。”我由衷地说。
“是啊,我现在很珍惜以前的经历,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值得我用生命去珍藏,因为若没有那些经历便成就不了今天的高澎……你知道吗,我的朋友都叫我‘骆驼’,骆驼知道不?就是沙漠里最顽强的动物,什么样的风沙都……”
“等等!”我突然打断他,像见了鬼似的指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什么?”
“你说你是骆驼?”
“嗯,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那你有没有去韩国釜山举办过一个摄影展?”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过啊,就在去年,受邀到那边举办西藏民俗风情展……”
“高澎!”我尖叫,跳起来就朝他猛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狠狠踢他踹他,“干什么,干什么,考儿你干什么……”高澎被我突如其来的拳脚弄懵了,毫无防备,我又扯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吼,“臭小子,我要杀了你!……”
“救命!”高澎惨叫。
一个月后。
深圳国际机场人来人往,我和高澎在接机口已经耗了近两个小时,还是没等来从韩国首尔来的航班。广播里解释说是天气原因,飞机晚点。高澎急得不行,板着脸,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几次都跑到外面去吸烟。
“你甭急,不就是晚点嘛。”我安慰他。
“是,是晚点。”他也自我安慰。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闹着玩的,他是真的恋爱了。就如我当初看英珠一样,也不像是玩儿,那死丫头怎么就被其貌不扬的高澎迷住了呢?“缘分嘛,是解释不清楚的事情。”高澎一说起这事就很得意。
据他口述,他和英珠是在摄影展上相遇的,但当时人很多,英珠就要了个签名,相互都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但在结束工作后到滑雪场滑雪,两人入住山顶酒店时居然住到了一个房间。因为适逢大雪,他们和其他游客一样都被困在了山顶,最后一个房间被两人同时抢住。因见过面,大家都很客气,也都没往深处想,但高澎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地侃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早上英珠就爱上他了,两个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异国男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迅速坠入爱河。
“我也搞不清楚,你说漂亮吧,比那丫头漂亮的不计其数;说温柔吧,她……她简直就是……”高澎每每说到跟英珠的相恋总是在幸福中颤抖,我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没少挨英珠的拳头。
可感情这种事就是这么奇怪,一物降一物,看上去完全不搭界的人没准就能擦出火花。上帝让你爱上某人,从来不会告诉你为什么爱他,爱或被爱,再见或重逢,都是人生最最平常的风景。怕就怕陷入某个风景出不来,等待,或者思念,或者幻想,都挽救不了内心狂躁的爱情,直到有一天和枯败的风景一起消失。
已经很久没有耿墨池的消息了,打电话给安妮,她说她哥哥回了趟新西兰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游走在世界哪个角落,可能,他是真的消失在这世界上……来深圳的这一个月里,白天我勉强还能应对,晚上独处时就抓狂,他的面容、他的声音无论是在清醒时还是梦境中,都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高澎很善解人意,工作之余带我到处兜风散心,认识各种新朋友,以为这样我就可以缓解内心撕裂般的痛,但是,我知道这是徒劳。
就在一个礼拜前,妹妹白崴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个男人去湘北找过我,我问什么样的男人,她说他姓耿,是我的钢琴老师,并留下了一封信。我要妹妹发特快专递把信寄过来,一天就到了。打开信一看,信中就一个地址:
“西雅图***绿野墓园,10019号。”
当时我正在高澎公司的办公室里跟同事说笑聊天,看到这个地址一下就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起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谁都劝不住。
只有我知道,这个地址就是耿墨池在西雅图买下的墓地,他曾经跟我提过,他希望死后能葬在西雅图,无所谓故土,无所谓落叶归根,他就是喜欢这个城市。而我还知道,他买下的肯定是个双人墓,这个墓地就在靠近西雅图城北凯瑞公园的一个山丘上,视野开阔,迷人的海港就在山脚下,西雅图不眠夜,从此永恒!他告诉我这个地址,就是表示他会在那里等我,什么多余的话都不会说,也不用来找我,他知道我会明白。
忽然想起来,在西雅图时他总喜欢带我到凯瑞公园散步,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脚。有一次他指着邻近的一个山丘说:“你看,那里是个墓园……”我想我应该满足了,他把“地址”都告诉我了,我还能再奢望什么?埋怨什么?墨池,我会遵守诺言的,若干年后在地下必跟你地老天荒般地沉睡,但在去见你之前我一定好好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活,也是为你活!
“她来了!!”高澎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往前面拖。我这才醒过神,在人群中搜索,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韩派打扮的崔英珠拖着行李朝我们飞奔过来。但她并没注意到我,只看到了高澎,因为我们事先都严格保密了的,并没有告诉她我和高澎认识。她扑进高澎的怀里又叫又跳,搂住他的脖子狼吻,看得我都不好意思。
“亲爱的,亲爱的,你等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个人,”高澎拉开英珠的胳膊,把神秘的“礼物”推到了她面前,“这是白考儿,我最好的朋友……”
英珠的目光转到了我脸上,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她的瞳孔跟猫眼似的忽大忽小,而我在她的瞳孔中却似一只微笑的老鼠,“噢——哟——”,她一声嗷叫,母猫瞬间变成母狼,一脚推开男友高澎,张牙舞爪地冲我扑了过来:“我要吃了你,Cathy!……”
“救命!”我夺路而逃。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南山的一家湘菜楼吃饭。
“你们中国真是太好了,多么美丽的国家,我上个月在北京游览回国后就跟我爸妈正式提出要到中国来,他们开始都不答应,但我不管了,前仆后继地来到中国,为的就是跟我心爱的男人白……白头那个什么……我爱中国,爱这里的一切,告诉你们,我不回去了,我要娶我的男人……”
“等等,亲爱的,是你嫁给我,不是你娶我……”高澎纠正女友的口误,英珠的中文其实还可以的,就是常常词不达意,比如刚才她把“不顾一切、义无反顾”说成“前仆后继”。以前在西雅图我们多是用英文交流,还感觉不出什么,现在她用中文说话,直听得我一愣一愣,目瞪口呆的。
“你给我闭嘴!”英珠不由分说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高澎,一脸恶相,“当然是我娶你,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今后无论我们过得怎样,你都要以我为中心,要为我买牛买马,这辈子都听我招呼……”
“买牛买马?”
“是……是做牛做马……”高澎低声解释。
“哈哈……”我爆笑。
“做牛做马?”英珠眉头紧蹙,很是疑惑,“我们是人类呢,怎么做得出牛马?做出BABY还差不多。”
我身子往后一仰,差点翻倒在地。
在韩国,老板是被称为“社长”的,自从英珠来到公司,一切都在迅速韩化,不仅要求员工一律称高澎为社长,见了面打招呼点头都不行,还得鞠躬,“社长,您早!”这样的话从员工嘴里说出来,总是感觉怪怪的,连高澎也不适应,抓耳挠腮的,不知道怎么回应。每次瞅他那尴尬样,我都躲一边偷笑。但英珠做事是很认真的,非常严谨,这跟她在美国多年的求学经历有关,工作时半句玩笑话都没有(跟我也如此),严厉又不失风度,很注意自己在员工面前的形象。可下了班,她就露出本来面目,不是抓我满城寻美食,就是押着我陪她到处找乐子,哪里好玩往哪里挤,这时候,高澎的身份只有两个,一是司机,二是付账的。
白天我们三个人是工作伙伴,晚上就是三个疯子,有时候更像孩子,嬉笑打闹无所不为。我住的地方跟他们的公寓在一栋楼,有时候闹晚了我就睡在他们公寓,确切地说,我们根本就没睡,放点舒缓的音乐,开瓶好的红酒,弄点水果沙拉点心之类,坐的坐沙发,趴的趴地毯,聚精会神地听高澎谈他的人生奇遇。罗布泊、可可西里、西藏、新疆,在高澎的描述下异常生动,充满传奇色彩,我不得不承认,高澎其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既有艺术家的风度,又有点哲学家的思想,时而热烈活泼,时而沉重忧郁,他内心世界的丰富迷离让每个接近他的人都着迷,我终于明白英珠为什么那么迷他,尽管她总是很凶的样子,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温柔爱恋就是个瞎子都感觉得到。
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至于高澎经营的公司,很大程度上是他个人艺术的实践地。搞摄影出身,加之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事物的独到见解,使得高澎在深圳广告界如鱼得水。据他说,公司建成初期要靠他们自身去拉业务,可是现在,很多客户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悬挂在市区各醒目位置的精彩广告就是公司的活广告。高澎既是老板,又是设计总监,具体的市场运作都交给了英珠打理,我在公司只负责文案及策划,大家合作挺默契。
七月的时候,公司接到一个地产广告,是个大客户,高澎亲自操刀。对于设计上的事,英珠是从不干涉他的,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我也很相信他,通常是他拿出草图,我在上面设计文案即可。我问英珠,什么样的客户,让高澎这么重视。英珠说是个香港客户,刚在南山开发了个时尚楼盘“盛世华园”,很挑剔。据说是换了好几个广告公司都不满意,这次是经人介绍主动来找高澎的。
两天后,高澎兴高采烈地拿出了背景草图,在图纸展开的刹那,猝不及防的心痛一下击倒了我,画面虽然经过一定的艺术处理,但还是如此熟悉,璀璨的灯火港湾前,太空针傲然独立,一对热烈缠绵的男女在夜空下拥吻,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这不是电影《西雅图不眠夜》的剧照吗?
“怎么了,考儿!”高澎丢下画稿扶住摇晃着身子的我。
“没,没什么。”我摆摆手。眼眶中陡然漾满泪水。
高澎疑惑地看着我,“怎么突然哭了?”
“怎么选这个背景?”
“英珠给的创意,她不是从西雅图过来的嘛。”
“换个吧。”我无力地说。
“这个……”高澎有些迟疑,“我觉得挺好的啊,那个楼盘建在一个山丘上,可以很好地俯瞰城市夜景,跟西雅图的不眠夜正好不谋而合。”
我没有再说什么,颓然地坐在工作台前。高澎本来还想跟我再说几句,来了电话,他跑到一边接电话去了。我盯着展开的画卷,那画面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我黑暗的身体,胸口顿觉一阵剧痛,好似五脏六腑都在抽搐,遥远的过往,他的笑容,在我脑海中汹涌地漫过来,一股甜腥味迅即涌到了咽喉,几乎随时都会吐出一口血来。没有人可以想象此刻我有多么心伤,仿佛一生的悲伤都在这一刹那倾倒在我的身上。10019!这是他给我的“地址”,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会这样满足。他已经给了我他的全部!而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就像此刻,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画卷不能动弹,像一条鼓着眼睛浮在水面的金鱼,死不瞑目。
“考儿,我真觉得这个创意不错。”高澎接完电话过来试图说服我。“那就用这个吧。”我给了他确切的答复。
“行,那你赶紧把文案做出来,那边等着要呢。”高澎见我认可了草图很高兴,又说,“对了,今晚那个香港老板请我们公司的人吃饭,你也一起去吧。”
我连连摇头,“我就算了。”
“这怎么行呢?人家指明要跟设计者谈的。”
“我又不是这个广告的设计者。”
“当然是啊,文案不就是你设计的嘛。”
“我还没设计。”
“那就更要跟人家谈了,知道了对方的想法,不是更有利于你写文案吗?”这家伙又开始卖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高澎……”
“考儿!”
“社长先生!”
……
高澎一听我这么叫他,简直要晕倒,英珠正好过来,知道了原委后不顾自己形象,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不去也得去,那家伙我见过,很帅的啊,不去太可惜了!”
“还有我帅吗?”高澎感觉良好地摸摸自己的头发。
“一个驴,一个马,你说谁帅?”
“你、你说我是驴?”高澎大受打击。
“难道你认为你是马?”英珠拍拍他的脸蛋,“如果一定要算你是马,那也不可能是白马……”
“什么马?”
“斑马。”
晚上,在福田的一家西餐厅,我见到了这位被英珠形容成比白马还白马的“王子”,那个男人坐在包房的一角,三十四五岁,一袭蓝色西服,身材笔挺,坐姿优雅,他是侧着脸的,专注地跟另一个男人说着话,偶尔非常礼貌地笑笑,很绅士的样子。
当我们走进去时,那个男人忽然别过脸来,目光刚好跟我撞个正着,他一怔,有几秒钟的失神。我像是当头一棒,愣在原地,那男人果然很帅,轮廓清晰,头发修剪有型,蓝色西服里面的条纹立领小衬衣极好地衬托了他的儒雅,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就快要呼吸不上来,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高澎将我介绍给他。他立即露出温和得体的笑容,朝我伸出手,很有礼貌地问候道:“你好,我是陈锦森。”
我感觉命运又对我露出了诡异的笑脸,它一定在策划着更大的阴谋,想置我于死地吗?还是想让我直接下地狱?
一个礼拜后,文案出来了,我在高澎的草图上写上了两句话:
你相信人和人的奇遇吗?如果你来盛世华园,你会遇到……
这是《西雅图天空下》的一句著名的演说词,我用在了广告上。高澎将文字作了一定的艺术处理,效果居然还很不错,交给合作公司,对方很满意,老板甚至亲自打电话向我致谢:“谢谢你的设计,很不错!”
“您过奖了。”
“哪里,你确实设计得很好,尤其是那两句话我很喜欢,我也相信人和人的奇遇,而且我也相信我已经遇到。”
我不置可否,心想你有没有奇遇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深夜站在公寓的阳台上,吹着南方城市特有的闷热的暖风,我也在想自己的“奇遇”,很多都不太愿去想,我只是在思索,上帝降临的下一个“奇遇”会是什么?我无助地仰望深圳的夜空,星星们无言地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城市,嘴角带有一丝嘲弄的笑容。因为它们知道,无论这城市里的人在忙着什么,劳碌奔波也好,随波逐流也好,所有的努力结果很有可能就是一无所获!
这座城市永远是希望和绝望共存。就像我对爱情,也是希望和绝望共存。白天的忙碌可以忘却很多,可是下班后一个人回到公寓,我抑郁得要发狂。很多时候我没有直接回家,拖着疲惫的身影在喧嚣的街上闲逛。有一天逛到一家国际名店的门口,平常我也经过这儿,却从来没进去过,因为里面的东西不是我这种经济状况可以问津的,虽然高澎给我不菲的薪水,但现在我除了薪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想想自己都三十岁的人了,折腾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有,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难怪爸妈对我灰心到顶点。我自己也是。
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看看又不要钱,反正到哪都是一逛。店里果然是气派非凡,高雅的音乐流淌在每个角落,安静中透出不可一世的华贵,里面确实很安静,逛的人并不多。我很快就逛完了大半个商场,逛这么快是因为我不敢在各个品牌服装前久留,稍有停顿,美丽的店员小姐就会说,“小姐您喜欢的话可以试试,都是最新的款式,跟巴黎同步上市的……”我哪敢试这里的衣服,根本就是走马观花,连牌子都没看清就匆匆走过去了,但在一个我熟悉的牌子前,我停住了脚步,VERSACE(范思哲)!
我直直地看着那个牌子的衣服,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了,简约而华贵,正是我熟悉的风格和气息,我的视力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恍惚中他就穿着VERSACE站在那儿冲我微笑,风度翩翩,气度不凡。
“是你吗?Cathy!”他走过来惊喜地跟我打招呼。
我一个激灵,定定神,这才发现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他,“哦,我……”我支吾着不知怎么回答。
“真是很意外啊,果然是人和人的奇遇,我好高兴!”
陈锦森朝我伸出了手,我迟疑了一下也客气地朝他伸出了手,几秒钟的停留而已。我就感觉他有一双高贵优雅的手,没有具体的标准,仅仅是感觉。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他没穿西装,一身浅米色便服,头发像是刚修剪过很有型,依然是英俊得无懈可击的脸,闪烁的目光,和足以融化世间万物的微笑,我的心冬冬地乱跳起来。怎么会这样呢?奇怪!
“陈先生……也来买衣服啊?”我左顾右盼,不敢直视他,感觉耳根后面一阵发热。
“Cathy,见外了吧,叫我Kaven 就可以,我们又不是不认识。”陈锦森笑着走近我,迅速扫了我全身一眼,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你也在买衣服吗?”他客气地俯身问,目光很烫人。
“我……随便看看……”我局促地笑笑,心想这里的衣服我哪里买得起。
“哦,有喜欢的吗?”陈锦森环顾四周,并不明白我的窘境,只是体贴地说,“要不要帮你参考,嗯,VERSACE不错啊,我也很喜欢这个牌子,试试吧,你穿一定很合适。”
我感觉自己从未那么光彩照人过,当我穿着件镶着水钻的黑色天鹅绒连身裙从试衣间走出来时,一旁的店员小姐连连称赞,周围试衣的顾客也惊讶地频频朝这边看,这让坐在一边休息的陈锦森很是得意。他起身来到我的背后,欣赏地看着镜中的天仙,不动声色,却用他极具穿透力的微笑在攻击我坚强的防备,我忽然觉得很紧张,心跳得更快了。
“你很美!”他由衷地说。
从店里出来,陈锦森又邀请我共进晚餐,提着他送的衣服,看着他真诚而炽热的目光,我好像很难拒绝,况且我也很想知道安妮的近况。他领着我来到国贸对面的一家西餐厅,面对面地在靠窗的正方形餐台前落座。这时候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陈锦森亲切而礼貌地跟我交谈着,问我生活和工作的一些情况,点到即止,绝不刨根问底,很有教养也很能揣摩人的心理。他的好教养还表现在他吃饭时的庄重优雅,喝汤或是切牛排时不慌不忙,刀呀叉呀什么的也用得一丝不苟,进食时也是文明有序。看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我可没那么多规矩,牛排切得乱七八糟不说,还把汤泼在了干净的台布上,至于那些个刀叉在我手里更是不听使唤,丁丁冬冬弄得一片响。
“要不要我帮你?”陈锦森放下手里的汤匙笑着问。
“谢谢,我能应付,”我窘得满脸通红,“我只是不太习惯吃西餐。”
“那你事先应该说啊,我以为你喜欢的,对不起啊……”陈锦森显出很歉意的表情,好像我吃不好西餐是他的错。说来也真是难以置信,在美国生活了两年,连起码的西餐都没学到家,英文到现在都是半生不熟的。
“安妮呢,她现在怎么样?”我小心地询问道,因为我看他的脸色,似乎有意在回避着什么,他没有主动提及安妮就是个明证。
果然,他眼中有些微妙的情绪变化,笑了笑:“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什么?分手?!”我吃惊不小,刀叉也随之掉到了地上。服务员马上过来帮我捡起,并送上干净的餐具。陈锦森不慌不忙地用餐巾抹抹嘴角,漫不经心的样子,“怎么,她没有跟你说吗?”
“没有啊,前阵子跟她打电话都没听她说,好好的,怎么就……”
“缘分嘛,很难说的。”陈锦森避重就轻,迅速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来深圳的,能遇见你真是让我很高兴!”
“两三个月吧。”我回答得心不在焉,脑子里闪出安妮天使一样美丽的面孔,看来她的任性和娇纵还是一点没改,要不好好的恋爱怎么说结束就结束了呢?
吃完饭陈锦森礼貌地开车送我回南山的公寓。他好像故意把车开得很慢,不慌不忙地跟我说着话,两个人突然局限在狭小的车内,气氛忽然就变得微妙而又惊心动魄起来,我不敢正视他,望着车窗外出神。此时正是这个城市夜色繁华到极点的时候,我们的车夹在灯河中,只剩两个亮点,我忽然觉得尴尬,车内气氛沉闷极了,狂乱的心跳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不知道在怕什么。
直觉这个男人很危险!这危险源于他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的某种洁净迷离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他用了香水,很高贵很内敛的那种!我以前一直不太欣赏男人用香水,自己也很少用,直到遇见耿墨池。耿墨池是从巴黎过来的,除了他,我还没见过用香水用得如此绝妙的男人,那淡淡的,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幽雅气息时刻在梦中唤醒我麻木的记忆神经,让我陷入无边的迷惑和期待中。可是今天在陈锦森身上,我再次被味道不同却一样蛊惑人心的男性气息所迷惑,这就是我心跳加速的原因?
“Cathy,我们应该多见面,缘分这个东西是转瞬即逝的。”陈锦森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话说得很深。我别过脸,装作没听见。他下车亲自为我拉开车门,还给了我一张名片,平静的微笑无法掩饰他眼中的迷乱和不舍。
“谢谢你的晚餐,”我礼貌地朝他点点头,又扬起VERSACE的包装袋,“还有你送的衣服,再见!”说完我转身就走。
“Cathy!”他在背后叫住我,突然抛出一句英文,“I really believe in people and their adventure in their life,you should also believe……”(我绝对相信人和人的奇遇,你也应该相信。)
一连几天上班我都走神,心不在焉,不是张冠李戴搞混了文案,就是同事跟我说话时,我答非所问。实在进入不了工作状况,我只好放下手头的事,泡杯茶闷闷地发呆。
我已经很久没喝过咖啡了,潜意识里很害怕那种熟悉的味道。可是我连做梦都梦到西雅图的味道,那温暖的浓香,如久别的故人反复出现在梦境中,或近或远,可望而不可即,我贪婪地呼吸着,咖啡的浓香渐渐变成了他的味道,淡雅温暖,熟悉而安详的感觉一下就包围住我,梦里有淡淡的香烟气息,还有隐约的薄荷香气。那正是他的味道!
我常常在梦境中哭泣到天明。
有一次我竟然梦见跟他面对面站立在西雅图的码头边,他的声音遥远而轻微:“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最后的日子里,你还是绝情地离开。”
我鼻子发酸,膝盖发软,胸口痛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一字一句,宛如掏心:“没有办法,墨池,如果我不离开,你一天也得不到安宁!”
“可是你走了,我更加无法安宁!”他看着我,目光哀戚得让人不忍直视,我低垂着头根本就不敢看他,只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喑哑,透着无法抑制的惶恐,“我爱你考儿,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爱你。如果你走了,我怕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将你找回来,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害怕他继续说下去,转身就走。他拉住我的手,我想将手从他手指间抽出来,他不肯放,我就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他力气比我大,我掰不动,就指着他骂,骂的是他,却让自己的心如刀绞般,几乎不能生还。
“耿墨池,拜托你让我自由好不好,被你困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两个孩子都没了,你还想要我失去什么?我不想死在你的前面,你就不能给我一条生路吗?你给我放手,别再纠缠我,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
这么说着,我几乎已不能站稳,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感觉自己是个刽子手,我用这些话杀了我最爱的男人,他两眼通红,最后终于是绝望,颤抖着松开了冰凉的手指。他其实是不明白,我这样让他难过,是为了让他以后不再背负着痛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不幸,我宁愿自己来背。
在转身的一刹那,我感觉心被穿了一个孔,汩汩的鲜血喷涌出来,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我急急地往前走,踉踉跄跄,像个酩酊的醉汉,最后仰倒在一个公园的草地上,失声痛哭。我一直在哭,哭得胃直往上翻,最后干呕,咬着自己的手背,咬得鲜血直流,也不晓得痛。
然后天又亮了,我躺在床上吸气,好半天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如此真实的梦境,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活在今天,却不知道是否还有明天。连忙打电话到美国,还是朱莉娅接的电话。
“先生回来过没有?”
“回来过一次,又出门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耀进房间,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感觉空前的虚弱,即使沐浴着阳光,还是感觉周身冰凉。
魂不守舍地到公司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工作台上放着一大捧白玫瑰,满室玫瑰的芬芳,新鲜万分。我看着那捧玫瑰一阵发愣。英珠正好推门进来,夸张地叫嚷着,飞身就扑过去翻花间插的签名:“Kaven?哪个神仙?”
我默不作声地坐下工作。
“哇,荷兰空运过来吧。”英珠好像很识货,嗅着玫瑰哇哇叫:“死丫头,你怎么总是比我走运,老是被优秀的男人垂青。”
“你的骆驼不优秀吗?”
英珠哼了声,咬牙切齿:“这家伙,从认识他到现在,我连狗尾巴花都没收到过,哪像你,一收就收这么名贵的玫瑰,很贵的啊,一支就要二三十呢,如今买这种花大把送人的男人可不多见。”
我打开电脑敷衍着说:“在深圳有钱的男人多了。”
“那你就好好把握啊,谈场恋爱吧,女人是不能没有爱情滋润的,否则就会比这花还要枯萎得快!”
“我已经枯萎了。”
“切!”英珠捧着花爱不释手,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花送你吧,如果你喜欢。”
“真的?”
“不就是一束花嘛,拿去吧。”
英珠扑过来在我脸颊上狠狠地亲了口,“这还差不多,算我没白疼你!”
半个小时后,陈锦森突然出现在会议室,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昨天就听高澎说今天有个很重要的谈判,原来对手就是他!谈判桌上,他气宇轩昂地跟高澎谈合同,游刃有余,运筹帷幄,显然是谈判的高手。自始至终,我没有说过一句话,埋头用笔装作记录着什么。但我感觉得到,他炽热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我的脸庞,让我更加不敢抬头看他。谈判进行到一半,到了用餐时间,高澎做东盛情邀他和随行高层吃饭,他很礼貌地回道:“谢谢,不必了,让白小姐一个人跟我吃饭就可以了,具体的合作事宜就由她来跟我谈吧,OK,就这样!”
高澎的笑容顿时凝固,一边的英珠也很诧异,探究地扫过我的脸。“对不起,业务上的事情我不懂。”我难堪地说。
陈锦森笑了起来,温柔地拍拍我的肩,“没关系,我教你!”
嘘声一片。在场所有的员工都盯着我,尤其英珠,双手抱胸,朝我直耸肩膀,不怀好意地坏笑。
香格里拉的四季厅华丽得让人局促。
“喜欢我送的花吗?”他开口直奔主题。
我低着头没回答。
“怎么,不喜欢跟我一起吃饭?”陈锦森这回没点西餐,而是特意点了湖南菜,微笑着给我倒酒,“其实这单生意我根本不需要跟你们公司合作的,但我还是选择你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应该知道吧,你那么聪明……”
“我一点也不聪明,聪明的话怎么沦落到陪客户吃饭。”我冷冷地说。
陈锦森一顿,笑容凝住了,脸色一变:“陪我吃饭让你很难堪吗,如果是这样,对不起,我很遗憾。但我是很真诚地想跟你吃顿饭,所以才不辞辛劳地从香港过来,其实这种广告上的合约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出面的……”
“谢谢,我很荣幸,但我真的没胃口。”说着我就站起身,抓起手袋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餐厅。陈锦森马上追了出来,在门口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有,您怎么会错呢,您这么尊贵的身份是不会错的,”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单生意做不成都不管了。不知怎么,在他的面前我格外在意自己卑微可怜的自尊,“您还是找别人谈合约吧,我又不懂。”
“我说了我可以教你的嘛,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陈锦森被吓住了,我竟在他面前流起泪来,他顿时慌了手脚,拽着我的胳膊不知所措,“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直接。”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情绪崩溃,众目睽睽地在香格里拉门口掩面而泣,陈锦森只得把我拉回酒店大堂,扶我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掏出手帕极其温柔地给我擦拭眼泪,又堂而皇之地搂着我的肩,轻言细语地哄,温情款款的表情和声音让情绪失控的我周身发软,渐渐停止了哭泣。
“别哭了好吗,你一哭我好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你弄哭了。”陈锦森的手越搂越紧,脸也贴得越来越近,呼吸浅而轻,暖暖地拂在我脸上。我的意志莫名地变得模糊,侧脸呆呆地看着他,大理石般雕刻的脸近在咫尺,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歪在他的怀里?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把正沉浸在温柔抚慰中的陈锦森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我意识到自己出了洋相,拿手挡住脸,无地自容。
陈锦森站起身,也回过了神,又是一副彬彬有礼的绅士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好抱歉,我真没想到会把你弄哭……进去吃饭吧,你还没吃饭的,你比我上次见到时还瘦。”我顺从地跟随他回餐厅。
可是就在我转过身的时候,从大堂的电梯里走出几个穿西装的男人,个个面容冷峻,气度不凡。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在中间的那个男人,一身藏青色西服,精致的无边眼镜,目不斜视,步履稳重矫健,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旁边的人应该是他的手下,无论他说什么,都唯唯诺诺地点头。
我惊得要跳起来,祁树礼!
已经无路可逃了,阴谋吗?怎么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见到他?他待在西雅图好好的,跑来这里做什么?收拾我?!太夸张了,完全不可信,根本不是什么见鬼的奇遇,又是命运的故技重演,我的脚跟像粘在了地板上,完全动弹不得。
他也看到了我,停住脚步站在那里,像个冷酷的杀手,目光毫不留情地杀过来,不给我任何生还的余地。
我目瞪口呆,摇摇欲坠,顷刻间手足冰凉……
NO.8我是个不祥的人
“没错,我就是来收拾你的!我先收拾你再收拾耿墨池,你们两个是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人,别想我会手下留情,做梦!你们毁了我的一切!杀死我的孩子,你难道还想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吗?他是快死了,不用我费多大的劲,不过听说他买了墓地,准备将来和你同葬,休想!只要有我祁树礼在,你们就别想躺到一起!哭什么,你以为还是当初,你的一滴眼泪就可以粉碎我所有的防备,白考儿,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难过。你这个女人,真的是不祥,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想我祁树礼英明一世,竟然栽在你手里……”
他狠狠地说着这些话,表情决绝,如果他手中有把匕首,没准就已经捅过来了。而我没有任何还击的机会,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咖啡厅里不断有人进出,音乐声很低,是Timo Tolkki的那首《Are you the one》,歌声凄婉缠绵,虽然动听,却透着深深的哀痛和无奈。
Are you the one? (你是他吗? )The traveller in time who has come (进入我生命的陌生人。)To heal my wounds to lead me to the sun(治愈心伤,播撒阳光。)To walk this path with me until the end of time(结伴走在生命的小路上。)Are you the one?(你是他吗 ?)Who sparkles in the night like fireflies(萤火虫般留彩的目光。)Eternity of evening sky(对视,在永恒的夜空。)Facing the morning eye to eye(直至晨曦来临。)Are you the one?(你是他吗 ?)Who?d share this life with me(与我共度此生。)Who?d dive into the sea with me(与我在深海偎依。)Are you the one?(你是他吗 ?)Who?s had enough of pain(受尽创伤。)And doesn?t wish to feel the shame,anymore(不愿再心伤。)Are you the one?(你会是他吗?)……
[=BW(]8我是个不祥的人[=]泪水忽然涌出眼眶,在这样的时空听到这样的音乐。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我别过脸看着窗外,隔着大玻璃窗子,外面是川流不息的车和匆匆赶路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如此心伤,外面明明是烈日,却恍然感觉比冬天还寒冷,我捧着杯子从里到外都在颤抖。
祁树礼根本无视这些,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语气中难掩霸气:“想知道我怎么收拾你吗?想知道吗?”
我没回答,低下头用吸管搅着杯中的玫瑰花茶,像是自言自语:“我,我原本是想把那个孩子生下来的,我知道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是吗?那你怀孕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你明明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的!”他用手指激动地敲着桌子,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怕他……受不了……”
“哦,原来如此,说到底都是因为他!”
“Frank,你怎么收拾我,我都没话说,可……他是个病人,没几天的日子了,只要你放过他,你想要怎么收拾我都可以。”
他哼了声,更加怒不可遏:“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为他求情,真是感天动地啊,你只要有一分这样的感情对我,我都不会这么绝望,白考儿!!”
我伏在桌子上,将脸埋在双臂中抽泣起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会怎么收拾你们吗?”他咄咄逼人。
我缓缓抬起头:“随你。”
“好,有你这句话我很欣慰。”说完他直直地站起身,冲不远处的服务生喊:“埋单!”
他消失在咖啡厅门口的时候,我还没醒过来,脑子里一阵接一阵的眩晕,让我几乎透不过气。回到公司大楼,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太低,我缩在皮沙发里瑟瑟发抖,如果不是英珠推门进来,我怕我会冻死在房间。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英珠伸手摸我的额头,惊叫,“上帝,你在发烧,都快烧成一块炭了!”
“没什么,昨晚受了点凉。”
“还没什么呢,赶紧回家吧,或者我送你去医院。”
最后英珠送我去附近的医院打点滴,路上她跟我说:“本来还想下班后让你陪我去婚纱店的,看来只能改天喽。”
英珠和高澎要结婚了,前两天才宣布的消息。
“明天我就陪你去。”我握住她的手,由衷地感到欣慰,“你终于修成正果了,我很开心。你们若幸福,我很开心。”
她一把钩住我的脖子,“我现在就很幸福啊,骆驼说了,蜜月就带我去西藏,青藏铁路刚刚通车,我们坐火车去西藏。你知道吗,那可是我最向往的地方,自从去年在摄影展上看到那么多漂亮的西藏照片,我就向往死了……”
“呸!呸!什么向往死了,尽说瞎话!”
“哈哈……”
在医院打完点滴,已经是晚上,我们随便在外面吃了点东西就回公寓了,英珠要我上她家坐会儿,我不想当灯泡,没去。刚进门,陈锦森就打电话过来,问白天怎么联系不上我,他想请我跳舞。我说太累了。
“你生病了吗?”他好敏感,听出我说话嗡嗡的。
“还好,下午已经打过点滴了。”
“那我过来看你。”
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挂断了电话。二十分钟后,当他提着花篮和水果按响门铃时,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没有穿西装,一身白色便服,神清气爽,怎么看都像《魔戒》里的精灵王子奥兰多。我请他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坐下,远远的,某种熟悉的烟草气息隐隐散发在空气里,但我不想给他任何机会,给他倒了杯水,开口就说:“如果你能跟安妮一起过来看我就好了。”
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临危不乱,只瞅着我微笑。
片刻后,他问:“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她有了新男友,要结婚了。”
“什……什么?结婚?!”我受惊不小。
“是的,结婚。”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班,英珠拉我去试婚纱。高澎这阵子都在北京跑,一大早就去了,公司在北京参与一个大项目的运作,几个高层都在那边蹲点,可谓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据高澎说,只要项目运营成功,公司可以坐吃好几年,我和英珠都觉得有点冒险,因为这个项目投入很大,公司绝大部分资金都被这个项目占用,但高澎素来就不乏冒险精神,我们也奈何不得。
婚纱店在罗湖,店面颇为气派,店员小姐热情地给我们介绍说,店中的婚纱都是名师设计,很多是刚从香港订制过来的。英珠看中一套露肩式样的婚纱,很性感,喜滋滋地在店员小姐的陪同下进去试了。我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休息。她刚进去,另一边试衣间的门开了,一个绝美的新娘拖着长裙款款走了出来,棕色的鬈发盘在头顶,宫廷式的婚纱裙篷得高高的,感觉像极了电影中的茜茜公主,顾盼生辉,笑意盈盈,好美啊,我的目光追随过去,心跳几乎停止!
“好看吗?”新娘一个华丽的转身,问旁边的助手。那助手是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当然是连声恭维:“安妮小姐,当然好看了,这么美的婚纱只有你才穿得出味道。”
“先生还没来吗?”
“他过会儿就到。”
“脖子上空空的呢,要配什么样的首饰才好?”
“那你问先生好了,他会给你准备的。”
……
我摇晃着站起身,呆呆地看着试衣镜前的新娘。新娘也在镜中发现了身后的我,猛地转过身:“Cathy!”
我们坐在沙发上说话。
安妮责备地说:“你在深圳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这半年我都在这里!”
“你哥呢?他在哪儿?”
安妮耸耸肩,“不知道,我跟他很少联络,他好像在躲着我们。”
“那……他知道你结婚吗?”
“应该不知道,我也是前几天才跟妈妈说的。”
“什么时候的事啊,年初在西雅图都没听你讲。”
安妮笑,“这种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Kaven也在深圳。”
“我知道,上个礼拜我们还在一起吃饭,虽然分开了,我们还是朋友的。”安妮打着哈哈,一脸轻松,她一直就是这样的,对什么都无所谓。而我不知怎么,脑子里乱到极点。安妮却挽住我的手:“待会儿跟我一起吃饭吧,我先生马上就过来……”话还没说完,她就跳了起来,撇下我朝门口飞奔过去,“Frank,你怎么才来?”
Frank?Frank!!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口,几乎是梦魇一般,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血淋淋的,让我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起,痛不可抑。
报应吗?
还是惩罚?
老天真要赶尽杀绝,真要置我于死地!我想我活不了了,就如此刻,我几乎不能呼吸,因为每一次吸气,都会引来内心的剧痛。因为剧痛,反倒令我变得麻木,只是在想,这不是真的,是做梦,只要是做梦,一醒来就知道是假的,假的。
然而不容我喘息,他从容不迫地走来,眼里魔鬼一样的神气已逼至面前:
“你好啊,Cathy,又见面了!”
“你怎么老把戒指戴在脖子上?”
中午在公司吃饭的时候,英珠盯着我脖子上的钻戒很不解,平常我多是穿有领子的衣裙,很少露出戒指,今天穿的是件圆领的T恤,耀眼的钻戒暴露无遗。
“很贵吧,小心被抢!”英珠喝了口海参汤,伸手摸我的戒指,“乖乖,起码有好几克拉,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本来就不是假的。”我吃力地咽下一口鸡,味同嚼蜡。呆呆地看着盘中的食物,神思游离在很远的地方。就在昨天的此时,我和安妮有了自相识以来的第一次大吵,地点就在南山海雅百货附近的“名典咖啡”厅里。本来我是要约她好好谈谈的,可是话不投机,没讲两句她就毛了:“考儿,这是我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我哥都管不了,你管得了吗?我爱不爱Frank也跟你没关系,我知道,他一直很爱你,可能现在还爱着,但是有什么关系,我们彼此需要,想要在一起,愿意在一起,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可是安妮,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的内心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跟你结婚吗?”
“笑话,我是否了解他,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什么都了解还结婚干什么?至于他为什么跟我结婚,你想你应该知道吧,因为我像你,他把我当成你……”
“安——妮——”我叫。
“那有什么关系,我哥当初跟你在一起,不也是因为你像我吗?”她紧盯着我,目光如破碎的星子,模糊不清,嘴角看上去是在笑,可感觉却比哭还凄凉,“我跟你真是很有缘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每个男人都说我们很像,连Kaven都说像,真是莫名其妙!你知道的,我从来就是无望地活着,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从十四岁那年被三个禽兽哥哥强暴,我就死了,游戏人间这么多年,你是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待我的所作所为的,我就从不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样做,就像我离开Kaven,没什么理由。我不否认我们彼此相爱过,可惜我们两个都是同类,都一味地拼命在对方身上索取。当有一天发现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有的浓情爱意都烟消云散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疯狂、这么龌龊,谁都不会是天使,但谁都有可能成为魔鬼……”
“如果Frank是魔鬼呢?”
她冷笑,又是很无所谓地耸耸肩:“哦,这个,他第一次跟我约会就讲了,他说他是个魔鬼,我跟他说,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是天使,哈哈……”
我挥手就是一巴掌。
她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
然后她还是朝我冷笑,捂着半边红肿的脸直直地站起身,抓起手袋离座朝门口走去,“安妮!”我叫她,自己却先哭了,“对不起……”
她站着不动,没有回头,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这话你还是留着跟我哥说吧,他都快死了,你却离开他,你的所作所为也是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待的!”
说完她决绝地离开了咖啡厅。
“喂,你干什么!”
耳边突然一声大喝,炸雷似的:“你丢魂了?想什么呢?”
我的神思这才回到现实:“没,没什么……”
英珠嘴巴一撅:“还没什么呢,你看你这鬼样子,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死丫头,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啊,不管什么男人勾了你的魂,有些事情还是放下比较好。你看我,失恋了这么多次,不是也一样找到了喜欢的男人吗?用你们中国的一句话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回答:“我现在就想吊死。”
话音刚落,英珠一脚踹了过来,“想死?很容易啊,从这楼上跳下去即可,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我看你真是想死!”
我愣愣地瞪着她。
“看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吃饭!在数米粒啊,我饭都吃完了,你的饭还没动,想绝食吗?”英珠说着拳头又飞了过来。我头一偏,躲过了。周围的员工傻了似的瞅着她,他们从来没见老板娘动过粗,平常英珠可是伪装得很好的,一副精明的白领派头,举止端庄,典型的韩国淑女。
“看什么看,都给我吃饭,吃完了马上干活!”英珠啪的捶了一下桌子。
餐厅内鸦雀无声,只有碗筷的碰撞声。
进了电梯,英珠长长地舒了口气,用韩语叫嚷着说:“奶奶的,憋死我了,好久没这么骂过人了,痛快!”
我用韩语回她:“你大概是手脚发痒了,好久没打架了吧。”
“是噢,还是亲爱的你了解我!”英珠钩住我的脖子,趁着电梯里没人居然吹起了口哨,“上哪儿去打一架呢?真的是手痒了!……”
下班回到家,刚进门,手机就响个不停,是安妮的助手打来的。她是真的不肯理我了,连电话都要助手打!从昨天到今天,我发了不下二十条短信给她,她一个字都没回。
“Cathy小姐,安妮小姐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下个礼拜五,喜来登酒店,您过来吗?”
“安妮呢,叫她接电话。”
“抱歉哦,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Frank先生呢,在她身边吗?”
“在啊,您要跟他说话?”
“是的,要他接电话。”
一阵杂音过后,电话里传来他冷漠的声音:“想跟我说什么?”
“你听着,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否则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我大口地喘着气,竭力控制即将爆发的情绪。
“威胁我?”他在电话里哼了声,很不以为然,“我祁树礼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胁,就凭你,可以让我改变注意?你以为还是当初,我会对你言听计从?”
我叫了起来:“Frank!如果你执迷不悟,这辈子你都不会知道小静在哪里!”
电话里有短暂的沉默。
“小静?”
“是的,小静!”
晚饭我吃不下任何东西,感觉整个人就像是浮在噩梦里。我在想,如果他是真爱安妮,或许也没什么不可以,虽然他们是兄妹,却并无血缘关系,但我知道他只是利用安妮报复我和耿墨池而已,赌注就是安妮的幸福。安妮完全被蒙在鼓里,如果她因我受到伤害,我怎么跟耿墨池交代?我越想越害怕。
我打电话给同住一栋楼的英珠,她大概因为思念骆驼,也睡不着,于是下来跟我说话,两个疯子躺在床上抽烟喝酒,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我们也没想到要开窗户,咳成一团。大概很晚了,不知道是谁先睡着,朦胧中床头电话响了,我接过话筒还没“喂”出声,里面就传出祁树礼的声音:“你出来吧,我们谈谈。”
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脑子顿时清醒过来,他想跟我谈,证明还有回旋的机会!我大喜过望,立刻溜下床,“去哪儿?”英珠趴在床上,眼睛没睁却知道我要出去。
“我出去一下就回来,你先睡吧。”
英珠闭着眼睛咕噜着:“死丫头,为了见男人把我扔一边……”
我没理她,迅速穿好衣服出了门。祁树礼的黑色奔驰远远地停在小区对面的马路上,显得格外盛气凌人。他好像特别喜欢奔驰,我几乎没见他换过别的车,连颜色都不换,固执的黑色。
他亲自开的车,我坐在副驾座上,谁也没先开口说话,气氛很沉闷。车子最后停在了罗湖的一座大厦前,上到顶层的旋转餐厅,年轻的侍应生已经在包间门口等候我们,笑盈盈地替我们推开门。房间很小,摆着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意外地燃着烛光,还点缀着鲜艳的玫瑰。透过弧形落地玻璃,整个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所有的建筑都璀璨如水晶,还有流淌着车灯的河流,仿佛是天上星辰在纷纷坠落,汇成闪耀的星海,众生繁华,光芒四射。如此美景,从任何一个角度望去,都是举世无双。
我有些发愣,不明白他怎么会带我来这种地方。
他说:“坐吧。”
我坐下了。
他又说:“想吃点什么?”
“我肚子不饿。”
他没有理会,侧身跟侍者交谈,自顾点菜。
门被侍者轻轻带上,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转过脸去,凝望着窗外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湮灭在这样璀璨的灯海,犹自觉得惋惜。
“怎么,不敢看我?”
“你想跟我谈什么就直接说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你应该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
“好,你说吧。”
他逼视我:“想要我放弃跟安妮结婚,只有一个条件,先告诉我小静的下落。”
我回击他:“想要知道小静的下落,先放弃跟安妮结婚。”
“有长进啊,知道谈判了。”他瞅着我冷笑。
我身子向前倾,直直地看着他:“我是为你好,Frank,我不想你到时候后悔,也不想你遭报应。”
我话说得很重,他的脸色一变,“我遭的报应还少吗?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报应,别想吓唬我,就凭你也想吃定我,你太幼稚了!”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伸手拿旁边的手袋。
“话还没说完就想走?”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肯让步,我也不会。”
“那我不妨很坦白地告诉你,其实小静在哪里我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了,找了这么多年,心淡了,只要她好好活着,找不找到都无所谓。”
“那这么晚了你约我出来干什么?”
他仰着脸,不可一世:“谈判!”
“我说了没什么好谈的。”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他换了个很舒适的姿势坐着,跷起二郎腿,一副胜劵在握的样子,“其实我们可以不以小静的下落为条件,还有一个办法让我放弃婚礼。”
“什么办法?”
“把新娘换成你。”
“哈哈……”我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抖,“你不是不爱了我吗?怎么还要娶我呢?而且你已经在我手里死过一次,还想死一次?”
他镇定自若:“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娶安妮就是为了折磨她,因为她是耿墨池的妹妹,而且听说耿墨池很疼爱她,好像年轻的时候还暗恋过她,很好嘛,那我就以安妮作为武器好了,让她哥哥死不瞑目,而把新娘换成你呢,安妮就逃过这一劫,你来代替她受折磨吧,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笑容凝固在我脸上,仿佛置身一片冰天雪地,狂风呼啸,我陷在雪地里寸步难行,顷刻就冻成冰塑。
“你这个恶棍。”
“我一直就是恶棍,本来想做个好人,是你把我逼回原型的。”他从容不迫地点了一支烟,优雅地吞云吐雾,居然还朝我微笑,“怎么样,我的这个提议如何?你不是最喜欢为了心爱的人牺牲自己吗?很好的机会啊,要不要试试?”
我虚弱地看着他,无力反击。
他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女神的眼泪!”
我一惊,他识货?
“真是舍得花本啊,知道这颗钻石价值多少吗?你绝对想象不到!多么动人的爱情,他为你这么舍得,你呢,不想继续为他牺牲吗?”
我回答:“你会遭报应的,如果安妮受伤害,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说完这句话我就起身离开了。一个人坐车回南山,我根本不想回家,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感觉末日来临般的凄惶。英珠打电话过来,劈头盖脑一顿乱骂:“臭丫头,你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啊,跟哪个野男人鬼混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你要我过来陪你的,现在倒好,自个逍遥去了,你还是不是人啊?”
“英珠,我活不了了,怎么办啊,活不了了……”
我身体前倾,伏着膝盖躬着背突然就哭出声,英珠问清我所处的位置后火速下了楼,其实我就在小区街边的路灯下,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
“唉,你这是何苦呢?”英珠看着我直摇头。
最后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名为红番区的酒吧,那夜的红番区热闹非凡,那夜的深圳一如既往灯红酒绿,深南路有人低声饮泣往前走,赛格大楼有人为了升职在埋头敲电脑,无论你痛不痛苦,这个世界一样有人这样生活。
就像我和英珠,灾难降临的时候,我们还浑然不觉。两个人都喝高了,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近凌晨,我们勾肩搭背踉跄着脚步游走在深圳街头,高声说笑。当迎面而来的两个小青年抢过我脖子上的钻戒时,我还以为是谁开的玩笑,直到那两个小青年飞快地跑出百米远我才反应过来,指着他尖叫:“抢劫啊,我的钻戒!……”
我话还没说完英珠就冲过去狂追,别看她喝了酒,跑起来飞快,没费多少工夫就追上了其中一个小子,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扭打在一起,场面很混乱,我和英珠两个对付一个好像还不怎么吃亏,何况英珠还是学过跆拳道的,那小子很快就招架不住,被英珠揍得嗷嗷惨叫。
可是,当跑远的另一个小子又折转来救他的同伙时,情况发生了大转弯,他带了凶器,明晃晃的一把匕首在夜色下发着寒光。
英珠把我拉到了身后,双方对峙足有十来分钟。
“英珠,算了,我们走吧。”我到底胆怯些,拉她的袖子。她甩开我,大叫一声,一个连环腿朝对方扫过去,那持刀的小子被扫了个狗吃屎,英珠反应极快,腾的一下骑在了他身上,抓起他的头发往地上撞,我也过去帮忙,踹那小子的屁股,场面似乎被我们控制,然而我们都忽略了另一个帮凶,就是最初被我们打倒在地的小子。
他不知从哪儿摸来一块板砖,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英珠后脑狠狠挨了一下,应声倒地,她一倒,地上的小子反扑过来对着她胸口就是一刀……
血,鲜红的血汩汩地从英珠的身体里淌出来。
我死命摁着英珠的胸口,还是无法堵住喷涌而出的鲜血,“英珠,英珠啊……”我抱着她的头,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反应,惨白的月光下,整个世界一片惨烈的红,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是个不祥的人,只会带给周围的人灾难和不幸,于是我更加不幸,也许究其一生也无法赎完自己犯下的罪。
英珠随即被送往医院。
急救。
输血。
手术。
警察要给我录口供,我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思维逻辑完全混乱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术室门口上的红灯,他们问我什么,我只会点头或摇头,但当我说出英珠的韩国身份时,引起了警察们的高度重视,我听见为头的一个警察给他的上司汇报:“是!好!我们马上行动,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捉拿凶手!”
警察们去行动了。
我还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发呆。
已经给高澎打了电话,此时他大概正在返程的途中。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英珠被直接送往特护室观察,我跟着赶过去,脑子里嗡嗡的,医生跟我说着什么我没听太清,“头部受重创”,“昏迷指数3”,“脑水肿”,“肺部被刺穿”,“失血过多”,“间歇性呼吸衰竭”……
“你们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们不是医生吗?是医生就赶紧救人,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我红着眼睛冲医生吼。
医生顿了顿,又说:“伤者的左手一直紧握成拳头状,我们怎么掰都掰不开,不敢用劲,怕伤到她,你要不要过去跟她说点什么,看看她手中到底拿的什么。”
“她能听到我说话吗?”
“试试看吧,以前这种情况也有过,从临床的角度来说她现在处于深度昏迷,肯定听不到,但……”
我马上接过话:“好,我试试!”
英珠头上缠满纱布,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我看到她的左手果然紧握成一个拳头,我捧过她的拳头,放在胸口暖着,亲吻着,摩挲着,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滴落在她的手上,我哽咽得语不成句:“英珠,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连累到你,拜托你一定要醒过来,你的婚纱都试好了,骆驼从北京回来你们就要举行婚礼的,英珠,骆驼这么爱你,你们不是要一起去西藏度蜜月的吗?你不会忘了吧?你说话啊,英珠,只要你醒过来,你怎么揍我都没关系,被你揍扁了都行……”
这时,奇迹发生了,英珠的拳头奇迹般地松开了,在手指展开的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利剑刺穿一般,破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洒落在床头,恍惚间,我看见一颗沾满血迹的硕大钻石真如一颗晶莹的眼泪,在英珠苍白的手心中泛着盈盈的蓝光。
我哇的一声大哭:“英珠!……”
英珠入院的第二天下午,伤势突然恶化,必须进行一项紧急移植手术,但需要一笔巨额的手术费,不巧的是,资金都被高澎拿到北京去参与那个大项目的运营去了,而因为北京那边突降暴风雨,飞机延误,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即使赶回来,资金也没办法及时从运营的项目里抽出来。公司的员工很通情理,纷纷慷慨解囊,以解燃眉之急,但是跟所需的四十八万手术费还是相去甚远。
我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急得直跺脚,电话都打爆了,能帮上忙的没几个。我跟医院求情,医院答应给我减免八万,但在下午三点之前剩余资金必须到位,否则手术无法进行,延误抢救他们概不负责。最后一个电话我不知道是怎么摁下去的。电话里传来祁树礼趾高气扬的声音:“怎么,想通了?”
我拿着手机直哆嗦:“Frank,给……给我一笔钱……”
“钱?你要钱做什么?”
“我要救一个朋友的命,帮帮我……”
他在电话那边竟然笑了起来,“那你求我吧,看你能不能打动我。”
“Frank,我是真的有急用,哪怕以后要我拿命去还你,我都无话可说,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他继续他的冷漠:“你对谁都是这么挖心掏肺,对我呢,只要有一点这样的真情,我们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Frank,我是要救命的啊!”我号啕大哭。
“那你先答应我的要求,跟我结婚。”
“Frank!”
“抱歉,我现在有事,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
说完电话里就是一阵忙音。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电池的盖板都摔掉了,就如我所有的精神和意志,瞬间被这个男人的冷酷击得粉碎。
他竟然见死不救!
真的没有情分可言了,亏我还想到找他求助!
而这时手机忽然又在地上唱起了歌,不停在地板上转动。我捡起电话,恰是陈锦森打过来的,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玄而又玄,不多一秒,不少一秒,就在这一秒,于是情势就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而去,拦都拦不住。
陈锦森在电话里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大声斥责我:“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是听说崔小姐出了事才打电话问你的,还有什么比救人要紧,关键时候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Cathy,我就这么让你忌讳吗?”
“我……”
“什么都别说了,我马上过来,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Kaven,谢谢你!”
“谢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放心,我不会乘人之危的,我只是想表达我的真诚,还有就是……人道主义。”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带着支票簿跟秘书一起来到了医院。
英珠的手术得以顺利进行,大概是晚上八点多,手术刚结束,高澎终于从北京赶过来了,扑倒在英珠的病床边哭不出,喊不出,半天无语。他的头是埋着的,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全身都在抖,仿佛站立在冰天雪地的山谷,无处藏身,只能发抖。
一整晚,他都伏在英珠的耳边絮絮叨叨,似乎一生要说的话,他都恨不得一个晚上说完,此后的几天,他都重复同样的话,无休无止。
已经四天了,英珠还是昏迷不醒。无论我们怎么呼唤她,跟她说话唱歌,能用的办法都用了,还是无济于事,只有旁边的仪表滴滴答答的显示着她还有心跳。
他的痛苦和焦急,英珠会知道吗?
这会儿,他还在跟英珠诉说着,我站在病房门口,听着那些话,心里痛到无法言语。我走过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知道劝不了他,还是安慰着说:“别这样,高澎,英珠不会有事的,这个样子下去你会垮掉的。”
“没事,我现在已经很平静了。”他抬起脸,本来就消瘦的脸上只看到高高凸起的颧骨。而他头顶的发间,不知何时生出了很多白发,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们都应该撑住,高澎。”
“考儿,别担心,我真的已经平静了,无论英珠醒不醒得过来,我都接受了这个现实,上天要置我于死地,我又能如何?”
“高澎……”
“真的,我已经很满足了,拥有过一段真挚的爱情,这辈子不会再有遗憾,”高澎起身站到病房的窗前,背影竟是那么孤独而沉重,“卓玛就说过,只要你的心像纳木错湖般纯净,你就会获得唐古拉一样的深情。从前我是一个浪子,无药可救了,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获得如此真诚的爱情……”
“卓玛是谁啊?”这是我第二次听他提起这个人。
“你想知道?”
“嗯。”
他长长地叹口气,慢慢地开始叙述起来:“她是挽救我灵魂的人……三年前,我在西藏认识了一个藏族姑娘卓玛,她的眼睛很亮很亮,比天上的启明星还亮,她的脸红红的,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们一起骑马放羊,她挥动皮鞭的样子真是很好看,潇洒极了,唱的歌能让雄鹰都停止飞翔。那阵子我迷上了攀岩爬山,我住的那个地方有很多山,都被我爬遍了,只有最高的一座山峰我没有征服。每次登上山顶的那一刻,我就会获得无穷的力量,感觉如同重生,我把这感觉告诉卓玛,她就开始陪我爬山,从前她只是送我上路,默默的山脚下等着我……
“当我决定翻越那座最高的山峰时,卓玛义无反顾地要和我一起攀登,我们的准备工作应该是做得很充分的,为了安全,两个人的腰上都系着保险绳,我的连着她的,以防万一……开始都很顺利,我们攀到了接近山顶的时候,都非常喜悦,胜利似乎就在眼前了。谁知悲剧说来就来,卓玛在我的后面,脚下有块石头松动了,她掉了下去。因为系着安全绳,她是悬空挂着的,当时情况很危险,我动都不敢动,因为她的绳子系在我的腰上,稍有不慎,两个人有可能同时坠下山崖。
“我腾出一只手试图将她拉上来,可是根本使不上劲,感觉就快撑不住了,那一刻我反而没有了恐惧,心想一起死也没什么不好。但卓玛却不这么想,她掏出一把匕首开始割绳子,我大声喊叫要她别割,她不听,眼泪哗哗地流,还是要割绳子,一刀,两刀,就像割在我心上,我绝望得几乎就要往下跳。她仰着一张天真的脸孔却突然对我笑了起来,她说骆驼,我活着和你活着是不一样的,我活着只会放羊,比天上的繁星还渺小。但你若活着,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可以拍很多照片,可以娶你真心相爱的姑娘。我知道我不是你心仪的人,没有关系,布达拉可以作证,我是真心的希望你幸福,就像圣洁的纳木错湖生生世世依偎着唐古拉山一样,我不会离开你,死去的只会是我的肉体,无论将来你在哪里,幸福不幸福,我都可以看到……”
说到这里,高澎掩面抽泣起来。认识他这么多年,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哭,我鼻子发酸,抓住他的肩膀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抬眼看我,憔悴的面容如风干的蜡像,没有一丝血色,“还能怎样呢,绳子终于还是被她割断了,她掉了下去,在我的眼皮底下掉了下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没有恐惧和悲伤,竟然带着笑意。很多个夜晚,我都梦见她那样看着我,我想放弃的时候,我想堕落的时候,我想颓废的时候,她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无地自容,于是逼着自己面对很多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慢慢的,自己真的变得坚强起来,活得像个正常人,投入地工作,真诚地恋爱……”
“高澎!”我伏在他肩头大声哭了起来。
“别难过,考儿,”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反过来安慰我,“我们都应该学会坚强,我知道英珠可能醒不过来了,很强烈的预感,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原来是这么爱她。当初在釜山认识她,觉得很谈得来,她的真诚直率像极了卓玛,渐渐地从内心接受了她,我答应了卓玛的,要好好活着,要过得幸福,一定要幸福……”
“英珠!”我面朝着病床,忽然叫了起来。
我们一起冲到床边,竟然发现英珠的眼角渗出了泪水,“英珠,英珠,你听到了我说的话是吗?回答我,你回答我啊……”高澎握住英珠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英珠应该是听到了的,否则她不会流泪,但不知为什么,我看着英珠眼角的泪,竟然觉得很不祥,那像是告别的眼泪,让人的心不由得揪在一起。
而高澎还在深情地诉说着:“我是爱你的,我没有骗过你。真的,我尽了自己所能来对你,因为你值得我洗心革面,付出我的全部。即便你认为我爱你不如你想要的那样深,你曾责问我为什么不能爱你更深,你发脾气,抱怨,我都不怪你,谁叫我是浪子出身,从前没能更早地遇见你呢?但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都有数,你爱我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知道,什么都知道。所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卓玛,也只有你这样让我如此难以舍弃,所以我才下决心重新开始,给你想要的爱和生活。谁知你却这样陷入沉默,你是不是还在怪我爱你爱得不够?傻丫头,不是我爱得还不够,而是因为老天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足够的青春,足够的勇气,让我像爱卓玛一样去爱你,所以请你一定要醒来,让我有机会重新好好地爱你……”
我为他们轻轻带上了病房的门,这样的话语应该是他们单独交流,英珠是可以听到的,我确信。病房外的走廊很长很长,感觉像是走在人间和地狱的道口,每一步都艰难而痛楚。英珠会给高澎机会吗?高澎,他真的没有骗英珠,他跟英珠结婚就是想好好开始,认认真真地爱一回,如果他失去这样的机会,那不会是英珠的意愿,那一定是上天不给他机会。
而雪上加霜的是,高澎的公司已经近乎瘫痪,因为中途退出,北京那边的项目提出巨额索赔,而先前投入的资金血本无归。
“处理掉吧,把公司处理掉。”高澎就这一句话。
我回公司问市场部经理,情况是不是真有这么严重,经理说比这还严重,对方提出索赔是小,还指控我们诈骗,工商部门已经介入,马上就要开始彻查了。我捂着嘴巴,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那我们怎么办?”
“赔钱,尽可能地满足对方的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们还有多少钱?”
经理直摇头,“没钱,这个月的薪水都没发,而且工商部门一旦来查,说不定银行账户都要被冻结。”
“登报吧,将公司资产拍卖。”我丢下这一句话就逃出了公司。
华强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让我冷静,反让我彻底崩溃,从格兰云天出来,我坐在人行天桥的阶梯上掩面痛哭,正如梦中曾有过的场景一样,哭得胃抽搐。一直到天黑,我才拖着抽空了的身体前往医院,可是病床上躺着的竟不是英珠,而是高澎!
“她已经去世了,就在半个小时前。”护士小姐轻声跟我说。
“那他……”我指着一脸煞白的高澎。
“他吐了两口血,当场就昏过去了。”说完护士小姐开始清理地面,果然见白色地砖上赫然印着殷红的血迹。
亲爱的,我想说我是真的很悲伤,尽管你可能比我更悲伤。可是茫茫人海,到处都是冷漠的面孔、麻木的心灵,谁能看到我的悲伤?
在殡仪馆门口,我遇见了提着花篮前来吊唁的陈锦森。
这真是让我很感动,不仅出钱给英珠做手术,而且每天都还去医院探望,甚至还出面跟英珠的家人斡旋。英珠的父母已经来了深圳,他们痛骂高澎没有照顾好英珠,我没有插话的分,是陈锦森耐心跟他们讲道理,又重金悬赏,督促警方尽快捉拿凶手,这让英珠的父母没有话说。
我也没有话说,一看到他就难过地别过脸。
陈锦森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充满忧虑地看着我,直摇头:“你瘦了好多,Cathy,这个样子可不行,我们已经尽力了,毕竟生死有命啊。”
正说着,另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入我的视线,也拿着花篮,尽管戴着墨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什么意思?
来看戏的?
三个人站成三角状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
“这位是……”陈锦森好奇地打量祁树礼,眉头蹙在一起,又看看我,似乎想要我介绍。我没理会,冷酷地逼视着他:“你来干什么?”
他把花篮交到旁边的助手手里,并没回答我的话,看似随意又别有用心地打量陈锦森,神情很傲慢:“阁下是……Cathy的朋友?”
“正是,我叫陈锦森,幸会。”
“幸会。”
两个男人很绅士地握了握手。
陈锦森何其的精明识趣,交换名片后非常礼貌地离开了,走时还不忘拍拍我的肩膀提醒我不要太劳累,多注意休息。看似随意,也是别有用心。一旁的祁树礼已经摘掉墨镜,嘴角浮出的冷笑让人生厌。
我不打算理他,转身就走。
他在后面叫住我:“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那天要钱是有急用。”
我回头狠狠地瞪视着他:“那你还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的朋友啊。”
“请回去吧,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也许你是无心的,可关键时候却看出你的人性竟是如此冷漠。见死不救,你还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我面前?回去跟你的新娘结婚吧,很般配啊,天生的一对,我才懒得理会,你尽管跟她结婚就是了,你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的!”
说完我大步朝电梯走去,不想再回头。
“耿墨池回国了。”他在背后说。
英珠的骨灰被其父母带回韩国的那天,下着大雨,我和高澎趴在玻璃幕墙上,眼睁睁地看着飞机腾空而起,冲破雨雾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
就这么永别了?
如此匆忙,连最后的叮咛都没有一句啊,英珠!
“我这一生的爱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从前是你要我勇敢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爱和希望。在西藏,卓玛给了我重生的希望。后来遇到英珠,她给了我爱,如今我失去了她们,也就失去了爱和希望。所以我要重新去寻找,哪怕千辛万苦,我也要去找,否则我会一天都活不下去。”
高澎回到公寓就开始收拾行李,他要我帮他处理公司的善后事宜,他说他已厌倦这纷争的世界,就如这个世界也厌倦了他一样。
“你要去哪儿啊?”我站在旁边无助地看着他,一点主意都没有。
他回答:“西藏。”
说着他拉开衣领,掏出一个玛瑙吊坠给我看,“这里面有英珠的骨灰,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去西藏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那我以后上哪儿去找你?”
他说:“不用找,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记着你的,相见不如怀念。考儿,如果怀念对你来说很痛苦,把我忘了也好,忘了我和英珠,那样对你更好……”
我连连摆头:“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都是我的错啊。”
“考儿。”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嗡嗡的,“我最怕你这样,自责会让你一辈子都不快乐。我要你快乐,英珠也要,所以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快乐、坚强、健康地活着。你也要找到属于你的爱和希望,一定会找到的,我们都会找到!”
从高澎的公寓出来,我没有回家,坐到小区路边的长椅上独自仰望深邃的夜空,以为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可是泪水还是小河一样的淌满面颊。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女神的眼泪,它在路灯下熠熠生辉,耀眼得不似人间凡物,可就是这颗钻石,让英珠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个不祥的物件,即便是螃蟹送的,我也不能留在身边了,我怕看到它,一看到心里就发痛。
我举手将钻戒朝街边扔了出去,宛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钻戒无声地掉落在街边的花圃中,我别过脸,竭力不让自己朝那边看。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扔啊?”
又是他!
怎么在我落魄的时候总有他?
我没有应,也没有回头。
可是嗓子眼儿里一阵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也拔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到处都是冷的。
他大方地坐在我的身边,手心摊开,正是那颗钻戒。我用余光瞟到,他的黑色奔驰车就停在路边。他看着那颗钻戒,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让他知道你把他送的东西随便丢掉,他会找你麻烦的。”
说着他拉过我的手,把钻戒放回到我的手心。
“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走吧。”
他没应,自顾自地说:“我取消了和安妮的婚礼。”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少跟那个陈锦森来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资格说人家。”
“你不听我的,早晚你会后悔。”
“你走!”
他侧过脸看着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又没在电话里说清楚。”
“你走!马上走!”
他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朝街边的奔驰走去,司机赶紧下车替他开车门,他盛气凌人地上了车。
两天后,我再次见到了他,是在公司的拍卖会上。
他和陈锦森首度针锋相对,争夺高澎公司的收购权。
现场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最后他放弃了,将唾手可得的猎物拱手相让给对手。陈锦森虽然赢了,却脸色发绿,因为这个价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算,而负债累累的公司根本就不值这个价。祁树礼摆明了就是跟他抬杠。离开会场时,我分明瞧见他朝陈锦森露出老奸巨猾的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和公司员工大跌眼镜。
陈锦森翻脸了,他派律师来跟我们谈,公司他可以接下,但拒绝接受债务,也就是说,公司欠下的巨债得我们自己偿还。
“这怎么可以,拍卖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接手经营权,肯定也要接受债务,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我跟律师据理力争。
“抱歉,如果你们觉得这不公平,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陈锦森派来的律师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他明知道这个时候,我们不可能拿得出钱来打官司。
我不相信这是陈锦森的本意,他那么谦和的一个人,不可能言而无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我决定找他当面谈。
可是不等我约他,他主动约我了。我们在福田一座顶级大厦上的旋转餐厅见面,一进去就知道这不是普通人所能涉足的,满目奢华,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正是傍晚时分,窗外整个华强北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纵然是琼楼玉宇又如何,俯瞰众生只能是分外的孤独。
他微笑着给我倒红酒,菜是他亲自点的,很精致,道道菜食色诱人。他好像压根就不知道我来见他的目的,(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看似很随意地跟我闲谈着,顾左右而言他,餐都快用完了,一点也没往主题上靠。
我心事重重,越急,他脸上的笑意越深。
此时我才隐约觉得,这个男人跟老谋深算的祁树礼一样,都不是什么善类,故意钓我胃口呢,这样的伎俩我早就在祁树礼那儿领教过多次,我何惧于此?
果然,用过晚餐,在包间喝茶时,他开始亮出自己的底牌了。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黑丝绒盒子,不看里面的东西,就知道异常华贵,打开一看,又是璀璨的钻石,仿佛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在灯光下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我听见他用英文说:“Would you please marry me,please?”(嫁给我,好不好?)
长沙一到秋天就阴雨绵绵,我在长沙待了四五天,雨一刻也没停过。这倒让我想起了西雅图的雨季,也是这样绵绵不绝,现在想起来,竟像是前世。
在水一方贴出“出售”的告示几天后,终于成交。
不卖掉不行,否则无法偿还公司的巨债。真是很对不起高澎。尽管已经征得了他的同意,但心里还是很不好受,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这么一点事情都处理不好,嫁给陈锦森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但是我不能!
这个男人果真是个厉害角色,拒绝他的求婚后,表面上他没有和我翻脸,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但转过身他就让律师来通告我们,如果我们再不偿还债务,他们将放弃公司的经营,任其自生自灭。
公司的员工没有一个愿意走,他们都是当年跟随高澎闯荡天下的,对公司的感情很深,尤其是英珠的去世,让他们更加不忍离去。集体商议后,我们还是只能妥协,偿还债务,否则公司肯定不复存在,那都是大家几年创业的心血啊。
我和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一起回的长沙,他处理在水一方出售的事,我则处理高澎的车辆等其他财产,房子降到底价成交后,我并不知道买主是谁,也不想知道,默默收拾着高澎的收藏品,装箱打包,忙了整整两天。
傍晚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疲惫得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英珠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飞快地奔跑。醒来很久,耳边还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英珠的“三七”忌日,连忙跑到外面买了成捆的冥纸。晚上拿着冥纸到露台上烧,无论保安怎么敲门警告,我就是置之不理,我要超度英珠的亡灵,谁也拦不着。
夜已经很深,我还坐在露台的小板凳上,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放冥纸,跳动的火焰照着我的脸,温暖着我的心,就像英珠曾经的宽慰。虽然我已经无泪可流,可我还是想哭,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我从未像此刻怀念英珠的好,哪怕是她的拳头。
突然,客厅的过道里传来开门声,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门就被打开了。有人进来了,肯定是保安,我连看都懒得看继续烧冥纸,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啪的一声,客厅的吊灯被打开,我本来只开了一盏小灯的,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揉着眼睛看了看外面,进来的不是保安,是一个提着行李箱的男子,诧异地看着阳台上我这个满头是灰的疯女人。
对方渐渐走近,我仰着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简直不能相信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我心上的样子。他又瘦了好多,瘦得只剩高高凸起的颧骨,但目光敏锐,眼神比夜色中的湖水还幽暗深邃。
足足有两分钟,我们傻瓜一样地瞪视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你……在给谁烧纸钱?”他放下行李箱一步步朝露台走来。
耿墨池!我在心底叫着他,真的是他,天外而来。一身浅色洋装,虽然消瘦,却依然姿态优雅玉树临风,最最撕心裂肺的一刹那,我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耿墨池!耿墨池……”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眼前的他才不会消失。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微笑,“我还没死呢,你给我烧什么纸钱?”
我咬着手指,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哭泣,我只能哭泣,因为我根本不敢想象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见不到他,我背负的所有的痛,又说给谁听?今天才知道这是多么幼稚的事情,即使再次见到了他,我们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我跟他,还能拥有什么?
“别烧了,我有的是钱。”
他来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火光中死去活来的我。然后蹲下来,更近地凑近火光,他就在火的那边,我在火的这边,两张脸隔得那么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感觉却又是那么遥远,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
“Is that you,Foolish Crab?”(是你吗,笨螃蟹?)
他在火那边问。
NO.9请赦免我的罪吧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让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余地!
我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巴的时候还在想,要不要跟耿墨池去上海,刚才从“上岛咖啡”出来我都哭了一通的,这会儿眼泪还没干就被人拖上了事先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我是要喊的,可来不及发出声音人就已经在车上了。我惊慌失措地看看周围,全是几个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我挣扎着尖叫,可是没人理会,车子迅速地驶出了闹市。坐我旁边的两个大汉一个控制住我的手脚,另一个掏出了一根针管,后面还有一个人,捂住我的嘴巴,一针猛扎在了我的手臂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浑身一软,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像是在做梦,又不像,梦境中的事都真实地发生过,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还跟耿墨池在“上岛”喝咖啡,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有些凝固。
耿墨池坐我对面,一身浅咖啡色便装,头发修剪得很短,差不多是平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留平头。初秋的太阳那样好,斜斜地透过咖啡厅的落地窗,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是阴影,一半是明亮的,没有笑容,神色忧郁而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忽然很心痛,他这么忧郁,是为我吗?很想问他:你过得还好吗?但我没有,只是问:“安妮呢,她现在怎么样?”
他摇头:“不知道,我管不了她。”
说着他掏出一个银色打火机,啪的一下点了支烟,一只手放在桌面上,一只手夹着烟,深沉的忧郁还是郁结在他眉心,若有所思的样子,让他的脸在烟雾的缭绕下倍感遥远,“你好像变了很多,”他的目光飞鸿一般掠过我的脸庞,“感觉不太一样了。”
我苦笑:“是吧,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通常老得很快。”
他握住我的手:“曾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你一起变老,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很庸俗,可却是人生最极致的美好……”
我慢慢地将手抽回来,转过脸去,“我们没有这个缘分。”
“是啊,我们没缘分。”他长叹。顿了下,又说:“原本不打算再回来的,死了直接埋到西雅图那块墓地即可,但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刚好看到在水一方的出售告示,就买下来了。我自己是用不着的,专门留给你的,以后你若在国内,就住这房子吧。”
我痴痴地看着这个男人,竭力让自己平静从容:“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想要我一辈子念起你的好,你真是很有心计,我怎么算都算不过你的。”
“你什么时候算计过我呢?” 他笑了笑,眼神中透着一种隐忍的悲,“只要你有一分的心思花在算计上,或许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你这人啊,就是太随性,做事不动脑子,怎么直接怎么来,有时候我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低下头无语。
“在西雅图,你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见不着你的人,就知道你又逃跑了,怎么总是这样呢?难道经历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牺牲自己未必就能让爱着的人幸福,因为真正爱着的人,哪怕离开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因此而停止爱他,还可能更爱他。因为思念只会让爱沉淀,爱就变得更超乎寻常,所以你离开后,我受尽思念的折磨,很多时候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哪怕我当时真的是死了,哪怕你这只螃蟹永无可能变成天鹅,我还是不会停止……爱你。”
他淡淡地说着这些,弹了弹烟灰,见我没说话,又继续说:“逃跑,其实是最懦弱的表现,我也逃跑过,跟米兰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不是从长沙逃到上海,就是从上海逃到长沙,结婚三年,我们捉了三年的迷藏。后来到了日本,我又从名古屋逃到巴黎,又从巴黎逃到西雅图,结果呢,还是逃不脱。现在这种混乱的局面,其实跟我一味的逃避有关,如果我能果断地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也许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逃避,勇敢点,爱情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谁来都夺不走,你跑什么呢?”
我转过脸去,极力地仰起脸,不让泪水掉下来。
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咖啡厅里响起卡朋特那曲经典的《昨日重现》,两个人都怔住了,瞪大眼睛相互看着对方,一瞬间眼中好似射出一道闪电,劈开沉寂的夜空,回忆挟着狂风呼啸着席卷过来。我脑中一阵眩晕,仿佛是出自本能,紧紧抓着他的手。我不敢呼吸,怕每一次吸气,都会惊动那些记忆。
隔了这么久,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却,却仍然记得,我曾经真实地拥有过那些欢笑和泪水,哪怕是伤痛的,却还拥有着。而此刻,即便他紧紧拽着我的手,好似从来不曾放过手,可是我们毕竟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的从前!
砰!
杯子被我的手无意拂落,摔得粉碎,温热的咖啡飞溅一地。
我如梦初醒,用力抽出了手。
他愣愣的,并没有再动弹,只是望着我。
我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可是终究会醒来。尽管那样辛苦,曾经那样辛苦地爱过,割舍过,但再聚首,我们还有可能回到从前吗?
但是在离开咖啡厅的时候,他还是牵住了我的手,我怔了一下,没有再松开,忐忑不安,却又暗自欣喜,只不过那种喜悦感觉更像是一种悲怆。“我过几天就回湘北……”走到街边的时候,我低声说。
他眉头一皱:“为什么?我让你很难受吗?”
“不是,不是,”我连连摇头,“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需要清静。”
“如果想清静,我还跑回来干什么?”
说着他松开我的手,又掏出一支烟点上,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刚才跟你说的都白说了,叫你不要跑,你偏跑,我的日子还有多久你不是不知道……”
我咕哝一句:“米兰,会找过来的。”
他狠狠地吐出一口烟:“来了又怎样,我还怕她吗?”
我捂着脸直摇头:“墨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还有米兰,我斗不过她,而且我也不值得你这样。”
说着我就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站到了我身后。熟悉而迷离的气息梦幻般地罩住了我,我一阵摇晃,虚弱得几乎没有力气站稳。他慢慢张开双臂抱紧了我,然后不等我抗拒,低下头,深深吻了下来。
他的嘴唇微凉,透着好闻的烟草气息,我的脑中一片昏昏沉沉,抗拒不了,已经完全深陷在这样的吻里无力自拔,佯装的坚强,其实懦弱得可悲。
“跟我去上海吧,我们好好待一段时间,那里……也许能放松些……”他终于松开我,把手伸进我的发丝间认真地看着我说。
“墨池……”
“考虑一下吧,尽快给我答复,那边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他的手停留在我的后颈,轻轻摩挲着,目光温柔而悲凉,“医生说我很难撑过今年冬天的,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有你陪着,好不好?”
多么渴望的感觉啊,就是这种在他的注视中被他的爱浸润的感觉。物是人非的日子里,如果不是这种感觉,我绝对熬不到今天,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也许此时此刻只有彼此的爱还在这纷乱的尘世疲惫地挣扎……
我们在熙攘的街头吻别,他要去音协一趟,我一个人回家。
走在湘江大桥上,心里忽然变得很宁静,这让我不知怎么想起一部费雯丽主演的经典老片《魂断蓝桥》,影片的结尾是女主人公玛拉在带着对恋人的无限眷恋奔向了死亡,记得也是在这么一座桥上,也是车来车往,多少年来,我被这部电影深深感动。其实我的内心也有一个同样的恶魔,在跟我进行着殊死搏斗,我的痛苦就是源于这搏斗,想要给他最美好的爱,又怕自己无力承担,反而带给他灾难,这样的斗争已经在我的内心纠缠了很久,此刻斗争得尤为激烈。然后发生了什么?刚走过桥拐到一个僻静的街道时,我被尾随而至的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当我发现被陈锦森绑架到深圳的时候。
让我不解的是,他把我弄到深圳来后很少露面,见了面也只问些生活起居的话,或者是礼节性地拥抱一下,拍拍肩膀什么的,这更让我生出无端的恐惧。因为这表明陈锦森对我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爱恋”,我们之间就是绑架与被绑架的关系,非常的简单利落,却又杀机重重,只要哪天他下了决心或者是目的达到了,他就可以毫不迟疑地痛下杀手,一直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是一个绑架犯。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办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当意识到情况严重时,我已经无法脱身,因为我被监视得很严密,除了在自己的卧室可以自由活动,房子里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特别是厨房和阳台。因为陈锦森暂时还不想让我自杀,更不会让我在阳台向外界发出求救信号,就是卧室的窗户都是被不锈钢焊死了的,也不可能有自杀或者是求救的机会。
绝望、恐惧、万念俱灰……
我已经不抱有生的希望了,只是放心不下家人和耿墨池,他们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处境,如果知道了,就算家人能挺住,耿墨池怎么办,他的心脏病已经无药可救了,任何一点的刺激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一想到这,我就抑制不住悲伤,祁树礼说得没错啊,我真的是个不祥的人,所以耿墨池提出要我跟他去上海时我才会犹豫,似乎是预感,我在犹豫,害怕重聚给他带来新的困苦。
果然,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的请求,灾难就降临了!我反复地回忆那天从咖啡厅出来后在街边我们相拥而泣,想起一个人走在湘江大桥时的茫然和彷徨,甚至还想起了那部老电影《魂断蓝桥》,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像女主人公玛拉一样葬身车底,给自己的人生来个最凄美的落幕。
现在倒好,死也死不了,活着又受罪,糟糕的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甚至不知道陈锦森为什么要绑架我。我没有别的反抗方式,只能绝食。因为我心里很清楚,一旦我死去,不管是什么样的阴谋,都会让陈锦森功亏一篑。
饥饿的感觉很不好受,那是一种生命极限的折磨,好在我的身心已经麻木,再大的苦痛我都可以忽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再让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牵连进来,身体越虚弱,这个想法就越强烈。但是陈锦森不让我就这么死去,他叫来医生给我输液,用葡萄糖来维持我微弱的生命——计划轻易地落空了。我躺在床上反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锦森得意地看着我说:“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你对我还有用。”
“你想把我怎么样?”那天他来看我,我直截了当地问。
他并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微笑,然后自顾抽烟,极有耐心地消耗我的耐心。
“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我又问一遍。
他很不屑地看我一眼,吐了口烟,“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要放弃。”
“什么机会?”
“跟我结婚啊,你若跟我结婚,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跟你结婚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他奇怪地看着我,忽然就笑了起来,好像跟他说话的是个白痴:“你要我怎么说你,Cathy,有时候你冰雪聪明,但有时候你实在是愚蠢得可以,耿墨池把全部财产转到了你的名下,你不知道吗?”
我愕然。
“不知道吧?”
这么一问,他忽然就拉下了脸,笑意全无,“我给他鞍前马后地跑了这么些年,为的什么,就是希望得到实质上的利益,你可能不清楚,我跟他相交不下十年,他的产业一直是我在打理。跟他妹妹谈恋爱后,我更贴心地为他奔波,我没有奢望得到他的全部,但至少不应该让我吃亏吧。谁知他是个薄情寡义的人,没有将财产留一分给他妹妹,全部转到了一个跟他毫无关联的女人名下,这个女人就是你!如果转到他太太名下,我心里还好受点,偏偏转给你,明摆着就是跟我示威,不让我得到一分一厘的好处……”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跟安妮在一起,后来又接近我,就是因为财产?”
陈锦森笑而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怎么能这样,安妮是爱你的,你竟然利用她的感情获取利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耿墨池肯定是察觉了你的居心,才把财产转移的!”
“所以我才绑架你!” 陈锦森因为愤怒,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眼中凶光毕露,“我知道你是他的全部,胜过一切财产,这一点在新西兰时我就看出来了,如果他妥协,那么什么都好说,如果一意孤行,呵呵……”
我气得要昏厥:“你这个混蛋!”
“我就是一个混蛋,我从一个香港最底层的打工仔爬到今天容易吗?没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没有人扶持,从帮他打理生意的那天开始,我就立誓要好好创下一番事业。当时他也给我许诺过,说不会亏待我的,结果呢,他不仅阻止他妹妹跟我交往,还免去了我在公司的财务大权,目的就是将我彻底扫地出门!”
“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同意安妮跟你这样的人交往。你居心叵测,把感情当筹码,你知不知道安妮对他有多重要,伤害到安妮,他肯定不会让你好过。”
“没错,我不否认跟安妮拍拖有经济上的原因,但你们怎么就认定我不爱她呢?我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也是她逼的,这个丫头,比她哥哥更绝情,又任性,对我厌倦了,就迅速泡上那个姓祁的,还要跟他结婚,虽说我们表面还保持着友好,但你知道当时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吗?我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好啊,你们对我如此,我岂会手下留情,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好了,看谁死得惨!”
正说着,陈锦森的手机响了,他马上换了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看就是在与恋人通话,轻言细语,比嚼着糖果还甜蜜。但是很快我就察觉出不对了,他的话语中……怎么有安妮的名字?安妮?!
“我知道,你就是在跟我赌气,怎么这么傻啊,宝贝,拿自己的婚姻作赌注……那个老男人怎么配得上你呢,你应该知道这个世上只有我是爱你的。别哭啊,安妮,我不怪你,真的,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好从头来,我是真的很爱你,宝贝,我的安妮……”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安妮?安妮!!
电话打完了,陈锦森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露出魔鬼似的微笑:“我又多了个筹码,安妮想通了,知道那个姓祁的不是真心爱他,她愿意回到我身边来,看来这阵子我对她的心思没白花。很好嘛,你和安妮都是耿墨池最重要的人,看他这回还跟不跟我较劲儿!”
“陈锦森!”我歇斯底里地咆哮,“你不就是想要钱吗?你把我怎么样都可以,为什么还要伤害安妮,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谁说我要伤害她?我很爱她,我发现我真正爱的人就是她,我们有着太多的相同点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如果不是因为她哥哥,我可能更爱她……”陈锦森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他双手抱胸,仰着头,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温情,“她是个天使,是上帝派到我身边安慰我的天使,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对我这么好过,她跟我赌气的这段时间,我对她思念得快死掉,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爱上她了,只要耿墨池肯把财产转到她名下,我就会好好地待她,其实我也是在为她争取利益……”
我呻吟着叫不出喊不出,心,顿时被戳穿了一个窟窿,这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的心血流如注。
第二天,陈锦森又来了,刚来就接到安妮的电话,他朝旁边的手下使个眼色,马上有人将我的嘴巴捂住,防止我发出声响被安妮听到。我并没怎么挣扎,只是竖起耳朵听,只听到陈锦森说:“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接你……”
我直觉得两眼发黑,安妮要来深圳了!
到了下午,他比接到安妮的电话还兴奋,毫不隐瞒地告诉我耿墨池和祁树礼也将一起来深圳,明天就会到,而且已经答应了全部条件。至于什么条件,陈锦森没有告诉我,只说安妮是上午十点的飞机到深圳,等明天处理完了耿墨池的事,他就会带着安妮去国外定居,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虚弱地问:“祁树礼……也来了?”
“是啊,大概是耿墨池搬的救兵吧,他们居然是朋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陈锦森冷笑起来,坐到床边,用手抚摸着我死人般冰凉的脸说,“那不是更好吗?一起收拾啰,上次拍卖会上故意跟我抬杠,这笔账正要找他算呢!”
我浑身抽搐。
正在这时,陈锦森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什么,没接到?”陈锦森拿着手机脸色突变,腾的一下就从床上弹了起来,“不可能,她就是坐今天上午的航班,十点钟到的,现在都快十一点了,怎么可能还没到?”
我也一惊,安妮没被接到?
“你们这些饭桶,算我白养你们了,给我找,就是把机场翻个遍也要给我把她找出来!”陈锦森大声训斥在机场接安妮的手下,紧张得额头直冒汗,我看着他,不知道他的紧张是不是因为真的爱安妮。
“什么?查了,她是坐的这趟航班,那你们怎么没接到她?你们都干什么吃的,给我找,给我找,找不到你们别回来,都给我滚蛋……”
陈锦森气急败坏地关掉手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看腕上的表,他突然发现我在笑,立即找到了出气筒,扑过来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掐着我的脖子说:“你敢笑我?就凭你也敢笑我?告诉你白考儿,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我不会让任何人负我!……”
一直到次日凌晨,安妮还是没有消息,日本那边已经确认她登了机,可是深圳这边却没见到她的人,难道她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陈锦森因为扣着我不敢报警,急得脸都脱了相。这出戏会如何收场,我的想象力很有限,虽然说不了话,意识却很清楚,这出戏绝不可能是喜剧收场。我很奇怪自己的心怎么突然跳得这么快,快得杂乱无章,有一种灾难来临前的巨大恐慌……我本来是很疲倦的,可是却睡不着,也许是点滴滴得太快,让我心烦意乱。我差不多是睁眼到天亮,陈锦森和他的手下也是一宿没睡,安妮的突然失踪完全搅乱了他们的计划。
按计划,耿墨池和祁树礼今天应该到达深圳了,上午九点多,陈锦森的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一屋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这个电话很有可能跟安妮有关。
果然,电话那边传来安妮带着哭腔的声音,因为声音很大,连我都听到了,“Kaven,是我,我……被他们绑架了……”
犹如晴天霹雳,一屋的人都被击懵了。
“谁……谁绑架你,安妮,你说话啊,是谁绑架了你?”陈锦森拿着电话脸色发白,整个身子都在抖。
可是电话很快挂断,大概半个小时后,陈锦森的手机又打进一个电话:“是我啊,不认识了吗?”电话里好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不太清,但陈锦森肯定是听清了的,两眼发直,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我瞪着陈锦森,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裂开了,几乎可以听到血肉被撕拉的声音,可怕的直觉又来了,难道绑架安妮的人是……
“祁树礼!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陈锦森挥舞着双手跳了起来,整张脸都变了形。
“你想干什么我就想干什么!”这句话非常清晰,我听得很清楚,正是祁树礼的声音,“听说你的女友是个美人儿,我还没见过呢,我的手下告诉我,她美得像个天使,所以你听好了,Cathy没事,你的天使就没事,我只不过是以礼相待而已,哈哈……”
轰的一下,整个世界坍塌了,耳朵嗡嗡作响,连陈锦森咆哮如雷的吼声都听不到了。我坐起身子,双手揪着头发,撕心裂肺般发出一声尖叫:“不!……”
很快,一阵混乱后,房子空了,所有的人都被陈锦森叫去应对突如其来的事件,连看守我的人都不见了踪影。陈锦森丝毫不担心我跑了,连续几日的绝食和身心折磨,我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除了半睁着的眼睛和微弱的呼吸外,感觉不到其他半点活的迹象。
但我的意识还是有的,多么可怕,多么残忍,祁树礼居然指使手下绑架了安妮,他根本就不知道陈锦森的女友就是安妮,更不知道安妮就是他寻找了多年的小静……罪过,全是我的罪过,他奔波多年寻找小静的下落,做梦都想着相聚的一天,谁会想到他们的相聚竟是绑架,哥哥绑架了妹妹!
泪水,此时已是唯一证明我还有感觉的东西,我的脸颊淌满泪水,眼珠像被钉死了般一直盯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其实天花板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我却看到了很多人的脸在晃来晃去,有耿墨池,也有祁树礼、安妮……祁树礼不知道安妮就是小静,猛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安妮拼命挣扎喊叫,后来喊不出也叫不出了,她死了,一动不动地挂在天花板上,那双赫本般美丽的眼睛满含怨恨地盯着天花板下同样一动不动的我,我们四目相对,久久凝视……
结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我已经找不出任何让自己继续呼吸的理由,心里忽然变得坦然起来,就像戏演到最后终于落幕一样,一切都不可避免。
我看到了床边铁架上挂着的点滴瓶,轻轻一拉,架子倒了,点滴瓶当下摔成了碎片,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有力气翻身趴到床边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还来不及感觉到疼,温热的鲜血就从手腕喷涌而出,整个世界顿时殷红一片。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濒临死亡,意识反而变得越清晰,我居然能听到血液滴在地板上的滴嗒声,不,好像还有脚步声,有人在外面说话,我很想睁开眼睛,可是看不到,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终于来到床边……有人在慌乱地给我把脉,探我的呼吸,还有人好像在打电话,声音很大,语气焦灼而愤怒:“祁总,不好了,陈锦森杀了白小姐……”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祁树礼看到我睁开眼睛,腾的一下就从床边的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门边打开门喊,“医生,她醒了,快,快,她醒了……”
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后对祁树礼说:“祁先生,你放心吧,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只需要静心调养恢复体能了。”
祁树礼扑到床边,抱着我摩挲着我的脸:“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的……”我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推开他,惊恐地看着他问,“安妮呢,你把安妮怎么了?”
“哪个安妮?”
祁树礼一时没反应过来。
“被你绑架的那个女孩,她人呢,在哪?”说着我就要挣扎着下床。
祁树礼一把按住我,脸色突然煞白:“你说……我派人绑架的那个女孩叫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是她!快告诉我,她在哪儿?!”我挥着手尖叫。
“她是陈锦森的女人?”祁树礼脸上的肌肉在突突地跳。
我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把她怎么了?老天,你把她怎么了?!”
祁树礼瞪着眼睛看着我,大口地喘着气。
我咆哮:“说啊,你把她怎么了?!”
他喘得很厉害,歇了片刻才抖抖地回答:“我,我让人弄瞎了她的两只眼睛……”
世界突然静下来。比死亡还可怕的沉寂。
我揪着他的衣领完全反应不过来,他按住我的肩膀,眼底通红:“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陈锦森的女人,也没听耿墨池说,我……我怎么会……”
我梦呓一般地自语:“报应,你真的遭了报应。”
“考儿,你听我说,耿墨池给我打电话,说你被陈锦森绑架了,当时我正在新加坡,就赶来深圳跟他一起解决这件事情,我们说好了分头行动,他去跟陈锦森谈判,我来拆他的后台,得知他的女友也要来深圳,也没跟耿墨池讲,就绑架了她,我本来是想帮耿墨池增加谈判的筹码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混蛋的女友就是安妮啊,更没料到那家伙在谈判前就对你下了手,我……我听到手下打电话说你被杀了,就……失去了控制,叫人弄瞎了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是安妮啊,老天……”
“你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什……什么事?”
“安妮,就是你寻找多年的小静。”
我又进了精神病院。
这一次是祁树礼送我进来的。
因为耿墨池的指责让我的精神再度崩溃,他说:“你这个女人,我前辈子欠了你什么,让你这么对我!我都是个将死之人了,怎么被你祸害都算了,可是居然祸害到安妮,你知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今天我不妨全都告诉你,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太像安妮,我爱的是她!是她!你听明白没有,是她!从她踏进我家门口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爱上了她,虽然造化弄人,我最终得不到她,但我还是爱她,你,甚至还有死去的叶莎,都只不过是她的替代,听明白没有,替代!……”
我当场昏厥过去。
从深圳回到长沙后,我就病倒了,出院后一直精神恍惚,爸妈过来把我接回了湘北,祁树礼过来探望,我披头散发枯瘦如柴的样子吓着了他。随后他就把我带回了长沙,请了四个人照顾我,比当年耿墨池在上海为我请的人还多两个,可结果还是一样,祁树礼在我数次癫狂失控后不得不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
每个星期,他都会来看我好几次,有一次跟我说:“考儿,你忍耐些日子,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我就带你回西雅图,我已经联系好了,在那边给你请了个很有名的医生,他一定可以让你恢复正常……我发誓我们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我们,还有小静,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好,像一家人,不,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支离破碎,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老了很多,鬓角已经白发丛生了。他是那么的苍白虚弱,在萧瑟的寒风里不停地发抖,抚摸着我乱蓬蓬的头发,仰望着苍天说:“如果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当初何必要回来,我回来干什么,考儿,这真是我的报应啊,说什么都无可挽回了。现在我只剩你和小静,等她的伤势痊愈后,我们就去美国,再也不回来……”
我坐在精神病院花园的石凳上,听着这个人说话,仍然呆滞得像尊雕像,已经是深秋的十月了,微风吹动着我的衣角,风在动,我没动。
“可是耿墨池那家伙却不准我见她,我总是偷偷地去看,也看到了几次,我跟小静说了很多的话,我把对你说过的话全对她说过了,我发现你们原来真的很像,连沉思的样子都那么像……你不知道她的那双眼睛,多美,却深深刺痛着我的心,昨天我去找了耿墨池,请求他让我把眼角膜捐给小静,可是那混蛋居然拒绝了,他竟比我还冷酷,你知道我从未求过人,要不是为小静,我断不会去求他……”
听到这里我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耿墨池?好熟悉的名字啊,这个名字让我内心的某个地方一阵刺痛,我看着满地的落叶呆呆地在想这个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一听到他的名字我会心痛?
我抓着医院围墙的铁栏杆目送祁树礼的黑色奔驰消失在黄叶漫天飞舞的林荫深处时,心里忽然有了个清晰的想法——我必须离开这儿,一定要离开这儿,我要去见一个人,心里某个模糊的影子招引着我去寻找他,我为那影子夜不成寐,一颗心像是被托在火上烤般焦灼不安,我必须见到他!
当天傍晚的时候,一辆丰田吉普驶进病院,也是探望病人的,当时病人们正在吃晚饭,医生护士忙得一塌糊涂,我趁乱溜出病房,瞧见了停在院子里的吉普车,借着夜色的掩护打开后车门爬了进去。
我躺在后座好像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驶出了病院,停在一家酒楼门口,我下了车顿觉寒风刺骨,这才发现自己仅穿了件浅蓝色的病服,外面罩了件薄薄的黑色开衫,我抱住双臂疾步飞奔在灯火辉煌的街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全凭心里那深刻入骨的思念牵引自己的脚步。
但我还是有记忆的,我依稀可以辨出自己所处的方位应该是在烈士陵园附近,无奈身无分文,没法坐车,只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徒步穿行,渐渐的,眼前的街景变得清晰起来,尽管夜色深沉,但那熟悉的楼群和树木仍让我激动不已,当我到达一个小区门口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走了几个小时的路手脚已发热,汗把背心也湿透了。
电动不锈钢伸缩门不时地有人进进出出,门口身着制服的保安一直在注意我,他可能对我有印象,我没理他,坐在旁边的休闲长椅上喘气。小区进出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还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保安几次过来问我话,我像是没听见似的就是置之不理。其实我也想说话,也想起来活动活动,可是我全身冻僵了,汗湿过的衬衣被深夜的寒风一吹,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
冻死我吧,就把我冻死在这,我的生命早就该终结的,如果不是心里的那个支离破碎的影子,我只怕已经停止呼吸。我拼命在脑子里拼画那个影子的轮廓,可是越拼越模糊,我在心里叹着气,心想到哪天那个影子模糊得再也无法拼画的时候,我可能就真的到了大限了,我的最后一口气竟全是为了要见那个影子。
一辆银色宝马从街那头向小区驶过来。
保安在车子开进门的时候礼貌地朝车主敬了个礼,车窗摇下来了,保安好像跟车主在交涉着什么,好像还跟我有关,我看见他在指我这边。车主把头伸了出来朝我这边张望,门口的路灯很亮,那张脸如此清晰,我顿觉遭了电击般从里到外都在颤抖,就是他,我心里的那个影子,我的最后一口气!
“我不认识!”他冷冷地扫了我几眼就把头缩进去了,车子冷漠傲慢地驶进了小区地下停车场,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保安追在后面喊:“耿先生,她今晚会冻死在这儿的。”
我瞪大眼睛,目送我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黑暗中,浑身又变得僵直。心里的伤疤猝然裂开了痂,血淋淋地牵起五脏六腑的痛。
好了,我见到他了,心忽然变得宁静,我仰望着浩瀚的夜空,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月亮更是躲在乌云背后不肯出来,可是奇怪得很,我眼前却出现一注奇异的光芒,在那光芒里好多人在走来走去,已经去世的英珠、还有祁树杰都在那光芒中冲我微笑打招呼,他们在召唤我,他们在天上看到了我的孤独……
等等,怎么回事,在那光芒里我怎么还看到了他,他不在天上,他就在我面前,巨人般俯视我,他的身后正是那辆刚刚驶进去的银色宝马,车灯投过来的刺眼的光芒将我和他照得通明。
他缓缓蹲下身子,仰着脸看着浑身僵冷的我,凸出的眉骨让眼窝更加深陷,脸上瘦得像刀削过似的,只剩皮包着骨。他的目光已经没有先前的冷酷,眼神却带着一种怨恨的绞痛,我听见他在跟我说话——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你还来干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给不了你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是激动,心里那个影子如此近距离地依偎在我身旁,我感觉自己好像笑了起来,伸出冻僵的手捧住他的脸,想必是我的手太过寒冷,他的脸颊本能地颤动了一下。
我很想要说什么的,可是过度的寒冷让我舌头打结,“我……我……”我吃力地想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想……你……”
我不知道他听明白没有,只见他闭上眼睛直摇头:“我前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怎么就还不清!”
说完他把我抱进车内,又抱上了楼,我的双腿已经冻僵,根本无法走路。他把我放到客厅的沙发上,将暖气开到最大,又从卧室拿出一件他自己穿的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后泡了杯热茶放到我手里。我双手紧紧捧住茶杯,感觉那是我全部生命热能的来源。
他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直直地看着我。
“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他沉默良久终于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冷硬如坚冰,“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的不想理你,你实在伤透了我的心,可是……要我怎么说呢,有时候仔细一想,好像很多事也不能全怪你……”
说着他扫了一眼我手腕上的伤疤,目光有一瞬间的不忍,随即又恢复了坚决的冷漠,我坐在他对面,感觉他身上的寒气一点也不比我身上少,我听见他说:“你做事从来就不顾后果,如果你不在自己手上割这么一下,安妮怎么会受到如此的伤害,比起她来,你今天所受的一切苦痛实在微不足道!”
一句话就让我脆弱的神经蜷缩在了一起。
我捧着杯子,看着眼前的男人,感觉他就是我悲伤的方向。九年了,我为他悲伤着、幸福着、煎熬着,时而飘在天堂,时而坠入地狱,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安妮是祁树礼的妹妹这件事,你以前知道吗?”他忽然逼问道。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也看着我,眼神忽然就暗淡下来。
“安妮看不见了,她这辈子都将生活在黑暗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恨不得杀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剧烈地抽动着,几乎是在咬牙切齿,“是的,那天我是说了些没有理智的话,刺激到了你,从而让你又进了精神病院。但你应该知道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说你是她的替身这话虽然是过了,但我爱你的很大因素就是源于她。我对你的爱就是对她的爱的衍生,你们两个是我生命中不可复制的精神支柱,不管谁受到伤害,我都不能原谅,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现在这样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安妮不会再离开我了,从前她一直就停不下来,我怎么抓她都抓不住……现在她却可以寸步不离我的左右,至少在我剩下来的日子里她会守着我。”
“可是我走了呢,谁来照顾她?我也想过把她还给祁树礼,可祁树礼是伤害她的人,我怎么能把安妮交给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烟头忽明忽暗,犹如他内心的海在剧烈地起伏,“那混蛋来找过我几次,一会儿说要把安妮带到美国去治眼睛,一会儿又说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给安妮,我看他是疯了,进精神病院的应该是他而不是你!”
他一直在抽烟,我在烟雾中找寻他的脸,他也在烟雾中端详我的脸,我们都想把对方铭刻在心,他的眼神仿佛透过了我,投射在某个虚无的空间。我感觉我在流泪,温热的泪水流到嘴角的时候感觉快凝成冰,虽然房间里有暖气,但我还是冷得抱成一团。
他走了过来伸出手臂抱住了我的双肩。
我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梦里感觉我被抱上了床,有人替我盖上被子,温暖的手指在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片刻之后,那温暖蔓延到了我全身,我被他抱着,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详。我好似又在做梦,梦里有淡淡的香烟气息,感觉回到了遥远的西雅图,每天早晨我在他怀中醒来,却不急于睁开眼睛,等着他给我一个吻。然后我伸出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假装还没睡够,闭着眼睛,偷着笑,直到他掀起被子,大叫着“懒虫”将我从床上拖起,拉到阳台上跟他一起晒太阳。
但这不是在西雅图,我知道。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祁树礼就找上门来了,当时我还没起床,听到客厅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把考儿还给我!”祁树礼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耿墨池不肯,两个男人吵得不可开交。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卧室门口,看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不知所措,嘟囔着说:“你们别吵了,我肚子好饿。”
两个男人一齐把目光投向我,耿墨池抢先一步走了过来,拥着我说:“饿了是吗?好,我们马上出去吃东西。”
“考儿,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昨天一晚上我都没睡,一直在找你,”祁树礼也向我走来,他的样子确实像是一夜未眠,憔悴不堪,“你怎么能不打招呼就走呢?如果不喜欢待在里面,我就带你回家……”
耿墨池打断他:“不可能,从现在开始你休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不想让她死在你手里。”
祁树礼狠狠地咽下一口气,似乎想跟他讲道理:“Steven,做人不能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很爱她,可是我对她的爱一点也不比你少,想想看,我为她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除了伤害,你还带给她什么?如果不是你说出那些失去理智的话,她又怎么会进精神病院?况且你已经有太太了,还有安妮,现在又把考儿拢在身边,你现在的身体很不好,你照顾得过来吗?我知道我们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可大家都是男人,安妮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考儿是你爱的,也是我爱的,我们都渴望给她们更多的关爱,为什么一定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
耿墨池不说话了,虚弱地闭上眼睛。
祁树礼见状更加和颜悦色地跟他说:“无论是我怪罪你,或是你怪罪我,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安妮和她都急切地需要我们的照顾,你身体受限,我帮你分担一下不可以吗?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真的累了,难道你不累?”
耿墨池把目光投向他,很显然没有了先前那般灼人:“可是你知道我离不开她,我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安妮失明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只是想在临终前有她陪着,以我现在这种状态我还有什么能力跟你争,我死后,她们都是你的。”
祁树礼说:“别说那么多了,如果你确实离不开她,你就住回彼岸春天吧,你在我对面不是有栋房子吗,我想看她隔着湖就可以,同样,你让我带着安妮,我们兄妹分开这么多年,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现在终于找到她了,于情于理你也应该体谅我的心吧?”
在这年冬天来临之前,我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这主要得益于耿墨池的相伴相守,我一直跟他住在彼岸春天的在水一方,他请了两个保姆照顾我的生活,又把妹妹白葳接到长沙住了好些日子。妹妹走的时候,我的行为举止已经跟正常人无异了,只是情绪还是很低落,因为住在对面的安妮跟我隔水相望,我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我,这让我始终无法面对她,一看到她那天使般的眼睛,我的心就绞成一团。
安妮已经恢复记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奇迹般找回了丢失的过去。
当她得知恰恰是自己的哥哥弄瞎了她的眼睛时,并没有如我们担心的那样怨恨谁,相反,她常常伸手摸索着哥哥泪水纵横的脸,反过来安慰他:“别哭,哥哥,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却可以一直记着你从前的样子。多好啊,一切又都跟从前一样……虽然这些年我忘了以前的很多事,但我知道,在我心里你们一直都没离开过,只有我自己清楚我过得有多么不快乐。我记不起以前的事了,拼命回忆,越回忆越模糊,到后来能记得的事越来越少,我甚至想,如果哪一天我什么都记不住了的时候,那也就到了我生命终结的时候……
“十几年,我作践了自己十几年,活得像个鬼,一直盼望着有谁来救我,我遇到过很多人,可是没人救得了我,现在我知道了,只有你和阿杰能救我,所以,你完全不必为我现在的样子难过……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给予你一样东西的时候必定会在你身上拿走另一样东西,上帝让我找到了你,却又让我失明。让我永远活在对过去美好的回忆中,我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宁静,黑暗中的宁静,再也看不见人世的荒凉,多好,我真的很高兴有这个结局……”
祁树礼搂着小静哽咽得不能言语。
他常跟她说话,滔滔不绝,兄妹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祁树礼变着法子哄安妮开心,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是搜遍全城也会把它给弄来。我知道,他是在弥补。可不知为什么,看到白发丛生的祁树礼今天拿只绒毛玩具,明天拿样女孩子用的发卡,过两天又牵条丝毛狗回来逗安妮,我总是难掩辛酸。漂泊了半辈子,现在除了我,可能只有安妮让他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亲人了。而没有商场上的阴谋算计,此时的祁树礼显出的是一种孩童似的天真和单纯,还有表露无遗的慈爱,无论过去的祁树礼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他只是个双目失明的妹妹的哥哥,仅此而已。我自己犯了那么多错都可以原谅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宽恕他呢?
他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安妮。
我也受到了足够的惩罚,如墨池。
我们都丢失过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这样的惩罚足以让我们学会宽容。
而我不知道他跟耿墨池之间有过什么样的协议,两个人居然很有默契,当他过来看我的时候,耿墨池就会跑过去看安妮,都是很自然的错开,即使碰了面,也都只点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我仍感觉得出,两人间的敌意消除了不少,至少没有了先前的剑拔弩张,祁树礼每次见到他的邻居总是笑容可掬,起先耿墨池不怎么搭理,后来次数多了,态度也跟着好了点儿。
一进入冬天,耿墨池的病情急转直下,每隔几天,我都会陪他去医院做检查。医生一再要求他住院,他坚持不肯,说:“死哪都可以,就是别让我死在医院。”
我劝不了他,只好由他去。每次做完检查回来,我都要陪他到湘江边上走走,那阵子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我和他坐在花圃边的长椅上,眺望湘江,大多时候,心情很平静。
他穿着厚厚的羊绒大衣,蓝色条纹羊毛围巾还是多年前我给他买的,他一直戴到现在。其实这条围巾是当年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到北京出差,和同事逛秀水街时买的范思哲的冒牌货,八十块钱,他居然当真的了,一到冬天就戴上。而当时我送他围巾后,他随即就送了我一件DIOR的棉衣,价值七千多,还是美金。我一直没跟他说穿这件事,这会儿一说出来,他哈哈大笑:“你当我傻呢,我一直就知道你送我的是冒牌货。”
我诧异:“那你干吗还戴啊?”
他捏了一把我的脸蛋:“因为是你送的嘛。”
我咯咯地笑,靠着他的肩头,感觉枕着一肩的阳光,温暖到心窝里去了。我们说笑着,忆起从前的种种,再沉重的伤痛在彼此的回味中都变得轻松起来,是的,我跟他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的。
他说:“有一次我们吵架了,你从房子里赌气搬了出去,很多天谁也不理谁,可是每天我回家,总发现房子里少了东西,什么剃须刀啦,手机电池啦,打火机啦,都是些小东西。可又都是每天必须用的,总是一样样少,开始还没怀疑到你。后来很偶然的一次,我中午回家,发现过道有你的鞋,我就知道你在里面偷东西,也没叫你,偷偷下了楼,看到你兴高采烈地从房子里面出来,不知道偷了什么东西那么高兴……”
我仰着脸大笑。
他又说:“当时我心里很怄气,心想你偷我的,我也可以偷你的,因为我有你房子的钥匙,就趁你到我家偷东西的时候上你家偷,可是好失望哦,你的东西没一样值钱的,偷你的化妆品吧,你很少化妆,偷了也发现不了,偷你的钱包吧,里面又没什么钱,你当时好像很穷,我可怜你,就往你的钱包里塞钱,每天都跑过去塞一点,一连好多天,你居然没发现,这世上怎么有你这么糊涂的人。”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钱是你放的啊,当时我是觉得奇怪,怎么钱越用越多呢,好像老也用不完似的,确实纳闷了好一阵。”
他搂紧我的肩膀,继续说:“后来吧,我在你的房子里找到了你从我家偷过去的剃须刀、打火机,还有很多的小东西,我又把它们偷了回来,哈哈……真是很有意思,每天我都是躲在楼下看你进了我的屋子,就赶紧开车跑到你的屋子,把你头天偷过去的东西全部拿回来。后来我烦了,不想你来回奔波,就把我的东西故意放在你那里,比如我换下的衣服,我懒得洗,就拿过去丢进你的洗衣机……”
“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不知道,第一次在洗衣机里看到你的衣服,我简直火冒三丈,可是呢,又不得不给你洗,洗好了晒好了,又偷偷给你送回去,结果你这家伙得寸进尺,到后来什么袜子啊,内裤啊,都往我这边丢,气死我了。更离谱的是,我冰箱里好吃的东西都被你吃光了,明知道是你吃掉的,一边骂一边还是往冰箱里填东西,每天都要采购你喜欢喝的柳橙汁、酸奶,可是你好过分,后来居然还给我留纸条,点明要吃什么,限定了时间,要我必须给你准备好……”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跑到我的房子里留纸条。”
“我写的什么?”
“多了,大多是威胁我的话,什么如果我不道歉,你就把我房子烧了,如果我不给你弄到某个你最喜欢的歌手演唱会门票,你就叫人把我的房子偷光了,还有……如果我敢跟别的女人睡觉,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跟我睡觉……”
我捶他:“胡说,我哪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自己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可是都记着的,因为害怕你不再跟我睡觉,有一天晚上你做节目回来,我就躲在你的被窝里,你可能很疲倦了,连灯都不开就倒在了床上,然后嘛……”他笑嘻嘻凑近我,突然无语。
四目相对,太多的感觉无法表白。
他的目光不可思议的柔软,似乎能融化世间万物,温柔地罩在我脸上,我顿觉一阵眩晕,四肢大脑麻痹得不能动弹,任由着他吻了下来。他那样专注而眷恋,薄荷烟草的气息令人迷醉,而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尽管他最终会消失。
我在心底叹息。
时光总是越来越匆忙。
就算我用我的所有去换取,只怕也是来不及。我还是不能跟他在一起!但我爱这个男人啊,无怨无悔,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能在一起,难道我的余生只剩记忆?
所以我才叹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往生,却一筹莫展。而他慢慢地离开,唇角还有笑意,深邃的目光,迷离的神采,宛如烟花在我眼前绽放,秋日和煦的阳光此刻是那样绚烂,那样美丽,照亮我们彼此落寞的心灵。
他说:“这辈子我是没有机会了,没可能了,但如果有来世,我还是要跟你再次相遇,我们都不能在遇见对方之前爱上别人,绝对不能。因为来世,我们只能是彼此的唯一。这辈子割断的爱,下辈子继续。如果下辈子还是不能跟你相遇,我不会放弃,会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我要把今生欠你的幸福全部还给你,我要给你幸福。我爱你就是想给你幸福,哪怕是离开你。”
我心里好痛,听着这样的话。
除了流泪,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
他看着我,又说:“所以,请赦免今生我对你犯下的罪。”
“……”
他追问:“赦免我的罪吗?”
我哽咽:“也请赦免我的罪。”
“好,我赦免你的罪。”
“我也赦免你的罪!”
怎奈何曲终人散
亲爱的,你应该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战争很多时候只是一场游戏,但女人和女人的战争,却永远没有输赢。
米兰回国后没有住到在水一方,而是直接在佳程开了间豪华套房。
她约我进行了一次短暂的面谈,很不愉快,我深刻地意识到,米兰这次是来者不善。之前我在她房间打了个转,几个大行李箱排在衣物间,看样子她是打算长住了。
我的心底一阵发寒。
从她的房间出来后,我在她的带领下直接从电梯下到酒店的咖啡厅,我走在她后面,她摇曳的身姿让我不得不佩服金钱的万能,你看她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可依旧身材窈窕,脸上看不到皱纹,只看到一身名牌,耀眼的珠宝。
可是她什么地方都可以武装,唯独眼睛武装不了,我扫她的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眼神很空,黯淡无光,跟她身上的珠光宝气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时候我明白了,她在物质上应有尽有,可在精神上却是一贫如洗,她过得并不好,至少在她脸上我看不到普通女人应有的幸福和满足。
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米兰却是自我感觉良好,她姿态优雅地坐在我对面,目光瞟来瞟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打量我的机会,我知道她想看什么,她想看我过得好不好。
这还用她看吗?我身上的全部家当加起来,可能还买不到她水貂披肩的一根毛,我穿着最普通的黑色短大衣,牌子早忘了,好像还是出国前买的,首饰是一样没有,唯一值钱点的东西可能是脖子上的长丝巾,是去年在西雅图跟耿墨池逛店子时买的,多少钱也不太清楚,因为是夏奈儿的牌子,所以估计价格不低。
“你过得好像不怎么样嘛。”
米兰支着下巴一脸的不屑,显然我寒酸的样子让她很满意。
“我怎么能跟你比呢,你嫁了个有钱的老公,我却是一个人漂着。”我看着她没法不冒火,一想到那个被她踹掉的孩子我就冒火。还有,若不是她吵闹不休,我也不会跑回国内,不回来,英珠或许就能躲过劫难,所以归根结底,很多事情都是因这个女人而起,而她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还继续她一贯的冷漠嘲讽:“以你的条件,想嫁个有钱的老公很容易,至少比抢别人的老公容易,不是吗?”
好恶毒的女人!
[=BW(]10怎奈何曲终人散[=]我恨得牙根直痒,不打算退让了,冷笑着回击道:“我是抢别人的老公又怎么样,不过我这人还算有良心,不会把病重的丈夫甩在一边不闻不问,不会趁着丈夫病重到外面偷人,丈夫快咽气了,又赶紧回来分家产!”
“白考儿!”米兰尖叫,脸上的粉都在抖。
“你小声点行吗?说实话,我很同情你,米兰,做人要适可而止,你已经得到了很多,也伤害了很多人,你还想怎样呢?你要知道,把别人踹进地狱自己也绝对上不了天堂,要自己过得好首先就得善待他人,你不依不饶地闹了这么些年,你得到了什么?能得到的你都得到了,得不到的你永远也得不到!”
“我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是吗?你真的什么都得到了吗?你得到了他的爱吗?得到了吗?”
“白考儿,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话触到了她的软肋。
“得寸进尺的是你!”我重重地放下杯子,浓香的咖啡立即溅了出来。我觉得没有跟她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仇恨太深,我们早已经没有了和解的可能。而在我站起身准备离座时她又斩钉截铁地放下话:“你绝赢不了的,即使我输了,你也赢不了!”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赢得什么,不像你,为了报复哪怕赢来的是一具尸体也无所顾忌,你真是很可怜,人还活着,灵魂已经下了地狱!”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厅。
我满脸阴郁地回到家,耿墨池一个人在露台上晒太阳,我也不跟他遮遮掩掩,直接跟他谈米兰的事情。可是他对着满湖碧水自顾抽烟,半天无语。他还是很不愿意提起米兰,好像那是个噩梦,一提及就神经过敏。
“她……我多少还是亏欠她的,”他沉思良久终于说,“她为我付出了很多,我心里不是不知道,去日本后,她也照顾过我一段时间的,可是她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有些死心眼,本来我们相处还算和睦……偶尔我也会跟她亲热……你知道,男人总是有需要的,何况在异国他乡,格外的孤独,可我没想到她居然又偷偷的怀孕了,这回我是真火了,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我真的不想跟她生孩子,因为我自幼丧父,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经受这种痛苦,所以我坚持要她做掉孩子,她死活不肯,甚至以绝食来威胁,那种决心让我害怕,没办法我只好依了她,谁知道她命中无子,在一次户外活动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孩子没了,她整个人就垮了,变得神志不清、颠三倒四……”
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一声长而悲的叹息后,耿墨池声音嘶哑地继续说:“这件事后,我再也不敢碰她,跟她分居了,但我却一直派人照顾她的生活,渐渐的,她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到后来居然神采奕奕了,也不来纠缠我了,我很高兴,以为她终于想通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没错,她是把我抛开了,可是她却跟我的私人医生中田搞在了一起,而且是明目张胆地出双入对,我很生气,因为我们的夫妻关系虽然名存实亡,但在外界我们始终还是夫妻,她的胡作非为让我在外面抬不起头,很难堪……于是我提出离婚,她却不肯,也不断绝跟中田的关系,这个时候我就明白了,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弄得我名声扫地,她把失去孩子的悲痛全部怪罪在我身上……”
“你切断她的经济来源也是因为中田吗?”
“是的,她怎么花我的钱我都没话说,因为她是我太太,但她拿我的钱去跟中田胡搞,我就无法容忍,任何男人都不会容忍!”
说到这里,他变得激动起来,无边无际的凄凉郁结在他眉心,我蹲下来,将头伏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不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们不谈了。”
“但她这次来,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就给她钱好了,图个清静啊。”
“都挣扎到这个时候了,我没有理由退让,我一死,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落空,让她去吵好了,只是连累到你。”他捧着我的脸,俯身在我额头轻轻一吻。
我闭上眼睛,叹口气:“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必觉得抱歉。”
傍晚的时候,我在露台上远远地看见祁树礼牵着安妮回来了,落叶纷飞的林荫道上,两人有说有笑,安妮将头靠在她哥哥的臂膀中小鸟依人般甜蜜温馨。耿墨池来到露台上也看到了他们,有些悲凉地说:“安妮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小时候我带着她的时候她也没这么开心,所以我才不拒绝祁树礼接近她,只要她开心,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你一直是爱她的……”
耿墨池伸手揽住我的肩,看着我笑了笑:“是吧,她是我的一个梦,从少年时代就有的梦,我对她的爱有亲情,也有男女间的感情成分,但更多的是亲情,这么多年来我宠她、惯她,也恼她,因为她实在是过得乱七八糟,从来没见她对自己好过,也从来没见她对谁认真过,除了陈锦森……”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所以我没有追究陈锦森的法律责任,他是个绑架犯呢,只要他不再伤害你和安妮,我也就放他一马。”
“得饶人处且饶人。”
“嗯,正是。”
安妮已经被祁树礼带到了门外,我连忙回到客厅去开门。“哥,你没出去吗?”安妮以为开门的是耿墨池。
“安妮,是我。”我牵过她的手。
祁树礼面带笑容,进来就问:“你们没出去?”
“没呢。”我平静地说。
“哦,”祁树礼还是满脸带笑,他走到耿墨池的面前,从容平和地看着他的情敌,关切地问,“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样,天气变冷了许多,你感觉还好吧?”
“谢谢,我很好。”耿墨池也直视着他,表情有些僵,但态度还算客气,“劳烦你了,安妮这阵子很开心。”
“哪里的话,我是他的哥哥,应该的。”祁树礼也很客气。
我奇怪地看着这两个曾经针锋相对的男人,是什么让他们放下了武器呢,是安妮吗?我想应该是。反正不会是因为我。
“哥哥,我们一起吃饭吧,我是真的好开心呢,”安妮摸索着拉住耿墨池,“我们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不是吗?”
我吃惊地看看耿墨池,又看看祁树礼,他们也没想到安妮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道怎么应对,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和尴尬。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难得安妮有这么好的心情,也难得大家都凑在一块儿,”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笑着说,“就一起吃顿饭吧,别让安妮扫兴。”
两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我,显然他们没想到我也会附和安妮,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他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安妮,他们绝对没可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是不是被一时的和平景象冲昏了头,竟奢望狮子和老虎能共进晚餐?
气氛还在僵持。
我红了脸,一时下不了台。
“好不好嘛,哥,你们都是我的哥哥,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吃顿饭呢?”安妮使出了她的杀手锏,我早说过,安妮撒起娇来万军不敌,何况是两个都爱她的哥哥,很快耿墨池僵硬的脸缓和下来,他扫了一眼祁树礼不说话。
祁树礼直直地看着他的情敌,很显然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耿墨池避开他的目光,反过头温柔地问安妮:“你想吃什么?”
我们选了东塘附近一家名为“高朋”的酒楼,要了一个豪华包间。我帮安妮点的菜,也要了酒,给每一个人斟上。安妮简直是欢呼雀跃,一直笑个不停,倒是那两个男人很安静,一左一右地守护着安妮,故意互不看对方。本来应该是男士来安顿女士的,现在轮到我来招呼他们了,不过我很乐意,兴奋、激动、紧张、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弄得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静下来,我对面坐着安妮,两边分别坐着他们,生怕招待不周得罪这两位爷。
菜上来了,两个男人抢着给安妮夹菜盛汤,我却成了没娘的孩子没人搭理,吃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我看见了安妮面前摆着我最喜欢吃的基围虾,可是桌子太大我夹不到,也不好意思夹,只得看着那大盘粉红鲜嫩的虾儿们咽口水。
祁树礼捕捉到了我眼中的渴望,不声不响地夹了一只又肥又大的虾剥去皮送到我碗里,耿墨池看到了,瞟了我一眼,没说话,却端起那盘虾放到了我面前。我一时僵住了,不知道该对谁说谢谢。气氛立即又变得很微妙。
但祁树礼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没表现出有什么不满,反而不声不响地拿起手边的红酒站起身给耿墨池的杯子斟满。
“谢谢。”耿墨池很绅士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墨池少喝点,你不能喝太多的酒。”我连忙叮嘱道。
“没关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耿墨池放下酒杯,抹了抹嘴边的酒渍,“祁先生倒的酒怎么能不喝呢,就是毒药我也得喝。”
我看看祁树礼,神经顿时绷得紧紧的。
“Steven言重了,我从来不给人毒药,自己酿下的苦酒只能自己喝,怎么能给别人喝呢?” 祁树礼这话说得很客气,却有一种动人的悲凉。耿墨池漫不经心地吃着一块鱼,好像在听,也好像没听。
祁树礼干脆放下筷子继续说:“今天我很高兴,真的,我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局面出现。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也伤害到很多人,我以前不相信报应,现在相信了,我受到了我想象不到的报应。”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安妮,伤感又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声音忽然变得哽咽,“还有什么报应比这个报应更大更残酷的呢……很多事情也都是从这件事上看开了,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勉强都没用,属于自己的赶都赶不走。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做了这样的事,先是利用跟她结婚而报复你们,后又弄瞎了她的眼睛,居然还是没有失去这个妹妹,可是……”
他又把目光投向我,有些失神又有些悲怆,“我付出了全部的身心,甚至弄瞎了自己妹妹的眼睛,却还是得不到你的爱,这辈子,我都没有可能了……”
我一阵发愣,手中的筷子从指间滑落到地上。无可名状的悲哀笼罩着整个房间,空气膨胀开来,像要爆炸一样,因为每个人都在超负荷地压抑着。
席间,我陪安妮去洗手间。
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我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一边的安妮没有安慰我,只是说:“你很幸福,两个男人都这么爱你。”
“幸,有时候也是不幸。”我幽幽地说。
“可是考儿,幸与不幸有时候是看值与不值的……”安妮怅然地望着根本看不见的镜子,若有所思,“我或许是不幸过,但既然已经不幸,就希望身边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能够幸福,如果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幸福和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好遗憾,直到现在才明白……”
“安妮,你能这么想固然好,可是同样的道理,你也要幸福才是,你幸福了我们也才会觉得幸福,因为,你实在是太不幸。”我说着又哽咽。
安妮的脸色露出恍惚的笑容,“我是很不幸,但你知道我最大的不幸是什么吗?是我逃避了很多让自己幸福的机会,因为童年的不幸,认定自己就不再有幸福,于是作践自己,糟蹋自己,毁灭自己,到头来真的变得更不幸。直到眼睛失明,忽然就安静下来,这才醒悟,其实幸福一直就在身边,只是我一直视而不见。比如墨池,如果当年接受他,或许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很多悲剧都可以避免,起码叶莎就不会死……”
我连忙说,“安妮,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别再放在心上。”
“过去的事情是已经过去,但在我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去,因为叶莎的死,我内疚了很久,直到遇见你后,我才渐渐释然,因为正是叶莎的去世才让我哥与你相遇,他也才真正的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虽然我知道他一直很爱我,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我知道的,他有恋母情结,而我深受他母亲宠爱,他爱屋及乌,把对他母亲的那种复杂的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所以当年我才拒绝,所以我对你一直深怀感激,因为我哥短暂的一生可以体会真正的爱情,即使他离去,也不会遗憾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的爱情,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们,还有大哥。这么多年,从来只有别人为我付出,现在我也要学会付出,可以说弥补,也可以说是……是自赎……”
“安妮……”我抓住她的手臂,几乎听不下去了,这样的一段话,我怎么听着有离别的味道,透着令人心伤的气息。
“给我补补粉吧,别让我哥他们看到我哭过。”安妮笑着说。
我拿出粉盒给她补妆,可是刚扑上粉,她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嘴角颤动,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是对自己说:“我哥是没有遗憾了,我却好遗憾,我这一生过得乱七八糟,或许体会过爱情,却从未真正拥有过;或者即使拥有过,也很快失去,我这一生都在失去,我失去了好多好多,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该放手还是该牢牢把握。但无论怎样,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失去,不会失去你们,也不会失去曾经让我拥有过爱情的人……”
“谁让你拥有过爱情呢?”我忽然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安妮侧过脸,“望”着我,表情不知怎么有点冷:“你——说——呢?”
回到包间,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耿墨池在给祁树礼斟酒,两人低声说着话,态度平和得让人很难相信他们是狮子和老虎的关系。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遥远和亲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悦往往都只隔了层纸,只要撕掉那层纸,什么隔阂都有可能消除。狮子和老虎也能成为朋友,谁能相信呢?
两天后,祁树礼投资的白树林医院开业三周年,他很忙碌,人也消瘦得很快,我提醒他注意身体,可是他却没工夫顾自己,有一天忽然打电话过来说:“让Steven这两天来医院看看,我刚从美国请来一个很著名的心脏病大夫,据说是治好了很多人,还给人做过心脏移植,我把Steven的病情跟他讲了一下,他说要具体看看才知道,你把这事给他说说,要快,Smith先生过两天就要走。”
谁知耿墨池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我把祁树礼的话给他讲了,他想都没想就直摇头:“别费心了,如果我的病还有治,我比任何人还积极,问题是没用,什么都没用。”
“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没用呢?”我试图说服他。
他冷笑一声,“我看过的医生还少吗?国内的,国外的,我看都看烦了,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你们也放弃吧,祁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他。”
“墨池……”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需要你们提醒我已经病入膏肓。”
耿墨池用手势坚决地制止我继续往下说。
“墨池,我知道你现在很抗拒医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只要有一线希望,你都不能放弃,为了你身边的人,你也不能放弃!”我的声音很大,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
耿墨池直直地看着我,无语。
可是我受不了他那样的注视,一瞬间,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奔过去扑进他的怀中大哭起来。
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无能为力了,就算他现在已经死了,在我面前已经僵冷,我抱着的是一具尸体,我都是无能为力的,就像英珠的死,我只能这样哭,这样心碎,这样跟着埋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即使将自己撞个粉身碎骨血流如注,也都是枉然,我还是救不了他,救不了自己。
他搂着我,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才行。”
他说:“无论我是否活着,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因为我会一直看着你。”
“我也会等着你,一直等,哪怕等到下辈子,或者更远。”
“我死的时候,如果你实在不忍心,可以转过身。”
“让我看着你的背影离开,也是一样的。”
“你应该知道我闻得出你泪水的气息,所以我走后你不能哭泣。”
“即便我给你留了位置,你也不能自暴自弃。”
“这些,你都答应我吗?”
“……”
“答应吗?”
我终于点头:“我答应你。”
他长舒一口气:“好,我也答应你。”
没有人能知道,这样的回答有多么幸福、多么美好,每一个字都甜蜜得刺痛,刺到心底,永不能够再拔。我这一生的幸福再不可能更多。
他会遵守承诺的。
我也会。
于是,耿墨池见到了Smith大夫,那是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美国人,很和蔼,他仔细地给耿墨池做了各方面的检查,又看了他以前的病历,最后他作出结论,常规的治疗对耿墨池已经没有用,他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心脏移植,但是这个手术技术要求非常高,国内可能还没有这样的人力和设备,即使有,成功率也非常低,还不到20%,就算成功率能达到,要找到配型一致的合适心脏也相当难,那不是光有钱就能做到的。
祁树礼当即表态,斩钉截铁:“找,不管有多艰难,花多大的代价,我们一定要找,国内没有人力和设备,我们就到国外去做,钱绝不是问题,别说有20%的成功率,就是万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
当时我和耿墨池都在场,我的感觉不是用感动可以形容的,耿墨池的感觉我不知道,他只是半天没说话,一直愣愣地看着祁树礼,从医院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说道:“谢谢你,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祁树礼意味深长地看着昔日的情敌:“真心话?你觉得我现在还不够真心吗?人都有私心,我现在不妨告诉你,让你活下来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闪闪烁烁,变幻不定,“因为她爱你,如果你死了,她会活不下去,她活不下去,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亲爱的,你要相信命运是公平的,他在夺取你某样东西的时候,必然会给予你某样东西,而在他给予你某样东西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因为他又必定会夺去你的某样东西,命运从来就不会很慷慨的。
祁树礼突然病倒了。
其实我早察觉出他的身体有恙,不仅消瘦得厉害,脸色更是黄得骇人,看上去起码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了有十岁,耿墨池虽然也是病重,但精神状态一直很好,祁树礼却是连精神气都没有了,似乎走路都很吃力,以前他每周都要去做健身或是打打高尔夫球,现在这些体力运动全部取消不说,连一日三餐后的散步都甚少进行。
他好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和摧残,整个人都垮掉了。我总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窥视他,想象着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变得如此虚弱憔悴,能有什么事呢?而他似乎有意在回避着我,虽然同住一个小区,隔湖相望,却很少碰面。我觉得我跟他之间蒙上了一层不明的阴影,这次我敢保证,不是我的原因。
终于在一天午饭后,我在林荫道碰到他,忍不住问:“Frank,你最近是怎么了,气色很不好,也瘦了很多,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他当时正准备出门去,听见我问他,回头瞟了我一眼,目光凉凉的,让我的心底猛地一颤。“没什么,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搪塞着,转身又要离去。
“Frank,”我试图跟他深谈,“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瞒着我,现在我跟你之间应该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他很勉强地给了我一个微笑:“你多心了,我真的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我不希望你有事。”
“谢谢!”他站在风中看着我,目光柔软得让人无法相信他就是过去那个叱咤风云的祁树礼,眼前的这个人面色无光,勾着背,那么的苍老不堪,这就让我可以确信,他有事。
“考儿,遇见你真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转身离开,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林荫深处。
一个礼拜后,祁母在湘北病逝。
祁树礼带安妮回去奔丧。我也随行。因为妹妹白葳交了个西班牙男友,这次带回来准备订婚的,我很想看看我的这位洋妹夫,一路很顺利地到了湘北老家。出于礼节,我还是去灵堂拜祭了已经作古的祁母,毕竟死者为大,再说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何苦再跟自己过不去。但是祁树礼会不会这样想我不知道,整个拜祭过程他都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按习俗,他应该披麻戴孝的。
因为他是祁母唯一的儿子。
但是他没有。
这时候我隐隐觉得,他还是没有原谅自己的母亲。午饭他没有跟祁家的亲友吃,打过招呼,带着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们还没进门,就听到家里笑声不断,我一进去,全家人都围了过来,妹妹白葳更是抱着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则腼腆地跟我打招呼。母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张罗出一桌的佳肴,都是我爱吃的。父亲询问我在长沙的情况,还跟祁树礼说,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两个字,显然在他们的意识里,祁树礼已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饭后已经是下午三点,祁树礼带安妮到银湖边上散步,我跟在他们后面。银湖美丽依旧,只是可能是冬天的缘故,湖边行人稀少,甚觉冷清。我望着微波荡漾的湖面,心痛到无以复加,祁树杰,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吗,你到死都惦记着的小静来了,还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还有这一天,你会舍得葬身湖底吗?
安妮看不到,却很激动,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边一棵大榕树时,更加激动得泪流满面,显然她记得那棵树。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苍老的树干,犹如抚摸自己沧海桑田的心。“就是这棵树,我跟阿杰在上面刻过字的,”她把脸贴近树干,好似在找寻岁月流逝的痕迹,“怎么找不到了呢,明明刻过的,哥,你以前看着我刻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树礼若有所思地说。
安妮回过头,眼中满是疑惑:“包括爱和恨吗?”
“是。”
“可你为什么不能放下对你母亲的恨呢?”安妮一针见血。
祁树礼答:“那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Frank,”我走过去看着他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连小静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对很多事情都放开些,也许不会觉得那么累,这是你过去跟我说的。”
祁树礼别过脸,“你不懂,完全不懂,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何其的惨烈,小静也不会懂,你们都不懂!”他自言自语,掉头就走。
我定定地看着他走远,孤独的背影衬着如血残阳在林荫深处忽明忽暗,感觉是那么的悲凉、仓促、无奈、留恋……仿佛是一部电影的尾声,最后总是主人公或回头或决然地消失在镜头里,我的心猛地抽搐,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也要消失了吗?
祁树礼在湖边的一家宾馆下榻。我因为要照顾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过晚饭后,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树礼的房间商量次日的行程。
“还是先去看看父亲的坟吧,这么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静。”祁树礼说。我同意他的意见,“那行,先去你父亲那,然后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惫地斜靠在床头,欣慰地看着我,说:“你长大了,懂得接受别人的意见了。”
“我都三十好几了,才长大啊?”我笑。
“有的人一辈子都长不大呢,”他拍拍旁边的枕头,示意我坐过去,“你不知道你以前的脾气好犟,无论我说什么,你从来就没听从过,那个时候的你啊,浑身带刺,尖锐得谁都不敢靠近你。”
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只是笑。
他起床想过来拉我,刚站起身,却突然浑身抽搐跌坐在床上。“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跳起来扶住他,却见他脸色煞白,双手揪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得缩成一团,“药……快去拿药……”他伸出一只手指向行李间,“在……在那个蓝色大行李箱里,白色的药瓶……”
我连滚带爬地奔进卧室的行李间。
“我不会离开你的,永不……”祁树礼服药后缓过来了,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让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你听,我的心在跳,记住,考儿,是为你在跳。”
“Frank……”我揪着他的衣领,哭得像个孩子。
次日起得很晚,祁树礼不再忌讳在我面前吃药,他没有过多地解释昨晚突发的状况,只是说前阵子到医院检查了下,查出有胆结石,可能要开刀。“不碍事的,只是个小手术而已,”他安慰我说,“回长沙后就会动手术。”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说:“别告诉安妮,免得她担心。”
用过早餐我们直接去了祁父的墓地,回来时又去了一趟祁家的旧宅,祁树礼带我去过,那个老妇人还在。祁树礼说她是他们家以前的邻居,他小的时候还是她帮忙照看的。安妮在门前的两棵桂花树下站了很久,抱着苍老的树干,嘴里在念叨着什么,潸然泪下。我怕她太伤感想去拉开她,祁树礼拦住我说:“让她去吧,这么多年在外面流浪,她是想得太厉害了。”
可我远远地看着她抱着树独自缅怀垂泪的样子心还是很疼,这个孤独的女孩,这个一度忘记过去的可怜女孩,她难道不知道,年华这个东西是流淌着的,逝去的年华任谁都唤不回来,要不怎么叫似水流年呢。
接着我们又去了仙人谷,因为是冬天,漫山遍野一片苍黄,凛冽的寒风在山谷间呼啸,仿佛无数个厉鬼在哀号,一眼望不到边的野草被四面八方呼啸来的山风扫荡得巨浪翻滚,真是奇怪,刚才在山谷外面还是微风徐徐的,怎么一到这山谷就狂风大作,是得道的那个老仙人在思念故乡吗?
安妮不要我们相陪,一个人摸索着走向草林深处,她穿了件红色羊绒短大衣,系着浅咖啡色的围巾,长发翻飞,背影决绝,迎风前行的样子简直可以入画。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在想,她是想寻找儿时失落的那顶草帽吗?她怎么就不明白,丢失的东西一旦真的丢失是再也找不回来的,纵然能找回来也决不是原来的样子。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她开始在摆脱着什么,是摆脱过去还是摆脱现实我不得而知,但以她一贯的个性,不是让自己伤心就是让身边的人伤心,最后的结果肯定不是我们想要的。
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我们在酒店用完餐就回房间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赶回长沙,祁树礼的胆结石好像疼得更难受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做手术。临睡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责怪我怎么不多住几天再走,白葳难得回来一趟。“树礼身体有点不舒服,得赶回去检查身体。”我搪塞说,不敢说是做手术。
母亲马上追问:“哪里不舒服啊,要不要紧呀,这次回来我就觉得他的脸色很不好,人也瘦得不像样子了。萍萍不是我说你,你也多关心关心他,别只顾自己,这么多年了,他对你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的,这样好的男人你上哪儿去找?”
母亲的话很尖锐,我没敢吭声。
她就继续在电话里数落我:“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遇见一个好的就安下心来过日子,别一天到晚瞎折腾,你这个年纪已经折腾不起了,跟你同年的那些个同学,孩子都上小学了,你倒好,连个正式的归宿都没有,你说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放得下心?”
“好了,妈,我知道了,我听你的就是。”
我连忙打断母亲,挂掉电话,怕她一说下去就没个完。祁树礼从浴室洗完澡出来,一边系着睡衣的腰带一边问:“你妈跟你说什么,瞧你这样,这么不耐烦。”
“她说我同学的小孩都上小学了,我还在玩,她怕我人老珠黄了没人要。”
祁树礼牵过我的手:“怎么会没人要呢?我不就想要你吗?是你一直不给我机会而已,至于孩子……”
他不说话了,目光忽然变得黯淡。
我知道,他想起了在西雅图那个被米兰踢掉的孩子。
良久,他终于渐渐平静:“想想有几年了?九年吧,我爱了你整整九年!从未停止过,我这一生失去过那样多,而唯独你,无法从我的生命中剔除,就如他在你心中无法剔除一样。其实你不知道,我一边在爱你,也一边在挣扎,挣扎了很久,还是无法让自己少爱你一点,更没有办法去爱别人,即便旁边的人再年轻,美若天仙,我也没有办法的。我什么都给了你,就再也给不了别人。就如阿芷,除了给钱我不知道还能给她什么,后来碰上安妮,她不缺钱,我就更不知道给什么了,利用跟她结婚报复你,其实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没什么给她只好给她婚礼,我想借由这婚礼能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但你说我如果跟她结婚就生不如死,我吓住了,因为还没跟她结婚,我就已经生不如死,失去你,被你怨恨,我只能是生不如死……”
这样长的一段话,没有办法让人不动容。
但是我无能为力,只能跟他说:“对不起,我给不了你要的。”
他说:“我想要的并非如你想象,我只要你好好的,过得幸福,至少比我幸福,那么,我还要什么呢?”
“爱一个人真的就是想让他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予的。”
“可是有时候也想让自己幸福的,这幸福却只能你给予。”
“就算是怜悯,你会给予吗?”
“比如此刻……”
有些伤感,有些惆怅,谁能给谁幸福?我落寞地望向窗外,有一扇窗户没关紧,湖风吹起落地窗帘,露出落地窗外繁华的湖岸灯火,每一个角度都美轮美奂,让人无法抵御。
而他已经拥紧我,用下颚摩挲着我的额头,温情异常。我抬眼看他,立即被一双闪烁着炽烈光芒的眼睛灼到。我能给他幸福吗?就算是怜悯?
我挣脱他,起身欲离开。
他拉住我的手,梦呓一样的:“考儿……”
“明天一早还要赶回长沙,我得去休息了。”
“我知道,还是因为他。”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
“一个晚上而已,有那么难吗?”
“Frank,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的。”
他不理会,起身又拥住我,“我知道,一直就知道!”他很固执,又很坚忍,抱着我不肯撒手,“可是考儿,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很想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是更早地相遇,没有人比我早,耿墨池都不行。”
他又说:“希望来世,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唯一。”
我瞪大眼睛,被他紧握着的手心忽然开始发冷,那寒意一直渗入心脏,由此迸出强烈的疼痛,让我无法抑制,全身都在发抖。
这样的话,一个人跟我说就够了,为何他也来说?
如果真有来世,我又要把自己劈成两半不成?
今生就纠缠得够呛,来世还要这样?
他以为我很冷,扶我到床上躺下,拉过被子紧紧地将我裹住,像裹一个婴儿。然后轻轻地低下头,吻我的发鬓……没有办法拒绝,只能任由着他。激情燃烧的夜,我没有化茧成蝶,反被他的热烈又裹了一层茧。今生我都没有办法摆脱这自缚的茧,而他怎么还是不明白,这么多年啊,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属于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男人,一直是他的,哪怕心灵和躯体短暂剥离,也还是他的。
我将头埋进被子,感觉像缩进壳的蜗牛。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有婴儿的哭声,循声找去,发现在一片繁花丛中躺着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孩子,粉色的肌肤表明刚刚出生,挥舞着小手小脚哇哇大哭。我迟疑了下,正欲离开,那孩子忽然说话了:“妈妈,别丢下我……”
我吓了一跳,心想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说话,一定是妖怪变的,赶紧跑。我夺路而逃,那孩子的哭声却一直跟在身后,四周也变得越来越黑暗狭窄,等我停下来喘气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一个悬崖边上。正想掉头往回跑,却猛然发现孩子就站在我身后,张着小手叫着“妈妈,妈妈”朝我蹒跚而来,我吓得大叫一声,脚下一滑,跌进了万丈深渊……然后我就醒了,满头大汗,祁树礼被我惊醒,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昏昏入睡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昨夜下了雪。窗外已经有树梢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绒。隐约还有小孩子在远处嬉闹,打雪仗。笑声清脆悦耳。
湖边的雪景是很美的,但我无心欣赏,想起昨夜的梦仍然心有余悸。在回长沙的车上,我将梦境说给祁树礼听,他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我一头雾水。
“好事啊,老天有眼,看来这回我是真的修成正果了,哈哈……”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像捡了个宝。坐我旁边的安妮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她的哥哥在发什么神经。
“考儿,凡事只要心诚啊,”祁树礼像是大彻大悟了似的,说,“我想我的诚意感动了老天,终于让我们祁家有后了。”
我立即明白过来,有几秒钟的失神,孩子?我顿时有些心慌意乱,视线模糊起来,车窗外的景致笼罩在一片水雾中,虽然是冬天,但山野的风光却很好。轻盈的雪,纷纷扬扬,青山碧水,稻田无边,随处可见山坡竹林,恍惚中梦境里的繁花小径真实地展现在我面前,这是一种强烈的预感,梦或许会实现?我问自己,如果上天真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怎么办?
正想着,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耿墨池家的电话,我一接听却不是他的声音,是他的保姆打来的,在电话里语无伦次:“白小姐,快来,出事了……耿老师他……他……”
“他怎么了?”
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他……他心脏病发作了……”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留住他离去的脚步。
我不是上帝,我留不住他的脚步。而我曾经失去过那样多,那样美好的一切,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再找回。所以,我不敢再奢求什么,我只要他好好的存在着,只要他让我知道他还存在着,站在世界的这端,遥望他在另一端,只要知道,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命运始终如一的残忍,连最后的一分企望都让我落空。老天把他最后的存在都要夺走。此刻我站在病房外精神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什么。
旁边,主治医生毕恭毕敬地在跟祁树礼说:“祁董事,我们都很尽力,这次能逃过一劫,很大程度上都靠他内心的意志,他并不想死……”
“废话!谁愿意死啊?你愿意吗?”祁树礼立即翻了脸,气势汹汹地吼道,“我要的不仅仅是你们尽力,我要你们救活他,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医生低着头,战战兢兢,想辩解什么又不敢开口。
我叹口气,走过去把手放在祁树礼的肩上,说:“不要怪医生,生死有命,岂是人为可以控制的,你的心我了解,他也了解,我们都了解。”
“不,不,你不了解,”祁树礼连连摇头,焦急异常,“他必须活下来,只有他活下来,你才能很好地活着,如果我……有什么事离开,他是唯一可以给你照顾和关爱的人……”
我没理会他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医生这时候又说:“请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我号啕大哭。祁树礼怎么劝都劝不住我,他的胆结石看样子又有发作的迹象,一直捂着胸口,后来可能是疼得太厉害了就一个人回了家,留了两个人在陪着我。我把他们都赶走了,独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耿墨池醒过来了。
我还是不能去看他,医生进进出出,在给他做各种检查。
他的保姆这时也过来了,问起发病的原因,保姆说,是他太太去闹的。
“他太太?米兰?”
“是的。”
“她闹什么?”
保姆摇头,又说:“不清楚,只听到他们在争遗嘱什么的。”
“没错!”祁树礼刚好走了过来,背着手,神色很冷酷,“米兰逼耿墨池修改遗嘱,她知道耿墨池一个子儿都没留给她,想抢在他咽气前扭转乾坤。”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女人,怎么如此贪婪,就算是想要财产,一定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吗?自己的丈夫多活一天,她都看不过去吗?明眼人都知道,耿墨池不是一个守财的人,他不给她钱,只是想维护自己作为丈夫的最后一点尊严,因为他左手给她钱,她可能右手就给了她的日本情人中田。没有廉耻的女人!
我直奔米兰下榻的酒店。可是在酒店门口,我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一辆救护车被人群围着,一个满脸是血的长发女子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进救护车。我的心一紧,挤过去想看个究竟,伤者的脸没看清,却看到了她指间的硕大钻戒,不用问别人,我已经知道她是谁。
我傻了似的站在人群中,目睹救护车呼啸而去,感觉不到悲伤或者焦急,只觉得一颗心像灌了铅般,沉重得就要窒息。
我怎么能够轻松得起来?
开怀大笑吗?
我做不到。
是谁做的呢?
我不知道。而颇具讽刺性的是,接米兰去医院的急救车正是白树林医院的,她跟他的丈夫躺在了同一家医院。我将这事告诉祁树礼,他表现得很平静,只淡淡地说了句:“这种女人,不会有好结果。”末了,又补充一句,“别告诉耿墨池。”
晚上我终于可以进特护病房见耿墨池。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鼻腔中插着氧气管子,床边的架子上挂着输液瓶。
他的脸很平静,见到我时还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你走,我没事。”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这么痛苦。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刻也是好的。因为跟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珍贵,值得我用全部的记忆去收藏。他却一直让我走开,走开。原来他也是个狠心肠的人,挣扎到最后,什么都无能为力,只是让我走开!
我不走,扑在床沿,握着他插着针管的手,就是这双手,曾经无数次地被我抚摸过,还是那么的修长,却因为过于消瘦,指关节的骨头突兀得触目惊心,“别让我离开你,也别为难自己,什么都不重要了,真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放手吧,让自己轻松点有什么不好?”我将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说。
他无助地望着我,长而悲地叹口气:“如果米兰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会这么对她……本来我将她以后的生活已经作了妥善安置,足可以让她的下辈子衣食无忧,没想到她并不满足,竟然逼我修改遗嘱,我本不是个在乎金钱的人,可她实在太贪得无厌了,她拿着我的钱自己挥霍还说得过去,可是她,她……你能理解的,这对我是一种耻辱,纵然我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她也没有权利让我到死还戴绿帽子,我也没有义务拿钱给她和中田花天酒地……”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很重。
我连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何必呢,不就是钱吗,给她就是……让自己解脱吧,你难道到死还要被她缠着吗?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的?”
他说:“那你就错了,考儿,我不久于人世,只要躺进坟墓就可以彻底地摆脱她,至于我的心,从来都是自由的,因为她从未拥有过我的心,她没资格,她不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后的祁树礼,期望他能帮我劝劝,可是祁树礼开口却说:“你说得很对,不能这么便宜了她,否则她会以为这个世界全是以她的意志而存在,何况她还是把钱拿去给小白脸花,凭什么!”
我瞪他。他没理会,继续说:“你现在的身体很虚弱,不要太为这件事烦心,我敢保证,她不会从你这多拿走一分钱,她也必定跟你离婚!”
“不劳你费心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能处理好。”
耿墨池感激地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我,伸手轻抚我的额头,虚弱地说:“她最近瘦了好多,还烦你多照顾她一点……她这个人呀,从来不会怜惜自己,Frank,我把她交给你了,相信你能让她生活得很好的,对吗?”
我看了看祁树礼,立即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他眼眶陡然通红,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悄然淌下,他当着他昔日的情敌淌泪?
“你不要说这种话,现在还不知道谁能最后留下来照顾她呢?”他说着我不懂的话,目光无限眷恋地停留在我的身上,“她爱的是你,纵然我再怎么对她,她也不会把爱从你身上转移过来,我已经尽力了,觉得好累……”
我低下头,什么都不想说。
出了病房,我在医院的电梯门口跟米兰狭路相逢,我这才知道她伤得不轻,头上脸上全蒙着纱布,只露出一双美丽空洞的大眼睛。要不是她拦住我,我是断然认不出她来的。
我们相互对视着,杀气腾腾,大有决一死战的意味。我不太明白她怎么能用如此仇恨的目光刺杀我,难道她以为是我叫人弄伤了她?
米兰痛苦地扯动着嘴唇,想对我说什么,却因为刚刚缝过针无法张嘴说话,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我身边昂首走过去。我转身正想进电梯,却猛然看见祁树礼就站在不远处打量着米兰,他很“欣赏”地目送米兰远去,嘴角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此君的表情无疑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我却是太熟悉不过了,每当他用那样的目光去打量一个人时,这个人八成就有麻烦了,或者说已经有了麻烦。
“你是不是做得太狠了?”我走过去责备道。
“没事,伤口不是很大,我已经派人从韩国请来了最好的整容师,”他若无其事地瞟了我一眼,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妥,“可能要花我几十万呢,我保她旧貌换新颜,整出来的样子比那些个韩国女明星不会差到哪去,到时候只怕她感激我都来不及。”
说着他居然还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像他做的是善事,末了,又补充道:“我就是看不得她那张嘴脸,贪得无厌,贱!”
“可这不是君子所为!”我还是觉得不妥。
他冷笑:“君子?考儿,你跟我相处也有这么些年了,我何时称自己是君子?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好’只是对你而言,撇开你,杀人放火我都不在话下。”
我横他一眼,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有个不好的消息,想告诉你。
“什……什么消息?”我本能地缩了下。
他看着我,眼神透着悲凉和无奈。
我一看他这样子就急:“什么事啊?你快说!”
他叹口气:“从新西兰传来消息,Steven他……他母亲病危……”
我用所有报答爱
耿墨池的病情时好时坏。
又先后两次进了抢救室。
我更加不敢将他母亲病危的消息告诉他。
有一天他的状况较好时,对我说:“我这几天老做梦。”
“你都梦见什么了?”我故作轻松地问。
“我……梦见我母亲了,”他神情恍惚,嘴角微动,吐出每一个字都很吃力,“她可能不太好,躺在床上,不停地朝我招手,我……我忽然好想见她,算算看,我已经半年多没去看过她了……”
我瞅着他发愣。脑子里反复闪现耿母端庄优雅又伤感的面容,在新西兰相处的那一个多月,她如圣母般的美丽和慈爱让我倍觉温暖。我甚是感叹,难道他们母子有心灵感应,这边病入膏肓,那边也生命垂危?
忽然觉得他们母子好可怜。
一个在海外郁郁寡欢了半生,一个被病痛折磨至今,彼此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莫非是老天的蓄意安排?莫非他们母子真要到天堂去相聚?
他何其的敏感,我六神无主的样子让他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犀利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疑惑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抬起头,躲躲闪闪,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有些不悦:“怎么了,有什么事就干脆点,干吗吞吞吐吐?”
我知道瞒不住了,心一横,支吾着说:“前两天,从新西兰传来消息,你……母亲她老人家……”
“别说了,我知道!”他打断我,闭上眼睛,眉心都在跳,“她……过了,是不是?”他低声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又是一场空前的灾难,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内心山崩地裂般的声音。
“不是,还没有,她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知……知道了。”
耿墨池喃喃的,泪光闪动,强忍的悲痛又怎么藏得住。他扭过头,想必是不想让我看见他脆弱的样子。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你没事吧?”我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让我静会儿就好。”他蠕动着嘴唇,像在说梦话。
我只得离开,轻手轻脚的,生怕刺激到他。
一个护士刚好进去给他量血压。
我还没出病房十米就听到护士冲出门来大叫:“不好了,快叫医生,308号病床心跳停止……”
安妮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
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祁树礼伤心欲绝:“难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多余的吗?”
安妮只是答:“我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
“没有人把你当累赘,这阵子因为你哥哥的状况很不稳定,所以忽略了你,难道这就是你弃我们而去的原因吗?”祁树礼的声音都在颤抖。
安妮看不见她哥哥,但目光终于还是有些不忍。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阵子她很少到医院探望耿墨池。而且听保姆讲,她经常一个人坐车出去,去哪里了,去见谁,没人知道。祁树礼想问个明白,她却别过脸一声不吭地摸索着上楼,重重地关上了卧室的门。我和祁树礼面面相觑,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环顾富丽堂皇的客厅,竟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和阴沉。
我在内心还是责怪安妮的任性,她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在死亡线上挣扎得有多痛苦、多艰难,那次心脏停止跳动达十分钟,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才恢复生理运转,在医学上称得上是奇迹了。可即使从上海、北京请来最好的心脏病专家,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对他进行观察和检测,但若离开那些仪器和管子,他一分钟都活不下去。
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就在他昏迷后的第四天。
每天,我都趴在病房的玻璃窗户上,看着他靠用机器维持着脆弱的生命,看着床边的各种仪表不断显示的不同的数字,我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千辛万苦啊,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的从前,到了今天却都是枉然。说什么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久,是他放弃,还是我坚持不了,到了现在时光的钟摆突然就止步不前,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永恒”,我宁愿不要!
但我没法恨他,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可怜的人,生命的存在,如今对他而言只是仪表上闪烁着的枯燥的曲线,现实世界实际已经远离他,而他却浑然不觉,他知道他母亲离世了吗?他睡得那么沉,是不是又做梦了,他又梦见他母亲了吗?
很想大声呵斥他:耿墨池,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即使你会在西雅图的那块墓地里等着我,可漫漫人生,凄凉无边,你要我如何可以撑到那一天?我什么都答应了你,什么都满足了你,甚至做了你一天的新娘,可是你连最后的存在都给不了我!
新西兰。惠灵顿。仰望天空的地方。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原来,已经这么久远。远得成了前世的废墟。而我站在玻璃窗前,几乎没有望他的勇气,我这样懦弱,这样在意他的存在,发狂一样的在意。可是怎奈何曲终人散,我和他的这一辈子,终于还是完了。无法容忍,不能接受,他竟以如此沉默的方式离开,还说什么如果实在不忍,就让我转过身,他自己其实比我更不忍,所以才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可是闭上眼睛我就不心碎了吗?他闻得到我泪水的气息,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这样让我心碎!
可是,他昏迷的第七天。我还是趴在玻璃窗上看他。
“我们都输了。”米兰突然走了过来。事实上她站在一旁已经观察我半天了,我伤心无助的样子应该让她觉得很痛快。
“我们谁都没得到他,不是吗?”她淡淡地说,头上的纱布已拆除,一张脸陌生得让我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米兰。
“你怎么会来这儿?”我恍惚问了句。
“我是他太太,我不来谁来?”
这个时候她倒想起自己是他的太太了。
我别过脸,懒得理她。
“听说耿墨池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米兰直奔主题,也不看我,望着她的丈夫自嘲地冷笑,“他对你真是爱到骨子里了,同样陪他睡觉,我什么也没睡到,你却睡到了天文数字的财产。”
“米兰!你够了没有?他是你的丈夫!”
米兰哼了声,冷笑:“丈夫?谢谢你提醒他是我的丈夫,可是我好像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妻子。”
“那你为什么嫁给他?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他现在躺在这里,你心里很好受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他?你以为只有你知道爱?如果我告诉你,我对他的爱不会比你少一点,你信吗?你信吗?!”她嚷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像个泼妇,“没人相信我,所有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个只认得钱的人,我既然已经是你们眼里的婊子,还有必要给自己立贞节牌坊吗?”
“你相信报应吗?”我忽然问道。
米兰一怔,不明白我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我信。”我望着她说。
米兰嘴角动了动,在思索怎么反击我。正僵持着,一个护士突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跟我说:“白小姐,快去,祁董事被送进急救室了……”
我脑中嗡的一响,四周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连转过头去的力气也没有。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乱跳,头晕目眩得就要跌倒。
“报应来了!”米兰眉开眼笑。
祁树礼的胆结石让他痛得昏死过去,这些天,他一直在强忍着病痛,整天捂着胸口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被迫住进医院。院方组织了强大的专家组给祁树礼会诊,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躲躲闪闪的,见到我总是满脸堆笑地说:“白小姐,你尽管放心,祁董事的病不碍事,只是个小手术,一做就好。”
“那你们怎么还不做?”
“马上做,马上做……”
我总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这下好了,两个男人都进了医院。
他们还真是有缘,在彼岸春天作了数年的邻居,在日本也是,后来到了西雅图,两个人还是邻居,现在倒好,连住院也一起,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而像约好了似的,祁树礼手术刚做完,耿墨池就醒过来了。
他看上去非常虚弱,不能说话,鼻腔中还插着氧气管子。我不能进去看他,远远地站在玻璃这边朝他挥手,他看到了,死而复生般,眼中竟有流星划过般的光芒,他依稀眷恋地看着我。笑容像花儿一样地在嘴角徐徐绽放。
我的脸贴在玻璃窗上,也朝他露出同样的微笑。
我不想落泪,我只要他记住我的笑。
但我的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感觉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冲他笑。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制心中的痛楚。
他在我脸上看到了坚忍的力量,依托着这力量,他又奇迹般地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两个礼拜后,他居然能下床走动,也能到花园里晒晒太阳了。而祁树礼手术后也渐渐痊愈,这两个昔日的劲敌经常在一起晒太阳,说笑聊天。我很少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他们也好像不欢迎,一见我过去就岔开话题。
“男人的话,女人最好不要听。”祁树礼故意气我。
我嘲笑:“哟,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都快拜把子了吧?”
耿墨池说:“正有此意。”
“我们连血型都是一样的,拜把子绝对没问题,”祁树礼笑着看我,目光闪了闪,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从眼底掠过,“你当证明人如何?”
“我才不干呢。”我扭头就走,身后传来两个男人爽朗的笑声。冬日的阳光让这个世界很温暖,虽然阳光普照,我怎么感觉一片黑暗?是因为刚才祁树礼眼底一闪而过的忧伤吗?还是这恍惚的日光让我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转眼元旦到了,祁树礼提议回家过节,耿墨池非常赞同。“死在家里怎么也比死在医院舒服。”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在回家之前,我很担心安妮的态度会刺激到耿墨池,他还不知道安妮要搬出去的事,每次问起她怎么没来医院,我总搪塞说她到上海那边检查眼睛去了。但很意外,安妮见到耿墨池的态度非常平静,对祁树礼也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悬着的心落了地,看来她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人。
耿墨池邀请祁树礼到在水一方吃午饭,客厅的墙壁上悬挂着刚刚过世的耿母的遗像,是我帮着布置的,祁树礼连忙上前鞠躬上香。遗像中的耿母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尖而小巧的下颚微微向上扬,杏眼含情,笑如新月,逼人的高贵气质让人不能不相信这世间确有美人的存在。如果不是遗像下的祭台上摆着的白色菊花提醒来者,谁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已经不在人世。
我久久伫立在遗像前,淡淡的菊花香沁人心脾。
数年前在上海的夏宅中闻到过的菊花清香,恍若已经隔世。我知道耿母喜欢菊花,所以才在她的遗像下摆满菊花。那遥远而芬芳的记忆,正如这洁白的菊花,一朵朵绽开在往事里,那些人,那些痛,那些笑,那些泪……一幕幕呼啸而过,生离死别,终于可以像此刻这样,淡淡地从容面对。
“这是我母亲四十多岁时照的,她本人很喜欢这张照片。”耿墨池跟祁树礼介绍说。
我回头看了看他的脸,竟发现他跟他母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高贵含蓄,一样的寂寞冷僻,连眉目间隐忍的忧伤都完整地遗传下来了。
他又说:“过几天继父就会把我母亲的骨灰送回来,她在海外郁郁寡欢了半生,做梦都想回故乡……”
我问:“选好地方了吗?”
“不用选,早在二十年前,我母亲就说过死后要葬在落日山庄。”
他这么说着,眼中又似有泪光闪动:“那是她跟我父亲相守过的地方,她的心和灵魂二十年前就葬在了那里……还记得落日山庄后花园的那棵海棠树吗?我父亲的骨灰就葬在树下,死后要将骨灰也埋入树下是母亲改嫁给继父时唯一的要求……”
……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母亲好像从来没真正快乐过,她一直忘不了我父亲,继父也是没有办法才把她弄出国,可是好像很失败,母亲心里一刻也没停止过思念,她在国外生活得很不快乐,比在国内更抑郁,我继父倾注了半生的心血也没能得到我母亲的爱……他常跟我说,他一个大活人竟敌不过一个入土的人,他这辈子很失败……”
“是很失败!”坐在一边的祁树礼忽然插话道,“而且这种失败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活人争不过死人,一点都不稀奇。”
我吃惊地看着他,隐隐地感觉他话里有话。期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却别过头,把脸朝向外面盈盈的湖水。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是想说如果耿墨池走了他同样争不过他,因为我的爱根本不可能转移到他身上,爱是可以超越生死的。
“你说人怎么这么固执,总喜欢飞蛾扑火,明知道得不到的东西舍了性命也不想放弃。”祁树礼回近水楼台时拉我到外面的湖边说话。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
他看着我,目光飘忽:“谁都知道爱之艰辛,爱之遥不可即,可是这世上从来就不缺像耿墨池继父这样为爱赌掉一生的人,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他起码给自己也给对方一条生路,问题是感情这东西一旦付出就收不回,看到深爱的人一辈子不快乐,最后郁郁而终,那种痛苦恐怕比让他自己去死还残酷。
“我这一生的爱,终于还是没有个善终,终于是完了,命运这样干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来斩断我的痴迷,知道吗,考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乎跟你有过的那个孩子吗?并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更在乎的是你!哪知到了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恨到了尽头,再没有力气恨了。而爱,就成了游荡无所依托的鬼魂,没有人接受,没有人在意……
“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一个鬼魂,可以依附在心爱的女人身上,无论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我都想依附在你身上,或者,依附在你所爱的人的身上,挣扎了这么多年,我如何能放手?我比不得耿墨池,他至少得到了你的爱,就是走也没有遗憾,而我什么都没拥有过,教我如何甘心?”
寒风萧瑟的湖边,祁树礼一直都在说话,像在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想到耿墨池继父对耿母的那份无望的爱情竟如此强烈地刺激了他,更没想过这种刺激或许会改变一个人对自己原有思想和情感的坚持。
他眼神中的坚定突然让我害怕。
这个男人,他到底要怎样才能甘心?
四天后,耿墨池的继父夏牧野带着耿母的骨灰如期来到长沙。他没有入住酒店,或是和养子同住,一来就直接去了落日山庄。耿墨池随后也带着我和安妮去了山庄,祁树礼因为美国那边的公司有事等着他处理,没有同行。
我们到达山庄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气温骤降,天空阴暗晦涩,乌沉沉的云低得仿佛天都要随时塌下来。北风一路呼啸,往人身上卷过来,刮在脸上,感觉像刀子。我虽然穿了大衣,但仍旧冷得打抖。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光线太暗,落日山庄早早就亮起了灯。有几年没来过了,房子看上去年代更久远,客厅空阔似殿堂,家具陈设老旧,走进去觉得像博物馆。好在壁炉里还生着火,感觉还是很温暖的。
午餐,大家都没什么胃口,杨婶辛苦弄出来的菜,很多都没动筷。一用过午餐,夏老就捧着暗红色骨灰花瓶来到后花园,万分不舍地将苦守一生的爱情葬在海棠树下。刚填上土,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还没到傍晚,整个山庄都披上了银装。
夜里,风雪交加。耿墨池站在卧室窗户前,看着后花园那棵被大雪压弯了枝头的海棠树,一句话也不说,自顾闷闷地抽烟。窗户是开着的,风雪卷进房间,我要去关窗户却被他制止:“不要关,让我看着母亲……”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徘徊着一个“雪人”,看不清脸,我的心却一阵抽搐,夏老还站在树下!从骨灰下葬到现在,可怜的老人一直就没离开过那棵树,一遍遍呼唤着耿母的乳名,摩挲着苍老的树干自言自语:“细细,你该安息了吧,回到了你梦了二十年的地方,你还怪我吗?现在你们终于团聚了,可我呢,我怎么办啊?天意吗?当年你们就是在雪天认识的,现在一团聚,老天就下雪……难道是我错了吗?细细,我困了你二十年,可你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这棵树,你在责怪我不该带你走的对吗?你那么不开心,忧郁了半辈子,我努力了半辈子还是输了,输给了这棵树和树下的一把灰,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夏老就是不肯离开那棵树,没办法,只好叫杨婶找来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雪越下越大,夏老仍不愿离开。我让杨婶的老伴刘师傅在树下燃起一堆火,刘师傅不停地往火里添柴,火越烧越旺,一时间火光通天,雪与火的纠葛在凛冽的寒风夜奏响了一曲爱的挽歌。
在来山庄前,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说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亲耿先知出生于上海旧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独子,备受宠爱,“文革”时耿家受到巨大冲击,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个偏远的茶场,那个茶场紧挨着落日山庄。这个山庄本是当地一个老知识分子的祖业,后这家人被打倒,山庄被“文革”造反派当做了指挥部。耿先知在一次批斗后被关进了山庄的地下室,同时被关在地下室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同是上海下放来的夏牧野,另一个是这座山庄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儿沈初莲被罚给造反派们做饭,也给地下室的“罪犯”送饭,很自然地就认识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个年轻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是沈初莲心里深爱着的是耿先知,她冲破重重阻力嫁给了他,“文革”结束后落日山庄物归原主,耿先知并没随大流回上海,而是坚持留在了山庄。次年,耿墨池在山庄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岁时,耿先知英年早逝,抛下爱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个原本幸福的家瞬间坍塌。在上海经商的夏牧野闻讯后赶到湖南,试图代替耿先知照顾孤苦的沈初莲母子,结果遭到沈初莲的断然拒绝。夏牧野不死心,在后来的四年里苦苦追求着沈初莲,给予她和幼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当时的沈初莲生活相当清苦,为了让爱子墨池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她在犹豫了几年后还是别无选择地嫁给了夏牧野。在离开山庄时,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后要将自己的骨灰葬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夏牧野除了答应也别无选择,因为他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一生都在努力,试图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举家迁往新西兰,却不想还是枉然。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海外孤独了半生的沈初莲终于回来了,去时青春可人回来时只剩一把灰,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对耿先知始终如一的爱情。
这样的爱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经很深了,耿墨池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久远的沉思。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说:“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刚出院,关上窗休息吧,伯母终于如愿回来,她已经安息。”
耿墨池听了我的话,睡在了床上,身子却是僵的。因为屋子里有暖气,窗户一关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地淌下去。我开了床头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一眼望过去,感觉那黑暗如深渊一样无边无际。我心中一搐,最深处有一种绝望似的恐惧,我竟然不敢离开半步。他蜷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里,眼睛疲惫地合上又睁开,声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着没动。
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
他仍然对我置之不理。我的心一阵阵刺痛,仿佛那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我只是疑惑,他为什么忽然不理我?好似很疲惫,他终于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却不敢碰他,远远地缩在一边看着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当我也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忽然在我耳畔说起话来,“考儿?”
我含糊地“嗯”了声。
他确定我没睡,就接着说:“我怎么做都没有希望了,只是……还是不想放弃,我一直想忘了你,如果忘了你该有多好……哪怕能够忘记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两年,我真的已经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名古屋的街上,我碰到一个长相和气质极其像你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之前从来没见过她,我尾随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好像我一生的路都没有那么远,但她终究不是你,我醒过神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明白,我是完了,我是再也忘不了你了。
“于是我就追到了西雅图,因为你,而爱上了那座城市,连死了也想埋到那里。你走后,我一天都熬不过,又追了回来,我撑着一口气没咽,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远远的一眼……但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办法跟你走得更远,原来还希望祁树礼在我走后能替我爱你,疼你……只是现在什么都破灭了,我自己都不能给予你爱和幸福,怎么能寄希望于别人?”
我的睡意醒了大半,支起身子问:“你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睡吧,天都快亮了。”他并不愿意深谈,翻了个身,用冰冷的背对着我。“但愿明天早上我还醒得来。”他又悲怆地说了句。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了,安妮却不见了踪影。
我们围着山庄前前后后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她的人,直到在书房的桌子上发现了她写的便条,我们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山庄。她眼睛看不见,怎么离开的?已经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来落日山庄的头天晚上,我还跟她有过沟通,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不能敞开跟大家谈的,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你说牺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让身边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们是不是都爱我。”
“那还用问吗,你是我们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诚恳的目光打动她,“你的存在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安妮答:“我也爱你们,我也可以为你们做任何事。”
当时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有办法跟她继续谈下去,她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耿墨池也猜测,她肯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果然,回到彼岸春天,安妮当晚就给我们扔了颗炸弹。
她非常坚定地大声对我们说:“我要结婚了!”
过了两天,夏老转道上海回新西兰,我们送他去机场。在长沙逗留的这天晚上,他并不肯跟耿墨池住到彼岸春天,而是一个人住进了佳程大酒店,我想他心里很清楚,妻子已经不在,那么自己跟妻子的儿子之间也就不存在特别的联系了,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维系这中间的关系。但我看得出来,耿墨池对夏老却是尊敬有加,并不因为母亲的离世而改变态度。
我们陪夏老在酒店一起用餐。
席间,耿墨池要他有空的时候常回来走走,夏老长叹一口气说:“我还回来干什么呢?你母亲已经不在了,这里到处是她的生活过的影子,触景伤情啊。”
耿墨池说:“还有我啊,爸,不管你有没有把我当儿子,我却是一直把您当父亲的。当年如果没有您的资助,我绝没有今天……”
夏老吃惊地看着跟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继子,眼圈蓦地红了,嚅动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他沉吟片刻,不无伤感地说:“我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把我当父亲看,在他们眼里只有财产,而唯独你,不是我亲生的却把我当父亲。墨池啊,爸爸又怎么会不把你当儿子呢,这么多年,你也知道的,我对你的重视让我那三个不孝子几次要跟我翻脸……”
“爸,没有必要的……”
“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不能让那几个兔崽子败光!”夏老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你跟他们不一样,不是一个爱财的人,只是……你不喜欢经商,这让我很头疼。”
“爸,我真的不需要什么了,这么些年来你那么费心费力地照顾母亲,我发自内心地感激您,至于这些年您转给我的财产……”
“千万别给那几个混账东西,你就是捐给慈善机构,也别给他们!”夏老斩钉截铁。
耿墨池低下头:“我……都给了考儿,希望她可以帮我打理好。”
夏老点点头:“当然,给Cathy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跟你妈都很喜欢她,而且看得出来,她不是个贪财的女人。钱这东西,取之有道,也得用之有道才行。”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我,恳切地说,“Cathy,我相信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子,墨池……他的身体不好,以后很多事情都要你去出面,为他分担……”
“伯父,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心底一阵发虚。
耿墨池突然插话:“我提醒你,不要想我死后,你转移财产或者捐赠什么的,该捐的我都替你捐了,包括我刚刚建立的一个慈善基金,就是希望可以将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回报社会,这些我都有安排,剩下的你若要转赠给谁,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你已经签字,协议书上写明了不能转赠……”
我舌头打结:“我,我什么时候签过字啊?”
“西雅图签的,你忘了吗?”
“……”
我瞪他,在桌子底下横扫他一脚。
他伸手就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
夏老不知道是没察觉到,还是装糊涂,根本不朝我们看。
次日在机场送走夏老回来,高速公路上,耿墨池将车开得飞快。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感觉是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他却很无所谓地说:“别这么紧张,大不了就是车毁人亡啦,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我不是怕死,我还没立遗嘱呢,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
他呵呵地笑:“你也要立遗嘱啊?”
我说:“当然,怎么着我也是身价不菲啊。”
他点头:“的确,现在谁搭上你,都可以奢华一辈子。”
“所以你要好好的,不能让人占这便宜。”
“……好好的?”
“是的。”
他的车速突然放慢下来,目光呆呆的。
他将车停在路边,开始抽烟。
他说:“跟你讲了,不要再对我抱希望。”
然后他继续发动车,我们一路无话。傍晚时分,车子停在一家餐厅前,我一下车就倒退几步,竟是我们九年前第一次就餐的地方——“邂逅”。
九年了,餐厅的外观上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走进去,里面也还是老样子,红墙木桌椅,朴素的挂画,怀旧的音乐,也许餐厅的老板就是想营造一种怀旧的气氛吧。我一眼就看到《罗马假日》的剧照,奥黛丽?赫本美丽依旧,照片下那个空位也依旧,我们牵着手径直就走了过去。
两人相对而坐。
他问:“怎么,想当公主?”
我回答:“当然,这是每个女孩曾经有过的梦想。”
他露出很不屑的表情:“我就不喜欢公主。”
“因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过王子吗?公主殿下。”
我老实地摇头:“没有。”又补充一句:“我只遇到过野兽。”
眼前一阵恍惚,记忆里的一切仿佛突然鲜活。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同撕开的封印,一切都轰轰烈烈地涌出来。隔了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年的前尘往事,原来仍旧记得这样清楚,可他永远不知道,那些温软的过去,那些曾有的迷情,都是生在我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只能是血流如注。
我佯装埋头点菜。唯恐泪水当着他的面流下来。萦绕在餐厅的是一首经典的英文老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伤感的旋律一直刺到心底深处去,然后从那里翻出绝望。我真的能承受他离去的痛楚?
酒菜上来了,他为我斟满红酒,也给自己斟满,目光始终不敢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他忽然问了个不着边的话题:“听Frank说,你想写小说?”
“嗯,有这个打算。”
“会把我写进书里吗?”
“会……会吧。”
“那我很荣幸!”他目光闪了下,又说,“预备怎么写我?”
我傻笑:“怎么写,那是我的事。”
他假装皱眉头:“不会把我写成恶棍吧?”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笑了笑,“没想到你居然还可以写得出小说来。”
“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前也有写,不过没写过长篇。”
“真是难得,你这个人,做什么都凭一时兴起,从没有具体计划,现在居然也计划写小说……”
“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计划的。”
“也对,很多事情是没办法计划,比如我跟你,谁会想到扯了九年的麻烦还是没扯清呢,我原来是一直想计划甩掉你的。”他如实说,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掩嘴偷乐:“我哪有那么容易让人甩掉?通常只有我甩别人的。”
“通常我也只甩别人……”
“这就对了,两个人都想甩掉对方,不想被对方甩,结果当然是谁也甩不掉谁。” 我盯着他,忽然很泄气,“你真是个无赖,我原本想死后总算可以清静了,不被你吵了,可是你居然要跟我合葬……你就不想想,你若先躺进去,我起码还得活五十年,你要我在外面守望你五十年吗?为什么要给我这种希望呢?”
他瞪我一眼:“你没有理解我的意图!我不是要给你希望,而是给自己希望,希望你在外面好好地活五十年,这样我起码还可以在里面清静个五十年。如果你跟着我躺进去,我岂有一天的清静?做人不能这个样子的,不能只想自己,还得想想别人……”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本来想坚强,反而变得软弱。我的嘴角开始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冰冷的眼泪淌下来,我哽咽着骂:“你……你真不是个东西!可是,可是……”
他答:“可是你爱我,我知道啦,白痴。”
餐厅的角落里有架三角钢琴,不放音乐的时候,就会有专人上去演奏曲子,这时候音乐停了,一个年轻女孩走过去坐到琴凳上开始演奏起来。
“一听就知道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瞅着角落里的女孩说。
“咦,有进步啊,”耿墨池吃惊地瞪着我,“你居然还能听出演奏的档次了,看来我没白‘熏’你。”
我呵呵直笑。他说的倒是实话,如果放在以前,我会觉得那女孩弹得不错,可是自己学了两三年琴,又被眼前这位大演奏家熏陶了这么久,耳朵听“刁”了,一般的演奏一进耳朵我就分辨得出水平的高低。显然那女孩是个新手,有些紧张,好几处地方都弹错了,餐厅的其他客人都没听出来,继续边欣赏音乐边就餐。
耿墨池却听不下去了,他是搞音乐的,最容不得别人亵渎音乐,在他看来弹错音乐就是对音乐的不尊重。他站起来,径直走向那女孩,拍拍她的肩膀,对方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琴凳上。
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耿墨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餐厅保安也疾步走了过来。
这个时候,音乐声响起,只弹了个前奏,保安就止住了脚步,我听出来了,是《爱》的主题曲,凄婉哀绝的旋律流水般从耿墨池指间淌出……全场掌声雷动,“好!”、“好!”,所有的客人都停止了用餐,名家就是名家。
一曲弹罢,很多客人都站起来鼓掌。“再来一首”的呼声此起彼伏。
“好,我再弹一首,”耿墨池欠了欠身,拿过钢琴上的麦克风说,“我把这首曲子送给我的爱人白小姐……”说着他朝我这边挥挥手,全场的目光又转向我,大家善意地笑了起来,又是一阵如雷的掌声。
音乐再次响起,竟是那首《昨日重现》,我顿时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坐着动也不能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昨日重现啊,我们都知道昨日不可能再重现,连今日都无法挽留,谁还能指望昨日,或者是未来?
音乐停止了,掌声久久不息。耿墨池徐徐站起身,回过头,他竟也是泪眼婆娑。先前演奏的那个女孩好像认出了他,追了过来。“耿老师,耿老师,”她跑到我们的餐桌前惊喜得浑身颤抖,“我知道是您,我听过您的音乐会……”
“是吗?”耿墨池微笑着看着她。
“是的,是的,您是我们音乐学院的偶像。”
“音乐学院?上海的吗?”
“是的,我跟您是校友呢。”
耿墨池随和地点点头:“是小师妹啊,弹得还是不错的,就是缺少激情……”
“不好意思,今天在老师面前丢丑了。”女孩红着脸,很难为情的样子。
“没关系,继续努力,你会弹得很好的。”耿墨池说着站起身,朝服务小姐挥了下手要埋单,一个端庄秀气的服务小姐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耿先生,您不必结账了,您给我们餐厅带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我们老板说以后只要您来这用餐,都可以免费。”
“那怎么可以?”耿墨池不由分说就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也没数就放在餐桌上,拉起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
“耿先生,耿先生……”服务小姐拿着钱追了出来。
“耿老师,耿老师,”弹钢琴的女孩也跟着追,“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耿墨池没办法,只好停下来拿过女孩手里的纸和笔签名,我凑过去一看,写的是“用心弹琴”。那女孩拿着签名千恩万谢,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耿老师,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会成功的。”耿墨池拍拍她的肩膀微笑着鼓励道。
我们转身准备离开,突然整个地僵住了,在餐厅的服务台前站着一个美妇人,双手抱胸,仪态万方,尽管刚做完整容,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果真如祁树礼所言,那张脸完美得跟韩国女明星一样。
“她是我们老板。”拿着钱的服务小姐站在我们身后说。
空气迅速地凝固。耿墨池冷冷地扫她一眼,拉起目瞪口呆的我走向门口。
“如果昨日真能重现,你还会有今天的选择吗?”米兰微笑着问。
耿墨池没理她,拉着我继续朝门外走。
米兰继续保持着她优雅的姿势,用目光追杀我们:“如果昨日能重现,我们都不是现在这个下场……”
一上车我就哭了起来。耿墨池没说话,冷着脸开他的车。
我哭泣着重复米兰的话:“如果……昨日能重现,我们都不是现在这个下场。”
晚上,耿墨池在近水楼台这边吃的饭。刚放下碗筷,祁树礼回来了,保姆接过行李,他疲惫地坐到沙发上,第一句话就是问:“安妮呢?”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耿墨池就说:“我们的这个妹妹怕是不属于我们了。”
“怎么讲?”祁树礼一脸倦容,不知道他这次去美国处理什么事情了,气色这么不好,整张脸黄中带黑。
耿墨池望了我一眼,希望我说句话。
“安妮,可能……要结婚了。”我小心地说。
“结婚?跟谁结婚?”祁树礼惊讶得差点跌落手中的茶杯。
“不知道,她没告诉我们。”
祁树礼颓然地靠在了沙发上,气得没话说。
“我们试图跟她沟通,可是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耿墨池说。
“唉,也许考儿说得对,我们是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祁树礼直摇头,看着我们说,“我是不会这么随便把她嫁出去的,不管是哪个混账东西,想娶我祁树礼的妹妹,没那么容易!”
正说着,安妮进门了。她每天都外出,并非祁树礼的司机接送,谁接送的我们也不知道,反正问什么,她就是不说。她眼睛看不见,摸索着径直上楼。
“小静!”祁树礼叫她从前的名字,脸色很不好看。
安妮在楼梯口回转身,扬着脸,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她的哥哥这么快就从美国回来了,似乎有些心虚,“什……什么事?”
祁树礼阴着脸,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你好像有事情要跟我们交代一下吧?”
“哦,就那件事嘛,很简单,我要结婚了。”安妮一句话带过转身就要上楼。
“安妮,你是不是太过分了!”耿墨池看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起身,“对你大哥就是这么说话的吗?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目中无人了?”
“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给任何人交代,我的路我自己走。”安妮说这话时明显的底气不足,搓着手,好似还有些紧张。
“放肆!”祁树礼也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来是我们对你太好了,惯坏了你!”
安妮没再说什么,甩下手袋就奔上了楼。
祁树礼奔过去就要上楼问个究竟,我拉住了他。
他颓然地跌坐到沙发上,大口地喘气,我看着楼梯口两眼发愣:“我们最好有所准备,她带给我们的肯定不只是意外。”
“她会嫁给谁呢?”祁树礼满腹狐疑,“也怪我这阵子太忙,没时间管她的事,明天我就派人去查,看她最近到底跟谁在来往。”
“只要不是陈锦森,她嫁给谁都没问题。”耿墨池说了句。
“哦,对了,Steven,”祁树礼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Smith大夫找到了一种新药,可以暂时缓解你的病情,以让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找到合适的心脏。”
“真的?什么药这么有效?”我一听马上兴奋起来。
“我不是学医的,我怎么知道。”
“还有这个必要吗?暂时缓解?能缓多久?”耿墨池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显得很灰心,“我看你们还是别费心了吧,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怎么能这么讲呢?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还是那句话,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能轻言放弃。”祁树礼说道。
“是啊,墨池,我们都没放弃,你怎么能放弃呢?”
耿墨池无望地看着我们,没说话。
晚上,我还是希望可以和安妮有更深的沟通,敲开了她的门。她好像知道我会去找她,静静地端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等着我问话。这反让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主动变成了被动,很是局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妮先发制人。
她过分的冷静让人有点害怕。我舒口气,鼓足勇气说:“安妮,你总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总把我当小孩子来看待?”安妮抢过我的话,咄咄逼人,完全不让我有任何表达的机会,她仰着年轻娇美的脸孔,慷慨激昂,振振有词,“我尽管是眼睛瞎了,但我没有回到童年,不需要事事经过你们的许可和认同,我有我自己处事的方式和原则。你们对我好,我知道,但你们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有压力,我不喜欢,非常的不喜欢!而且我也不值得你们这样,我……我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谁不想拥有真挚的爱情,美好的生活,我也想啊,可是……荒唐了太久,好像只有毁灭一条路了,如果一定是毁灭,我宁可毁灭自己,而不再让身边的人受伤害……”
“什么毁灭自己,安妮,你在说什么啊?!”
我嚷了起来,她的情绪完全不对头。她惨淡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为别人想过,只顾自己快活,可是真的快活过吗?好像没有……我跟他都是同类,宁可玉碎,也不会求得瓦全,自私到明知道是毁灭,还要固执地去冒险,其实我知道我们是相爱的,他也知道,可是纵然有爱又如何,那就一起毁灭好了,也许下辈子我们都学会如何去爱,去珍惜……”
“安妮……”
“我困了,想睡,后天是我生日,我会把他带来的,希望你们能有心理准备。”说完她就疲惫地靠到了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我从楼上下来,祁树礼正在客厅打电话,待他打完电话,我把安妮要带未婚夫回来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说:“也好,省得我去查了,看她带回来的是谁!”
我虽然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很期待,忙上忙下,将近水楼台布置得一片喜庆,鲜花和气球是必不可少的,当然还有一个从酒店专门定制的高达六层的巨型生日蛋糕。Party的当晚,也没有请其他的客人,都是祁树礼公司的高层和耿墨池圈内的音乐伙伴,大家有说有笑,热烈期盼着安妮带着她的未婚夫来跟大家见面。
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多,安妮才姗姗来迟。身边果然跟着一个英俊男子,戴着墨镜,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我死死盯着那男子,有一刹那神思恍惚,以为自己濒临死境,瞳孔痛苦地放大放大再放大,天崩地裂般,周围的人和物都旋转起来,世界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
陈锦森!
当那颗子弹射进我胸膛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用我的所有报答了爱。
场面太混乱,已经记不起这场厮杀是怎么开始的。
最初的争吵,安妮只是哀求她的两个哥哥:“哥,我爱他,我知道他做过让你们痛恨的事,也伤害到你们,可我还是爱他!我当初答应跟大哥举行婚礼,其实是跟Kaven赌气,他忽然就冷淡我,我受不了,就赌气,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哥哥把财产转到了考儿的名下才冷淡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我给不了他。我们两个都是自私的人,自私到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及别人,甚至是伤害身边的人,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们都明白,拥有是多么的可贵,我们曾经拥有过,可却没有珍惜,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要拥有他,他就是我余生的全部!哥,成全我们吧,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耿墨池坐在沙发上,掏出烟盒,手好像有些颤抖,半天才抽出一支烟来,打了几次打火机才点着,然后闷声不响地吞云吐雾。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沉默的空气中流荡着各种各样看得见摸不着的火球,仿佛随时可以爆裂,甚至窗外流淌进来的清新空气里都有火药的味道。
然后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每个人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举目四望,忽然发现祁树礼不见踪影。
“哥!”安妮挥舞着手叫。
她旁边的陈锦森一副假装平静的闲淡表情。
耿墨池开始喘气,脸色变得煞白,缓缓站起身,一双血红的眼睛如绝望的野兽般,死死地瞪着他任性的妹妹,一字一句吐出:“如果你跟他结婚,你就不再是我妹妹,听明白没有,你不再是我妹妹!”
安妮拼命地摆头:“哥,这是我的选择,请成全我们。”
“我不答应!”楼梯口传来祁树礼暴怒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一阵尖叫,四散逃开。
我惊恐得本能地往后缩,他,他竟然手执一把枪,直直地对准陈锦森。安妮看不见,听声音,她知道情况不妙。陈锦森适时地跟她耳语了句,她明白了,毫无畏惧地护在陈锦森的前面,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表情:“如果你敢开枪,你就朝我开,朝我开!我不怕你,我知道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Frank!”我冲他大喝,“你别乱来,冷静点!”
祁树礼举着枪一步步逼近陈锦森,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如失去血性的杀手:“我没法冷静!她说得没错,我就是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臭小子,如果你敢带走小静,今天我就一枪崩了你!”
安妮,不,小静死死地护在陈锦森面前。
耿墨池也在呵斥:“放下枪,你小心伤到安妮!”
我亲眼看到他过去夺枪,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陈锦森趁乱拉起安妮就往外面跑,祁树礼举起枪就朝陈锦森的背影扣动扳机,但是眨眼工夫,安妮的背影晃到了枪口前,耿墨池大叫一声奔过去挡,他是病人,毕竟没有常人的速度,我比他跑得快。
上中学的时候,我的体育成绩总是很糟糕,一跑步就装病,体育老师跟我说,跑,拼命地跑,就当是后面有豺狼虎豹,结果我还是跑不及格。老师咬牙切齿说,你这个样子,只怕跑死也不及格……
但是这次呢,如果老师看到,他还会这么说吗?
我肯定及格了,当他扑过来,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我就知道,我及格了,我将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在了这一秒。很值。
他什么都来不及,只紧紧地搂住瘫倒在地上的我,鲜红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个人都像傻了一样,只是将我的头紧紧搂在胸前,“考儿,考儿……”
我只觉得我在坠落,坠向无尽的深渊,我紧紧抓着他的肩,感觉自己好似轻盈的雪,无穷无尽地向下落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远,耳畔只有轻微的风声掠过。好痛啊,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令人窒息,身体里所有的温度都随着鲜血汩汩地流失,仿佛坠入了地狱,又好似漂浮在茫茫的海,四处黑得无穷无尽,我陷在那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中,再也没有光明,再也没有尽头。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是挣脱不了,我这一生的爱情终于只能坚持到这一秒。
谁能让爱情不朽
我又在做梦。梦见一个湖,好像很遥远,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想起来了,是数年前我去新疆时偶遇的那个湖,当时我还给它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玛瑙湖。怎么会梦见这个湖呢?我很奇怪。觉得眼前的一切皆可入画,蓝天白云倒映在湖水中,茂盛的水草让湖水蓝中泛着绿,却又清澈见底,一条条活泼的小鱼儿在水中自在地游来游去。但是湖边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我心神不宁地在湖边走来走去,是在等着谁吗?为何如此的忧愁伤感又急不可待?
我确定我是在等人,等谁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来。
等啊,等啊,从日出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日出,终于他来了,不知怎么化身成一只天鹅,疲惫不堪地向我走来,步履艰难,目光凄惶。
显然那天鹅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还没走到我的跟前就歪倒在湖边,我奔过去,抱起他的头,放声大哭:“你怎么才来啊?”
“不,我要走了……”他睁开眼睛深情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已是遍体鳞伤,翅膀下面全是血。“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他忽然笑着说。
“你要去哪儿?”
“去一个你不能去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你要替我活着。”
“你是说你会死?”
“是的。”
“不,你不能丢下我。”
“别……别跟着我……”他扑腾着受伤的翅膀,哀求着说,“也别再等我,你要相信,无论我飞多远都不会把你忘了的……”
“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泣不成声。
“替我活着啊,我说过了的。”
“可是我们还能见面吗?”
“会的,一定会的。”
“真的?”
“你要相信世间总有轮回,今天我们分开是为了来世再见面,即使没有来世,我仍然会化身另外的人来爱你,就如我化身天鹅飞到你的身边一样。”
“你会化身成谁?能告诉我吗?”
“不能。”
“那让我看看你真实的样子好吗?”
“也不能。”
“为什么?”
“因为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命运自有它的安排。”
“那你是谁?”我放开了他,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他不是我要等的人?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挣扎着站起来,晃了晃,吃力地挥了下翅膀,“你只要相信,我就是命运安排到你身边的人,无论我飞多远,也许永远也不会飞回来,但我的爱将永远伴随在你身边,永不离开!”
说完他张开翅膀,腾空而起,缓缓飞向遥远的天际。
我哭叫着追过去,仰望着天空绝望地冲他喊:“告诉我你是谁?”
终于,他在天空回过头来,啊,他的脸!
那是一个男人的脸,是我所熟悉的脸,但隔得太远,我还是没看清那张脸是谁。
他是谁呢?他要化身成谁来到我身边呢?
我无法弄清,不可预见……
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米兰!
她静坐在床边,没有化妆,仍然美若天仙。
我虚弱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呢?”
我确实很虚弱,说话都觉得吃力,又问:“他呢?”
“谁啊?”米兰明知故问。
“他。”
“耿墨池?”
“他怎样了?”
米兰叹口气,直摇头:“你还是只想到他。”
“他到底怎样了?”我心里很急。
“你放心,他还没死,正在做检查,”米兰说着连连咋舌,“真为Frank不值,他为你熬了这么多天,你昏迷了十多天知不知道?他天天守在这里,头发都白了大半,几次吐血昏倒,可就是不肯离开,结果你醒来还是没有问起他……”
我闭上眼睛,眼泪滚滚地落下来。
米兰又说:“他昨天晚上又昏倒了,没办法,只好由我来守着你。”
我扭过头去:“你……怎么这么好心啊?”
“在你眼里,我大概从来没安过好心吧?”她自嘲地笑,居然伸手帮我掖了掖被子,继续说了下去,艰难地、断续地:“你实在是很失败,白考儿,两个男人都这么爱你,却一个都留不住,不过……我比你更失败,争来争去,却什么都没争到,好没意思,谁也没赢谁,谁也没得到谁,谁都是可怜虫……”
“你不是很喜欢钱吗?”
“难道你认为我争的仅仅是钱吗?我不否认我跟他离婚有经济的成分,我想我也没错,跟他一场,得不到人得不到心,起码要得到些钱吧?要不我下半辈子怎么活?再找一个吗?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彻底的不能生了,你想想谁还会要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
我睁开眼睛,看着她:“你……你还有中田……”
“哼!他?……他是看上我的钱才跟我在一起的,确切地说是看上耿墨池的钱!”她倒是一点也不忌讳这件事,悲凉的笑从她唇瓣绽开,“当他得知我放弃丈夫的财产后就再也没跟我联系过,其实我早就应该猜到的,可是人在那样的境况下真的好脆弱,只想有个人能给我安慰和爱……我知道你可能看不起我,没关系,反正我就是这么个人,总是主动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当突然有人对我好时我就迷失了方向,就像当年耿墨池对我提出让我跟他时,我就找不着北了,明知道他是利用我来报复你也无所顾忌。唉,后来我又利用中田来报复他,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你刚才说什么,放弃财产?”
“是啊,我已经跟耿墨池协议离婚了,就在前天。”米兰说得很平静。我却难以置信,一夜之间,她真的有如此大的转变?
可是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谎,整容后的美丽面孔毫无神采,哀哀的,却自有一种痛悟在眼中。她说:“我也是在你为耿墨池挡了一枪后想通的,那天我正在医院做整容后的复查,突然就看到你被推进急救室,浑身是血,他也是,祁树礼也是,两个男人都疯了。问明情况后,我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忽然间觉得人生好滑稽,拼命想要夺取的并非是属于你的,拼命要摆脱的却是命中注定的,这真是个悲剧,我们三个人,都成了悲剧的主角……从来没觉得这么绝望过,包括祁树礼,都很绝望,因为你和耿墨池的感情,就是上帝来了,也奈何不得……”
米兰一直在床边喋喋不休,我睡过去后,她好像还在说。连我的梦境都被她弄得浑浑噩噩,仿佛置身一个空旷的天地,看不到一个人,却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若近若远,如轻盈的风,掠过耳畔。
“考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们都不会原谅我了,可是你们也许不知道,我嫁给他是因为,因为要阻止他对你们的报复和伤害。这个男人,贪得无厌,自私透顶,我是爱过他,是真心实意的爱,在新西兰时我就跟你说过,我想跟他有一个好的结果,混乱了这么多年,我想拥有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为了这份爱情我洗心革面改变很多,也付出很多,甚至因为跟他赌气答应Frank的求婚……想想我这一生真是很悲惨,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我,Frank跟我求婚也是为了利用我来达到他个人的目的,而Kaven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获取我哥哥的财富,他转移财产,隐瞒收入,背着我哥从事非法交易等等,我哥是看在我的分上才容忍了他的种种劣行。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在账目和报表上做手脚,以严重亏损资不抵债为由将我哥旗下的两个子公司宣布破产,随即他又以亲戚的名义收购,企图鲸吞我哥的财产,我哥这才通过律师将余下的全部资产转到你的名下。他知道后立即翻脸,跟我闹分手,故意冷落我,那个时候我对他还抱有幻想,以为他还是爱我的,所以才答应Frank的求婚,想以此刺激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结果……
“结果我还是失望了,他竟然绑架了你,是早先被我收买的他的一个亲信给我报的信,我简直气疯了,又不敢打草惊蛇,就谎称想回到他身边,想赶过来救你,谁知……唉,命该如此,我怨不了谁,眼睛失明了我倒是不难过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不用看到世事的残忍,我或许可以活长一点。可是没想到他竟然又跑到长沙来找我,约我出去重叙旧情,说是要给我报仇,当下我就对这个男人彻底失望了,因为我知道他肯定又是故技重演想利用我打击报复你们。果然,我收买的那个人偷偷告诉我,他在策划一个更大的阴谋,想以结婚的名义将我软禁到国外,明的绑架他是不敢的,他怕Frank,他要我心甘情愿被他软禁,从而以此要挟我哥将财产转过去,而我只不过是他实现这个阴谋所需要的一个道具。于是我决定将计就计,答应跟他结婚,远走高飞,哪怕是付出生命,我也要阻止他继续做伤害你们的事。考儿,我不敢跟你们说出真相,我怕Frank会杀了他,他死不足惜,但我不想我哥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真希望那颗子弹是射进我的胸膛,你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枪呢。活着对我而言就是痛苦,十几年了,我没有觉得自己真的活着过……早知如此,唉,还是那句话,如果当初接受我哥的感情,或许可以避免很多悲剧的发生,叶莎不会死,我哥不会郁郁寡欢半生,可是我哪有资格接受他的爱,我不配,我烂人一个,作践人生,理应受到这样的惩罚,眼睛失明或许只是其中之一……”
安妮在我床边说了很多话,我都听见了,可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但我知道我在流泪,一直在流泪,是安妮给我拭去的泪水。她知道,我听到了她的话。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很模糊,只依稀听她附在我耳边说了句:“我会带走他,带走所有的灾难,只要你们幸福,我愿意为你们带走灾难……”
然后我又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但耳边还是有人在说话,几乎没有停过。
“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活下来,否则考儿怎么办?”
“就怕我等不到那颗心脏了。”
“别急,Smith说,那边已经不行了。”
“我才是真的不行了。”
“你要撑住。”
“我怕我撑不住了,我们不是血型相同吗?”
“那又怎样?”
“或许我的……可以给你,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撑不住的时候。”
“你舍得让我跟她在一起?”
“舍不得也没办法,只能来世再抢回来了。”
“来世我要比你先遇到她。”
“难说,我肯定比你先遇到。”
“不可能总是你先。”
“那就等着瞧好了。”
“怕了你,总是跟我争。”
“是你跟我争。”
听出来了,是那两个男人在说话。但哪句话是耿墨池说的,哪句是祁树礼说的,我就很模糊了。但伤口的痛却是很清晰的,仿佛身体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将我整个人都要生生撕碎,可是心上早就烙下他最深最重的印记,永不能磨灭。
终于再次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又是梦境,他的脸竟如此清晰,夜那样的静,我居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床头开着一盏小灯,我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熟悉的带着睡意的眼睛。他也有些讶异地在看着我。好似突然之间,他下意识地痉挛着一下子抱住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脸埋进我的发间:“考儿,我的考儿,你终于醒了!”
“Frank!”
“嗯,是我,是我,”他连连应着,紧紧抱着我,唯恐一撒手我就消失不见,“老天啊,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米兰说你醒来一回,我却是怎么都不信,如此……老天还是仁慈的,终于还是把你留在了人间。”
我只能发出喃喃的声音:“安妮呢?”
他突然就僵直了身体,抱着我一动不动。
“她怎么样了?”
“她……”他松开我,温暖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表情极度绝望,“忘了她吧,我们都忘了她,失去太久的东西,再找到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我双眼模糊起来:“别怪她……”
“没人怪她,她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嫁了,跟着陈锦森嫁到了英国,前两天走的。”他说得很平静。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猛然想起安妮在我耳边说过的话,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叫了起来:“快,快去追,别让安妮跟他走……”
他冷冷的,面无表情:“别提这些了,说了,我已经忘了他们。”目光闪了闪,忽然又问:“你不问问他吗?”
“可是安妮……”
“其实你最想问的是他,却怕我心里有想法,继而才问安妮怎么样,对不对?”他完全不理解我的意思,双手捧起我的脸,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傻瓜,爱就是爱,何必顾虑那么多,你都为他挡了一枪,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你嘴上不说,我在你的眼睛就全看到了,你的眼里只有他,就如我的眼里只有你一样……”
说完他轻声叹着气,又将我拥入怀中,越拥越紧,似乎要将我整个地嵌入他的生命。除了耿墨池,没有人这么抱过我。尽管是他将那颗子弹射入我胸膛,可是我反而心安了许多,欠他的我已经还了,三年前捅进他胸口的那一刀,我现在还了。
“你怎么了?”我的肩膀突然感觉到了湿意,侧过脸一看,他竟然在落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推开他,伸手将床头的灯开到最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显然很不适应强烈的光线,忙用手遮住眼睛,也有可能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流泪。
“你这个样子是没什么的样子吗?”
“你误会了,考儿,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祁树礼恢复了些镇定,拍了拍我的脸,“你完全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追逐了半生,好像就是为了跟你相遇……虽然我知道你不可能爱上我,但我还是阻止不了对你的付出,而就在你倒在他怀中的那一刻,我也才真的意识到,你不可能失去耿墨池,就如我不能失去你一样,所以……我才这么费心费力为耿墨池的病操劳,因为我知道,即使你不回到他身边,只要他还活着,你也才能活着……”
“对不起,我……”
“什么都不用说,我能理解。”
“Frank,我真的值得你这样吗?”我咬住被单抽泣道,“值得吗?你不觉得你的付出跟你所得到的相差太远吗?”
“爱怎么可以用付出与获得来衡量呢,这是没办法衡量的事情,我心甘情愿付出,就如同你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样,是没有等价可讲的。”
“可是他的病,我很清楚……”
“所以我决定把他送回美国做手术,Smith大夫那边已经接洽好了,等你的伤好一点,我们就走,Smith大夫一定会有办法,事实上现在也有些眉目了……”
“眉目?怎讲?”
“Smith说,要救耿墨池只能做手术。”
“什么手术?”
“心脏移植。”
“这个我知道,上次就听Smith大夫讲过,可是上哪去找合适的心脏呢?找到合适心脏的概率比手术本身的成功率还低,但是听你的语气,好像有一点把握了。”
“把握谈不上,希望倒是有一点,”祁树礼起身踱到窗前,背影透着坚定,“不瞒你说,现在已经有了目标,我们通过互联网找到了一位绝症病人,他的各方面条件都跟耿墨池吻合,他自己也愿意捐出心脏,可问题是……”
“怎么?”
“他的家人不同意,我们派人去接洽过,出多少钱他们也不答应,你知道如果家属不同意,他本人同意也是没用的……还有就是,手术的成功率可能比我们预料的还要低,因为耿墨池的病拖了这么年,身体各个机能已经开始衰竭,也许被推进手术室后就再也出不来,即使能出来,他身体能否适应移植的心脏也很难说。”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我的声音一下又咽住。
听到我的哽咽声,祁树礼连忙又来到床边拥住我,把手插进我零乱的发丝间,轻轻摩挲,“你现在不要想这么多,生死有命,就看他的造化了……但是现在,我最担心你的身体,一点的刺激都会要你的命,不,应该是两个人的命……”
我一怔,疑惑地看着他:“两个人?”
“是的,两个人。”祁树礼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还是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你怀孕了。”
祁树礼当晚就派人赶去英国,得知安妮跟陈锦森结婚的用意后,这个男人恐慌到极点,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如此慌过。但是要找到他们的人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祁树礼忧心似焚,天天打电话询问,但好像进展不大。我出院后,还是跟耿墨池住在在水一方,我们也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同时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去美国做手术,可是因为安妮的事,每一个人都心神不宁。
而这个冬天也好似从未有过的寒冷,又下雪了。
晚上我坐在在水一方的落地窗边,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一颗颗地从玻璃上淌下,仿佛是眼泪,划下无数的泪痕。
客厅的壁炉里生着火,屋子里暖意融融。
祁树礼和耿墨池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气氛很僵。
起因是我坚持要陪耿墨池去美国做手术。祁树礼不答应,怎么说,他都不答应。他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腹中的孩子无恙,就已经是奇迹了,又这么远折腾到美国去,万一再有点什么差池,我死都来不及。”
耿墨池也不赞成我去,态度好像更坚决:“你跑去干什么呢,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让人惦记你,何苦让我带着牵挂进手术室?”
我咬着嘴唇,片刻,终于逼出一句:“如果你们不让我去,我就不生下这个孩子,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考儿!”
“考儿!”
两个男人都瞪着我,冲我吼。
我也瞪着他们,毫不妥协。
最后,祁树礼气馁地跌坐到沙发上:“我们真是前辈子欠了她的!”
他回自己的屋子后,我扶耿墨池到楼上卧室就寝。他现在非常虚弱,走路都要人搀扶,整个人只剩个骨头架子了。他靠到床头,微笑着对我说:“真是很想看看孩子生出来的样子,虽然不是我的,不过,终究是新生命,不由得让人憧憬。”
“你会看到的。”我将他晚上该吃的药清出来,放到床头。
“但愿吧。”他伸手拉我坐在床边,感觉他的手从未如此温和,给了我一种莫名的镇定和慰藉,我满心的浮躁都沉淀下来,渐渐变得从容安详。我说:“真没想到这个时候我会有孩子。”
“这是上天的恩赐,你要珍惜。”
我“嗯”了声,却又说,“其实……我更希望这个孩子是你的。”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倒不希望是。”
“为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自幼丧父,不想自己的孩子也承受这样的痛苦,哪怕是跟你生的孩子……这是我的真心话,跟米兰我不是这么说的,我跟她说如果是你生的孩子我就接受,其实那只是为了刺激她,让她放弃给我生孩子的念头。”
“可我们这次去美国是要做手术的,还有希望的,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了床头。
我埋下头,自顾哭泣,“真后悔,如果当年没有做掉那个孩子,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多事情总是一步错就步步错。就像安妮说的,如果当年她接受你的感情,或许后来的很多悲剧就不会发生,叶莎也不会死……”
“别说了!”他打断我,睁开眼睛,长长的叹口气,“人生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们都忽略了命运的无所不能,挣扎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没能挣脱命运的圈套。比如安妮,就是命运设下的一个圈套,她带给我们灾难,我们也将她推向灾难,陈锦森,就是她的灾难……”
我连忙说:“不会有事的,Frank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她,将她带回来。”
他点头,“但愿吧,如果她有什么事,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泉下的母亲交代。”怔了怔,忽然又说,“其实……现在想来,她才是替代,从懂事开始,除了母亲,她是离我最近的女人,我对爱情最初的狂想都自然地寄托在她身上,得不到,才更爱,以为是真的爱,直到此刻才明白,我爱的不是她,而是我寄托在她身上的爱情的全部幻想,而你……是实现我爱情幻想的载体,我爱的是具体的你。”
我“嗯”了声,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被他紧紧拽向前来,不等我反应,他已经吻上我的唇。咸咸的泪夹杂在唇齿间,有如微风一样温柔的轻触,像是燃起的花蕾,一朵朵绽放开来……往事盛开在记忆里,一幕幕地闪过。那些依稀的往事,缤纷零落,唯有我的脸庞,贴在他的胸口,紧紧的,从里面迸发出他热烈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多好啊,这感觉!我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间,我们的唇热烈缠绵,无数的雪花在窗外轻盈地坠落,见证着这一切。
但我们不可能有进一步的亲近,很快他就睡了,睡得很平静。我无法入睡,继续打点行装。祁树礼说了,两天后我们就要乘专机飞往美国。一直收拾到凌晨,我很疲倦,正准备休息一会儿,忽然发觉顶层阁楼门上的锁是开着的,以往那扇门都上着锁,我出入在水一方这么久,从来没见有谁进去过。
一种强烈的潜意识告诉我,这里一定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就像电影、电视剧里经常放的那样,主人公的很多秘密都是在这种狭隘的角落里被发现的。
吱呀一声,我推开那扇门。
抖抖地摸到开关,只有一个昏暗的小灯泡亮着。
里面很乱,堆了很多闲置不用的物件家什。这房子几易其主,应该都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也应该有耿墨池的东西。可能长时间无人打扫,家具上落满尘埃。
我的心怦怦乱跳。仔细地翻找着,当抽开一个最里边的书桌抽屉时,一本包装精美的日记本映入我的眼帘。我拿过那本日记,翻开第一页就知道是谁写的,叶莎!
我跌坐在地板上,捧着日记本,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这个神秘的女人自从跟祁树杰双双自杀后,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当年我费尽心机也没找到她的任何蛛丝马迹,一方面是这个女人生前为人低调,极少有朋友跟她有往来,即使有我也不认识;二是耿墨池极少跟我提起他的这个亡妻,即使有时候说漏了嘴也是点到即止,绝不多说一个字。长久以来,叶莎之死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想解开,却又无能为力。但这世上毕竟没有永远的秘密,什么都是水到渠成,强求不来的,现在我看到了她的日记,不正说明如此吗?
叶莎是个外表冷漠,内心世界极其细腻敏感的人,从她的日记就可看得出,她很在乎别人对她的印象和看法,尤其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比如耿墨池。整本日记大部分都是记录着她的丈夫,从少女时代的暗恋,到成年后嫁给他,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她对这个男人的痴迷不悟,甘愿为他耗费最美好的青春,哪怕明知道对方并不爱自己。
她是个很用心的女人,日记中不止一次地写到她对丈夫的不满:“今天我用了新买的香水,味道很淡,回味却很悠远,是他喜欢的类型,洗完澡我在卧室里喷了点,希望他能感觉得到。谁知他一进卧室就歪在床头看书,看累了就直接关灯睡觉,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睡到他身边用身体紧挨着他,希望他至少可以感觉到我身上的味道,可是他一把推开我,说了句‘累了,睡吧’就不再理我……这就是我爱的男人?我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还有一则日记也写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灰心,算了,算了,没希望了,他是真的把我当空气,无视我的存在,却又依赖我,因为离开我的创作,他的演奏就毫无味道。但他总在我表现灰心的时候跑过来安慰,送点花,或香水,每次都这样,毫无新意,我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难道只是他音乐上的一个搭档?难道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妻子,我需要的不是那么一束花或一瓶香水,我需要的是他的爱,他的爱!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总说离不开我,昨天我下定决心要回法国,他竟抱着我死活不放手,求我不要走,那么的无助,让我怎么也狠不下心……”
我吃惊得张大嘴巴,在我的猜测里耿墨池跟叶莎的婚姻就算不幸福,也应该算完美的,典型的才子佳人,又志同道合,可是没想到他们的婚姻竟是如此不堪,米兰在日记里历数耿墨池对她的种种冷漠,甚至怀疑他这样一个男人还有没有爱。
“他有爱吗?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吗?除了音乐上的结合,我创作,他演奏,除此之外难道我们就不能有点其他的默契?安妮究竟哪点比我强,她都不知道跟过多少男人了,可他的心里却一直放不下她,难道我始终赢不了那个疯丫头?我知道问题的症结并不在安妮,而是在他固执的情感依恋,他有恋母情结,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后来又爱上自己的妹妹,但我知道这也不是正常的男女间的爱恋,母亲和妹妹是距离他最近的女性,他对这两个女人的迷恋阻隔了他对其他女性的关注,有时候我想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正常的情感需要,也许他一辈子也没有一次真正的爱情,这是他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
看到这里,我忽然想,如果叶莎现在还活着,她肯定后悔自己过早的断言,耿墨池当然会有正常的爱情,只是缘分未到而已。就如叶莎跟祁树杰的相识,就是一种缘分,从日记中得知,他们是在看心理医生时认识的,两个病人,病症相同,自然就有了共同的语言,这一点是我没料到的,我从不知道祁树杰还看过心理医生,而且一直都在看,看的还是同一个医生。叶莎说,那个医生姓林,是个男的,在长沙很有名,她也是在耿墨池的安排下去见这个医生的,也许耿墨池做梦也没想到,他很偶然的一次安排却彻底毁了他的婚姻,也彻底失去了妻子——他赖以生存的空气……
“他是个很有趣的男人,说话总是那么幽默,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叶莎在日记中给予祁树杰很高的评价,对他的欣赏与日俱增,后来竟称赞他是“真正的男人”。可能那时候他们已经越轨,两人经常偷偷幽会,地点多在距长沙不远的湘北,在日记中叶莎还透露了我不曾知道的祁树杰的内心世界,让我震惊得连呼吸都要停止!
“原来他心里也爱着别的女人,那女人竟也是他儿时的妹妹,怎么会这么巧?耿墨池也是爱着他的妹妹啊!所以今天阿杰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他爱不爱自己的妻子,他说也爱,但感觉不一样,他对妻子更多的是一种爱的转移,但年少的那个妹妹对他而言却是整个的精神世界,多少年来他都没法从这种固执的情感迷失中解脱出来。而表面上他又要维持他正常的婚姻,无微不至地照顾妻子,所以为了保持心理平衡他不得不借助于心理医生的安慰,到现在光靠看心理医生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他说心灵的负荷越来越大,还说从未感觉过这么累,很累,很累,有种想彻底解脱的欲望,我说我也是这样,我也想解脱,我们怎么这么相似啊,这缘分也太奇妙了吧……”
我拿着日记的手开始发抖。
四年婚姻。
他何时表现出不正常?
即使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他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却没想到在他“正常”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段畸形的爱恋。他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的妻子讲呢?如果讲了,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发生。对于最后的悲剧,叶莎从一开始就有很不好的预言,她在日记中多次形容她跟祁树杰的关系很危险。
“我觉得这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复杂,复杂得有点变态,而奇怪的是,我竟离不开他,每跟他见一次面,我都感到他内心的斗争在升级。我也知道这样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墨池迟早会发现的,到时候我肯定会失去他,以他的个性绝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而我失去耿墨池却并不代表我能得到祁树杰,他早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不会跟我有结果,我们只是彼此需要彼此安慰。昨天我跟他见面的时候又提到了这个问题,我说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很奇怪,他也说他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感觉很不好……”
其实叶莎已经预感到她跟祁树杰的关系走到了尽头,她在后来的日记中,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写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说她老是失眠,闭上眼睛是耿墨池,睁开眼睛是祁树杰,这两个男人把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人间不像人间,地狱不像地狱……这个时候她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对耿墨池的怨恨,说他一天到晚只知道忙工作忙演出,根本不理会妻子已经快崩溃的神经。
“我会让他后悔的,他一定会后悔的,他怎么能够这样对我呢?明明我已经告诉他结婚纪念日的日期,可是他偏偏还是忘了,最后只打了个道歉电话,说生日的时候再补偿,还假惺惺地问我生日想要什么礼物。他的生日紧挨在我的生日后面,我反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什么礼物都可以。真的什么都可以吗?我是这么问他的,他说是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送他什么礼物可以让他刻骨铭心呢?可以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痛悔一生呢?昨天我问阿杰,最贵重的礼物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生命……难道这就是我要给他的礼物?他收到我的礼物后会醒悟吗?”
这是叶莎的最后一篇日记,之后她就出事了,她的人生如同日记后面空着的白纸,永远的成了空白。我读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我不再恨叶莎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无疑是这场情感劫难中的牺牲品,包括祁树杰,也是把自己整个的牺牲了,也许叶莎不知道,她的情人祁树杰和丈夫耿墨池心里一直爱的那个妹妹竟是同一个人!
这就是命运的残酷所在。
包括后来我跟耿墨池的相识和相爱,祁树礼的出现,以及期间发生的一切恩怨。
其实都是命运的安排。
谁都逃不掉的劫难啊,最后谁能在这场劫难中幸存下来,谁会知道呢?
“考儿,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祁树礼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当时我还沉浸在日记带给我的巨大悲痛中没有解脱出来,猛一听到“礼物”两个字,着实受惊不小,一下就想到了叶莎送给耿墨池最后的也是最昂贵的礼物——生命!
我惊恐万分地望着祁树礼,连连摇头:“我不需要什么礼物,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别送我礼物,千万别送……”
“怎么了?怎么这种表情?”祁树礼吃惊地扫视着我,担忧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没事吧,刚才还好好的啊,我送你礼物又不是送你炸弹,干吗这么紧张?”
“我宁肯你送我炸弹。”
“傻瓜!”祁树礼爱怜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头,这是他惯用的表示亲近的动作,“我怎么会送你炸弹呢?我顶多把心给你……”
西雅图,我回来了
迷人的港湾。
沉静的瑞尼尔雪山。
碧蓝如洗的天空。
华盛顿湖边漫天的樱花雨。
满街弥漫着的浓郁的咖啡香。
联合湖区碧波荡漾,成双成对的鸳鸯悠闲地游来游去。一切如旧。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的。呼吸着这久远的空气,我感伤得泪湿衣襟。
在到达的当晚,我们一行数人在太空针上的旋转餐厅共进晚餐。透过弧形的落地玻璃窗,整个西雅图海港尽收眼底,璀璨的灯火,火树银花,仿佛流星雨洒向大地,纷纷坠落在海上,众生繁华,好似不在人间。
祁树礼坐在我和耿墨池的对面,面露微笑,很是感叹:“真没想到,我们还有机会在这样的美景中用餐,人生繁华,都不过如此了。”
“我也是,很满足了!”耿墨池为他斟满红酒。
“少喝点。”我叮嘱。
祁树礼连忙打断:“Cathy,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忌什么呢,我恨不得一醉方休,永不醒来……”我有些好笑,一到西雅图,他又叫我“Cathy”了。
耿墨池看着他昔日的对手,若有所思:“Frank ,你好像有心事。”
祁树礼怔了怔,有些失神,别过脸望向窗外。
因为一路上强烈的妊娠反应,我非常疲倦,很早就睡了。还是睡在亨利太太的家,朱莉娅非常热情地忙上忙下。但那两个男人在书房里谈到很晚,我几次起来,房间还亮着灯。去敲门,他们才各自休息。
清晨,我陪耿墨池到湖边散步。
湖边的鸳鸯好似认得我,纷纷朝我游过来。我蹲下来给它们喂食。耿墨池在一边出神地看着我,目光忽然变得很悲凉。
“你怎么了?”我站起来给他扣上大衣的扣子。已经春天了,西雅图很暖和,但他因长期的病痛,身体早垮了,很怕冷。他微笑着看着我说:“没什么,突然想起刚来西雅图时,第一次看到你在湖边喂鸳鸯的情景。”
“怎么着呢?”
“很激动,非常的激动……”
“真可惜,我不该把那艘船屋烧掉的,”我惆怅地盯着湖岸停着的成排的游艇,“几百万美元呢,想想都心疼。”
“你历来就是个败家子。”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财产都败光?”
他笑容恍惚:“不怕,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打算怎么个败法。”
我看着他,问:“你想知道?”
“嗯,很想知道。”
“告诉你,我想在乡下买块地,要有密密的树林,盈盈的草地,我要在树林里建栋木房子,喂很多的羊,就是新西兰的那种白白的、肥肥的小绵羊……”
笑容凝固在他脸上,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我看到他眼中闪闪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脸庞,他无比眷恋地看着我,声音轻得如梦一样:“很美好的愿望,你一定可以实现。”
“那你的愿望呢?”
“我的?”他嘴角闪过迷离的笑意,这次我看清了,他眼中闪动的是泪,他说:“我的愿望早就跟你讲过了的,我想变成一只羊,守候在你身旁……”
我哽住,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愿望不好,我是要你的人陪着,不是让你变成羊来陪我,那么多的羊,我……我怎么知道哪只是你?”
他不容我继续说下去,伸出臂膀拥住了我,尽管他穿着厚厚的大衣,但仍能感觉他的身体是那么单薄。他甚至在发抖,温暖的阳光下,他发抖。我抱着他的背,好希望可以给他足够的温度,即便是一起长眠,也不要那么冷。
我不要他做我的羊。
至少今生不希望,来世,谁会认得谁呢?
但是他又跟我说:“Frank……可能也要做手术……”
“他,不是做过手术吗?胆结石,已经好了的。”我大惊。
“他……他的肝也出现了些毛病,不过没关系,比起我的手术,他那算小手术了。”他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
“什么时候做手术?”
“跟我差不多的时候。”
两天后,耿墨池再度昏倒入院。
他知道,他可能等不到那颗捐赠的心脏了,他会死在捐赠者前面。我们都不知道捐赠者是谁,连祁树礼都不知道。
他说:“是我手下联络的,我真不知道是谁。”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Smith大夫给耿墨池注射了一种新药,那种药可以极大地刺激心脏的活力,但最大的剂量每天不能超过三支。现在,他每天用两支。
生命对他而言,已经孱弱得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我不知道那药注射到他血液后是种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在昏迷了一天一夜后,他竟对我恍惚睁开了眼睛。正是清晨,微风拂动飘逸的纱帘,闪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绿,粉的应是樱花,稠密地堆在院子里像一团团粉色的云。和煦的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他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衰弱的面孔上,犹自显得哀怜。
我坐在他床边,却只能冲他微笑。
他嘴唇微微颤动,想说话。我俯身将耳朵贴在他唇边,气若游丝般,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我想……跟你结婚……”
我胸腔里霎时有如一柄带刺的尖刀在剜着,汩汩涌出滚烫的血,我舌头发硬,微笑着点头:“……好的。”
“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妻……”
“我答应你,墨池。”
“来世我做你的羊,今生……我还是要做你的丈夫。”
我连连“嗯”着,泪水滚滚地滴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想给我拭,却无力抬起手臂。我抱着他的头,脸颊摩挲着他的额头,说:“我马上去准备,马上就去!”
是的,他终于还是绝望了。他不相信来世,他知道我也不信,现在还有一口气,他希望还来得及,来得及让我名正言顺地做他的妻。名正言顺,多么刺痛的字眼!十年纠葛,我们一直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即便是在新西兰做过他一天的新娘,那也只是他给自己的一份无望的慰藉。他看不到来世,我也看不到,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做我的一只羊,所以才想今生做个了却,他想含笑躺进那个墓园。
人,唯有绝望到此,才会如此绝望。
我用袖子拭去泪水,出了病房,赫然发现他的前妻米兰站在走廊上。
“是我要她来的,”一边的祁树礼连忙解释,“我跟Steven马上都要做手术,你又有身孕,身边没个贴心的人,我不放心。”
米兰缓缓走到我面前:“你可以不欢迎我,但他毕竟是我前夫,我……我想送他最后一程……”
“他还没死!”我还是不想看她。
“Cathy,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我们不应该学会宽恕吗?”祁树礼说得倒是很冠冕堂皇。我看着他,转移话题:“他,他想跟我结婚……”
“哦,是吗?”
“是的。”
“那就按他说的去做吧。”祁树礼回答得很简单,看不出内心是什么想法。他好似也很虚弱,脸色比耿墨池更差,我几乎忘了,他也是个即将推进手术室的重病患者。他把头转向米兰:“你就帮他们去做准备吧,最好是在我手术前。”
“为什么?”我的目光表露出疑惑。
他恍惚一笑:“还用说吗?这辈子我已经没希望,何不成人之美?下辈子,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我敢打赌,我肯定比他早遇见你。”
米兰陪同我一起去选婚纱,因为祁树礼的手术安排得很近,我们必须争取时间。而且,听Smith大夫说,那个心脏捐赠者情况已经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他一停止呼吸,耿墨池的心脏移植手术就必须进行,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所以不知道那颗心脏能否来得及被移植,我们只能抢在手术前,把该处理的事情尽可能的处理好。
不确定,什么都还不确定,我们默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而他这边已经奄奄一息。我极度的焦虑,心神不宁,整个人被抽空了似的,失魂落魄没有主张,很多事情都是米兰出面帮我打理的。这么多年的针锋相对,不堪回首的恩怨过节儿,让我跟她之间总还是有隔阂,明明很想说声谢谢,却麻木地面对。听耿墨池说,离婚手续办妥后,他还是给了米兰一大笔钱,结果出人意料的是,米兰拒绝接受。
在婚纱店的化妆间,我忍不住问她:“耿墨池给你钱为什么不要?你不是最喜欢钱的吗?”
“我是喜欢钱啊,不过现在我觉得钱对我真的不那么重要了,我想活得有尊严些,理直气壮些。”米兰淡淡地笑。
我看着她直摇头,表示还是不能理解。
她说:“我已经跟中田正式分手了,很奇怪,我居然一点都不难过,相反,看到耿墨池躺在病床上靠那些管子呼吸,我才真的难过。其实我一直就难过,别忘了,当初也是因为爱他才嫁他的,他没把我当回事,我只有拿他的钱出气,挥霍无度,有时候用钱用到手软,可是……他还是没把我当回事,哀莫大于心死,在你为他挡了一枪后,我就真的心死了,他连跟你合葬的墓地都选好了,我还能指望什么?”
“那你没钱,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我不是买下了“邂逅”餐厅吗?养活自己足矣,没准还能养个小白脸,哈哈……”她放肆地大笑,从前的米兰似乎又回来了,“唉,拥有不了心爱的男人,拥有他喜欢的餐厅,总不为过吧?”
我笑骂:“变态。”
她看了看我的肚子,忽然又说:“不过我可是提前打好招呼,你的孩子生下来后,可得认我做干妈,否则我就翻脸。”
她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点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我知道她已经不能生了。曾经的过往,我们都承受了代价,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那么选择,那么疯狂,直到时过境迁,才明白理智和情感,很多时候是情感占上风。如果都有那么多理智,会有今天的痛彻心扉吗?
宽恕吧,我这么想。
给彼此留一条生路,只能这样。
试完婚纱,米兰去酒店打理婚礼事宜,我坐着祁树礼的奔驰车一个人回家。一进门,祁树礼已经等候在客厅,看他头顶烟雾缭绕,应是等候多时。“怎么样?选好了吗?”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
“嗯。”我点点头,静静地坐到他对面。他看上去也是消瘦得不行,他的眼睛,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华,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晦暗而漠然的绝望,看着我时,眼神空洞得如同什么都不曾存在一样。想想他自己病痛缠身,还要张罗耿墨池的手术,我在探究这个男人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我跟耿墨池举行婚礼,他真能若无其事?这个男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此刻,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腹部,脸上呈现出一种父性的光芒:“真难以置信,你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我的血脉,一想到这,我就觉得过去吃的苦都无足轻重,也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我必须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我保证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们母子?”我皱起眉头,“你干吗去?你的肝不就是个小手术吗?”
祁树礼连连打哈哈:“是,是,我当然是守在你身边啦,我怎么能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无论Steven的手术成功与否,我都会承担做父亲的责任,而且,像我这样跟命运抗争一生的人,没有对手的人生是很孤独的,我需要一个对手,一个值得我欣赏的对手,Steven无疑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最大的也是最让我欣赏的对手,我舍不得他死,所以才要给他治病……”
我瞪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鬼话。
祁树礼似乎避开我的目光,忙低下头,掏出烟点上。“Cathy,问你一个问题,请真实地回答我,不要敷衍或者安慰我,我要的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长长地吐口烟,闭上眼睛,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
“什么问题?”
“你跟我这么久,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爱,或者说你有没有试着爱过我?”他还是闭着眼睛,好像很怕听到残忍的回答,“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回答,千万别说违心的话。”
“……”
“怎么,很难回答吗?”他慢慢睁开眼睛,不知是不是镜片反光的原因,我看到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一定要回答吗?”
“是的。”他肯定地说。
我想了想,平静地答道:“我不会告诉你,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爱或者不爱,完全是属于个人隐私,既然是隐私,我就有权不回答,对吗?”我这么说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爱或者不爱,对自己可能只是一句话,但对他可能是莫大的伤害,这时候我还是不想伤害到他。
“到死都不告诉我吗?”他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Frank……”
“知道了,我不再问你就是。你不说就是不想伤害我,不想伤害我就表明你很在乎我的感受,这足以让我感到欣慰……所以我才无怨无悔,而且不管将来离你多远,我的爱将始终伴随你身边,以任何形式任何代价……”
我一怔,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时他已起身,坐到我身边,将我深深拥入怀,附在我耳边深情地问:“告诉我,考儿,你想要什么结婚礼物?”
“礼物?”
“对,礼物。”
“我不需要什么礼物……”
祁树礼轻轻推开我,深深地看着我,笑着说:“你必须要,因为这不仅是他和你的婚礼,感觉上,似乎也是我和你的婚礼。”
我诧异地瞪着他,不明其意。
“想想看,希望得到什么礼物?”他又问。
我也笑了起来,笑得很勉强:“那你准备给我什么样的礼物呢?”
他回答:“给你……我的心,好吗?”
祁树礼的肝脏手术好似也一刻也延误不得了,整天见他捂着胸口冷汗淋漓,医院将他的手术安排在我和耿墨池婚礼后的第二天。此前,他一直往返于医院做检查。婚礼的琐碎事宜都是米兰和祁树礼的手下在张罗,我整天守候着耿墨池,寸步不离。他还是每天两支救命药,停一支,他就无法继续心跳。
仿佛是心灵的感召。
我忽然很想去看看那块墓地。
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一个暮色沉沉的黄昏,趁着耿墨池入睡,我一个人来到凯瑞公园。墓地和凯瑞公园就隔了个山丘。非常幽静的一片低矮的密林,走进去,满眼尽是青葱的草地,阳光透过树叶照进来,一片生机勃勃,如果不是花草丛中那些林立的灰白的墓碑,谁也难想到这是个埋葬死者的长眠地。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耿墨池买下的那块10019墓地。
果然是个双人墓。宽大的碑石上有一边写着耿墨池的英文名字,另一边是空着的,我知道,那是给他的爱人留的。他的爱人就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将我的名字刻上去呢?真的要我在外面苦等几十年?
起风了。
天空阴了下来。
我摩挲着冰冷的碑石,俯身将脸贴在上面,汹涌的眼泪滚落下来,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斑驳的泪迹。不能想象,无法想象,他若真的躺进这黑暗的地下,我是否能信守对他的承诺,好好地活?何为好好地活?失去他,我如何能好好的?
终于是完了,我与他的一辈子。仿佛噩梦醒来一样心悸,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他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却仍放不心底最可怜的希冀,所以才想要我做他名正言顺的妻,明明知道这已无实质的意义,却还要坚持。
他这个人啊,就是固执得让人心生怜悯,即便是灯尽油枯,即便是燃为灰烬,他仍死死拽着这可怜的爱情,仿佛他心里汩汩流淌的不是血,而是一把火,给我一个光明的婚礼,自己却沉入地狱,好像唯有如此我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我们终于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会在一起。
天色越来越暗,狂风卷起落叶,让人以为末日已经来临。我心里惦记着医院,不得不离开。哭得太久,视线很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跟耿墨池的墓地毗邻的一块碑石上,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姓氏:FRANK.QI……FRANK.QI?法兰克?祁?!
我觉得轰然一声,整个世界突然失声。天空暗得要塌下来,而脚下像踩了棉花,开始有冷雨激在脸上,像是尖锐的钉子,一根根钉到太阳穴里去。天与地旋转个不停,我全身都在瑟瑟发抖,我冷得直发抖,狂风一阵紧一阵地卷过来,身体内所有的暖意渐渐的散去,都让冷风夺走。我本能地将手按在胸上,可是那里像是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伴随着剧烈的痛楚,有汩汩的血汹涌出来。我难以承受这前所未有的非人的折磨,什么都是冷的,恍然回过神,天地还是在旋转,我缩在冷风里颤抖得没有尽头。
不会这么巧!
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的。
我跌跌撞撞地狂奔下山,祁树礼的黑人司机将我载回了医院,病房里空无一人,护士小姐说墨池又被送去抢救室了。我的身子一震,转身就往抢救室跑,仿佛走在一片冰川上,脚下打滑,几次跌倒在地。远远地看见抢救室门上的红灯亮着,像死神的眼睛,透着冷漠和阴森,长长的走廊上站着祁树礼、米兰,还有另外几个人。
祁树礼连忙奔过来拥住摇晃着身子的我:“没事,医生正在抢救,他没事……”
米兰走过来,也把手放在我颤抖的肩膀上。忍着泪,似乎想给我力量。这时抢救室的门突然被推开,Smith大夫疾步朝我们走来,英文说得太快,我就听清了最后一句:
“Please prepare the funeral for him,he can not live over 48 hours。”
他要我们准备后事,墨池熬不过48小时?
我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冷汗直往外冒。我扶着祁树礼的臂膀,身子晃动得太厉害,眼前的走廊也在晃。
米兰带着哭腔低声叫:“还有两天就是婚礼啊!”
祁树礼果断地发话:“提前吧,提前到明天!”
“Oh,My God! Will he be ok to attend the wedding like that?”
Smith大夫耸耸肩,表示怀疑。
“Don?t care about it.It must be held on time.”(没关系,照样举行。)
祁树礼嘴角微微一动,深吸一口气,吐出的字清晰而有力:“I?ll go.I?ll go to the hotel instead of him……”(我代替他,我来代替他去酒店举行婚礼。)
晚上,我守候在耿墨池病床边。
他戴着氧气罩子。
我数着他的呼吸和心跳。
我的精神状态已经跟他融为一体,游离在死亡的边缘。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也将是我灵魂死亡的一刻。祁树礼什么时候来到病房的,我完全不知道。他伸出手,落在我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将我揽入怀中。我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他,很久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有动。
“那个墓地是你的吗?”我用仅存的意识问。
他一怔:“什么墓地啊?”
我盯着他的眼睛:“凯瑞公园那边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Cathy,”他无辜地摇着头,伸手抚摸我的脸,眼中还真看不出端倪,“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自己准备墓地?Steven……可能是熬不住了,正因熬不住,我才要好好活着,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活下来守候你。”
我半信半疑:“可能是我多心了,那墓碑上写着跟你一模一样的姓氏。”
他大笑:“傻瓜,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全美国这么大,西雅图这么大,跟我同名同姓的不知道有多少……”
“真的?”
“真的,Cathy!”
“你说你要代替他跟我举行婚礼?”
“是啊,只能这样了,”祁树礼叹口气,目光黯淡如熄灭的灯,脸上竟然还带着笑意,“他这人啊,跟我较了这么多年的劲了,总算让我占了点便宜,让我可以代替他跟你举行婚礼,虽然是名义上的,可也让我满足得没话说。”
我的目光又变得迷离起来。
他还在说:“在旧时代,是有兄弟互替对方拜堂娶新娘的说法,那一般是哥哥或者弟弟身患重病,要冲喜,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没想到我跟Steven也成了难兄难弟,没准我帮他冲冲,就过来了呢。”
“真的能冲过来吗?”
“或许……可能……吧。”
“好,我们就冲一冲!”
他更紧地搂住我的肩膀,忽然又说:“安妮……有消息了……”
“安妮?”
“她马上要过来……”
“太好了,她是该过来的!”
他的声音却颤抖得厉害,他说:“很……很好,她终于回到我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不会离开……”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只见他面无表情,因为骇人的消瘦,他的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孤零零的鬼魂一样,眼中显现着令人心悸的死灰一样的沉寂,真的是死灰一样,毫无热度,让人感觉面对的是一块冰冷的碑。
我忽然很害怕。
只听得他的声音低而微,梦呓一样地在说:“她终于属于我了,一辈子都属于我了,我们兄妹俩,不,还有阿杰,我们终于就要团聚,团聚。”
“Frank!你在说什么?!”我惊恐地叫了起来。
“帮安妮准备一套她喜欢的衣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有,给她准备一顶系着蝴蝶结的帽子,她一生都在寻找的那顶帽子……”
“Frank!”我一把抓住他的皮夹克,“安妮怎么了?你说话啊,她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像是在做梦一样的,喃喃自语:“小静,哥哥在这里等着你,我的好妹妹,哥哥永远守护你,再也不会把你弄丢,回来吧,小静……
今夜无人入睡
I entered the room.
我走进房间。
Sat by your bed all through the night.
整夜坐在你床边。
I watched Ur daily fight.
我看着你每天与病魔搏斗。
I hardly knew.
我仅仅知道。
The pain was almost more than I could bear.
那样的痛苦是我所难以承受。
And still I hear.
我仍然能听见。
your last words to me.
你给我的临终遗言。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天堂是个很近的地方,
so I won't be so far away
所以我将离你不远,
and if you try and look for me
若你要找我,
maybe you'll find me someday
终有一天会遇见。
So there's no need to say goodbye.
所以没有必要说再见。
I wanna ask you not to cry.
我想要告诫你不要哭泣,
I'll always be by your side !
我将一直在你身边!
……
Lene Marlin 在留声机里轻声吟唱着《a place nearby》,柔和平稳的曲调让我混乱的心境渐渐趋于平静,每一句歌词都仿佛唱到了我心上,是的,世界仅有一个房间的大小,我站在屋中,看着床边即将离开我的爱人,我的心是否真的可以平静?但是爱情已经超越了生死,我们的心永远活在一起!
是祁树礼将我从医院赶回家的。
他说等早上了再接我去医院和耿墨池公证结婚。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太阳也失去了光芒,悄然让给了月亮。
于是这漫漫长夜就只有我一个人守候西雅图的不眠,气温有些低,我打了个寒噤,赶紧用毯子把自己包裹。喝了很多的酒,还是无法让自己入睡。直到此刻我才感悟,西雅图璀璨流转的夜,原来是真的不眠。对于这座城市,我不明白我迷恋它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它的不眠?
永远记得,就在二十四小时前,我还跟耿墨池在医院的樱花树下说着话。已经是四月,西雅图的樱花已经开到了尾声,漫天的花雨演绎着最后的生离死别。
天空是阴着的,起着微风。
空气中有湿漉漉的花瓣的味道。
他的头发在风中翻飞,样子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从抢救室出来后就一直昏迷,上午醒了,也不知道史密斯大夫给他注射了第几针特效药剂,居然可以让他暂时摆脱那些仪器和管子自由地心跳,自由地呼吸。
但他已经无法走路,一直拿手指着窗外。征求医生的意见后,我用轮椅把他从病房推到了花园里。我数了下,医院一共有九株吉野樱,我把他推到了一株最大的樱花树下。只停留了会,我和他满头满肩就落满粉色花瓣。
他笑着,抖抖地伸手拂去我发际的花瓣。
我半蹲下来,给他修指甲。
可是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我的心猛地一颤,又是满眶的泪水,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啊,依然是修长,指关节却突兀地暴起,再也没有敲动琴键时的灵动,再也没有了抚摸爱情时的如水温情,冰凉的,一直凉到我心底去。
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他的指甲都是我修的。都成了习惯。
有时候我一时没想起,他若坐我旁边,翘着二郎腿,也不朝我看,手往我面前一伸,我就知道他是要我给他修指甲了。
“别哭……”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触我的脸颊,给我拭泪。
“墨池,从前给你做事的时候,只觉得是种习惯,心甘情愿,现在才知道,能为自己爱着的人做事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哪怕是有时候你冲我发火,我心里也怄气,可过后还是觉得很甜蜜……你还记不记得,跟你住船屋的那段日子,有一天我烫了个爆炸式的发型回来,还化了很浓的妆,你抓起我就把我拖到浴室去洗,现在想起来,真是好幸福,好幸福,因为你只在意我本来的样子,或者说,你所习惯的样子……
“所以很多时候,我包容了你的坏脾气,因为我也只在意你本来的样子,爱情的样子,即使是暴跳如雷,也比花言巧语让我感觉踏实。可我们两个傻瓜,偏偏都想去改变对方,想把对方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结果,结果两败俱伤,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傻,我们真是傻,浪费了好多时光……但不知为什么,好象也不怎么后悔,爱情或许就是这样的,经历过的,一定是彼此最好的时光,所以你不必觉得难过,无论你远走到何方,一定不要难过,因为你曾给过我最好的时光,墨池……”
我将头伏在他的膝盖上,泪水早就渗进他的蓝色条纹裤子,他环抱着我的肩膀,轻轻拍着,突然感觉头顶的发际凉凉的,仰起脸,原来他也在流泪。
但他没有力气说太多的话,苍白的嘴唇颤动着,嗡嗡的,片刻才说了一句话:“好想……吃你弄的……蒸螃蟹……”
“好,好,我马上就去给你弄。”我站起身,将搭在轮椅上的毛毯盖到他身上,又掏出梳子给他梳头,搞不清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等我给你梳完头,我就去帕克市场给你买最大最新鲜的螃蟹,中午就弄给你吃,好吗?”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送他回病房后,我叫了祁树礼的司机,载着我直奔帕克市场。市场里人头攒动,门口那家店铺的小伙还在快活地给游客表演著名的飞鱼秀,我却无暇欣赏,挤进人群,还是找到老店家Mike,要他给我挑了最大最新鲜的螃蟹。回到湖区的家弄好,拿个保温饭盒装着,我直奔医院,这个时候刚好是中午。
他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
看到我进去,很虚弱地冲我笑。
“你看,我弄好了,闻闻,很香的!”我高兴地把热气腾腾的蒸螃蟹取出来,用勺子拨出蟹黄喂给他吃。
我问他:“好吃吗?”
他点点头,缓缓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他只吃了一只螃蟹就吃不下了,但精神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午在户外透了气的缘故,他的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微笑的眼睛闪烁如星辰,他要我帮他垫高枕头,半坐在了床头。然后,他朝我伸出双臂,“来,抱一抱……”
“别……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抱着我,竟然还要我别害怕。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他的心跳如此清晰,一点也不象是生命垂危……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就是人常讲的“回光返照”。傍晚我从墓地回来,他就再度进入昏迷,被送进了抢救室,真的是回光返照!
四十八小时。史密斯大夫说他撑不过四十八小时!
祁树礼当机立断,将婚礼提前一天举行。他不让我在医院守,要米兰强行把我拖回了湖区的家,第二天天还没亮,彻夜未眠的我就吵着要去医院,米兰说:“穿上婚纱吧,化好妆,Frank的车马上就过来。”
“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我光着脚在地上跳,带着哭腔喊。
“没说不去医院啊,”米兰拖出事先准备好的婚纱,“Frank是说要先接你去医院的,律师在那里等着给你和墨池公证,然后Frank代替墨池陪你去酒店,司仪和宾客都在哪里等着你们……”
我一直在流泪。
米兰给我的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的粉,还是遮不住泪痕,“你哭什么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该高兴才是。”说这话时她正给我打胭脂。
是,我该高兴。但是,我又如何高兴?三年前,我也是这么满脸是泪地上妆做新娘,当时耿墨池正在日本等待手术,现在我又做新娘,他还是要等待手术。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是做他的新娘,名正言顺的新娘!
“他真的等不到那颗心脏了吗?真的等不到了吗?”
去医院的路上,我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米兰拿着粉盒一路给我补妆补到医院,她说:“生死有命,你们轰轰烈烈地爱了这一场,应该没有遗憾了,考儿,很多时候人都要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事情……”
祁树礼在医院门口接我们。
一夜之间,他老了十岁都不止。我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这样衰弱,从来没有过的衰弱。明天他也要做手术的,却在医院守到天明。我主动朝他伸出了手,两手一握,他手心的温暖传达到我手心,让我莫名的感到慰籍和安详。
“律师已经在等着了。”他笑着说。
我手执花球,拖着长长的婚纱裙走向耿墨池的病房,一路吸引无数好奇和祝福的目光,医生,护士,病人,只要遇见的都冲我展露微笑。这感觉跟那次在新西兰举行婚礼时出奇的相似,不过当时我只做他一天的新娘,而今天,我却是做他一世的新娘。
奇迹!耿墨池居然是醒着的。
史密斯大夫说,早上他就醒了,没有给他打针,他自己就醒了。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半睁着眼睛,无力地看着我,目光从未那么黯淡过,仿佛生命之灯在慢慢的熄灭。在见到我的一刹那,他的嘴角露出笑意,眼角却渗出了泪滴。
我俯身吻去他的泪,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冰冷的脸颊,凑到他耳根轻声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地活……还有,我想告诉你,无论过去经历了多少苦难,我从不后悔认识你,从不后悔……”
耿墨池半睁着的眼睛闪烁了几下,更多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表情非常痛苦。
“别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明白……”我将自己的脸贴着他,让自己的泪水跟他的泪水混和着一起淌下。
他的嘴角露出了永恒的笑意,表情也渐渐平静。
律师拿出结婚文书给我们。其实什么都不重要,我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只为了让他心安。这么多年啊,他到底是我的,一直是我的,谁也不能来夺了去,即使没有这一纸婚书,我还是拥有着他。
祁树礼是理所当然的证婚人,耿墨池一直对他微笑,无限感激,那么的释然,他抖抖地指着枕头下,站在旁边的米兰帮着从里面拿出一个首饰盒。他示意祁树礼过去,把首饰盒递到他手里。祁树礼打开,竟是两枚结婚钻戒。想必他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去酒店参加婚礼,所以才要昔日的情敌代为行礼。
“你给他戴上。”祁树礼把新郎的戒指递给我,又说,“到了婚礼上,我再帮他给你戴上新娘的戒指。”
我“嗯”了声,给耿墨池戴上戒指,紧紧拽着他的手:“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无论你要去哪里,请让我送你……”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点头。
“墨池!……”我抱着他的身子,泪水顷刻间泛滥成河,颤抖着肩膀心碎得真想随他一起去。米兰连忙拿着粉扑过来,一边给我补妆一边说:“别难过,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这样安排自有它的道理,你应该感激才是,感激命运赐给了你两个最爱你的男人……”说到这米兰也是潸然泪下,她看了一眼耿墨池,继续说,“他们是一体的,就如他们对你的爱,也是一体的,无论以何种方式……”
祁树礼突然在旁边轻咳一声,米兰这才打住,拉起我帮我整理婚纱裙,然后打开门,祁树礼牵起我走出病房。
我一步三回头,我拼命地想要记住那张脸,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把他的面容深深地烙在心底,门渐渐关上,他的脸慢慢消失于视线外,门关上了,好象这个故事已经到了最后的结局,一张门隔断了过去和现在,还有未来。
病房外的走廊里站了很多人,大家主动让出一条路为我祝福,史密斯大夫也站在人群里,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真诚的拥抱,还说了一句英文,因为精神恍惚,我没听清。
“他说什么?”坐上婚车,我问旁边的米兰。
“他说你很美,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你很幸运。”
我瞪大眼睛看着米兰,瞪了好一会,自嘲地说:“你觉得我幸运吗?”
米兰闪烁其词,反问:“难道你不幸运吗?至少我就没有你这样的运气,可以同时得到两个男人的爱。”
婚礼现场设在一家临近海港的超豪华酒店,从一楼到二楼,全场布满玫瑰和百合,连楼梯扶手都缠着粉色纱幔。所有的宾客都已到齐,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楼梯口一直铺到了宴会厅正前方的礼台,礼台上花团锦簇,我和耿墨池的巨幅合影悬挂在一个红玫瑰编成的心形里。很遗憾,因为时间仓促,我们没来得及拍婚纱照。那合影也不知道米兰从哪找出来的,竟是数年前我们在新疆的天池边照的。只隔了数年,我们看上去却似年轻好多岁,衬着雪山和森林的背景,两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竟有永恒的味道。
祁树礼牵着我走向红地毯的那头。也许是灯光太刺眼,我的视线晃动得厉害,走路摇摇摆摆,感觉走在一片荒芜的旷野,狂风肆虐,枯黄的草浪一层层地涌向天边。明明是满眼的玫瑰,怎么恍然变成了荒野?
站在礼台上,掌声四起。
是幻觉么?掌声听起来竟像是狂风的呼啸,脚下的礼台成了祭坛,我仰起脸,灯光那么强烈,视觉又出现交错,目光尽处竟有雄鹰在天空盘旋,是在为我们可怜的爱情哀鸣吧,我已经用尽我全部力气祭奠了这份爱情,他也是。我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花球。而不止是视线,我感觉连意志也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宾客和鲜花退居远处,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涌上前来的依然是翻滚的草浪,隐约,我竟然透过草浪看到了他灰色的墓碑。
乌云压在天边。
那样一块碑,孤独地立在阴沉的苍穹下。
面对着祭坛上的我,他竟然没有一句话要说。
却又好似说尽了所有的言语。
如果此刻我是英台。如果此刻山崩地裂。
我想我会扑进去,静静地躺到他身边,不用在荒凉的世间寂寞几十年。但我知道我不是英台,上天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跟他从此同眠。因为此刻我的手正握住另一个男人手里,耳边轻轻的,传来他温情的话语:“Cathy别怕,坚强点,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在你身边,记住,今天是我领着你走上红地毯,希望你从此获得幸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答他,意识混乱,婚礼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完全没了印象。而到了新房,满室都是怒放的玫瑰和摇曳的烛火,没有喜庆,感觉比荒野还悲怆,尤其那红色的烛泪,仿佛在我心里流淌。
我盯着梳妆台上鲜红的玫瑰,不知道是不是又出现幻觉,我竟然看到鲜血如花儿一样在地毯上绽放,如果不是祁树礼剧烈的咳嗽声,我肯定以为这是幻觉,不是啊,真是鲜血,祁树礼吐到地上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吐血!
“抱歉,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竟然跟我说“抱歉”。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已经不仅仅是焦急:“你肯定是累坏了。”
“是啊,有点累。”
“现在我就送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没事的。”他连连摆手,为了表示自己真没事,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上,他说,“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良辰美景,怎么能没有新郎陪着你呢,虽然我是顶替的,但也应该陪着你,而且我也不能睡床上,那是你们的床……”
他又说:“不过说真的,我这一生确实太疲惫,疲惫到无力再去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只好放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全你的幸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对你不放弃,其实只是想给你幸福,爱一个人,就想给她幸福,唯有如此所有的付出才会有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哪怕是拿命去换,也给不了,因为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人……
“为此我常常很痛苦,我这一生都很痛苦,早年丧父,兄妹失散,来了美国白手起家,历经苦难,妻子却惨死。都快二十年了,我几乎已记不起她的样子,也记不起我还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遇见你,我绕了大半个地球,好象就是为了遇见你,于是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只为了想拥有你……三年前带着你来西雅图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梦想成真,可是当他出现后,你还是离我而去,我不甘心啊,Cathy!也劝过自己放弃,你不在的时候我夜夜借酒浇愁,喝醉的时候心里只有恨,等清醒了,还是明白这爱已经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即便是失去生命,我也还是不能释然……即便如此,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连远远地看着你幸福,远远地爱着你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我终究是遭了报应啊,安妮是我的报应,你更是!”
“Frank,你跟我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啊?”我觉得他怪怪的,整个婚礼他都怪怪的,他背对着窗台而坐,肩头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银纱从他头顶罩下来,水银样的淌了满地,我忽然受不了这凄凉,说,“把灯打开吧。”
“不,让我在黑暗里待会。”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下,又说,“以后我每天都要面对黑暗,现在,先学会习惯吧。”
他说话的声音嘶哑而混浊,轻得象飘在空气里的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烟,即便是有烛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的脸,只瞧见他手中的烟头红宝石般,恍惚透着幽暗。
我心里又惦记起来:“我要去医院。”
说着就朝门口走。
他在背后喊住我,“他没事,你先休息吧,明早再去。”
“不行,万一他要走,我得送他……”我说着就要哭。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似乎有意避开我,起身开了门出去接电话,“好,我知道,我就来。”我听见他在外面说。
不到两分钟,他又进来了。
我已经开了灯,他在门口定定地看了我会,面部剧烈地抽搐着,但只一会,他又恢复了平静,笑着把我拉到床边坐下:“饿了吧,我去给你冲杯牛奶,好吗?”
牛奶很快冲好,他端到床头,看着我喝下。
我杯子刚放下,他突然就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Cathy,我的Cathy,原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纵然是万分不舍也没有办法,天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从此再也没有人纠缠你了,没有了,Cathy……”
我吃惊地推开他:“你怎么了,好好的你哭什么?”
“听着,Cathy,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面对,因为我始终在你身边,只要他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眼眶通红,如濒临死亡的困兽透着令人心悸的绝望,他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深深的一吻,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今生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所以才不得不以另外的方式来守候你,当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不要难过,我从不曾离开你,我的心因为你而跳动,当你躺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时,请记住,那是我为你跳动……他怎么会赢得了我呢?他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即便你还是爱着他,看上去是他,但实际是我,我只不过利用了他的躯壳。他会恨我的,我知道他肯定会恨死我,但是没办法,狮子老虎永无可能成为朋友,这辈子我们是对手,下辈子我不会再让他抢在我的前面遇见你,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从而让他也尝尝欲爱不能的滋味,今生我饱尝了这滋味,来生就会轮到他……”
“你,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听不懂?”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忽然又变得很模糊,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摇晃起来,重叠,晃动,我抓着他的肩膀,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渐渐远离我的听力范围。
我瘫在他怀里如一团棉,乏力得就要睡去。
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好象是:“如果他恨我,那正是我要的,如果你难过,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高兴点,Cathy,终究你会感激我这样的安排,我唯一死不瞑目的是,我的孩子出生后居然叫他爸爸,这是他唯一可以赢我的地方,便宜了这家伙!……”
You just faded away.
你还是逐渐衰弱下去。
You spread your wings you had flown.
你已经展翅飞离。
Away to something unknown.
离开我去到那未知的地方。
Wish I could bring you back.
我希望能把你带回来。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
我一直惦念着你。
About to tear myself apart.
为我与你的分离而哭泣。
You have your special place in my heart.
你在我心中有特别的意义。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天堂一直很近!
And even when I go to sleep.
即使我睡着了。
I still can hear your voice.
我仍然能听到你的声音。
And those words.
你的那些话语。
I never will forget.
我从未忘记。
……
《a place nearby》的歌声又在耳畔响起,在做梦?我努力睁开眼睛,不是做梦,窗外恍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清晰,我听到是有人在楼下放音乐。我睡得很沉么,也没有喝酒,为何觉得全身乏力?我晃晃脑袋,从床上爬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我能沐浴到这真实的阳光,他呢?心里猛地一抽搐,墨池!环顾四周,新房里空无一人,大红的喜字贴在梳妆台上,床头的鲜花倾吐着芬芳。但是人呢?
我打开房门,音乐声更近了,就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米兰,不知道坐了多久,让她看上去象尊雕像。她听了一夜的音乐吗?她也喜欢Lene Marlin的这首曲子?应该是喜欢的,因为她仰起脸看我的时候,脸上隐约还有泪痕,呆呆的,好半天她才说:“你终于醒了。”
“人呢?都上哪去了?”我连鞋都没穿就疾步下楼,“Frank也没看到,我还等着他送我去医院呢,也不知道墨池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用找他,他现在就在医院。”米兰说。
“他去医院怎么不叫醒我?糟糕,墨池!”我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考儿!”米兰叫住我,“你等会……我有话跟你说。”
“哎呀,什么话不能待会说啊,我现在要赶去医院!”
“考儿!”米兰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差不多是喝斥的语气,吓得我回转身瞪大眼睛盯着她,直觉,可怕的直觉,毫无征兆地突袭而来,就在那一刻,我在米兰的脸上看到了可怕的结果……“在你去医院之前,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米兰走过来,拉起我到沙发边上坐下,“你要勇敢地接受现实……”
我没有看米兰,脑袋开始发晕,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比外面晨风中的树还抖得厉害,明明是在室内,却听闻耳边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这次就不是旷野了,而是感觉置身一片凄厉的荒漠。
“你冷静点,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止……而且,事情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样,是这样……”米兰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尽力想让自己的表达清楚些,“你也许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给耿墨池捐赠心脏,这一切都是个谎言,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那个绝症病人却是存在的,他就是……祁树礼……”
“轰”的一声剧响,天崩地裂,震得我两眼发直,四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没有力气转过头去。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里。
仿佛过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气转过脸看米兰。我傻了似的瞅着她,以为她在说天书,而米兰全然不顾我碎裂的心脏,继续在说天书——
“他得了肝癌,而不是什么胆结石,已经是晚期,根本没得治了,除非移植新的肝脏,或者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确实没得治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但耿墨池的肝脏是健康的,正好他们的配型又对得上,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样的争执,最后,耿墨池决定捐出自己的肝脏,祁树礼不得不接受,即使是一线希望,否则两个人都活不成……”
米兰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眼泪,显然是一夜没睡,让她的眼底印着沉沉的黑眼圈,她抽泣着说:“本来手术还要过两天才做的,谁知昨晚……医院打来电话,说耿墨池不行了,祁树礼只好用安眠药把你弄睡,他不得不去医院接受耿墨池的肝脏移植……”
“不……不!不!”我尖叫一声,电击般地站直身子扑向门外。米兰追了出来,把我扶进她的宝马,踩足油门飞一般地驶向医院。到了医院车子还没停稳,我就滚下了车,爬又爬不起来,米兰拉起我差不多是把我拖进了医院大搂。
那扇门就在前面。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Mortuary”(太平间)令人思想停顿。
我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了,我不相信里面躺着的是耿墨池,怎么可能呢?不是说四十八小时吗?这才过了多久,三十六小时都不到啊!
“Mortuary”几个字母在我眼前忽近忽远,晃动得厉害。我已经浑身被抽了筋骨般绵软无力,米兰还有另一个护士扶着我走进去,看见了,他就躺在那,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僵直着,跟多年前祁树杰横尸太平间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难道这就是我挣扎得来的结果?
我知道他终会离开,却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为了让我的后半辈子有所依靠,竟捐出自己的肝脏成就另一个人的生命,让那个人替他完成他今生爱的使命。是的,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肯定是他蓄谋已久的一次冒险,肯定是冒险的,他如何知道手术就一定能成功?又怎么能断定心爱的女人能否接受这残酷的安排?但是他别无选择,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也带不走,但总要留下点什么,留不下,也要让自己的爱通过别人来延续,为此他甘愿冒险,他其实一直就在冒险。
我扑在他的身上哭得声嘶力竭,抱着他僵硬的身子拼命地摇,好象他只是睡着了,可以摇得醒一样:“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为什么啊?我不要这个结果,墨池,我不要……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意义,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墨池……如果离开你可以获得幸福,我何苦挣扎到今天……”
哭到后来,我开始干呕。
米兰也哭,我呼吸不上来,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呕不出来,竟开始咳嗽。一股惨烈的甜腥味猝然涌到了喉咙口,硬是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让他带着血腥离开。他这样一个人,孤独傲慢一辈子,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此刻我抱着他,真希望抱着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弹奏了,我帮他弹,做他一辈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义无反顾。但是没有办法,就算我即刻割开自己的脉,在他面前血流成河,也无法挽留他已经远走的脚步。拼尽力气到最后,原来什么都是枉然。
而我已经哭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只能拿出他白布盖着的手,贴着我的脸颊。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好似我们昨日都如此亲昵过。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和我的爱。
其实已经不朽。
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他的手怎么回事?厚实而宽大,一点也不象他从前。他的手是修长、温柔、非常优雅而有个性的,至今我都记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时的浪漫不羁,而且前天我都给他修过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起来,巨大的震惊让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盖着的脸。
“墨池,是你吗?”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樱花树下,我就是这么唤着他的名字,当时他还能站起身朝我走来,可是现在呢,他横在这里,真的是他横在这里吗?
我从未如此紧张过,浑身汗毛直竖。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吗?
我抖抖地伸手去揭那张白布,时光交错,生命轮回,就如多年前丈夫的白布被揭开时一样。“啊——”我一声尖叫,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仰倒在地。
葬礼就在凯瑞公园旁边的绿野墓园举行。
不是一个人的葬礼。
是两个。
安妮的遗体是在她哥哥去世的当天下午由专机运抵西雅图的。据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从9层公寓的高楼跳下来,竟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有耳鼻流了点血。但她旷世美丽的眼睛是半睁着的,无论人们怎么抹,总也不能合上。跟她同时身亡的是她的丈夫陈锦森,她的丈夫死于睡梦中,被她用丝巾勒住脖子窒息而死,警察在清理现场时,发现了陈锦森即将发出而未发出的数封恐吓信,收信人就是耿墨池。大敛时,我亲自给安妮,不,给小静换上一套洁白的公主裙,如果不是半睁着的眼睛,她看上去就象是一个睡着了的天使。
我也按照她哥哥的叮嘱,给她找了一顶系着粉色蝴蝶结的草帽,让她双手拿着,放在胸口,就当是丢失了的又找回来了吧。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恍惚看到她嘴角露出了隐约的笑意,很满足。
“小静,我们的好妹妹,你终于回来了,可以陪着你哥哥上路了,”我一边梳着她褐色的卷发,一边跟她进行最后的道别,“你们有伴了,再也不会寂寞和孤独,失散这么多年,你们终于是在一起了,还有树杰,你大哥实现了对你的承诺,帮你把妹妹找回来了,你们三个……三个人虽然天各一方,隔海相望,但是在天堂,你们一定可以找回童年失去的快乐,你们会很快乐……”
奇迹出现了,当小静和她哥哥的灵柩被摆到一起运往殡仪馆时,小静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嘴角微微上翘,真的是在微笑。
兄妹俩的骨灰装在两个琉璃花瓶中。我以为自己会很坚强,很平静,但是当工作人员将那两个花瓶送到我面前时,我还是抑制不住失声痛哭。我抱着那两个价值不菲的花瓶,宛如抱着他们的身躯,他们的身躯已经冷去,但我恍惚看见他们在冲我微笑,笑容比璀璨的烟花还眩目,照亮整个夜空,盛开在沉沉的天幕,然后化作流星雨纷纷坠落,坠向永生。至此他们真的已经冷去,曾有的浮华隐去,整个世界陷入沉寂。而我整夜的哭泣,无边无际,模糊而凄冷的黑暗将我一点点吞噬,我深陷其中,好似进入一个梦境,永生永世,我亦无法挣脱,他们的离去就是一个无法结束的梦境。
FRANK.QI。
ANNY.QI。
两块墓碑齐齐地竖在风景如画的山丘上。
临近的一个山丘就是凯瑞公园,碧蓝的天空下,西雅图宁静的港湾依然在山脚下演绎着或默默无闻,或不同凡响的故事;太空针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只等黑夜降临时拉开西雅图不眠夜的序幕;瑞尼尔雪山还在地平线上沉睡,也许它从不曾睡着,它只是保持沉默,人世间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在它看来只不过是世间最最平常的事。
目光近处,安妮睡的是耿墨池的墓地,因为是双人墓,空间很大,我放了很多她生前喜爱的衣物和首饰进去,还有她儿时的绘画作品,几乎每一张都画着美丽的湖,三个形影不离的孩子在湖边嬉戏追逐……
祁树礼睡的是他自己的墓地,那天他骗我,其实我猜到他可能骗我,他的确为自己准备了墓地,但是我仍违心地相信他不是骗我,美国这么大,西雅图这么大, 一定有跟很多跟他同名同姓的人。
这个男人,果然是厉害,轻而易举就赢了我,赢了耿墨池,赢了我们所有的人。他表面上答应耿墨池,接受肝脏移植,可是背地里却和史密斯大夫串通一气(他们肯定商量好了的,让我们都蒙在鼓里),新婚之夜,耿墨池进入生命的倒计时,祁树礼,这个疲惫的男人先按事先策划好的程序给自己注射了一针,让自己进入脑死状态,再由史密斯大夫主刀,把他鲜活的心脏移植给了针锋相对近十年的情敌。
我对这样一个结果好久都没回过神,被击懵了,傻了,呆了,直到看到他写给我的遗书,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内心,他说:
“考儿,我亲爱的考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去或者是耿墨池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你爱的是他,而非我,这也是我最终下定决心来成全你的原因……不要认为我有多么伟大,竟然舍弃自己的生命而成全他人,我其实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我只是想利用耿墨池来成全自己,用他来继续我不能继续的爱,你爱着的人是他,而他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续,你爱他就跟爱我是一样的,你肯定想不到吧?所以不要为我悲伤,考儿,你仔细看看你身边的人,他是耿墨池这不假,但你听听他的心跳,那不是他的心跳,是我的!这时候你一定想起我跟你说过的话吧,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你要什么结婚礼物,你说不要,但我说一定会给你礼物,我说我把我的心给你……”
“你别哭,要保重身体,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米兰走过来抱住在风中颤抖的我,墓地的风很大,西雅图微凉的风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摇摇晃晃,几乎就要随风而去。
她附在我耳边说:“坚强点,刚才医院打来电话,说墨池醒了,要见你……”
“他……他醒了?”
“是的,醒了。”
我点点头,由米兰搀扶着去医院。
路上,她叮嘱我,“别告诉他……实情……”
春天已经走远,西雅图中心医院一片绿意盎然,显出勃勃生机。我们穿过花园进到电梯,出了电梯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走廊,我忽然感觉失明了般,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视线极度模糊,走廊还在延伸,恍然间眼前划过一道白光,一只雪白的天鹅腾空而起,耳边回响着曾出现在梦境中的一句话: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相信,我就是命运安排到你身边的人,无论我飞多远,也许永远也不会飞回来,但我的爱将永远伴随在你身边,永不离开!”
“爱一个人真的就是想让他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予的。”
“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希望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是更早地跟你相遇,没有人比我更早,耿墨池都不行。”
“希望来世,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唯一。”
“你跟他的婚礼,感觉上好似也是我跟你的婚礼。”
“想要什么礼物?给你我的心吧……”
我大哭,他在跟我说话,我知道。
我听到了。
Frank,我听到了!
我答应你,今生我一定要过得幸福,把你和小静,还有树杰无法拥有的幸福全部拥有,为了你们,我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
还记得吗?那次你问我是否爱过你,哪怕是曾经试过去爱你,当时我没有回答,我是想以后再回答,我以为还有机会的,可是,这样的机会今生不会再有了,现在我就想告诉你,其实我也是爱你的,对你的爱早已超越爱情,就像恒古的瑞尼尔雪山,已经是一种精神力量的升华,只是很遗憾,来不及说“我爱你”,你就已经远去,Frank!
而我现在还爱着。
我爱病房里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
他是你生命的延续。
那么,我将继续这爱情,爱他,如爱你;爱你,将更爱他。
只是我还是看不太清,即使站到了病房门前,视线依然是一片模糊,米兰帮我轻轻推开门,轻轻的推开,仿佛是等待了千年的门,吱呀一声,犹如沉重的叹息,斑驳的锈迹脱落,终于有了通向未来的可能。而往事如繁华瞬间盛开,一幕幕,记忆的碎片成了花瓣,在眼前纷纷洒落。恍惚间,《爱》的钢琴曲悠然响起,我爱着的男人躺在病床上,胸口缠着纱布,目光如远航的灯,终于回航,徐徐照过来,老天啊,他还活着,还活着!感觉跟三年前去名古屋看他时一样,我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咫尺的距离,我却没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也迈不出去一步,只痴痴地看着他,立在原地又站成了一棵树,仿佛中间还隔着天涯,我迈不过去,他也迈不过来。
而他直直地看着我,也似在那棵樱花树下见到我时一样,眯着眼睛,瞳孔缩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缩小,表情激动得难以自持,似乎无法确认他还能活着见到我。
他缓缓地朝我伸出手,花儿一样,嘴角漾开了微笑。
“是……是你吗,考儿。”
“是你吗,墨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