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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淑芬:冷冬寒梅

凌淑芬:冷冬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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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幕
  命运的安排,总有它不可解的无奈。而她,便沉沦在这种难以挣脱的无奈里。
  初次与他相见的那一年,她年方荏弱。懵懂无知的童年,合该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纯净无疵的阶段,一迳儿以为天地等同於她那方小小的家,母亲和父亲犹如捍卫着南天门的兵将,紧守阵线,不让丑恶和伤痛、秘密和流言跨越雷池一步。
  然而,天兵天将终究敌不过天帝的玄法。於是,老天爷安排她遇见他。
  那一年,恺梅六岁。
  造成命运产生误差的转戾点,是发生在她生日过後的第二个月。十二月底,人间即将僵凝成冰涩的季节。
  忆梅无法理解一大早被妈咪叫醒的原因。等她真正从困乏的感觉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穿着一色玄黑的小洋装,茫然的站立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扩音器中迥扬着悠悠的乐音,她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大花园的前方承搭了一座怪模怪样的棚子,人人走进棚子里,再折回头出来时,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红的,好像她昨天被胡椒呛到的表情。
  「妈妈,人家要回家。」除开胆怯,恺梅也感觉有几分无聊。暮气沉沉的暗色洋装彷佛将她拉扯进黑夜似的,偏偏出门的时候母亲硬是不肯让她穿上父亲新买的浅蓝色裙装。
  「安静一点。」卓巧丽不耐烦的推顶她一下。「待会儿忙完了,妈妈再带你回家。」
  「林太太,你也来上香呀?」一名胖太太靠过来打招呼,笑容一现,眼睛、鼻子、嘴巴全挤成皱呼呼的大饼。
  恺梅看了就讨厌。这份憎恶感没有道理可言,全系出自於小孩子的本能。
  「嗳。」卓巧丽倨傲的点了点头,转身牵着她避到另一处角落。
  「爸爸呢?」她捏着母亲的裙角,陌生人充斥的场合向来让她紧张。「今天是星期叁,爸爸星期叁都会来看梅梅啊!」
  母女俩拐个弯便看到一座小凉亭,卓巧丽牵着她坐在凉亭内,瞬时与前头花园区隔成不相连的世界。
  「梅梅,妈妈去找爸爸,你乖乖坐在这里等,不能乱跑哦!否则待会儿爸爸过来这里,会看不到梅梅。」
  「人家也要一起去。」她的性格天生倾向於安静少言,很罕得黏缠着大人不放,可是今天的气氛太过凝异,激发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不行,梅梅要听话!」卓巧丽板起面孔。
  她咬着下唇,快快不乐的拉长小脸。
  「妈妈一下子就回来。」最後又叮嘱了一句,卓巧丽步下小亭子,深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她坐回石登上,难以展怀。一大早就被母亲挖起床,强套上黑黑丑丑的裙装,硬是被带来陌生的场合,然後又不准她跟着去找爸爸。讨厌!
  恺梅百无聊赖的枯等了十多分钟,绿丛围绕着亭缘而生,遮掩住她半大不小的纤形。几阵 萃萃的衣裾声拐进了小院区,她以为是妈咪回来了,正要探出头叫人,忽然听见陌生的谈话声。
  大人们没有看见她呢!她玩心大起,绕过石椅偷偷拨开树丛,观察大人们私底下都在做些什麽。
  「你们有没有瞧见?那个狐狸精也来了。」说话的胖太太就是刚刚向她妈咪打招呼的阿姨。「我说,这年头的骚狐狸其是越来越大胆,连姘头的老婆死了,她也好意思来拈香悼问,不怕棺材里的人死不瞑目,跳出来挖她的眼珠子。」
  「对嘛!」另一位瘦不拉叽的阿姨立刻接腔。「她还把那个小贱胚也带来了。哼!生了个赔钱货也敢牵出来现世,亏得她有这个脸!」
  第叁个阿姨一直没出声,直到此刻才轻咳一下,加入交谈。「到底林先生生前和冷家的交情不差,林太太过来拈个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唷!交情不差。」胖太太尖声细气的假笑。「这交情还真的不差,自个的丈夫阁目不到半年,就眼巴巴姘上好朋友的户头。我看哪,冷夫人走了,最想放鞭炮庆祝的人八成就是她了。她苦等了七、八年,眼看媳妇就快熬成好命婆,冷家女主人的位置还真落入她手中了。」
  恺梅蜷缩在树丛後,越躲越觉得刺激有趣,至於大人叽哩咕噜的说话内容,她听不懂的部分居多,也不怎麽在乎。
  「你们真的以为冷家主妇的地位容易坐吗?」瘦太太嘿嘿诡笑了几声。「别忘了冷夫人虽然撒手入寰,身後叮是留着一个冷家少爷。依我看,那对狐狸精母女想把位子坐得安稳,还有得打拚呢!」
  「没错。」很少说话的太太轻叹一声。「不知道是我多心还是怎的,论年纪,冷家的男孩儿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可我每回见着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真的耶。」胖太太连忙点头赞同。「别说是你,连我也有这种感觉。那小子看起来就怪里怪气的,脸上永远摆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眼直勾勾,像能瞧进人家的心里去。听说他小小年纪就很有主见,连冷先生也管不动他。」
  「我想是冷先生对他们母子俩心里有愧,所以才不好意思管教吧!」瘦太太朝两个同伴挤眉弄眼。「冷家的男孩脾气虽然古怪,人却生得俊,我家那两个女儿迷他迷得半死,一天到晚吵着我找理由上冷家拜访。」
  「反正别人的家务事,咱们越少过问越好。」面目最慈善的太太摇摇头,带头走向转角。「冷先生如果聪明,就别急着将她们母女迎进门,否则……」
  「我看难哦!他连那个赔钱货的名字都依照冷家的辈分来命名,司马昭之心,咱们又不是眼盲心瞎,难道还看不出来。」胖太太咋咋舌头,跟在同伴身後离开。
  「那个小女孩叫什麽名字?」瘦太太殿後。
  「冷先生的儿子是「恺」字辈的,名叫「恺群」,那个小杂种就叫「恺梅」,两个人注定了要兄妹相称。」叁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恺梅?好巧,居然有另外一个人和她同名。她叫做林恺梅,不晓得另一位恺梅姓什麽?待会儿一定要跟爸爸和妈妈说,她听到关於另一个「恺梅」的故事。
  她好奇的偷瞟几眼树丛外的大人,已经远走得乾乾净净。
  「走掉了……」窃听行动才刚刚开始有意思呢!她叹口气,无趣的转身欲坐回石椅上。「赫!」亭内的景象陡然骇吓住她。
  石桌上,一双抖晃的长腿在脚踝处交叉,大剌剌地搁放在她正前方。长腿的主人倚坐着对面石椅,一瞬不瞬的凝盯住她。
  一道强光,教她无法第一眼即辨清对方的相貌。而那道光,并非出於有形的存在。那道光,直接迸射自那双眼,那张脸,那抹嘴角眉宇间的浅冽。
  光的星子迸 在她身上,凉飕飕的没有一丝温度,十二月的煞寒,起始於这人侵入凉亭的那一刻,而从此,也就淡淡的盘旋在她的命运底层。
  那般幽凉的丝息——
  她跌撞着倒退向窄窄的凉亭边缘,紧抿着嘴唇,一如往常觉得惶惚不安时所显露的表情。
  长腿从桌面缓缓移下地面,一缕缕散放着沉默的压迫感。他直起身,噙着嘲讽的微笑,定定揪着她。那道长身玉立的影子,魇魅般的笼罩着她的身形。恍惚间,彷佛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她的心脏。
  左右无人,只有她与他,多麽令人气沮的事实!恺梅蠕抿着轻颤的唇,忽然思忆起母亲平日的叮嘱——对人要有礼貌,懂得打招呼才讨人喜欢。
  「哥哥好……」怯抖的声带震溢出几个音节。
  陌生男孩仍旧不出声,一迳以深沉莫测的眼凝冻她的四肢百骸,无边无际的遥远神情,却又真实的根植在她正前方,明白清楚的向她射出刺探。
  他终究开口了,声音仍是毫无温度的频调,精瞳里的光催放得更加锐利刺目。
  「别叫我哥哥。」
  她彷佛被广大神通制伏的精怪,慑畏无力的软靠在石椅旁,瞧着他的唇,一张一噏说出冷冽的话句。
  「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哥哥。」一字一句宛似咒语,也有若宣告,回汤进灵魂的最深处。
  她呆怔的瞧着那双眼,由这双眼,构成陌生来者的长相,而其他部位,已不再具有实质的存在意义。
  「梅梅……恺群,原来你们两个都在这里。」狭小的空间突然卷入第叁束音波,发自她母亲,骤听之下似乎显得仓皇,却又故做开朗无事的表情。
  她仍然呆怔,一双眼眸须臾不曾离开对方。
  「恺群,你没有出去给你妈上香?」这是她父亲的低沉嗓音,听起来与她母亲一样诡谲不安。「梅梅,这是哥哥哦,你有没有叫人?」
  无声的宣告再一次流入她心房——我水还不会是你哥哥。
  陌生男孩忽然笑了笑,敛去刺眼的光,狡黠的抬手轻触她下巴。
  「梅梅,你好。」邪异的笑容点亮了他的俊美。
  她无法肯定他是称呼她「妹妹」或「梅梅」。而在她能弄明白之前,他跨开长腿,举手向两位大人行了一礼,轻佻又迷炫得令人喘不过气。
  然後,离去。
  他的退场让她母亲吁出憋在胸坎的那口气,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她的心头,却仍绑悬着一份无法解脱的沉重。
  命运的安排,总有它不可解的无奈。而她,便沉沦在这种难以挣脱的无奈里。
  那一年,恺梅六岁。

  第一章
  多年的等待几乎耗尽母亲的耐性。终於,在她七岁生日过完不久,家里忙碌起打包装箱的动作,听说,她们即将迁搬进爸爸的大房子。
  七岁的忆梅,多多少少晓事了。
  深夜梦回,那双没有热度的眼眸依然紧锁着她的记忆。大半年来,母亲和父亲的斗闹意气及邻居的窃窃私话,首度在她的生命中构成意义。从玩伴的父母口中,她明了了「私生女」所代表的含意,也终於知道,妈咪和爸爸不像其他人的妈妈和爸爸一样,是结了婚的,虽然婚姻的意义之於她仍然相当模糊。
  总之,她等待着。
  自从与「哥哥」遭逢之後,性情原本就不太活泼的她更加沉潜下来,隐约等待某件事情的发生,等待某一次的重遇。
  同样是乍暖还凉时刻,一辆卡车运载着她与母亲的细软家当,前往未来的家园——住着那双眼、那个少年的家园。
  「巧丽,梅梅。」父亲站在大门口迎接她们,满脸的笑,笑出他脸容上的细纹和沧桑。
  恺梅怔望着父亲身後的大片庭院产业,忽然心生不安,定定的坐在後座里,停住跳下车的步伐。
  「快点下车啊!」卓巧丽不耐烦的推她的後背。「待会儿还有一大堆东西要整理,妈咪没时间陪你发呆。」
  「梅梅。」冷之谦察觉女儿怯生生的异状,温柔的迎上前,牵她步下计程车,正式踏上冷家的地盘。「以後你们就可以和爸爸住在一起了,开不开心?」
  「嗯。」地迟疑地点了点头,半晌才问道:「妈咪说,我有一间自己的大房间。」
  冷之谦乐得呵呵笑。「不但如此,房间里还帮你准备了很多洋娃娃和熊宝宝哦。来,爸爸带你去看看。」
  恺梅蹙着眉仰看父亲。她从来就不喜欢洋娃娃和狗熊布偶,爸爸干嘛为她准备那些玩意儿。
  冷之谦打开大门,她又突兀的顿下脚步。独门独栋的住宅绝不会是小孩子最渴望的居所,巨大的宅邸像博物馆一般,冷森森的,只适合做为成年人显扬身价的装饰物。
  「怎麽了?」冷之谦轻讶的低头打量女儿。
  「妈妈说,我以後不能姓林。」踏进这一扇豪门之後,彷佛某部分的她就会随之消失,再也追不回来。强烈的惶惑不安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你当然不能姓林啊。」冷之谦一时有点摸不着头绪。宝贝女儿怎麽会想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我应该姓什麽?」恺梅微咬着下唇。
  「你和爸爸一样姓冷。」冷之谦微笑着,并未拿捏到小女孩微妙的心理转变。「以後你就叫做冷恺梅,而且多了一个哥哥叫冷恺群。」
  一个叫恺梅的女儿,与一个叫恺群的儿子。
  原来从来就没有另外一个恺梅,一直都只有她而已。远在她能理解之前,她的命运早已成为旁人口中窃窃私话的传言。
  卓巧丽冷眼旁观他们父女俩的对话,突然抢上前一步。
  「喂,我有话跟你说。」她拉着新婚丈夫走向不起眼的角落。
  「慢着,我先带梅梅认识一下新环境。」冷之谦反手牵起妻子的手,转头走向女儿。
  「不用理她了。你把她的房间位置告诉她,她自己找得到。」卓巧丽半途又把丈夫拉回去,不悦的瞥视女儿。「她打小开始,性子就像一只闷嘴葫芦,最近几个月更是不晓得撞上什麽邪,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老是追问一些阴阳怪气的问题。」
  「你别当着孩子的面编派她的不是。」他拗不过新婚妻子,只好唤来管家,让 人招呼新进门的冷家小姐。
  恺梅没有做太久的反抗,静默地随着 人踏进未来的新生命。走上楼的途中,风中隐隐约约传来母亲的声明——
  「我不管你怎麽与你儿子沟通……总之,以後我就是这个家正式的女主人,希望他懂得尊重我……你管不动他是你的问题……你女儿和我可不想被别人看轻……」
  上了楼,争论的嘶语随之遗落在她身後。
  「小姐,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五旬的女管家打开二楼的第叁扇房门,侧了侧身子,示意她进房去。那一脸刚正不阿的严肃相貌,与故事书所描述的慈祥老太太完全是两回事。
  她的房间隔壁,一扇橡木厚门微掩着。
  「爸爸和妈咪住在我隔壁吗?」她也以疏远的态度面对中年妇人。
  「不。」管家吐露出警示的语气。「隔壁是少爷的书房,没有他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去。」
  「嗯。」她点了点头。少爷?应该就是她「哥哥」吧!
  她仍然无法接受自己平空多出一个兄长的事实。
  「先生的卧室在走廊尽头,他的书房就在卧室隔壁,平时小姐若有需要,可以进去找故事书来看,先生前些日子特地吩咐过秘书,订购了几套童书回来。」管家机械化的口音听起来实在很刺耳。「小姐,还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吗?」
  恺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赵太太正在传达想离开的暗示。
  「没有。」她摇了摇头,迳自走入专属的私人天地。「喝——」进门先抽了一口寒气。
  父亲大人没有诳谎,十来坪的套房式寝间陈满了各式填充玩具,芭比、桃丽、泰迪熊……触目可见的布料全部缀缝着蕾丝花边。鲜灿粉红的摆设,夸大昭彰的装潢,简直像坠入包装过度的娃娃屋!
  恺梅惊恐万分的倒退,退离这不该是她所属的世界!
  「换成是我,也会被这种俗丽吓到。」一道轻讽低笑的氛围,包拢向她的粉红色卧房。
  走廊两端伏窜着对流的暗潮,阴冷的空气分子,掀凉了骚动的意绪。
  背脊忽然退撞上一堵沉厚的墙,她飞快回身。
  仍然是记忆中的那双眼。
  因着心里一直预期会发生这邂逅,当两人正式重会,她反倒不若想像中的惊悚无助。
  冷恺群,她的「哥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浓而重、厚而沉的妖异气质,颠覆她年稚的心灵。他恍若屠龙故事中的角色,但并非那英勇杀敌的王子,而是在背地里翻云覆雨的恶龙。魔魅的眼底闪烁着冷邪的金光,嘴角一抹笑,勾着阴森和 密。相较於她朋友的兄长们,冷恺群冷冽傲然的气质确实比他们亮眼。可是,她看见更多的东西,远远超乎他出众的外貌。
  她看见了他眼底的深沉,以及潜藏在深沉之下的邪恶。
  这样猛烈的阴冷,超乎她所能承受的范围。恺梅惊吓地喘了丝气,跌撞的退回门框内。
  「恺群?」冷之谦踏上最高一级楼梯,暂时中和了廊道间的妖异气息。
  卓巧丽立在丈夫身後。
  「冷少爷。」客气的称唤和僵硬的笑容,凸显出不自然的气氛。
  「你怎麽叫他少爷?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冷之谦笑得稍微大声了一些。
  冷恺群淡淡的点了个头,黠谑地瞥了她一眼。
  远在她能反应过来之前,他脸上带着一迳的淡然,侧过父亲身边,朝楼下走去。
  父子俩错身而过的刹那,她倏然发觉,冷恺群的身量几乎追上爸爸魁伟的高度了。
  「你要上哪儿去?快吃晚饭了。」冷之谦错愕的望着儿子的背影。
  「你们自己用吧!不必等我。」他头也不回,声音同样冷淡无波。
  「可是……」这是我们全家共同聚餐的第一天哪!冷之谦的喉头蠕动几下,终究还是把敏感的话语保留在肚子里。
  心虚是一种要命的情绪。
  元配天生体质不佳,怀孕生子之後更是一日糟过一日,勉强撑了十来年,病床畔足堪告慰的也只有这早熟、优秀的儿子。她性格狂烈如火焰,想必薰陶了儿子不少关於他负心薄幸的思想。
  从小恺群就与母亲较为亲近,而他将近十年的不忠,累积下成顷成吨的心虚,早已无法直视着儿子眼中的嘲谑。
  他今日的成就,妻子娘家的雄厚财力是不可或缺的功臣。若果缺少了正牌冷夫人的支援,决计造就不出如今的「纵横科技集团」。
  「好个儿子啊!」身後似乎听见卓巧丽的冷笑。
  在新任妻子与女儿面前,他必须彰显父亲的权威。
  「恺群,前几天车行送来一辆机车,说是你买的。你离成年还早着呢,连驾照都没资格报考,就敢骑着机车在路上乱飙,也不晓得锺律师是怎麽管理你的基金的,真不像话!明天我就叫人把车子退回去。」
  如果冷之谦冀望从儿子身上获得某种反应,那麽,他成功了。
  冷恺群顿下脚步,回眸。瞳中乍放的金光充满侵略性,与脸上恬淡的笑容全然成反比。
  「放心,那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钱。锺先生是我的律师,不是你的律师。」他慢条斯理的扫视两位女性成员。「她们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
  「你——」冷之谦的头脸暴冲成血红色。
  肇事者却彷佛没事人般,悠哉潇 地走下楼去。
  「我看,他非但没把我们母女放在眼里,连你这个父亲大人也不当一回事。」卓巧丽咋嘴咋舌的叨絮着,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你少说两句!」冷之谦老羞成怒。
  「喂!你凶我做什麽?这种儿子也是你自己教养出来的,又不是我的责任。」她扭头拉起女儿的手臂。「还是咱们梅梅最乖。走,梅梅,妈咪帮你把行李打开来。」
  回到那间鲜粉红色的卧房?恺梅霎时回过神,鸡皮疙瘩爬满细嫩的肌肤。
  「我不要!」她反抗性的抽回手臂。
  「什麽?!」卓巧丽没有预期到女儿会抗拒。
  「我讨厌那个房间,我不要搬进去。」她咬着下唇。
  冷之谦似笑非笑的神色登时让卓巧丽拉不下脸。
  「要死了你!」又气又急的巴掌立刻轰上恺梅脸颊。「寄人篱下,还容得了你挑剔吗?你刚才没看到人家冷少爷的气派?再吵,咱们母女俩都得睡在大街上。」
  恺梅顿时楞住。她又没有做错事,为什麽莫名其妙地打她?
  「你怎麽搞的?无端端的把闷气出在女儿身上。」冷之谦连忙介入两个女人之间。
  女儿要哭不哭、斜眼睨望的神情,竟然和恺群有几分相似。
  「你看看她那副死样子,哪像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跟你儿子同一副德行!」卓巧丽腹内的那把无明火烧得更狂更猛。
  「他们俩是兄妹,神情相像也是难免的。」冷之谦担负起打圆场的任务。
  卓巧丽的唇蠕动一下,忍住没有出声。恺梅听了却觉得刺耳,她不愿意让那个男生成为她的哥哥。
  「梅梅,爸爸叫 人帮你换房间好不好?」冷之谦蹲低身子,轻抚她颊上的红痕。
  好痛,好乱,好陌生,好讨厌……好好的一个早晨突然变得乱糟糟……她越想越委屈,猛然推开父亲,钻进粉红色的大房间。
  「不要!」砰!房门重重的甩上。
  「好啊,小小年纪就敢耍脾气,看我怎麽修理你!」卓巧丽气不过。
  「好了,巧丽,没事了,让她去吧!」冷之谦连忙揽作新婚娇妻的腰。
  一切纷纷扰扰皆被挡在门外。
  恺梅扑进床被里,没有流泪。
  这就是她第一天踏进冷家的情景。
  犹如她的房间所预告的,一切都是一场俗丽不堪的荒谬!
  *    *    *
  无论恬淡或灿烂,幸福或苦涩,韶光总会不停的消逝。时间之於恺梅,并不若人们譬喻的「流水」,因为扬长而去的水泉看起来太过潇 活络。她一直觉得,时间在她身上,犹如电视节目曾经介绍过的画片机。
  老师父站在机器旁不断摇动把手,画片随着小齿轮的运作,连续成行云流水的剧情。呆板的画面虽然结合成故事,然而每一幕景象也仅是定格画面的呈现而已,下戏之後,观众们所能记忆住的,不过是其中几张较为精巧的片面。
  这就是她的生活。
  一格一格地往前推进,没有任何惊涛与起伏。若是生命选在此时终结,观戏的人甚至无法铭记些什麽。
  然而她仍在等,等着一些事情发生。
  国小五年级,父母亲第一次因为公务应酬而双双出远门,预备在新加坡停留十天。
  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些什麽,是父母的缺席,抑或是单独与冷恺群留守在家?或许,她根本就不担心吧!
  无论私下或公众,她从不唤他「哥哥」:虽然父亲曾经因此而责备她不懂长序,母亲也因此而呵怪她嘴巴不够甜。
  大人们希望使两个孩子的关系更亲善,动机与大公无私的亲子之情无关,只不过想让他们自己更容易胜任父母的角色。
  可惜他们失算了。冷恺群从来未曾归属於「孩童」的范围,而她也已渐渐脱离「孩童」的甜幼世界。
  很多汹涌暗潮均发生在台面之下。
  「少爷,先生他们今天不回家。你晚餐想吃什麽?我交代厨房帮你料理。」管家赵太太只对尊贵的少爷亲善。
  冷恺群埋首於早报里,半晌不应声。
  可冷面管家婆就吃他这一套。
  从其他 人嚼舌根的交谈中,她得知了赵太太的来历。原来这位欧巴桑是冷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嫁伴,身分不同於寻常的 仆,虽说还不至於攀到主子的头顶上作威作福,却享有一定的地位。另外,这也解释了赵太太为何对父亲和她们母女俩表露出如此明显的敌视情结。
  恺梅缄默的占据长桌另一端,画分成与他们不相连的空间,带点冷眼旁观的意思探量。
  冷恺群或许无法想像,他的存在让她成为班上的焦点人物。原因无它,他的现任女朋友恰好是她同班同学刘若薇的姊姊。经过那个大嘴八婆的渲染,几乎全年级的女同学皆知,冷恺梅有一位「帅到连电影明星都比不上他帅」的酷哥哥,而且这位酷哥每次去刘家接刘姊姊出门约会时,都不忘带点小礼物送给「漂亮的刘家小妹妹」。
  他真的很好看吗?她忍不住朝长桌彼端多投注两眼。
  她总觉得冷恺群的气质太过妖异,孳衍成阴冷邪恶的美感。当然,许多形容词是她成年之後才学会的,後来同性朋侪告诉她,他传散的特殊气质又称为「性感」。
  冷恺群年长她五载,今年应该满十六岁了,然而若不告知旁观者他的真实年龄,相信任何人都猜不出他降生在世界上才走进第十七个年头而已。
  她假设他浓密的发丝来自於母系的遗传,因为爸爸向来毛发稀疏;他的脸型长而瘦削,符合了美男子的第一个要求。举凡电视上的男演员,没见过哪个人长着一张大饼脸还俊美得起来的。
  对了,她现在才发现,冷恺群的外形特徵完全没有遗传到父亲的任何一点。这或许也是造成父子俩不亲近的间接原因吧!
  她的眉目五官也与父亲不像。
  瞬间有些为父亲感到悲哀。
  长桌那端,冷恺群忽然抬眼,目光与她对个正着。她下意识想回避,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必,她并没有做什麽亏心事。
  「不用了,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他嘴里回应着赵太太,眼睛盯视的却是她。
  「是。」赵太太识相的退下,甚至没询示恺梅相同的问题。在这个忠仆眼中,宇宙洪荒依存着冷恺群而生,再无其他人。
  宇宙主宰者放下报纸,往椅背一靠,右手反搭在椅背上,一派安适自若。
  「今晚剩下你单独吃饭,我可能不回家了。」他扬起闲谈的语气。
  「嗯。」她应了声,低头门啜着碗里的麦片。
  冷恺群微微一笑。这人小鬼大的臭丫头还刻意表现得一脸淡然,实在有趣。
  「你妈说得对,你一点都不可爱,完全没有十一岁小女生应有的甜美愚蠢。」他喝着热红茶,就着杯缘打量她。
  漫不经心的评语听进她耳里,竟然激起浅浅的、被刺伤的涟漪。
  她向来排拒冷恺群看她的样子。那种眼光,宛如瞧着竹笼里的天竺鼠,纯娱乐而已。她知道自己本性不够活泼,更甭提找人逞逞口舌之快,可是他总爱以逗弄的语气和神态,引得她焦躁不安,犹如一双被倒插了鱼刺的针鼹,进而发出尖刻的言语攻诘他。而他,绝对不会恶声恶气的回嘴,迳自挑着笑笑的嘴角,让她更恨不得抹掉那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因此,父母亲便认定是她太刁蛮多刺,才会造成兄妹俩的关系生疏。
  什麽跟什麽嘛!很多情状他们并没有亲眼看见,却把罪由归咎在她身上,简直不合理到极点。
  「我不晓得怎麽让自己变笨。待会儿上学,我会请刘若薇教教我。」她刺耳的回嘴。
  「谁是刘若薇?」他随口问问,扔下拭嘴的餐巾起身。「你慢慢吃吧!吃完叫司机载你去学校,今天晚上不用为我等门——」站在餐厅出口,他嘲趣的回头瞟她最後一眼。「虽然我知道你本来就不会。」
  修长的躯干,展现出惨绿少年不该有的从容优雅,徐缓地离开用餐区。
  恺梅凝瞪着瓷碗里的麦片粥。
  谁是刘若薇?他方才问。
  半晌,莫测高深的微笑绽露在她嘴角。
  他根本不记得谁是刘若薇。
  *   *   *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深夜叁点,她清醒的仰躺於床上,背诵着老师抄给全班同学的唐诗。
  自从搬进冷家开始,她断断续续出现失眠的现象。去年她曾经试着告诉母亲这个困扰,母亲的头一个反应是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大人们无法理解,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怎麽会产生失眠的困扰?通常无法入睡的状况只会发生在压力重、烦恼多的成年人身上,十一岁的小孩子失眠,简直足以和考试退步并列为同等程度的罪愆。
  母亲的激动反应吓着了她,而她的相对反应是再也不让任何人知道她依旧失眠。
  「花非花,雾非雾……」烦躁的翻了个身,睡眠之神仍然不肯眷顾她。
  过去叁个星期她已经很少陷入睡不着的困境,为何今晚又发生了?
  夜空呜起轰隆隆的闷响,阴电和阳电选在万籁俱寂的时辰吵架。她安慰自己,许是因为天气不好,空气太沉闷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爸爸妈妈头一次同时不在家过夜。
  ——冷恺群并未回家。
  她辗转反侧,总是无法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她决定起床,在大宅子内四处晃荡。每次她失眠,必定在确认每个人皆已入睡後,进行深夜漫游的仪式。
  邻房的门并未上锁。冷恺群明了,没有人敢擅闯他的圣殿,因此一向任由书房门拢上,大剌剌的,像它的主人一样傲然恃物,霸行无阻。
  她推开门,不想亮灯,习於在黑夜中摸索。
  进入冷恺群的书房只是临时起意,没有任何目的。她茫然的折向其中一面墙,再转头走往对面那堵墙,来来去去的踱步。
  被单拖泥带水的披在肩上。花非花,雾作雾……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啪!火柴擦燃的声音响起,随即漫开一股微微刺鼻的烟草味。
  她停下步伐,望向沙发上静默无声的黑影。
  一双深远炯亮的瞳,一双茫然无光的眸,互相纠缠着彼此。
  她瞪着墨黑中的一点红,倏地道:「你会被学校记过。」
  「让他们记吧!」烟雾蒙胧了暗色的火光。
  对话仅止於简短两句,无声再度成为房内唯一的语言。
  她转身继续踱步,走过来,走过去。
  窗外的夜空,阴电阳电哗喇喇响,第二度相交时,掩映出小脸的苍白纤弱。书房又归於浓黑,那一圈幽暗的红火头终於燃烧结束。
  「国小五年级已经开始教唐诗了?」他的声音也懒洋洋的。
  她终於意识到自己在喃喃自语,立刻闭上嘴不出声。电光一闪,倔强的神情落入他眼中,兴味盎然的低笑声霎时飘扬开来。
  显然自己又把他逗乐了。她气恼的沉下脸,倔强地鼓着嘟嘟的脸颊不理他。
  「你晃得我晕头转向。」他拍拍身旁的空位。
  由於精神渐渐产生疲顿感,她也懒得反抗,温顺的拖着长被单走向休憩之处。
  「少背几首『花非花』和『床前明月光』,或许你会好睡一些。」他拉开被单,对米老鼠图案不敢苟同的挑了挑眉。
  「静夜思」是叁个星期前的唐诗进度。
  她蜷缩起双腿,侧躺在软垫上,酸涩逐渐袭上眼睛。双人座的沙发长度不够她躺平,脑袋无可避免的枕靠着他大腿,脸颊碰触到粗 的牛仔布,隐约感觉到裤管微微潮湿。
  电光乍起,湿漉漉的鞋迹从门口迤逦进来,终止於他的脚底下。
  另一根火柴划亮黑夜,暗红色火光牵引出淡幽的烟味。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她闭上眼脸,沉沉睡去。

  第二章
  第一节下课钟敲完最後一串音符,叁个女同学立刻围拢向第二排,嘀嘀咕咕的欣羡声引起其他同学的侧目。
  「刘若薇,你的项 好漂亮哦。」
  「对啊,上面的小星星还会一闪一闪的。」
  「土包子,那颗亮亮的东西叫「钻石」啦。我爸爸说,等我长大他也要买这种项 送我。」
  「真的很漂亮对不对?」刘若薇成为众人的焦点,登时飘飘然而顾盼得意。
  恺梅睨向隔壁排的情势,不动声色的趴在桌案上,只想避开那群叽喳繁琐的噪音。
  刘若薇符合大人眼中「可爱小女孩」的标准——红通通的苹果脸,两根粗浓整齐的麻花辫,嗜爱在老师跟前进进出出,偶尔和同学们闹闹小脾气,大人随便逗弄几下就笑开怀。哪像她,安静少言,内向得不像话,往往对不上两句就抿住唇,无论如何撩拨都不肯搭腔。
  她知道自己长得很清妍秀丽,甚至胜出刘若薇几分。她父亲恒常挂在口头夸耀的,便是她眉目五官的轮廓,笑称她长大之後必定「祸国殃民」。
  可惜,不够活泼。
  单单漂亮是不合格的,大人偏疼可爱天真的女孩儿。
  她长大之後才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喜好也一样。
  那边厢,熙攘聒噪的颂赞声仍然闹透了整间教室。她趴在桌上,侧头望向窗外流去,祈盼上课钟声赶快响。
  「刘若薇,你的项 在哪里买的?」班长羡慕不已的抚弄刘若薇的颈饰。
  「这是我姊姊的男朋友送的。」刘若薇傲然扬起笑弧。
  「真的啊?」
  「他买了叁条项 送我姊姊,其中一条我姊姊觉得太短了,就转送给我。」她献宝似地转绕着 坠,展示锁扣部分的「C」宇图纹。「你们看,後面还有一个很漂亮的英文字哦。」
  以嫉羡万分来形容这票小女人,简直贴切得不能再贴切。
  「你姊姊的男朋友真好。」班长说着叹了一口气。
  其中一位同学突然想到,「刘若薇,你不是说过,你姊姊的男朋友就是冷恺梅的哥哥吗?」
  谈话焦点终於引牵到她最不乐意的主题。五、六颗脑袋瞬时转望向窗边趴睡的安静身影。
  「冷恺梅,跟我们讲一下嘛!」班长趋近到她座位前凑个趣儿。「你哥哥人很好对不对?他会不会常常买礼物给你?」
  趴低的人儿迳自望着窗外,听若未闻。她的家人和私生活不干她们的事。
  「喂,不要装了啦,哪有人第一节课就在打瞌睡。」另一位刘若薇亲卫队的成员开始起哄。
  她仍是理也不理,没什麽好说的。
  「喂!」班长不死心,伸手推了推她。「冷恺梅,你真的睡着了吗?」
  「不要随便碰我。」她冷蹙着眉,拨开肩膀上的接触。
  眼见主要焦点从自己身上移开,刘若薇有些怏怏不乐。
  「程洁瑜,她对每个人都爱理不理的,我们不要和她说话。」天之骄女酸溜溜的接了一句。
  不说话最好,她求之不得。恺梅不理会烦人的噪音源,继续趴睡对浮云。
  其实她和刘若薇谈不上什麽深仇大恨,甚至连互相比拚、嫉妒的机会也没有。刘家小天使深明讨师长开心的至理,功课又名列前十名,相较起她的中等成绩和不够讨喜的性格,即使有心与刘若薇比拚也构不上排名。
  这就是她所期望的,不高不低,不上不下,既不会亮眼到令师长心生关爱,也鲜少顽劣得让大人侧目。为了让自己保持在中等程度,她着实费尽苦心。每回大小考,她必须预先计算好答对各题的总分,然後将成绩谨慎的控制在八十分上下。
  「像她那样冷冰冰的妹妹,她哥哥才不会喜欢她呢!」小公主清晰的口吻蓄意让全班同学听见。
  她的肩膀线条僵了一僵,仍然不肯抬头和她们对上。
  刘若薇原本还不怎麽想与她打交道,偏偏人家拿走了主意八风吹不动。人类的心理就是如此矛盾,如果己方一心想挑唆人生气,对方却恍若未闻,一点也不为所动,则气恼的程度绝对比对方跳起来回嘴更厉害。
  「她哥哥和我姊姊还比较亲近哩!」
  依然没有反应。
  刘若薇发现自己的挑 得不到任何反应,胸臆问的愠怒掀了开来。
  「还有,我姊姊说,上次她去冷恺梅家找冷哥哥,冷恺梅很没礼貌,对人爱理不理的,我姊姊很生气的跟冷哥哥告状,结果被冷妈妈听见了,冷恺梅活该被处罚。她在家里都这麽没有教养了,难怪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她。」加油添醋的剧情滔滔不绝地飨诸位听众的耳朵。
  趴伏的背影随着深呼吸而耸动一下,听觉系统犹如对她们一夥人关闭似的。
  这场独脚戏,刘若薇越唱越着恼,就不信这个冷恺梅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和她比起来,冷哥哥远比较像我哥哥哩!」为了达到特殊效果,她特意多事的补充一句——「这是冷哥哥自己说的。」
  刘氏阵线总算获得一丁点期望中的反应。
  恺梅缓缓昂头,寒星似的眼眸一一扫过那群童党。「这也好拿出来说嘴,很希罕吗?」
  当当当当——第二节课的钟声及时催响。
  班长连忙站出来充当和事佬。「好了,大家赶快回座位坐好,别再说话了,不然老师看了会生气。」
  她哼哼冷笑两声。这票小人无端端的惹是生非,眼见情况不对就想鸣金收兵,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
  「金爱玲,你们都回来,以後不要跟冷恺梅说话,不然我就不理你们。」刘小公主顶高骄傲的小鼻头,嗤嗤哼哼的回到座位上。
  「冷恺梅,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坐在她身畔的同学方璀璨进了教室,忽然发现「邻居」的眉目寒飕飕的。
  她铁青着脸,不发一词。
  方璀璨的神经向来比升旗 更大条,人家不讲,她也不会追问,耸了耸肩坐回椅子上,开始东摸摸西摸摸,等老师来。
  「方璀璨,你别理她,她在吃我和我姊姊的醋。」刘若薇回头喊,试图扩张自己的权力范围。
  方璀璨一头雾水的抬起头。有人在打仗吗?还是拔河?
  情况好像快失去控制了!教室诡异的安静下来。
  「我突然想到……」恺梅突然开口。「前几天我和我哥哥还谈起你们姊妹俩呢!」她慢条斯理的翻开课本,漫不经心的姿态彷佛只是随口闲聊而已。「你知道他怎麽回答吗?」
  「你一定会故意乱讲,我才不要听!」刘若薇撇开脸,心里其实好奇个半死。
  「他反问我,谁是刘若薇?」满怀恶意的微笑成为她的唯一表情。
  刘氏亲卫队个个瞪大眼晴。
  「他根本不记得你。」她阴恻恻的冷笑。
  「你乱讲!」刘若薇涨红了小脸。「我姊姊是他的女朋友,他常常来我们家,怎麽可能不认识我,你胡说八道!」
  「我哥哥起码交了五个女朋友,他哪记得住她们的妹妹叫什麽名字。」
  「胡说八道!」激愤的泪水涌上刘若薇目眶,公主小姐猛然冲过来,抢起方璀璨桌上的橡皮擦扔弹到她的鼻梁。「冷恺梅最爱撒谎!我要跟老师讲,叫老师处罚你!」
  恺梅心火上冲,拿起铅笔盒也飞往刘若薇胸口。「你才是说谎大师。被揭穿了吧?活该!」
  先动手的恶人反而因受害者的还击吓了一跳。
  「你只是嫉妒我!不要脸!冷恺梅最恶心了!」刘若薇突然隔着方璀璨向她扑打过去。
  事出突然,她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
  「喂,你怎麽动手打人?」方璀璨正义感当场发作,不暇细想,反手推了始作俑者一把。
  刘若薇重心不稳,顿时跌坐在地上,左耳不小心敲撞到桌角。
  「啊!」她轻碰一下痛处,慌了手脚。「流血了……方璀璨和冷恺梅把我打得流血了……」
  「有人受伤了耶!」几个胆小的女同学尖叫。
  「快去叫老师来!」
  级任老师打老远便听见有如天下大乱的碰撞声,赶紧加快脚步,跑进教室里探个究竟。
  「你们造反啦?乱烘烘的吵什麽?上课了为什麽不回座位坐好?」
  大人来了!学生们慌慌张张地缩回位子里去。
  「老师……」人群中心传来细细的哭叫声。
  导师连忙突破重围,挤进战事的最前线。「刘若薇,你为什麽坐在地上?」
  天之小骄女臀部痛,耳朵痛,胸口痛,面子里子都痛……诸般疼痛交相夹集。
  「冷恺梅和方璀璨欺负我!」心头的委屈感刹那间决堤。「她们两个打我一个……呜……」
  *   *   *
  私立华善国民小学素来以管教严格出名,尤其训导主任施行「铁的纪律、爱的教育」,刚正无私的冷面罗刹相震慑住不知多少学童。平时学生若是做错事,只要一句「送训导处」,往往就可以达到充分的警告效果。如果尚需劳动到学童家长前来学校处理,可见事态相当严重。
  本来,学生打架这种小事件算不上什麽奇闻异事,糟就糟在刘若薇的父亲是立法委员,校方招惹不起,只好把後续的处理动作做得明显一些,以示他们确实有尽心尽力在办人。
  「璀璨和同学打架?」一名叁十来岁的清秀少妇杏眼圆睁,彷佛听闻到火星人入侵的异闻。
  「是的,方太太。」训导主任板起极端凝重的神情。「现场学生全部指证,令嫒夥同另一位女同学推打同班的刘若薇,造成她身上多处淤伤。为了对犯错同学加以惩戒,请您先带方璀璨回家,并且严加管教。」
  「真好。」方太太欣慰的叹了口气。
  「什麽?!」训导主任万万料想不到,打人的恶行竟然换来一句家长的「真好」。
  「以前我老是担心璀璨不愠不火的个性,长大容易吃亏,现在知道她还懂得生气打人,可见应该还有药救。」方太太颇感安慰的点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训导主任又惊又怒。「方太太,校方的意思是……」
  「主任放心,回家之後,我一定会好好和她谈谈,给她适当的鼓励。」方太太宽容的拍了拍训导主任的肩膀。「不耽误您的时间了。璀璨,咱们回家。」
  「好。」方璀璨耸了耸肩,一脸没事人似的表情,临出门前瞟给难姊难妹一个眼色——你自求多福啦!
  恺梅浮出短暂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冤孽啊冤孽!训处主任跌坐回座位,一脸悲惨。就是有这种纵容子女的家长,现今才会师道难为呀!唉……
  「冷恺梅。」苗头指回她身上。「你的家长为何到现在还没出现?」
  她罚站在长木桌前,眼观鼻,鼻欢心,自从被扭送到训导处後,她总发言量不超过十句。
  「冷愕梅,把头抬起来!」导师顶高眼镜框架睥睨她。「主任问你话,你怎麽不回答?」
  爱将被痛殴,焉有不声讨的道理。
  她执意盯住地面。「他们出国了,明天才会回来。」
  「那麽刚刚接电话的女士是谁?」
  「管家。」她冷淡的道。
  训导主任铁了心,非得找出冷家的家长出面谈谈不可。如果学生打架而未受到惩戒的消息传扬出去,校方在其他家长面前如何站得住脚,服己服人?
  「好,那你告诉主任,目前有哪一位亲戚长辈可以联络得上?」
  她效法闷嘴葫芦,又不讲话了。
  「冷恺梅,你别以为爸爸妈妈不在家,老师就不会通知他们你在学校打架闹事。」导师光火的推了她一把。「你还不快说!」
  她踢动脚边的一团纸屑,斜瞟他们一眼,复又低头。反正赵太太接到电话一定会设法找人告状,她怎麽晓得那个欧巴桑会通知谁?
  「问你话不回答,这是什麽态度?」训导主任重捶办公桌一拳。「陈老师,立刻把她给我送到心理辅导室,叫辅导老师好好开导她,顺便让她写一份悔过书!」
  「是,主任。」导师用力掐了她一记。「跟我来!」老鹰抓小鸡般揪着她的臂膀,带出训导处。
  训导主任生不到十分钟闷气,门口警卫室立刻传来通报,有一位学生家长冷先生到访。
  好极了!训导主任振作起铁面无私的声威,吩咐警卫放行,一面拨分机要求辅导室的陈老师迅速回返训导处。
  五分钟後,主任办公室门外响起轻敌。
  「请进。」他清了清威严的喉咙。
  陈老师走在前头,回眸向尚未进入的访客漾出笑容,感谢对方为她开门的绅士举动。
  「谢谢。」嫣红的靥容犹如少女见着偶像,浑然不复数分钟前的晚娘脸。
  一个年轻男子跟入,那身高中制服透露出男孩的年龄不出十八岁。
  训导主任在杏坛打转了几十年,阅人无数,还真没见识过摸不出底细的人物,可眼前的年轻男子就是。他眼底的精深锐利,嘴角的世故浅笑,在在强化出不属於毛头小子应有的深沉。绝 的女子向来被视为倾城之祸害,而绝俊又深沉的男子,只怕杀伤力犹甚於前者。
  「您好。」访客先投给导师一记醉人的笑,才把目光移转到训导主任脸上。「敝姓冷,冷恺群。我的管家拨了通急电,告诉我舍妹在学校惹了一些麻烦。」
  「嗯哼。」训导主任连忙从几近失态的瞪望中回过神。「冷先生,请坐。临时劳动您大驾,校方非常的抱歉,不过令妹顽劣不堪,非但闯下大祸,而且一点悔意也没有,事後又拒绝向被她殴打的女同学致歉,所以校方只好通知家长前来,把学生带回去好好训诫。」
  「殴打?」他好笑的扬高挺拔的剑眉。那个闷闷钝钝的小妮子居然和同学大打出手,这倒是新闻一桩。
  「是的,我希望您们能纠正她这种偏差行为。」训导主任正气凛然的强调。
  秘书端进一杯奉客茶,冷恺群回以一笑,勾魂摄魄的魅力自然而然地散播於空气间。
  「她人呢?」
  「冷恺梅同学目前正在心理辅导室接受辅导,并且写悔过书。」导师的视线水汪汪。
  他啜口茶水,好整以暇的长腿在膝盖处交叠。「哪个小孩子不曾打架生事?舍妹的行为虽然违反校规,让她接受师长申诫也就够了,有必要写悔过菩,送心理辅导室吗?」
  训导主任胸腔的那口闷气可真憋得狠了,刚刚送走一个溺爱女儿的母亲,转眼又冒出一个保护欲过度的哥哥。
  「冷先生,本校素来以管教严格而闻名,校内更不乏知名人士的子女就读,维护华善国小的优良校誉是我们一贯的……」
  「够了!」他冷冷地举高右手,中止对方的长篇大论。「悔过书写就写吧!我妹妹呢?请带她出来。」
  看来又是顽石一颗!训导主任忿忿地嗤了声鼻息,向导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人带过来。
  好帅……导师仍然晕陶陶的,没看见训导主任的暗号。
  再眨一下。
  既英俊又潇 ,将来长大了不晓得会害多少女人伤心……
  「陈老师!」霹雳狮子吼。
  「啊?!什麽?」女老师陡然回过神。「哦,是!辅导老师正带着冷恺梅过来。」
  训导主任不满的视线移回他脸上。「冷先生,待会儿我希望你能说服令妹为她失当的行为致歉。」
  「我先和她谈谈。」他短暂地点头。
  室外再度响起敲门声,绞 轻呀一声地打开,一大一小两副形影嵌立在框格内。
  「主任。」不等其他人开口,辅导老师抢先吐苦水。「这个学生实在太固执了,从头到尾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我叫她写悔过苔,她居然把白纸揉掉,骂她也不管用,实在是……」
  任由辅导老师去滔滔不绝的告状,恺梅愣傻的立在原地,万万想不到出现在训导处的「家长」竟是她背上的芒刺。
  对他而言,放任她被老师惩处,岂不是比出马权充家长、收拾她闯下来的烂污更快慰如意吗?话说回来,或许这是冷恺群希望见到的,他八成想亲眼瞧瞧她被责打的画面, 集一点辛灾乐祸的资料。
  强烈的狼狈感泛滥在她心头,她宁愿前来的人是母亲,也好过劳动他的大驾,即使回家後免不了被屈打也认了。
  「……主任,这麽顽劣的学生,您一定要妥善处置才行。」辅导室的老母鸡终於收起奔腾之势,松开恺梅的手臂。
  训导主任一抓到最新的罪证,立刻居高临下的睥睨小罪犯。「冷先生,您也亲耳听见了,校方并没有冤枉令妹。」
  冷恺群的颜容却不是那麽一回事。方才乍见她,他眼中似乎闪过一抹讶异,随即被冷怒的神情取代。
  「过来。」他勾动手指头。
  偶发的一次意外,竟然会被他撞见!过度羞愤让她的脑筋暂时钝掉,无暇思量其他反抗的意绪,她无言的趋近他面前。
  修长的食指滑过她脸颊,被他轻轻一碰,她才感觉到痛。方才刘若薇那一记耳光打得可不轻,她的脸颊只怕比对方的伤势更惨重,结果承受所有责难的人仍然是她,可笑!
  「谁打她?」冷恺群怒满的冰焰终於表露出来,简单的叁个字,构 成极冰、极冷、极寒的问句。
  「本校施行爱的教育,从来不体罚学生。」训导主任生怕惹上麻烦,连忙撇清。「冷恺梅是在发生肢体冲突的过程中,被对方不慎击中脸颊。」
  「殴伤她的同学呢?」锐眼中的光几乎要刺穿训导主任。
  「那位同学已经被家长带回去。」训导主任露出晓以大义的姿态。「冷先生……对方扬言要带刘若薇同学到医院验伤,如果冷恺梅的家长没有出面表示歉意,他们不排除将验伤单送交少年队,交由警方处置。基本上,校方希望这件事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请冷先生说服冷恺梅跟我们合作。」
  刘若薇?好熟的名字。他暗忖。
  恺梅别过眸,脸颊不争气的浮遍红霞。天呀!千万别让他知道她们起冲突的原因。
  「她们为什麽打架?」他深深望进她眼里。
  「肇事的两方同学都不愿多谈,我们只能从旁观者口中得知,事情似乎与刘若薇她姊姊的男朋友有关。」导师打破脑袋也想不出,姊姊的男友究竟是如何与同学打架画上等号的。
  天……恺梅几乎想钻个地洞,就此长埋进去,永生永世不必再面对他。
  冷恺群哭笑不得的横她一眼。刘若薇的姊姊?刘若蔷吗?
  「亏你有这等兴致。」嘴角的上勾似嘲讽,又似调侃。
  「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少臭美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冷恺梅!」导师立刻斥喝她的恶形恶状。
  「冷先生,您也瞧见了。」训导主任无奈的摊了摊手。「本校对於品行拙顽的学生实在没有办法,请您带回去好好管教吧!」
  冷恺群欠了欠身,长腿撑起瘦削高挑的身体。
  「走吧。」赎人回家了。
  「等一下!」训导主任连忙阻住他们的去向。「冷恺梅尚未为她的偏差行为致歉,我们不能让她离开。」
  「她已经被对方回打一巴掌,不需要道歉。」如果寒飕飕的眼光可以杀伤人,训导主任现刻己身中十刀。
  「话不能这麽说。」训导主任涨红了胖脸。「小孩子起冲突的过程中,难免误伤彼此,冷恺梅主动兴战就是她的不对。冷先生,您不能姑息养奸。」
  「姑何人之息、养何人之奸,还是未定数。就我目前所见,此次冲突的受伤者是我的妹妹,刘家那一边,即使他们不找警方出面,我肯不肯就此了结还是另一回事!」他扬开嘴角,眸中却丝毫不见笑意。「至於学校这厢,我强烈希望舍妹挨打的事件不会再度发生。「纵横科技集团」每年捐献大笔金额做为学校的建设众金,不是为了让董事长千金来贵校挨同学巴掌的。下回校长兑现支票之前,您叫他先考虑清楚!」
  *   *   *
  「少爷,咖啡煮好了。」管家赵太太恭谨的捧着银盘进入餐厅,一如以往,除了冷恺群之外,任何人在她眼中皆是隐形。她甚至没有瞥往恺梅的方向。「您还需要什麽吗?」
  「不用。」他接过热腾腾的马克杯,又以一种深思的冷峭眸光刺探她。
  赵太太自动退下去。
  恺梅垂眼盯住餐桌,手捧着牛奶杯,蓄意忽略来自长桌对端的探量眼光。
  又来了!他又用那极深沉无比的眼光端详她,有如科学家观察着显微镜底下的微生物,随便伸手一捺就能消灭她於无形;也彷如全能的上帝下望他一手创造的芸芸众生,那麽自信、肯定,一举一动皆逃不出他的法眼。
  「西方人有一句俗谚,如果你救了同一个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属於你。」马克杯的烟雾蒙胧了他的俊颜。「这一回,就列入第一次的纪录。」
  恺梅微微一怔。他的嘴角竟然有笑,尽管笑得讥诮嘲讽,仍旧是她意料之外的神情。
  「这样就算一次「救命之恩」?」她瞪视着他。
  「你应该明了,我的度量很狭小。」他狡狯的笑了笑。
  既然冷恺群看起来心情还不坏,她决定提出脑海里的疑惑。
  「你为什麽愿意到我的学校看训导主任脸色?」
  「什麽脸色?我没看到。」他耸了耸肩。
  这话也对,反倒是他摆脸色给训导主任瞧。她体内霎时涌起一阵快意。
  「爸爸真的固定捐钱给学校盖大楼吗?」换成是她,宁愿将那笔钱扔进马桶冲掉。
  「是「纵横科技」捐钱给贵校盖大楼。」他纠正,再饮一口咖啡。
  她一脸茫然,听不出其中有什麽差别。爸爸掌管冷氏企业的经营权,这两者难道不该画上等号?
  「等你长大,自然会明了。」他的嘴角又浮现碍她眼的神秘笑容。「话说回来,捐点基金给我的母校并不为过,人总是要有反哺之心。」
  啥?恺梅错愕住。
  「惊讶吗?」他彷佛认为她呆呆的样子很好笑。「不要怀疑,你是我的学妹。」
  不暇细想,她冲口反驳,「我才不要当你妹妹。」
  无论是学妹、亲妹,或是任何一种牵涉到「妹」字的身分,她一概无法接受。
  「很好。」他眯起眼,阴凉的寒意穿透过空气,传导至她的身周每一寸。「我也不愿意多出你这个妹妹,你最好也让令堂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
  明明是不该有的刺痛,总挑在她最缺乏防备的时刻刺穿心房。
  不公平呵!冷恺群对她的敌意完全没有道理。顶着私生女儿的身分进入冷家大门,并非她能做主的。如果她有选择自己出身的权利,一定会选择生在永远不会与他发生关系的家庭。
  或许在世人眼中,她和母亲已正式归属冷家,族谱上甚且登录了她们俩的存在,由不得人怀疑。然而她们母女俩都明确的知道,只要与冷恺群相处於同一屋檐下,她们的处境即比寄人篱下高明不了多少。而母女两人眼中的靠山——她的父亲大人,为了某种未知的原因,对这个长子极为忌惮,平时未曾与他产生过对峙的意见。父亲这种懦缩不前的态度更加侵蚀了母亲心中的防卫墙,连带的,也让纤细敏感的她领受到同样的不安。
  因此,她排拒他,憎恶他,只想缓和胸口莫名的不安定感。
  她固执的抿着唇,倔强的一言不发。
  「怎麽?想找我打架?」他懒洋洋的摊开双手,一副欢迎光临的表情。
  打架一词唤回她在训导处对峙的记忆。他应该质问她,笑话她,羞辱她,甚至以最低温的语气警告她:「以後你闯下的祸找你妈妈帮你收拾,少来烦我。」
  但他没有。
  於是,她总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先动手打架的人不是我。」
  「我应该在乎吗?」他兴致盎然的微笑。
  「当然。说不定你女朋友明天就拉着你,为她妹妹申冤告状。」她顿了顿,语气填充进浓烈的恶意。「而且,你送给她的项 被我同学扯断了,其是可惜。不过,既然她会把项 转送给妹妹,或许表示她不顶在意这份礼物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慵适舒懒的伸展躯干,站起身。「假如那份礼物不合她的心意,改天另挑一种也不麻烦。」
  恺梅狼狈的瞪着他。
  经过她身畔时,他忽地伸出手,揉乱她丝缎般的秀发。
  「想激怒我,你的段数还太低了,小鬼。」
  *   *   *
  又失眠了。
  把长被单披在肩上,她来来回回,往往复复,一遍又一遍地折逛过暗凉的走道,聆听唧唧夜虫鸣响的落幕曲。长廊上仅有她孤独而纤弱的身影。
  隔壁房门依然未锁,她四下梭巡了几眼,悄然无声的推开门。
  室内无人。
  你在期待什麽?她怔忡的想着,偶然几次夤夜相遇,并不代表他有义务伴同你一起清醒。别忘了,那家伙恨你!
  房内那股熟悉气息,让她暂缓了掉头出门的打算。
  无论书房的主人是谁,不可否认的,这间宽室让她觉得自在。
  东摸摸西碰碰一阵子,睡意渐渐汇聚成一团沉雾,集中在她的脑部。只要再过几分钟,应该就没问题了……
  桌面陈放着厚实的精装本小说,出於无聊,她随手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那不是书签,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照片。
  影中人约莫和父亲同龄,可是又更苍老一些。照片拉成短距离的大特写,男人眼角眉梢的细纹皆逃不过相机的捕捉。他的面貌虽然不难看,气质却显得有几分猥琐,再衬上早老的外形,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和冷恺群产生交集的人品。
  她好奇的多打量几眼。
  头顶上的大灯霍然点亮。
  「喝……」砰!一声,书页重重 上。
  赵太太表情冷厉的站在门口,凌晨两点出头,依旧穿着仆役的制服。
  「小姐,您深夜跑进少爷的书房做什麽?」
  恺梅倏地产生荒谬的想法,彷佛……彷佛管家保持清醒,是为了监视她似的。
  「我睡不着。」这位欧巴桑若期望她会慌张失措的夺门而出,嘴里拚命咕哝哝歉意,那可就要大大地失望了。好歹她也算是屋子里的半个主人。
  赵太太可能也揣度到自己的身分问题,率先退让一步。「您先回房,我帮小姐冲一杯热牛奶助眠。」
  「嗯。」她点了点头,缓缓掠过女管家略微发福的身躯。
  「假如还有任何需要,请拨内线分机叫我。」赵太太清冷的声音追上她的背影。「少爷十点多的时候出门,今晚应该不会回来。」
  她在自己的房门口顿了一顿。「不必为我冲牛奶,我想睡了。」
  骄傲的螓首须臾不曾回顾。
  银白新月勾挂在树梢头,一如无数个失眠时的夜晚。万籁俱寂,此间犹似仅馀她一个人,惶惶无依,一颗心在夜空中飘泊浪荡。
  他又出门去,八成是与天字某一号女朋友有约。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那天晚上,她一直无法入睡。

  第三章
  冷恺群的指尖勾着一杯鸡尾酒,斜倚着落地窗框,端看家里的名绅豪仕。
  许多大事汇聚於今年的薰暖八月里发生,包括他通过大学联考,正式成为T大电机系的新鲜人;包括卓巧丽年满四十五岁,家中决定举行盛大的庆生宴。
  七年前卓巧丽母女迁入冷家,正牌的冷氏主母逝世终究未满一年,於情於理都不便大开筵席,风风光光的迎进门,之後这几年,卓巧丽虽然伴同新夫婿出入公共场合,间接向社交圈宣布了她的存在,这种感觉终究及不上在自个儿家宅设宴,正式以冷氏女主人的身分款待贵客来得有实感。
  为了填补妻子匮空的安全感,他老爸冷之谦,那个火山孝子,决定为她策画一场备受瞩目的四十五岁寿宴。可能是担心他会反弹吧!老头特地叮嘱宴膳单位设计几道「登科食谱」,连儿子的金榜题名一起庆祝。
  庆祝便庆祝吧!老家伙忒也把他瞧得太小了。卓巧丽急切地想站稳冷氏女主人的地位,他并非毫无所觉。那女人以为汲汲追求一个虚名,即代表後半生的衣食无忧,何妨随她去浪漫幻想,他懒得扮黑脸,揭穿人家的甜蜜美梦。
  思及数日前父亲大人向他提起宴会的事,那种过度谨慎的语气让人忍不住发噱。看来这几年他真的吓到那两个家伙了。
  无所谓,他有耐心,愿意等待适当的时刻来临。该是他的,他一样也不会放弃;不该是他的,他会不择手段地弄到手。宁可负尽天下人,绝不让天下人负他——这是他的人生哲学。而任何负了他的人,今生今世绝不错放!
  庆生宴安排在主宅及花园举行,用餐区排设在一楼的宴客厅,宾客可以任意走逛交谈,眼里欣赏冷家着名的兰花房,口里品 凯悦的头等外烩,耳里聆听丝竹乐团的现场演奏。
  「好烦哦!爸爸又叫我过去和宋伯伯打个招呼。」刘若蔷从宾客群中退下阵来,倚向他身畔娇嗔。「等我,我马上回来。」
  「你去忙你的吧!」他慵懒的眼神仍然扫视着宾客群。
  和刘若蔷维持四年多的男女朋友关系,只是图个方便,别无其他原因。她的门第背景与他相当,见识过大场面,不需要他花心思教育,而刘氏夫妇也与冷家维持良好的合作关系。在他没有遇见更好的女伴之前,刘若蔷极适合担任填空档的人选。
  在女性方面,他晓事得早,十叁岁就已撇开在室身。食色性也,没必要憋得自己伤身,所以他向来保持两个以上的女友人数,以免她们每月定期的「不方便」,间接影响到他的「方便」。
  假若有人指着他鼻子,大骂他「物化女人」,他会扬一扬跋扈的俊眉,不予置评。
  谁说这叫「物化」,应该代称为经济学所倡言的「供需平衡」才对。人类之於另外一个同类,只存在着「需要」,不必谈「爱」。人,根本没有必要去爱另一个人,只要专注的爱自己即可。这个世界太冷漠,如果连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能期望旁人来施舍一丁点关护。
  一道模糊的物体从他眼角闪过,恺梅飘忽的身影消失於後门出口。
  出於无聊,他决定寻寻那个小丫头开心。找个人调侃总比耗时间观察满屋子俗不可耐的人类有趣:这些老家伙看似主宰了台湾上流社会的脉动,讲穿了也不过是一群汲汲营营的爬虫类,辛劳一生,就为了几顿华衣美食,然後两脚一伸,任由细菌将他们腐蚀成一堆白骨。
  恺梅盘坐在游泳池畔,倾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撩动水纹。泳池与主屋相隔着一片玻璃花房,视野上虽然遥遥相望,但客人的脚步仅止於兰花房而已,清凉的池畔不免显得有几分冷清。她怔怔望着晃荡的波澜,不知在深思些什麽,十四岁的少女,已显露出年轻女子的娇柔气息。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应该还没学会游泳。」冷恺群停步在她身後,叁、四步的距离显得如此遥迢,又如此接近。
  轻嘲带笑的口吻让恺梅火速回头。
  他好端端的登科宴不吃,出来找她做什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准没好事。
  倔强的红唇抿了起来。
  「啧啧啧。」他摇摇头。「看看你,性格虽然不讨喜,却长得眉是眉、眼是眼,绝秀的程度不比其他女孩差,偏偏闹起弩扭来只会抿嘴巴,多杀风景。女孩子家要懂得使小性子,才能逗得男孩子又慌张、又惶恐、又喜爱,心痒难掩,从此对你死心塌地。」
  还说她,他自己也是那副邪笑挑眉的跋扈样,让人看了就刺眼。她别过娇脸,继续闷闷的盯着水波,希望他速速离开,一如以往视她若瘟疫一般,少来烦她。
  谁知冷恺群今天的兴致特别高昂,非但没有掉头就走,反而踩踏着懒洋洋步伐,一式一样的盘腿坐在她身侧。
  恺梅飞快偏头,侦测他的一举一动。两人的距离超乎她想像中的贴近,轻轻一探手即可触到他的身躯。他的体魄又强悍许多,身高简直超越地心引力的约束,急遽向上爬升。一百五十八公分的她只能仰之弥高,被他睥睨成「小人」。
  冷恺群头一次在如此短近的距离内端详她。
  他忽然发现,原来恺梅小姑娘很有几分姿色呢!当然,他不该感到意外的,因为卓巧丽那女人正是靠外貌攫住冷老头的心。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的五官与刘若蔷特出而抢眼的外貌完全不同,她的美,美在一种清淡、自然的感觉。若将刘若蔷比拟为酒,一入喉即 到浓厚刺冽的滋味,那麽小恺梅就像茶,淡雅清香,却幽幽汤汤的馀韵不绝。假以时日,她的潜在发展性仍然大有可为。
  不可讳言,小老婆总是比大老婆更讨男人欢心,爱屋及鸟之下,小老婆庶出的儿女自然获得加倍的宠爱,继而养出不可一世的骄纵个性。然而,恺梅姑娘完全脱出这个刻板印象。她闷钝内向的个性既不懂得讨大人欢心,也不喜欢引人注目,说穿了,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飘浮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浸淫在她私属的世界里。
  很难得看见十多岁的小孩子有这等智慧,明了锋芒毕露的危险性。为此,他几乎可以说是欣赏她——只除了她无法摆脱来自那骚货的血统。
  「你的鼻梁长有几颗雀斑。」玩笑性的食揩弹她鼻子一记。
  「噢!」她捂住鼻头。「不要随便碰我。」
  「不喜欢被人碰?」他故意贴得更近。「你也到了应该对臭男生感兴趣的年纪。过没多久,就会开始为那票小鬼头不喜欢「碰」你而烦恼。」
  淡淡的鸡尾酒味随着他的气息而播散,熏得她的脑袋昏沉沉,彷佛醉了。
  「乱讲。」低弱的反驳听起来也含着一丝混沌。
  「我有没有乱讲,等你长大就知道了。」他戏谑的举高酒杯。「想不想偷喝一口?敬可歌可泣的青春!」
  她别开脸。
  「也对。」他自顾自地回答。「现阶段,牛奶依然比较适合你。」
  「走开!你时间太多了吗?干嘛缠着我不放?」她拒绝回过头来,免得又被他盯着瞧,顺便附带几句批评指教。
  「我想碰碰运气,说不定会有第二次救你生命的机会。」答案听起来十分轻描淡写。
  她下意识地先反驳,「你干嘛等着救……」
  问题立刻终止。
  如果你救了同一个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属於你。
  他想要她的生命?!
  为什麽?
  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双谜一样的目光,含意深沈,用意深远,暗暗长长,没有尽处——
  关於冷恺群的事,她并不像外表显现的那样毫不在意,然而,她多麽希望自己能毫不在意……
  「群!」突兀的第叁束声波介入泳池畔。刘若蔷音如其人,糖蜜娇媚的甜进骨子里。
  太甜的女人,很容易腻。
  「什麽事?」他喝一口杯中的酒汁,并不回首。
  「冷伯伯正在找你。」刘若蔷的笑靥灿烂如花,蓄意忽略他话音中的不悦。「一会儿就要为金榜题名的冷公子切蛋糕,主角怎麽可以缺席呢?」
  她没看错,与冷恺群交谈的女孩确实是他妹妹冷恺梅。然而,方才她远远望去的那种感觉……那种诡异又暧昧的感觉……难道……
  不可能的!他们俩是兄妹,八成是她太多心了。
  一个小妹妹怎麽可能构成威胁。
  可是,因何她仍然觉得不安?
  「一点小事也值得大张旗鼓地庆祝。」冷大公子很不给面子,完全不领情。
  主人夫妇正陪伴宾客进入兰花房,欣赏傲人的异种名卉。冷之谦隔着玻璃瞄见儿子的身影,连忙招手向他示意。
  他不耐的哼了声,仰头喝乾鸡尾酒,将水晶杯随手丢进游泳池里。
  算冷老头懂得拿捏时间!现场还有其他客人在,不好太明白的张扬出家庭欠安,他只好下场奉陪两个老家伙扮小丑……宾主同欢。
  「群……」刘若蔷错愕的瞧着他迳自走开,没有招呼她一起进屋,秀容登时有点挂不住。好歹她也是他今天的女伴啊!
  恺梅暗暗冷笑,糗了吧!叁年前那场浑架让她和刘若薇的梁子结定了。有一个专门惹是生非的妹妹,姊姊也好不到哪儿去。总而言之,她就是瞧刘家两姊妹不顺眼,尤其是姊姊。刘若蔷自以为和冷恺群走得近,平时的动作言行俨然以她嫂子自居,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刘若蔷整一整脸色,霎时变回清爽美 的甜笑。「来,梅梅,我们一起进屋看你哥哥切蛋糕。」
  哥哥?听了就刺耳,她从不认冷恺群是她哥哥。她撇开头,装做没听见。
  刘若蔷又碰了一记冷钉子。臭丫头!若非看在群的份上,顺便做个样子给花房里的宾主们瞧瞧,早就两巴掌赏过去。
  「来嘛,梅梅。」她亲亲热热地牵起冰女孩的手,勉励自己再接再厉。「屋子里有蛋糕点心,还有好喝的冷热饮,你好像一样也没吃到,多可惜啊!姊姊带你进去打打牙祭。」
  趁着刘若蔷微倾着身,遮住兰花房那个方向的视线,她忽然仰首,强烈的恶意狂猛地从眼里、嘴里迸射出来。
  「这里是我家,轮得到你来扮女主人招呼我吗?」
  刘若蔷倒抽一口气。「什麽?」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对冷恺群而言,你只是他众多女朋友之中的一个,你们俩交往最久,纯粹是他懒得汰旧换新,与你的魅力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毫无笑意的哈哈两声。「你若想以我嫂子的身分说话,现在还太早了!多等几年吧!」
  刘若蔷血气上涌,天下竟然有这种恶劣不堪的女孩。
  「你——你——」又重又狂的火焰几乎烧盲了她的双眼。啪!一耳光打得恺梅的螓首转离九十度。「没教养!」
  两个女生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镇住。
  恺梅瞪大不可置信的眼。她打她!姓刘的臭女人竟然敢打她!
  这是刘家女孩第二度殴打她!天下哪有这麽便宜的事!猛烈的仇视情绪薰红了恺梅双眼。
  花房里的大人正自谈花论草,并未注意到游冰池畔的冲突,而冷恺群的步伐已经接近兰花房,也没察觉她又挨了巴掌。
  「你打啊!你再打啊!你有种再打一次!贱就是贱,自己眼巴巴地黏上来倒贴我哥哥,还不懂得害臊!」
  刘若蔷气极了。「打就打,我怕你不成!」
  啪!第二记耳光照样甩下去。
  她心念电转,立刻有了计较,忽然扯住刘若蔷的双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啊——」
  尖高的哭叫声惊动兰花房里的宾主,一群人齐齐纵目向泳池的方位。
  「刘姊姊,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打我!」她惊恐万分的惊叫。「不要推我!我不会游泳!啊——」
  倒栽葱往两米深的游泳池跌下去。
  刘若蔷登时傻住了,自己并未推她啊!是冷恺梅抓着她的手,装模作样地栽下去。
  「救命啊……咕噜……我不会游泳……咕噜……救……救命……」溺水的女孩狂乱的挥动双手,激起半天高的水花。
  远从兰花房开始,每个人的动作都在同一瞬间做出反应。
  「梅梅不会游泳!」冷之谦吓得魂飞天外。
  「恺梅!」卓巧丽响起高分贝的尖叫。
  「救……咕噜……咕……救命……」湿漉漉的脑袋往水中沉陷,再也浮不上来。
  一群人从花房急促的奔出来。
  刘若蔷虽然距离溺水者最近,却中了邪似的愣愣盯着双手。天……她做了什麽?不,应该问,冷恺梅做了什麽?
  一道迅捷的黑影飞掠过她眼前。
  哗啦啦声起,水花分开,黑影斜刺入水底,宛若穿梭自如的游龙,迅速接近下沉的人体。
  哗啦啦声二度响起,两颗人头浮上水面,渐渐往泳池岸靠近。
  一群大人全部集中在池畔,焦切的等待小女孩被营救上来。卓巧丽紧紧捂着嘴唇,扑簌簌的泪水滑淌到手臂,一颗心跟着水浪的幅度又起又落。
  恺群。跳下水的人是冷恺群。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她再也顾不得任何间隙,待两个人上岸,颤巍巍的攀住他的手臂,泪流满面。
  溺水的恺梅已经呈半昏迷状态。
  「让开!」他没时间顾及旁人,赶紧让溺水者躺平,深吸一口气,用力吹进她肺叶里。
  众人屏气凝神,不断祈求上苍给与一点点眷顾,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保佑也好。
  人工呼吸一次又一次次进恺梅脏腑……
  「咳!」晕迷的女孩陡然呛出几口水。「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一位男客兴奋的拍打冷之谦肩胛。「醒来就没事了。」
  「恺梅!」卓巧丽心痛的叫唤,挤上前想搂搂女儿。
  「让开,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他不由分说地又顶开缠手缠脚的女人。
  恺梅虚软的靠躺在他胸前,勉强眨开眼脸就彷佛耗尽她所有精力。
  「梅梅,你怎麽这麽不小心?」冷之谦围过来呵疼她。「爸爸明明警告过你,没学会游泳之前,千万不要接近水深的地方。你怎麽会掉下去?」
  「我……」气若游丝的俏脸没有一丁点血色。「是我不好……不要怪刘姊姊……是我害……害她生气……她不知道我不会游泳……」
  众人终於注意到仍然呆站在一旁的大女孩。
  「小蔷,你……唉!你实在……唉!」冲着老朋友的金面,冷之谦不好太呵责人家的女儿,只能拚命叹气。
  刘若蔷百口莫辩。明明是冷恺梅自己跳下去的,可是……可是有谁会相信她呢?
  「我……我……」她无助的转向冷恺群,盼望他能给与一丝丝安慰。
  冷恺群的眼光不在她身上。
  偏偏,除了他,每个人的焦点都凝准了她的脸,即使没有说出口,责怪的神情也取代了话言。
  「我不是……我……哇——」她掩面痛哭的跑走。
  眼中钉离去的背影,是恺梅再度失去意识前,最後见到的景象。
  心里爽快多了……
  她满足的昏厥过去。
  *   *   *
  凉月幽淡。
  角落的一盏小夜灯形成房内唯一的光源,床铺染到一点光,沐浴在淡淡的金色中。娇怯怯的身躯覆躺在床单下,随着呼吸而平稳的上下起伏,双眸紧闭的俏脸微泛着血色,彷若傍晚的一场劫难从未发生。
  一场溺水意外冲淡了宾客饮酒作乐的兴致,尤其卓巧丽频频瞄往二楼的方向,透露出迫切想上楼探视女儿的心意,更让客人识相的纷纷告辞。入晚八点半,满屋子人潮撤退得乾乾净净。
  男女主人送完客,来不及更换较舒适的家居便服,就急忙奔往二楼的女儿闺房。
  看见她平稳安睡,两颗浮躁的父母心才安定下来。
  一张单人长椅摆放在灯火构不及的暗角。冷之谦从熠熠放光的两点星芒认出儿子。
  「恺群,你一直待在这里?」儿子居然会留守在梅梅房间,不可思议。
  卓巧丽一愣。
  「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尽管她努力尝试,笑容依然显得勉强而不自然。「若非你动作迅速,现下梅梅恐怕不是躺在房里,而是医院。」
  冷之谦思及事发当时的万分惊险,情不自禁地一阵激汤,冲动的伸张双臂迎向儿子。
  「不必太温情主义。」他举起右手一挡,冷冷地回绝父亲的拥抱。「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当她的守护天使。等她醒来,我有话问她。」
  冷氏夫妻俩登时被他反反覆覆的态度弄得无所适从。
  「也好,我们先回房换下这身累赘的礼服,梅梅就麻烦你看着。」冷之谦暗暗拉拉妻子的衣袖,示意她离开。
  年轻人心眼少,任何话题都容易聊得起来,或许应该让他们兄妹俩多多独处,藉以使两人的手足之情培养得更深更切。
  「可是……」卓巧丽迟迟不愿离开。她不想放恺梅与这个善恶难办的继子同处一室,尤其女儿还如此虚弱,毫无招架之力。
  「恺群做事一向稳当,没什麽好担心的。」冷之谦不由分说,便拉着妻子往外走。
  「且慢。」屋角响起声。
  两位大人愕然回头。
  「父亲大人对我的办事能力这麽有信心,真是令人感动。」他的语意阴凉、淡冷,没有任何感动的徵兆。「既然如此,我顺便提醒你,从今年开始的每年寒暑假,我想进公司兼个差,增加我对公司的了解。毕竟韶光如箭,出不了几年,我可能就得坐上管理阶层的高位,不趁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怎麽成呢?」
  冷之谦的方字脸倏地变了一层颜色,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说啊!你有任何反对的藉口,尽管说啊!他突然漾出挑 的笑意,分分明明的享受着父亲的不安。
  「纵横科技」迟早会落入他手中,他们父子俩都知道这一点。这个当头他只是开始为後局铺路而已。
  「嗯,也对。」冷之谦的笑容与妻子适才的表情一样僵硬勉强。「好,我过几天就吩咐人事处安排。」
  冷恺群笑望着两人退离。
  老头子已经意识到己方的领导优势只能再维持几年的好光景,待他成年之後,幕後的大老板——他的外公,一定会对董事会施加压力,逼促「纵横科技」的棒子传递到新生代手中,一则让自家的资源交回自家人手中,二则替过世的女儿教训不忠的丈夫。
  为了保住权位,近几年来,「纵横科技」的开创元老纷纷面临被迫退休的下场,未达到退休年纪的高级主管则一律被「升迁」到领乾薪、不管事的职位。
  铲除异己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若非冷老头子大杀功臣的行动太过明显,他也不会急着介入公司,防止己方的人马被拔除得寸草不留。
  冷恺群从後口袋掏出压扁的香烟,点燃一根。
  「咳……咳咳……」床上蓦地呛出咳嗽声。
  「醒了?」他不为所动,照旧吞云吐雾。
  既然形迹已暴露,就没必要继续颓躺着扮演病人。她推开被子,呼吸的频率仍然比往常清弱。
  「别在我的房里抽烟。」一点也不懂得体恤病人。
  「抱歉。」缕缕烟雾宛若翻腾的蛟龙,屏障住他的五官。「不过你最好趁早习惯。」
  她就知道!要求冷恺群中止他自身的享受,以提高旁人的舒适空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奇迹。
  「我想喝水……」她嘴里又乾又涩,犹如快裂开来。
  「你喝的水还不够?」他冷笑。
  「我刚才是溺水,不是喝水。」也不知道为什麽,语气自然而然充满戒备。
  「下回想闹自杀,记得别挑後院的游泳池。家里随时有人在,你死不了的。」
  她抿着唇,维持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谁说我想自杀?」
  「你居然以为我笨得看不出来!我应该感到失望或是愤怒?」他端出虚伪的悲哀神情,摇了摇头。「说吧!刘若蔷究竟说了些什麽,让你想玩弄这种栽赃嫁祸的把戏,陷害她杀人未遂?」
  「你喝多了酒,已经醉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麽。」她打定了主意不认帐,看他能奈她何。
  冷恺群微眯起眼睛,静静地望着她,缥纱的烟雾制造出完美的阴异效果。深深一凝视,注入无限悬疑,无尽迷离。
  半晌,他离开座位,缓缓移坐到床畔,视线须臾未曾调离她的容颜。恺梅竭力持稳了呼吸,不愿在他的威逼眼光下示弱。每每被他注视时,充满束缚的无力感便倒冲回四肢百骸,使她逃无可遁。
  「告诉我,」他忽尔笑了,清朗的眼芒像预告一般,直望进她的心田。「你与刘若蔷闹翻的缘由,和几年前与她妹妹打架的原因相同吗?」
  「臭美!」她成功的被激怒了。「别以为你跳下水救了我,我就欠你人情。我才不在乎你怎麽想!」
  冷恺群突然抓住她双手,使劲一拉,害她失了力的跌撞向他胸怀。
  香烟味、淡酒味,异性的体息突然飘进她鼻端……红色、黄色、蓝色、绿色,诸般纷乱的色彩蜂拥向她的脑壳……好晕,好晕……
  一直让她心悸的眼眸就在数公分之外,灼烧她的心……
  她的唇染着清清浅浅的朱赤,脸蛋浮现异样的绯红,秋眸因为微烧的体温而发亮,贝齿如白米粒,眉宇间依然透露出年轻少女的稚弱……
  他猛地推开她,力道既狂热又突兀。恺梅一时不察,应声又倒回软枕上,骇异得喘着气。他——他想干什麽?
  「你和姓卓的女人一个样!成天只晓得在男人身上动脑筋。莫怪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场突来的恶气发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你凭什麽瞧不起我妈!」累积多年的怨恨终於 出一点因头。「或许她不该和已婚男人发生感情,然而历史已经无法改变,起码她除了原来的丈夫之外,也只跟了爸爸这个男人,你凭什麽以看待淫妇的眼光和口气来指责她?」
  「谁的爸爸?」他黑着脸,露出阴凉森恶的微笑。「你的爸爸或我的爸爸?」
  这个反驳方式为她意料未及。
  「什麽意思?」她一呆。
  他只是冷笑,并不给与直接的解答。阴郁的再瞟她一眼後,带着莫名其妙的火气,他重重踏离闺房里的暗潮汹涌。

  第四章
  十五岁,私立女子国中的第叁年生涯。
  千百年来,骚人墨客吟咏着这段美灿的青春年华,她只觉得惨澹。如果生命能够有所选择,她宁愿跳过这段人人欣羡的芳龄,直接面对鸡皮鹤发。
  成长的痛苦,大致来自生理上。
  短短一年之内,平坦的前胸迅速鼓膨起来,上体育课或涉入拥挤的场合,偶尔被同学的手肘不经意撞触到,简直痛不欲生。於是,她刻意与全世界画分出来的距离,益形明显。生理上的不适已经让她难以调适了,邻校男学生的注目更让她手足无措。
  她的身段比同龄的女孩高挑优雅,五官典雅而清丽,一头乌黑青丝在老爱於秀发上作怪的流行少女中更显得出色,尤其是沉默内向的性格,被一票半大不小的毛头们比喻为「充满神秘感」,简直让人如痴如醉至死。彷佛一夜之间,所有同龄的异性都注意到景雅女中的校花冷恺梅。
  无论她如何避免,那些烦人精永远有法子问出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冷氏夫妻一面赞唤「有女初长成」的同时,她却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直到世界末日再爬出来。
  不愿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
  自小即如此。
  这一年来,冷恺群依然不改一贯的讥嘲和冷调,以他独有的傲慢姿态笑看人世间。然而之於她,只有忽视——非常非常非常刻意的忽视,似乎她的年龄越来越大,姿貌越来越出色,他的轻忽就随之水涨船高。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变成隐形人了。
  她才不承认冷恺群的态度伤害了她。
  他算什麽东西?一个傲慢自大的臭男人而已,自以为是名校电机系的高才生,前程远大,地球便依循他而运转。
  可是,该死的,他确确实实的伤到她了,不容她否认。偶尔她会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打量自己精巧秀丽的长相。难道她一点也不美不好?其他男同学都看走了眼?女同学又嫉又羡的眼光纯系出於她的幻觉?否则,为何看进他眼内却无动於衷?
  可笑的是,父亲却对他的异样毫无所觉,连她妈妈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对。
  「恺群一直就是这种态度啊!」卓巧丽见怪不怪。
  从一年前冷恺群救回她一条小命,两个大人竟然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信赖感,认为他嘴里虽然不说,其实很疼宠唯一的「妹妹」。
  疼宠?骗鬼!害她背上芒刺生疼才是真的!
  「梅梅,你妈和我有事到高雄去,这两天不会在家。」早餐桌上,冷之谦宣布夫妻俩又有应酬的讯息。「司机老吴家里临时有事,今天也请假,晚上你的辅导课结束,记得自己搭计程车回家,而且一定要送到家门外才能下车,知道吗?」
  前阵子这附近发生几起抢案,做父亲的不免有点忧心忡忡。
  「年轻女学生独自搭计程车就安全了吗?」卓巧丽嘀嘀咕咕的。「那个老吴也真是的,一天到晚告假不上班,需要他的时候永远找不到人,我看乾脆换个司机算了。」
  「要不然我打行动电话联络恺群好了。」冷之谦把念头动到「很疼妹妹」的儿子身上。「你的学校离T大不远,下了课和他碰头,两个人一起回来。」
  「不用了。」如雷贯耳的大名震得恺梅眉间兴起波涛。狡兔叁窟,这家伙昨夜不晓得又耗在哪号女友的住处过夜。
  溺水事件之後不久,刘若蔷成为冷恺群花名册上第无数个「还是好朋友」的下堂妇。她不敢痴心妄想的以为他是为了她而与刘若薇分手,毋宁说她替他制造了绝佳的分手藉口,省掉一番拉扯和纠缠。
  过去一年以来,唯一让她足堪告慰的好消息,莫过於刘氏姊妹的退场。
  卓巧丽沉思地点了点头。「也好,上飞机以前记得拨个电话和他约时间。」女儿的抗议视同未曾提出。
  「妈!」她加重不悦的语气。「我可以自己回家。」
  「没出事之前你当然会这麽说。」她娘亲意有所指的横了丈夫一眼。「假使被绑匪架走了,谁晓得你老爸付不付得起赎金。到时候说不定得求爷爷告奶奶的,向那个霸王少爷筹款子呢!」
  「你在小孩子面前提这些做什麽?」冷之谦重又把整张脸藏在报纸後面,采取息事宁人的战略。
  「小孩子?!」卓巧丽心头登时不爽快。「唷!你的宝贝儿子是男子汉、未来的大继承人,我女儿就只能当个小孩子。」
  「他们两个都是我的亲生孩子,难道还分什麽彼此?」眼看战局有扩大的趋势,他只好放下报纸,示意妻子别在此时此刻谈公事。
  「你不分,人家要分哪!难道还由得了你?」卓巧丽没讲出个所以然来是不肯罢休的。「哼!亏你外表看起来威风凛凛的,骨子里却是什麽也没有,等「人家」日後翅膀硬了,公司、股票、动产、不动产全部归还到「人家」手中,你还有什麽地位讲话!请问这一、两年,哪一个寒暑假他没回公司「实习」?可从没见过实习生的职位一年升过一年的,偏偏你们冷家就出了这麽一个宝!这下可好,待人家毕业了,如果他打算出国念个硕士也罢,就怕他决定正式进公司上班。这我倒要请问一下,「实习期间」都能升等为高级专员,正式上班後还得了?没有给个经理、协理的位置,人家肯坐吗?干不了两、叁年,说不定就升任总经理了。」
  若非两人老夫老妻,多少有了感情,她的难听话只会更多,不会减少。再怎麽说,「纵横科技」的根本来自於元配的财势。人家生前,这老头就另外 了小香巢,过世之後更把母女俩迎进门,娘家那头的势力怎麽可能善罢甘休?
  原本还以为老头子坐拥数亿身家,现在才知道他元配娘家据守企业体百分之五十二的股分,一心只等着拱东宫太子坐上经掌大位。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先坐坐皇位,替人家卧枕温席。
  冷之谦的老脸当场挂不住。砰!一掌拍向桌面。
  「你给我少说两句,公司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有数?」卓巧丽哪里会怕他拍桌拍椅,要比凶悍尽管来,谁怕谁:「你的去留可直接关系到我们母女……」
  嘎吱!椅脚往後惟,在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两个大人的争执霎时被中断。
  「爸,妈,我先出门搭校车,祝你们旅途平安。」她木然的离开餐厅。
  既然无法插嘴或改变现状,唯有选择退席一途。
  「看!你非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不可……」父亲不悦的咕哝声被她截断在门後。
  其实,她听见或没听见并无所谓,即使冷恺群真的将她们扫地出门,台北钱淹脚目,饿不死人的。世情薄,人情恶,这世界本来就是一片难。
  「梅梅!」冷之谦从窗口扬出一串叮咛,「傍晚记得打电话联络你哥哥,叫他载你回来。」
  可笑!他们想嘱托的对象,正是他们最无法掌握的人。
  於是她放弃回应。
  一缕轻风传出低吟,多少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校车迢迢晃进站,她跳上车,不给它机会说了……
  *    *   *
  「底下的,快闪开!」
  前一秒钟,恺梅倚着图书馆外墙,等待姗姗来迟的大主角出现;下一秒钟,头顶上有一道悦耳的男音朝她喊话。假设她乖乖听话地让开一步,伤势应该不至於太凄惨,偏偏她先抬头观探,确定一下对方喊话的对象,所以,惨剧发生了。
  一团四匹方方、硬邦邦的物体冲着她的头脸砸下来。
  「啊!」中弹!
  她登时眼冒金星,当场腿软得坐倒在草皮上。
  好痛!除了简单的两个字,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你没事吧?」那道适合进广播电台的低沉男声飞快接近她耳边。
  两颗眼泪不由自主的滚出目眶,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掉下来的不明物体打中她眉眼附近,震动了泪腺。她还以为「天上掉下横祸」只是一句俗语,孰料发明这句话的原主儿果真具有令人不可轻忽的智慧,才会事先预知了她的恶运。
  「小妹妹,别哭啊。」悦耳的男声充满歉疚。「来,哥哥帮你看看打中哪里?」
  可能是一时之间被打晕头了,或因对方沉浑的音调太好听,她头晕目眩的任人摆怖。
  温暖的大手摸索过她的前後脑,以确定重要地带没有任何肿胀,肇事者明显地松了口气,接着拉开她捂住额头的两只手,检视伤势,动作自然又独断又天经地义。
  「额头中央有轻微的红肿现象,不过幸好避开眼球……」对方举起手在她眼前摇晃。「来,我有几根手指头?」
  泪光模糊遮掩了她正常的视线,连大恶人的长相都看不清楚,更甭提判断他的手指头数目。
  「十根。」
  大恶人吓了一跳。「不会吧?!居然出现这麽严重的双重影像。」
  「每个人都有十根手指头,除非你断手断脚。」她气愤的反驳。
  「也对。」坏人忽然伸指弹了下她鼻头,听起来笑嘻嘻的。「小妹妹,你满可爱的,反应很快。」
  十五年来,头一回有人把「可爱」加诸於她身上。恺梅又好气又好笑。
  眨开眼前那层泪雾,一张俊朗清爽的脸部大特写横在她眼前,好不容易蹲挺起来的臀部又吓坐回草地上。
  「喝……」好大一张脸!她不习惯与异性保持短於五十公分的距离。
  「好了,不痛不痛。」男子宽慰的拍拍她脸蛋,自动将病情归纳结论为「无痛无害」。
  他的年龄比较接近助教以上的层级,古铜色脸容配上一口白牙,煞是健康悦目,朗朗的气质散发出热力,自然让身畔的人也随之温暖起来,好像不回他一个微笑就显得小家子气一样。
  与冷恺群完全相反的典型,她想。
  「怎麽会不痛?」她蹙着眉头,搜寻肇事者的凶器。天!一本原文书,还是那种硬壳的精装本:起码一公斤重。「四公尺的高度,一公斤的自由落体,再加上重力加速度,你自己算算力道有多强?」
  他当真一脸惭愧的把答案心算出来。「好吧!如果你真的出现视力不良的後遗症,记得到大哥哥的实习医院来,我帮你看诊。免费的哦!」
  通常半路认亲人的「哥哥」、「弟弟」、「姊姊」是她最忌讳的称谓,不过这个男子的格调实在太醒目特殊,害她一时不察,平白被占去好几个哥哥、妹妹的口头便宜。
  载有他联络资料的纸条,不由分说的塞进她手中——贺怀宇,XX医院,外科实习医生,另外尚标明了他的实习时段和呼叫器号码。凌乱的笔迹只求看得懂就好,不求美观工整。
  原来是医学系的学生,难怪年纪比大学生年长许多。
  「来访之前记得先 call 我,我到後门接你,免得主任以为我私自挂牌看诊,知道吗?」他摇晃纤长的食指,谆谆叮嘱。
  义愤填膺与好笑同时在她体内交缠。敢情这个大恶人还要求受害者偷偷摸摸,以免影响到他的实习成绩。她长这麽大,第一次 到不知如何以对的滋味,假若立刻就策动肝火,未免辜负了人家的一脸笑容,可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他。
  冷恺群的性格虽然也强凶霸道得紧,却多了一份目中无人,不像这个贺怀宇,热辣辣的口气虽然显得很急躁的样子,却嚣张得可爱,今人自然而然地想亲近。
  为何她一定要将每个男人拿出来与那阴阳怪气的家伙比较呢?
  微笑的线条登时收敛起来。
  「喂!喂!喂!你挤出一副冷眉冷眼做什麽?」贺怀宇也凝起两道坏脾气的剑眉。「我已经提供「售後服务」了,你还不满意?好吧好吧!送佛送上天,现在就带你到医务中心急救,可以了吧?」
  说完,也不等她做出一点回应,竟然自顾自地就牵扯起伤患,直往医务中心拖过去。
  真是……真是……恺梅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了。
  「我在等人!」她赶紧甩脱莽大汉的手。
  贺怀宇回头打量她几眼,又自动归纳出合理的揣测。
  「等你男朋友?」看样子很像:「哪个毛头小子这麽不够意思,让美少女杵在系馆外呆等他?依我说,生命安全要紧,换你让他 站岗的滋味也不错。」
  「他才不会等我。」话语脱口而出,恺梅蓦然惊悟,她竟然向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吐露私事。几眼清朗自在的笑容就降低了她的心防吗?
  「当真?」贺怀宇仔细审量她几眼。小女生虽然眉目如画,却镂刻着凄苦的线条。十多岁的妙龄少女不是应该享受爱情的甜美吗?「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单恋人家,对不对?」
  单恋,这个动词太刺耳了。
  「他是我哥哥!」她沉着脸声明。
  「哦?是「情哥哥」还是「乾哥哥」?」他饶富兴味的摇晃着手指头。「你们小女生最爱玩这一套了,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嘴里偏偏只肯叫「哥哥」。」
  明明心里喜欢得要命,偏偏只肯叫哥哥……
  她的心房猛地惊动狂窜起来,彷佛灵魂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被翻开来,血淋淋地张扬出暗夜底的脓疮血肉。一些莫名的意绪,良久经年,她也不懂,却被贺怀宇嘻嘻哈哈的摊平在阳光下,接受曝晒致死的极刑。
  「你乱讲!他真的是我哥哥。」顾不得心防,顾不得陌生或熟悉,顾不得一切,她涨红了俏嫩的脸,猛然提高嗓音,只想摆脱纠缠着心头的那个秽臭腐败的思绪。
  「哥哥就哥哥,我又没说不是。」乖乖!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状态果然不能以常情来衡量。
  可是,他明明摆出一脸不信的表情。虽然和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的陌生人辩论「哥哥」的问题很没有意义,可是……可是……她就是无法忍受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把冷恺群塑造成她恋慕的对象。她的哥哥呢!这种乱了伦常的荒谬,怎麽能容许?
  偏生从小就不善於言辞,翻来覆去也只剩几个单调的字汇可以遣用。
  「你乱讲……你……你思想污秽!」满腹的冤屈没地方发 ,突然化为玉泪……扑簌簌的决了堤防。
  天!她在做什麽?恺梅手忙脚乱的找寻手帕,揩拭颊上的无措和湿润。她疯啦?大庭广众之下又哭又叫的!
  「拜托你们女孩子收敛一点好不好?动不动就掉眼泪。」他大爷居然还抱怨。
  顽石!可恨复可恶。她忿忿的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不理他了。
  贺怀宇原本打算走开的,然而,看她一个年轻女孩站在暮色中,泪涟涟等人,终究不太忍心。
  「喂,你还在哭?」
  恺梅别过脸。拒绝建交!
  「喏。」一方白净的手帕递过来,体贴的小动作实在有几分大哥哥的味道。
  她吸吸鼻子,迟疑了一下,终於接受他的美意。
  好几分钟,两人就站在晚风中,维持宁静。她不说话,莽大哥也就不开口。
  半晌,确定暴风雨已经远 ,他才又问:「不哭了?」
  她抿着唇,固执地不肯开启贝齿。
  「也不痛了?」
  她随便点了两下脑袋。
  「那我走罗?」
  快走吧!
  「你一个人等,没问题吧?」他仍然不放心。
  若不是心情太恶劣,她一定会破涕为笑。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他也能如此担心,算是难得的有心人了。真正的大哥哥,应该就像贺怀宇这样吧?她紧凝的面色终於和缓下来。
  「不然,你告诉我令兄的名字和系别,我遣人去他系馆叫人。」他的说法很老江湖,想来是纵横校园惯了。
  「不用。」西首,一抹长影踏着夕照而来,潇 而从容。她的喉腔乾涩发紧,眼眶热热的又想迸泪。「他已经来了。」
  贺怀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一抹滑稽的错愕表情爬上他脸庞。
  「他就是你哥哥?」语气透出不敢置信。
  「你认识他?」
  「冤家路窄。」四个字立刻形容清楚两人的宿怨。
  她并不意外。冷恺群结仇的能力,比交友的手腕精良许多倍。
  远方的他缓步向两人接近,远在她能看清五官表情之前,双眸已经透出灼灼的烁芒。想必他也讶异,讶异於「妹妹」竟会这般巧合的旁伴着宿敌。
  但,嘴角仍然有笑。虽然她看不清,心里就是知道。
  他至死也不会让人猜懂真正的意绪,因此,漫不经心的笑容就成了最佳的掩护。夕照昏,夜色在沉,她的心也沉沉的。
  怔忡的思绪被臂上的轻握打扰。
  她回眸,迎上一双温和的咖啡色眼瞳。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是不是你哥哥待你不好?」
  好与不好,如何界定呢?她默然低下头。
  「别怕他,这混蛋小子没几两重。」
  轻柔的劝慰触动了她心灵深处的脆弱。此刻,她确确实实的感觉到一种受人关怀的暖意,来自於一位初次见面的大哥哥。
  冰冷的敌意,从远方一步步接近。
  赐与她暖意的热源体忽然说:「我要走了。需要我的时候,你知道到哪里找我。」
  他语中另有深意,似要说给另一个人听见。
  「学长。」冷恺群点头为礼,嘴边依然挂着莫测高深的笑。
  凝立在两道高瘦的身影之间,她显得荏弱、失了依靠,无助的表情在两秒钟内收敛起来,转眼间又变成无动於衷。她的心,也要关起来,不让人看见。
  「嗨!」贺怀字的视线变得锐利,不复适才憨大哥的情态。「你拥有一个可爱的妹妹,应该好好疼惜。」
  「好说。」冷肃的眼投注在她身上,不置可否。
  「那麽,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两位了。」最後一丝暖意随着贺怀宇转步离去,也跟着全数抽离。
  她不发一语,低头望着草地上的夕露。问吧!问出你心头的疑虑。
  「回家。」冷恺群脚跟一转,简洁俐落的走开。
  恺梅错愕的抬起眼,为什麽?他的脑海应孩充满疑窦才对。
  她又一次输给了他迷离的思路。
  *   *   *
  BMW奔驰向家园,从头到尾她不敢瞄望向驾驶座的方向。现在的她太单薄,暂时禁不住一丝一毫的嘲语。
  跑车煞驶在家门外。
  「到家了。」他冷漠的按开电动车锁,语句仍然简短有力。
  引擎没有熄火。
  她瞥向身旁的矫健身影。冷恺群一迳凝紧了表情,甚至含着些许厌烦的直视正前方。
  「下车!」他不耐烦地倾过身,替她打开车门,手臂滑撞过胸坎的部分。
  她惊喘一声,直觉的挺起背脊往後缩。
  「放心吧!我不会兽性大发。」讥讽的眼光几乎烧穿铁铸的车体。
  羞愤和困窘灌满她一头一脸。她才不是怕他!而是撞到会痛!但是叫她把确切的理由说出口,她宁愿立刻死掉。
  推开车门,她几乎是用逃的,跌撞向车外。
  「今晚不用替我等门。」话音方落,跑车刮起一阵烟,引擎声拉开暮色,绝尘而杳。
  他又去了,赶赴另一场红粉良宵。
  恺梅定在原地,怔怔遥望着远去的黑点。很多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了,不敢去推究。
  茫茫渺渺,天地间旋起一声呼啸。她仰首望天,天空远得让人无法碰触。
  上帝也在同等的距离之外吗?
  天,苍苍茫茫的,彩霞像一大摊错点的命运谱,各种色彩纠缠交集,却仍旧逃不开最终的暗黑。既然如此,为何要灿烂这一回?
  几颗水珠滴落在她脸颊,密密串连成一行。湿意往下滑落,流进她唇角的缝隙, 起来淡而无味,如同她空白的心情。
  原来是天,浙沥沥的下起了雨。
  梧桐更添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   *   *
  同样的感觉,他数不清自己已经历几次。
  血液在经脉间奔窜,强度远胜过电流,热热麻麻的震撼感,激出体内深处的野蛮。猛烈冲击,一次重过一次,彷佛所有爱恨情仇全部灌注在不断反覆的动作里。
  运动过度的结果,脑筋往往会产生瞬间的晕眩,但,只是一眨眼而已,他不会容许理智从大脑中脱离太久。失神的瞬间迅速退去,汗水从皮肤的腺孔涌泛出来,四肢百骸紧绷过度,反而松懈下来。
  激烈的动作僵凝住,而後归於静止。
  他倾颓下来。肉体上疲软,精神上慵足。
  再片刻,凝聚了足够的精力,他翻身跳下床,直接进浴室冲掉满身黏汗。
  性,只是生活的必需品,和吃饭、喝水、睡觉类归为相同等级,除此之外,很难赋与它太神圣的意涵。
  热泉淋刷掉最後一丝紧绷的张力。他 上眼,让脸孔承受水流强劲的冲击。
  一双纤软的玉臂从身後圈住他的腰干,与他一起迎接清水的洁净。
  刘若蔷将脸贴住虬结的背肌,满足的轻吁口气,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再拥触到这副躯体。
  去年分手并非她心所愿,不过她具有足够的聪慧。与其死缠烂打,不如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虽然她着实怀疑冷恺群会记忆她多少。
  今天的邂逅证明当年的决定是对的,否则,他只会一路呼啸而去,万万不可能停下车,和她重续前缘。
  初见的那一刻,他一语未发,眼中闪烁奇亮的光,她立刻明了他想要什麽。
  既然得不到他的心,拥有他的人也好。
  「看。」她微抬起手臂。「你好粗鲁,我身上、手上都淤青了。」
  他关掉水源,随手拉过一方浴巾拭掉身上的水珠。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好像也很喜欢我的「粗鲁」。」邪惑的笑容仍然充满当年的魅力。
  刘若蔷屏住呼吸,又深深的叹息。看样子是问不出来了!方才交欢,她可以感受到从他体内激昂出来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在压抑些什麽。她只是好奇,究竟何种原由造成他罕见的激汤。
  「你饿不饿?我煮消夜给你吃好不好?」她温柔地提议,满足於扮演小妻子的角色。
  「嗯。」冷恺群不置可否的应了声。
  平心而论,他交往过的女友中,最让人能忍受的仍推刘若蔷。她的姿态雍容大方,不会装出黏嗲嗲的撒娇模样,抖落他满地的鸡皮疙瘩,或者耍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拚命争风吃醋。当初两人之所以维持了长达数年的恋情,多少也是因为她有别於其他肉麻当有趣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渐渐变得太过执着,被他发觉,他们的关系大可稳稳当当的走下来。
  两人来到她租处的厨房,刘若蔷从冰箱拿出米饭,动手做清粥小莱。
  「好久没去你家拜访了,伯父还好吧?」准备材料之际,她找个新话题闲聊。
  不能将卓巧丽并称为「伯母」,这是冷恺群的忌讳,她依然记得。
  「还好。」他有一搭没一搭的。
  冷恺群对於打发时问的闲聊不感兴趣,她也还记得。可是她想知道某个人的近况,那个人,造成他们俩一年的分离。
  「恺梅呢?」她随口问出,一面专心的洗高丽菜叶。「若薇偶尔会问起她。你也知道,她们是小学同学。」
  身後保持片刻静默。
  「你妹妹会怀念有个害她中途转学的恶同侪?我不认为。」
  凉冷的口气让刘若蔷心头一沉。她早该知道的,冷恺群太精细了,任何刺探的语气都瞒不过他。她迅速推量着应该如何亡羊补牢。
  「不是的。」她放下手边的杂务,尽量让笑容显得正常自若。「她们以前的同班同学提议要办同学会,最近正好联络上若薇,所以我才想起顺便问一下恺梅的近况。」
  可惜转得太迟了一些。
  「小蔷,原本我一直很怀念你,以为你和其他喜欢问东问西的女孩子不一样,现在……我有一点失望了。」他伸个懒腰,执起桌上的车钥匙。
  「群!你别误会。」刘若蔷的甜笑比哭更难看。
  他并未回首。
  「起码吃完消夜再走嘛!」她犹想做困兽之斗。
  然而,远 的心已唤不回来。
  一年前和一年後竟然沦入相同的窠臼。望着扬长而去的背影,刘若蔷丢开假笑的面具,怔忡的杵在原地。
  那个可恨的冷恺梅!让她又一次错失了相同的爱情。
  *   *   *
  恺梅悠悠醒转。
  收音机设定了睡眠省电装置,但是尚未自动关机,显见她迷糊睡去的时间还不足一个小时。西洋女歌手的美声从隐藏式音响缭绕而出,诉说着她的孤单无依……我回想着每位认识的朋友,拨起电话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我不想再形只影单……
  高亢而尖锐的转音,煞似声嘶力竭的哭喊。我不愿再孤独下去……
  似有一丝微妙的声音从车库传来。
  她立刻明白自己因何而醒过来。
  忽然觉得口渴,於是披了睡袍,起身离开卧房,前往厨房。
  夜的空气中浮荡着女歌手的凄凉唱腔,有时候我深觉不安……馀音袅袅,从车库的汽车音响穿透庭院,穿入厨房的窗棂。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任何人,做爱只是为了乐趣……
  乐趣?冷恺群「嘿」的一声笑出来。或许吧!用力睁开熏醉的眼脸,勉强打开车门,但是平衡感却缺乏合作意愿,害他险险一头栽倒在水泥地面上。
  「该死……」他不太情愿的承认,刚才似乎喝多了。
  我不想再独自一个人……最新一波天摇地动的感觉褪去,他抽出车钥匙,拒绝再聆听女歌手凄凉的诉苦。
  然而,遥远的某一处,恼人的女高音依然嘶唱着——有时候我觉得不安,爱情是如此的遥远而隐晦……我不想再独自孤独下去……
  「哔」的尖哨声,震断恺梅的沉思。
  热水壶喷发不安的蒸气,向她宣誓壶内沸腾而火热的世界。她怔忡了一会儿,思绪才恍惚地回到黑晦的厨房。
  孤单无依……女歌手依然在唱。
  她拿起马克杯,冲了一杯热可可。失眠之於学生太奢侈,她的精神负担不起另一个课业繁多的白天。
  背对着门口,搅拌热饮,颈背上的寒毛倏地竖直了。
  「啧啧啧。」冷恺群嘲讽的咋舌。「好感动,居然有人为我等门。」
  她稳住紊乱的心跳,低头继续搅拌。
  颠踯的步伐接近她身後,在她来不及抵抗前,手中香气氤氲的饮料已被夹手抢过。浓烈的酒精气息盖过可可的香味,直扑进她的鼻头。
  「你喝醉了!」她飞快转身,背抵着流理台,语气含着防御。
  「我也这麽觉得。」他居然还笑,颠颠倒倒的又退回餐桌旁坐下,向她举了举马克杯。「乾杯。」
  「水很烫!」她下意识提醒,然後立刻憎恨自己。管他去的!彻夜在外头狂欢的男人,合该被沸水烫掉一层嘴皮子。
  「真的很烫。」他摇头晃脑的点点头。
  一直以来他总是修长洁净、整整齐齐的,她从没见过冷恺群这种醉兮兮的滑稽相。他好像以为颈子长在脖子上摔不断似的,踉跄着又晃到她身前,蛮横的将马克杯塞进她手里。
  「还你。」
  「啊——」好烫!她忙不迭将杯子摔进洗碗槽里,拚命甩手。
  「失礼了。」他大着舌头嘿嘿笑。「我「可爱的」妹妹。」
  最後一点残存的笑意登时被他嘲讽的口吻蒸发。
  「你不必用这麽讽刺的语气叫我。」她别开脸。
  冷恺群靠得太近了……她几乎闻见他每丝吐息的酒味儿。可是,推开他又显得太过着於形迹。
  彷佛看穿了她的不安,他突然探手抵住流理台边缘,将她围困在身体与厨具之间。骤然稀薄的空气让她险些晕眩。
  「讽刺,会吗?」他的眼神突然变冷,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的故做镇定。「旁人可不这麽认为,人家都说我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他分明是为了贺怀宇的称赏而嘲讽她。恺梅心里有气,莫名其妙!他们俩不和是他们的私事,怪罪到她头上做什麽:又不是她主动去结识那个姓贺的。
  「你看我不顺眼,不表示人人必须同样地敌视我。」短距离的接触终於超乎她的忍耐度之外,她用力排开他的靠近。「借过,我要睡了。」
  螳臂焉能挡车,他突然踱近一步,紧紧的又将欲遁走的她锁回胸膛前。
  他想干什麽?恺梅仰高头,有点被骇慑到。
  「怎麽,你怕?」冷冽的笑容已经没有任何醉意。「我想也是,叁更半夜,你的圆桌武士赶不及救援,你当然怕。啧啧啧,不容易!区区一个国中女生竟然将「贺氏企业」二公子的英雄心收纳在罗裙之下。」
  如果不是认识冷恺群太深,情知不可能,她会以为他的口气藏着几丝酸味。
  吃醋?不,她何德何能让冷大万人迷为她喝闷酒,灌酸醋!
  她深深吸进一口冷空气,让沁凉的气息产生镇静作用,猛不期然,一股淡雅的馨香混合在其中。
  香皂。这表示他刚才沐浴过。
  她立刻领悟他为何在外头洗完澡才回家。
  女高音彷佛为了应景似的,充满恶意的嘹唱——做爱只是为了乐趣……
  污秽!
  「放开我!」她突然失去控制,狂野的推开那阵刺鼻的秽味,那种沁入骨子里的不洁。「脏死了!在外头乱搞完才回家!你乾脆出车祸撞断命根子算了!贺大哥说得没错,你这种人只有「混蛋」两个字可以代称。航脏!航脏!航脏!」
  矫捷的身手如影随形的跟上来,远在她能抵达房门之前,强猛的纵身,将她扑倒在二楼廊道上。
  「啊——」恺梅忍不住痛呼,全身每一寸犹如被压路滚轮辗过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但觉身体被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剧烈的重量再度欺压回身上。
  湿濡的气息吹拂着脸容。她大口大口的喘气,晕眩神迷,脑里、肺里、心里,全是他强霸的存在。
  「你以为你的圆桌武士有多清高?」冷酷的恶咒在她耳畔低语。「别傻了,我们还睡过同一个女人呢!否则你以为我和贺怀宇是怎麽结仇的?真抱歉,污损了你的白马王子的形象。」
  「恶心!污秽!」恺梅狂乱的推拒他沉重的体躯。「你的心里只有性,既脏秽又低俗的性!我替那些和你发生关系的女人感到屈辱!」
  他从来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肚腹内沉淀的怒火,心头上纵横的骚乱,脑海里翻腾的狂潮,这几千几百个日子以来的压抑,像 洪的水闸一般,一古脑儿涌向怨憎的根源。
  「没有性,就不会有你这个小杂种出来现世!」他低吼,猛然扣住她的下颚,恶狠狠的狂印下去。
  恺梅的大脑轰然一响。他……他想做什麽?吻……怎麽可以?这是邪恶的,污秽的!被神明禁止的举措!
  他是她的哥哥,怎能以男性与女性的行为加诸於她身上?这是……乱伦啊!
  唇上传来尖锐的刺痛,他的舌强硬地撬开这道关卡,酒精气息流窜进她口里,晕眩而迷乱的感觉突然瘫痪了全身。啊,不行的,可是她好昏,脑子里混混沌沌……竟然兴不起一点一滴反抗的力量。
  他的吻,他的唇……
  这一切的发生,不应该。
  她陡然清醒,开始狂乱的挣扎。「住手……」
  附着在唇上的力道,顽强得不容人拒绝。她拚命扭转颈项,想避开那如影随形的吸吮。
  「别……」每一次短暂的挣脱,都会被他更强劲的力量制伏。她近乎绝望,恍然觉得自己再也摆脱不了这个男人。
  不,不是!冷恺群之於她,不是男人,而是兄长,有血缘关系的手足。
  不要!她倏地哭喊——
  「你是我哥哥!」
  惊恐的尾音穿透夜的深邃。
  他的躯体僵凝,神智似乎在刹那间清明。
  她提高手,横遮住双眼,却挡不住哀哀的泪水滑落。
  黑幕拉开,幕下的现实是如此丑恶。这一切的发生,违逆了人类的禁忌与伦常。为什麽,为什麽他要揭开那层暧昧的保护罩?为什麽,为什麽要暴露出不该存在的事实?
  身上的重量缓缓移开,她却无力站起来,肘臂依旧遮挡着脆弱的泪眼。现在,她不但失了力,也失了心,胸口幽幽发疼,再也没有着落……
  天上飘下雪片,触在肌肤上,冰冰凉凉的。屋内怎会下雪?她终於移开手臂,满地凌乱飘散的照片像是宣誓着什麽。
  照片中的男子她并不陌生,几年前曾经在他的书中见过,不知为何,依然记忆到现今。
  有数张影像出现女主角,她用颤巍巍的手拾起其中一张,细看,相片中的女人赫然是她母亲。卓巧丽的神情百般复杂,既似忧愁又有欢喜。
  为什麽让她看这些一望即知是窥摄的照片?她茫然抬眼。
  夜依然带着保护的颜色,横隔在他们之间。
  冷恺群的影踪消失在书房之前,一句森哑的喃语衬着女歌手的嘶喊,隽刻成她永生永世的烙印——
  「你不是我妹妹。」

  第五章
  你不是我妹妹……
  她没有向母亲质疑照片中的男子是谁,甚至懒得询问,事後冷恺群如何对那团混乱的情况提出合理说辞。他总是有办法的,她相信。
  宁可以无知伪装一切。
  真相的底层包含了太多丑恶,她承认自己扛不起。当一个妻子并未对丈夫忠实,当一个母亲欺瞒了女儿,当唯一的亲人失却了令人信任的价值,她不晓得自己还能到何处寻求解答。
  因着那夜,她心中渐次发酵出一股对冷恺群的憎恨。
  也在自此之後,冷恺群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过往的轻忽如今被紧密的监视取代。他的眼光太常太常盯注在她身上,那样的复杂诡谲,那样的莫测高深。
  可是,她不去理会。大多数时间,她的神魂浸淫在半恍惚状态,一种旁人无法融入的沉默。
  外界的改变,季节的递嬗,对她而言缺乏实质意义。无论太阳是否从东边升起,西边薄落,时间之轮照旧会自动往前运转。既然如此,就没有太去在乎的必要。
  心灵保持刻意的空白。
  「嗨!又是你。」放学前往T大的途中,不期然的招呼声震汤了她的耳膜。
  在一个十六岁的傍晚,放学後,她再度遇儿那双巧克力色的眸子,浓郁纯厚的颜色把热量掺和进她的冷漠里。
  「贺大哥。」即使两人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距离上回的初见也已过了大半年,她口中还是自然而然唤出具有亲近感的称呼。
  也不知道为什麽,在她眼中,贺怀宇独蕴一种「大哥哥」式的温柔特质,好像她没有真心的唤他一声,就显得冷酷绝情似的。
  「唉!你仍然跟几个月前相仿,阴沉得吓人,一点也不灿烂伶俐。」他又摇头又晃脑的。
  她很自然的垂下螓首,无语以对。
  巧克力色的眼突然弯低到她眼前,没有预警的捕捉到她竭力想隐藏的荏弱。巴掌大的小脸比上回见面时更清瘦,容色也更苍白,有如风一吹就会化成粉末似的。
  「你没有把自己照顾好。」怜恤的长指轻触她颊侧。
  怜惜的感觉流过贺怀宇心头。虽然他们谈不上深交,可是这年轻女孩身上常见一种孤独的调调,不自觉地引人心疼。倒也不是他对她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思慕,以她的年纪,当他妹妹都嫌有代沟了。许是因为家里全部是兄弟的关系,一旦遇见惹人怜的少女,忍不住就引动了他兄长式的保护欲。
  冷恺群那种偏执轻狂的人,想也知道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哥哥。
  「我……课业比较重,快要联考了……」恺梅讷讷的为自己找理由。好愧疚!因为他那一句——她没有把自已照顾好。虽然为此觉得歉疚是很荒谬的,她又不欠他什麽,可是……唉!反正贺怀宇就是有办法让她觉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是吗?」他瞄了她的制服一眼。「我还以为你们学校以人性化教学着称。」
  功课太填鸭的理由被驳回!她只好继续低头无语。
  「我已经告诉过你,有问题可以来找我,你为什麽不来呢?」他谆谆责备着。「你一个小女孩,何苦把心事憋在肚子里?当心先天失调,後天发育不良。」
  「我不是小孩。」轻飘飘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虚无缥纱,从迢迢千里的远方传过来似的。
  「小孩子都不承认自己像小孩。」贺怀宇微微一笑。这个道理与醉酒的人永远不认为自己醉了一样。
  「我不是小孩。」她轻幽而坚定的低语,「我从没有当过小孩。」
  她语气中那种苍凉的申告,将他的笑容淡化成烟。贺怀宇静静地审看着她。
  「你知道吗?」他温柔地道:「没当过小孩子的人,很可悲。你为什麽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可悲的人?」
  她也没有答案。是命运本身将她雕拟成可悲的塑像,她别无选择,从出生一开始,就注定了她要生活在运数的边缘,小心翼翼的行走,只要踏错了一小步,脚底下有万丈深渊等着承接。
  女孩眼底的凄冷,又融化了贺怀宇心头的另一波体惜。总得想个办法让她开心点,即使只有短短几个钟头也好……
  「算了!」他话锋一转,突然兴致勃勃的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恺梅有点被他吓到。
  「去哪里?」太旺盛的生命力往往会眩倒她。
  「我请你吃蚵仔煎。」垂涎的光彩占据他的眼睛。「用餐时间,如果不找个地方大快朵颐,未免辜负了整条街的大小摊贩。」嘴角只差没挂两滴口水。
  「可是……」她下意识瞥向马路对面的大学校门。
  「你正要和冷公子碰面?」他瞪了瞪怪眼。「管他的!让那痞子担心一下也好。不过,你要不要先打个电话回家,免得家长担心?」
  「我爸妈又出国了。」她摇摇头,眼里仍然残留着犹豫。「可是,不太好吧?你那麽忙……」
  「是罗!所以你别赖在这里和我拖时间,早点填饱肚子,我好去忙我没忙完的事。」
  这……这……天下绝对找不到比他更霸道的人了!竟然擅自做好决定,拖着她下水。
  恺梅简直傻掉。等她再回过神,人已经坐在小吃摊,等待热腾腾的蚵仔煎和贡丸汤。
  「待会儿再请你吃削冰。」贺怀宇咬着热呼呼的丸子,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吃啊!快吃啊!实习医生没什麽赚头,能请你吃蚵仔煎就算不错了,你还敢挑食?」
  而——令她自己讶异的,她竟真的拿起筷子赶快扒几口,免得落了一个「挑食」或「势利眼」的恶名。
  「快点快点!」他唏哩呼噜的吃得很痛快,还一面吆喝。「待会儿我要跷班赶一场七点的电影。既然被你半路撞见,只好挟持你当人质了。」
  「什麽?」她仍然没反应过来。
  「总不能让你偷跑回医院告密吧!」他大刺剌的跷起二郎腿。「所以罗,只好挟持你进电影院。啧!真倒楣,平白无故要多付一张电影票的钱。」
  「呃……我……」这表示他要请她看电影吗?「那……好吧!」
  天,现在到底是什麽情况?
  她八成疯了。
  不,应孩说贺怀宇痴癫了。莫名其妙地拉着只有两面之缘的国叁生陪他吃蚵仔煎,还硬要请人家看电影,举止之间显得如此天经地义,俨然自动就设定好人们会依照他的命令去执行。
  太霸道了吧?根据经验,天生的领袖性格通常源於优良的教育方式,或者特殊的家庭背景。贺怀宇的气质不凡,虽然口中把自己形容得很穷酸,其实应该不是出於泛泛之家。
  他的性格与冷恺群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却是另一种比较让人愿意遵从的方式。
  啊,她又兴起无聊的比较。
  不管了,今晚是吃蚵仔煎和刨冰和盐酥鸡和香肠和卤味和烤玉米的良辰吉时。
  不相干的人事物,暂且撇一边去!
  *   *   *
  「谢谢你送我回家。」跨出车门,她礼貌的向驾驶座点点头,嘴角眉眼均露出柔和的线条。
  「不客气,快进去吧!」可乐娜座车卷起螺旋状的烟堆,腾云驾雾而去。
  此情此景像极了西部片的末尾,拯救了弱女子的英雄骑在爱驹背上,踏着夜色而去。
  恺梅遥望远去的车影,半晌才回身踏进庭院。
  坏了!落地玻璃透出来的灯火倏然提醒她,她竟然忘记拨一通电话,告知冷恺群她中途被「挟持」的事情。也许他并不在乎,更或许,他已经忘记两人要一起回家的约定。
  九点多,屋里灯影清寂。她轻吁一声,好不容易稍微昂飞的心绪,重又沉潜到底隅。
  一缕暗黑突然从路旁的树丛窜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歹徒!她倒抽一口凉气,飞快退离到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突然之闲,母亲谆谆叮瞩的犯罪问题变得如此真实。
  有人埋伏在她家门外,冷恺群可能尚未回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向来不太理她的赵太太。如果对方掏出武器,胁迫她开门怎麽办?
  「小妹妹……」不明男人踏上前一步,面部表情依然浸沐在黑魅里。
  「呀!」她忙不迭的往後退,背脊无助的抵住一株树干,断了奔逃的後路。
  「我不会伤害你,你别怕。」对方的喉嗓有若经过长年嘶吼,喊坏了似的,低低哑哑。
  「你别过来!」她惊骇的瞪望着陌生人。「你再不走,我要尖叫了!」
  天!虽然生命平凡无味,但她还不想死,起码不想死得委屈受辱。
  「你就是恺梅吧?我是……我是……」男人艰困的结巴着,再步上前一步,头脸终於沾染到窗内的柔和灯火。
  那个男人!照片里的那个男人!真实生活中的他,形容更加憔悴衰老,脸肤上刻着岁月的皱纹,但确确实实就是相纸上的那张面孔。
  她的脑中轰然炸开来。他为什麽出现在她家门外?而且唤着她的名?
  「你别过来!」她跌跌撞撞的退开,血液疯狂的送涌进大脑。
  「我不会伤害你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恳求着。「你听我说,我是……」
  「我不要听!」她惊慌失措,生怕听见任何自己并不想知道的秘密。「我不认识你,你快走!」
  「可是,我……我特地来看你,我是……」
  「你再不走,我叫人罗!」她狂乱的跑上石阶,拚命拍打大门。「开门!快开门!来人哪!」
  「等一下。」男人切切哀求。「恺梅,你听我说啊!我是……」
  门内传来急乱的脚步声,赵太太移动笨重的体躯,声威赫赫的镇压向大门口。「谁啊?」
  她恍若在灭顶的前一刻抓住游泳圈。
  「赵太太,快开门!」她绝望的拍门大喊。「院子里有坏人,快让我进去!」
  大门霍然拉敞,她顿时失去支撑力,颓软的倒向大理石玄关。
  另一道脚步声响自她的身後,奔往黑暗的树丛里逃逸。隐隐约约,遗下一声伤感而无力的喟息……
  她的脑海混沌成一团,晕眩着。眼前望出去,是一片全然浓墨的色泽,慢慢的,这片黯黑透出影像来,犹若没人显影液的相纸。相片中浮现出一张女人的侧影和另一个男人的正面,男人的脸,五分钟前还在她眼前晃荡;女人的脸,四天前飞往遥远的异邦。
  为什麽?为什麽不能让她安静地过完这一年……
  有力的臂膀迎住她的颠踯。她恍惚地撑开眼,终於凝注焦点,停顿在一张俊逸又森严的脸孔。
  「有人跟踪你?」紧绷的喉音彷佛从缥缈的天际传来。
  她张开唇,声音却出不来,欲语气先咽。
  「我问你,是不是有人跟踪你?」他失去耐性,恶声恶气地揪着柔细的肩头一阵狠命摇晃。
  声音仍出不来,倒是泪水被他给晃出闸。
  「我……」她突然扑进他怀丧,哀哀哽咽出哭泣声。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浸濡了一切拘谨和防备。
  总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暴露在他的眼前。就只这一刻,全世界与她最相近的人,竟然是他。
  依然是他。
  冷恺群敏锐的眯起眼,从她压抑的哀泣中听出一点端倪。她的哭,虽然惊恐惶措,却不像受了袭击的那种害怕,反而肖似在藏躲什麽。
  「你看见谁了?」蛮横的大手突然推开她一臂之遥,锐眸定准她的视线,不允许她躲避。「回答我。」
  恺梅悚然感到惊乱,脸颊紧紧埋进他胸前,不肯再抬头,让他猜测出方才的意外。
  她恨,恨他对她超乎寻常的了解,而她却往往对他的情绪一无所知。
  「不知道!我不认识!」
  「你看见「他」了,对不对?」冷恺群无情的抓回她,字字句句钉进她的骨血里。「说呀!是不是「他」?」
  「我不晓得!」她哭吼出来。「你别再问了!」
  如果没有选择命运的自由,起码让她得到无知的权利,她什麽都不想知道,什麽都不想……
  一道惶急的人影火速从大门飞窜进来,蹲跪在她的身畔。
  「梅梅回来了吗?」冷之谦焦虑的面容加入这场荒谬闹剧。「梅梅!发生了什麽事?你的书包在院子里散了一地。」
  她无暇思考远在国外的父母怎麽会突然回家,直觉就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寻求依慰。但是,简单的「爸爸」两个字蓦地梗在喉咙间,无论如何也哭喊不出口。
  「恺梅!」卓巧丽气急败坏的加入现场,劈头先嚷出一串好骂。「你居然在外头疯到九点多才回家,也不懂得打电话回来报平安,害你爸爸和我开车在学校附近绕了十几圈。你知不知道前天晚上,路口王先生的女儿被洗幼一空,连人都差点给掳了去!」
  「你小声一点,没看见梅梅不太对劲吗?」冷之谦不悦的低斥妻子,又转头慈蔼的扶起女儿,哄问她:「悔梅,你上哪儿去了?怎麽让哥哥等不到人呢?」
  「你们……你们不是出国了吗?」她茫然注视着父母,眼眸失去应有的灵动。
  「合约没谈成,我们提早几天回来。」卓巧丽诸事不顺,早憋了一肚子气。「你先交代清楚,放学之後到底跑哪儿去晃荡?」
  冷恺群的形影不知何时退离到叁个人的小小世界外,斜倚着楼梯扶手,冷眼旁观这一幕天伦图。
  「她刚才被人跟踪到家。」语音阴凉,在她心头迥汤成恶兆的化身。
  「什麽?!」冷之谦大吃一惊。
  「这怎麽得了!」卓巧丽差点晕倒。「我们赶快通知警方,请他们以後加强巡逻,免得将来发生任何意外。」
  而他们惊吓的程度绝对及不上恺梅。
  她神魂不定的移望向他。他想说什麽?
  「那个跟踪者,恺梅好像见过,不如请警方带几叠「照片」来让她指认。」莫测高深的冷笑恶化了他的魔性。
  「梅梅,那个人是谁?」卓巧丽忙不迭地拥过女儿。
  千百串申论的语词涨满她脑海,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两只深不见底的瞳眸,幽幽锁住母亲的规线。
  「梅梅,你说啊!」冷之谦的问句与儿子一模一样,但其下的关切之情却截然相异。
  卓巧丽打个寒颤,突然被女儿直勾勾的凝望揪住胸口那根弦。
  「梅梅……」叫声迟疑。
  「妈,是他。」她轻声低语,用着只有她和母亲听得见的音量。「我看见……那个私下和你相会的男人。」
  卓巧丽的脸容倏然刷下一层颜色,唯剩骇人的惨白,眼神不自觉地滑移向圈圈外的男子——
  那双冷眼,那种鄙夷的神色。上帝!他知道,冷恺群知道。她的脑中一阵晕眩,反而撑靠在女儿肩上。她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隐私,原来有其他人知悉,而且,是全世界最不能让其发现的人。天!她该怎麽办?
  「梅梅,你说是谁?」冷之谦凑过来想听。
  「她说的是……」
  「住口!」两个女人同时惊喊。
  无情的笑容勾跳上冷恺群嘴角。是时候了!打从她们俩侵入他生命的那一日起,他不断盘算着、图谋着,为未来羽翼丰盛之後的复仇做准备。等待了这麽些年,现在,该是投下炸弹为未来暖身的时机。
  他冷笑,狠绝恶绝的利刃直戳进卓巧丽的灵魂底处。「为何阻止恺悔说出那个人的身分?你在害怕什麽?」
  冷之谦开始感受到异常的气氛。「你们打什麽哑谜?」
  「很简单。」他享受着卓巧丽即将昏厥过去的情态。「「妹妹」方才看见的人,就是她——」
  「住口!」
  第二次的阻挠发自恺梅口中。叁双眼光同时集中在她身上,或疑惑,或森冷,或煎切,各自蕴育着各自的复杂。
  恶魔的诅咒切穿空气里浮动的意绪,直想暴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冷恺群面无表情,唯独瞳中深刻而讥诮的光焰,逼得人无法直视。
  不要说出来……她无声的恳求。
  我为什麽要帮你?他彷佛在嘲弄的问。
  恺梅一步一步,缓缓趋向他跟前,脸上仅剩空白和苍茫,唯有紧握的粉拳细细抖颤, 漏出心头的汹涌。
  「求求你……别让爸爸知道。」空洞的低语听起来没有着落,随时都会消散似的。
  他弯低腰,以同样微量的话调在她耳畔轻询——
  「你要我救赎你,第叁次?」
  当你救了同一个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属於你。
  她垂下头,彷佛瞧见自己签订下魔鬼的合同——以自己的命运,换取母亲的全身而退。
  这麽做,值得吗?她茫然自问。
  「嗯?」低低的促问要她做出表态。
  这是值得的。为了母亲,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一切都值得。
  「是。」她无力的颔首,露出细白粉嫩的後颈,不胜柔弱。
  他的眼中迸射出异样明亮的光。
  「成交!」
  她虚软的身子再也站不稳,晃了一晃,终於昏厥过去。
  *   *   *
  苍穹的颜色徘徊在亮与暗的边缘,似乎无法选择最终的依归。
  天蒙蒙亮,形成一种靛蓝和浅紫的组合。蓝色是轻郁,轻郁是她的心情。
  白昼,代表另一个新的开端。而她已经无力回到起头,去踩踏别人的舞曲节奏。如果能够,她情愿进入永夜的世界。夜的安全,像遮幕,紧紧护住她的心锁。
  「醒了?」夜的魔魅化为具体,真实的在她耳际吟喃。
  他以修长的指尖替代眼睛,仔细遍巡过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清冷情调。
  手下所触碰的一切,俱已属於他。他漾出满意狂浪的微笑,衬着天的靛蓝,黎明的青黑,分外阴森诡谲。
  「爸和妈呢?」她疲倦的 上眼脸,得到答案与否其实并无所谓。哪来的心力再去理睬旁人的闲事呢?
  「睡了。」他躺回她身旁的空位,双手枕在脑後,让自己舒舒服服的。「他们那里我会处理,你不必担心。」
  「那个人……为什麽会出现在我们家门外?」既已东窗事发,她也不必再故做无事状,反而可以坦然和他相商。冷恺群一直找人暗中监盯那个男人,一定明了某些内情。
  「谁晓得?」阴森森的笑容挑弯他的嘴角。「郑金石在道上混了二、叁十年,勉强只能捞口饭吃,搞不出太大的名堂。过去十多年,他为了吸食毒品和偷窃的小案件,进出牢狱不下数十趟。上个月才又踏出牢门,想想自己年纪也老了,有心悔过,八成希望和你们母女俩一家团圆吧!」
  郑金石……她反覆琢磨着这个名字,产生不了任何感觉,排斥或恨或爱或什麽的。
  母亲对郑金石的感情或许较为复杂一些。她还记得,相片中母亲的眼里回汤着怨怼和责怪,思念和关怀,诸般错综复杂的感情。现实的条件让卓巧丽选择留在现任丈夫身边,但不代表她不爱女儿的生父。这之中的恩怨纠葛,局外人恐怕永远无法意会。
  「所以,你才会这麽恨我们?因为你知道我妈对爸爸不忠?因为你知道……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她轻语。
  「别开玩笑了,令堂对老头子忠不忠实关我啥事!」他暴出几声嘲讽的长笑。
  「那又是为了什麽?」她一翻身坐起来,与他对峙。「如果不是为了爸爸外遇的因素,你为何如此憎恨我们?」
  他的眼芒闪烁几下,辉映着黎明诡异的蓝。
  「当你爱着一个人,却发现对方无法回报你同等的爱,你会怎麽办?」天外飞来一个问号。
  恺梅心头怦然一跳,还以为他看出了什麽。
  这些年来,她自问过太多太多次相同的难题,心中早已选定答案。
  「我选择走开。」是的,请让她离开,在这份爱最凄 的时候。看着自己一日一日沉沦,而眼中的那个人一日一日冰冷,她无法承受太久。所以,神呵!请在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成年,羽翼尽快丰硕,然後离开。
  只要再多给她一点点时间就好,请让她离开,这是她唯一的求愿。
  「但是,有些人却选择留下来。」万籁俱寂中,他的语音悠悠。「她们宁愿留守在对方的身後,祈望他转过身来,却往往受尽等待的苦,任凭发苍苍、视茫茫,用凋零的美丽来换取些许的温存,最後落得憔悴心死的下场。」
  晨曦刻画出他严厉的五官,也暴露了不为人知的旧伤。这是冷恺群第一次容许旁人听见他的心声,极有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她怔怔无话。
  「你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不断消瘦、心碎而死吗?你能了解看着她们憔悴,却没能帮上任何忙的无助感吗?你能体会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咪吗?当你必须透过私家侦探的跟踪报告,才能掌握另一半的行踩,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苦涩吗?」他的眼在放光,冰冷而苦涩。「我知道,因为我和我的母亲都经历过。」
  这就是已故冷夫人的心情!她承认自己从未真正思量过。显然,在这一段长期跟监的岁月中,冷恺群无意间发现了她母亲的阴私。
  「我并不想让自己介入上一辈的故事。」她低低的道。
  「那不是故事。」他冷笑。「故事通常会结束,听戏的人回到现实,但过往的一切却根植在我的现实中,所以我不会只用一个简单的「恨」字来形容这些感受。」
  她垂下粉颈,突然觉得无颜面对他。
  「要怪,就怪老头子做得太绝。当年他背离妻子,我还可以原宥到一定程度,但他千方百计要垄断妻子为他兴起的事业,不惜拉拢外人,对抗他亏负了多年的独子,我就无法坐视不管了。」
  「什麽外人?」她一怔。
  「你不知道吗?」他又挑高冷笑的唇。「冷之谦早已意识到未来失势的危机,因此他在私底下大肆搜购「纵横科技」的散股,为日後取得全部主控权铺路。目前,他的当务之急就是撇开我,以及拔除我的母系家族在公司里的强势权力。」
  「这和外人有什麽关系?」恺梅打个不祥的寒颤,一阵毛骨悚然爬上她手臂。
  冷恺群紧盯着她,一宇一字的吐露出来,「他收购回来的散股全部登记在你名下。」
  上帝!一阵白热化的强光射进她眼里,迷眩得她头昏眼花。难怪!难怪父母亲千方百计地想撮拢他们,改善兄妹俩的手足关系,原来他们满心祈盼冷恺群会看在股票是归分於「亲亲好妹妹」的名下,降低心防。也难怪,他愿意在父母面前摆出一副大哥疼爱小妹的姿态,俨然对她百般纵容。说穿了,大夥儿只想玩弄心理战术,化解对方的防卫阵线。从头到尾,只有她,傻愣愣的成为两方人马的较劲工具,自个还浑然不知。
  她究竟有没有脱离这片混乱的一天?
  「我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跳下床,讥诮的走往门口。「既然冷老头将你视为他储藏的弹药库,我只好把他的库存抢过来。」
  而她,也真的将自己平白送至他手中。
  她只是两只斗牛犬争权夺力的跳板,一种人形的秘密武器。
  她想笑,荒谬的大笑,为了自己突然增加的重要性,然笑容到了唇角,却比哭泣更悲凉。
  她颓然地倒回床上,听着他压抑的步伐远去,胸膛里空洞洞的。
  「你呢?」她幽幽低问,在他离开房间之前。「如果你爱一个人,远比她爱你更多,你会怎麽做?」
  背影顿了一顿,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房门开了,然後关上。
  她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痛苦。
  所以,神呵,请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来得及闪避,让她能安然离去……
  可是,外头的世界如此苍凉浩瀚,千山暮雪,却教她,只影向谁去?

  第六章
  十七岁过半,面对着混沌不明的未来。
  一大早起床,她隐隐觉得心神无法集中,倦懒的准备好上学行头,也不想吃早餐了,拧着忧心忡忡的眉心,直接离开家门。
  「冷……冷恺梅。」出门不到五公尺,一个大男孩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一步,唤声带着期盼。
  她叹了口气,暗暗懊恼今天为何不听从直觉,让老王开车接送。
  不管,任他危移震撼,她只做不见不闻。
  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冷恺梅!」大男孩不死心,眼巴巴的跟在她後头。「我是……我是F高中二年级的梁维钧,就是昨天请你们班班长转交一封信给你的那个人。」
  她努力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巴不得离家门越远越好。若将一群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摆在一块,每个人都能把自已天花乱坠成天下最勇猛成熟的男子汉,偏偏一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就眼呆口拙,任何 样子也端不起来,正像这个梁维什麽的!
  目前已经七点十分了,再过几分钟冷恺群就会开着那辆骚包跑车出门,赶赴第一堂八点半的毕业考。假若被他发现一个小毛头纠缠她不放,脸上露出那种似笑作笑的调侃神情,她宁可死。
  「冷恺梅,我可不可以……跟你交个朋友?」心头惴惴的大男孩生怕她嘟哝出一个「不」字。
  恺梅埋头苦走,压根儿把他当隐形人。她规避的态度已经够明显了,毛小子还不肯走开,真是讨厌!
  梁维钧得不到任何回应,只好大着胆子,偷偷拉她的书包背带。「冷恺梅,我写给你的信,你看完了吗?」
  她恼火了。
  「你大清早守在我家门口做什麽?F中离这里又不顺路。而且我也不认识你,干嘛跟你交朋友?」恨恨的白眼仅在他身上停顿一秒,旋即转身站定在斑马线前,等待号志灯转绿。
  「就因为我们不认识,才应该交往看看啊!」梁维钧拚命抓耳挠腮,全身似有十万只虫子钻来坟去。
  她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远远的,一部熟悉的黑色车躯从巷口弯出来。
  冷恺群来了!
  「冷恺梅,」身侧又传来扯动书包的感觉。「其实……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真心想和你交朋友,请你答应我好不好?」
  「别缠着我!」她心中一急,直头直脑的就想横越马路,甩开黏人的跟屁虫。
  「小心!」大男生吓了一跳,连忙又拉住她的书包带子。「现在还是红灯,你这样过马路太危险了。」
  「别理我!」她恼恨的扯回自己的背带。
  「不行啦!太危险了。」毛头男生还傻愣愣的揪住她不放。「我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放开!」毛小子竟然在大马路旁和她抢书包。天哪!大马路边耶!冷恺群不可能没看见他们。
  如果能够,但愿上帝让世界末日在这一刻降临。
  「恺梅。」熟悉的淡笑声唤起她无边无际的羞恼感。
  死了!她羞忿得只想找一处最近的灌木丛躲进去,拒绝回头面对丑恶的现实。
  「你朋友来接你上学?」冷恺群好整以暇的泊车在路边,观察两个高中生的拉拉扯扯。
  梁维钧迟疑的顶高眼镜。哪儿冒出来的英俊帅哥?居然用那种诡异兮兮的眼光盯视冷恺梅。
  「您是?」他未萌芽的恋情出现情敌了!
  「我是恺梅的「哥哥」。」冷恺群透过摇低的车窗伸手和小毛头交握,表现得落落大方。
  「原来是冷大哥。」这得好好巴结一下才行!梁维钧精神一振,捧着他的手又重又猛的上下摇晃。
  两个男人简直像实验组与对照组——一个是俊朗潇 ,深富男性魅力;一个是毛躁鲁莽,青春痘还没褪乾净。
  恺梅撇开俏脸。冷恺群的表面功夫瞒得过别人,可骗不了她。虽然他表面上很具礼貌客气,骨子里根本没把人家当成一回事。通常他越不放在眼里的人,态度越雍容大度。
  「恺梅,你快迟到了,我送你一程。」他按开车门的自动锁,脸上仍然笑意盈盈得离谱,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恺梅顿了一顿。算了,大好晨光,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闹脾气上头。
  「那……我……」梁维钧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程咬金中途劫走,人家又没招呼他一起上车,唉!「那我改天再来接你。」
  「再见。」司机大人随意向毛头高中生挥挥手。
  跑车引擎低吼出声,轰窜出去。
  紧迫的上学时间不容许她拒绝这趟便车,却不表示她一定得打破沉默。她压低脑袋,木然的把玩十只纤纤玉指,没有任何出声的打算。
  「不错啊,吾家有女初长成。」他微微一笑,高深莫测的双眼注意着路况。
  她执意保持缄默。
  「女孩子成长到一定的芳华,难免会惹来意乱情迷的蜜蜂嗡嗡绕,这也没什麽好回避的。」跑车俐落的通过下一个红绿灯。
  她还是不说话。
  「你谈过恋爱吗?」他忽然问。
  她的眼角馀光注意到前方景物。车子走错路了。
  「你错过刚才的转弯。」她的学校应该在上一个路口右转。
  他恍若未闻,方向盘熟练的打半圈,驶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弄。
  吱!跑车倏然煞停。
  令人窒息的沉默包围住车内的两个人。
  她的心房震颤一下,焦点开始游移,四处乱瞄,就是拒绝移往驾驶座的方向。
  「你忘记回答我的问题。」他侧坐过身子,慢条斯理的重复问:「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她选择以不变应万变。
  「你应该试试的。」柔缓的食指挪动她的鬓发。「没经历过恋情的女人,就像忘记加糖的果汁,喝起来虽然香气浓馥,却少了那麽一丁点娇甜甘美的滋味。」
  恺梅别开秀容。这家伙非得选在一大早和她讨论恋不恋爱的诡异话题吗?
  脸上热热的……该死!她八成脸红了。这家伙一定很得意他勾引出她的尴尬。
  「女人最美的时候,就在她们经历过初吻不久。」梦幻般的低吟突然贴近她耳畔呢喃。「正当其时,她们对爱欲的感觉还半生不熟的,心里又是羞怯又是欢喜,整个人犹如沾上满身的月华,莹莹放出光亮,那种神态说有多美就有多美……你觉得呢?」
  她的初吻……
  那一晚,他喝醉酒,强行吻了她……
  她的脸庞压得更低,连脖子也烧热得犹如着了火。
  「啊,我想起来了。」调弄的低笑声就在她颊旁几寸之内,热呼呼的气息吹拂过她鬓际。「你的初吻不小心让区区在下夺走,而且当时的情况并不怎麽愉快浪漫,真是对不住。」
  她没有勇气回头,生怕望进太多她不敢看见的意绪。
  冷恺群并未给她拒绝的机会,大手扶住她後颈,微微一使劲,既温柔又蛮横的转过她的脸容。
  暗邃魅黑的眸心,明亮得离谱,墨幽幽的瞪孔犹若一泓深潭,没有止尽,召唤她的神魂跌入其中,泅游不出他的魔网……
  这男人,光用眼睛便足以取代言语。
  「看来,我得补偿你一次才行。」喃语的最後一个音节,消失在她的唇上。
  灼烫的吻,攻占了她心头最後一处柔软的隅角。他靠得这麽近,近到她可以嗅到他身上辐散出的男子气息……一只手臂来到她背後,隔着排档 ,完整地将她簇揽进怀里。他的体温热暧,他的力量强悍,他的吻轻缓而诱惑。
  一阵不可遏止的抖颤窜下她背脊。他的吻并不霸道,甚至带着挑情勾逗的意,一点一滴的想掀翻她灵魂深处的光与热。她从不意外冷恺群会再度吻她,她甚至预期了他将会是要走她童贞的那个人。然而,被吻的反应却远比她事先预想的更加强烈。
  这是为什麽?或者她的心防其实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强?
  她轻颤着吸了口气,吐纳的频率比往常急切。当这个吻终於停止,她仍星眸微闭,无法立即从极度的高热中回返到人间。
  调弄的舌舔了舔她的红唇。
  她倏忽回过神,娇怯的右手竟平贴住他的胸膛。要命!连忙抽回来。
  她乱了方寸的表现似乎带给他异样的满足感。他的深眸锁住她,微微一晒,笑容却溢满警告的意味
  「离那些小鬼头远一点。」
  心头莫名的第六感作祟,多年前那种等待某种恶兆降临的情绪,重新盘据恺梅的心灵。
  她已经极度倦累了……
  只剩下四个月。再过四个月她就满十八岁,在法律上算是成年了。这代表她对自己的行为能力拥有充分的自主权,一切事务不再需要监护人的首肯。
  她想离开,转学到必须住宿的学校。
  一旦成年了,即使父母反对,她也可以强力的坚持己见,拥有全然自主的自由。最不济,顶多半工半读。她并不天真,也很了解自立更生的苦楚,但,她不想再留在这个各怀鬼胎的世界里,成为旁人暗中较劲的筹码。
  所以,上帝,请多赐给她四个月的平稳无波。只要四个月就好……
  黄昏,天色晦沉,公车懒洋洋的晃进站,搭载另一波下课的学子通往返家之途。恺梅站在蜂拥的学生中,不需要使力,自然有後方的人将她推拥上车。
  走到车厢最後端,幸运的找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她坐下来,透过车窗望向後方的夕阳。公车又摇摇摆摆地起驶,太阳彷佛也丢下她,落在远迢的後方冷望着她。
  恍惚间,觉得被整个世界抛弃,心中忽尔浮起一串句子——
  是走的时候了
  我走向死亡 你们向生
  我们之间 究竟谁的运气较好
  那只有上帝能决定
  生与死的界限之於她,仍然太虚无缥纱。虽然学不来苏格拉底对生命的 脱,她倒有一项观感与这位古老的哲学家是一致的——再不久,就是走的时候了。
  「冷恺梅?」试探性的呼唤来自左侧的走道。
  她眼一抬,竟然是两位国小时期的同学。其中一个女孩绽出热诚的笑熔,害她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因为她实在记不起这两个人的名字。
  「真的是你。」长相较甜的同学漾起两边的酒窝。「我刚才一直跟小莲说,你就是国小和我们同班的冷恺梅,她还不信。」
  好极了,起码她知晓另一位老同学叫小莲。
  「冷恺梅,我们已经办过两次同学会,你为什麽都没来?」小莲的个子较娇小,努力在人潮中求生存。
  「呃……」该怎麽说呢?过往的人事很少今她产生回顾的念头。「我没有收到同学会的通知。」只好随便扯个理由。
  「真的?」小莲忙不迭地顶了顶身旁的同伴。「一定是寄信的地址有错。小爱,今年轮到你办同学会,赶快把冷恺梅的联络资料记下来啊!」
  天!她垂低了头,暗暗叹口气。这厢弄巧成拙了吧?
  「没问题。」小爱在夹缝中求生存,发挥优越的平衡感,终於掏出书包里的小笔记本。「冷恺梅,这一次同学会你一定要来哦!去年小莲办得满成功的,很多失去联系的同学都出现了,像徐金雅、陈丽娟、方璀璨……反正还有很多啦,我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嗯?听见熟悉的名字,她连忙抬起头。
  「方璀璨也去了?」童年的记忆中,唯一让她称得上缅怀的友侪也只有方璀璨。
  严格说来,她和方璀璨交往的机会并不多,不过就是特别记得这位老战友。
  「对啊!方璀璨好厉害,她穿绿制服耶!」小爱快手快脚的抄出一串地址,交进她手里。「这是她的地址和电话,我记得小学的时候你好像跟她最谈得来。」
  哪来的话?她苦笑,当年的自己八成太孤僻了,偶尔和某一位同学多说几句话,就被归分为「要好」。
  接过写有地址的纸条,她思量了一下,塞进书包最角落。知道故人一切安好也就够了,她不会特别想接续中断的音符。
  叭叭!
  公车在红灯前停下来,笨重的车厢外突然响起喇叭声,而且就在她的窗下。
  她随意的往外一瞥。
  熟悉的跑车映着夕阳,亮灿灿地反射出金光。
  「咦?那是你哥哥耶!」两个大女孩踮高了脚尖,望着公车外的低矮跑车。
  她微微感到愕然。「你们怎麽知道?」
  「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当然知道。」小莲喳呼着。「当年你哥是我们班所有女生的白马王子,你忘了吗?而且,刘若薇好像还为了他和你打过架哩!」
  往事不堪回首。
  「对了,听说刘若薇联考的目标放在T大,想当她老姊的学妹。」
  刘若蔷也就读T大?那麽,岂不是低冷恺群一届?他们俩有可能见过面,甚至旧情复燃吗?她心头一阵烦恶,几乎无法想像刘氏姊妹再度出现在她的生活圈内。
  「哇,冷恺梅,你哥越来越帅耶!」小爱仍然在一旁叨叨絮絮,双眼映成两颗心。
  她哥哥?深色的秋眸蒙上一层低调。是啊!对她们而言,甚至对全世界而言,冷恺群是她的哥时。只是她的哥哥而已!
  她忽然极度想下车。与其留下来倾听老同学的迷醉,不如接受冷恺群的召唤。
  「借过。」按了下车铃,她侧过隔壁的乘客,挤出狭窄的车位。「我先走了,很高兴看见你们。」
  客套话说完,挤往车门的步子丝毫没有停顿。
  「喂,等一下!」小爱突然醒悟。「你还没有把联络地址留给我。」
  窈窕的素影凝立在车门口,顿了一顿,终究只是回眼倩笑。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   *   *
  白热化的风暴掀发於晚饭过後。
  冷氏夫妇又准备出远门,预计搭乘夜间班机前往菲律宾的美丽海岛。这回远行的目的以娱乐性质为主,度一趟甜沁的二度蜜月。
  从冷恺群和她一进门开始,冷之谦的脸色便古里古怪的,整顿晚餐一迳以诡异的眼光探测着儿子。
  「恺群,」好不容易按捺完一顿饭,冷之谦清了清喉咙,终於提出要求,「你有没有空?出门前,我想和你谈谈。」
  「等你回来再说吧!」他放下筷子,不感兴趣的起身。
  交代来交代去,还不是那一套。「请你好好照顾妹妹」、「我们马上回来」,以下类推。
  说真的,他们何时归来他并不在乎。至於恺梅,他的人他自然会留心看住,不劳老头子唠叨。
  「恺群,我现在就想和你谈。」很难得,老头子在他面前抬出坚硬的话气。
  他回眸瞥视一下,冷冷的。
  「好吧!」
  冷之谦又何尝不了解,以恺群的性格,勉强他承诺不想答应的事,只会引出更糟劣的反效果,然而这次谈话的主题太要紧,若留待度假回来,情况可能已经失控。
  「我们进书房谈。」
  「不用了。」他挑勾起嘴角,目光烁亮得出奇。「现场又没有外人,何必遮遮掩掩的。客厅就能谈了!」
  青筋从冷之谦的额角突起。他深深吸了要口气,勉力压抑下潮涌的心绪。
  冷恺群彷佛没事人似的,仍然勾着邪气的笑,大剌剌地坐进牛皮沙发,点燃一根烟,透过氤氲的烟雾打量父亲。
  这场父子商谈迟早会召开的。距离下一次股东会议越近,老头子就越坐立难安。由於他还有两年兵役待服,公司暂不可能委托重任给他,但这并不表示外公会继续放机会给老头子坐大。股东会议随时有可能进行投票,将新任经营者的宝座交回给外公,然後等他回来,待他茁壮,接续回冷氏企业的正统。
  冷之谦站在餐厅与客厅的交接处,瞄了女儿一眼,脸容变得更加凝重。
  「好。」命令的话气转而对她发出。「梅梅,你回房去。」
  「我?」她怔愣了一瞬间。支开她,就表示话题与她有关。
  卓巧丽隐隐感到情况不太对劲。老公有什麽话题不能当着梅梅的面说呢?莫非……她心头一紧。
  「老头子,我们要赶飞机,时间来不及了。等回来再说吧!」卓巧丽脸上的笑容极端勉强。
  「你也下去。」冷之谦的脸色益发难看。
  「不!」卓巧丽的回绝激射而出。「有什麽事情我不能听的?」
  冷之谦勃然大怒。「好啊!我在这个家里说话越来越没分量了,是不是?梅梅,我叫你回房去,你听见没有?」
  「我……」她又急又慌,虽然不晓得父亲想和冷恺群对谈的内容,可是,会让他老人家动了这麽大的肝火,详情绝对不单纯。
  而,唯一与她有关、又能让父亲暴跳如雷的,只有她的身世之谜。回望向母亲的神色,脸容与自己一样惨白,显然脑中盘想到相同的推论。
  莫非爸爸发现了?
  现场唯有冷恺群丝毫不受风暴影响。也折到吧台为自己斟了一杯伏特加,又坐回原位,细细浅酌着。
  两人的眼光相遇。
  你答应过,无论如何也不说穿的……她无声央求。
  他嘲弄的举了举酒杯,不做任何承诺。他只允诺过不会从自己的嘴里说出真相,至於老头子若主动得知了内情,就和他扯不上关系。
  「你还不上楼?」冷之谦低喝。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转身回房。
  确定女儿离开现场後,冷之谦才以压抑性的语调开口。「恺群,昨天夜里,我看见你从恺梅房里出来。」
  卓巧丽明显的抽了声凉气,花容惨白。
  原来是这档子事,他险些失笑,还以为老头子想谈什麽家国大业呢!
  「她失眠,我好心进去陪陪她,难道不对?」他演活了无辜老百姓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们巴不得我和恺梅的关系越友善越好。」
  「你少跟我耍嘴皮子!」冷之谦重重跺脚。「恺梅快满十八岁,你也二十叁了,即使你们两个是兄妹,终究到了一定的年纪。你叁更半夜在她房里进进出出,成何体统?」
  「怎麽,你担心我变成大野狼,吞了你的心肝小宝贝?」他不改戏谑的态度。「放心吧!小恺梅的贞操依然完好无缺。」
  「你——你——」冷之谦愤怒得口齿不清,几欲脑溢血。「什麽……什麽贞不贞操的!恺梅是你妹妹,你说的是人话吗?」
  「恺梅是我妹妹?这倒是新闻。」他举高酒杯向卓巧丽致意,谜样的眼神让人猜不透。「冷太太,你说呢?」
  「什麽意思?」冷之谦锐利的回瞥向妻子。
  卓巧丽雪白的脸色恰好与丈大的血红成对比。
  「我怎麽知道?」怨怪的眼神射向生命中的恶魔。「他故意激你发脾气,难道你看不出来?」
  「随你们俩去牵牵扯扯,我不予置评。」他摊了摊手,一派事不关己的轻松自如。「至於恺梅,你们不用担心,我会为她打点得妥妥帖帖。如果你们心里还有什麽难以放心的,不妨将她远放到天涯海角,与我隔得越远越好。」
  「你以为我不敢吗?」冷之谦怒喝。
  情势全此,再谈论下去已没有任何必要。他漾出无所谓的淡笑,伸展一下结实的躯干,准备走人了。
  「从你把这两个女人带进门,我就知道你没什麽不敢的。」黑色瞳孔游移在两张激亢的脸上。「虎父无犬子,你最好相信,我「不敢」的事情比你更少。」
  *   *   *
  老天……
  她瘫软的滑坐在房间角落,紧紧将脸孔埋进手里。她从没想到父亲有可能撞见他们的异样。
  昨天半夜,她不该和以前一样失眠,不该和以前一样游荡。最最不该的,她不该让冷恺群发现她又深宵难寐,更不该一如以往的无数次,在他怀中睡去。
  好想逃开,在完全沦陷给他之前逃开……
  只差两个月。距离自由,仅剩短短六十天。
  神呵!请顺应她唯一的祈愿,让她顺利过完这最後的两个月……
  她想破茧而出。
  她要自由。
  *   *   *
  上帝不肯应许她的愿望。
  她的父母再也没有回来。
  冷氏夫妇刚踏出菲律宾的机场大厅不久,立刻被歹徒挟持。四天之後,警方在马尼拉市郊找到 首。
  两具被抢剥得精光的遗体。
  十八岁的前两个月,冷恺群正式成为她的监护人。
  逃不开了……
  关於走与不走的疑问,关於生与死的怀想,数个月前曾从她脑海飘晃而过。短短几秒钟的凝思,竟验证在父母身上。
  一方向死,一方向生,究竟何方较为幸运,只有上帝知道。然而,上帝从不肯回应她心底的需要——

  第七章
  F大校门口,徐风轻扫,飘飘然升起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字,高处不胜寒。
  夕晚凉风拂动人行道上的落叶,也携来一张沾着油渍的旧报纸。不远处,一辆小货车载满各式粥品和点心,专门做F大学生的生意,不知不觉间被风偷走了一张垫调味料的纸张。
  恺梅弯低腰,正要拂开吹贴住小腿的黄纸,忽然被一篇花絮图文吸引了注意力。
  图中挺拔的身影有几分眼熟。她转而捡起来细读。
  呵,贺怀宇,真是他呢!屈指算算,她也有四、五年没见过他了,尤其两年多前搬离原有的生活环境,而冷恺群又从大学毕业,她唯一能接触到贺怀宇的管道,也只有报纸上的几篇医学采访报导,或是与「贺氏企业」相关的工商新闻。
  旧报纸印着叁个月前的日期,花絮部分刊载了贺氏企业二公子兼知名内科大夫贺怀宇,与某大财团千金订婚的消息。
  财阀世家讲究门当户对,她倒不讶异。只是相片中的准新郎倌一脸百无聊赖,看不出特别的欣悦。
  嗯,既然贺大哥订了亲事,想必婚期不远了。老话一句,知悉故人平安,她於愿足矣!并不觉得有必要再联系。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多瞄照片中的女主角一眼,确定对方的质感足以匹配贺怀宇。
  这……又是一张很眼熟的容颜。她再搜寻回文字部分,寻找那位幸运女郎的芳名。
  彭姗如……真的很耳熟。记忆库开始回溯,翻找她曾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接收过关於这张 丽脸容的讯息。
  姗如,我现在没空,改天回电话给你。冷恺群敷衍性的甜言蜜语晃进她脑海。
  没错,而且就在他挂断这通电话的两个小时後,那位「姗如」小姐便直接杀到公司来。当时她也在他的办公室内,撞个正着。
  彭姗如正是冷恺群两个月前新姘上的女朋友!
  「怎麽会?」
  天下哪有这麽凑巧的事?贺怀宇叁个月前刚订婚,他两个月前立刻交往到同一个女人。
  有问题。他攀搭上任何人的未婚妻,她都不足为奇,也无关痛痒。然而对象若换成贺怀宇的女人,他的动机就绝不单纯。敏锐的第六感告知她,冷恺群铁定又想暗算贺大哥什麽。
  不,在她年少的记忆中,贺怀宇是少数几个曾带给她亲近感的朋友之一,即使在冷恺群跟前她使不上太大的力量,终也不能放任问号藏在心底。
  念头一打定,她将旧报纸塞到背包中,挥手召来计程车,直趋「纵横科技」位於敦化南路的企业大楼。
  「冷小姐,午安。」一楼大厅的接待人员恭恭敬敬的向她行个礼。「协理正在和老董事长开会,请您先到他的办公室稍候。」
  对於过度的拘礼,她习惯性的斜侧一步,避开那个鞠躬所传达的讯息。接待小姐的礼仪专门迎迓「协理的妹妹」,而她,并不全然符合这个身分,也承担不了如此的敬数。
  「谢谢。」低声而简短的回应完毕,她自动走向转角处的主管专用电梯。
  登上,十一楼的协理办公室,冷恺群的私人秘书打老远已离开座位,等待迎接「皇家御妹」的莅临。
  由此可见,楼下接待区已事先拨了内线上来通报。有时她不免忖想,冷恺群究竟是如何交代职属的,为何她每次前来「纵横科技」,从下到上一贯服务,每个步骤皆有人接待得完善无缺,连新进职员也认得出她的身貌?天知道她出现在公司的次数已经够少的了!如此刻意,更显得着了形迹。
  「冷小姐,协理正在……」
  「和老董事长开会,我知道。」她主动帮罗秘书续起未完的句子。
  实在不应该贸然前来的!半个小时前兴起见他的念头,是出於一时的血性冲动,未曾经过大脑思考。如今遭到秘书小姐在关卡前阻了一阻,理智部分终於接管了一切,冷恺群现在正和他外公开会。所谓人老精、鬼老灵,老先生虽然从来没有发表过关於她这个「继外孙女」的评话,然而少数几次碰面,那双打量她的老眼都像在探测一些什麽,让人好生 扭。
  「那……我改天再来好了,反正也没什麽重要的事。」她开始趑趄不定,转头想退回安全地带。
  「请等一下。」罗秘书连忙拦住她。「协理马上开完会,十分钟就好。我去帮你泡杯咖啡,你先坐下来翻翻杂志。」
  「可是……」她愣了一下。有必要这麽诚惶诚恐吗?
  短暂的一失神, 书已经转向茶水间了。无可奈何,她只好坐在沙发里等待。
  罗秘书尚未回返,右首小会议室的门已经推开,几位董事和冷恺群相继步出来。
  他眼尖,立刻扫描到她的存在。
  一如以往几次在公司见到他,看着穿西装打领带的冷恺群,她心里仍觉得说不出来的不习惯。
  太有特色的男人其实是很讨人厌的,连穿起制式的高级西装,气质也自成一格。和万千个白领阶级的都会男子一样,他打条纹领带,他的白衬衫毫无皱痕,他的长裤笔挺,他通常不在室内穿西装外套。不同之点在於,他的整体组合恰到好处,正式中藏着休闲、酷俊又性感。更可恶的是,他的目睛略呈凤眼的形状,无论斜眼瞥向哪个人,都带着自然天成的勾询味道。看在男人眼里,犹似挑眉在问:「你为什麽搞砸了这个case?」看在女人眼里,却成了:「你有没有空?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卖骚!恺梅在心里下了结论。
  「冷小姐。」老董事长也注意到她的存在,客气的点点头,笑了笑,就算打过招乎。
  她已经很习惯冷恺群的母系人马唤她「冷小姐」。这叁个字意谓着客套,也意谓着疏远,更意谓着将彼此的关系完全画分开来,不属於同一战线。
  「怎麽有空跑来找我?」他靠了过来,一手亲 的揽拥住她的肩膀。疼爱有加的伸色,羡煞了旁边的助理秘书。
  好一副兄妹相亲的天伦图。
  恺梅任他去做戏。
  是啊,她为何有空跑来找他?如果真正的来意被他得悉,他只会反将她一军,让她天大的消息也套问不出。接下来,必须表现得技巧才行——虽然「技巧」这个词汇专为冷恺群而存在。
  「我们班想制作一个企业家第二代的人物专题,你是设定的受访者之一,所以情商我帮忙提一下。」她淡雅的浅笑,状似不经意。「这个专题报导占我们学期成绩的百分之叁十呢!」
  「啊!对了,你是大传系的学生。」老董事长这才忆起。「今年几年级了?」
  「大二。」冷恺群插口。「外公,你先去休息吧!方才开会所讨论的事,我心里有数。现在我要来忙「亲亲小妹妹」交代给我的任务了。」
  一群人呵呵的笑了起来。
  无聊。
  情势所逼,她扯了扯嘴角,勉强奉陪。
  「来。」
  腰间一股力道暗暗施压,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簇拥着,进入协理办公室。
  喀咚轻响, 锁的门,将她完完全全禁锢在他的世界。
  她垂低眼睫,先稳住心率,免得战前自乱阵脚。
  「说吧!你有什麽事情找我?」他揉捏着惫累的後颈,陷坐进大皮椅里,吁了口气。
  「你愿意接受访问吗?」她耸了耸肩,自动坐在以前来访的老位子——距离办公桌最远的那张客用座椅。
  他缓缓盯望着她的娇容,眼神舒慵,懒懒的勾起一抹笑,然後等待她的反应。
  一如以往的千百次,当他直且注视着恺梅时,她的瞳眸会先游移开来,渐渐的,鹅蛋脸彷若浮水印,飘出两抹清淡的红晕,呼吸的频率产生微妙的更变,优美的胸脯稍微增强起伏的节奏。若是他再不说话,她会愠恼的挑开眉角,抑怒的瞠睨他,然後挑战的逼问——你看什麽?
  「你看什麽?」恺梅懊恼的瞪望他。
  哈!冷恺群忍不住揉着鼻梁,嘀嘀咕咕的低笑出来。他爱死了逗看她的反应。
  欠了欠身,他开步进逼到她的安全距离之内,弯下腰,鼻尖几欲顶触到她的俏鼻头。
  深眸涌动着光彩,流气却 人心魄,古龙水的馨息挑逗进她的脑海,丝丝缕缕,传输着今人晕眩的男性狂魅。
  连笑,也妖邪得过分。
  「说啊。」他如魔如幻的轻吐,带着薄荷味的气息混进古龙水里。
  她勉强稳定住心神。这男人实在应该以「乱放电」的罪名打入大牢。
  「我……我想……」她想做什麽?快呀!大脑,快编造出一个合理的引题。「我想去传播媒体实习。」
  「哪个媒体?」他的眸光掩上深思。
  「「贺氏企业」所属的编辑社。」聪灵的大脑总算没有让她失望。
  狐疑的眼霎时眯了起来。「就我所知,「贺氏企业」专司科技类的产业发展,是「纵横科技」的老对手,旗下并未经营媒体公司。」
  「我是指他们企业内部的杂志编辑部。」她保持平稳的音调。「校方通常把正规的媒体实习机会保留给高年级,我今年才大二,只能轮排到一般企业的刊物编辑中心。」
  「哦!我懂了。」他微微一笑,神情似乎很轻松自然。「这个寒假,我会安排你进「纵横科技」公关部的文刊组见习。」
  又来了!每次都自动帮她决定她应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
  「您大概听错了,我刚才提到的企业体叫做「贺氏」。」虽然进贺氏实习只是说说的藉口,她仍旧满心不悦。
  「为什麽非去「贺氏」不可?」他的口气与神情一起变冷。
  这就是她需要的开端。
  「因为我说不定能见到贺怀宇。」她努力命令自己不可以在他的锐眼下退缩。「他为人相当和善,这麽多年不见,我很想见见他。」
  他凝望她,半晌,忽然摇了摇头笑开来。
  「别逗了,你想去「贺氏」找贺怀宇?」修颀的指头猛地顶高她的下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贺怀宇贵为新生医院的主治大夫,绝少涉足「贺氏企业」,更不管公司的事。你想进「贺氏」只是藉口,说吧!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她无声的讽笑自己。冷恺梅,你不错,僵持两分钟就被揭穿了,记得多多努力,下次说不定可以撑上叁分钟。
  依照性格惯例,她别开螓首,又退化成闷嘴葫芦。
  茶几上,一角油腻露出她的背包外,显得格外突兀。冷恺群盯着她,缓缓抽出那张旧报纸。
  当眼触及的订婚照,立刻告诉他她的算盘是什麽。
  「这算什麽?」他荒谬的挑了挑浓眉。「你得知贺二公子订婚的消息,想上门吃醋找碴?」
  「请你的大脑没事多想一点有水准的臆测好吗。」事情既然揭了开来,她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相片中的女人,你应该很眼熟吧?」
  「哦——」他也不玩那种故意装傻的游戏。「我懂了,追根究柢,复仇女神上门为她的白马王子申张正义来着。」
  「少扯东扯西的。」她一把抢回报纸。「你那又妖 又猖狂的新任床伴就是彭姗如,对不对?」
  「我想你真正的问句应该修正为,我那又妖 又猖狂的新任床伴是否就是贺怀宇的未婚妻?」他摇头晃脑的,迥异於她的震怒与正经。「叮咚!你答对了。」
  「你也知道对方是贺大哥的未婚妻,为何还要和她交往?」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先拍了一下额头。「噢,这就是答案,对吧?因为她是贺大哥的未婚妻,所以你才勾搭人家!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麽,这些年来,贺大哥并没有与你产生交集,当然更不可能犯上门得罪你,你为何执意要单挑他呢?」
  「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他打了一个谜样的题。
  「我已经满二十岁,不算小了。」恺梅简直想翻脸。
  「二十岁?」他仰头大笑。「乳臭未乾的小丫头一个!就算不小,也构不上老吧?」
  「那你呢?」她忿忿地反驳。「你十二岁开始骑机车,十六、七岁学会抽烟,二十岁已经交过上百个女朋友,怎麽不觉得自己乳臭未乾?」
  「你这是在抗议十七岁那年我不准你抽烟的旧事吗?」他似乎被她逗得很乐。
  拜托!跟造种狡黠奸滑的人类谈话,根本半点意义也没有。她真是疯了才会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我求求你,你别再牵涉进贺家人的生活了,好不好?」恺梅疲惫的叹了口气。
  他倏地沉静下来,目光回复清冷。
  清淡是一切邪恶的原罪。
  「就我看来,你单方面要求我别去打扰贺家人,可不太公平。」他漾起谲异的笑。「贺怀宇介入我的生活,又该如何算法?」
  「贺大哥哪有介入……」激切的反驳陡然中断。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纳闷地看着他的神情,一种异样阴森、隐隐藏着不悦的脸色。然後,点点滴滴倏然在她心头拼凑起来。
  「因为……我?」她不可思议的轻问。「你特地交上他的未婚妻,只是因为他以前……曾经接触过我?」
  「他碰过我的人,就该料到终有一天会付出代价。」诡怪的动机换入他口中,全化成轻描淡写的直叙句。
  她躺靠回椅背上,短暂的头昏脑胀,是自己也描述不出来的感受。
  这男人的占有欲简直强烈到疯狂的地步!
  「请容我提醒你一句,我不是你的人。」她恨恨的推了他一把,逼迫他退出自己的安全距离。「而且你也没有权利因为旁人对我友善,就转头倒打对方一把。」
  冷恺群并不欣赏她的叛逆。
  「需要我证明这一点吗?」他的眼又眯细成一道缝。
  「证明什……」疑问句来不及完成。
  豹窜的矫躯陡然欺近。她只来得及轻呼一声——仅只一声而已,因为接下来,唇舌齿牙已落入另一双唇的覆没。
  脑中眩起天旋地转,心神有点迷糊,心思也散乱了。直至天地重又回复正常的上下位置,她的背也贴躺住某种光滑微凉的平面。
  他的办公桌。
  桌面的几件小文具,被人类突然的入侵扫跌向地毯。
  她敏感的察觉身上半压下来的体重,双腿因方才的迁徙而缠在他腰间。
  暧昧的姿势,火一般烫着了她。她忙不迭地拧握着粉拳,强抵在两副躯体中间,试图隔开一丝丝距离,即使只有几寸也好。
  他无视於任何反抗,执意锁住她的唇。身为经验丰富的男人,任何来自於女人的抗拒都会被视为挑战。征服的念头倏然激昂起来……他放缓力道,改重吻为吮舔,鲜活的逗引着她的情挑。
  盘旋在她鼻端脑际的,净是他尔雅的古龙水味道。时间彷佛褪流回每个难眠的夜晚,总在他的怀中觅得好眠,临睡前,承迎一个深深的吻。
  她的脑昏沉沉,一道幽暗的耳语提醒着,此处并非家中,也不是睡房啊。
  酥胸泛起微凉,随即被一双热烫烫的手掌温暖。
  他的手指纤活灵巧,抚弄着新雪般细白的胸脯,她的粉躯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不顾主人的意愿,自动展现女体受到催引时的美妙反应。
  他往前蠕动,更分开她的腿,让她紧紧贴住自己,体验一种纯男性的生理变化。
  两双唇终於分开,两张脸各自潮红,强自压抑着体内的风起云涌。
  粗嘎的嗓门沙哑得不像他的声音。「如果我想,立时可以在这张办公桌上占有你。」
  她举手掩住情念勃发的娇颜。这是世间最大的屈辱!
  「别再抗拒我,也永远不要挑战我!」咒语声声钉入她灵魂最深处。
  「你为什麽不乾乾脆脆的强占我算了?」她尖锐的迸射出指控。「现在只剩下我和你,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上」我的。」
  他的嘴角显出扭曲的线条。
  「等你长大再说。」依旧是嘲弄的语气。「乳臭未乾的丫头 起来又青又涩,一点也不顺口,本公子尚且不感兴趣。」
  他想得到她,也一定会得到她,但不是现在。由女孩蜕变成女人的过程并不好受,他宁可等到她的生理、心理俱已做好准备,再让她承接瓜熟蒂落的痛楚。
  恺梅又羞又恼的推开他。活该她自取其辱,才会与他讨论这种限制级的题材。
  「走开!」该是走的时候了!省得生受他的调侃逗弄,她除非疯了,才会自愿膺任他工作闲暇时的调剂品。「彭姗如的事,你别做得太过分。」
  有求於人,口气只好放软许多。
  「我会看着办。」应付她的语态显得心不在焉。「像彭姗如那种泼辣又娇蛮的女人,如果我替贺怀宇接收了,还算倒帮他一个大忙呢!」
  「您真善良。」她讽刺的应了最後一声,转身离去。
  冷恺群当然不会与彭姗如天长地久,目前的问题只在於时间方面——谁晓得他何年何月何日才会罢手。
  为了贺怀宇,她希望这对奸夫淫妇的孽缘尽早了结尽早好。
  单纯的只是为了贺怀宇吗?脑海中有个小小的声音轻问。
  哦!不,她好累,好厌,也好烦了,拒绝深究。但盼今天的出使不会无功而返,全於心头那抹真正的意绪,交给天边月去猜知吧!
  *   *   *
  沸沸扬扬的花絮,传播於台湾的工商网络内。
  上个月,由彭氏财阀的公关部发出一份新闻稿,彭氏的掌上明珠与贺氏二公子的婚约,在两方家族的同意下解除。此举引起工商界的哗然,无数臆测和谣言耳语登时满天飞。
  她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两个星期之後,彭姗如与另一间大公司的小开订婚,新闻稿一发出,立刻引起第二波震撼。好事者大概猜测出「真相」的原貌——从花絮女主角依偎在新未婚夫耳畔,一脸甜蜜幸福的表情,众人马上联想到,这双新人的好事只怕已经在台面下酝酿多时,换句话说,贺二公子被抛弃了。
  为了避免犯着「贺氏」的虎威,这些瞎猜当然不会真刀实枪的报导出来,不过字里行间的暗示也让大夥儿心照不宣了。
  「怎麽会这样……」恺梅轻叹着放下杂志,满腔无奈。她总算弄明白,亲亲好大哥如何定义「看着办」这个字眼了。
  所谓看着办,就是他独自站在旁边津津观赏,让其他人为他的暗算团团转。
  贺大哥失去未婚妻,追根究柢都是她的错。若不是她,冷恺群也不会将他设定成假想敌。她欠他一个道歉。
  「小姐,你要找的地址到了哦!」计程车司机摇下车窗,往外吐,
  「哦?」她瞬时回过神。
  窗外草木苍苍,计程车停在一间独栋大别墅的门外,等候客人会钞下车。
  「一百五十块。」司机透过後照镜瞄她。
  「谢谢。」付完车资,她下了车。
  贺怀宇和她显然命中带缘,连他的老家也与她自幼长大的宅邸相隔不远,同一条路直走下去,约莫十分钟的车程而已。
  深宅大院,悄然无声,徒留虫鸣唧唧,打破四周的清寂与沉默。
  她心头惴惴难安。虽然事前打听过,贺怀宇每个周末会离开市区的住处,回老家过夜,她仍然无法确定今天下午他没有其他约会。
  原本她想先打电话和他约时间,转念又想,名义上,她是冷恺群的妹妹,等同於夺他未婚妻的情敌一族,人家肯不肯接见她还是一回事呢!说不得,只好采取守株待兔的傻方法。第一周遇不着贺怀宇,第二周、第叁周再来找,总有一天会让她见到的。
  她试探性的按下门铃,等待。
  「啥子人呐?」一位操着外省乡音的老伯伯透过对讲机询问。
  「我是贺先生的朋友,请问他到家了吗?」上帝,帮个忙,起码让我通过门房的第一关。
  「哪位贺先生呐?」
  「贺怀宇先生。」她努力辨听对方浓重的口音。
  「耳少爷出外柳沟去啦!」
  柳沟?
  「哦,遛狗!」她及时弄明白。「那我在门口等他好了。」
  後腿突然传来被推抵的感觉,她莫名的回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珠直冲着她瞧,大大咧开的嘴笑呵呵的。
  喝!
  好……好大的狗,足足有她及胸的高度。她下意识拂弄背後被它嗅闻的地方,指尖滑腻腻的……恶!口水!她哭丧着脸,好想找一根电线 抹掉。
  「阿成,干什麽?每次看到漂亮小姐就想乱来。」斥责声来自圣伯纳犬的身後,朗朗含着笑意。
  贺怀宇。她如释重负,暂时顾不得口水与大狗,总算没有白来这一遭。
  「嗯?阿成,这次被你轻薄成功的小姐很眼熟哦!」他右手故意很严肃的揉捏着下巴,眼里闪亮的光彩分明表示他已经认出她了。
  「贺大哥,好久不见。」她垂低了眸光, 腆的笑出来。有些人,好像恒远不会改变。
  「对,起码五年了。」他的朗笑仍然迸散着许久以前的热度。「进来吧!我请你喝杯道地的蓝山咖啡。」
  一踏入贺家主屋,心跳忽然怦怦地飞奏成一长串的十六分音符。她根本无心欣赏屋内的华美摆设。
  不多时,烟成白雾的香喷喷热饮端放在她面前,另附一碟精致的冰淇淋。她礼貌的谢过老管家。
  「呜……汪!」阿成庞大的狗躯突然挤到她跟前,涎兮兮的冲她呵气。
  「阿成!」贺怀字又好气又好笑的发出警告。「别理它,它想吃你的冰淇淋。」
  「它自己的碗里明明有。」这就不得不今人困惑了。
  「这只色狗喜欢瓜分美女吃过的东西。」他严肃的公布贺家神犬的隐私。
  恺梅轻嗤她笑出来,在他面前,笑似乎变成一件极容易的事。
  「你依然和以前一样。」他突然有感而发。
  「是吗?」这句话应该由她来说才恰当。
  「即使开怀啊笑,眼底也看不出特别高兴的光彩。」他忍不住又摇着食指教训她起来。「你啊,怎麽这些年来丝毫没有进步?」
  不长进?呵,一言难尽呐。嬉闹的心情顿时敛纳了,沉沉的重担又压在肩膀上。
  「你突然来找我,一定有事吧?」仍然由他主导谈话的方向。「是不是冷恺群那小子欺负你,你终於决定投奔我的自由阵线?」
  「我……」她顿了一顿,深深吸了口气。「我是来道歉的。」
  「道什麽歉?」他好奇问道。
  「为了你婚约破裂的事。」她无法抬头正视他,生怕从那双温和的巧克力色眼中,瞧见任何鄙责或愠怒。「因为冷……我哥哥介入你和彭小姐之间,才导致你们分手的结局。虽然外头谣传着各种版本的说法,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发现了彭小姐暗中和冷恺群来往。贺家当然无法接受一个品德不贞的二媳妇,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冷……我哥哥。」
  「那也是冷恺群该负责的问题,你何必帮他出面致歉?」他且不忙着 清真相,继续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视她。
  「他……」他是为了我才这麽做的!可是,她该如何解释其中的玄机呢?普通的兄妹关系,决计不可能存在如此深切的占有欲。她烦躁的拂开额发,实在有口难言。「嗳,我也不知道该怎麽说,反正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贺大哥,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才怪。
  「我了解了。」他敛起贺家人天生的精明细心,免得惊动了愧疚不安的访客。
  「真的?」
  「嗯哼。」他浑若无事的晃动二郎腿。
  「那……你愿意原谅我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没什麽好不愿意的。」他大方的摆摆手。
  就这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为什麽?」忍不住提出一个笨问题。
  「彭姗如那只八瓜女比乌贼厉害十倍,我早八百年前即想退掉这门亲事,偏偏又提不出强而有力的悔婚理由。好不容易盼到她和冷公子恋奸情热,这厢被我抓个正着,摊在她老头面前要求退婚,才顺利恢复自由之身。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干嘛怨怪你们兄妹俩?」
  「你是说,你早就知道冷恺群的勾引计画?」她错愕极了。
  「当然。」他微微一笑。「我提心吊胆了七个多月,生怕冷小子有始无终,勾搭到一半就决定他玩腻了,给我临时来个抽腿,那我岂不是功败垂成?」
  「可是,彭家先公开提出退婚……」
  「哎呀,哪个女人不爱面子。如果她公布自己同时被两个男人甩了,那张粉嫩嫩的面子往哪儿摆!」他把双手枕在脑後,舒服得不得了。「随她去放新闻,就当做功德吧!」
  要命!她都胡涂了。一下子是冷恺群要报复他,而贺怀宇扮演无知受害人的角色;一下子又是受害人从头到尾知情,放任冷恺群去玩;再加上这段期间贺、冷两方曾经短暂接触,彼此你来我往的交手过几回……
  算了算了,只要贺怀宇不觉得他们亏欠於他,其他细节她放弃再深究。
  「无论内情如何,我的本意只想向你陪个不是。」现在总算了结一桩心事。「既然雨过天青,我也该走了。」
  「我送你。」他跟着直起身。
  「不用麻烦,我自己叫车回去。」她无奈的吁了口气。「我不想让冷恺群看见你载我回家,又横生枝节。」
  也对!他点了点头,又坐回沙发里,转而叮嘱进来收拾杯盘的老伯伯。
  「陈管家,麻烦你为冷小姐叫部车。」
  「好滴。」老管家领命而去。
  「再见。」玲珑的倩影移动莲步,娉婷向屋宅出口。
  「恺梅……」贺怀宇忽然出声。
  她回头,不解的挑了挑眉。
  「我觉得,我应该事先告诉你。」他仍然漾着平静自若的微晒。「你是你,冷恺群是冷恺群。过去的林林总总,勉强就算扯平,以後如果再犯到我,我不会因为他是你哥哥便手下留情。」
  这一刻,从贺怀宇眼底的森冷,她霍然发觉他真实的另一面。贺怀宇并不像她眼中的温和慈善,他也有爪子,锐利得足以撕破敌人咽喉,只不过掩饰得很好。
  在她身畔出入的人,个个具有保护色,独独她孑然一身
  「他不是我哥哥。」空灵虚无的柔音飘散进空气里。
  不自觉的哀戚,掩上眉梢。森寒的冬天彷若降临在这方天地,笼罩着一株孤弱无依的寒梅。
  终究,梅花没进昏黄的夕色,溶成素淡的白影。

  第八章
  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日偏长。
  二十五岁的夏末,愁澹的心依旧。
  研究所毕了业,拎着硕士文凭,开始蹈入翻报纸求职的生活型态。
  她曾试寄过履历表给几家传播公司,态度却不积极。即使获得面试的机会,临场也表现得很懒散寂寥,机械性回答出一连串包装过的正解。
  「冷小姐,请问你了解本公司的成立背景吗?」
  「我 集了一些相关资料。」
  「冷小姐,你对这份工作有什麽期许?」
  「我希望先充实自己,将来在工作上谋求完美的表现。」
  「冷小姐,请你谈谈自己的优点。」
  「我的学习能力很强,希望公司能给我学习的机会,让我和公司同仁一起成长。」
  完全制式化的答案。
  公司徵人,看重的是学历、经历和背景,何必找个需要学习机会的庸才?只有傻头傻脑的应徵者才会以为这种愚言可以博得主考官的青睐。
  当然,她讲了,所以她也傻。
  她纵容自己呆傻,因为并未面临必须谋职的迫切。彼时,选填和本性完全不搭轧的大传系,只是因为冷恺群讲了一句:「不适合你。」没办法,记得当时年纪小!现在回头想想,或许太幼稚了。然而,这却是少数几种她能反抗他的手段,即使时光倒流,恐怕仍然会选择走相同的路。
  大学毕业那年,一时想不起来有什麽事情好做,乾脆考考研究所,继续读下去。归根究柢,拿硕士文凭不为好学,不为兴趣,只因为人生懒漫无目的。
  二十五岁的生命,与十八岁的浅淡,没有太大的差异,依然几笔就可以概括完毕。
  有点悲哀。悲哀是命运为她设定的无奈,即使想改也改不掉,想躲也躲不开。
  闲晃两个多月, 尽米虫岁月,终於从分类栏一框显眼的徵人文稿,选中她决定倘徉的天空——飞鸿综合医院院刊编辑部。这间医院是「飞鸿建设」叁年前甫成立的分支事业。
  飞鸿建设的大老板名为贺鸿宇,是贺怀宇的大哥,旗下开营医疗事业,顺理成章的交给弟弟负责。
  这次她的应徵态度迥异於前几次的疏淡。从笔试、口试、面谈,一路过关斩将,铿锵有力,直取阵营核心。一百多个应徵者,她力抗群敌,硬挤入四个名额之一。
  生命,又一次与贺家人交错汇集。
  本质上,贺怀宇像霸烈的灼日,教她这类生长在阴暗地带的灰蛾,无法抗拒飞附的本能。当然,背後真义仍然和升大学的那年暑假选填志愿的心态相同。因为她知道,冷恺群绝对不会欣赏贺怀宇成为赏她一口饭吃的上司。
  这麽拙劣的抗拒方式。她想,她真的没救了。
  平时他很少过问她找工作的情形,目前八成还不知悉她为哪间机构效命。管不了这麽多了,等他发现了再说吧!
  「编辑部办公室在隔壁那一栋,行政大楼七楼。」上工首日,服务台好心引导她一条明路。
  循着服务人员的指点,她进入未来的栖身之所。另外叁位先到的同事清一色为男上,她淡而有礼的点个头打招呼,迳自找到标有她名牌的办公桌。
  真好,拥有一个靠窗的桌位,浮云绿山嵌在窗框间,活色生香一幅山水尽。
  同事之中,一位稳重型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直冲着她瞧。天生讨厌被密切瞩目的感觉,她索性侧过身去,以身体语言拖拉出明显而遥迢的距离。
  弄皱一池春水并非她的本意,所以办公室恋情列为她「十八禁」的榜首。
  「你好。」果不其然,彼端的男人不再满足於只盯着她看,笑吟吟的跨越过她与人际的鸿沟。
  「嗨。」恺梅淡然的笑了笑,故意装出忙着收抬桌面的样子。既然两个人是同事,表面上不好端起冷脸来摆架子。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同事笑吐一句让人愕然的开场白。
  他们认识?她向来不迷信巧合的,怎麽会?
  「我叫梁维钧。」他的眼神含着期盼。
  「哦?」她完全没印象。
  「来!把时光机驶回你高二的那一年。」梁维钓笑咪咪的协助她打开记忆库。「下学期的某天清晨,一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在你家门口站岗,要求和你交朋友,记得吗?」
  竟然与当年惨遭淘汰的爱慕者同一间办公室,完了。老实说,每年在她家门口站岗的毛小子起码有两打,她如何能记得住每张脸孔?
  「想不起来?」梁维钧忍不住摇头叹气,「没办法,你的追求者铁定如过江之卿,是我太痴心妄想了。」
  沉默以今人尴尬的速度包围过来,害她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应答。
  「冷恺梅,你仍然跟以前一样耶!静静雅雅的,不爱说话。」他玩笑性的拍拍她肩膀。「别担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家门口站岗。如果被我老婆知道,怕不罚我跪算盘一辈子。」
  「你结婚了?」
  「对。」梁维钧笑得很骄傲。「而且我儿子这个月就要出来世面了。」
  「恭喜你。」好险!她心里晃过如释重负的解脱,唇角的浅笑总算融和了一点的诚挚之意。
  「午餐时间,一起去员工餐厅吃饭吧!」梁维钧提出热诚的邀请。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无意和任何人维持太深入的交谈,即使同事也一样。
  「人员都到齐了吗?」大门霍地被推开,贺怀宇进入编辑室,仍然和昔时一样飞扬明亮,从容自若。
  梁维钧向她点点头,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吁了口气,总算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想推辞的理由。
  「麻烦各位坐到中央的编辑台来,我们先召开第一次的编前会议。」贺怀宇主掌院内的人事,又挂名院刊的发行人,所以编辑部等於直接向他负责。
  在笔试的过程里,贺怀宇便知晓了她前来应徵。两人虽然没有特意约定过,但在工作场合,他们很自然的保持上下属的距离,并未 漏出彼此熟识的讯息。
  人员往中央的长条桌集合。
  贺怀宇坐入长桌的首位,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先利用短短的十分钟……」
  他正说着,身後的门推开了,姗姗踏入一道瘦削的纤影。
  恺梅微感纳闷。编辑部不是只应徵了四个人吗?
  她特别关注迟来的同事几眼。女的,而且年纪与她差不多,好极了!多添一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会集中在她身上。不过这位女同事实在有点……不修边幅,衣服皱巴巴的,鬈短的头发飞翘如刚让风吹拂过,不过长相有点眼熟。
  「你迟到了。」贺怀宇不悦的阴黑了眉眼。
  「塞车。」女同事耸了耸肩,没把他的雷公脸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齐了,我们先做一下自我介绍。」贺怀宇先粗略解释自己的身分,然後翻开人事档案夹,查对一下在场的五位新人。「在场的五位分别是梁维钧、罗焕朝、赵自源、冷恺梅、方璀璨。」他抬起头。「请诸位依照以上的顺序概略介绍一下自己。」
  听见耳熟的称号,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这个名字极为特殊罕闻,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个人。呵,况且方璀璨的长相仍保留着国小时期的特徵,只要多留意几眼,很容易记认起来。
  先是梁维钧,後有方璀璨。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却於若干年後集合在同一间编辑室里。新环境里出现旧友,总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恺梅,今年刚毕业。」轮到她,两句话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脸困困的渴睡模样,显然尚未认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难怪。这迷糊虫打小学开始,神经就比国旗 粗。要是真记忆得起来,她反而意外。
  编前会议足足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并且选举出代理组长,梁维钧的和气稳重颇为讨好,毫无异议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烦你跟我出来一下。」也不晓得为什麽,贺怀宇一转对着方璀璨,俊脸便阴阴臭臭的。「其馀各位请开始进行你们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来打算和老同学浅谈几句的。
  「哈罗!」另一位男同事晃过来,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谈。
  恺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着开会笔记,迳自回到专属桌位。
  一楼的大广场,偶有几声尖锐的救护车鸣声腾上云霄,为空气凭添几许激动。生与死的戏码正在邻隔的建 物内交替。而她,误打误撞,竟选中一处与死亡最接近的工作环境。
  人的一生便纠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运与否,只有上帝能决定。
  她偏首瞧望着窗外,苍天里,浮云冉冉,一股气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没关紧,竟让风儿吹了愁绪进来。
  *   *   *
  接近下班时间,天空淅沥沥地飘下雨。
  早晨出门前,天气仍然晴朗乾净,她临时也没想到应该带伞,看样子只好搭计程车回家了。
  「下雨了?」身後的梁维钧陪她一起愁眼对天色。「糟糕,公车站牌没有避雨棚,铁定又要淋了整身湿。」
  「你搭公车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为,成家的男人养部车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梁维钧不好意思的碰碰鼻头。「我和老婆正在攒存育儿基金,所以把买车的钱省下来。」
  「哦。」淡淡的飘红染上她脸颊,希望不会被认为势利眼才好。
  「这年头,养一部车的开销很大呢!撇开什麽燃料税、牌照税、中华民国万万税,光车子本身,即使售价较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万左右。」梁维钧好脾气的笑谑她。「还是当女人好,只要找个「车夫」就搞定。」
  她怔怔的听他分析,缴税,买车,开销,钱。
  从小,出入即有司机、轿车载送,最後还是因为宾士车太招摇,她不愿意引起同学欣羡的关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众运输系统。尽管如此,心情躁闷时,举手招来计程车长驱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纪稍长,当同学向往的旅游圣地为垦丁、外岛或花束,她已经随着冷恺群到异邦公干或闲游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听见「出国」就想皱眉头的地步。
  她不爱逛街,亦鲜少外出暇游。然而购物时,却也没有看标价的习惯,信用卡随便一刷就了结。金钱之於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虚无。
  从来没去加总过车资花掉多少钱、这个月的零用钱够不够用、帐户的馀额还能撑多久、下个月的房租怎麽办……
  从不觉得需要烦恼这些问题……
  她汗淋淋的发现,自己竟然缺乏在现实社会求生存的能力!以前总觉得冷恺群像一堵墙,专断又无理的隔绝了她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可是,这堵墙何尝不是挡开了现实的凄风苦雨?
  「喂,我随口开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梁维钧旁观她苍白的脸色,还以为开罪了她。
  「啊,没事。」她勉强挤出微笑。「雨势好像变小了,我们一起走到站牌吧!我也想搭公车。」
  上天为她设定的命运没有「赶公车」这一项!
  两个人堪堪离开院区,来到马路口,就见到乌黑灿亮的房车停在前方数公尺处。冷恺群叨着一根烟,倚着车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维钧绽露老好人的笑靥。
  即便在错杂拥挤的地区,欲从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相当容易的事。只要观察周围女性的表情,汇集她们兴奋的窃窃私语、娇红的脸庞、欣羡爱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这些讯号的源头,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呵呵呵的轻笑着。
  「你也好。」他斜扬起浓黑的剑眉,弹开烟屁股。「恺梅,我顺道经过,乾脆接你下班。」
  看见冷恺群,她并不感到意外,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
  「这一幕很眼熟。」梁维钧眉飞色舞的讲述起年少旧事。「恺梅,当年我在你家门外站岗,不久之後,你哥哥也开了车出门,当场把你劫走。现在不正是往事重演吗?」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暗自叹了一口气。
  「梁组长,明天见。」由於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动开了车门钻进去,不必等冷恺群开口催促。
  「很高兴认识你。」车主人简洁的摆摆手,也坐进驾驶座里。
  引擎轰隆隆的低吼,挥尘离去。
  一如当年,没有人邀请第叁者搭便车。梁维钧认命的叹了口气,唉!公车坐起来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运气不错!新工作还能遇到两位旧日的爱慕者。」透过後照镜,冷恺群看着她的同事杀入通勤人潮里。
  恺梅却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着车流从身旁退走。
  她没开口,他也就不急着讲话。沉默是他们之间常用的语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认真的问出心头大惑。
  「我这个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钱?」她的月结单向来寄到公司,由他的秘书负责缴女纳。
  冷恺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麽会临时想到帐单的问题?」怪异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执意弄清楚。
  「我没留心。」他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钱为人生目标的千金小姐,你的开销算是相当节制。」
  「那麽,我每个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万,八、九万,难说,端赖你是否购买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横她一眼。「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她瞬时联想到编采工作的起薪——叁万八千元:而编辑部的同仁都觉得「飞鸿」非常慷慨。
  叁万八与六万元的距离何其遥远!这些年来,她一直依附着他,自己却并未察觉,还天真的以为可以出外讨生活!
  「「飞鸿」每个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状似不经心,话题技巧性的导引到她的新东家。
  羞愧感实在太煎烈了,她无法出声。
  「这麽难以启齿?」他嘲弄道。
  「你为什麽从来不过问我的用度支出?」轻责的语气把他也一起怨怪进去。
  「你嫌零用钱太少?」这妮子今天真的有点不大对劲!「正式工作之後,你的置装和社交应酬的花费确实会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罗秘书再帮你办一张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张新卡!」她越想越觉得难受。「你应该限制我的花费才对啊!怎麽可以随便扔张信用卡给我,任我一个月刷掉好几万?」
  「你嫌零用钱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闹这种 扭!他终於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会了解的。」她又气恼又难过又惭愧。
  「我当然不能了解。」他实在无法忍住不笑。「手头充裕有什麽不好的?难道你希望变成「游击队」,每次聚餐见面都吃别人的、花别人的,弄得每个朋友见到你比见到黑白无常更惊怕,打老远就从另一条小路迅速逃走?」
  恺梅恼恨的眨掉泪意,拒绝再和他沟通。他哪能了解她的心情呢?这就像一只小雁天天期待着自己茁然壮大,羽翼早日丰硕,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乐乐的起飞,却发现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只零落凋减了一大半。当大夥儿引吭飞向天际,它徒然留在雁巢里哀哀而呜。
  而他居然还笑她……
  屈辱的眼泪悄悄坠落。
  「你哭什麽?」他疑惑的问道。经过十多年的相处,他还以为恺梅的个性已经被他抓摸个十拿九稳。
  「我要搬出去。」她挥掉脆弱的残泪,闷闷的要求。
  「免谈。」
  「我已经二十五岁,有权决定自己要住在哪里!」她怒目而视。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讽的线条写满他整张俊颜。「你不觉得二十五岁才开始玩家家酒的游戏,很幼稚吗?」
  「谁跟你玩家家酒?」她愠怒的反驳。「你不能一辈子关住我,我要尝试着独立生活。」
  房车猛地急转弯,驶进另一条交错的干道。暴冲的马力让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见,车如其人,冷恺群的爱车已经有了灵魂,充分反应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个月拿多少薪水?两万、叁万、四万?」他的口吻嘲讽到无以复加。「你有没有概念独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费水准有多高?房租去掉一万,伙食费去掉一万,社交应酬去掉一万,置装购物去掉一万,你自己算算手边还剩下多少馀钱。」
  「等我出去自立门户,自然会想办法开源节流。」她不相信自己无法存活下去。
  「怎麽开、怎麽节?下班後多兼几个差,周末耗在租来的小套房里做文字女工?」讥刺的冷笑声不断撞击着她。「请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闲暇时看看书、听听音乐,间或出外赶几场影展观摩片,没事花几千块听一场演奏会、看一出舞台剧,肚子饿了到「乡颂」——「榕园」的会员 club 吃一顿点心,心情闷了跑到温哥华的别墅度个假。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回头适应那种锱铢必较的生活?」
  房车煞停在他们惯常外食的餐厅门口,骤起骤停的冲力顿得她胃酸翻绞。如果他想藉此来申明心头的不悦,那麽,他做得很成功。
  「下车!吃饭!」把钥匙扔给泊车的小弟,他的长腿画开一道弧,跨出车门外,自行进入餐厅,懒得陪她瞎缠。
  恺梅的自尊心遭受严厉的打击。
  「全台湾起码有九成的民众靠薪水养活自己,你凭什麽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车,紧跟在他的身後抗辩。
  「因为这九成人口,其中半数不会穿着四万多的 DKNY 套装干编采工作,另外半数的薪水则不只二万多!」对面走来几位熟识的商场朋友,他硬捺下色泽铁青的判官脸,漾着客套的微笑迎上去。「凌经理,廖总,好巧!各位也来这间餐厅吃饭?」
  「慢着……」她的话题还没讨论完呢!
  「冷先生,好久不见。」其中一位发福的中年男子,亲亲热热的接近他们,用力拍拍他背心。「听说「凯逸」那个研究计画被你给标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後生可畏啊!」
  一群男人笑了起来。
  气郁的俏脸板成雪白色,徒然落在人圈外顿足。
  「咦,这位是冷小姐嘛:怎麽看起来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一位衣装笔挺的男人眼睛倏然发亮,笑咪咪的将「纵横」的大小姐引入圈子里。
  「跟我闹着要搬出去呢!别理她。」冷恺群没好气的回答。
  「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胖经理挤眉弄眼的,一副很了解女性心理的模样。「长大了就嫌家里管东管西,老是抱怨电话线不够用,约会受到干扰,只想搬出去营造个人小天地。」
  这种说法只适合套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而她已经活了两轮岁月,体健貌美成熟,甚且拥有大众传播硕士的高学历,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中老年发福男人陪着姓冷的倚老卖老。
  「冷小姐,尽量把你哥哥的钱花光光,别担心。」那位廖总打趣着。「你都不晓得他今年替「纵横」赚了多少净利!如果他小气不肯赞助,你告诉廖伯伯,廖伯伯一定站在你这国。」
  彼我两方完全缺乏谈判共识。
  她放弃了,二话不说,转身跨迈向餐厅出口。
  「你上哪儿去?」冷硬的询问句追着她而来。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麽?」她尖锐的回头瞥一眼,闪出门外,消失。
  那群男人唏哩呼噜的笑出来,显然认定了又是一个心愿无法得偿、大闹娇蛮脾气的千金小姐。
  随便他们怎麽想吧!与冷恺群对抗已经耗掉太多情气神,她无法再和全世界争辩。
  *   *   *
  午夜十二点,屋里静谧。
  冷恺群属夜行生物,应该仍然警醒着。
  但她不在乎。
  蹒跚的步伐直蹬二楼,回到与子夜同化成一色的卧房。她扔开皮包,迳自折进浴室泡个香精澡。
  热水揉掉筋骨的疲累,也舒缓了精神上的颓靡。
  她离开浴室,钻进薰着百合花香的被褥,睁眼瞧着满室夜黑,无法入睡。
  啪!一声轻浅的擦响,烟草的气息渗透入百合花香里。黝暗的墙角闭起浅橙色的火芒,半分钟後,光点捻熄了。
  她漫不经心的等着。
  身後那半边床凹沉下陷,两只手臂拉着她贴近强稳的胸膛,心跳在耳际弹奏着规律的催眠曲。
  「喝酒了?」暗低的嗓音如同夜色一样黑。
  「和朋友在 pub 坐了一会儿。」轻茫茫的薄酿让现实更容易忍受。
  「下班赶公车的那个男人?」
  「女的,我国小同学。」
  夜又苍茫。感觉有点困顿,脑中重甸甸的,浑身轻飘飘。意识像浮动的气球,腾升到天际,浸淫在墨黑的中心点,安全的被包裹住。
  从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觉,黑,融合在她的性格里,根深成她的一部分,而黑暗的本源来自於他。
  「为什麽想搬出去?」低询声几乎化入无边的黑暗中。
  她垂下眼脸,拨弄着放在胸前的大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板动。
  「小时候,每当我提出一些你认为不恰当的要求,你总是告诉我:「等你长大再说」、「等你长大就如何如何」,还记得吧?」
  「嗯。」大手忽然伸张,完整的包住她小一号的柔荑。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大手放开她的粉掌,沿着绝美的酥胸弧线来回画动。掌下的心跳频率渐渐加快了速度。
  「依附我,让你这麽痛苦吗?」许是因为夜的包里,他的声音比平时透露出更多的不解,更多的疑问,更多的无奈,更多的……痛苦?
  她翻身躺平,直直对上他粲然生亮的眼,在黑暗中熠熠辉烁。
  六岁那年,在那座小小的凉亭里,她初次与他见面,第一眼也为他的星芒而炫惑。当时就惊慑到——这个大哥哥的眼睛好亮。
  他的瞳眸拥有独立的灵魂,自主性的决定放出光,即使在夜的黑,冬的冷,仍然不改那一抹亮。
  光与暗是一体两面,天生注定了要共存。光华造成了黑暗的一面,也将她拖沉到没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她趋光,所以一直沉沦在他的光圈之外、暗影之内,无可自拔。
  自那当初,已经过了十九个春与秋。
  十九个幽杳的寒暑。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仍然在暗夜中焕耀,一如最初的记忆。让她,即使是在光线背走的时刻里,仍然滞留在黑暗中等待。
  而她已等得很累了。
  梅花本应遗世而傲然独立,不该依附任何实体。她这株寒梅却违背了本命,抢夺了蛾的天性,去追逐那道光的本身。趋近光的同时,也趋近了黑暗,於是徘徊在该与不该、走与不走的抉难中,徒然凄楚。
  她悖离了应该栖属的冷冬,偷窥了放照着光的天堂,因此,上天降生给她责罚,像亘古洪荒时惩戒违犯天津的夏娃。她必须回复到本命中的轨迹,独自品 寒冬的绝然孤挺。
  「依附任何人,都让我痛苦。」
  一道阴影鸷猛的狂压下来,舌尖伸探进她温润的口腔内,蒸腾着她的欲望。
  被他吻触的经验并不是第一次,但,纤细的第六感告诉她,今夜,一切过往都会被推翻,一切都不再同样。
  她从来不曾这麽敏锐的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他的手每撩开一寸丝缕,唇每贴上一处肌肤,那个区域就彷佛鲜活过来,迷人而具有弹性。
  这就是她要的吗?
  这不是她要的吗?
  她已经无法掌握自己,无法探测到内心底处的断面。所有知觉停顿在最表相的那一层,直接被他触及的那一层。他的唇带着灼烧到近乎痛楚的热度,慰烫她的脸容、颈项、喉咙、粉胸;玉肤在夜色微光与激情的照拂下,雪白里漾出粉红色的光。更灼热的强芒占据他眸心,爱抚的频调骤然更改,突兀而狂暴的咬吮着每寸肌盾,试图攀摘下一株寒梅,嫩白的花瓣噬留下麻麻点点的红痕。
  她轻吟了一声,似是痛苦,又像吟哦。娇软无力的呢语催发出雄性夺取的本性,任由他开启蛰伏了二十多年的女性本能。
  两具翻抱拥滚的身躯弄乱了床铺,也弄乱了她的心。
  身体被穿透的那一刻,灵魂彷佛也被入侵了。一部分的他与她完全同化,融合成新生的一股能源,再分别灌注回彼此的灵魂里,滋养那几乎枯萎的元神。
  在失去的同时,也得回了一些,却无法测知能不能补抵成原先的完整……
  *   *   *
  粗喘的声息渐渐平息。
  夜恢复它的静与黑。
  随之而来的沉默反而像一层保护网,稳稳将两名裸身如婴儿的人笼罩在网内。
  他仰望着晦暗的天花板,似乎出了神,思绪在静静的流动着,於是她也不出声,维持最安全的无言天地,披散着发静静俯伏在他胸前,疲软得无法移动。
  「明天让赵太太陪你去找房子。」语音彷佛响自很悠远的角落,飘荡着暗夜的频碉。
  她的眼眸倏然辉焕出与他等亮的光芒。
  「去吧。」深沉的声音显得苍老。「只要地点合适,就让你搬出去。」
  「你真的答应了?」下颚抵着他的胸膛,想看清夜幕之後的那张脸。「为什麽?」
  为什麽?他苦笑。连自己也没有答案,又如何能开释她的疑惑?
  「或许……因为你已经长大了。」

  第九章
  於是,在占有她的那一夜,冷恺群放手让她走。
  於是,她也就走了。
  走得不远。
  新居位於市中心,一间十五坪大的单身套房,距离「纵横科技大楼」约莫十分钟的脚程。
  对冷恺群而言,松手放开掌控权是一项还需要花时间适应的新习惯,所以她必须在承诺遵守「约法叁章」的前提下,才能跨出大门槛。
  第一,不能住太远。
  第二,每周固定返家住一晚,顺便报备近况。
  第叁,不准带男人回去过夜。
  前两项她很切实的遵守着。至於第叁项,很遗憾,在搬家的第四天就破了成规,不过冷恺群并没有追究到底。
  因为那个男人是他!
  已经很习惯在他怀中入睡,也渐渐开始习惯让他揉和进她的身体。
  她搬出来的这一个多月,两人都尝试着适应分离的感觉,也因此而发生过几段小插曲。
  前阵子,同事罗焕朝不晓得发什麽疯,突然对她展开热切的攻势。其实她知道,罗焕朝那种人天生喜欢趋炎附势,八成是得知了她的家世背景,才对她产生高度的兴趣。
  无论如何,鲜花、电话、有事没事的邀约搞得她烦不胜烦,连她回到原本的家中吃饭,姓罗的都能兴之所至的来电。
  无功不巧,电话给男主人接到了。
  「恺梅,你的电话。一位罗先生打来的。」他虽然装出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睛却突然精明锐利起来。
  她叹了口气,「我到书房接。」她尽量避免在他跟前讲电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捺着性子敷衍那个讨厌鬼十分钟後,她随口找个理由挂上话筒,却瞥见冷恺群拎着一杯龙舌兰酒,斜倚在书房的门框上,不知道已站在那里聆听多久了。
  「这位罗先生好像和你过从甚密。」他状似不经意的啜口酒汁。「我已经两次接到他的来电了。」
  那家伙打过两次电话来家里找她?恺梅暗暗诅咒。她发誓,明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砍了罗焕朝。
  然而……看着他明明很想问个明白,却又故做不在意的神情,她忽然产生恶作剧的心态。
  「还好啊!」她耸了耸肩,也效法他那一身的漫不经心。「反正大家年纪相当,交个朋友也不错。我们都同意了我需要扩展生活视野,不是吗?」说完,浅笑着从他身旁翩移出书房。
  这是一个错误的举动。
  下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被人从腰拦劫,重重放生到摆置电话的茶几上。
  「啊!」她的臀被这股力道顿得生疼。
  他猛地撩高她裙摆,撕开她的贴身底裤,扯下长裤拉 ,动作粗狂得今人猝不及防,而後沉猛的攻占进她的深处。
  「啊……」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惊慑住。
  他们居然就在茶几上——她简直不敢相信!
  她轻咬着下唇,慢慢调整身心去适应他的突袭,直到再也无法聚存足够的理智去考虑相不相信的问题……
  冷恺群吃醋了!
  隔天早晨,她从一整晚的折腾中清醒过来,立刻跃想到如上的结论。为此,她做了一件从不以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傻笑一整天。
  性爱之於她,具有其奥妙美丽的必需性。唯有在他沉潜入她体内的那一刻,她才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旁边存在着另一个灵魂,生命不再孤绝得令人难以忍受。
  偏离了本命太久,她想,她实在变不回一株真正的冷梅了。
  「恺……恺……恺梅?」充满了迟疑的唤声,从人行道的边缘传来。
  她放低怀里的购物袋,从交错的青葱和长面包看出去,插进锁孔的钥匙霎时停顿住旋转的动作,一如她肢体的僵凝。
  一个沧桑狼狈的老人,抱着看起来和他同样败旧的烂背包,怯怯叫住她。浓重的异味从他衣裤里发散出来,显然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洗浴了,经过的路人皱着眉掩住鼻端,赶紧加快速度离去。
  他的手指不停拧绞着背包带子,嘴角试着挤出和善亲近的笑,肢体话言在在透露出惊疑不安,以及担心被拒绝的情怯。
  她抽了口气,背脊重重退撞上铁铸的门。郑金石!这个人竟然会重蹈入她的生命里,防卫心强烈又惊惧的冲泛进她心头。
  「请你不要这麽害怕……」颤巍巍的手举起来。
  「别过来!」她连忙闪躲,水眸惊惶错乱的瞟向铁门内,大楼管理员也正注意着他们,面露关切的情表。她稍微安心了一些。「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里?你到底想干什麽?」
  郑金石的手颓然垂下来。
  「我……」他拧扭起糙皱的老脸,彷若要说些什麽,嘴巴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沮丧的低下头。「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没事的,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再见。」
  他缓缓转过身,垮着肩头一步步走开去。
  那个老残削弱的背影,彷佛充满了绝望,带着放弃与整个世界对抗的认命。
  她怔忡遥望着,恍惚的想: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啊!当她理所当然的过着优质生活,享受来自於上流环境的宠眷时,他可能正露宿台北车站,从垃圾筒里翻找乘客吃剩的便当。
  凭着体内那一半横流的血源,她也该问一句最基本的「你好吗」。
  「等一下。」
  郑金石连忙转身,回旋的速度太猛烈,差点害他重心不稳的跌倒。
  「你……你叫我?」混浊的眼里浮起一丝丝希望。
  「嗯。」她勉强点点头,仍然无法确定是否应该和他交谈。「你找我有什麽事?」
  老人张开嘴,又闭上,显得那般欲言又止的为难。
  「你需要钱?」这是她唯一能思及的可能性。
  郑金石颓丧的垂着脑袋,嗫嚅低语,「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是来敲竹 的,其实……其实不是这麽回事……」
  「你需要多少钱?」她只想尽快把这次偶发性的趋近结束掉。
  「我有一个朋友……这些年来我们一起流浪……我就只有他这个朋友……他……他……」他结结巴巴的想解释。
  「你不必向我解释太多,只要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一旦有了第一次的付出,她不是没想过郑金石再回来要求更多的可能性。可是,他这样的衰弱,这样的槛褛沧桑,即使继续索讨,也讨不了几年。在她负担得起的情况下,就算是帮亡母纪念那段往日情怀,也理所应当。
  郑金石惭愧羞报的伸出叁根手指头。
  这算多少?叁十万?二百万?叁千万?她只拿得出第一个数目,其馀的两个价码除非向冷恺群开口,而他当然不可能答应。
  「我只有叁十万,再多就没有了。」
  郑金石吓了一大跳,拚命乱摇两只老手。「不用不用!不用这麽多!我只要叁万块就好。」
  「啊?」她傻了一下。「叁万块?」还得再确定一次。
  「对对对。」郑金石又开始扭背包带子。「我的朋友支气管炎发作,这一次的情况比较严重,必须住进医院里接受治疗,可是我们付不出两万多块的费用,医院的护士小姐说,如果再不付钱就要替他办出院,所以……所以……我只好跑来找你。」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在那个冷先生的公司门口等了好几天,心想你应该会过去找他,果然前天就看到你气呼呼的走进去,又气呼呼的走出来。」他不好意思的捏紧背包,家当全数装在这个小包包里。
  她霎时想起,前几天跑到「纵横」的总公司讨拿信用卡帐单,冷恺群那家伙却摆明了不理她,末了还乾脆丢给她一句「我要开会了」,当场把她晾在办公室里坐冷板凳,气得她一路冲出纵横科技大楼,怒火翻天的走回家。
  原来郑金石一直尾跟着她,而她却没有发现。
  「你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抱起购物袋,她转头走进大楼,途中尚对满腹疑猜的管块员笑了笑。两分钟後,她拿着一个小牛皮纸袋匆匆下楼来,交递进他的手中。
  郑金石疑惑不解的接过整包东西,里头还装了其他物事。
  「纸袋里有一本存摺、印章和金融卡,你拿着这些钱去租一间像样的房子。」她轻声道,「你朋友出院之後,也需要一个地方疗养。」
  老眼里登时泛出泪光。
  「谢谢……」喉头彷佛梗住硬物,他用力清咳了一下,才又完美的发出哑声。「谢谢你。」
  「我的现金不多,希望你能了解。」她暗示得很含蓄。
  郑金石立刻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我以後不会再来要钱了。」他拚命保证。「以前我就答应过冷先生,不会再出现打扰你的,这一次实在是因为情况紧急。否则,等我把二万块提出来,立刻将存摺交回来给你。」
  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对冷恺群似乎颇为忌惮,显然多年前曾吃过一顿苦头,而且生鲜热辣得令他畏缩到今天。
  「不用了。」她马上言明。「这些东西你留着,我手头方便的时候会陆陆续续汇钱进去,你以後就拿来当生活费吧!」
  郑金石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是说……」他讷讷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实说,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做对了或做错了。
  「恺梅,我是个没用的男人……这辈子注定了要辜负你们母女的情义……」他用力眨回眼中的雾气,低声的道:「我知道也许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不过……以後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即使拚了这条老命,我也会帮你完全。」
  「嗯。」她垂低了眼睫。「我要回家了,你也走吧。」
  不等他从心神激汤中回过魂来,她返身退回另一个世界里。
  无论这个男人曾经与母亲产生过什麽样的情爱纠葛,因何而聚、因何而散, 中详情都属於别人的故事,她已然自顾不暇,实在无力去深究成了解。
  感情,还不就这麽回事?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   *   *
  「枯山水日本料理」——斗大的招牌悬立在杉木门的上方,侧旁点缀几支红太阳的小白旗,打从大门口便飘扬着和式风格。
  恺梅惨白着娇容,心惊胆战的跨下小绵羊机车。如果再有人要求她坐上两轮的交通工具,她宁愿将自己反锁在家里,後半辈子再也不出门。
  「这一次同学会,大家的反应好像满热烈的,整条巷子几乎停满车子。」方璀璨停好机车,拍拍手,一副乾净俐落的样子。「幸好我未卜先知,今天早上骑机车出门,否则我们八成找不到停车位……恺梅,你还好吧?怎麽脸色又白又青的。」
  她勉强 下翻涌欲吐的不适感。「你……你平常骑机车都这样有缝就钻,不怕死吗?」讲话仍然有气无力的。
  「你太大惊小怪了。」璀璨笑着拍拍她肩膀。「台湾的机车骑士都具有奋勇作战的精神,我这还不算什麽,比起其他人的技术,充其量只排得上「初级者」的程度。」
  「我就知道,根本不应该被你硬拉来的。」她几乎虚脱。
  「看看老同学嘛!有什麽不好。」璀璨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头。
  另一辆福特小车弯进壅塞的小巷子,驾驶人摇下车窗,惊喜的朝她们唤道:「方璀璨。」
  「嗨!程洁瑜。」璀璨大方的挥挥手。「我和恺梅先进去,待会见。」
  程洁瑜是谁?恺梅的记忆库搜索不到这个名字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璀璨见她一脸兴致缺缺,看起来就像随时想抽腿的样子,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跨入门槛里。
  清酒的淡爽气息,乌龙面的香味,混着轻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枯山水」规画成叁层,每一楼的平面面积并不大,二楼分隔成四间中型包厢,今晚被同学会的主办人订了下来。她们俩的步伐堪堪踏入第二层的领域,主办人眼睛雪亮,登时眉开眼笑的迎出来。
  「璀璨,你真的把冷姑娘抓来了。」小学同窗对恺梅眨眨眼。「哟,还记得我吧?我是小莲。」
  「嗯。」她含蓄的浅浅一笑。
  「来!让你见一个人,你应该记得她。」小莲回头拍拍其中一间包厢的格门,大喊:「刘若薇,快点出来,跟你有过一架之仇的老对头来了。」
  刘若薇也来了?恺梅霎时被这个记忆深处的名字怔住。她早该知道的!现在退场八成太迟了。怎麽其他人就是不了解,她无意和刘家的女孩有任何牵扯呢?
  但,真正让她吃惊的,却是在睐见刘若薇之後。
  「冷恺梅,真的是你?」刘若薇盈盈而笑。「好久不见了。」
  这……这……她几乎想揉眼睛了。眼前的女人粉嫩嫩、白呼呼,微胖的体型显得珠圆玉润,脚边居然还牵着一个两、叁岁大的小娃娃!
  这位一脸和气的年轻妈妈,竟然就是她记忆中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公主!
  要命,落差实在太大了。
  「你一定很惊讶我整个人变形了。」刘若薇看出她的极度错愕,好脾气的微笑。「童童,叫阿姨。」
  「阿姨。」小娃娃堆出苹果红的笑脸,和母亲一样圆润可爱。
  这幕景象完全无法融入她既定的认知!
  「你……真的变了很多。」尴尬的客套话从唇间挤出来。
  「没办法,女人结了婚,体重就会开始失衡。」刘若薇无奈的摊了摊手。「还是我姊姊比较聪敏,懂得明哲「保身」,直到现在仍是快乐又窈窕的单身女郎。你先见了我姊姊,再看到现在的我,一定觉得我们姊妹俩的实验组与对照组很有趣吧?」
  她愕然且不解,纳闷老同学为何会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见过刘若蔷。
  「我好几年没见过令姊了,怎麽会知道呢?」
  「咦?」刘若薇扬起诧异的微笑。「我姊姊最近和冷大哥常常联络,我还以为你也见过了她。」
  一记闷雷劈打进恺梅的百会穴,轰击得她头晕目眩。
  「刘大姊和……和我哥哥……仍然有联络?」遥远的声音乾涩异常。
  「对啊。」刘若薇完全没注意到有任何异状。「屈指算算,他们俩也交往上几年了,却总是分分合合的,希望这一次能传出好消息。」
  冷恺群一直和刘若蔷有所往来……一直!而她竟然不知道。
  为什麽?他为什麽要欺瞒她?为什麽在彻底得到她之後,他仍然偏望着其他女人?
  一直以来,他拥有绝大多数的她,而她却只拥有一小部分的他。他的灵魂的某个角落,依旧与她隔绝,也与整个世界隔绝,收放在只有他自己能开敞的保险柜里。虽然欢爱过後,倦极的枕边低语时,他坦承,持属在她手中的组成最纯净无杂质,但,这终究只是一小部分啊!
  而今,他连那一小部分也要分出给第二个女子,不让她专有。
  痛苦来得又快又猛,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眼前一暗,她的弱躯晃了一晃。
  「恺梅,你还好吧?」刘若薇关心的打量她。
  璀璨正在另一间包厢与同学叙旧,冷不防觑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连忙抢出来,搀扶着她的背脊。
  「我没事。」她惨然微笑。
  「哎呀,你的额头有点烫!」璀璨被她的热度吓了一跳。「鸡怪你一整天的脸色都很苍白,八成是感冒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她勉强顺过气,喃声的道:「我先回家休息,不陪你们聊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璀璨自告奋勇。
  「不用,我没事的。」她低声坚持。「我没事。」
  *   *   *
  在《边城》的尾声,翠翠得知心爱的人儿选择离开,敞帆而去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当她望着那川载走爱人的河水,呢喃着:「这个人或许永远不回来,或许明天回来。」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明天,代表着茫然不安的未定数。
  她愿意痴痴的等,抱持着瞧不见希望的虚无,等待他返航,等待他的回眸。多久?五年之後,她仍然能贞定不移的坚持下去吗?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呢?
  如果,在她盼到人儿归来的那一天,却发现对方早已另有他爱,另结一颗让她出其不意的女人心,她该如何面对?
  而她自己,冷恺梅,在默默等守了十九年之後,又该如何取舍?
  忽然之间,生命中存在已久的不解都找到答案。她终於明了,从六岁开始一直等待着发生的那件事是什麽:她也了解为何毫无来由的厌恨着刘若蔷。十多年来,自己百般抗拒被冠称为「冷恺群的妹妹」,夤夜失眠时,却只能在他怀中得到睡神的救赎……
  一直以来,只是因着他而已。
  原来,六岁的小小冷恺梅就已经开始长智慧,懵懂中认知到「冷恺群」这叁个字将会为生命带来多大的冲击。为此,她闪避逃窜了十九年,不料最终仍旧对撞上这份「冲击」的本源体。
  脑袋好昏,四肢百骸彷佛脱散了似的,又重又沉……
  为什麽没有人拉她一把?为什麽没有人帮助她脱离这团晕转?为什麽没有人……
  回汤在迷离潮涌的漩涡中,好久好久,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出情潮的纠缠。
  神智时昏时醒。
  印象中,她似曾经碰触过电话。彼端传出来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好,我帮你请假。
  ——你怎麽还不来上班?
  ——小姐,请订一份报纸。
  各种噪音如潮浪般涌来。头好重……全身好热……心里好着急……怎麽找不到那特有的声音呢?
  ——你昨天没回来吃饭!
  啊!对了,就是这个声音,终於让她找到了。
  请你,请你告诉我,刘若蔷好吗?
  声音又沉默。
  他上哪儿去了?回来啊,回来。
  ——恺梅,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刘若蔷。
  是的,她记得,她当然记得。
  为什麽?她凄楚的问,为什麽你要出现?为何还不放弃?
  ——不,这是错的。你才应该放弃,你才不该争夺!你和你哥哥,这样污秽不洁的情事,怎能纵容它发生呢?你会毁了他,也毁了自己。
  不会的!求求你,别再和我争夺了。
  ——不,我才求求你,放手吧!让他回到我身边。
  可是,我爱他啊!我爱了他十九年,比你远,比你久,比你深。
  ——你的爱已经腐朽、溃烂,充满污秽,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乱伦!你懂吗?你的爱是令人鄙弃的兄妹乱伦!
  头好昏。夜色又深沉。万恶的黑暗世界,只有她孤立存在。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她错了……她走得不够远……
  她应该要远远逃开的……
  这就是她的命定吗?
  *   *   *
  规律的哔哔声,一点一滴穿透脑中的迷雾。意识从极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飘浮……迎往头顶的光亮明灿……
  她缓缓撑开眼脸。
  触目一片淡雅的粉蓝色,嫩若小宝宝的衣装,一盏抬灯莹照着柔和的光线。哔哔声源自她床边一部怪模怪样的仪器,机器旁架着高悬的软塑胶瓶,透过管子与针头,点点滴滴将清澈的液体流淌进她的血管里。
  她倦极的 拢眼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耗尽全身的每丝气力。
  一束沙哑的声音,从遥迢千里远的地方震汤而来。
  「恺梅,你醒了?」听起来含有几分试探,又似带着几分欣喜。
  她再度张开眼眸。
  冷恺群的脸孔出现在正上方。
  而她几乎认不出他。
  猖狂的胡碴完全包覆住半张脸,形成一片淡青色的暗影,以往向来梳理整齐的刘海,也大剌剌的占据整个前额。他的脸型原本就清瞿冷峻,现下更显得瘦削得不像话。
  怔怔瞧着这张脸孔,这张曾经如此重要的脸庞……居然不像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恍如隔世。
  疲惫的眼脸又掩去水灵灵的眸光。
  「你生病了,发烧演变成肺炎,四天前送来医院,直到今天早晨病情才稳定下来,推离加护病房。」暗夜的低吟声解说着她的病情。
  手掌传来被紧持住的感觉。
  原来,她真的死过一回。亏待她多年的上帝,终於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尝试另一段新的人生。
  「我会不会死呢?」她衰弱的向命运展开探询。「哥哥?」
  他的身体重重一震。「恺梅!」低喊带着前所未有的迫切。
  「哥哥,我会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不会!」憔悴的脸孔骇人的扭曲着。「我不会让你死去!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离开,却正是她选择的皈依。
  虽然虚弱,虽然已耗尽灵魂的能源,虽然苍凉得不想再争辩下去,她仍然吃力的睁开眼,瞳眸深处蕴含着令人惊异的清澈,直直看进他眼底。
  「可是,我要走。」苍白的唇色挑起一抹微笑,凄楚而坚定。「我要离开你。」

  第十章
  越到黄昏时刻,越觉深沉痛苦。
  通常,寂寂静夜提供了人类一个放纵情绪沉沦的机会,而盛炎的白画则有工作做为麻醉品;唯有黄昏时分,在太阳将落未落的交界点,大脑从急骤的忙碌纷扰转而准备进入休息期,情绪会逸出一道裂缝,让悲哀的感受性乘虚而入。
  「我曾经读到一段话。」贺怀宇交错起长腿,安适的坐在单人沙发里。「每个男人的深处,都会有一个关於女人的「原型」,他最爱的就是那个像他「原型」的女人。」
  窗边的人影默然背对他而立,任访客自行陈说着,没有任何出言干涉的意图。
  夕阳拉长了人影,细细瘦瘦的单独一道,彷佛少了些什麽,有点抽象性的凄冷感。
  「你体内的「原型」最像你自己,一个女性化的「冷恺群」,换诸於现实生活中又可以代换成另外一个单数名词——「冷恺梅」。」
  最後叁个字似乎触动了窗边的人,影偏动了几寸,终於回过脸来,两颊的线条瘦削而漠然。
  「你演讲完了吧?」冷恺群淡淡地撇了撇嘴角。「敢问劂 今日前来敝公司找我一叙,究竟为了什麽?只为传道薰陶我这块顽石吗?」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还晓得自己是一块顽石。」贺怀宇咋出「孺子可教也」的舌音。「我不为你而来,而是为了恺梅。」
  他沉静的看着多年的死对头。
  「上个月,「台大」冯医师告诉我恺梅因为肺炎而住院,我就知道情况不太对劲,叁个礼拜前又接到她的辞呈,说要到英国拿博士学位,唉……」贺怀宇摇头叹气。「冷公子,你追女人的手段明明很行的,为什麽换到自己最心爱的人身上,反而乱了手脚呢?」
  他闷哼一声。「不关你的事。」
  「冷恺梅的事就是我的事。」贺怀宇也回应得老实不客气。「那个女孩儿从小就对我胃口,偏偏你又特别懂得欺榨别人,我不多帮衬着她一点,怎麽得了?」
  阴冷的眼睛霎时眯紧了。「既然这麽喜欢她,你去追她啊!我又没打断你的腿,不准你去。」
  「别开玩笑了,想打断我的腿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贺怀宇嗤之以鼻。「真是抱歉得很,本大夫名草有主,而且就是你那亲亲小恺梅的同事兼国小同窗,咱们俩注定了,下半辈子会因为彼此那口子的关联而纠缠不清。如果我对其他女人生出非分之想,即使你不打断我的腿,贺家的第一位准媳妇也会。」
  他索性又转过头去,这一回并未试着发出挑 的言词。
  夕照斜斜,剪影出人形所含纳的孤寂。
  「你又有什麽狗屁建议了?」口吻虽然没什麽好气,却沉潜着一丝丝询求。他一定疯了,才会站在办公室里,与一位敌对公司的家族成员讨论他的爱情问题。
  「有,叁个字。」贺怀宇也懒得和他打马虎眼。「去、追、她。」
  他回眸瞪死对头一眼。
  「干嘛?拉不下脸?」贺怀宇嘿嘿笑。「好吧,尽管去顾着你那张厚厚的脸皮吧!算我今天白来了。」访客欠了欠身,作势站起来。
  「我不懂。」他忽然深思的沉淀下思绪。「你积极鼓动我求取感情的胜利,对你又有什麽好处?」
  「当然有。」贺怀宇经过家庭背景充分的训练,已经很懂得如何玩一套把戏——把你的计谋直接告诉敌人,再看着他不得不跳下去,即使已事先预知了。「如果我成功的说服你追去伦敦找她,那麽,第一,你欠我一个人情。第二,你肯定没空谋略「国家网路高科技工程」的计画案,「贺氏科技」少了一号竞争者,欲夺得标的就八九不离十。我身为贺家次子,偶尔也得帮忙分担一点事业压力嘛。第叁,我要结婚了,这是喜帖。看在恺梅的份上,婚礼当天,你人不必到无所谓,红包一定得准时交达。我早看你不顺眼了,现下既然有机会,干嘛不炸一炸你?」
  「原来如此。」他挑了挑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一直在想……」他又陷入沉思。「为什麽我们俩从没有真正的干过一架?」
  「嗯……」贺怀宇揉揉下巴。「好问题。」
  「我这辈子很少动手打架,但揍过的人还真不少,怎麽其中没有一个姓「贺」的?」他喃喃念算。
  「原因很简单。」贺怀宇正式挺站起腰。
  两个男人高度相当,也同样修长瘦削。
  胜负难言。
  他目迎着贺怀宇走上前,肌肉立刻蓄势待发。说真的,他等着痛揍掉姓贺的脸上那抹惹人厌的微笑,也已经很久了。
  「答案只有两句话。」贺怀宇摇晃着两根手指。
  他挑眉,愿闻其详。
  「我又不是神经病,干嘛随便找人打架?」名医脚跟一转,大剌剌的步向出口。
  什麽?!他愕然。
  「冷小子,偶尔听听充满智慧的老人言吧!」离去前,贺怀宇不忘留下一记秋波。「去找回你的「原型」,否则,你永远拼不起一个完整的自己。」
  *   *   *
  听说,他搬到海边去了。在她离去的第二个七天。
  赵太太说的。
  初初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并不是不意外的。因为从未曾预期过,全神专注於大少爷的老管家会主动同她联系。
  「因为少爷很在意你,尽管他嘴里不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赵太太以如此心平气和、不带芥蒂的口气与她交谈。「少爷在乎的人事,就是我必须同样关心的。」
  到底是多年的老仆,老管家的心思仍然盘绕着冷恺群而转。因为这样简单的原由,两个女人常年的冷峙状态,竟莫名的冰消瓦解了。
  可是,赵太太却不明了,她已经不欲再得知任何与他相关的讯息了。冷恺群这个名词必须从她生命完全淡出,她才能得到心绪的平静,灵魂的救赎。
  冷家在淡海确实拥有一处别馆产业。冷恺群因为这样简单的原由,飘徙去了那里吗?
  抵达伦敦的第二个星期,她又换了一处落脚点,在一个滨海的小城乡确定了栖身之处,捱着海畔停泊起飘浮的心。博士班的申请动作,因为交通的不便利性而停摆下来,当初出国也仅是拿念书做为遣怀而已,并不是非达到不可的必须。对於学问,她向来没有太大的野心。
  偶尔会生起乍来的冲动,像某首歌所叙述的,写信告诉他,今天海是什麽颜色。
  灰色是不想说,蓝色是忧郁。而飘泊的你,狂浪的心,停在哪里?
  也想对他说——写信告诉我,今夜你想要梦什麽。梦里外的我,是否都让你无从选择?我揪着一颗心,整夜都闭不了眼睛。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还不靠近?
  听,海哭的声音,叹惜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听,海哭的声音,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悲泣到天明。
  他在夜里,是否也如她一样,静听着海哭,那幽幽低呜的细诉?
  她的精神越来越耗弱,常常老半天坐在同一处地方,掉进不吃不喝的凝固状态里,健康情形无法遏止的败颓下去。心里也知道,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患得忧郁症,早衰而亡,但她就是无法制止这种恶化的发生。
  怎麽办呢?她叹息。偶尔会接收到一缕几乎要衰竭的心音,求救着,希望能挣脱灵肉交相摧的痛苦。但,大半时候,却渴望进入永恒的黑暗状态,彻底终止这种梦魇,再也不要醒来。
  海风吹起,飘动她的发丝,扬起幽微的海哭的声音……
  她闭上眼,轻扬起头,让赤裸的双足陷入海沙里,领受海的温柔。海洋本是无情物,而今却牢牢的负载着她,像一座被海水包围的小岛。
  《沉默之鸟》中,丹尼问晨勉:「你为什麽喜欢岛屿?」
  晨勉说:「我觉得完整。太大的空间对我没有意义。」
  她满心所祈求的,也只是这样。毋需多,毋需广,只要简单而完整。一座小小的孤岛便足够,这也算奢求吗?
  被注视的感觉来自後方。
  她恍惚回望,从水蓝色的海洋,移向那股自放的光。
  他来了。遥迢一座海洋的距离,竟然在她不知不觉间消失。
  就站在她眼前。
  深刻的脸庞依然俊美,风流邪嚣得令人屏息。衣着、仪容不可思议的整齐,熨贴的黑绒长裤,搭配的白丝衬衫,甚且嘴角那撇魔性的倜傥的高傲的流转的微笑,也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你为什麽而来?」原以为这句话仅留滞在她的心海,直到耳里听见凄楚得几乎断息的语音,才发觉自己将它放诸於空气之间。
  阴魅的笑容消失了。他眼中的光更灿更焰,越过分开两座孤岛的海水,朝她欺围包拢。
  「你瘦了。」温存的食指触上她脸颊。「清瘦又苍白。」
  呵,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麽熟悉的感觉,深夜梦迥的依恋突然具象化。
  「我……很不想、很不想再见到你。」她必须 上眼睛,断绝泪泉的出路。
  「可是,我很想很想见你。」温存的嗓音触上她性灵。
  这男人,直到现在还要和她作对。
  她突然动怒,以着消失已久,不知道从何处生成的新能源对他发怒。
  「回去!」她突然拾起一把海里来的沙,丢 向他的胸膛。「回台湾去,那里有数不尽的岛屿等着你开发,有刘若蔷、彭姗如,还有其他更多更多的港口让你停靠!」
  他紧紧围上来,紧紧搂住她的颠倒,怕她在沙海里翻覆,跌伤了自己。
  「恺梅。」他轻唤,脸孔的肌肉扭曲着。「恺梅,恺梅,恺梅……」
  她的名字变成了咒文,由他的唇吐露咒语。
  就是这两个字吗?她瘫倒在他怀里,几乎进入无意识状态。自幼开始,她便经常感觉冷恺群说话的方式像魔咒,低低在她耳边吟念,咒诅了她幸福的可行性。她甚至曾寻思过,如果他真的念了咒,那麽,咒文的内容是什麽?当然肯定不会是 嘛呢叭咪哞。
  今天终於听了真确。却原来,只有两个字……
  脑袋又乱沉沉的。她吐叹了淤塞的气息,颓倒在宽广的怀里。
  「我好累……」
  「你很久没睡着了,对不对?」轻怜密惜的吻,飘落在她苍白的脸容。「回屋里去,我陪你好好睡一觉,嗯?」
  这实在不像他。意识模糊中,她勉强分出一丝神智想着。她耳边回汤的温柔声音,一点也不像冷恺群。他从来不把心底的感情表达出来,又怎麽会露骨的从声音中传出类似怜惜的音符?
  这个人一定不是冷恺群。最有可能是上帝以他的塑型复制出另一座岛屿,企图弥补对她的亏欠。
  她隐约感觉身体在移动,昏昏顿顿的,对外在景物的变换已失去感受力。
  咸凉的海风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鲜凉的冷空气。她对环境的意识,直到现在才重新拾了回来。
  有人抱着她,回到屋子里。那座相像於冷恺群的岛屿。
  她勉强撑起一丝丝馀力,凭藉着他的挽扶而站立起身体。一仰眼,乍见到熟悉的亮华。
  不可能有另一座岛放出同样璀璨夺目的光,那麽,应该就是他本人才对,真正的那一座冷漠的孤岛。
  哀伤的泪滚滑下脸颊。
  冷恺群,总是选在她最脆弱的时刻出现,让她不由得倚赖,不自主的倾心,再给她最沉最痛的一击。
  「伤害我,是一项很具趣味性的娱乐吗?」她近乎无声的低语,苍雪的容颜没有控诉,只有凄然,无边无际的涩楚。
  「我无意伤害你。」他霍然又收紧怀抱,匆惶的感觉她彷佛要腾云驾雾而去。「原谅我,如果我的无意造成你的痛苦……」
  「无意?」泪水迸流。她鼓起拳,用力捶击他的心口——假设这片血肉之躯底下藏有心。「你背离了我!把我的爱,以及我给你的最纯净的身和心,一起抛到脑後。你用你的身体背叛我,用其他的女人羞辱我,这麽残忍的作为怎麽可能出於无意?我倒觉得你是「无心」,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心!」
  「恺梅……」他又吟起了低咒,不亚於她的痛楚程度。「我从来不曾丢开你。远在你知道之前,甚至远在我自己知道之前,你早已经锁在我心里。我们俩都付出太大的代价去认知这个事实……」
  「不,你才没有心。你不但失去了自己的心,连我给你的那颗心也一起丢开了,现在,连我也变成一个「无心」的人了。」无力的拳心垂落在她身侧。「你怎麽可以这样对待我……怎麽可以……」
  失了力的弱躯软软坐倒在地毯上。
  冷恺群也随之降低身子,将她强箝的紧锁在胸怀内,紧得让她无法喘气,宛若欲揉和进他的身体,化为血肉里的一部分,永远分拆不开。
  「恺梅,你了解我的。你一定知道我今天的出现,必须经历过多麽深刻的心理建设。」他细吻着她,绵绵密密,盖满她的头脸颈项,每一寸暴露出来的肌肤,语音中的痛苦,深沉得令人发抖。
  「你为什麽要和刘若蔷纠缠不清?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吗?难道她可以给你更多吗?」她徘徊在空洞和迷惘之间,抓摸不到一个实感。
  心里暗自偷问,究竟他想说些什麽呢?她已经不敢期望了,怕跃上高高的希望顶峰之後,摔跌得更疼痛……
  「你给我的,太够了。」低柔的调子似担心惊着了她。「你懂吗?因为太够了,远超乎我应该要得到的,所以我害怕。」
  「害怕?」怔怔的泪水淌在她颊上。「害怕」两字有可能出自任何人口中,唯独不会是冷恺群。他总是充满自信,生命无往不利,对一切事情有肯定的答案,这样的男人不可能有害怕的时刻。
  「是的,我害怕。」他顶起她的下颚,直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你给我的爱,美好得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我害怕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不该得到它,决定收回去,更害怕我失去了这份爱之後,再也缝合不起来。你信仰我的万能,认为我无所不能,但我只是凡夫俗子,我也有恐惧的时候。一直以来,你的恐惧由我代为安抚,而我的恐惧呢?」
  她听得怔忡无言。
  「我无处排除掉体内的恐惧,只好设法让令我恐惧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所以我的生命填塞满不相干的女人,刘若蔷、彭姗如,甚至更多遗忘了姓名的。」他执起她的手,也执住她的心。「她们排除了我的部分恐惧,让我相信自己并没有把整颗心耽溺在你身上,也让我以为,即使你收回这份爱,我的损失也仅限於一个轻微的缺口,「冷恺群」本身永远安全无虞。」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她愣愣的发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他才是让她觉得不安全的主体啊!原来,原来她并非唯一对生命无法掌握的人。
  「记得吗?你曾经反问我,如果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我更多,我会怎麽取舍?我回答你——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眼中的光被水柔冲淡了,晕化成流萤似的星芒,扑散在她的脸上,心中,脑里。「恺梅,你懂吗?我以为,不让她知道,我就安全了。正如同你自己的答案——逃开。你也以为逃开是安全的,於是,我不让你知道,而你也逃开了。」
  「我们俩都做了一件自认为正确的事……」她喃喃接语。其实,却是最愚蠢的。
  「没错。我们依循当年的答案而做出动作,却忽略一项更重要的细节。」他又勾起她的下颚,不让她的灵魂之窗迷离。「昔时的题目是「当你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你更多」,而现在的情况却非如此……」他的语气无法克制的流露出恳求。「恺悔,我爱你,和你爱我一样多,我们对彼此的爱是等量的,没有谁比谁多或少的顾虑。我们都错解了题目,也导致谬误的答案,同时在承受这个苦果。」
  他爱她?冷恺群爱她?
  他竟然亲口告诉她,他对她的爱!
  她又呆愕了,无法从极端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冷恺群误解了她的没反应,又气又急,突然凶恶的狠吻住她。「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听见了吗?一辈子休想!即使你会因此而恨我,我也不在乎,反正你永远别想逃走!」
  啊!这个人……看,一个不顺他意,他又强凶霸道起来了。她真的要和这种毫不温柔的男人共度这一生吗?
  玫瑰花瓣的嘴角浮现淡笑,好轻好浅,浅得让人险险忽略掉。但他没有,他注意到了。
  冀望的火苗终於窜出一个小小的引燃点。
  「可是……」浅淡的笑容转眼蒙上哀戚。「还是不成的。你是冷恺群,我是冷恺梅,对这个世界而言,我们仍然是兄妹,任何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爱情,叫做「乱伦」邪恶,不洁,永还不会见容於这片天地之间。」
  一晃眼间,她熟悉的那个冷恺群又变身回来,嘴角突然浮上坏坏的笑纹,胜似一头狡计得逞的大豹。
  「谁说的。」他从长裤口袋掏出两张文稿,递交给她。「你离开的这段期间,台湾早已翻炒过一票新闻。」
  文稿是从国内知名的商业杂志剪下来的人物报导。她茫惑的瞧向他,无法聚集足够的心力去读那篇文章。
  「上面写着,」他接回来,让她舒服的倚靠在自己怀里,念诵出大意让她明白。「「纵横科技」的总经理冷恺群透过新闻稿对外宣布,已经寻获一位名叫郑金石的老年人,并且证实郑金石是其妹冷恺梅的生父。为了协助冷恺梅一尽为人子女的孝心,特地在阳明山购置一处产业,让老人家安养馀生。冷恺梅也即将在近日完成与生父的认养手续,正式回归到郑氏的香火,剩馀的报导全是一堆废话,不提也罢。」
  她错愕的水眸瞪得老大。「什麽?!你是说……」说不出话来了。
  「没错,全台湾的两千一百万同胞都知道你的生父是谁了。」他抢在前头先声明。「还有,如果你想责怪我侮蔑令堂的名节,让她亡故之後还得背上偷人的罪名,那麽我只好很遗憾的告诉你,那不关我的鸟事。」
  「你、你……」她头晕目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缠绕了一、二十年的困扰——他的爱、他们的关系——一夜之间都获得解答。
  「郑恺梅小姐,我愿意再给你几天的时间习惯新身分,然後,请你尽速回台湾,到户政机关把这个刺耳的「冷」姓改掉,我会很感激的。」
  她想大笑,想大哭,想跳起来大吼大叫,想做尽一切最不淑女、最不文雅的举止,末了,却只能做出要个微笑。
  娇涩 美得令他失去呼吸的微笑。
  他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吻。他沙哑的喃语将时光回溯到她六岁那年,在一个窄小的凉亭里,隽刻成她水生无法忘怀的印记——
  「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哥哥。」

  尾声
  直到许久许久之後,她犹记忆着那日的情景。
  当时,台北的下班车潮几乎吞灭了她。漫无目标的开着车,来到人潮最汹涌的购物中心,想品味那种破人群淹没的滋味。
  建筑物内部的中心点完全挑高,凸显出一楼大厅的气派,第二层以上环绕着天井而升。
  在购物中心四楼,她没有任何主题的闲逛。
  原本,在汹涌的人潮中,她是不该注意到的,然而,她却警觉到一双幽暗的瞳眸穿越长距离,遥遥从对端投射过来。
  她回眼迎了上去。
  刘若蔷。
  命运竟然安排她们在没有交集点的场合重见。
  往日的点点滴滴,似水一般流过心田,泛涌过相隔的距离,霎时把两个人的思路连续起来。
  都过去了!彼此因着一个男人,莫名续接了十多年的恩怨情伤,终究都过去了。
  或许这就是每个人一生的写照吧!明知不会再交错,却仍站在各自的轨道上,遥遥相望。
  於是她轻轻一颔首。
  彼端也送来相同的动作。
  两人相视一笑,恩仇俱泯。
  从今而後,仍然不会再有交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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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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