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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坞:许我向你看(下部)

辛夷坞:许我向你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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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坞:许我向你看(上部)

  【内容简介】
  朱小北为了自己的爱情远走他乡,而桔年还得在自己的世界中求生存。
  牢狱的生活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每个人都不愿回首,可每一个噩梦都会给桔年带来无穷的悸动。
  韩述为了补偿曾经的错误,一再地帮助桔年,桔年却一再拒绝着。
  非明被诊断出患了脑瘤,桔年为了挽救非明的生命,每日奔波。
  此时,非明的亲生母亲、分别了十一年的陈洁洁却出现了,她要回了非明,而桔年,又成了一人,她苦苦支撑的关于小和尚的记忆又被陈洁洁夺走。
  桔年已经做好了独自生活的打算,可是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痕迹——韩述,又怎么忍心让她孑然一身?
  还有唐业,那个要带桔年走的男人,与二人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恩怨纠结?

  第一章 死不掉,就活过来   
  谢桔年说完了一个故事,简陋狭窄的牛肉面馆里,只有那台老旧的风扇还在朝她们咿咿呀呀的吹。朱小北并不是个沉默的人,然而再桔年的牵引之下,她仿佛在旧时的光阴中真真切切的走了一回,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面孔,鲜活得历历在目,她完全可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少年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觉得一切不应该就此结束,而桔年的故事却真的已经说完。
  她们都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晚饭的时间早已经过去,原先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小店已经人去铺空,除了在昏黄的灯泡下算帐的老板娘和忙着收拾准备打烊的服务员,就剩下了她们,两人面前的牛肉面早已冷却如冰,结了一层红色的油,朱小北也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糊着这样一层厚重东西,凉了之后更显闷而腻。
  “巫雨……他就这样死了?你就这样坐了牢?”朱小北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这样一句话,虽然桔年有案底的经历她早已知晓,而从她所了解到的种种迹象看来,也找不出别的可能,然而她仍然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应该!阳光下携手飞奔的两个孩子,石榴花下纯白如斯的少男少女,他们是那样的好,那样善良,他们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与世无争,为什么到头来竟落得一个横死,一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桔年嘴角有一丝隐约的笑意,短发的碎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小北,你也看武侠吧。小说里,所有的主角失足掉下山崖,都会有高人相救,或者机缘巧合,学得一身绝世武功,从此就脱胎换骨。可是在现实里,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得幸运,掉下去,就真的死了。”
  朱小北还没能缓过来,桔年又招呼服务员过来收钱,“说好了这一碗面该我请。”
  在她的笑容下,朱小北觉得推辞是一件很无聊得事情,便也笑着将面前的碗往旁边推了推,说道:“这老板娘没赶我们,也算是奇人一个了。桔年,这一顿,就当为我践行吧!”
  “真的要走?”
  “当然。”
  “那这边……”
  “你是说韩述吧。”朱小北会意得很快,“现在可别让我看见他,要是他现在出现,我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小子打到外太空去。”
  桔年莞尔,想了想,说道:“小北,那毕竟是另外一个故事里的他,而且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并不坏,你……”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在你告诉我之前,我一直认为,你和他过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是你的那些故事里的男主角,最好笑的是,大概他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我靠!其实他不过是路人甲。是吧,桔年,所以你才可以轻易的原谅他。同样的,我对于韩述而言,也是个路人甲,我跟他是半路搭的草台班子,散就散了吧。找个好人嫁了,呵呵,跟买彩票似的,一买就中不遭天遣才怪。”她半开玩笑的朝桔年摊开手掌,“谢大师,帮我看看掌纹,算一算我的姻缘,是不是真要到退休的那一天,才等到我五十五岁的初夜。”
  桔年合上了朱小北的手,“命越算越薄。”她也笑了起来,便安慰道:“小北,你肯定是有福的,实在郁闷到不行的时候,就想想比你衰的人好了,比如说我。”
  “我不能跟你比,真的,如果我是你,不知道死过去多少轮。”朱小北说的是句实话。
  桔年说:“死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死不掉,那就只有活过来。”
  死不掉,那就只有活过来。
  在牢里的几年,桔年也曾反复的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离开牛肉面馆后,桔年和朱小北在不远处的岔路口挥手告别。桔年看着小北被路灯拉得更修长得影子,平日里百无顾忌,爽利无比的女子,竟也有了几分凄清的味道。桔年知道,也许小北此行的目的,也不过是求个结局,而小北到底是个豁达的人,她终有一天能够走出来,所需要的只是时间。
  只有时间才是无敌的。
  然而,当年桔年却没有赢得时间的宽恕。只怪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的小和尚就那么离开,留给她整个天地的空茫。也许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前一瞬,他还用最柔软的声音说,“你从来没有说过”,顷刻之间就被无边无际的血海覆盖。她没有任何防备,犹如在平坦的大道上一脚踏空,一切无迹可寻,就这么下坠,下坠……直至万劫不复。噩梦接踵而来,一场接着一场,她哭不出,也缓不过来,因为她还来不及清醒。他走了,只剩下她,也回去了。
  关于那几年牢狱生涯的细节,桔年很少跟人提起,即使是在给朱小北讲述的故事里,她也只字不提。很多东西她不愿意说,是因为并不期待有人懂,就好像你永远不要试图让一个健康的人去体会病床上的绝望,他们嘴里说“健康真的很重要”,其实一样挥霍健康,不会真的了解。
  包括桔年自己,其实都很少去回忆那一段光阴,她只知道一件事——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是永不可逆转的,一个是生命,另外一个是青春。许多东西都可以重来,树叶枯了还会再绿,忘记的东西可以重新记起,可是人死了不会复活,青春走了也永远不会再来一遍。巫雨活不过来了,谢桔年的青春也死在了十一年前。她现在刑满了,释放了,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九岁的单身女人,平淡的活着,旧时的波澜和铁窗里的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烙下明显的印记,只是她在每个清晨醒过来,在阴凉的浴室里看着镜子里依旧平滑而紧致的肌肤孔,那双眼睛告诉她,那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女孩了。
  有一句人生格言说:上帝关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在昌平女子监狱的时候,桔年每次想起这句话,都会笑起来。监室的门紧闭着,镶着跟她一样被正义剥夺了自由的人,只留下一扇方寸大小的铁窗,这不是正印证了上帝的幽默感吗?
  监狱里把刚送进来的囚犯称作“新收”。“新收”是那个封闭的天地里最无助的群体,除了要经历入狱初的训练和老犯人的“教育”,最难过的一关还是自己。没有哪个自由的人在入狱后不感觉到天地颠覆一般的绝望,你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不再是个有尊严的人,甚至都不再像是一个人。十二人挤一间狭小囚室、繁重的喘不过气来的劳役指标,难见天日的生活,扭曲的室友,严苛的狱警……“新收”们一进来以泪洗面,甚至寻死寻活的并不在少数。
  在牛肉面馆遇见朱小北之前,跟桔年坐在一起的平凤,就是跟她同一批被收监的。桔年当时不过是十八岁多一些,是监狱里最年少的犯人之一,而平凤比桔年还小一个月,瘦弱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那时,她们被关在同一个监视,每天晚上,桔年都听得见平凤的哭声。
  桔年很少苦,她只是睡不着。
  深夜里的监狱,熄灯后是死一般的黑,没有一丝的光。桔年睡在最靠窗的铺位,也看不到窗子的所在。她总是坐着,面朝着大概是窗的方向,听着平凤的饮泣,静静的发呆。一个夜晚的时间有时过得很快,有时过得很慢,时间仿佛是没有意义的。由于刑事诉讼的一系列过程,判决书正式下达的时候,桔年已经在监狱里度过了近三周,接下来,她还有1800多个夜晚要这样度过。
  那个晚上,平凤也哭累了渐渐睡去,桔年忽然听到了窗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碎响。她知道,那是昆虫扑打翅膀的声音。监狱里有苍蝇,有蚊子,有跳蚤,但都是一些小的虫子,大一点的难得飞起来。听那声音,比蜻蜓甲虫什么的要微弱,但又比小飞虫要有力,徘徊挣扎着,总也找不到出口。桔年看不见它,她想,那也许是一只蝴蝶。一只从毛毛虫艰难蜕变成的蝴蝶,为什么不在花间倘佯,却又回到了这阳光找不到的角落。
  巫雨,是你么?
  桔年在心里默念。是你终于破茧而出,舍不得我,所以回来来看我一眼么?
  她摸索着,茫然伸出手,它却未曾停在她掌心。
  一整夜,桔年就这么倚着架子床的铁枝,听那翅膀的声音,心中悲喜难辩。她希望她留下来,多陪自己一刻,又希望它飞走,去它向往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就那么,天渐渐的亮了。
  监狱规定,夏天是早晨5点起床,冬令时则改成6点。起床后必须像部队里一样折叠好被子,然后整齐坐在床沿等待狱警来开监狱的门——她们把这称为“开封”。接下来是每一个监室轮流出去洗漱,上厕所,然后回到监室吃早餐。所有的监室里没有厕所,厕所在每一层走廊的尽头,平时是锁着的,只有规定的时间才会开启,早晚各一次。早餐通常是每人一个馒头,由监室的室长负责领回来发给其余的人。清晨的第一缕光射进桔年的监室,整个监狱已经有了起床的动静,只是还没有轮到她们这一间开封。桔年急不可待的借着那点光线去找寻蝴蝶的踪迹,果然,在铁窗边缘,她找到了它。
  那哪里是什么蝴蝶,不过是一只灰色的蛾子。
  它是丑陋的,脏而斑驳的颜色,臃肿的身体,最让人绝望的是,它长着一边畸形的翅膀,显然是刚从蛹里破出来不久,不知怎么的落到了这里,注定是飞不起来的。
  桔年想起了巫雨那个关于毛毛虫的故事。是的,他说得对,每一只蝴蝶都是毛毛虫变的,但是,他也忘了,不是每一只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也许它死在茧里,永远见不了天日,也许它经过死一般的挣扎,才知道自己竟是只丑陋的蛾子,连翅膀都长不健全。
  桔年难过地发现自己明白了巫雨在这个故事里想要告诉她的意思,然而,如果他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是否会甘于在深埋的地底和另一只毛毛虫相伴相亲相伴,小心翼翼的分享那点可怜巴巴的阳光?又或者他注定是要走的,任何一个结局再残忍,都是他的选择。
  只是,巫雨的故事没有说完,他没有讲到,如果他变不成蝴蝶,那只在上头等待他的彩蝶会不会飞走,他不能跟她比翼双飞,再也回不到毛毛虫,而那只蝴蝶可以自由来去。他也没有说到,没有了他,剩下来的另一只毛毛虫独自在黑暗中应该怎么度过。
  桔年不忍心看那只蛾子竭力的做着无用的挣扎,她轻轻伸出自己的手指,想要推它一把,可是没有用,她的手指刚刚触到它,它就从窗台上摔在了地板上,她还来不及有别的举措,一只穿着鞋子的大脚横空落下,顿时将地上的蛾子踩扁,当脚抬起,桔年只看到一小滩令人作呕的浆液,还有半边残缺的翅膀。它活着那么艰难,死却如此轻易,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就在别人轻轻一脚之下丧了命。这就是生为虫子的悲哀。
  桔年心中一怮,抬起头看了下脚的人一眼。
  “怎么,你心里不爽?”那人问她。
  桔年低下了头,缓缓摇了摇,“没有。”
  她斗不过也不想跟那人斗,没有这一脚,蛾子早晚也是要死的,它是个残缺的怪物,然而阳光已经全然洒在它身上,它试过了,是否死而无憾?
  一脚踩死蛾子的人叫戚建英,是她们这个监室里“资格”最老的犯人。戚建英长得高而肥壮,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苗条姣好的女人。8年前,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庭妇女的她听闻自己经商的丈夫出轨之后,操着一把尖头的水果刀找到了奸夫淫妇的爱巢,敲开了门,冒着比她强壮数倍的丈夫打死的危险,硬是顶着男人的拳脚,一刀一刀的捅进了她恨之入骨的那两人的身体。当那对狗男女倒下之后,戚建英一身是伤的坐在血泊里打了报警电话,据说警察赶到的时候,她握着刀,嘴里带着欣慰的笑。
  丈夫的情妇死了,可那个男人却在医院被九死一生的抢救了过来。戚建英被逮捕,法庭念在事发前她丈夫对她多次进行残暴的家庭暴力,给她判了个死缓。进了昌平女监后,第三年才摘了死缓的帽子,改了个无期,就算她还能争取再一次减刑,等待她的也是漫长的监禁,她现在已经四十多,二十年后就算可以出狱,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一生已经算是葬送。戚建英入狱后也性格大变,古怪而暴躁,谁都怕她三分。
  同样是犯人,在监狱里也是分三五九等的,除了刑期不同之外,不同的罪名待遇也有所不同。在女子监狱里,最让人畏惧的通常是杀人犯,如戚建英这种,她心够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刑期又够长,谁她都不怕,其他的人在她手上吃了哑巴亏也只能认了。仅次于杀人犯的是抢劫、贩毒、拐卖罪等,也是狠角色居多,经济犯、盗窃犯之流又再次之,最最末端被人欺负看不起的就是卖淫罪。平凤就是因为卖淫被抓进来的,吃的苦头比谁都多,桔年虽也是“新收”,看起来又文静,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抢劫犯,摸清底细之前多少忌惮着点,欺负也不至于太过,日子竟比平凤她们好过一些。
  像别的老犯人,凡事占点小便宜,脏活累活丢给“新收”干,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还有更最不堪的“龌龊”让许多出狱的人难以启齿——监狱里没有男性,有人说,飞过的蚊子都是公的,那些个正当年的女人,尤其是刑期长的,必须忍受生理和心理上的寂寞难耐。有些女犯双双对对假凤虚凰的凑在了一起,也有不愿意的,那些弱势的,新来的免不了要受欺凌。桔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眼,有时就能在平凤的哭泣声中听到戚建英的喘息,扇耳光的响动,肉体摩擦的声音,还有平凤事后压抑羞愤的呜咽。
  那段时间,平凤的脸上常是鼻青脸肿,铺位也被强迫换到了戚建英的下铺——只有新来的和地位低下的犯人才会睡在下铺,因为监室里窄得只剩一条走道,吃饭、睡觉、做手工劳役活经常都是在床上,下铺往往是一片狼藉。桔年知道,每天夜里醒着的并不止她一个人,同监室的人大多看在眼里,不过都被打怕了,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就是在暗处看好戏。狱警对这些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只要不捅出大篓子,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对戚建英这种老犯人,耍起狠来狱警都不愿意招惹。
  桔年同情平凤,但是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能拯救谁?随着入狱时间的增长,很多人也看出了她这个“抢劫犯”是黔之驴,没有什么招式,纷纷开始把她踩在脚下,她吃的耳光也越来越多,谁又来同情她?女人和男人不一样,鲜少有天性凶残的女人,女监里的人或为情或为财或逼于无奈,大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而监狱就是个苦难熔成的炼狱,它会消磨一个人善良的天性,变得麻木而冷酷,做不出食肉者,就只能是别人的口中餐。也无怪乎有人说,监狱是把好人变坏,把坏人变得更坏的地方。
  桔年想,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对这一切麻木吧,5年对于一个18岁的女孩来说,比一辈子还长。然而,当入狱两个月后的晚上,她再次听到了暗里戚建英对平凤的凌辱和殴打,那一次,比以往下手都狠。也许戚建英厌倦了平凤,也许平凤的“伺候”让她不满,拳头落在肉身上的闷响在寂静里令人胆战心惊,随后,桔年甚至听到戚建英把平凤的头按着往墙上撞的声音。一个卖淫女,被打死在监狱里,并不是一件惊动人的大事,桔年听说过,以前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她明白她不该多事,然而当她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一分钟后,还是冲到窗前,大声的喊肚子痛要上厕所,终于唤来了不耐烦的值班狱警。
  平凤捡回了一条命,留下额头上暗红的一个伤疤,桔年的举措却是既违反了监狱管理条例,又扰人清梦,触怒了不少犯人,尤其是戚建英。后来的苦楚她很少愿意去回想,她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只知道闭上眼睛,明天还是会来,她还是要面对那永远完成不了的活计。她跟平凤一样年轻,却比平凤更清秀更干净,早是不少女犯觊觎的对象,而她异于年龄的沉默让她们观望不前,终于,戚建英看透了她也只不过是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的主,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后的一个晚上,她爬上了桔年的床。
  桔年在戚建英肥硕的身躯下挣扎,每一个动作都换来戚建英的迎头殴打,监室里的其他人都装着打起了鼾,她的反抗像溺水的扑打般越来越弱。从林恒贵到韩述,还有现在的戚建英,难道这是她逃不过的噩梦?
  那天晚上,整个昌平女监的狱警和犯人都听到了那声响彻静夜的嚎叫,当值班狱警狂吹着口哨,在刹那间的灯火通明中赶来,打开她们监室的门,只看见满脸是血的戚建英发疯似的朝桔年的身上踢打,桔年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紧紧蜷成一团,一声不吭,嘴里死死咬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那是戚建英的整个左耳。
  狱警分别抬走了这两人,地上有两大滩的血。
  桔年在病床躺了将近三个月,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那么久,在昏迷和清醒边缘的那些日子,她隐约知道监狱已经向她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单,但是没有人来看过她,她也不期待任何人来。也许这一次,就死了吧,孤单的最后一条毛毛虫,她死了,在另一个天地里,会在花间遇见幸福的巫雨。
  可是她死不了,监狱医院低劣的救治条件居然捡回了她的一条命,清晨,她无比清醒的看到了枕畔洒着的阳光。
  巫雨,你现在还不想见我是吗?
  死不了,那就好好的活。她听见巫雨在冥冥之中这么说。
  桔年再一次说服自己跟命运握手言和,也许她的一生还很长,跟这一生相比,5年并没有那么难熬吧,或者她留在监狱里的时间还可以更短一些。早上送药过来的护士推门而入,看到虚弱的用手指去戏弄阳光的桔年,她甚至还在病床上挤出了一个笑脸,“护士小姐,你的头发很漂亮。”
  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桔年的病因在她的档案上只留下极其含糊的一笔。病愈回到监狱,缺了一只耳朵的戚建英被调离了她们监室。桔年跟病前判若两人,虽然沉静依旧,别人总记得她咬着戚建英耳朵,血淋淋面不改色的样子,多少有些心有余悸,但是她变得更友善和豁达,她放过了自己,也善待周围每一个人。
  昌平监狱的劳役活计大多是手工缝纫活。监狱从外面的厂家揽回来的任务,由一干犯人负责完成,这就叫做“劳动改造”,有绣花的、钉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领回指标在监室里完成。犯人是没有收入的,只能凭劳作挣得改造分,是每天的指标都高得超过极限,没有完成指标得人是不能睡觉的,但是矛盾的是,监狱又规定每晚不能再劳作,所以为了完成指标,吃饭的时间都尽可能压缩,所有的人都在埋头赶活,机械的劳作,“新收”往往因为完成不了指标被罚。桔年对环境适应得很快,她钉扣子从一开始扎得满手是针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标还能腾出余力帮助监室里的其他人。后来监狱改进了“装备”,引进了缝纫机,她踩缝纫机也是飞快,作出的东西既平整又好看,后来她想,这也算是监狱教会她谋生的一技之长。
  因为桔年人际关系好,又有算是小有文化,学东西快,不但是监友,就连狱警都颇为喜欢她,她做上了室长、医务犯、图书管理员,报名参加了自考课程,代表监狱参加各项知识竞赛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手上后,在医院常规检查,不期竟发现患有肝硬化,这个消息也瞬间压垮了她,从此身体每况日下,桔年入狱一年半时,戚建英已经卧床不起。桔年和她因为前事,应该算是宿敌,现在戚建英病恹恹的,再也没有了耍横的本事,作为当时的医务犯,桔年有责任照顾其他生病的犯人,狱警考虑到她们的情况,刻意想过将她们分开。然而桔年表示没有那个必要,她平静的照料着日渐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报复性的在她手掌虎口处咬下了一排牙印,也没有吱过一声。终于有一天,她给戚建英细细的擦了一遍身体,那个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监狱里无人不畏惧的女人在桔年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以前是那么爱我,我跟他走过最好的时光,陪他吃过创业时所有的苦,把所有娘家人的钱借遍给他,他成功了,忽然告诉我,他不要我了……呜呜,他不要我了……我的儿子说我是条毒蛇”
  这是桔年第一次从戚建英嘴里听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戚建英涕泪纵横的问:“你为什么不恨我?谢桔年,你是老天派来的吗?”
  平凤也说过这样的话。
  桔年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她不是什么天使,许多人,她都是恨过的,只是恨到最后,忘记了。因为恨无济于事,因为人生是由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漫不可测,有些事,有些结局她也不知道是谁造成,是她恨过的人,还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过了自己。她在监狱里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优势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只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还不知道巫雨的身后事是怎么了结的,没有人告诉她。几年来,只有一个人探视过她一次,然而那个人毫不知情,她盼望着自由之后,哪怕在埋着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够了。
  两年后,桔年获得了减刑,没有人觉得不应该。
  然而,她还是经常做一个梦,梦到黑得不能呼吸得监室,桎梏的气息,蝴蝶在她看不见的铁窗上扑打着翅膀,狱警的鞋子走过下场的走道,清晨传来第一声哨响,“开封”了,然后她感觉到清晨的光,还有光里被踩扁的蛾子……她总在这一幕中幽幽醒过来。
  醒来,她已经带着一个叫做非明的女孩,在长着枇杷树的院子里静静生活了8年。
  
  第二章 镜子的两面
  桔年在枕畔睁开眼睛,没有蛾子,没有蝴蝶,没有尖锐得刺痛灵魂得哨声,没有拥挤的洗漱,只有院子里属于清晨特有的清新气味,和透过窗台洒进来的树叶的碎影。她仿佛还可以感觉到,等待的那个人在树下闲适地闭目小寐,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微笑着推门而入。
  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让她感觉到安详和宁静。
  简单地洗漱后,桔年照倒是到财叔的小店拿牛奶。财叔见到了她,脸上笑得像开了朵花。
  “桔年啊,股神怎么好一阵不来了?”财叔试探着问,半是邻里间的八卦,半是对自己手里几只股票的期待。
  桔年笑道:“他怎么敢老来,你要是在股市里赚大发了,怎么还有心思打理这小卖部,那他大老远的来,到哪去找你店里全市最好喝的牛奶去?”
  财叔是三年前从外地搬来的,他当时盘下的这个小商店,早已从它最初的主人那里几易人手。林恒贵当年从巫雨的刀下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害他的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他也因此过了几年颇为惬意的日子,只是巫雨家那间小院房虽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却一只也没有真正住进里边。因为死里逃生的林恒贵开始渐渐笃信鬼神,那间小院始终让他觉得有散不去的冤魂在徘徊,只要他深夜靠近,仿佛就可以看到巫雨浴血的面容。渐渐的,那住着两代杀人犯的小屋不吉利的传言不知怎么的就散了出去,他想转手出售,已是难上加难。
  桔年出狱的半年前,林恒贵重伤痊愈后的残躯再没能耐住日复一日的酗酒,他在一次宿醉后猝死在小商店里。草草将他收殓之后,作为林恒贵的堂兄嫂和唯一可知的亲属,桔年的姑妈和姑夫得到了他留下来的小商店和房子。房子没有人肯要,但作为附近生意最为兴隆的小商店,转手还是相当顺利的,就这样,多年之后,小商店辗转到了财叔的手中。
  财叔是外来的人,从他搬迁到到这郊区伊始,桔年就已经带着非明生活在附近。这一带的旧时街坊换了不少,有钱的早住进了市区,没钱的也多为生计原因,走的走,散的散,后来渐成为外来流动人口相对密集的区域,知道桔年他们当年那段旧事的人已经不多,在小商店里消息灵通的财叔也是从几个老街坊背地里议论中听闻。在老实厚道的财叔眼里,怎么也没有办法将谢桔年跟一个抢劫坐牢的女人联系起来,他笃信自己半辈子的识人眼光,总不肯听居委会的告诫,对桔年提防着些,看她的时候也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近年来,竟成了附近跟桔年一家两口最说得上话的人,不时还能寒暄几句。至于其他人,桔年或多或少的也知道别人对自己背景的顾忌,她也不想招惹任何人,长期以来,她都是带着孩子默默的来去,比影子更淡。
  桔年回到家,非明还没有醒,桔年把牛奶放在她床头,转身的时候,不期然看到仍在睡梦中的非明怀里紧紧的拥着一件东西。桔年凑过去看了看,竟然是韩述送的那把羽毛球拍,她怕球拍硌着孩子,试着抽出来替非明放在床头,稍稍施力,球拍在非明怀里纹丝不动,这孩子抱得太紧。
  非明是如此珍视这件礼物,那珍视已远远超过一把球拍本身所赋予的意义。这也是桔年没有强迫非明把贵重的球拍退还给韩述的原因,虽然她有那样做的道理,但是她不想让道理伤害到孩子。非明小时候并不是个健康的孩子,大概为体弱多病所苦,她在梦里总是习惯性的蹙着眉,喜欢死死抱住被子,啃手指。桔年试过许多办法,也没能改变这一点,然而她现在看到睡梦中的非明,脸上的表情是舒展的,甚至是幸福的,像是陷入了一个甜甜的梦里。桔年都不忍心将她叫醒,可非明必须得起来了,要不就错过了上学的时间。
  上学前的准备犹如一场战斗,非明先是将自己小小的衣橱翻了个颠倒,镜子前比划了许久,才确定了她这一天要穿的衣服,然后她又拒绝了桔年姑姑给她扎头发,因为桔年只会绑最简单的马尾辫。当非明终于穿着一身粉红的裙子,在无数根小辫子的汇总处系了个眩目的蝴蝶结,出现在桔年面前的时候,桔年开始隐约意识到,这大概是个非同寻常的早晨,至少对非明来说是这样。
  按往常,每天早上,要是桔年上早班,就会跟着非明一道出门,陪着她走到公车站,各自上公车。在这点上桔年必须承认非明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的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因为她既是一个单身女人,又要工作养家,难免有不够周全的地方,当别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或开着车送进学校的时候,非明从一年级开始,就独自搭公车上学。
  从走出小院那一刻开始,非明就开始热切的左顾右盼,她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激动,一张笑脸红扑扑,眼睛亮得跟探照灯似的。
  “非明,约好了李特一起上学吗?”桔年打趣着。李特是非明班上最受女生欢迎的男孩子,非明虽拒绝承认,但是有时桔年看到她晚上捉刀为李特写作业,一笔一划,比描红还认真。
  非明脸一红,撇了撇嘴说:“姑姑,你们大人的想法真庸俗。”
  桔年还来不及搭话,就听到了两声汽车喇叭的声响,循声看去,停靠在财叔商店不远处的那辆车不就是韩述的斯巴鲁吗?韩述看见她们,笑着探出头挥了挥手,方才还学小大人装淡定的非明就像一只欢快的喜鹊一样朝韩述飞去。
  桔年迟疑了一会,只得跟了上去。她走到车边时,非明已经凑在韩述的身边韩叔叔长,韩叔叔短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头上醒目的蝴蝶结在清晨的风中摇啊摇的。韩述看起来听得很认真,眼睛却不时的朝桔年的方向瞄。
  “姑姑,韩叔叔说要送我到学校去!”非明大声说,话语里还透着激动和自豪。上小学后,除了生病,还从来没有人送她上过学,更何况是开着酷毙了的车子的酷毙了的韩叔叔。
  “呃,我觉得……你要是送她到学校,再折回去上班,应该赶不及了吧。”桔年慢吞吞的说,她摸了摸非明比头还大的蝴蝶结,“非明,谢谢叔叔。但是你不能让叔叔迟到。”
  非明抑不住一脸强烈的失望之色,桔年移开眼睛。
  韩述忙说:“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是在外边办事的,送了非明再去,正好顺路,对了,我办事的地点跟你上班的地方也很近,上车吧,我送你。”
  这厢非明已经迫不及待的坐进了车里,拍着身边的座位连声说:“姑姑,上车,我们一起啊。”
  “是啊,我们一起啊。”韩述重复着非明的话,“我们”、“一起”,听起来就像一家三口,这话里背后的暧昧让韩述感觉到异样而心动。
  “不了,我今早也要出去办事,正好不顺路了。非明,路上要听话。”桔年拗不过非明,只得对韩述说了声,“麻烦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甚至没有看着韩述。韩述失望了,车里的小姑娘仿佛跟他心灵相通。
  “姑姑,上来嘛,上来嘛。”
  这孩子,俨然自己就是这车的主人了。
  桔年笑着跟非明挥手道别。
  “姑姑,你去办事韩叔叔也可以送你啊,你搭公车去比这更好吗?”
  桔年说:“姑姑搭神六去。”
  韩述的车子载着非明远去,最后,只余非明头上蝴蝶结的那一抹红在桔年眼中招展。先前她似乎还听到韩述很有绅士风度的称赞非明的打扮相当之“酷”,非明听后喜不自禁。韩述总是知道在恰当的时候让一个女孩子心花怒放,也许长大后退去了少年时生涩别扭的他更是如此,风度翩翩,能言善辩,各个对年龄阶段的女性杀伤力都不浅。
  在狱中,桔年拒绝了一切别人捎进来的物件,唯独留下了羽毛球场上那张四个人的照片。那张照片陪伴她度过了那三年里最阴暗的日日夜夜,照片的背面是韩述的笔记——“许我向你看,1997年”。这已经是那个男孩所能做的,最深切最无望的表达。
  桔年问过自己,面对韩述的纠缠,她是否心动过,一点点也罢。
  有吗?
  没有吗?
  正值花季的少女,面对韩述那样一个男孩的青睐,虽然他蛮不讲理,虽然他胡搅蛮缠,可笑如斯,却也纯洁如斯。假如没有小旅馆那一夜的肮脏回忆和后来法庭上无边的苍凉,当桔年回忆起他,是否会带着一丝笑意?而“许我向你看”,这不也正是她在心里对小和尚默默念诵的一句话?韩述看着她,她却看着小和尚,如何顾得上回头?然而小和尚看的又是谁呢?
  现在桔年倒是常常在非明入睡后凝视着这孩子的面容,她总是期待着从非明的脸上看到自己渴望着的影子,然而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并且,这失望随着孩子的渐渐长大而与日俱增。
  非明长得太像她的生母。
  她漂亮、好胜、易敢、执拗、虚荣。
  桔年没有办法从非明那里找到似曾相识的熟悉,透过那张小小的脸蛋,倒是时候显现出另一张美丽的容颜,那容颜的主人克制着眼里的泪水,咬着牙说:说好了一起走,他答应过的,就不能改了!
  遗传的力量是多么匪夷所思。
  作为一个犯人,最期待的时刻有两个。一是上头有人检查或外来人员参观,这时狱警就会让大家放下手头的活计,或看电视,或在操场上进行文体活动,或在图书馆看书,这时,检查或参观的人就会满意的感叹:现在犯人的日子还真的挺人性化的。而囚犯们也确实因此偷得浮生半日闲。除此之外,就是探监。探监对于一个囚犯来说,是“期待又怕受伤害”的一件事,一方面,这以为着能和自己的亲戚或是友人见上一面,在暗无天日的生涯里,这是沙漠中的甘霖;然而,另一方面,伴随着探监而来的,常常是死亡、离异、分手的噩耗。
  三年里,桔年并不期待别人的探视。爸妈是不会来的,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让谢茂华夫妇蒙上了毕生难以洗刷的奇耻大辱,说真的,要是爸妈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桔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宁愿做一只鸵鸟,既然见面只会让大家感到难堪和痛苦,那还不如不见,就当她死了吧,也许在她爸妈心中,早已这么认为。
  提出过探视桔年的有蔡检查官、韩述的同学方志和,她甚至还收到过一张诡异的电汇,上面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额,狱警让她签字,让监狱负责暂管,桔年没有签,也拒绝见以上的任何一个人。她唯独接受了一次探视——在监狱的第二年,请求探视桔年的人,是陈洁洁。
  桔年一夜未眠。她不想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可陈洁洁不一样。抛开爱恨恩怨的原因,陈洁洁是见证了那段岁月的一部分。彼时桔年已经在牢里700余天,黑暗里旧时种种恍若一梦,她无数次伸出手,抓到的只是虚空,她需要陈洁洁活生生的在面前,证实那些经历的真实存在。就像桔年曾经拿起过图书室的剪刀,想要剪取那张四人照片的剩下两人,只剩下她和巫雨。但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她剪不断那些凝望的眼神,剪不断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握的手,剪不断照片背后千丝万缕的纠缠。
  她想看一眼陈洁洁。因为很多时候,她恍然觉得,陈洁洁就是她,她就是陈洁洁,她们是镜子里的两面,相悖,却又相通。
  
  第三章 说好了,就不能改了
  “说好了一起走,他答应过的,就不能改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洁洁坐在昌平女监的探视室里。照例她背对着紧闭的大门,和桔年面对面的坐在绿色油漆斑驳的长桌两端。负责看守的女狱警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手指甲。两个同龄的女孩,曾经在同一张课桌上度过苦读的岁月,然而隔着太过狭长的桌子,隔着两年的光阴,她们在第一秒认出了对方,却仍然感觉到陌生。
  陈洁洁没有问那句“你好吗?”也许她已经察觉到这句话的虚伪,也许她知道,坐在桌子另一面的应该是她自己,命运的翻云覆雨擅自改变了她们的位置。大好年华葬送在铁窗之中,如何会好?可是时至今日,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已经丧失了改写的能力。
  “我求过他的,火车就要开了,还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他说过要带我到他祖辈生活的地方去,他还说,在那里,他会给我一个新的生活。他答应过我的,怎么可以食言?”
  陈洁洁所处的位置背着光,一直缄默的桔年只看到一个瘦的脱了形的影子。
  “你以为你们走得了多远?”这是桔年面对陈洁洁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从头到尾,她仿佛也一直都是这句话。
  “我不管!”坐在她对面的那影子骤然向前一倾,几乎惊动了一旁的狱警。“我不管走得多远,一里也好,一千里也好,只要他带我走,结局怎么样,我不怪他。可是他呢,他说‘洁洁,我得再见桔年一面,我欠她一个承诺’。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不要命的往回走,只不过为了跟你说声再见。他信守了对你的承诺,那我呢,他对我的承诺呢。”
  桔年缓缓的垂下头去,她在陈洁洁勾起的回忆中尝着小和尚给她最后的迷惘、甜蜜和酸楚。虽然她和陈洁洁都永远不可能再知道,两个女孩的承诺,究竟在那个逝去的少年心中意味着什么。
  “我那么努力的哭着,求着,不要去冒险,留在我身边,留在我们的孩子身边。可他还是走了。他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会回来。我坐在候车室的角落傻傻的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车到站了,广播在催,汽笛响了,车开走了,我一直等,一直等,他没有回来。天黑了,后来又亮了……我像个傻瓜一样在原地等到人事不知,当我醒过来,我看到了我爸妈的脸。那一刻起我开始恨他!”陈洁洁说起这些,语气如冰,然而桔年知道,她在另一端落泪了,泪还是热的。
  “你恨我吗,桔年,恨我夺走了他。可是除了最后一天,我从没有求过他什么,没有求过他爱过,没有求过他带我走。回去之后,我爸妈没有再给我逃脱的机会,除了我的房间,我哪都不去了,整个世界都与我绝缘了。没有人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巫雨他死了。他可以不要命的去跟你道别,可是如果他还有一息尚存,他会回来找我的。我妈妈每天给我把饭送进房间,起初,竟然没有人知道孩子的事,后来,肚子开始藏不住了,我比谁都清楚,我的孩子,我也留不住了。”
  桔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陈洁洁,除了瘦,还是瘦。她当时笑自己傻,两年了,不管孩子是生是死,又怎么还会停留在母体之中。陈洁洁的父母,那对爱他们唯一的女儿爱到偏执而疯狂的夫妇。桔年很难让自己跳过法庭上的那段记忆,那对夫妇眼里有对女儿无边的宠溺和维护,然而在看向她时,却是那么残忍而理性。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刻骨的寒,那是把她压入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有生之年,她也未必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那对记忆会伴随着她,用不会消逝。她也知道,陈氏夫妇一旦知道女儿肚子里的“孽种”,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他们会扫平一切那些有可能毁了他们女儿的东西,桔年是一样,孩子也是一样。
  “他们要杀了我的孩子,这对于我爸妈来说太容易了,在他们眼里,那不是他们的外孙,而是巫雨留在我身上最后的罪恶。可这也是巫雨留给我最后一个纪念,我的孩子,我保护不了她……”
  “孩子……没了?”桔年的话里有一丝震惊。
  陈洁洁置于桌上的双手紧紧的握起,又慢慢的松开。桔年借着窗外的光线,这才留意,那双曾经涂满了丹寇的美丽的手,只余下光秃而丑陋的指甲。
  陈洁洁笑了一声,那笑在阴冷的探视室里显得如此突冗。
  “我只对我爸妈说了一句话,如果孩子死了,他们的女儿也就死了……如果让我生下她,那么……那么他们就可以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都不会去看她……我的孩子,我当着我爸妈的面发了毒誓,一生一世都不再见她,就当她从来没有来到过我身边……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如果有违誓言,让我生生世世不得善终,让我这辈子都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我爸妈是知道我的,我不是一个好女儿,然而纵使有千般缺点,我还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后来我生下孩子,是个女儿,我没有看过她一眼,只知道她生在一月的最后一天,生下来的时候,她就带着先天性的癫病。我遗弃了她,可是她离开我身边的时候,至少还活着,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那现在呢,或者是以后,你没有想过找回她?”
  陈洁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不。”
  “这两年我都休学在家,也是孩子出生后不久,我才断断续续的得到巫雨最后的消息,还有你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大概说什么也不能挽回,我比不了你,到底还是一个自私人,你可以恨我,看不起我,可是,如果可以,我愿意跟你交换位置……”
  “他葬在哪里,是谁葬了他?”桔年终止了那个话题,她不是神父,不接受任何人的忏悔。她又更急切要需要找到答案的疑问,这疑问高于所有的忏悔和眼泪。
  陈洁洁摇头,“我爸妈对我放松了一些,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情。我打听过,因为他没有亲戚和朋友来认……认领,政府出面葬了他。我听监狱这边说,你获得了减刑,将来你有什么打算?”陈洁洁到底是聪明的,她太知道自己立场,所以提到这些,每一个字说出口都艰难。
  桔年低声说:“这是我的事。”
  陈洁洁强笑道:“我爸妈给我找了一所大学,在上海,他们的生意也会渐渐转往那边。我爸和我妈,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已经差不多都白了,这辈子我做他们的女儿,也不知道是欠了谁的。我答应过他们,会过他们希望我过的生活,爱他们希望我爱的人……”
  “还有,忘记他们希望你忘记的东西……”桔年说。
  陈洁洁收好自己的手,“是,这样也不错。很久以前我就跟巫雨说过,如果他没有承诺过我,那么我等待,是我愿意的事。如果他答应过我却最终失约,那么,我不会再等他。至少这辈子不会了。”
  她是想平静把最后该说的话说完,然而末了还是哽咽,“我害怕没有期限的离别。”
  桔年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过,你要知道,你想走的时候可以走,想回头的时候还可以回头,可巫雨不一样,他只有一条路。走不通,就到头了。”
  “其实我也想过,假如他真的带我走,也许有一天我会怪他,会回头,然后像个普通的女人那样继续生活,他也在另外一个地方结婚生子,我们两两相忘。就跟很多人的青春年代有过的叛逆生涯没有什么不同,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为什么要出走,只是想要有一个带我飞出去的感觉,只要几年,大家就倦了。别人青春放肆过,可以回头,可是巫雨死了,我……”
  她最终也没有把话说完。桔年后来想,陈洁洁也许是对的,她又何尝不是一样。陈洁洁把巫雨看成窗下的罗密欧,可罗密欧却死在了另一个朱丽叶的身边;而桔年以为拉着她的手在风中奔跑的是属于她的大侠萧秋水,却没有想到,自己并不是唐方。她们不约而同的把少女的梦想寄托在巫雨的身上,其实巫雨谁都不是,巫雨就是巫雨,一个赢弱的苍白少年。
  他在世界上的停留太过短暂,像布满雾气的窗户上用手抹下的一道痕迹。也许许多年后的今天,只有两样东西证实他曾经的存在。那就是温暖着桔年的回忆,和一个叫做非明的女孩。
  
  第四章 好察非明
  非明的名字是桔年取德才,出自古谚“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谓明;必胜非勇,能胜能不胜之谓勇”。很久很久以前,桔年曾经用这句话开导过一个眉目郁郁的苍白少年,事实上,她也一直试图将此作为自己的人生箴言,戒狷狂,戒好胜,抱朴守拙,安分随时,难得糊涂。后来她想了很久,又觉得这样的信条其实大多数不属于智者,更多的是属于弱者的自我宽慰。桔年一直认为自己正是这种怯懦的人,然而正因为这怯懦,许多事情,大概还是不要看得太明白为好。
  黑的另一面就是白吗?爱的另一面就是恨吗?死的另一面难道就是生?说起来都是一笔糊涂账。桔年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费尽一切的心力去寻找巫雨的葬身之处,这曾是支撑着她在狱中赖以度过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个模范女囚的动力,快一点走出去,再快一点,就可以回到他身边,哪怕他已经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么意义,然而这却是让在把高墙之中的煎熬减到了最低。
  她出狱那天是个雨天,里面的狱友和熟悉的狱警都对她说着应景的祝福:雨水能够荡涤一切的前尘和污秽,昭示着新生。可桔年穿着当年入狱时,也就是蔡一林最后送给她的那套衣服,缓慢的走出昌平女监锈迹斑驳的铁门,外面空无一人,除了将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里,也许就只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会牵挂她的人在某处静静长眠,等待她的探访。桔年怀揣着那张出狱证明和在狱中工分换得的262元钱,找不到回城的公交线,只得一遍一遍伸手拦着偶尔过往的出租车。那些车辆无一例外的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水珠从她短发的尽头汇流成无数道蜿蜒的小溪。她在焦虑过后渐渐也觉得荒唐,又有哪个司机肯停下来搭载一个监狱门口浑身湿透的女人?
  天地无限大,大得荒凉,一个人却没个安生处。
  这时,桔年才看到雨中撑伞急急走来的女人。
  是平凤。她穿着最艳俗的红色连衣裙,火一样烧在雨中,额角有汗,嘴里漫不经心的说:“来晚了,最后接的那个家伙,跟打了鸡血似的,我X他娘的……”
  那些粗鄙的话流畅的从平凤精巧的嘴角吐出,桔年在一愣之后,拥住了这世俗的真切的温暖气息。
  之后的一段时间,桔年一直暂住在平凤窄小凌乱的出租屋里。平凤先于桔年半年出狱,毫无意外的重操旧业谋生。她不怎么跟桔年说过什么肺腑之言,总是很忙。那时,桔年正在为找一份饭碗四处碰壁,身上有限的钱很快所剩无几,她知道,没有平凤,她走不过那些日子。除了闲暇之余把平凤狗窝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条,桔年没法再做些什么。
  平凤年轻、漂亮、妖娆,在同行里算是顶尖的,生意也总是很好,夜里她通常不在,为了桔年,她从不将“客人”带回住处。桔年也是在平凤的支持下不遗余力的打听着巫雨遗体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脸色,终于得偿所愿。
  跟陈洁洁所知的基本吻合,因为无人认领,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没有像一些死囚一样被送往医学院实验室,在桔年看来已属万幸。桔年凭着知情人的大概指认,依稀找到那个荒凉的地方。由于路程远,去到的时候已近黄昏,伫立在那些野草前,迎着夕阳的方向,余晖最后的眩目让桔年几乎睁不开眼睛。很长时间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从城市的一个边缘到另一个边缘,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到另一个角落,这就是巫雨的一生?里面悄无声息的人真的是他?
  桔年站到两脚僵麻,才在平凤的催促之下离去。离去之前,她木然的将高二那年巫雨送给她的那片“最好的枇杷叶子”掩埋在泥土里。他说过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让这点熟悉的气息陪伴长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这整个过程里,桔年滴泪未落,不止平凤担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为在这一刻自己会崩溃,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并非在心痛之下忘记了哭泣,只是觉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没有感情一般麻木的完成了一个长久以来渴盼履行的仪式。是永久的别离和数年高墙中的孤寂钝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凤嚼着口香糖陪着桔年往回走,眼里却不无忧色,桔年的平静和漠然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坟场,她刚松一口气,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却停驻不前。
  桔年像听不到平凤的呼唤一样冲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发,俯下身子就用双手奋力的拔着犹有些松动的泥土。平凤吓了一跳,害怕桔年做出什么惊人之事,然而桔年只是从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黄的叶子。
  “你怎么了。”平凤当时挽着桔年问了一句。
  桔年捏着那张叶子,突冗的对平凤笑了一声,她说:“我真傻,巫雨怎么可能在这里。”
  是啊,巫雨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黄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么可能会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罢,就算在医院的实验室里解剖得支离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被丢弃的躯壳。
  “可是他们明明说……那他在哪里?”
  桔年笑笑不语,拉着平凤离去。
  她没有说,是怕平凤以为她疯了。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从眼睁睁看着巫雨在她面前一脚踏空那时起,她从未这样清醒。
  她的小和尚从未死去,她一直都在,只是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她,就好像离开姑妈家那天,他在石榴树下目送桔年离开。他不说话,不肯看她,也许只不过是打了一个盹,总有一天,他会睁开眼睛,在和风花语中转过身来,朝她粲然一笑。
  心事既了,现实又摆在眼前,要生存下去,总得寻找到谋生之所。不管愿不愿承认,那三年的监狱生涯都是桔年端起谋生饭碗的障碍,你可以说不在乎,却不能当它不存在。找工作者多如过江之鲫,用人单位谁不愿意选择身价更为清白的对象。
  最绝望的时候,已经足够乐天知名的桔年也在失望而返的疲惫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她毕竟不是幻想世界里跌到谷底学得的绝世武功的幸运儿,相反的,一无所有,平凡如斯。
  平凤在天明时分归来,鞋也不脱就仰头躺倒在桔年的身边,她知道身边的人睡不着。
  “要不……”
  “不,平凤,不……”
  桔年在平凤迟疑的说出那句建议之前断然回绝,她仓皇的发现自己并非义正词严,而是多么害怕自己的动摇。
  平凤沉默了一会,继而发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也对,你当然说不,你跟我不一样。我是脏的,你还是干净的,我不该拖你下泥潭。”
  桔年何尝听不出平凤话里的讥诮,她侧过身来。“脏,干净?我和你有什么区别,可我们又比谁脏。平凤,我只是想,总还是会有别的选择的,一定有的。”她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少一些不确定,这是对平凤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平凤,也许我们都会有另外一种出路。”
  “是吗。我困了……”
  平凤再没有说话,似乎已沉沉睡去,桔年在沉默中闭上眼睛。然而一个相同的疑问似乎仍挥之不去。
  别的选择和出路,会有吗?
  也许是有的,这“出路”对于习惯了宽广大道的人来说不值一提,然而在需要的人看来,已经足以得到一片生天。也是全赖几年来在狱中的良好表现,昌平女监的一个负责人辗转得知桔年出狱后的窘境后出面帮忙,终于为桔年在本市的一所福利院里谋得了一个干勤杂活的工作,每月收入虽不多,但已足够维持生计。桔年感激之余,勤奋工作自然不在话下。
  福利院是一个被照顾的地方,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这里有年迈无依的老人,年后失怙的孩子,桔年协助院里的工作人员,每日打扫卫生,清洗被单,忙忙碌碌,倒也没有人太在意她的过去。她只是害怕那些临终老人的眼睛,更害怕那些走了又来的弃儿,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去想起陈洁洁说的,永远不再相见的孩子。
  然而命运的安排自有它的奇妙之处。桔年在市福利院工作大半年后,一个午后,她正在拖走廊的地板,无意间听到院里的护工和外来的爱心人士间提到的一个可怜的孩子。那是个女孩,三岁,据说父母不详,一出生就被人收养。养父母在孩子两岁左右,发现喂饭过程中发现她突然出现了面颊青紫、手脚痉挛的症状,开始还以为是不慎误食窒息,送到医院后才诊断出患有先天性癫痫。这对养父母得知后大受打击,多次带着孩子辗转各医院就诊,但均被告知目前仍无有效医疗手段根治。虽然这病并非时常发作,但是只要它一天存在,都不啻于一个定时炸弹随时爆发。由于自身家境也不算极好,那对养父母再三考虑后还是退缩了,虽然不舍,还是将这个女孩又送回了福利院。其后虽然还有想要孩子的夫妇有过收养的打算,但是一听到这个病,无不打了退堂鼓。
  桔年也不知道那个下午她把那条走廊拖了多少回,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又从头开始。直到院长走过,好心的提醒一句:“小谢,这地板已经亮的能照出人影了。”她停下来,这才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一个三岁的,身患癫痫被人遗弃的孩子。
  桔年对自己说,在福利院这大半年,可怜的例子看得还不够多吗,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放了手中的清洁工具,不知怎么的,她还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孩子午后的活动室。
  那时正巧有一对打算收养孤儿的男女在场,院里的工作人员组织所有会走路了的孩子围成一个半圆圈唱着儿歌,等待挑选。没有人给桔年任何指引和暗示,她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小孩,在那个半圆里她个子最小,头发稀疏,又瘦又弱,要不是身上衣服的颜色,几乎难以辨认性别,她跟随着其他孩子拍着手掌唱歌,时不时的打错节拍,眼里是这里的孩子惯有的空洞。
  那对年轻的夫妇最终选择了一个刚8个月的婴儿,这个阶段的孩子没有太多的记忆,更容易养熟。那些落选的孩子纷纷散开来,有些追打嬉戏,有些各玩各的。
  桔年拉住看护孩子的工作人员,迟疑的指了指那孩子问:“王姐,那就是癫……癫痫被退回来的孩子?”
  被叫做王姐的女人点头,话语里无不怜悯:“也怪可怜的,三岁多的孩子看起来跟两岁差不多,又是个女孩。”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孩子身边的,那孩子坐在一张木头小凳子上,不说话,睁着一双大得好像占据了一张小脸太大空间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身边的人。
  桔年伸出的手一直是抖着的,无数个瞬间,她都在说服自己回避这样的一次碰触,就像当初,她一个人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在风里快乐的奔驰,不要回头,千万不能回头,没有开始,就不会有那个结局。
  如今,多少惊澜都已渐渐平寂冷却,她已经不再每晚梦见血光里自己缓缓张开的手心,牵过她的手哪去了,什么都握不住,只有孤清的掌纹。
  是这个孩子吗?是那个改变了她半生的命运但却素未谋面的孩子?
  桔年的手落在孩子疏而软的头发上,孩子居然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睛是陌生的。
  桔年手往下,横在孩子眉目间,遮住了那双眼睛,女孩薄薄的嘴唇终于有了熟悉的痕迹,仿佛就是这样一张唇说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跟你说再见。”再见,再见,就是这般宛若在前?
  桔年是咬着牙的,泪水却有它的重量,狠狠打落。那泪水仿佛滴进干涸龟裂的土地的一线生机,瞬间被吞噬,却唤醒了久旱的记忆,更觉得难言的苦楚,再也遮不住。桔年蹲在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面前,没有声息的痛哭,她从没有这样畅快的流过眼泪,假如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孩子,一半是她的劫,另一半却是她的魂。
  孩子感觉到异样,侧了侧脑袋,闪躲开桔年遮挡她眼睛的手。
  “阿姨,我给你唱歌。”
  孩子显然是误会了。跟这里所有的孩子一样,她本能的渴望着出现领养人将她带走,这些日子,她见了不少前来挑选孩子的成年人,院里的阿姨说,只要他们够乖,就会有新的爸爸妈妈。她已经做到最乖,可是没人挑中她。她还以为蹲在自己面前的年轻阿姨也是一个领养人,笨拙的想要给领养人表现。
  桔年摇头。
  “阿姨,你能把我带走吗?”
  福利院的孩子,虽温饱无忧,但绝对不是生长在温暖的花室中,没有哪个不渴望离开。
  桔年闻言,心中也是一凉,这才从她自己给的一个彩色泡沫中醒了过来。她是信感觉信命的人,但是谁说这个孩子就一定是巫雨的骨肉,世上身患跟她同样恶疾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何况,怎么能肯定他的孩子就一定不幸遗传到这些,又因缘巧合被命运送到她身边?她不是圣人,拿什么去照顾一个孩子?就算这真是巫雨的女儿,那这孩子身上也流着另一半她不愿意靠近的血液,亲生的母亲尚且不再寻找孩子的下落,她为什么要背上这个包袱?不,她为他们背的已经实在太多,别人的荒唐,凭什么由她来付出代价?
  “会吗,阿姨?”孩子温软的手碰触到桔年面颊的眼泪。
  桔年触电似的缩了一下,飞快起身逃离。
  “不,不会。”
  一整个晚上,巫雨的脸,巫雨的脸,陈洁洁的脸,甚至韩述的脸都反复在桔年脑海里重叠,重叠成孩子的面容,一会儿像白天那个孩子,一会儿像巫雨,一会儿竟然有几分像她自己,一会是恐怖的妖孽,一会儿是一滩污血……她想尖叫,在幻境里疯狂的挥手,什么都触不到。
  她气喘吁吁的醒来,汗津津的,很凉。平凤还没有回来,夜的黑包容而寂寞。拥被坐起,桔年试了试额角,呼吸慢慢趋于平缓,好一阵之后,她从枕下翻出了张上个月的本市晚报。
  报纸是平凤从客人手上拿回来的。版面右下方有一则小小的带图片新闻——“著名旅英油画家谢斯年近期将在家乡举办个人画展”。在狱中曾对平凤提起过自己的这个堂兄。平凤是个有心人。
  “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是你的亲戚,又有钱,说不定可以捞一笔。”平凤这样说过。
  当时桔年已经在福利院找到工作,收入虽然不丰,但生活渐趋安定,所以她摇头。斯年堂客回来了,她是高兴的,但不去见,除了不敢,也是不想。年幼的时候斯年堂哥常说她是个有灵气的女孩,她不愿意一个被生活消磨得平庸甚至有着不堪历史得年轻女人打破堂哥的记忆。就让他的记忆里的小堂妹永远是那个乖巧内心精怪的女孩子吧。况且她要的平静生活,堂哥帮不了她。
  也许,现在不一样了。从见到那个孩子的一刻起,桔年的人生轨迹注定改变。她也知道了,她不可能当那个孩子不存在,不可能把她孤零零的留在福利院里。不为什么,因为假如她可以,她就不是今天的谢桔年。
  也就是五天以后,谢斯年在他的画展上,遇见了一个怯怯的,却在微笑的年轻女子——还有,从她身后探出头来的另一个小小身影。
  桔年至今感激斯年堂哥,他是她生命中给了最多实质性帮助的人,而且完全不求回报。桔年的父母这一直跟谢斯年早已疏于联络,桔年自己也和堂哥多年不见。可是谢斯年很快的帮桔年办妥了所有的事,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桔年未婚,不能合法收养孤儿,另外,私心里她也不愿意这个孩子叫她妈妈。谢斯年说他跟他所爱的人结婚了,虽然他爱的人已经病入膏肓。由于谢斯年的名气和财力,领养手续办理得出奇顺利,孩子很快改姓了“谢”。
  此外,在得知桔年的近况之后,谢斯年轻易的从桔年北上做生意的姑妈和姑夫手中买下了他们所继承的,林恒贵从巫雨手中夺走的小院落,以此作为桔年和孩子的安身之地。安顿好这一切之后,他并没有久留。
  就这样,桔年带着孩子竟然回到了巫雨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桔年对孩子说,谢斯年原本就是她的父亲,只不过之前一不小心把她弄丢了,现在终于找了回来,因为工作忙,就托由桔年这个做姑姑的代为照应。
  孩子那时还太小,许多事情不懂分辩,哪有不信的道理。安定的生活容易覆盖灰色的痕迹,何况三岁以前的记忆原本就是模糊的,并不需要太久,孩子慢慢淡忘了曾经的养父母和福利院里的生活。
  为了避嫌,桔年也辞去了福利院的工作,靠着在狱中学会的一手娴熟缝纫技能,应聘到如今的布艺店做了店员。岁月好像自此翻开了新的一页。桔年曾经劝过平凤,尽早从那一行抽身,现在是她回报平凤的时候了,平凤可以搬过来跟她一起生活。但是平凤对于这个建议付之一笑。她说:“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也谈不上你回报我,你欠我几个月的房租,但是我欠过你一条命,你自己好好过吧。”
  是啊,好好过吧。桔年牵着孩子站在落着枇杷叶的院落里,前尘旧事,恍若电光幻影,南柯一梦,惊石击碎的水面恢复得安宁如蒙尘的古境,仿佛什么都从未发生过,她从来就是在这里,一直都在。只有那棵当年巫雨亲手种下的枇杷树已非昔比,这让桔年很容易想到归有光的句子。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婷婷如盖矣。”
  那况味,凄凉藏在平静背后,她是懂得的。
  可她何必凄凉。平凤曾怨她傻,收养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更何况,那孩子是不是故人之后还不一定,天底下未必有那么巧的事,也许所谓的想像只不过是桔年思念之余的错觉。桔年没有反驳,也许平凤是对的。但是她给孩子取名叫“非明”。太明白,未必是幸福的。她选择跟随自己的心。
  风吹过园子的矮墙,树影婆娑。听说这颗枇杷树已经结果。桔年的世界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巫雨是徘徊得最近得一个,却也从来没有叩门而入。现在,桔年反倒觉得他就在这里,他回来了,陪伴着她和孩子,只是她看不见。
  桔年摊开掌心,巫雨送给她的那片叶子被风拂到树根。她的世界从未如此圆满。
  她朝空荡荡的墙角浅浅一笑,关上了院门。
  
  第五章 相逢猝不及防   
  在布艺店,桔年的工作一直是尽职尽责的,不仅因为这工作维持了她和非明生活,更因为她对店主存了一份感激之情,在她处于艰难境地的时候,是这个店的老板给了她一个机会,而且两年多前,将她任命为店长,丝毫没有提及她的前科。
  桔年也并不是生来喜欢手工的,纯白的少女时代,她把所有属于自己的时间都留给了巫雨和自己内心的遐想世界,真正开始接触缝纫其实是在监狱里。从笨拙到熟练,日复一日的踩着缝纫机,无比的枯燥而苦闷。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适应这个活计,并且尝试着去喜欢上它,至少不那么讨厌,只有这样,那些漫长的劳役时间才没有那么难以打发。也许是用了心的缘故吧,流水线上机械的操作,她手中出来的东西竟总比别人要精细一些。说起来,这样的阴差阳错,是否就好像世间某些人与人,也许一开始并没有爱,天长地久,别无选择,因此也平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情致,借以聊度此生,竟也没有那么寂寞?
  桔年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还在监狱里的时候,她就学着用针线将剩余的布头拼凑起来,做成个小玩偶什么的。也没有师傅教她,更谈不上什么书籍教程,就这么自娱自乐的做了又拆,拆了又做,到最后,大家都说她做的小玩意精致得仿佛有了魂。她也乐得把这些成品送给平凤,送给其他得狱友,甚至是相熟的狱警,没有不赞好的。
  带着非明一起生活后,桔年偶尔也给孩子缝个布娃娃。非明小的时候非常喜欢,可是上了小学之后,她开始更喜爱同学那些买来的玩具布偶、芭比娃娃、维尼熊,姑姑做的小东西,是再也不肯拿出家门了。
  桔年多少知道孩子的这点小心思,也并不气恼,她很少强迫非明必须要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既然不喜欢,她也就再也不做了。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也会满足孩子的一些小小要求,日子虽不宽裕,一两个小玩具还是买得起的。
  非明会把那些买来的玩偶小熊,小娃娃收集起来,整整齐齐的排放在床头,还正儿八经的给它们安上名字,这个小熊最特别的是衣服上的扣子,那个娃娃的头发跟别人都不 一样,一件件如数家珍。这个习惯总是让桔年不经意想起某人,在这点小嗜好上,非明跟他倒是挺相似的,算得上志趣相投。也难怪孩子对她感觉比较亲昵,而她也荒唐的一口咬定非明是他的骨肉。这算是有缘分还是没有缘分,桔年很少往下想。不为难自己,是她一个很大的优点。
  这天,桔年给一个顾客赶制一套订做的布艺抱枕,略略推迟了下班的时间。做店长后,很多手工活基本上已经不需要去做,但是如果有顾客指明要求,她也会亲自动手。做完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桔年跟接班的同事交接好工作,东西还没有收拾好,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桔年,你在哪……店里?快,你赶紧过来。”电话那头是平凤的声音。
  平凤是个急性子,却也很少这样心急火燎的找过桔年,电话里她的声音焦灼,背景嘈杂。桔年问了几句,对方却只是说了个地址,来不及解释究竟,电话就中途掐断了。
  桔年心中担忧,也顾不得心疼钱,出门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就朝平凤说的地址赶去。那地方是G市小有名气的酒吧一条街,汇集了不少的PUB、夜总会、娱乐城和洗浴场所。刚入夜,这里的热闹和喧哗才刚刚开始,不少的车辆和人流渐渐向这一段汇集。
  按平凤的提示,桔年找到了那所夜总会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她绕过正门,果然有一条小巷子,通往酒吧街背后的小路。
  不过是一路之隔,走了不到十分钟,这里的阴暗跟先前的不夜霓虹已是两重天地,犹如两极。桔年过去听平凤说过这种地方,同样一条街,正反两条路,一条丰水马龙的属于花钱找乐子的客人,另一条自然属于她们这些“捞世界”的人。
  此时夜幕彻底笼罩了下来,小巷里的僻静让行走中的桔年有些不安,她正想再打个电话确认平凤的位置,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不期然将她一拽。
  桔年的惊叫差点脱口而出,幸而转身及时发现是平凤。被平凤扯到暗处,桔年捂着胸口的手一直都放不下来。
  “有点出息好不好,看把你吓得。”平凤嘴里埋怨,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桔年再怎么安分怕事,可自己一通电话,她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仍能贸然赴约,不是好姐妹,断然是不会这样的。
  长舒了口气后,桔年细看,这才发现平凤一身狼狈不堪,头发乱蓬蓬的,为“出工”特别穿的一身俏丽短裙,上身肩带断了一边,本来就半遮半掩的打扮,泄露出更多的春光,短裙下白生生的大腿上也有不少红肿瘀伤的痕迹。
  “你……”桔年着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平凤侧过脸去挥了挥手,“嗨,谁占我便宜啊,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说起来今天也算走运,捡了头肥羊,小捞了一笔,谁知道刚才完事了出来,遇上了那些王八蛋,差点被她们整惨了。”
  “她们?她们是谁?”桔年小声的问。
  平凤草草的解释道:“她们就是原本混这里的人。”
  桔年不笨,短暂的一怔后顿时恍然。原来做平凤这一行的也有“地域观念”,就仿佛出租车司机载客一样,大家都有各自常在的地段,心照不宣,很少互相抢饭碗。跟出租车司机相比,平凤这一行的地域感更强一些,因为她们通常在一个熟悉的区域里捞营生,还不时需要被这个地段的“鸡头”抽取分成,而“鸡头”在拿到钱之后,往往也充当中介或者隐形保护者的角色。
  平凤过去并不常在这一带出没,据她说捞了一笔,自然也就意味着抢了某些人的生意,被人发现,所以吃了亏。
  “你也是的,你一个人这么冒失又是何苦。”桔年拔开平凤被头发遮住的伤口,皱了皱眉。
  平凤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上一个客人把我带到这,他刚走,我就遇到了一只老肥羊,不捞白不捞。”
  “老肥羊?我看你才是小肥羊火锅,被人煮了涮了都不知道。”
  平凤笑了一声,牵到嘴角的伤,也不敢放肆,低声说:“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家里那帮讨债的催得紧,老三要交学费。”
  桔年顿时再没往下接话,缓缓叹了声,往更黑得地方缩了缩,这才问:“那现在你要怎么样?”
  平凤从贴身的衣服里抽出被她卷的细细的纸钞,塞到桔年手里。“她们认得出我,我怕待会又遇上,钱没了,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是生面孔,赶紧走,等我脱身了,明天再去找你。”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桔年回头看了看被昏黄的路灯衬得更阴暗的巷子。远远的,在另一个背光的角落,隐隐看得见停着一辆车子,车旁有一对纠缠的身影。是偷情的爱侣,还是一场交易,谁知道。
  对平凤说了声“小心点”,桔年也不敢久留,仔细收好平凤交给她保管的钱。平凤说,最好不要走来时的路,桔年便朝相反的方向低头快步离开。
  大概是还没到这里生意红火的时段,来往的人并不多,不时有一两车子无声的擦过。桔年一路走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还是没能把胆子练的更壮一些。当无可避免的跟停在角落的那辆车,那对人影迎面而过的时候,她把脚步放得更轻,头埋得更深,恨不得自己化作了黑夜里的一道烟。
  还没等她安然走过,“砰”一声闷响,吓得桔年暗自抖了抖。视线的余光扫过不远处的人影,恨不能两人并作一个的影子分开了,但令人惊愕的是,这发出动静的一对,不是他和她,而是他和他。
  他们压低了声音争执,桔年听不真切,只觉得暗处的那两人,一般的衣冠楚楚。她并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心中虽也惊讶,但从从一瞥赶紧将视线调开,只盼速速离开是非之地。
  也许她把事情想得太过顺利,路口在望,忽然,一声女人的惊叫再次把桔年吓了一跳,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因为她认得出这个声音来自于平凤。
  桔年回头,平凤手脚并用的跟两女一男厮打着,显然是落了下风,头发被别人拽在手里,发出介于哭泣和愤怒之间的尖叫,没有人响应,没有人在乎,那些拳脚落在人身上,仿佛一点声音也没有。
  桔年从小到大,哪里是一个会打架的人?她只觉得一颗心就吊在嗓子眼,下一秒就要脱腔而出。谁来帮帮她,有谁?她病急乱投医的把视线投在了那对男女,不,那对男人身上,回应她的是毫无意外的漠然。平凤的尖泣刺痛耳膜,桔年咬咬牙,只得心一横原路奔回。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手上空空如也,连个借力的东西都没有,近了跟前,情急之下只喊出一声“你们就不怕警察吗?”
  可怜她连这句有些可笑的警告都说的毫无底气,尾音都还在发颤,一张脸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紧张,仿佛被开水烫了似的热。话音刚落,桔年好像听到了失笑的冷嘲,竟不止一处,就连混战中的平凤都苦笑了一声。
  就在这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跟巷子垂直的小路上有车灯亮起,由远及近。大概与平凤厮打的那些人原本就心虚,钱搜不到,人也教训了,看见光亮,手下顿时有了迟疑。两个女人最先松了手,见好就收的欲走,只剩那个形容猥琐的小个子男人,揪着平凤的胳膊,将她狠狠推搡到逼近的车前。
  “平凤!”
  “啊……”
  桔年扑身向前,然而已来不及,原本就狭窄的丁子路口,开车的司机也没料到凭空会有一个人迎面扑向他的车头,避闪不及,跟平凤撞个正着。桔年刹那间心里哄的一声,一片空白,紧紧闭上双眼再不愿睁开,记忆中的血腥味让她连呼吸都困难。她难以控制的哆嗦着,直到听见了平凤的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
  这声呻吟让桔年一个激灵,忙走近查看,血肉横飞的惨状并没有出现,平凤倒在地上,面露痛楚的蜷成一团,身上除了抓伤和瘀青,没有大面积出血的痕迹。想是那辆黑色的轿车也是路过,由于道路狭窄,路况黑暗,又是路口,因此车速也并没有太快,加上刹车及时,平凤才没有在小人一时的怨毒之下成为车底亡魂。饶是如此,那一撞的威力也不轻,,桔年刚触到平凤的小腿,她就更加剧烈的呻吟了一声。
  黑色的轿车里,家是座好像落下了车窗,有人探出头来往了一眼,打开了车门,刚踏出一只脚,又迅速的收了回去,接着引擎声传来。车主竟然想要趁乱倒车离开。
  桔年没法考虑太多,追上去拍打着车窗。“你不能走……别走……拜托你……至少把她送到医院。”
  车子的力量缓慢带着她退后,退后,再前进,她的阻拦无异于螳臂当车。然而透过慌乱见未及时关紧的车窗,桔年看清了驾车人那张年轻的脸。
  她像魔怔一般哑了声音,紧紧抓住后视镜的手也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力度。那张脸已不是幼时模样,却仍看得出与她的几分相似。
  望年,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桔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跟望年在这样一个关口狭路相逢。这个一出生就夺走了她原本生活的弟弟,桔年还记得他幼时黏在自己身边奶声奶气的叫着“姐姐”的样子。他们姐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桔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尝试着将非明带回父母面前,在父母家近十年的疏离。
  那次,往年没有再叫桔年“姐姐”。桔年从弟弟眼里看到了跟父母对她时相似的神情,那神情分明写着一句话:我因你而感觉羞耻。
  桔年至今至今无法坦然回忆亲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的尴尬和难以言述的羞惭,那种感觉到现在仍让她面孔滚烫,耳际通红。所以她这一刻在望年面前竟然手足无措。她扪心自问,自己不管曾经做过什么,到底也没有伤害过望年乃至她父母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她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这样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也许她心中的软猬甲防得了陌生人得千蛛万毒手,却防不了亲人给的透心凉。
  “车子是领导的,你想害死我吗?”望年比姐姐更快从粹不及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牙缝里轻轻挤出这句话。
  桔年顿时松手,车子贴着她滑过,如幽灵般隐没在小路的尽头。
  “混蛋!桔年,记……记下车牌了吗?我的钱……”平凤不解其中关系,痛楚让她声音渐低。
  “钱在我这,你别说话,我送你到医院。”桔年回神,边察看边安慰着平凤。120到底能不能找到这里,平凤能不能支撑着跟她走到路口,她无法安慰自己。
  刺眼的氙气大灯亮的她睁不开眼睛。桔年蹲在平凤身边,一只手半遮在眼前,看着一直潜伏在暗处的车子缓缓驶向她们身边。
  “上车,先去医院。”
  “这就是你的解决方式?宁可送两个妓女到医院,也不肯面对我的问题?”
  桔年眼观鼻鼻观心,试图置身事外,除了受伤的平凤,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
  在男人的帮助下,逐渐失去意识的平凤很快被安置在车内,桔年迟疑了一下,也上了车,而另外一个男人留在原地。
  车子启动的时候,桔年看到那个站着的男人轻轻扶了扶眼镜。
  “很好……唐业。”
  
  第六章 卑鄙的善良
  陌生人的车子拐出阴暗的小巷,朝最近的第三人民医院开去。桔年在后排,平凤卧躺,头枕着桔年的腿,豆大的汗水渐渐将脸上的浓妆晕开,依稀露出底下变得蜡黄的肌肤。
  桔年轻抚平凤的头发,祈祷着医院快到,车子里没人说话,除了平凤偶尔模糊的呻吟,便是三个人的呼吸声。桔年本不善于陌生人相处,何况事情起源于那样纷乱而难堪的一个场景,所以她甚至不怎么敢从后面放肆的打量前排的人,只记得他黑色的衣角,和隐隐的古龙水味道。
  等待红绿灯的间隙,男人开窗,点了支烟,桔年被烟雾一呛,没憋住,咳了一声,那男人闻声侧了侧头。桔年一窘,她知道和平凤能上这车已是别人的好意自己的幸运,唯恐自己的态度被人误以为是对抽烟一事抱有微词,显得不知好歹,连忙涨红着脸,吞吞吐吐的说:“我不是……你抽吧,尽管抽。”
  男人的身子再度侧了侧,桔年的头跟低了,不说话还好,说了反倒矫枉过正。她想,其实自己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是道一声感谢,萍水相逢,别人本没有义务帮她们,何况这件事看起来导致了另一桩不愉快,不管事实上是否是由她们而起。
  “谢谢你。”她低声说。
  红灯已过,前排车辆开始缓缓移动,男人熄灭了半截香烟,坐正了身子,专注于前方的路况,对桔年的感激没有表示任何的回应。
  也是,正如他的“朋友”所说,送“两个妓女”到医院,有什么光彩的,别人出手相助,大概只因为他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至于她的感激,别人并不放在眼里。
  这样想着,桔年的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一心只想着什么时候到医院,平凤的伤不会有什么事才好。
  夜晚,医院的急诊室也并不平静。平凤被抬进了治疗间,医护人员对伤势进行察看,诊断结果除了部分软组织轻微损伤外,最严重的就是腿部,X光照片还没有出来,医生凭经验基本上可以认定为外力引起的大腿股粉碎性骨折,建议进行内固定手术。
  “你是病人的家属吗?”医生问桔年。
  桔年看了平凤一眼,点点头,平凤虽然父母健在,兄弟姐妹众多,但是可倚靠的也只有她而已。
  “准备好入院费用吧,她的伤势不清,你先到收费处把钱交一下。”医生打量着桔年说。
  这个时候平凤已经清醒,用手半撑起身体,问了句:“多少钱?”
  “先交5000吧,其余的过后再说。”
  “我X”平凤忍着痛咒骂了一句,“有没有搞错,都说你们医院是喝人血的,至于宰这么狠吗?”
  那急诊科女医生闻言冷笑道:“钱也不是收进我的口袋,说实话,你交不交我都没损失的。你腿上的伤要是找民间大夫,敷敷草药,弄点偏方什么的,估计也就是500块能拿下的事,而且再怎么着也死不了人,不过是以后走路瘸一条腿,你们省了钱,说不定还得到点残缺美。”
  “你怎么说话……”平凤气恼,争执着就要起来,桔年赶紧按住了她,她虽不服,可腿伤也着实磨人,想横也横不起来,咬着牙,暗自里自恨倒霉。
  那医生见这个情景,又说了一句:“看你的伤也是被人撞的吧,谁弄的找谁去啊……怎么,没抓着肇事者?”
  桔年的脸刷的惨白了,平凤也一时没了话说,过了一会,翻出先前让桔年藏着的一小卷钱,她今天赚了一笔,恨不得拿命来护着,其实数来数去也不过千元,加上自己的手头的一些积蓄和桔年身上的所有,两千块都不到。
  平凤捏着钱,一双眼睛慢慢的黯了下去,她横什么?医院是个再现实不过的地方,她拖过了几天,明天一样得交钱。她身无长物,唯一靠着的就是这副年轻的躯体,如果瘸了一条腿,谁会花钱去买一个残废的妓女。她不想让医生看低了自己,可一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唉,你们想想办法吧。”医生的嘴虽刻薄,毕竟恻隐之心仍在,也没再继续雪上加霜。
  “我家里还有一些,先回去拿。”桔年拍拍平凤的肩膀起身就要走。
  平凤一把拉住她,“你有多少钱,我能不知道,你还有个小的要养呢。”
  “总要想办法啊。”桔年手头上可以动用的却是也不到千元,孩子上学、衣食住行的费用不低,她基本上难有积蓄。想办法想办法,办法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清贫避世的生活她并不觉得苦,但是到了这种时候,现实迎上门来,才再度体会到贫贱的可怕。堂哥不知道人在哪里,就连个能借钱的人都没有。
  “那些开车撞人就跑的司机却是可恨。”一旁的小护士看不下去,也插了一句。
  就在这时,平凤的眼睛忽然一亮,拉住桔年的手收紧,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急声说道:“他应该还没走远!”
  “谁?”医生和桔年俱是一愣。
  “我想起来了,送我来的人,送我来的那个男的,就是他撞的我!憋让他走了……”
  桔年难以置信的看着平凤,平凤的眼神是清醒的,清醒中带着哀求,桔年读得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那个男人看起来有钱,5000块对他来说算是什么?”
  “男人?送你来的,高高的,穿黑衣服那个?”女医生最先反应过来。
  “对,是他。”平凤用力点头,她的手掐痛了桔年。
  女医生没有迟疑,立即吩咐身边的小护士:“你追过去看看,跟院里的保安说一声,看能不能拦住。”
  桔年微微张口,话到嘴边,毕竟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小护士飞快的掉头跑了出去。
  “你们也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这点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女医生皱眉训道:“还不给交警打电话,肇事的人就要让他付出代价。”她说着,又转向桔年,“你跟她一起来的,她动不了,你出去看看,要是保安追回来了,也可以辩认辩认。”
  桔年垂下了眼帘,睫毛微微扑闪,光与暗交织。她轻轻拉开平凤死死揪住她的手,点头走了出去。
  跟医生一前一后的出了治疗室,正好看到刚才那个小护士气喘吁吁的从大门方向跑回来,抚着胸口说道:“还好跑的快,保安在停车场截住了一个,黑衣服,高个子,刚才送你们来的那个是不是?真看不出来,斯斯文文的,我还以为他见义勇为,差点就被他溜了。”
  紧接着,那男人的身影在一左一右两个保安的“簇拥”下走了回来。
  桔年是难受的,韩述说过,她是个说谎精。谎言她却是没少说,但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何况是帮助过自己的人。她的头几乎要贴在胸口,只看见几双鞋子环围在自己周围,再度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古龙水味。
  他的裤腿挺括,鞋子得体而整洁。桔年可以感觉得出这是个生活在良好环境中的人,就跟韩述一样。可平凤也有一双修长漂亮的腿,虽然这双腿上总是穿着廉价而艳丽的鞋子,她不能瘸了。但凡有选择,桔年不会这么做,可世界上那么多罪恶,多少是自愿的呢?公平从来就是相对的,如同善良一样。
  “你倒是看看,是不是他啊?”女医生在催促。
  桔年缓缓抬头,扬着下巴,迎上那双冷冷的,审视的眼睛。
  “是他。”她果然是天生的谎话精,颠倒是非的话说出口,反倒如此沉着。
  “呵。”男人撇过脸去笑了起来,仿佛自我解嘲。“我撞了她?”
  “你没有吗?”女医生面露鄙薄。
  “如果我撞了她,我绝对不会就这么走了。可惜很遗憾,撞人的不是我。”他并没有桔年意料中那么愤怒而激动,字字清晰的为自己开解:“撞人的是一亮黑色奥迪,当场就离开了,我在附近,所以把她们送来医院。”
  “就是你撞的我!如果不是,你怎么会那么好心大老远的把我们送过来,你以为你真的是活雷锋?有谁会那么傻?”平凤坐着轮椅,由护士退了出来,高声说道。她美丽的一双凤眼被糊掉的睫毛膏装点得有几分狰狞,在欢场上打滚,她早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为了保住这条腿,她可以不顾一切。
  “是啊,我怎么会那么傻。”那年轻男人面无表情的吐出这几个字。
  “你留着跟交警解释吧,他们马上到了。”医生挥挥手说道。
  “也好。”男人冷笑,并不害怕,径自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别想走!”平凤见他身子刚一动,害怕眼前唯一的机会溜走,尖声喊道。
  桔年却知道那男人不会急于溜走,因为他不屑。也许他在交警中有熟人,也许他知道自己的车子没有撞痕,红口白牙,栽不了他的脏。平凤以为留下他就留下了自己的医药费,也许不。
  此时,她是离那男子最近的一个人,她低头理了理头发,放低声音,慢吞吞的说:“你说不是你撞的,交警也许想知道,当时你在干什么。”
  一秒,两秒,三秒……那个男人终于站了起来,桔年强迫自己面对他的愤怒和轻视,她是个多么恶毒卑鄙的女人啊,就让他看个清楚。
  男人的眼睛一直没有从桔年脸上移开,他看着这个满脸通红,双手交叠着在身前轻抖,却一下子准准抓住他命门的女人。
  良久,他终于开口:“好吧,是我撞的,你们要多少钱?”
  一旁的医生护士面对这个忽然的转变不由得面面相靓。平凤眼里却顿时有了光芒,天底下得肥羊不止一头。
  “两万,不……”
  “平凤!”桔年打断了轮椅上的人略显激动的话语。
  “5000块,就算我们私了,以后的事你再没有关系。”她木然的对那个男人说。
  男人讥诮的笑笑,“你能代表她吗?”
  桔年回头望了平凤一眼。
  平凤迟疑了一会,说:“她当然能。”
  交警赶来,眼看双方似乎已达成共识,也基本认可这个私了结果,自然不再深究,例行公事办完手续,就放当事人离开。此时桔年也顺利办好平凤的入院手续。
  “等等,麻烦你等等。”
  男人走到车边,再次听到这个听起来怯怯的声音在背后呼唤,手从车门把手上垂下,深吸了口气,克制的转身。
  四下无人,桔年走到他身前两米开外。
  “我以为你见好就收,原来你才是胃口最大的那个,剩下的想收进自己口袋里是吧。”他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眼里是隐忍的怒。
  桔年绞着自己的手,“能不能给我一个能够联系到你的准确地址?”
  他扶着自己的车,好像刚听了一个十分低级的笑话。“是不是刚才我给你的感觉是钱特别多,人特别蠢?联系我的地址?哈!”
  桔年没出声,静静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确定他不可能主动告诉自己,便低声说道:“你不给,我也可以问交警要的。”
  或许桔年应该庆幸她遇上的确实是个有教养的男人,否则,他的发作或恶毒的辱骂,她虽能接受,但会非常非常难堪。可这个叫做唐业的男人没有,尽管桔年看得见他捏得发白的手,然而很显然,他在忍耐,而且对于自己的感情隐私相当忌惮。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已降至冰点。
  桔年低头说:“你信我会把钱还给你吗?”
  回答她的又是一声冷笑。
  “那,就当是我需要考虑清楚用什么封住我的口之后,再去找你吧。”桔年很少把话说得那么快。
  他的沉默显然是在权衡,最后还是从车上翻出了记事本和笔,草草写就,撕下一页。
  “你要的都在上面了。”他淡淡得说完,递到桔年跟前,就在桔年伸手去接的那一瞬间,他松手,纸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桔年俯身去捡,站直的时候他已经坐入车中。
  她把纸收进口袋里,在车子离开之前,再度拍了拍紧闭的车窗。
  男人摇下车窗,他的克制已岌岌可危。
  桔年从车窗的缝隙里递进了一样东西。
  “不好意思,你掉了签字笔。”
  平凤的手术安排在次日,医院已经对她的伤口做好了必要的处理,她再三对桔年说,自己一个人应付得来,有护士在,不用陪夜,再说桔年明天还有早班。
  桔年也不坚持,嘱咐了她好好休息,便独自回去,还幸运的赶上了到家的末班车。
  下了车,她借着路灯,展开那张让她矮下身子捡起来的纸条,边走边怔怔的想着这一晚纷至涌来的变故。平凤,望年,唐业……桔年叹了口气,还有他,韩述。
  
  第一章 谁欠谁还(本文内容紧接下部第六章)
  桔年回到屋子里,拉上窗帘,不愿意看到韩述投射在玻璃上的身影。放下手里的东西,她跌坐在非明空着的床沿。
  补偿?她苦笑。他能让时光倒流?韩述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做得不到,所以没有什么能够补偿,她也不想要任何补偿。就如同她不想去恨他,因为恨太占据心扉。更何况,如果韩述是个自私的人,她又何尝无私呢。
  非明今天住校,她的玩偶孤单单地挤成一排。桔年茫然地摆弄着一个绒毛玩具,她也问自己,正如韩述所说,自己真的爱这个孩子吗?就拿今晚而言,平凤的事固然紧急,可她心里是否一开始就认为非明的那个晚会并不重要。
  桔年自己原本就是一个不知道父母爱为何物的孩子。在她的孩提时代,父母缺席她的每一个历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下雨天给她送过雨伞,没有人在台下给她鼓掌,没有人在家长会上关心她的成绩,没有人为她的晚归而焦急。在这点上韩述当然跟她不同,他从来都是父母手里的掌上明珠,韩院长就算对儿子严苛,那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高考的那些天,韩述的父母请假在考场外殷殷守候,桔年却是在考试结束几天后,才被爸妈问起,快高考了想吃点什么。韩述和她对于爱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很难懂得去爱,因为她感受到的东西太过贫瘠。回过头看,桔年这样一个孤独的孩子,她把父母之爱,兄弟之爱,友人之爱,情人之爱统统倾注在生命中唯一的巫雨身上,她也只懂得爱巫雨而已,所以才如此倾尽全力。感情若有剩余,不知道还能给谁。
  她为什么收养非明,是因为她爱孩子吗?她每天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抚养非明,给非明一个家,不要深究她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可是非明一天天地长大,除了隐而不发的疾病,她不怎么像巫雨,眉目、脾性、神态越来越神似巫雨生命中另一个女人,桔年的心却一点一点坠入失望。是,她善待非明,已经尽力,可也只是尽力而已,真正的爱不是尽力,是尽心。
  桔年从来没有大声苛责过非明,也很少强迫非明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曾对非明有什么要求。假如这是上天赐给她和巫雨的孩子,她还会这样吗?她也许会在那个孩子不听话的时候狠狠责骂,也会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搂着孩子痛哭一场。
  很多个夜晚,非明熟睡之后,桔年会坐在这张床沿,轻轻的,用手遮住非明的眉眼,只留下唯一找得到故人影子的薄唇。那时桔年就知道,她爱的不过是巫雨的影子。韩述没有说错,她太自私,而孩子多么无辜。
  大概是因着对非明的一丝歉疚,周五,非明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时分,桔年特意提前了一个小时下班到学校接她,顺便一块去吃孩子喜欢的披萨。赶到台园路小学,放学的时间刚过了三分钟,仍有潮水般的小学生从校门口涌出来,非明是个放学后喜欢摩擦很久才回家的孩子,可桔年一一看过去,可是总不见她的影踪。直到人潮渐稀,恰好非明的班主任也跟几个老师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非明的姑姑,请问她是不是还在教室那边?”
  王老师“哦”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桔年一番,嘴角带笑,那眼神,那笑意让桔年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你们家谢非明啊,放学铃声刚响,就被她爸爸接走了……对了,你们应该快复婚了吧?”
  “啊?”桔年满脸通红,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王老师也是年轻人,想来也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抿嘴笑了笑,“您别介意,我不是过问您的家庭私生活,不过家庭的完整对于孩子而言影响力是非常大的,谢非明的爸爸常来之后,这孩子性格也开朗了些。放心吧,大概他们早您一步回到家了,再见。”
  “哦,再见。”桔年仓促地扯出了一个笑脸。
  不用猜,也知道是韩述又来接孩子了。也不怪老师多管闲事,谁见了这情景,大概都会把她往单身妈妈带着孩子,伪称是姑侄的这层可能性上猜。现在缺位依旧的“爸爸”出现了,一家团圆,皆大欢喜,如同一出大宗喜欢的连续剧。
  回去的路上,桔年有些心不在焉。关于非明不是韩述的孩子这一点,她想自己已经阐述得足够清楚了,韩述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可以分辨出这是个事实。可是看起来,他对非明的关照并未减少,难道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非明是个非常敏感的小孩,她的生活中若是出现了韩述这样一个能满足她所有憧憬的长辈,她的喜悦和投入是非常热烈的,要是有一天,这种憧憬幻灭了,只怕比从未出现更残忍,桔年都不肯再往下想。
  到了家,推开前两天在财叔的帮助下重新立起来的破铁门,家里没有人,不知道韩述把她带去了哪里。直到桔年做好简单的晚饭,眼看夕阳西沉,门口也没有动静。
  桔年这时不由得有几分担心,要是接走非明的不是韩述呢?这么一想,更是坐不住了。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没个能联系上韩述的方式――可是假如真的有,她肯一个电话打过去吗?与韩述再有任何交集都不是她的本意。
  正坐立难安间,外面隐隐传来车轮声。桔年走出院门去看。果然是韩述的那辆银色斯巴鲁由远而近。
  兴许是也看到了走出来的桔年,韩述竟然远远地把车停在了财叔家小卖部附近,过了一会,非明手里提着好几袋东西,推开车门,蹦蹦跳跳地朝家门口的方向走来。
  桔年也不去看那车子,一心等着非明走到自己近前。
  “姑姑,我回来啦。”
  “怎么这么晚,姑姑多担心你啊。”桔年薄责道。
  “也没多晚啊。”非明嘴里嘟囔着,眼睛扫到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兴致又高了起来,“韩述叔叔带我吃很好吃的冰淇淋,还给我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
  桔年本想说,让别人破费是不对的。可是一触到非明兴奋但又惶恐的表情,有些话又咽了回去。她厌倦了做一个破坏别人快乐的恶人。
  果然,发现姑姑脸色稍沉之后,非明抱紧了她的“宝贝”,可怜兮兮地央求,“姑姑,我喜欢韩述叔叔买的东西。”
  桔年看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想来无非是孩子喜欢,他也喜欢的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便叹了口气,“下不为例。我们进去吧,你还吃晚饭吗?”
  非明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身,远远地朝着韩述车子的方向摆了摆手,韩述的车挺得远,人没有下车,却也不急于离开。
  “对了,姑,这是韩述叔叔让我带给你的。”刚进院子,非明忽然想起来似的把手中最大的一件东西塞到桔年怀里。
  桔年一愣,并不伸手去接。
  “姑姑……你打开开开嘛。”非明撅着嘴撒娇,见桔年一动不动,便自己为姑姑拆开了包装。
  那是一个女式的单肩包,桔年一看,更是沉默了。
  “我说不好看嘛,韩述叔叔偏说这个好。”非明摆弄着包包自言自语。
  桔年并非时尚潮人,日常用度也以简单舒适为最大追求,可她再远离潮流,吊牌上的显著logo和经典的老花款式,还是听过看过的。她不再继续往前走,回头,韩述的车子果然还在。
  “非明,帮姑姑做件事好吗,去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她蹲在孩子面前低声吩咐道。
  “为什么呀?姑姑你不喜欢吗,可是韩述叔叔挑了好久……”非明不解。
  “听话。”
  “那韩述叔叔多难过啊。”
  桔年按奈自己的情绪,她有些怀疑孩子的这些话是否出于韩述的授意。
  “姑姑再说一次,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好吗。”她的语气依旧是平和的,但是非明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多少也略懂察言观色,唯恐姑姑转念让自己把那些小玩意一并还回去,只得一甩马尾,又朝韩述的车子跑过去。
  非明过去之后,桔年也松了口气,要是孩子真犟起来怎么都不肯跑这个腿,她也不知道怎么跟韩述打这个照面。韩述的车子停那么远,相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一小会儿,非明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委屈地说:“姑姑,韩述叔叔说了,这包包是他赔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
  桔年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乖,非明再帮帮姑姑,就说是姑姑说的,我心领了,没有那个必要破费,让他拿回去吧。”
  非明翻了个白眼,再次充当传音筒。
  果然,很快她又气喘吁吁地回到桔年身边,“姑……姑姑,韩述叔叔说……说……”
  桔年面朝那棵枇杷树,背对着非明。
  “说什么?”
  非明有些困惑于姑姑话里的漠然,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是还是不懂大人的意思,不管是姑姑,还是韩述叔叔。
  “他说,对不起。”
  桔年刚转过头来,非明就赶紧又补充了一句,“韩述叔叔还说,如果姑姑你还是不肯要,就代他扔了吧。”
  见姑姑不语,非明央求道:“姑姑,求求你们别再让我跑来跑去了好吗,真的很累,我让韩述叔叔自己过来,他也不肯。”
  桔年沉默了一会,对非明笑了笑,“累了,就进屋吃饭吧。”
  次日,午休期间,桔年带了饭去第三人民医院给做了内固定手术的平凤。手术做得还算成功,只是平凤现在行动非常不易,桔年工作又忙,两头照料,难免有顾及不了之处。
  平凤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楼,电梯处等着不少人,桔年索性步行上楼梯,在二楼的转角,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望年是下楼,姐弟俩可以说是迎头撞上。楼梯上下的人本就不多,这样的面对面,没有防备,也无处可避。
  桔年暗想,以自己的怯懦,只怕面对谢家的人,永远都做不好准备。
  望年的耳根也红了,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桔年也没期待过那一声“姐姐”,他叫不叫那个称谓,认不认她,在她看来都没有所谓,只不过这个弟弟代表着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一家人对她的不认同,这才是桔年感到难堪的地方。
  她也不愿看到望年尴尬的样子,偏过脸去,笑了笑,低头快步走过去。
  推开病房的门,平凤正捧着一本言情小说,嘴里哼着歌,看起来心情不错。
  “来啦,我都饿了。”平凤也不跟桔年客气。
  桔年笑着为平凤打开饭菜的盖子,不经意地问了句,“心情不错,刚才有什么事吗?”
  平凤刚迫不及待地喝了口汤,差点被呛住,“嗯……能又什么事,自己逗自己玩呗,都这样了,哭丧着脸也不是办法。”
  桔年也没再问下去,低头用纸巾擦拭着平凤溅出来的汤汁。
  “对了,桔年,那个冤大头没找你麻烦吧?”
  “谁……哦。”桔年摇头表示否认。
  平凤的胃口很好,吃得很香。桔年坐在一旁,心里想着的却是下班前自己跟老板的一番谈话。她是考虑了很久,才提出要预支三个月的薪水的。
  女老板很关切地问原因,桔年只说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钱。
  “桔年,预支一个月的薪水是可以的,但是超过一个月的,店里有店里的财务制度,上个月别的同事也提了出来,我没答应。你是店长,不好破了这个规矩。”女老板是这么回答她的。桔年谢过,最终也罢了。
  等到平凤吃完,桔年不期然问了句,“对了,你认识人喜欢名牌手袋什么的吗?”
  平凤擦嘴,“那得看什么货色,我认识几个同行,一有点小破钱,宁可勒紧裤带,也要弄一些值钱的行头,她们是专在有钱人身边捞油水的,换我,好几千买件衣服包包,打死也不干。”
  桔年收拾着东西,“我那里倒是有一个,你好一点之后出去了,看看谁有兴趣,如果有的话,就代我转让了吧。”
  “你哪来的,新的?不要干嘛不原店退回去。”
  “你就别问了,替我留意一下吧。”
  桔年没有跟平凤说明那个包的具体来路,除了怕她刨根问底,也确实是不想提韩述的那些事情。她也质疑过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她不想欠韩述的情,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不管是金钱还是感情上,但是她也是个人,为钱而发愁的时候,那个被搁置在房间角落的包包好像长了张嘴巴,不停地说,“不是你欠他,是他欠你,他欠你欠欠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看过那个包的包装物,吊牌什么的一应俱全,偏少了购物发票。
  不管谁欠谁,就这样,清了吧。

  第二章 望河亭大暑对风眠
  在布艺店里,桔年的手工是一顶一的,经手的每一块布,她都觉得有灵性,素缎的矜持,格子的温厚,碎花的娇憨,各有风情。大概世间事皆是如此,用了心的东西,总是做得比别人更好些,店里的老顾客有知道的,每每特意指定她亲手赶制,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有对顾客说抱歉。可这一天,桔年却遭遇了一回退货。
  “桔年姐,我按地址送过去,那家的主人不肯收。”送货的小弟把东西往收银台上一放,擦着汗说。
  桔年赶紧拆开包装查看,“怎么,是不是做得有什么问题?”
  换作以往,这种自我怀疑是绝不会出现的,她做事一向缜密。可是这一段日子,韩述对非明的关照不但未减,反倒日增,非明对他也显得越来越依赖,一口一个韩述叔叔,仿佛打心眼里已经将他当作了实质上的亲人,不住在一起的家庭成员。桔年知道这个时候,非明是听不进疏远韩述的吩咐的,可是,粗暴地制止孩子跟他的往来,就等于将非明现在最大的快乐和心理寄托横刀斩断,这样的事她又做不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将自己置身他们的关系之外。
  从那晚铁门外的难堪过后,韩述再没有直接跟桔年打过照面,知道桔年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远远地把车停在百米开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通常是通过孩子的嘴传到桔年耳里。桔年置若罔闻,然而,平日里那些非明住校的晚上,她走出院子外浇水,偶尔却仍能看见那辆已经变得熟悉的斯巴鲁,静静地停在财叔小卖部的前头,像夜幕里的布景。
  那些晚上,已在多年的寂静生活中心如空井的桔年开始被梦煎熬。她不是想着韩述,而是韩述的存在让她不得不记起了那许多被漫长时光熨平了的往昔。韩述没有出现之前,那些过去是安眠的,像叠好压在箱底的被单,如今被他一把掀起,它依然还是那么新,虽然带着霉味和折痕,但上面的斑驳历历在目。桔年快要压制不住那些回忆,台阶尽头透过指缝的炫目阳光,高墙第一夜的月白如霜,每当记起这些,她在梦里都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回忆醒过来,可那个人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所以,这些天来,桔年总是点恍惚,她正是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把尺寸弄错了,以至于被顾客退了回来。可她抖开一整套的沙发套件细细端详,也未曾发现明显的问题。
  送货小弟苦笑一声,“你别忙着检查啦,依我看压根就不是东西有问题,那人根本就没拆开细看,直接说东西不是自己的。可我再三查对了地址,没错儿啊,再说,那上边留的联系电话也是对的,人家打死不承认,有什么办法?我跟那人也说了,这玩意是付了定金的,别说定金不能退,那尾款也得给我们结啊。”
  小弟说的没错,桔年点头,“那顾客是怎么回答你的?”
  “回答?人家倒好,直接当着我的面把门给关了,要不是我缩得及时,这鼻子都得撞扁。”小弟悻悻地说。
  桔年回头去查阅了订单,地址电话什么的留得都很详细,跟小弟手中的送货单一致,她依稀记得这是一个看起来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女人定下的,百分之五十的定金也付得非常爽快,怎么到了交货的日子,就出了这样的怪事?
  她抚着烟灰色珠光软缎的面料,一阵犯难。这单子是她接的,料子式样也都是她为顾客挑的,一个沙发套,六个抱枕套,两幅飘窗软垫,虽不华丽目,但胜在用料精良,细节考究,一式的右侧压边褶皱颇费了她一番心思,才做得让自己满意,也确实相当雅致耐看。更重要的是,虽说这单子收了定金,但余下的尾款收不回来,东西搁在店里,跟的顾客要求的尺寸不合,也是难以转售的,这样以来,账面上自然难以交代。
  也着实是没有办法,桔年放下手上的工作,问送货小弟要了地址,“我再试试。”她想,就算结果跟前次一样,这件事是她经手的,至少也该搞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说不定,小弟的表述有问题,她能给顾客一个解释。
  骑着店里的电动自行车,桔年赶到了送货单上显示的住宅小区,那是个在本市小有名气的南派园林建筑。桔年仔细对着单元楼层号,按了好一阵的门铃。
  开门的是个男人。这个送货小弟之前也提到过,包括单子上留的电话号码,都属于一位男士,并非桔年接单时所见到的女子。
  妻子挑选款式,留丈夫的联系方式,并不奇怪。可是桔年把脸从抱满怀的货物中抬起来时,门里门外两个人俱是一惊。
  男人的脸色可谓难看到极点,惊愕、慌张、愤怒一股脑地涌上来,都攒在他的眼睛里。如果这时有一面镜子,桔年想必也会从自己的面孔中看到心虚。都说冤家路窄,人生何处不相逢,她倒好,闭着眼睛闯到最深的死胡同里去了。
  “你还真的比我想象中更有心机,这儿都能让你找上门来。终于想好了?你想要什么?什么才能塞住你的贪婪?”那男人正是平凤出事那晚好心却被反咬一口的唐业。他单手扶住门槛,愤怒让他的语音都微微变了调子。
  桔年只恨手里的货物不能彻底地把自己埋在下面。她想起小说里的桥段,此时必定是要说――不不不,你听我解释……她早就明白,大多数能够解释的事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需多言;而真正百口莫辩的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根本无从解释。此时她若说,“我是来送沙发抱枕套的”,无异于奸夫在女方的床上偷情被正牌丈夫抓个正着时时辩解道:“我是为了测试你家大床的柔软程度”。
  然而,事实上她的确是来送沙发套的,虽然自己也觉得荒诞莫名,可是她呆了一会,还是机械地将手中的沙发套略略举高。
  唐业显然认出了她手里捧着物件的外包装,冷笑一声,那潜台词一目了然,明明煞费苦心的敲诈,又何必弄出这些拙劣的伎俩来恶心人。
  “先生,对不起。但这真的是您在我们店里订的东西,或许是您的朋友……”
  桔年硬着头皮想把话说完,唐业的唯一反应是指着电梯的方向,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桔年的面皮极薄,巨大的羞辱感像激浪狠狠打翻她企图自救的筏子。可她怨得了谁,这羞辱不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吗?如今的境地甚至不是因为误会,她尤记得自己那日在他面前的卑劣和阴暗,如今还送上门来,若不是他好修养,换作旁人,一个耳光掴来,只怕也不稀奇,她毫不冤枉。
  手里的东西,递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走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桔年微微咬着下唇,喏喏地退了一步。
  唐业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涨紫着斯文的面皮,伸出去的指尖是抖着的。“滚,滚!你去说,尽管去说,去对全世界说,他妈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能那我怎么样,怎么样?!”
  他歇斯底里地愤概,仿佛面前立着的不是一个恩将仇报讹诈钱财的女人,而是他现实生活中一切的不平和障碍。
  门当着桔年的面再次紧闭,巨大的响声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邻居吓得打开条门缝查看,桔年垂头,心中艰涩,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按电梯。
  已经落下的电梯缓缓回升,红色的数字跳动,不锈钢的电梯门映得上面的一个人影模糊而可憎,那是个失去了底线的可悲的人。无数次,背对那些欺凌的人,桔年对自己说,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就是跟他们不一样。然而多少个快要熬不过去的关口,她又一遍一遍地问,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
  如今,她终于也一样了。
  电梯门响过一声后开启,桔年移步,身后的门却也同时被打开。
  唐业的手扣在桔年的腕上,先前的强势和凌厉被颓然的妥协取代。
  “你直接开个价吧,说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一次给个痛快,求你了。”
  原来他并不像刚才的宣泄中那样无所畏惧。他还是在乎别人的眼光的。没有一个在乎着的人不怯懦。
  桔年怀抱着厚重的沙发套,听见电梯门徐徐合上。
  她说:“让我把沙发套套上行吗?”
  良久,唐业侧身,桔年忐忑从他身畔走进那陌生的屋子。定制的沙发套,差一厘米,都是装不上去的,所有送货的人都必须给顾客安装好之后方能离开,这是她今天来的目的,也是她的本分。
  唐业面无表情地坐在背光的一个藤椅上,看着桔年熟练地拆开布艺沙发和抱枕原有的套子,再换上新的。这并不是个简易的工程,尤其是一个人独立完成。她忙得满头是汗,有几次,唐业都以为她应付不来了,她吃力地倒腾一阵,那些乱成一团的东西居然又奇异地变得妥切。这个女人或许阴险,但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无害的,甚至是娟好纤细的。女人都各自披着她们的画皮。
  桔年尽可能把全付心思放在手头的活计上,总算有一丝安慰的是,几个套件都做的一分不差。
  “哪一个才是你的兼职?”客厅的工作快要完工的时候,唐业冷冷地问了一句,最极致的愤怒已过,他显得相当安静。
  桔年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咀嚼出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
  一个做布艺沙发套的妓女。
  也许这也算认知上的一种进步,至少他首肯了沙发套确实是为他家这尺寸特殊的沙发而定做的。
  她依旧避开与唐业的视线交流,慢吞吞地说,“今天跟您有关系的服务只是沙发套而已。”
  “沙发套不是我定的。”他的默许只是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它确实是为您的沙发定的。”桔年轻轻拍平最后一个沙发抱枕上的折痕,“它跟您的地板和那张藤椅的颜色都还相衬……那个,请问飘窗在哪边?”
  唐业的面孔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也许他在审视,也许仍在怀疑。不过,他还是抬起一只手,指向了其中一个房间的位置。
  这个男人在桔年面前是阴郁寡欢的,但是他的住处却颇为闲适,浅灰的底色,大量的藤艺制品和绿色植物,最适合静坐的地方永远摆着一张椅子。
  桔年动手去铺飘窗上的软垫,那原本是玉色大理石铺就的飘窗台显得异常洁净,除了一付棋盘,就是个原木的六寸相框,照片上躺在郊野池塘畔的折椅上的男子看起来正是这屋的主人,只不过照片上的他跟现实中又略有不同,怎么说呢,也许就是镜头里的情绪吧,虽然他脸上并没有笑意,手持钓竿,胸前搁着本半旧小说,黑发微乱,一顶渔夫帽半遮住他洒着树荫碎影的脸庞。可那张照片给人的感觉是轻快的,愉悦的,这大概就是拍照的人试图捕捉的东西。
  桔年小心翼翼地将棋盘和照片挪至别处,却不经意看见那相框背面的木头上细细缕着一行小字,她本不愿窥人隐私,匆匆一瞥即移开视线,但仍看清了上面的句子――“望河亭大暑对风眠”。

  第三章 能够偿还是幸运的
  唐业客厅的电话似乎响了几声,稍后。讲电话的声音传入房间,隐隐约约,听不真切。桔年想着尽早从这尴尬的地方抽身,一门心思都放在手头的工作上,也许专注一些,她就能少点心思去想自己曾经的狗咬吕洞宾留下的恶果。正待完工,唐业却神色焦虑地快步走了进来。
  “你马上走。”
  桔年闻言,眨了眨眼睛,也不言语,下意识地就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猜,也许是这屋子的另一个主人回来了,她得马上离开。至于那另一个主人究竟是男还是女,为什么她必须回避,她不想知道。
  情急之下,桔年迅速将散落的包装纸盒碎片、多余的布条和工具一股脑塞进自己随身的大包,这时,回到客厅外察看的唐业似乎听见了大门外的动静,止住了她欲往门外奔去的念头。
  他说,“慢,人已经在外面了,你不能这个时候从门口走出去……”
  桔年闻言顿时茫然,她犹豫了片刻,轻轻撩开窗帘一角,探头看了看窗外。她没有记错,这房子的确在十一楼。放下窗帘,她明智地选择了站在原地不动。
  “唉!”唐业好像叹了一声,门铃声毫无意外地响起,他匆匆赶去应答,徒留桔年呆在原地,他甚至没有交代,既然她不该留在这里,那这种情况下,又该如何是好。
  开门关门声后,桔年屏气,听到唐业说话的声音。
  “您也是,过来也不事先打声招呼,我好过去接您。”唐业虽抱怨,但这时的语调是低沉而和气的。
  “现在还用不着,等我真的走不动了的时候,你再用轮椅抬我都不迟,我今天过来给你送点东西,你爸不在了,那边家你也不回了。”说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女声,尤带着点本地方言的腔调。“不喜欢我来?难道真像你阿姨说的,你这里就是独家村,只许你自己住在里面,别人都来不得?我就跟她说了,我是不信的,你还是我带大的。”
  桔年没有听见唐业的回答,片刻,他才说,“您快坐下吧,大老远地过来,我倒茶去。”
  客厅外的人似乎入座了,桔年大气也不敢出,缩手缩脚地朝半掩着的房门的视线死角挪了挪。
  “阿业,刚换了新的沙发套?”放下了杯子,老妇的声音再度传来。
  “不是我定的。”
  “不是你定的,那还有谁……”老人疑惑了一会,又长长地“哦”了一声,“是我老糊涂了,还能有谁?是你阿姨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子?终归是年轻人的心细,就是这料子素了点。”
  即使看不见人,桔年也能想象出老人说话时眉开眼笑的样子。似乎天底下的长辈无不渴盼着过了婚龄的孩子早日成家立业,如果命运走向另一条道路,她此刻承欢在父母身畔,是否也会有人这般关切地絮叨――她又自我解嘲地想,也许真的有另外一条路,她也未必孤身一人吧。
  唐业倒是没有否认,想来那女孩子就是当日找桔年下定单的人,桔年此时好像又能回忆起当天的一些细节,那女子挑选时的细致和淡淡的喜悦,的确也似沉在爱河中的人。
  唐业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姑婆,我跟我阿姨也说过很多次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未必是条件般配就必须得在一起的。我之所以去见那个女孩子,也实在是不想扫了阿姨的兴,拂了她的好意,但是……”
  老人打断了唐业的但是,“你又要跟我说你们年轻人的那些感觉啊,一见钟情啊,这些我不懂,但是那姑娘我见过,人长得好,有文化,也有礼貌,人家对你也是有那个心思的,阿业你都三十好几了,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天仙才算是满意,你爸爸在你这个年纪都……算了,不说了,你阿姨让我劝劝你,可是我说的话你也未必听得进去……阿业,你也别怪我多嘴,你阿姨之所以那么操心,也是听见外面有嚼舌根的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谣言,什么男人找男人,越是条件好……”
  “胡说八道!”唐业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伴随着藤椅脚摩擦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桔年也吓了一跳,饶是她这样一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也不由得耳尖了起来。
  “姑婆,你和我阿姨一样,尽听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哪有那回事。”唐业显然明白自己失态了,再怎么样也不该在老人家面前无礼,这一回声音也放柔了不少,但依旧是郁郁寡欢的,“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因为我最讨厌谁干涉我的生活习惯,我跟她是出去过几次,可是也没熟到她把我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这些沙发套,抱枕,她连问过我一声也没有。”
  “别人姑娘家也是关心你。阿业啊,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找个伴,你老是打个光棍,自己孤零零的不说,别人……”
  “谁说我没个伴?”唐业这话说得很快,说完了之后又是沉默,似乎后悔了自己冲动的辩白。桔年不由得想到了那晚始终站在原地,目送唐业车子离开的戴眼镜的男子,他愤恨的眼光至今让桔年打了个寒战。
  “你自己找到对象了?”老人的声音又恢复了惊喜,“女孩子是干什么的,家是哪儿的,你怎么不带出来给姑婆和你阿姨看看,让我们这些老的给你瞎操心!”
  唐业没有马上回答,他忘了,一个谎言必须用无数个谎言来圆,姑婆是老了,但她跟他阿姨一样,都是人精,而唐业对于女人的设想并不充分,那女孩怎么样?面对这个问题,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呃,也算不上很漂亮。”他含糊地说。
  “我们唐家也不能找个丑八怪啊。”
  “当然也不丑。”他说话也变得慢吞吞的。
  “那她是做什么的,家是本地的?是你局里的同事还是别人介绍的?年纪多大了?性子怎么样?”
  珠连炮似的提问显然一下子难住了唐业。桔年暗想,韩述说她说谎如吃饭似的也不假,至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像她一样说谎而面不改色,唐业显然就是个不谙此道的人。
  “你这孩子,在姑婆面前还害什么臊,你倒是说啊,那女孩多大年纪,做什么的?”老人又把重点问题重复了一遍。
  “嗯,那个……在布艺店上班,比我小几岁。”
  桔年独自一个人又眨了眨眼睛,大脑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惊得如晴天霹雳在前,就算说谎的至高境界是十句真话里夹杂着关键的那句假话,但……
  “我给你阿姨打电话,正好这两天是周末,你把那女孩子带出来,否则你阿姨和我真要急死了。”
  唐业又不说话了,这一次他的沉默让桔年心如鼓捣,似乎料想到最可怕的那种可能性,慌乱之中,她又情不自禁地撩开了窗帘。十一楼,还是太高。
  她早该有经验的,她生活中最坏的那一种料想往往就是事实。果然,唐业片刻之后仿佛下定了决心,只听他说道:“嗯,姑婆,她,她现在就在房间里。”
  桔年在那一刻表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
  就赶在老人推门而今的那一刻,桔年恰恰好变脸似地换上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姑……姑婆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到紧随其后的唐业煞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惊魂初定的表情。或许他也赌不准桔年的反应,但是这一次,他押对了,桔年欠他的。
  “那个……这是我姑婆,也就是我爸的姑姑,姑婆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就是她老人家带大的。”唐业掩饰着他那点尴尬。
  桔年赶紧说:“姑婆,我叫谢桔年。”这即是向老人家自我介绍,更是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就撒下弥天大谎的男人自我介绍。她说完,在老人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打量着唐业的间隙,飞快地将自己前一秒钟刚脱下来的布艺店制服――橙色马甲塞到了窗帘的背后。
  接下来,老人家拉着桔年的手坐在沙发上善意而八卦的絮叨自可不提,从始至终,唐业都很安静地坐在一侧的藤椅上,听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交谈。
  桔年不时地对姑婆的絮叨报以微笑,她一直都是个心动得比嘴快的人,也更知道在情况不明的时候,面对一个善良老人的盘问,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兴许是心里着实也紧张,她耳根始终都是红的,发际细密的汗珠也冒了出来。可这付模样,正暗合了老人家心里初见长辈是一个温柔敦厚,矜持寡言,轻声细语的羞怯女孩形象。
  桔年虽忐忑不安,但是老人终于见到不喜与人来往的侄孙家里忽然藏了个俏生生的女孩子,喜悦自然不在话下,说到高兴处,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觉间已是中午时分。姑婆主动提出,自己要在唐业家下厨,跟“小两口”边吃边聊家常,并特意拒绝了两个年轻人帮手的提议。
  唐业万般无奈,目送姑婆颠颠地进了厨房,而桔年不时看着墙上古董钟时间的样子也没有从他眼底遗漏。
  “请……你能不能……”他的话里暗含请求,可是不久之前,桔年在他跟前还是一个卑微而狡猾的“妓女”,让他忽然换个姿态,也确实不是件易事。况且半开放式的厨房,声音稍大一些,难免就惊动了里面欣喜忙碌的姑婆。
  店里还有工作在等着桔年,可事已至此……她吁了口气,对唐业笑笑答道:“我的兼职不是一向很多吗?”
  她猜测着唐业这样做的缘由,说不定正是因为她“妓女”的身份,为了钱,扮什么不可以?所以他的谎话才说得更轻易她起身,低低地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就说家里有事,临时回去了。
  这时,姑婆还不忘从厨房探身出来招呼,“阿业啊,你也是,连杯水都不给桔年倒,熟归熟,也不能少了礼数。”
  唐业有些难堪地起身给桔年沏茶,桔年赶紧接过,白瓷薄胎的杯子,茶色澄透,沏茶的人,看上去内向、敏感、清傲,却也是个善良而懂得生活的男人,这些优点,想必另一个男人更懂得欣赏。也是朱小北说的,受温室效应影响,地球磁场变化,好男人都同性相惜,异性相斥了。
  桔年和唐业并不熟,何况中间还横着那些不愉快,姑婆还厨房里,他们的这场戏仍得演着,可两个内敛的人枯坐各自发着呆,未免有些怪异而僵硬。
  “你看电视么?”唐业闷闷地说。
  “呃,随便吧。”桔年说着,借放茶杯的姿势站了起来,坐下时顺手拿起了搁置在茶几侧面书包架上唯一的一本大部头书籍,聊以打发时间。
  那是一本平装版的《西游记》,翻得书页都有些卷了。桔年看书最是不挑,高中时代迷恋武侠不说,在监狱那三年,她作为图书管理员,接触到的书虽说比别的囚犯多,但里面的书并不丰富,从晦涩的哲学书籍到小人连环画和毛衣编制大全,她都来者不拒。
  桔年这一坐下去就再也没有抬头,唐业起初还是戒备地看着她,生恐她借机有什么举动,她却只是不时地翻过书页,及肩的短发半覆住她的侧脸。
  唐业挪了挪有些僵的腿,她渐渐的从容也一定程度上舒缓了他的紧张情绪,喝了口已经冷却的茶,这个女人现在沉静得像一汪碧水,看似通透,却看不见底。
  “准备吃饭了。”姑婆从厨房里端出了第一道菜,桔年忙合上书,放回原处,站起来打算帮忙拿拿碗筷,唐业也起身,在姑婆返回去盛下一道菜的时候,他扫了一眼那本归位的《西游记》。
  “它能让你那么入迷?”
  桔年咬咬唇说,“读书对任何一个行业来说都是有用处的。”
  “那这本书让你有什么收获?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
  桔年不答,上前去接姑婆手上端着的汤碗,放置在餐桌正中央之后,才回头笑了笑,“不是这一回,我看的是九九数完魔灭尽,功成行满见真如。”
  唐业的冰箱里还有一些简单的储备,姑婆看来是做惯家务的人,捣鼓了一个小时,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看起来倒也丰富。三个人围桌而坐,老人一边继续刚才没打听完的桔年家史,一边不断地给桔年碗里夹菜。桔年只说自己父亲是跑运输的,母亲是家庭妇女,家中还有一个弟弟,这也是实话。至于父母亲弟已经十一年鲜少往来,这些在老人面前就不必提了。
  吃着吃着,姑婆该问的都已问完,给唐业添了碗饭之后,忽然问了一句,“对了阿业,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阿姨前阵子问我,你生日是不是快要到了,我这半老年痴呆症,竟然想破了头都记不起来,你究竟是5月,还是9月生的?”
  姑婆的话虽看似问唐业,眼睛却看着桔年。唐业举着碗,也不下筷子,执筷的手握得很紧。
  桔年心中也是明镜似的,老人家活了那么多岁,看人见事的历练不知道比他们多了多少,天上凭空掉下个未来的侄孙媳妇,偿了她多年的心愿,但这件事毕竟来得太突兀,老人心中也是存有几分狐疑的。她不便当面询问,也许知道若两人真心骗她,问了也没个结果,于是便拐着弯试探。如果桔年真是唐业亲密到带回家藏在房间里的女友,至少该懂得唐业的生日吧。
  桔年慢慢咽下了嘴里的饭,这个问题着实是难住了她,她何止不知道唐业生于何月何日,除了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她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姑婆,我一向不过生日,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唐业若直接说破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无异于让姑婆认定了桔年的确不知晓,就算解释说是忘记了,也未免显得两人太过陌生。只得含糊地打了个圆场。
  姑婆正待说话,桔年侧身对着唐业浅笑,“阿业,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夏天生的吧,究竟是7月23还是24号,我都有些忘记了。”
  唐业愣了愣,眼里的惊诧一览无余,姑婆却没有看他,笑逐颜开地对桔年道:“没错没错,是7月24号,你看,还是桔年记得。”
  桔年笑着低头吃饭,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跌了下来,她也是一搏,胜率不到两成,谢天谢地,运气不错,不过即使错了,她也能找到个话题搪塞过去。
  吃过了午饭,收拾停顿,姑婆和桔年又回到了沙发上看电视。
  “阿业,你也坐下来啊。”姑婆对这小两口貌似再没有了什么疑问,桔年虽看起来还有些羞涩,但对她提出的所有问题一概对答如流。
  这姑娘家境虽普通,但看起来难得的干净,姑婆很满意。
  唐业却没有坐下,“我不太喜欢看粤剧老片,你们聊。”
  他话是这么说,人进到书房,拆着姑婆今天给他带过来的包裹,眼睛却从门隙里悄然打量着客厅里的女人。
  姑婆说,“桔年啊,你也觉得闷吧,你们年轻人,都不爱这个了。”
  那个叫谢桔年的女人说道,“也不是,我小时候也听过一些,现在都还记得一些。”
  “是吗?”姑婆显然惊喜。
  “我记得最深的就是《禅院钟声》……”
  “哦哦,那个我知道,我知道!”姑婆拍着大腿。
  “……荒山悄静依稀稳约传来了夜半钟,
  钟声惊破梦更难成,
  是谁令我愁难磬非莫磬 ……”
  唐业静静听这个女人伴着姑婆轻哼,那最是萧瑟凄冷的调子,在她并不甜美的声音里,竟有种千帆过尽后云淡风轻的况味。
  “……情如泡影,鸳鸯梦,三生约,
  何堪追认……”
  唐业的双手按在打开的包裹上。
  她究竟是什么人。
  饭后,姑婆打算回老宅休息,唐业执意送老人回去,桔年说自己赶去另外一个地方办事,不顺路,送姑婆下楼,就要挥别。
  姑婆坐进了唐业的黑色普桑内,桔年和他们道了再见。
  “桔年啊,下次一起吃饭。阿业说他不爱粤剧,小时候可是喜欢的,有几段唱得也好,到时我让他给你唱。”姑婆看来跟她很是投缘。
  “好啊,下次。”桔年在车外俯身笑着点头。
  唐业定定看了她一会,不期然转头对姑婆说了句:“姑婆,等我一会,我跟她说几句话。”
  姑婆笑道,“年轻人啊,还没分开,就那么黏乎了。”
  唐业下车,拉着桔年走到几步开外,桔年显得温顺,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我姑婆拿过来的包裹里的钱是你的?”他当初怕那两个女人纠缠,跟交警交涉时一样,留下了父亲老宅的地址。父亲已逝去多年,只有一个姑婆住在那里,他只是不时回去看看。今天姑婆带过来的牛皮纸包裹里,不多不少,正好5000块。
  “钱不是我的,是你的。那天事出无奈,但确实对不起你。”桔年由衷地说。
  唐业顿了顿,又问,“那今天我该付你多少钱,你说。”他也是个不喜欢亏欠的人。
  桔年貌似认真思索了一阵,说道:“你应该给我1450块。”
  唐业一怔,但还是低头去搜钱包。
  桔年把1450块拿在手里,笑道:“沙发套的钱清了,货既出门,概不退换。”
  他们也两清了。桔年感谢唐业给了自己一个偿还的机会,假如你没有这个机会,不管亏欠了什么,那所谓的补偿只能是对方的负累。她能还了,是幸运的。
  “再见。”桔年对唐业说。
  再见再见,就是后会无期,再不相见。
  “等等。”唐业叫住她,问出困扰了自己好一阵的疑惑,“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生日。”
  桔年笑笑,“猜的。”
  见唐业不信,她又补充了最为关键的一点。
  “望风亭大暑对风眠。”
  大暑即7月23或24号,一年中最酷热的一天。
  虽然她不知道某个生日的那天,这个男人有过什么回忆,但她记得石榴树下流泪缕刻的自己。也许她和这个男人一样,有着相同的嗜好,他们喜欢把珍贵的东西深深缕刻。假如有一天,老到记忆都模糊了,还有木纹代他们记得。

  第四章 明天晚上 左岸二楼
  偿了唐业的那一笔债,桔年心里好受了不少,对于有些人而言,亏欠的滋味或许比被亏欠更难以忍受,因为被亏欠的人自己可以放过自己,说一声算了;而欠了别人的,只要那负疚还背在身上一天,就永远过不去那道坎。
  平凤出院了,好几次都跟桔年打听,还有没有跟上次那个包一样的“好货”,再弄几个过来,照样能卖出好价钱。桔年听了,一笑了之。她也跟平凤一再地说,就算为了赚钱,以后别再那么冒失了,她们都一样,是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人,再闯出什么祸来,谁也救不了谁。
  午休换班时间,桔年和几个店员一起在店面后边隔出来的休息室吃着简单的盒饭。布艺店里年轻的姑娘居多,闲下来的时候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桔年边含笑听她们的八卦,边随手翻开当天的早报。本地的早报内容出了名的家常琐碎,占据大量篇幅的,不是公鸡生蛋,就是失恋女跳河,桔年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读完某篇社会新闻文,该版左下角的一则启事让她停住了往下翻页的手。
  那其实不过是一寸见方的豆腐块,不留神的话,很容易就忽略了,细看也不过寥寥几字:
  “周府小公子弥月之喜――各位亲友:遵严命,谨定于XX年X月X日为小儿弥月之喜,届时敬背淡酌,恭候光临,恕乏介催。”
  很寻常的一则启事,现在普通的百姓人家都不兴这样了,孩子弥月,最多私下发函通知亲朋小聚吃和饭,真正有权势的家庭,也大多低调,反倒一些本地人生意人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也不足为奇,真正吸引了桔年细看的,是启事下的主人署名,上面赫然写着:周子翼,陈洁洁夫妇敬约。
  陈洁洁前些年嫁人的事情,桔年也略有所闻。虽说大家都还算是同学一场,可陈洁洁并没有出面邀请桔年出席婚礼,当然,桔年也不可能参加。何必呢,她们俩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出现除了翻出旧日伤疤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实在无谓自寻苦恼。
  当时,桔年身边已经带着非明,得知婚讯的那天,她看着孩子,虽有些小小感伤,但也能够理解陈洁洁另寻归属。尽管桔年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陈洁洁,她承认自己始终不能彻底释怀,可是谁必须为谁守着呢,她自己的念念不忘是她自己的选择,而陈洁洁当然也有选择遗忘的自由。现在,陈洁洁“又一次”升级为母亲,不过,区别于十一年前的隐秘和羞耻,这一次,她诞下个男婴,是光明正大,举家欢庆的,甚至在所有人眼里,也是唯一的。
  桔年不禁去想,当年陈洁洁不顾一切要跟巫雨离开的时候,曾经想过会有如今这一天吗?这个念头是可笑的,少年男女的感情,谁不以为是一生一世。巫雨或许是陈洁洁人生中的一道弯路,绕了一圈,又回到终点。有些人,注定生来就是有钱人的女儿,富有家人的媳妇,到了最后,又再成为成功人士的母亲。王侯将相宁无种乎?
  然而,桔年并非嫉妒,相反地,她甚至有些许的释然,这释然也出自于小小的私心。陈洁洁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找到了她的天地,如今,又生了个孩子,她彻底地属于另一种生活,桔年的世界也更安静了。或许除了她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若干年前,有个叫巫雨的男孩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只有她记得,这就够了。
  卖场那边有人推门进来,叫道:“桔年姐,有人找。”
  桔年应了声,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随手放下报纸,跟着走出休息室。
  “谁找我?”她穿上制服,顺口问了一声方才叫她的女孩。
  女孩将下巴朝某个方向微微一抬,“喏,那边呢。”
  桔年循着那个轨迹望去,只看得见背对她坐在顾客休息的沙发上的一个背影,挺括的衬衣,耀眼的白,她不由得一慌。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要等的人已经出来,起身回头,却令桔年更为意外,原来竟是送沙发套那日过后再没有见过的唐业。
  桔年的心也因此舒了口气,她是真的有些害怕韩述的纠缠,比起过去的胡搅蛮缠,韩述如今的克制而有距离的遥望更让她摸不着底,有种风雨欲来前平静的味道。
  当然,唐业的再次出现也是桔年始料未及的,她实在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把她和唐业联系在一起,以至于让他找到了店里。
  桔年上前几步,避开人多的地方,唐业也走到她的身畔。
  “你好。”
  他有些拘谨的礼貌也让桔年略微不适应,只得微窘地回应,“呃,你好……请问,你找我……”
  唐业却答非所问。“你的那套沙发套和抱枕,看久了,确实很漂亮……我今天过来,是想试试看你在不在,你知道的,发票上有你们的地址,这是你那天遗漏在我家里的工作服。”
  桔年沉默接过那件橙色马甲,她并不是仅有那件制服,也不认为唐业特意为了无关紧要的马甲特意走一趟,他完全可以扔进垃圾桶。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已经略有心理准备。
  “对了,我想我应该跟你道个歉,那天我自己的情绪很有问题,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不会的,你已经很客气了。”桔年是个慢性子,她不知道唐业的具体来意,就以不变应万变,比较着急那个肯定是先结束太极拳的人。
  果然,唐业露出了一些为难的表情,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话在他看来有些难以启齿。“谢小姐,是这样的,那天,在我姑婆面前,你帮了我一个忙,我很感激。不过老人家回去之后,在我阿姨面前把你夸了一通,现在,我阿姨非要……唉……”
  桔年明白了,她和他演的那出戏的后遗症来了。
  见桔年不吭声,并没有应承的打算,唐业也有些头疼,他试着问:“如果你肯抽出点时间的话,比如说耽误了你半天的工作什么的,我可以适当的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桔年抿嘴一笑,他又打算给她钱,偏还如此委婉。
  “不是这个问题,唐先生。”桔年言辞恳切,“即使我帮过你这一次,那还是会有很多个下次,这个骗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你总不可能一辈子瞒着你的家人。再说……”她停顿了一会,“再说我并不是个很好扮演你女友的好选择。”桔年有自知之明,她的底子不干净,唐业这边是好人家,她怕不小心穿帮,令大家都脸上无光,反帮了倒忙。
  唐业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怎么说呢,我父母都不在了,姑婆是一辈子没嫁人,一直跟着我爷爷、我爸爸,现在是我,至于我阿姨,她是我爸爸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的继母。她们都很关心我的私事,这是好意,我非常不愿意这些长辈为我操那份心。姑婆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阿姨才没有把我拒绝先前她介绍那个女孩子的事往心里去,就要求看看你,大家一起吃个饭,她也就放心了。阿姨毕竟是继母,她有她的工作,虽然是关心我,但是她不会过分地干涉我的生活。至于姑婆那边,就算我们以后跟她解释说分了手,能不能也把这个时间往后推一推,至少不让老人家觉得我们太过亲率。所以我才决定再麻烦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希望你能答应。只是吃个晚饭,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桔年绞着自己手,心中犹豫不决,可是毕竟在唐业这样一个男人面前感到心软,他站在边缘,但却是善良的,总是太顾及别人的感受,这点跟小和尚是多么相似。
  眼看唐业的自尊心就要让他打退堂鼓,桔年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晚饭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唐业舒了口气,笑了。这是桔年第一次看到他开怀的样子。
  “我来接你。明天晚上,左岸二楼。”
  办公室里,韩述从打印机里扯出一张卡得变形了的A4纸,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将它揉成团,朝一侧的纸篓抛去。一米左右的距离,居然也未投中,纸团擦着篓边落地。韩述不由得喊了声:“我靠!”
  这句话是朱小北的口头禅,韩述自诩文明人,对这种言行一向大力抨击并鄙视之,现在竟来了个现学现用,好在一个人的办公室,没有旁人听见。他想,自己是霉到底了,垃圾都欺负他。
  韩述憋屈地走过去,拣起纸团,重新放回它应在的地方,拍了拍手,又没来由地无名火起,一脚踹在纸篓上,“看你还变态。”
  塑料的纸篓滴溜溜地翻到,满满的废纸团子洒了一地。韩述这才满意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打倒了敌人,大快人心!
  这时,电话不识趣地响起。他伸手捞起听筒。
  “喂,城西人民检察院韩述,哪位?”烦虽烦,工作的时候,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敢怠慢。
  电话那边的女孩子的笑声,“韩述,你忙昏了?没看见是内线?”
  原来是院长办公室的美女主任。
  韩述咳了一声,“干嘛?”
  “我听小张她们说,这一阵叫你去玩你都不肯,下了班就跑,不知道去哪里。还有啊,我今天早上跟你打招呼的时候用了你推荐的香水,你居然都没有闻出来,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不太像你啊。”
  “现在上着班呢,我看你们是闲出病来了。”韩述没个好气。
  他一向是跟院里的年轻人混得极熟的,平时也没个顾及惯了。对方嗤笑了一声,“韩述啊韩述,听说你女朋友丢下你一个人到外地去了,可这算什么,你是谁啊,你是韩公子!想当年我结婚前跟你谈恋爱,虽然没几天,散伙了的时候你跟大解放似的,恨不得唱国际歌。走,下了班大家去唱K,你要来啊。”
  “我不去了。”韩述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你们就没点人生追求?就知道唱K,浪费时间,不跟你说了,忙着呢。”
  蔡检察长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就看到她的院办公室副主任拿着电话对她笑道,“韩述这是怎么了,您知道他刚才跟我说什么吗,‘唱K,浪费时间’”
  小赵主任绘声绘色地在蔡检面前学着韩述的语气,“他不是我们检察院的K神吗?”
  蔡检察长笑着摇头,脚下却往韩述的办公室走。
  进到韩述办公室的时候,蔡检察长正看见他猫着身子,把一地废纸逐一往纸篓里捡。
  “哟,看我们的韩科长多热爱劳动啊。”蔡检察长含笑走到他身旁的沙发坐下,等着韩述捡完最后一团,怏怏地坐回他自己的办公桌前。
  韩述苦笑着摆弄着桌上的宗卷,“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要不是您,我能这样吗?我当初就不该接王国华的案子,现在好了,他是不系绳子就蹦极去了,留下这滥摊子你说怎么办。”
  蔡检察长也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事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啊!”
  “王国华在我面前一再强调他是无辜的,可是怎么都不肯给我能证明他无辜的证据。”韩述耙了耙头发,颇为苦恼。
  “你也不是今天才办案子,哪个嫌疑人不说自己是无辜的。他背不起所以自杀了,案子也该有个了结。”蔡检淡淡地说。
  韩述抬起了头,“您是说,他死了,罪名就坐实了,一切都由他扛下来?”
  “难道他不是罪有应得?”
  “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查过王国华的个人金融纪录和消费纪录,说真的,他是个生活非常节俭的人,除了送儿子出国花了一大笔钱之外,几乎没有什么重大开销,他儿子成绩不错,在加拿大也并不奢侈,出国手续用不了那么多。可是他死前一段时间,建设局那边陆续查出来的亏空累加起来已经不止原来的340万,你说那么一大笔钱要真是他拿的,他往哪藏?到现在也没发现赃款的下落……王国华这人非常的窝囊,我不信他是有胆有谋干大事的人,要不也不会跳楼死了,可是我现在还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这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
  蔡检笑道:“你这孩子,最近就为了这事,人都瘦了一圈,连你妈都心疼得找我兴师问罪,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案子的事别心急,你就算急着往市院跑,也想想干妈这对你也照应得不错啊。你老实说,除了公事,没别的吧?”
  韩述撇过脸去,“能有什么事,你们就是爱瞎操心。”
  “韩述啊,明天晚上跟我吃饭去,小赵她们的面子你不卖,干妈的面子要卖吧?”蔡检也不追问。
  韩述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公事应酬不要找我,私事也没兴趣。”
  “还说没事,好好的孩子,怎么跟个小老头似的!”
  韩述半真半假地说,“其实您不懂我的心啊,我忽然觉得我就跟这废纸垃圾似的,爹不疼妈不爱,也没什么价值。”
  蔡检“呸”了一声,“尽说不吉利的废话。讲正经的,明天晚上跟我去吃饭,不是公事也不是私事,半公半私,你没话说了吧。”
  “什么事?”
  “我约了阿业吃饭。”
  “谁?哦……您那半路儿子,你们一家人吃饭,拉上我干什么啊?”韩述当即表示不干。
  “啧,叫你听我把话说完。他最近谈了个女朋友……阿业那孩子跟你没两样,老大不小地非不肯安定下来,我给他介绍的他都不上心,现在好了,听说自己找了一个,处的还不错,我总得见见。”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我去了算什么啊?”韩述敲着文件夹戏谑道:“要是你未来儿媳妇看上我了可怎么办?”
  “别没个正经的啊,我跟阿业你也不是一点不知道,到底不是肚子里出来的,那孩子又特别客气,客气得我都觉得生疏,可是他爸爸临死前那么嘱咐我……你去,好歹我也多个人说话。”蔡检的脸色黯了下来,韩述也不敢胡说了。
  “还有……另外一方面,王国华的案子多少也牵扯到他,我想你见见他,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徇私情……见见面,吃个饭认识认识,都是年轻人,你会发现……”
  韩述懂了,这个时候,他实际上是不该跟唐业有私下接触的,但这也是干妈的良苦用心所在,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唐业不是蔡检亲生的。
  韩述办案一贯严格走程序,不但是因为道德操守问题,说实在的,他从小衣食无忧,也不缺什么,犯不着为了一点利益昧着良心。可是唐业目前为止跟案子还没有直接关联,干妈对他韩述怎么样,更是不用说的。他也不是铁石心肠,于是叹了口气,“那我就做一回电灯泡吧。什么时候,在哪?”
  “我来接你,明天晚上,左岸二楼。”

  第五章 当天使经过
  入冬了,天黑得早。韩述开着蔡检的车,在左岸周遭转了两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停车位,见缝插针地赶紧倒了进去。
  “奇了怪了,往常车位可没这么紧张啊,今天什么日子,莫非大家都开着车给您儿子道喜来了?”韩述熄火时嘴里还念叨了一句。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蔡检在下车前不忘认真地理了理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确定自己的衣冠仪容都妥贴了,才笑着推开车门,道:“韩述,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今天什么日子,不是你们年轻人最爱出来扎堆的洋节日吗?”
  左岸门口装点得喜庆热烈的圣诞树、圣诞小屋和彩灯这才映入韩述眼帘,他猛醒过来,原来今晚竟是平安夜。也不怪蔡检笑他,他是真糊涂了。
  韩述爱热闹,尤其喜欢过节,不管是中国节外国节新历节还是农历节,他荤素不忌,照过不误,反正任何的节日都可以成为他呼朋唤友的绝佳机会,他会玩,人缘好,朋友们愿意跟他混在一起,落不了单,日子很好打发。往年这个时候,他作为聚会的中坚分子,早已策划好如何安排晚上的一二三场节目。也不知道今年是怎么地,竟然到头来是蔡检提醒了他这个节日的存在。
  也许是这段日子他忙昏头了,也许往日的伙伴早已一对一对地搭伙各自过起了小日子,也许他终于有了玩腻味的一天,也许是周遭的环境变化了,也许,变化的人是他自己。
  总之,这一年的平安夜,韩述伴着干妈站在左岸一闪一闪甚是喜人的彩灯下,竟然凭空感觉到一阵空旷寂寥的况味。他想,其实圣诞节在西方,是个居家团圆的日子,他跟谁团圆去?父母是至亲,当然敞开大门等待他,可是他怕了老人过于关切的念叨,他不小了,该有自己的日子,朋友如云,却都是过客。他是一个缺了个口的圆,过去用热闹和游戏去堵,那些东西散了之后,冷风就飕飕地灌了进来。
  “走啊。”蔡检催促他,“阿业他们都到了好一阵了。”
  韩述讪讪地说,“您再着急,也不能马上抱孙子啊。”
  两人走到二楼西餐厅入口,恭敬有礼的咨客鞠躬道了声,“圣诞快乐”,蔡检举步正欲踏入大厅,韩述笑着一把拉住了她。
  “干妈,深呼吸。”
  蔡检诧异,“为什么,你又搞什么名堂?”
  韩述捉狭地说到:“您不紧张?就不怕您那继子给您找个特丑的媳妇?”
  蔡检又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啊,再说,我们家阿业哪点也不比你差,凭什么找个丑的啊?”
  话是这么说,蔡检停了下来,还真的深深吸了口气,韩述是对的,她有点紧张,要是里面是她亲儿子,她或许还不至于如此。
  “长得怎么样都没关系,人好,单纯些,家世清白也就行了。”蔡检说。
  韩述哈哈一笑,“您跟我爸妈要求一样地低。”
  光线朦胧的西餐厅里已坐了不少的人,吧台上,小提琴手表演得如痴如醉。蔡检四顾片刻,角落的位置有人站起来朝他们挥了挥手。
  服务员引着他们走到桌旁,蔡检笑着为两个年轻人引见。
  “阿业,这就是韩述,我跟你提过的,我干儿子……韩述,这是我……这是唐业。”
  唐业微笑朝韩述伸出手,“阿姨其实都不用介绍,我们是见过的,不过是在公事场合,韩检察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韩述联想到建设局的案子,心知或许是自己前往唐业单位调查的时候难免打过照面,那时他见的人多,事情也杂,因此对眼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倒没什么印象,便笑笑回握唐业的手,“幸会幸会。不过我们今天不谈公事,只谈风月,呵呵。”
  蔡检作势要打韩述,一边对唐业说:“这孩子跟我贫惯了,说话就没个正形!”
  “不拘束的才是自己人。”唐业说。
  说话的当口,蔡检视线在周遭打量了一番,她当然没有忘记今天的主要来意,可是座上除了她和韩述,就只有唐业孑然一人,正主儿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阿业,怎么你一个人?”坐定后,她试探着问道。
  唐业道:“哦,她坐了一阵,刚去上洗手间,马上就回来了。”
  蔡检的心这才放下了,丈夫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唐家这根独苗的终身大事,也难怪她如此操心。
  “对了,你姑婆说,那女孩子姓谢是吧。”
  唐业点头,可韩述听到那个谢字,眼皮不由得一跳,心里暗笑自己神经质,如此草木皆兵。这个时候,和继子互相问候寒暄完毕,谈了几句就沉默下来喝水的蔡检开始把话题扯到韩述身上来。半真半假地责备道:“韩述啊韩述,你看,你们都是同龄人,我还以为抱定注意独身的唐业都有了个着落,你呢,还是上不着下不落的,该不会学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行玩意,叫什么来着,哦,断背山。”
  蔡检也是开玩笑,韩述配合地含着一口热水就笑了起来,唐业却暗地里悄悄地僵直了背。
  韩述最是善于察言观色,他何尝不知道蔡检对于这个成年的继子既关心,又苦于疏离的态度,忙赶在女主角出现前打趣着活跃气氛。“干妈您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说我的伤心事。都说情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可怜我不久前又成了裸奔的千手观音。”
  这话出口,成功地把蔡检和略为内敛的唐业都逗笑了,大家也都放松了些,正在这时,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从吧台后洗手间的方位走了回来。
  韩述和蔡检坐着的位置背对着她,唐业却早早看见了,于是站起来等候着。
  那女子匆匆走近,声如蚊吟地表示着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久等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唐业笑得温厚。轻扶着她的手臂,就要为她介绍,可没有直面他们的韩述听到那声音,却有些疑惑地提前转身。
  他站起来的动作相当缓慢,迟疑地,仿佛需要对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进行确认,她脸上的惊骇太过清晰,他只得有些无助地转而看了身旁的蔡检一眼,这个时候,韩述太需要有个人催促他醒过来。醒醒,韩述,天亮了。
  蔡检也是茫然的,可是她的茫然并不是因为继子身边尚算可人的女孩,而是因为韩述的孩子一般的凄惶和瞬间有些诡异的气氛。她并没有立即认出桔年,毕竟十一年过去了,当年的桔年与她也不过是打过几回照面,原有的记忆已经模糊,而一个人在那么多年的光景中难免有些改变。
  蔡检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女人,她直觉地感受到些许异样,而这异样无意是这个刚出现的略有些面熟的年轻女子带来的,她蹙着眉,微侧着头边打量边回忆,她是谁,自己是否见过她,韩述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如此难看,她是阿业的女朋友,对了,她姓谢……
  回忆的闸门被往事轰开,曾经那个抱着一套新衫裤,带点小小的洞悉冷笑道:“我知道,你怕我告他”的女孩,被告席上那个显得特别纤瘦的影子,终于跟眼前这个退去了局促微笑,表情漠然的女子重合了。
  蔡检的心中大震,千头万绪仿佛被一个引信点燃炸开,抖着手指着桔年,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急气攻心之下,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绞痛打断。
  另一厢,不知内里的唐业感觉自己轻扶着的身躯往后退了一步,他默默地稳住了她,正要开口,“阿姨,这是我女朋友……”却正好赶上蔡检按着左胸下的部位跌坐回椅子,他赶紧松开桔年,上前察看。
  韩述离蔡检更近,他知道干妈的冠心病是个老毛病,二话不说,赶紧打开蔡检的手袋,翻找着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好不容易倒出了一粒,忙不迭地送过去给她含住,一头冷汗,脸色煞白的蔡检靠在椅背上,却满满地缓过了那一口气,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拦住了韩述递药的手。
  她活到这把年纪,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人,多少风浪都经历过,并不是电视里遇事眼前一黑的老太婆,可是这个事隔多年重新出现的女子,不但串联起她最重视的两个后辈,也勾起了她为人处事中一段最为灰色的记忆插曲。
  平心而论,蔡一林检察官并不是个恶毒的女人,相反,她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手里不知经手过多少案件,她都可以摸着良心说对得起自己的职责,也对得起自己的帽徽。然而唯独那一次……她年轻时对之宣誓过的正义女神泰美斯一手举着天平,一手执利剑,却蒙着双眼,因为正义必须是用心去判断。十一年前,面对一个无辜女孩,蔡检却睁开了眼睛,那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干儿子韩述,于是天平便有了倾斜。只是一念之间,没有任何罪孽,甚至是受害者的女孩锒铛入狱。
  这些年来,蔡检并非完全对那件事泰然处之。她当初的初衷也不是让桔年去承受牢狱之灾,只不过害怕她豁出去告,就算没能告成,也会让韩述小小年纪在别人眼里背上犯的罪名,而她最大的罪过是过度自信,高估了自己的手腕,误以为只要那个旅舍老板出庭作证,韩述脱身,桔年也不会陷入那个漩涡。她想,一切都是可以补偿的,时候她可以想法子给那女孩一笔钱,甚至韩述那么中意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饭,顺手推舟地成全了那孩子也不无不可。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爱女心切的陈家让她也吃了个哑巴亏,导致了最后谁也不堪回首的那个结局。
  谢桔年出狱了,心里恨她,蔡检都是可以接受的,她承认自己的错,桔年还在牢中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试图探监,并给与一定的经济补偿,可桔年没有给过任何的机会,现在,桔年以这种形式出现,怎么能不让蔡检心惊肉跳,她摸不透谢桔年可怕的动机,看着韩述的样子,她也能猜到这动机可能导致的可怕后果,何况还牵扯进了唐业。
  唐业半蹲在继母的身边,面露忧色,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一碰面之下惊人的暗涌,他小心地问道:“你们……认识?”
  蔡检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她示意自己没有大碍,挥手遣开了赶上来察看的服务员,面对唐业的疑惑,她没办法搪塞,却也开不了那个口,不知从何说起。
  桔年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大理石塑像般僵立在那里,韩述一言不发,视线死死地胶着在她的身上,唐业站了起来,深感无奈地摊开了手,“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蔡检白着脸沉默,韩述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半晌,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僵局。
  “是啊,我们认识的,好多年前的事了,蔡检察官,不,蔡检察长当年帮过我一个忙,大家都没有想到,世界竟然那么巧。”桔年对唐业莞尔一笑。
  唐业也许是不信的,他不是傻瓜,继母闻言之后的难堪他看在眼里,可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这是目前几个人里唯一能给他的一个答案,他选择听取,然后静观其变。
  “这样啊,那还真是缘分,是否我也省了介绍,桔年,她就是我阿姨,我父亲去世后,阿姨很关心我。还有韩述你也认识了吧。”
  韩述依旧没有说话,好像骇然笑了一声。桔年的身子很僵,动也不动。
  唐业徐徐为桔年拉开了座椅,“先坐吧。”
  桔年如梦初醒地小心坐在椅子最边缘。
  “韩检察官,你不坐吗?”唐业笑着问韩述。
  回过神来了的蔡检叹了口气,在桌下轻轻扯了扯韩述的衣袖。她再务实不过,既然大家都在勉励维持那层薄如蝉翼的伪饰,她又何必急着撕开呢。她现在只想弄清楚,谢桔年是怎么找上唐业的,唐业对她的感情有多深,背后的真像是否会伤及唐业和韩述。
  韩述一开始没有理会,桔年避开与他的眼光交流,低下头去,慢慢绞着座前的餐巾。夺门而出吗?他拒绝。所以他说服自己坐了下来。这场荒诞戏里她也是一角,所以他要留下来。
  唐业打了个圆场,“我有一个在法国很多年的朋友对我说过,假如一场聚会中谈话忽然中止,那是天使掠过的证明。”话毕他又微笑,“这个地方就是我那个朋友经营的,她向我推荐,这里的法国菜做的也不错,特意从里昂请来的厨子,我们可以试一下。”
  说着,他示意服务员拿来了菜单,蔡检的手覆附在韩述膝盖上,她怕韩述性子一上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韩述想起,多少年前,这双手也是这么按住了他,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手的温热的,还是冰冷的,干妈是一把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还是永远地推了进去。

  第六章 他们都是上帝
  四人位的小圆桌,韩述和唐业先前就一左一右地坐在蔡检身边,空出来留给桔年的位置便只能也是一边一个男人。韩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靠近的,也是静静地坐在她身畔,也许从来都没有过。他的手只要略伸,就可以够着她的身躯……是了,她也曾安详地睡在他的身畔,蜷着,宛如婴儿,他抱着她的姿势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贴得不够进,听不到她的呼吸,唯恐贴得太近,心跳惊扰了她。她当时黑而长的头发让他的脸痒痒地,可是他不敢动。不管那些是他的美梦还是她的噩梦,都再也回不去了,然而这个时刻,他还是不敢动。
  谢桔年双手端着菜单,垂首不语。韩述看得出,她今天略为修饰过,虽然并非为了他,但他仿佛忽然理解唐业作为一个男人的心动。她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朵野花,白色的单层花瓣,柔黄色的花蕊,茎干细韧,叶子纤长,战战兢兢地开在野风中,偶尔伏低身子,却从来不折。他却长着一双温室中的手,贸贸然地去采,不知道那上面有刺,也不知道她会因此凋零。那唐业呢,唐业是什么?
  “芦笋浓汤,茭白虾冻,鹅肝煎鲜贝。”韩述合上菜单,他也是常来的人,眼睛过一遍,点菜并不费心机。蔡检血压高,点得很清淡。
  桔年却是从未踏足这种场合的人,她翻着菜单,巴掌大的脸蛋,差不多埋进了印刷精美的册子里。
  好在唐业及时地把菜单从她手中轻轻抽出,低声说道,“我喜欢这里乡村蔬菜鸡汤,薄荷三文鱼沙拉,鲜橙T排,要不,你今天也试试我的口味?”
  桔年顿时如释重负,“好啊,就跟你一样。”
  沉默等待上菜的时光最是难熬,桔年的头几乎没有抬起过,餐巾的流苏被她拨弄地乱了。西餐厅里客人都已就座,舒缓的音乐中可以听到细碎的交谈和金属餐具相撞的声音,服务员如鱼一般安静而灵活地游走在桌与桌之间。究竟是谁的呼吸在耳畔,急促,却小心翼翼地屏住。这是个干燥寒冷而堂皇的夜晚,桔年却恍然想起了一个湿热凌乱的午后,乱得像她手下的流苏,她不喜欢,心里闷得难受。
  不知什么时候,吧台的小提琴手旁边多了个风情万种的中年女歌手,手执麦克风款款而立,一开腔,竟有几分蔡琴的味道。悉心听歌的姿态,挽救了那些各怀心事的人们。
  一首经典曲目《你的眼神》唱毕,悠长的前奏后,女歌手的声音愈显沧桑,她唱:“青春一去永不重复,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蔡检在桔年出现后首次开口,她试着用有些干涩的嗓音若无其事地对韩述说,“瞧,这不是你喜欢的调子吗,当初还眼巴巴地从我家硬要走那张老唱片……”
  韩述勾勾嘴唇,勉强回应了个笑脸,并不成功,于是索性继续沉默。
  “你的面貌,还想当年,我的相思已经埋心田,你不让我吐露一言,只能多看你一眼……向你多看一眼,我度过了多少个寂寞的春天……”
  这略带颓废沙哑的靡靡之音在情人聚集的场所最是应景,桔年半侧着身子,似乎倾听得很是入神。
  唐业恰到好处的低头,不至于太靠近她,但那耳语的姿态又显得略带亲密。“你也喜欢?我有个朋友也非常喜欢蔡琴的歌。”
  “是吗?”桔年浅浅地笑了笑。
  服务生终于端上了热气蒸腾的餐点。法国菜的程序最是繁琐,桔年看着眼前密密摆着的餐具,头皮一阵发麻,还好唐业动作缓慢,她小心地跟着,有样学样。低头用餐饭成了四个人最重要且唯一能做的事。
  桔年虽聪颖,略能将唐业的招式学得有几分像样,可是用不惯的餐具,毕竟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到熟练,唐业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唯恐她不喜生食,将她的小牛T排叫为全熟,血丝是不见了,可更为难切。桔年手执刀叉,本是生硬,那T排中间还梗着一块伶仃的骨头,实在是难以入手,埋首去切,窘得头上都冒了汗。
  唐业也看出来了,虽有些着急,但心中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用不惯西式餐具,不是什么罪过。于是也不言语,唯恐让桔年更为尴尬,只是为她添了点红酒。
  蔡检不动声色地暗地里看着桔年,唐业对她还真是不错,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自己的蔬菜沙拉,如果来人是带着敌意,那该来的迟早要来。
  也许最难受的是韩述,他原本就心浮气躁,强行按奈着自己,可桔年的刀具切得不得要紧,金属不时得锯在瓷器上,那声音别人听来微弱,可传入他耳里,一声一声,咯吱咯吱,让人心乱如麻。
  他觉得躺在她餐盘里的不是什么牛排,是他,是他韩述,一刀刀的,也不肯给个痛快。
  桔年几乎要放弃跟牛排作战了,越急就越出错,最后一下,叉子在碟子上一滑,手肘就跟着撇出去,堪堪撞上左手边韩述的手臂。就这一个并不大的动作,可是即使她没有抬头,也知道在座的四个人顿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唐业立刻端起了红酒杯,朗声道:“差点忘了,我们至少应该喝一杯,为平安夜,也为我们四个人有缘共同坐在这里。”
  桔年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她答应了唐业,就不能让唐业难做。
  蔡检心中五味杂陈,可还是对着唐业笑了一声,“阿业,我虽不是你亲妈,可我是希望你过得好的。”语毕她也端起杯子,静静等候执住勺子不动的韩述,她暗暗又扯了扯韩述的衣袖。
  韩述当即放下了自己的餐具,可手并没有伸向杯子,而是径直探到桔年胸前。桔年大惊,倒吸口凉气往后一闪,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唐业也赶紧放下杯子。
  谁也没有想到,韩述的手落在桔年面前的餐具上,不由分说地将她的餐盘端到了自己跟前,当着另外三个惊愕的人的面,面无表情地拿起手上的刀一块一块地切着属于桔年的那块T排。
  桔年被吓得忘记了下一步的反应,唐业和蔡检也怔怔地,一时间竟没人说什么,也没人阻止,就这么任韩述利落地把那块扰人的牛排切割得支离破碎。
  当那块横在肉中间的骨头被完美无缺地从肉中剔了出来,韩述貌似在今晚第一次舒了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重新把餐盘“完璧归赵”。
  桔年已然惊呆,那里还会下餐具去取食。不识相的服务生正赶在这时走到桌边,从手中的藤篮里取出一朵玫瑰,递到韩述面前,“先生,这是今晚我们店里免费赠送的礼物,每对情侣都可以得到一支法兰西粉红玫瑰,送给你心爱的女朋友。”
  也不能怪服务生唐突,他过来的途中正好看到韩述将自己面前的餐盘递回桔年面前,盘里的肉被切成许多个小块,虽不符合西餐礼仪,但这种事,不是亲近的人断然不会做。
  唐业咳了一声,显然对服务生的错认颇为无奈。服务生的手横在桔年和韩述的中间,桔年伸手去拭额上的薄汗,说出来的话也结结巴巴,“不……不是……我……”
  韩述低头片刻,然后抬起脸,竟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支玫瑰。他的手握的太紧,花茎上没除彻底的刺不期然扎进了他手里,他“嘶”了一声,桔年也是一抖,眼看着血珠从皮下冒了出来。
  服务生手足无措地道歉。唐业忽然站了起来,客气地对在座几位说:“不好意思,我想我要去洗个手。”
  他放下餐巾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桔年的眼睛跟着他离开的方向。她该不该追随他一道,可他去男士洗手间,她跟着做什么?
  好了,现在只剩下三个旧识,韩述看着自己的伤口不说话,蔡检却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坐正身子。
  “桔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好吗?我对不起你,一切是我的错,跟他们都无关,你冲着我来好了,我记忆中你是个善良的女孩,现在你想要怎么样,不妨直说,没有必要伤害无辜的人。”
  蔡检的声音还是慈祥而柔和,像一个贴心的长辈,桔年不是没有见识过,她知道这慈祥不是为着她。别人把话说开了,她反倒更觉得坦然了一些。笑笑说道:“我并不是什么善良的女孩子,蔡检察官贵人多忘事?善良的人又怎么会在牢中过了几年。”
  桔年这几句话柔声细语,说得并不咄咄逼人,蔡检却觉得脸上被掴了一掌,那些策略,那些温情的面纱都变得无谓了。她擅长做政治工作,大道理说得最是天衣无缝,可在谢桔年面前,那些道理越说越显得虚伪。她长叹一声,“你没有做过母亲,但是我希望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伤害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说把,我要怎么才能补偿你?”
  不愧是干妈和干儿子。桔年心想,他们的口吻多么相似啊,你说把,我要怎么补偿你?好像他们是上帝,什么都能够给予。她如果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离远远地,会有人信吗?
  餐巾的流苏再度被桔年用力地缠在指尖,她说话很慢,这样才能让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每一句话都跟在思维的后面。
  “蔡检察长说要给我补偿,那就是承认欠了我的,你欠我什么呢?钱,没有。公正?怎么可能呢,我在狱中的时候也常常看报纸,全省十佳法律工作者的事迹也是拜读过的……”
  这些话在蔡检的耳里是赤裸裸的攻击,她的耐心终于消退,腾地站了起来,气促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蔡检觉得我会怎么样?”
  “离他们远一点!”
  桔年哑然而笑,“这也要看他们肯不肯。”
  “你……”
  唐业从洗手间折返,蔡检收住了嘴里的话。唐业回到座位,看到表情各异的其他人,尤其是继母身后侧歪向一边的椅子。
  “阿姨,这又怎么啦?”他长吁口气,问道。
  蔡检看着桔年漠然的神色,索性把话挑开,“阿业,我虽然希望你早日有个家,可你在看人的时候也应该多留个心眼,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有什么底子?她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你想过没有?你太老实,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那您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检冷笑一声,“你跟个抢劫……”
  “干妈!”一直不语的韩述厉声打断。连他都想不到,干妈会这么说。可是,干妈的本意确是保护他和唐业。究竟多少的恶是源于某种意义上的善?
  唐业用纸巾擦着手,然后放下,他看着桌子,“真的是很不错的菜,可是,我想我们都没有办法吃下去了是吗?既然如此……”他招手叫来服务生,“麻烦埋单。”
  服务生疾步而来,蔡检双手撑在桌上,支着身子,心痛不已:“我是为了你好啊,她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你们都这样,到底中了什么魔?”
  桔年从听到蔡检来不及说完的“抢劫犯”三个字开始,就一直是自己静静坐在那里,嘴角若有笑意,也是带点凄凉和讥诮。这三个字她太熟悉了,也许还要跟着她一辈子。
  唐业更快地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塞到服务生手中,“别找了。”语罢一手拉起桔年,“阿姨,我知道你对我好,但别这样好吗……我和桔年还是先走一步,如果两位还有胃口,那么请慢用。”
  桔年竟没有想到唐业会如此反应,顺从地任他拉着自己离席,眼看就要离开,始终冷淡坐在一旁的韩述钳住她另一边的手臂。
  “别走!别走……“如果说他的第一句是走投无路的蛮横,那第二句,彻底地只剩哀求。别走。
  两个人的手都抓得很紧,桔年荒诞地想起了死后被锯成两半的祥林嫂,她也不挣,他们能将她撕成两片?
  “我觉得,你即使想留下她,也欠了个请字。”唐业对韩述说道。
  韩述见唐业淡淡地,手也不肯松劲,便放开了桔年,一根一根地徐徐扳开唐业留在桔年身上的手,言辞诚恳。“别说是个请字,即使我跪下来求她也没什么。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没有关系,真的。”

  第七章 放过你,也放过我
  韩述扳开唐业的手,此时,气氛浪漫而祥和的西餐厅里已有不少用餐的客人看了过来,两个需要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往吧台的服务员也驻足不前,交换着眼神,低头窃语着。
  唐业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无视别人侧目的人,他的性格和教养让他很少会去做出格的事。谢桔年和韩述,一个是他今天借来的“女朋友”,一个是继母的干儿子,并且与自己在公事的纠葛上息息相关。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桔年是他带来的,他本有义务护她妥善离开,可是眼前这情景,让唐业怀疑自己再趟浑水是否是明智的。
  韩述说,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抛下句狠话之后,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谢桔年,而桔年始终漠然垂首。
  唐业低声询问:“桔年,你还好吧?”
  桔年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苦涩的,却没有搭腔。
  于是唐业将手一摊,“我的车停得远,不如我先去倒出来。”他离开前用手略拍了拍桔年的手臂,柔声道:“我在路口等你。”
  直至唐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韩述的手才稍稍松了劲,他不由得担心自己先前没个分寸,捏痛了她也不知道。可是她从始至终不吭声,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从来就猜不透她的感觉,连痛意都只能靠着自己的猜度。
  也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措已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孤零零坐在原位的蔡检还在冷眼注视着。韩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么?”
  桔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浑然未觉似的,置若罔闻。
  韩述无奈,依旧抓着她的手臂,就往门口走,桔年牵线娃娃似的,跌跌撞撞地随他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左岸”出口处一排服饰精品小店附近的人行道上,韩述才停了下来,手松开得迟疑,怕她扭头就走。
  那地方是个风口,从温暖入春的餐厅转战到此,无异于两重天。桔年一袭灰色的大衣,领口护着并不严实,一站定,冬夜的凛冽寒气就往脖子处灌了进去,她环住自己,微微地一抖。
  韩述见势立马去脱自己身上的外套,要往她肩上披,被她一手格住。
  “不用了。”桔年的声音无奈而疲惫。“该闹够了吧韩述。”
  这是本次意外碰面之后,桔年对韩述说的第一句话。
  韩述缓缓垂下拿着外套的手,比夜风更凉的寒意瞬让他的满腔的血都凝成了冰。
  他把脱下的衣服挽在手上,看到服饰店门口用以招揽顾客的圣诞老人玩偶,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更像个悲哀无比的小丑。
  他试着笑了一下,自我解嘲:“我就不明白了,我他妈的为什么总要以一个傻逼的光辉形象屹立在你面前。”
  桔年没有笑,意料中的事。韩述独自笑着,把自己送到了难受的极点,终于松懈下上扬得僵硬的唇角,不再为难自己。
  “刚才我对唐业不是说说而已,要我跪下来求你也没什么,只要我们好好地说话,只要你觉得好受一些……你用吗,用我跪下来求你吗?”他拖住桔年冰似的双手。冷风中的两人,谁也暖不了谁。
  桔年觉得甚是荒唐,她怕韩述性子上来,说得出就做得到,匆忙挣了一下,后退几步,“别……等我走了之后,你跪谁都可以,怎么跪都随便你。”
  “那你给我一句话,我该怎么做才好?”讨不到观众欢心的小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幕。在桔年打小的印象里,韩述都是自信满满地,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自命不凡,他是知道自己优秀的那种人,平素里的客气也是举高临下的。偏偏这时就像个走啊走啊,都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天黑前一秒,发现眼前没有一条路,惊惶到无以复加。
  桔年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诚然,她忘不了过去,可是她并没有想过惩罚韩述来让自己快乐释然一点。因为她和韩述是两个人,韩述的痛苦是韩述的,谢桔年的痛苦是谢桔年的,此增并不意味着彼消,何必呢?
  “我说过我原谅你,也不是说说而已。你真的不用这样的,韩述,你过你的生活,让我过我的日子,这样收场对于我们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桔年嘴里的一句原谅却不是韩述要的宽恕,不是他夜夜噩梦的救赎。他问出这十一年间不断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如果那一天,摔下来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会不会大家都好受些?”
  可是他仍然不敢问,如果死的是我,你会不会忘记我所有的错,只记得我仅有的那点好?可他在桔年心中有过“好”的存在吗?没有?那也不要紧,她记得他就可以了。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记得他?
  桔年侧过脸去看主道上呼啸而过的车辆,节日的彩灯和另一旁精致明亮的橱窗映得她的脸色苍凉,他说到那个“死”字,入耳惊心,逼得她去回想当时的天人两隔。如果死的那个人是韩述……世界上有如果吗?他改写命运?他能换回她的小和尚?
  “韩述,其实你还是没有明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一直没能明白,所以那时我远比你更难过,怪命运对我太不公平。站在法庭上听着宣判时候,我希望你们统统都下地狱,统统都不得好死……可是我现在没有那么恨你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十一年里我总算想明白一件事。你以为你是罪魁祸首,其实你不是,你干妈也不是,甚至陈洁洁和她爸妈,甜蜜蜜的老板,还有林恒贵都不是……你们都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是我们,是我和巫雨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就算没有你们,难道我和他就会幸福到天长地久?”
  说完这番话,桔年在韩述面前落泪了,这么多年,她也很少那么直视自己的眼泪。每一个今天,不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累积吗?她和巫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至今时今日,他们自己何尝没有错?如果她不是那么怯懦且固执,如果巫雨不是那么年少冲动,如果他们不是太渴求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如果他们相信自己不是毛毛虫而是蝴蝶,那悲剧是不是就会改写。
  正如她对韩述所说,人生没有如果。“如果”里的人,就不是巫雨和桔年。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而他们一直太过天真。桔年多想骗自己啊,让自己相信,差一点,只差一点,没有韩述,没有陈洁洁,没有所有无谓的人,她和巫雨就可以永远不会分开。可那只能是梦里的一个真空世界。地底下的两条毛毛虫,一条只想在静谧中默默依偎,一条却狂热地向往另外的天地,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一个是回头无岸,另一个在黑暗里碧海难奔;而烈士陵园上的石榴和院子里的枇杷,终是相望,仅此而已。
  韩述没有预期到桔年的眼泪,他想伸手去擦,却又不敢,如此地矛盾,正如他害怕桔年恨他,又害怕她不恨他。
  韩述的话无比苦涩:“我要一个补偿的机会就那么难?”
  桔年流泪道:“你能给我什么?十一年了,你不也照样过得好好地?假如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应该希望我过得幸福,何苦再搅乱我和唐业的关系。难道你认为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韩述顿时语塞,他始终告诉自己,只有对她好一点,才能弥补自己当年的错,然后他就一头扎了进来,可谢桔年一语惊醒梦中人。
  难道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短促的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桔年和韩述闻声看过去,唐业的车远远地停在马路的另一边。
  桔年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残留的泪水,“我要走了。”
  韩述想起了干妈之前的玩笑话,是啊,唐业哪点又输给了他?饭桌上,他们多么默契而亲密,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想过,另一个男人同样可以给桔年好的生活?
  桔年用力抽着被韩述抓住的手,喇叭声再次想起,也许唐业察觉到桔年的困境,担心之下,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韩述的心慌而乱,当他唯一能给的“补偿”都变得无比苍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情急之中收紧抓住桔年的手,徒劳地拽着。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阻住了唐业穿过马路的步伐。
  他汗湿的手让她忘却冰凉。
  桔年在这个时候反而安静了下来,定定看着韩述。
  “好,你说……”
  韩述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他该说什么?谢桔年这样一个女人,他能说出来的每一种可能,在开端都已被她阻绝。
  可韩述没有办法怨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给了他足够表述一切的时间。
  说啊,韩述。
  唐业总算小跑着从车与车的间隙中穿了过来。
  说啊,说啊,你想说什么?
  到底想说什么?
  另一个男人一步步走近。
  能言善辩的韩述没有一次那么恨自己的语拙
  这一回,换作桔年一根根扳开韩述抓住她的手。
  她眼睛微红,那是先前流过泪的痕迹。
  当桔一双手手终于重获自由,桔年说:“韩述,你就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
  在唐业有些犹豫地走至桔年和韩述身畔之前,桔年扭头朝他走了过来。
  “对不起。”桔年意识到自己哭过的眼睛引起了唐业的注意,微微撇开了脸,低声说道。
  唐业笑笑,用手护着她的肩走过马路,上车之前,他朝韩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寒意料峭的夜里,韩述却单手挽着自己的外套,那么春风得意的一个人,如路灯般伶仃。
  桔年坐在唐业身侧的副驾驶座,听着他发动车子的声音,沉默良久,说道:“对不起,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砸了。”
  唐业专注于前方的路况,过了一会才答道:“怎么会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桔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唐业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如她一般平铺直述地说:“我是个爱男人的男人。”
  他们说完,都有好一阵没有出声,过了会,桔年干笑了一声。唐业愣了愣,竟也笑了起来。他们在这荒诞的自我介绍之下,如重新初识一般。
  “急着回去吗?”唐业问桔年。
  桔年摇头,非明住校,今晚并不回家。
  “今晚上到处人都很多,不如我们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车子载着他们一路往市郊方向走,电台里放着轻快的圣诞歌谣。唐业带桔年去的地方并不美丽,四周都是在建的工地,他的车停在一个小小的泥塘边上。
  唐业也似乎有些意外,“上次来,这塘里的水还是很绿的,里面有不少的鱼。”
  桔年环视池塘周遭,慢慢地觉得熟悉,她有些明白了。
  “这就是‘望河塘大暑对风眠’吧?”
  唐业笑了起来,“跟你说话倒省了不少力气。是啊,以前我常到这来钓鱼……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知道桔年会懂的,也就没多解释,接着往下说道:“没过多久,这儿就会被改建成一个温泉度假山庄。”
  “这里吗?”桔年也有些惊讶,这一带其实她并不陌生,往前不过两公里就有一条河,过了那条河,就是一个小庙,过去她和巫雨曾在那个庙里求过,不,是偷过签。那时,这附近是还是非常荒凉的。城市的变迁跟人事的变迁一样地块。
  唐业点头,“这块地是我亲自经手报批的。”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本来打算带你来试试夜钓的滋味,渔具我都带来了,看样子是没有鱼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就吸吸新鲜空气,看看星星也好。”
  他把座椅摇了下去,半躺着看着车子挡风玻璃外的天幕。见桔年坐着发呆,便替她也放下椅背,示意她跟自己一样。
  这样半躺着的姿势让桔年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玻璃外的天空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里有什么星星,天空乌兰乌兰的,除了若隐若现的层云,什么都没有。
  唐业有些尴尬,解释道:“上一次我来,是有很多星星的……我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迂腐的人。”
  桔年闭着眼睛说:“不会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星星,还有银河。”
  “是吗?”唐业也学着她双眼紧闭。
  “你知道飞机在天上飞为什么不会撞到星星上吗?”桔年问。
  “嗯?”
  不等唐业回答,桔年接着往下说:“因为星星它会‘闪’啊。”
  “哦……这样啊。”唐业点头。
  桔年笑着睁开眼睛看他,“拜托你,我是在讲一个笑话。”
  “哈哈,是挺有趣的。”唐业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反倒是桔年最后忍俊不禁地为自己冷得惊人的笑话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巫雨,对于桔年的冷笑话,巫雨总是慢半拍,有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有时往往过了很多天以后,他又在桔年面前“噗哧”一笑,说:“我知道你那个笑话的意思了,哈哈哈哈。”
  唐业看着桔年因回忆而变得柔和的眼睛,尽管仍有泪痕。他再次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问:“你说我们闭上眼看到的星星是真实存在的吗?”
  桔年说:“对于别人而言可能不存在,可是,如果我相信,它就存在。”
  “有一次,我跟他一块在夜里出海钓鱼,我过去从来没有那么疯狂,那个晚上,我们有很多的回忆……可是后来,提起那一晚,他说,他记得明月当空,非常的美,可在我的印象里,当时其实是下着小雨的,我亲眼看到雨落在海里的痕迹。我们为了这件事争辩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跟我说,‘算了,唐业,就当你的那天晚上是下着雨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认我当时看到的月亮。’”
  唐业娓娓地诉说,他并没有可以去强调“他”是谁,可是桔年心领神会,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嘴角含着的惆怅笑意。
  “我想,也许月亮和雨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我们选择记住不同的东西。我是个不纯粹的人,我需要旁人的认同,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所以,那一晚即使有再多的快乐,我也始终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它。而他不同,他爱得远比我勇敢。”
  桔年听他说完,也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许多年前,我有一个……一个伙伴,那时我独自走一条特别可怕的路,但是他不能陪着我,他说,他会在一个地方一直看着我走,让我不要害怕。我就真的没有害怕。后来,他跟我坦白,说其实那次,他不小心打了个盹……我说,不要紧,在我心里面,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相信,那就够了……”
  他们两个人静静地躺有了些年份的老爷车倾斜的座椅上,像孩子一般紧紧闭上眼睛,远远有寒虫的凄鸣,传入耳中。
  “你信吗?我每天心里都在拉锯。跟他在一起吧,别管明天,只要眼前的快乐……离开他吧,过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胆战心惊的快乐不是真的快乐,是鸦片的毒瘾。”
  “找个女人,就行了吗?”桔年睁开了眼睛,却不期然与唐业的视线相遇。
  唐业笑了起来,“不,找一个志趣相投的女人,戒了毒瘾,真正地过一辈子。我要的不是一个挡箭牌,是一个能跟我一起是试一试幸福的另一种可能的女人。”
  “那你找到了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
  桔年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的身躯像浮在水面,平展着,一点一点地沉入水底。
  有人说,人是鱼,日子是水,游着走就是了。可她的水面,那些倒影太过清晰。
  她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良久,唐业在身畔答了一句,“我是个爱过男人的男人。”

  第八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姑姑,你不喜欢韩述叔叔吗?”
  “嗯……啊?”
  桔年推着购物车走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绞尽脑汁地在想,自己出门前明明记得一定要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厨房清洁剂?还是洗碗布?尾随在身后的非明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问话,让心不在焉的她一时间愣是没反应过来。
  “我是问,你是不是不喜欢韩述叔叔啊,姑。”非明提了提书包的背带,加快步子与桔年一道扶着购物车,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非明的个子长得很快,几乎跟桔年的肩等高了,桔年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对于一些难搞的问题,现在是越来越难搪塞过去了。
  “韩述叔叔啊……没有啊,怎么会呢?”桔年否认着,低头看购物车时才知道,非明趁着她走神,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车里放了好些又贵又没营养的垃圾食品。她摇着头,又把它们逐一归位,给放了回去。
  非明死死抱住最后一盒巧克力,嘴也不休息。“你骗人,我觉得你不喜欢韩述叔叔。”
  桔年看了非明一眼,“他跟你说的?”
  非明起初点头,接着又一个劲地摇头:“韩述叔叔老跟我问起你,你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他。”
  桔年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解释清楚自己和韩述的关系,她只是说:“姑姑和韩述叔叔是过去认识的,很久很久没来往了。再说,姑姑喜欢非明,韩述叔叔也喜欢非明,这不就行了。”
  “那你既然不讨厌韩述叔叔,就是喜欢韩述叔叔了?”非明问得天真。
  桔年心中下了决心,以后不能再让孩子看那么多的电视剧了。“不是不喜欢不等于就是喜欢。”她耐着性子解释,然后发现说出来绕得自己都头晕。
  “那还是韩述叔叔说对了,你不喜欢他。”非明撅着嘴,“难怪他最近都不来接我,也不怎么带我去玩了。”
  桔年听着这话,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些话,但是最近确实很少看到他的车来接送非明。其实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也不枉那天她说了那一大番话和流过的眼泪。桔年早已过了为往事流泪的阶段,她也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怎么了,韩述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长眠于地底安息的往事都得防着他冷不丁地炸个底朝天。好在他过去只是一时想不通,想通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大家各就各位,相安无事,她的生活也将恢复波澜不惊。
  “年底了,大家都忙,你们你还忙着排练学校迎春晚会呢,韩述叔叔也忙着工作啊。”她安慰着非明。
  非明挠了挠头,可怜兮兮地问:“姑姑,韩述叔叔真不是我爸爸吗?”
  这孩子其实是聪明的,无需等到桔年摇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她隐约也感觉到了,韩叔叔对她虽好,不过,是她亲生父亲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盼望着自己喜欢的大人跟自己有另一层的亲密关系。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就不能做我姑夫吗?”
  桔年一本正经地说:“小孩子管大人的事,胡乱做媒,就会像电视里的媒婆一样,嘴角长出颗大黑痣。”
  爱漂亮的非明赶紧捂住嘴巴,声音透过指缝含含糊糊地:“我长大了自己嫁给韩述叔叔去。”
  “那你可得从现在开始少吃些巧克力。”桔年感到有些好笑,顺势把非明手里的东西放回了货架。
  “反正我长大后要嫁很多很多的人,才不会像姑姑你这样。”
  桔年含笑,也不再跟孩子理论。11岁的女孩,就已经知道孤伶伶地活着是一种罪。可她已经惯了。
  那天,桔年听懂了唐业有些突然的暗示,可是她并没有给予回应。透过唐业车子的挡风玻璃,她看着天空从乌兰转成淡青,然后让他把车停在了离家有一站公车之遥的路口,挥手道别。抛却唐业某方面的“特殊”,他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即使他彻头彻尾只喜欢女人,世界上好的人和物那么多,难倒她是珍品博物馆?
  非明在几天后的学校迎春晚会上担岗一个舞蹈的领舞,那舞蹈桔年是很熟悉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她还记得那一次,自己牵错了一个小矮人的手。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变得沧桑,只有童话永远不老。
  非明当然是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舞台服装是学校老师统一安排的,可是她非让桔年给她买漂亮一些的小发卡,演出那天别在头上,亮闪闪的,多好看啊。
  卖女孩饰物的小货架在收银台的附近。非明埋头挑选着,五颜六色的发卡,她觉得每一个都漂亮,不知道如何取舍。正想央求姑姑给多买几个,抬起头才发现姑姑不知道看见什么,又走神了。
  非明沿着姑姑的视线看过去,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收银台而已,没什么好看的——不不不,等待买单的那个阿姨长得真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好看,最吸引非明的是,那个阿姨身后的购物车上的东西堆成成了一座小山,里面有很多她看着却从来不敢买的东西。
  同一番情景,看在桔年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见过陈洁洁了,已为人妻人母的陈洁洁相对过去而言丰腴了些,皮肤更显得白皙了,衣着考究,风姿不减当年,即使是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她也是能在第一眼从人堆里跳出来的亮色。
  前面的人正在结账,陈洁洁也不着急,笑着回头跟保姆模样的妇女怀里抱着的婴儿逗趣。她的样貌没怎么变,变的是眼神。曾经闺秀面孔下的不安分,变做了少妇的平和。她一直很幸运,少年时得到了悸动的爱,成年后得到了安定的生活,相同一段经历,她品尝无悔的过程,别人收获难言的结果,即使是这结果,也还带着永远抹不去的她的印记。
  桔年得承认,自己并不是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她的。
  这时,一个跟陈洁洁年纪相仿的男人从另一端捧着好些零食走到她们身边,将那些零食搭积木似地垒在已经快放不下东西的购物车上。
  “你是来抢劫超市的?”桔年听见陈洁洁笑着对男人打趣。
  那男人也是跟她一般样貌出众,看上去便是一双登对的壁人。他好像说了句话,桔年没听清,只见陈洁洁“格格”地笑了起来,保姆怀里的孩子也跟着手舞足蹈。
  “姑姑,我到底能买几个发卡?”一旁的非明没了耐性,扯着姑姑的袖子问道。
  “嗯?”桔年回神的瞬间,却发现一直扭头与丈夫儿子相对的陈洁洁视线不期然间扫了过来,桔年下意识地一惊,然而那视线毫无反应地掠过,陈洁洁又转而低头去看丈夫刚拿过来的零食。
  她静静地看了好几秒,才缓缓放下手里的东西,极其犹疑地转身,这一次,她凝视桔年,又转向非明,眼里渐渐涌起的不敢置信和震惊让桔年担心她下一分钟就因承载不了那么多的情绪而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毕竟是那么神似的五官,稍有不同的地方,那是另外一个刻骨铭心的影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在专心致志地对着超市的小镜子比划,究竟哪一对发卡让她带上去更像真正的白雪公主,无暇去留意大人渐渐氤氲的的双眼。
  桔年若有所思地垂着头,但她并没有刻意去回避陈洁洁的眼睛,她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想过打扰谁、为难谁,所以这时轮不到她退避。
  “你怎么了?”收银员已经为陈洁洁一家采购的物品装袋完毕,她身边的男人从保姆手里接过了孩子,也发现了妻子的异样。
  “没什么。”陈洁洁如梦初醒地挽住丈夫,红着眼睛笑道:“我就是看到那些小发卡,忽然想起小时候特别喜欢,现在再戴头上,恐怕别人非说我疯了不可。”
  男人顿觉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怀旧?好在你生的是个儿子,要是女儿,非被你打扮得满头满脑都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一家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非明终于挑好了自己最满意的两对发卡,桔年吁了口气,揽住孩子的肩膀。“好了吧,好了我们就回家。”
  连非明都察觉到韩述在渐渐远离她们姑侄的生活,事实上,韩述确实怕了。平安夜的相逢,给了他很强的挫败感,但这挫败感与其说是软硬不吃的谢桔年给他的,不如说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那样的无能为力。明明如此迫切地想留住她,可是不知道留下了之后又该怎么办;明明觉得有很多事情不对,却找不到一个理由驳倒她:明明是有话要说,那句话似乎已经到了喉咙深处,正待出口,偏偏又消失了。他以为自己的补偿是对谢桔年的救赎,可是当她一步步走开,他才发现自己更像个求而不得的可怜虫。
  桔年离开后,韩述将蔡检察长送回了家。干妈年纪大了,身体不怎么好,韩述不放心她。一向亲厚的母子俩同坐车里,却第一次陷入了难言的尴尬沉默。如今仔细想来,自打桔年入狱后,韩述和蔡检竟然都从来未曾向对方提起过关于她的只字片语,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将那段往事深埋,很多事情不该说,也不想说,仿佛一说就是错。
  车子停在蔡检住处楼下,还是她先开的。
  “韩述,其实你心底上是怨着干妈的吧。”
  韩述熄火,拔出车钥匙。“您早点上去休息,我自己打车回家。”
  “有时我也怀疑,假如当初不是我阻着你,事情会是怎么样,是会更好还是更糟。”
  “钥匙您收好了。”
  “干妈不是冷血动物,花一般的小女孩子,当年我真没想过把她送进牢里……唉,阴差阳错啊!打那以后,每接手一个案子,我都反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犯了太过自信以至于疏忽的错,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一段大好的前程在我手里葬送。”
  “别说了行吗,您今天差点发病,脸色很差,现在也不早了,我也有点累。”
  “我本来不想提的,可是她现在找上门来。韩述,我不想你跟唐业中的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你可以怨我……”
  “我谁都不怨就怨我自己,跟你没关系,行了吧,行了吧!”韩述吼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会,颓然地将双手覆在脸上,也顾不得在长辈面前失了分寸。
  “其实这事一早就跟您没关系,您跟她无冤无仇,那时候要不是为了我,也犯不着淌那趟浑水。我不是没良心的人,这些我都清楚,如果我怨您,那我都成什么了?”韩述试着用自己逐渐恢复平缓的语调去弥补之前骤然的失态,然而娓娓道来,也是悲哀.“我就想,要是当时您别管我,让我坐了牢,或者让老头子打死我,现在大家都会好过一点……至少她看着我的时候……看着我的时候……”
  韩述没往下说,伸出手就去翻蔡检藏在储物格里的香烟和火机,好不容易点着一根,深深吸一口,呛了一下,辛辣的味道蔓延至肺里。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您那便宜儿子在一块的,可您别把事情往坏处想,这事就是邪门,不过她未必知道你跟唐业的关系,也绝对不是因为过去的事情找上门来。”
  “你怎么就能肯定?”也怪不得蔡检,她见过太多的恶,桔年的毫无所求让她没有办法相信。
  因为我多希望她找上门来,向我讨回当初的债也好,什么都好。
  可惜她什么都不肯要。她怎么能什么都不要?
  这些话韩述没有说出口。
  蔡检活了大半辈子,早已是人精一般的角色,韩述那点心思她先前还觉得意外,看他那丢魂落魄的样子,往深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赶紧把他手里的烟拿了过来,往窗外一扔。
  “我说韩述,你对她那迷恋劲十一年都过不去?不行,好好的一个孩子,一遇上她你就犯浑。要说过去也就罢了,现在……别说她跟阿业不清不楚的,就算没那回事,你跟她在一起,再加上过去的事让你爸爸知道了,这不是,这不是……绝对不行,阿业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蔡检光想着已经觉得如芒在背,韩述却被她话里的某个字眼触动,怔怔的。
  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补偿。可干妈说,他这是“迷恋”!
  他想也不敢想的情节经由干妈心有余悸的话语里描述出来,他领着她站在韩院长的面前……想到这里,竟然连老头子痛殴他的一幕都变得没那么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疯了!
  “我,我先回去了,今晚人多,迟了不好打车。”韩述昏头昏脑地推开车门急急走了出去,冷风一吹,觉得脸上更烫了。

  第九章 索性不忘
  元旦将至,新年的最后一天,韩述照例是回家爸妈家吃饭,跟家人一块辞旧迎新。
  韩述最怕两老啰唆,打算故意磨磨蹭蹭到晚饭时间才出现在餐桌上,可韩母早早打来电话,说约好了大洋彼岸的姐姐韩琳,一家人通过网络视频来个大团圆,让他早些回来,免得误了时间。
  韩述跟老姐感情还是不错的,因为韩院长始终不肯在女儿面前低个头,韩琳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回国,通常是韩述陪着妈妈每隔一两年飞过去看看她。这许久不见了,也有些挂念,所以下了班就赶紧往家里赶。
  他到家还比韩院长稍早一些,韩母的一桌饭菜已经准备好,只等他们父子入座。
  韩院长看见儿子也没个好气,放了公事包就“哼”了一声,“韩检察官在白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慰问孤寡老人了?”
  韩述在父亲看不到的角度朝韩母做了个鬼脸,嘴上倒不吭气。
  等到一家三口洗好手坐到餐桌边,韩述看见了父亲染得根根抖擞的黑发和一尘不染的白色袖口,这都是韩院长一贯的典型风格,然而,当韩院长脖子上系着的那条异乎寻常的鲜艳领带跳入眼睛,韩述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爸,这条米奇领带是你们敬老院发的新年慰问品?”
  韩院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习惯性绷得严肃的脸透出些微红,他松了松领口,清咳了两声,表示出懒得理会的神态。
  韩母笑了起来,嗔着用筷子头去敲儿子的手,“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不过你爸爸年纪大了,品位也奇怪了不少。”
  笑了一阵,韩院长果然又开始说起了韩述最头疼的事情。
  “我说你最近的案子办得怎么样,市院那边已经交接完毕了,你还赖在城西院不走,大半年了,丁点大的案子都处理不好,也不知道蔡一林是怎么教你的。”
  韩述不禁为自己抱屈,“这是我愿意的吗?爸,您别小看这个案子,我觉得背后大有文章。”
  “哦?”韩院长低头喝着汤,漫不经心地应了句。
  “王国华死了您听说了吧,他的赃款一直都没查出来,我联系上了他在国外念书的儿子,据他儿子交代,除了刚出去时王国华一次性拿出来的五十多万之外,确实没有别的重大开支,说了您也不信,王国华就是那种内裤破了都要补三回才肯扔的人,要说他一个人吞了这笔钱,我还真不能相信。”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他吗?我一直怎么跟你说的,直觉会骗人,但证据不会。”
  “不,不光是直觉,我前几天又跑了一趟王国华所在的建设局,也就翻翻一些旧资料,找人谈谈话,原本也不指望有什么突破,结果,竟然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他们内部曾经有人举报,一年前发展计划科经手批给江源集团下属的广利公司用于在建的温泉度假山庄的一块地,在程序上可能存在问题。广利的负责人姓叶,叫叶秉文,是江源董事长叶秉林的亲弟弟,而叶秉文和王国华之间一直过往从密,我有理由相信叶秉文也许给了王国华好处,而这是王国华犯事前最后一个经手的项目,只要我找到这笔钱,顺藤摸瓜,也许事情就会有进展。只不过我有些怀疑,为什么之前我跟建设局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就从来没有任何资料任何人透露出关于这件事的一丁点问题,怎么王国华一死,这一茬就被曝出来了。爸,您说这会不会意味着这案子背后有人,而且有隐情?”
  韩院长顿了顿,说道:“依我看,这个案子牵涉太多,你一时半会也查不完,这终究是城西院的事,你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到市院报道,手头的东西你可以移交给其他同事嘛。”
  韩述有些讶异,“爸,不是您过去一直嘱咐我,做事要有始有终?”
  韩院长停下手里的动作说:“过去我也说过,完不成工作,首先应该检讨自己的办事能力,而不是工作的难度,你怎么又不记得了?”
  韩述被父亲将了这一军,等于自己之前在这个案子上的所有的力都被视为事业上偶像的父亲全盘否定,不由得有些不快,于是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好在韩母见状赶紧解围,“我最不喜欢你们父子俩饭桌上谈工作,难得一起好好吃顿饭,就没别的可说了?”
  韩院长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脸色缓和了些,“说什么,抛开工作,你儿子难道就不让人头疼了?三十岁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自己也没个着落。古人说:齐家治国平天下……”
  又来了,又来了。韩述托腮,表情痛苦,但仍没能阻止韩院长继续说下去,“……所谓成家立业,还用我解释吗?一个男人敢于承担起家庭的担子,正视责任,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进而在事业上追求更好的发展,可你连这点都做不到,私生活也不知道检点……”
  “我怎么不检点!”韩述差点跳起来,放下筷子就理论,“我是谈过四、次……”
  “你连你谈过几次都记不清,四次还是五次?这不是不检点是什么?”韩院长摇头。
  韩述扯着妈妈的手,痛诉革命家史,“妈你给我作证,我虽然有过‘若干个’女朋友,最后也没成,但哪一次恋爱不是正儿八经,有始有终,合法合理?我既没有始乱终弃,也没有通*奸、乱*伦、滥*交、同*性*恋……既没有违反公序良俗也没有触犯法律,怎么就私生活不检点了?”
  毕竟是两辈人,韩院长听着韩述信口说出什么“通*奸”、“乱*伦”之类的词语,总觉得不雅,也只得赶紧打住了这个话题,把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于是便伸手作了个就此打住的收拾。“你也别说那么多,安安分分地找个品貌相当的女孩子,安定下来,比什么狡辩都强。”
  韩母也反过来摸着儿子的手,犯愁地说:“宝贝啊,你说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天仙还是女明星?”
  韩述一付受不了的表情,摆着手信口敷衍道:“我要找个慢羊羊跟懒羊羊的混合体。”
  韩院长夫妇犹如听到了火星文,一头雾水。
  “什么羊羊?”
  韩述忍着笑,“是慢羊羊和懒羊羊。爸,现在不流行米奇了,您应该去看看《喜洋洋与灰太狼》,挺好的动画片,在孤寡老人中也挺流行的。”
  韩院长这才明白儿子在变着法拿他开涮呢,他就不明白了,自己手把手严厉教导出来的儿子,怎么越来越让他不明白了,如此严肃的人生大事,他跟玩笑似的。这一怒,让韩院长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老妻又嚷了起来,“送你儿子去看心理医生,不,直接去精神病院,赶紧地!”
  韩述赶紧给父亲夹菜,“吃饱了我马上就去。”
  果然不出韩述所料,他只要安安分分地跟父母吃一顿饭,一定会被一软一硬地数落得臭头。接下来,韩母语重心长的“爱的教育”和韩院长声色俱厉的道学理论听得他一顿饭味如嚼蜡,最后只能使出杀手锏,抱着肚子说胃痛,从餐桌上撤了下来,才总算捡回一条小命。
  饭后,韩母还在厨房里收拾,韩院长准点看《新闻联播》,韩述赶紧给姐姐打了越洋电话,催促她上网。
  当韩琳的面孔在电脑屏幕里出现,韩母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厨房奔了出来,母女俩聊个不亦乐乎。韩院长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可耳朵却竖了起来。
  到底是隔着地球两端的距离,麦克风的声音断断续续,语音跟不上的时候,韩述就代替妈妈通过键盘上跟姐姐聊,自己也不忘与韩琳交流了一通《喜羊羊与灰太狼》的观后心得。说起来,这动画片是非明那孩子推荐的,她说姑姑也爱看,韩述自己找来做了功课不说,最后喜欢上了,还推荐给姐姐。
  韩母跟女儿聊天的劲头,就像隔世重逢一般热切,一个多小时之后,韩述终于逮到妈妈去喝口水的机会,剩下他和姐姐单独相对。
  “小二,妈妈的宝贝蛋,灰太狼,你表情干嘛那么衰?”比利时的时间比国内要晚六个小时,韩琳那边此时还是正午时分,她是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窗台边上,笑得如冬天的太阳似的干净温暖。
  姐姐算是韩述少有能说得上话的体己的人了,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韩述竟然发现自己眼眶有些发红,为了怕韩琳笑他,硬是忍住了,赶在妈妈冲回来之间赶紧问了句。
  “姐,我问你啊……只是问问啊……是别人的事……你有没有很多年都忘不了的人和事?”
  “你问就问,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很多年是指多少年……我每隔几年就忘记一批人。”
  “十几年吧……比如说十一年。”
  韩琳侧着脑袋认真地想,然后正色道:“我想是有的。”
  “谁……”
  韩琳见韩述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大笑,“就是你呗,你高中时借我的张信哲专辑磁带还给我了吗?”
  韩述已经听到了妈妈的动静,情急之下也没好气,“哎,跟你说认真的!”
  也许是因为网络信号问题,韩琳的口形跟声音有些许的延迟。韩述见她微笑着张嘴合嘴,然后才听到姐姐的声音。
  韩琳说:“如果是我,十一年都忘不掉,那还跟自己较什么劲啊,我就干脆一辈子不忘了,怎么着?”
  “说什么呢?姐弟俩嘀嘀咕咕的。”韩母的身影出现在了韩述身后。
  韩述赶紧扬起声音对韩琳说:“上次你说的美白护肤品,我过几天就给你寄。”
  韩琳答得无比顺溜,“双份啊,你买了,让妈妈给我寄。”
  跟姐姐聊完,韩述坐在沙发上陪韩院长看了半个小时的中央四台,找了个理由就说要走。
  韩院长又是说了他一通,在自己家里,好像屁股下长着钉子似地坐不住。好在韩院长似乎晚饭后也约了一些工作上的朋友聚会,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候了,韩述的脱身便没有显得那么困难。韩母则张罗着给儿子打包营养品,每次都是两个大袋子。
  韩述一边埋怨自己迟早死于营养过剩,一边跟父母道别。走到电梯处,正好一个年轻小伙子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送儿子出来的韩母见状便对韩述解释道:“这是你爸的司机小谢,小伙子人很勤快。你拎着这么多东西,停车场又远,正好小谢在楼下等你爸出去,我就让他顺便上来给你帮个手。”
  “至于吗?你儿子吃那么多营养品,能虚到这点东西都拿不动?”韩述笑着对妈妈不以为然地说,可他也明白老人疼儿子的心,也就不便拂了这好意。
  那个年轻的司机早已眼明手快地接过韩述手里的东西,本想全部代他拎着,韩述自觉不好意思,只将一只手里的袋子交给小伙子,道了句谢,便示意妈妈回去吧,自己和司机一块进了电梯。
  韩院长住的楼层高,电梯里只有韩述跟小司机。两人也是初次见面,并无话说,韩述笑笑,也就各自沉默地站着。
  小司机一脸憨厚的笑容,长得倒是挺眉清目秀的。韩述没有见过父亲的新司机,不过他倒是知道父亲所在的高院不久前刚进行人事改革,类似于司机、普通文员、接待员这些社会通用岗位工种一律不再启用编制内人员,而全部改为对外招聘的合同制员工。这个小伙子大概就是在这次改革中被聘回来的吧。
  韩述自小长在干部家庭,深知对于某些领导岗位的人而言,专职司机就是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他父亲韩院长为人严谨,身边也多是一些寡言本分的人,就像当年桔年的爸爸谢茂华。这个小司机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岁,怎么就被老头子挑上了呢?
  然而想到了谢茂华,再联想到妈妈刚才说的,这小伙子姓什么来着,姓莫还是姓曾,不,他记起来了,小伙子姓谢!
  韩述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想,不会这么邪门吧,平安夜那天听到唐业的女朋友姓谢,他警觉了一阵,还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结果就真的跟谢桔年撞个正着。可这个姓谢的又意味着什么?
  “你多大了?”他扬了扬下颌,问站在电梯角落里的小司机。
  “我已经满十八了!”小司机赶紧强调,这时电梯已经停靠在一楼,韩述把车停在最靠近大门的停车场,小司机也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边走边说,“我给韩院长开了大半年车了,我开车很稳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韩述边掏钥匙边问。
  “谢望年,韩科长,我叫谢望年,望江楼的望,过年的年……你就叫我小谢吧,我爸爸以前给韩院长开过车……哎呀……”
  韩述骤然停下的脚步让跟在他身后的谢望年差点不及刹住身子,好险小伙子反应挺快,立刻定住脚,饶是这样,还险先栽个跟头。
  韩述定定站了一会,仍然没完全消化过来,神色古怪地转过身,略带迟疑地问一脸不解的谢望年。
  “你是谢茂华的儿子……这么大了……那么说……你,你是谢桔年的弟弟?”
  提到“谢桔年”三个字,始终一片赤诚为韩述服务的谢望年露出一些尴尬的神情,不过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是……我姐姐是有案底,但是我们全家跟她已经很久不来往了,这个韩院长也是知道的?”
  韩述理解小伙子为什么如此介意,司法系统的工作人员在这方面比别的单位更看重一些,谢望年是怕家人的背景让自己丢了一份好工作。然而,韩述心里头好一阵却辨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虽然一直都知道桔年带着非明独自生活,鲜少与人来往,但却是第一次从她亲弟弟口中真真切切地得知,她最亲的人已经彻底跟她隔绝了。
  如果是他,他会溺死在这种孤立里。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
  距离停车场还有几十步的距离,韩述走着走着,忽然就失去了让身后的人为自己效劳的勇气,那不是别人,是她的亲弟弟,身上跟她流着相同的血。
  “谢谢你,我自己来吧。”
  韩述不由分说地就要拿回谢望年手里的东西。望年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年轻不懂事,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韩院长的公子,苦着脸不肯撒手,一个劲地重复,“我来吧,我来吧。”
  可他哪里知道韩述的心乱与惶恐。韩述见他这个样子,索性东西都不要了,反正那堆营养品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他逃也似地上了自己的车,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就想要离去,他怕多看上几眼,就会从那张年轻的面孔里看到熟悉的痕迹。
  车子经过望年身边,谢望年还拎着韩母为儿子准备的一袋东西,呆呆地杵在那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述最后还是把车停在了谢望年的身畔。
  他摇下车窗,对着一脸懵懂的年轻人说:
  “她没有对不起你,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
  番外 庄娴
  《庄娴》
  ――送给亲爱的瓜瓜,迟到的生日礼物
  庄娴是大二那年迎新生座谈会上认识他的,那时他只是一个刚刚脱离高三苦海的大一新生。
  庄娴平日里最怕人多的地方,院里系里的活动,能免则免,还不如在床上睡大觉,那晚她濒临感冒的边缘,头晕喉咙痛,可是同宿舍的姐妹郭荣荣怂恿着说,大二的女生,就像开始发蔫的黄花菜,同级或高几级的男生那么长时间互相没看上,估计是不用指望的,还不如去开垦新生那片“希望的田野”。
  郭荣荣信誓旦旦地说,不去一定会后悔的。庄娴跟郭荣荣关系好,一向由着对方拿主意,于是也就傻乎乎地跟去了。至于那一晚,假如庄娴真的不去,服一粒感冒药9点钟爬上宿舍的架子床一觉睡到天亮,事后会不会后悔已经永远成为了一桩悬案。事实是,她去了,遇见了他,着实后悔了好些年头。
  法学院是这所学校的重点院系,每年招来的学生不少,热闹熙攘的座谈会现场,跟赶集似的。转悠了几圈之后,郭荣荣忽然使劲用手肘顶着庄娴,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哎哎,看啊,快看那边,黄衣服那个!”
  其实那个时候庄娴已经看到了他。难道是怪他亮色的T恤在人群中太过吸引眼球?还是她身处的角落太容易跟他形成光与暗的对比?她很少会这样用视线细细去描绘一个异性的轮廓,这回是个意外。
  周围的人群显得他个子高挑,皮肤被明黄色的T恤衬得更白皙,黑黑的眉毛让他看上去并不阴柔,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双不笑尚且含情的眼睛,这和那略显矜持的嘴角构成了一种矛盾而奇妙的和谐。
  他站在小范围人群的中心,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应对自如,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已习惯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假如不是他脸上的飞扬朝气,加上身边的郭荣荣都一再地强调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这号人物,庄娴几乎觉得有些拘谨的自己比他更像又傻又逊的大学新鲜人。
  一晚上,学院活动中心亮如白昼的灯光让原本已有轻微感冒症状的庄娴头昏目眩,梦里颠来倒去都是高明度的黄色,像正午最耀眼的太阳;还有他细细擦拭双手的纸巾,皎洁的白。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可是透过他的眼睛,还来不及看清里边的风景,凝视的人心中已悄然打开了门扉。
  第二天,郭荣荣从外面给庄娴带回来了感冒药,也带回了他的名字。
  他叫韩述。
  关于韩述的一切,庄娴是在消息灵通的郭荣荣传递的信息,以及自己在校园里偶然或“貌似偶然”的一次次擦肩而过中留下的印记一点一滴勾勒起来的。就像一付油画,起初是寥寥的几笔速写,渐渐地有了层次和色彩,看起来栩栩如生,一如她心目中期待的样子。
  庄娴是个害羞而内向的女孩子,她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大眼睛,长发乌黑,活脱脱就是这个年纪男孩子梦中情人的形象。刚踏入这所大学的时候,追求的男生犹如过江之鲫,但是大多数在观望阶段或刚接触不久就宣告放弃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庄娴性格太过拘谨,她在不够熟悉的人面前说话总是结结巴巴,走在人多的地方手脚老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她怯于跟人视线交流,不善表达内心情绪。偶有欣赏她文静羞怯之美的男生,近距离相处一段时间后,常因太过乏味而放弃,久而久之,勇于挑战自我的男生也不容易出现了,庄娴“木头美人”的名声也冲出法学院,走向全校。就连郭荣荣也在跟别人的玩笑话中戏称自己的这个好友“美则美矣,全无灵魂”。
  庄娴羡慕同班同宿舍的好友郭荣荣的能干和爽利,郭荣荣是班上的团支书,院学生干部,文学社骨干,她风风火火,敢做敢说,永远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庄娴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郭荣荣那样的女孩,或许这也是她与郭荣荣如此亲密投缘的原因,尽管郭荣荣的一张利嘴不饶人,庄娴时常要吃点哑巴亏,可这并不妨碍两个女孩的友情。
  政法大学的出色男孩子不在少数,然而韩述的风头依然不弱。他曾是不少女生宿舍熄灯后的谈资。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对什么样的女孩感兴趣?他跟谁谁谁走得很近?某某系的某某某又对他大献殷勤?
  女孩子的卧谈会不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八卦而暧昧的话题构成,任何一个地方,总有他这样的男孩子,扮演着那些话题里的主角。
  韩述爱玩在关注他的人眼中是众所周知的,他并不像其他一样出色的男孩子一般神秘。相反,他精力充沛,活力无限,似乎对一切新奇有趣的事物都充满着兴趣,爱热闹,也爱扎堆,入学不到一年,男男女女的朋友遍地都是。羽毛球社、篮球社、文学社、合唱团、计算机协会他通通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中都可以找到他的身影,在老师和同学中同样受欢迎。可是认识他的人多,特别交好的少;女孩子他也不刻意保持距离,别人对他好他照单全收,约出去玩,只要不是单独一对出行他很少拒绝,可越是这样他的感情生活越扑朔迷离,“有可能”的对象名单长长一串,可是坐实的一个也没有。
  郭荣荣是少有的不把韩述放在眼里的女孩子,韩述甫加入文学社,作为副社长的郭荣荣当众给过他不少冷脸。新社员写的稿子里,她不止一次地挑出韩述的作品,念着念着,然后感叹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庄娴曾经偷偷问过郭荣荣,为什么特别不喜欢韩述。郭荣荣答道:“我最讨厌他这样自以为白马王子的纨绔子弟,如果没有一个好家世和好皮相,他什么也不是。”她常常在庄娴面前毫不留情地嘲弄那些在韩述面前“故作娇羞”、“毫无尊严”的“狂蜂浪蝶”,每当她们自以为成功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她更是兴高采烈的大肆讥讽。
  “就算真有王子,也不是每一个普通女孩都可以成为灰姑娘的,灰姑娘是什么,灰姑娘就是除了有个后妈这件事之外,其它统统圆满的女人。”这是郭荣荣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每当庄娴听到这句话,总觉得特别地窘迫,她好像可以感觉到郭荣荣的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是啊,郭荣荣怎么可能看不出庄娴那点小心思。庄娴自以为藏得很深,其实那些少女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呢。有关韩述的传闻,她听得那么入神,有时竟然不知不觉就满脸通红;当韩述从她身畔十米范围内出现的时候,她的紧张和兴奋是那么明显。她长得不错,可韩述身边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漂亮,不消郭荣荣点破,庄娴也知道自己是痴人做梦。
  可郭荣荣不放过她,一个院的学生,见面的机会不少,每当她们出现在某个有韩述的场合,庄娴已经够手足无措了,郭荣荣还要拼命用手肘顶她,憋着笑挤眉弄眼地暗示。
  郭荣荣还会心照不宣屡屡带回关于韩述的传闻――他是大法官的儿子;他父亲的相片被挂在历届优秀校友的荣誉展廊里;听说系主任跟他家关系密切;他的羽毛球打得很好;他和队友代表学校在某大学生辩论赛中得了名次;他是某某教授眼里唯一的关门弟子……尽管庄娴不关心这些,她看到的只是韩述似笑非笑的眼睛,羽毛球比赛候场时的偶见的沉默走神,还有欢快时总传达不到眼底的笑意,可是她还是一次次在郭荣荣绘声绘色的叙述中原形毕露地面红耳赤。
  有一次,文学社组织全体社员郊外踏青烧烤,郭荣荣非拽着庄娴这个编外人员参加,从头到尾,庄娴都躲在人最少的角落里给大家烤东西吃,任凭郭荣荣什么鼓动她上去跟韩述打个招呼也缩着纹丝不动。原以为这样可以躲过,可韩述偏偏凑过来不计前嫌地跟郭荣荣打招呼。
  他走过来站定在她们面前那一刻,庄娴就成了一个人形的红番茄,郭荣荣和他说着话,她绞着手指,一门心思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郭荣荣,你同学会不会是不舒服?”韩述打完招呼竟然也不急着走开。
  郭荣荣大声地笑了起来,不由分说抓着庄娴的手,对韩述说道:“对了,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庄娴,她可是你……”
  那一刻,庄娴觉得自己会因紧张窒息而死去,真的,被他知道了,她也不想活了。
  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另一只先前还烤着鸡翅膀的手突然伸到她和韩述面前。
  “我……我……我的翅……翅膀,给……给你……吃……”
  很久之后,庄娴都没能从自己那时的“疯狂”举动中释怀,她手中的铁叉上还冒着热油的鸡翅膀险先捅到韩述的脸上,幸亏他闪避及时才逃过一劫,一旁的郭荣荣早就笑弯了腰……她当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说了什么,活该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郭荣荣笑毕,大概也知道了玩笑的底线,接着之前的话头继续为韩述引荐,“我刚才还没说完呢,她可你的……师姐啊。”
  韩述一边笑,一边擦拭着刚才溅在自己衣服上的烧烤油,然后竟然也再自然不过地接过了庄娴手里的烧烤叉,嘻嘻一笑,“给我烤的吗,谢谢庄娴师姐……你的翅膀味道还不错。”
  韩述不知道,就连郭荣荣也不知道,那一次他接过烧烤叉时留在庄娴指尖的温度,她很久之后都还触动着她。
  这件事后,脾气就跟面团似的庄娴也跟郭荣荣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她暗恼郭荣荣玩笑开得过了火。换作以往,受不得冷清的郭荣荣早就换着法子逗庄娴笑起来,可这一次,竟也似较着劲似的,两个好朋友冷战了不少日子,郭荣荣才主动软下来开口邀庄娴陪她去学校的交谊舞会。
  此时庄娴已然消气,她就郭荣荣这么一个好友,冷战起来也怪孤单的,对方给了个台阶,再傻也知道顺势下来,换套裙子,就跟着郭荣荣去了舞会。
  黑黝黝挤满人的舞厅,庄娴和郭荣荣刚坐定下来,就留意到了舞池的中心,衣冠楚楚的韩述环抱着民商法学院的一个漂亮女孩在一支快三的曲子里如蝴蝶穿梭般满场起舞,金童玉女,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女的我认识,外号‘公共汽车’……”极低的可见度里,庄娴看到了郭荣荣勾起一边嘴角,她也没心去听,一心一意地随着他们的舞步。他们跳得真好看,庄娴想。
  她甚至没有嫉妒,当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是光环里他身畔那个人,心中便只剩了心悦诚服的欣赏。
  韩述和他的舞伴在舞步中游走,跳着跳着就转到了庄娴身边,庄娴怔怔地,也不知道是谁暗地里使了把劲,将她一推,她毫无防备,就这么跌跌撞撞得扑了过去,正撞上了韩述的舞伴,那女孩子停下来,惊叫了一声。
  庄娴绕着舌头吞吞吐吐地道歉,可嘴巴不听使唤,身边吵吵嚷嚷地,都成了模糊的一团,听不清辩不明。然而,韩述松开他的舞伴,扶直了庄娴,竟然就着她的手,在未完的曲子中领着她跳了下去。
  在宿舍的卫生间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庄娴曾不止一次偷偷哼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小调,张开手,与虚空中的另一半共舞,可是她以为那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梦。
  忘了那一夜是怎么结束的,庄娴躺回了她的架子床,可是心还在舞池里,被他牵引着跳一曲圆舞,转啊,转啊,梦也在旋转中无边无际。
  还是郭荣荣浇醒了庄娴的梦,她说:“韩述这个人,就是太轻佻,你别走火入魔,想我的话,城堡里只有一个王子,想做灰姑娘的人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庄娴心里想,她不要过桥,有过那个共舞的梦,也就足够了。
  谁知道,一切才刚是开始。
  尽管郭荣荣一再点醒庄娴不要做灰姑娘的梦,可是如果有一天,王子提着一双正合码数的水晶鞋施施然走过来,你要不要穿?
  很快,韩述的找庄娴的电话在宿舍里时常响起,他的身影也不时出现在她楼下。别人都在风传韩述看上了法学院的“木头美人”。郭荣荣有时也一个人愣愣地自言自语:“可能吗?”
  庄娴不管可不可能,他是她的光源,她是无悔扑火的蛾,于是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去赴一场场如梦之约,她照例是不善言辞,紧张起来浑浑噩噩,与他挥别后常想不起相处时的细节,而韩述注视她的眼神竟似比她更专注。
  “我……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傻?”庄娴怕这个梦醒得太早,唯恐自己的乏味让他打了退堂鼓。
  可韩述却一再重复强调她的好,一遍一遍,语气郑重,仿佛要让她记住。你怎么可能傻,我可不会跟傻瓜考上同一个大学;你怎么可能比别人差,难道你从来不照镜子吗?他的话犹如催眠,说得多了,庄娴竟也慢慢让自己相信了一点,每天早上照他说的对着镜子念,我很好,我很好……人前人后,居然自信了不少。
  “可是我很无趣,你跟我在一起会不会很烦?”这是庄娴最后一个疑虑。跟她以往对韩述的感性认识完全不同,韩述很少带着她去玩去闹,两人相处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很安静,也不介意庄娴话少。一块自习的间隙,庄娴偶然抬起头,会发现身边的韩述支着下巴怔怔地看她,碰上她的视线,眼睛却回避。
  韩述总说:“你这样就好。”下一句话却开始嬉皮笑脸,“有没有人说过,你不说话的时候沉静如海?”
  当然没人这么说过。庄娴在他孩子似的贫嘴中,幸福如火中烧,这幸福让她暂时忘却了别人注视的眼神,也忘却的好友的冷脸规劝。
  郭荣荣说,你就傻吧,他有这么好?没后悔药吃的时候,哭都来不及。
  可是后悔药不都是事后才吃的吗?她要的是现在。
  韩述大二的那个情人节晚上,庄娴鼓起勇气送了他一条羊毛的围巾,围巾是寒假里她缠着让妈妈教会的,手工拙劣,却是他喜爱的大红色。庄娴害怕郭荣荣笑话,一直把围巾藏着掖着,直到那天晚上才偷偷拿出来。
  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庄娴去到韩述的宿舍,等他慢慢收拾好自己,他这样一个急性子,打理自己的仪表居然能耐心地一丝不苟。眼看宿舍四下无人,庄娴羞涩地把那条围巾手忙脚乱地系到韩述脖子上。
  “你喜欢吗?”庄娴低声问。
  韩述没有马上说话,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局促地低着头,特意修饰过披泻下来的长发搔得脸有些痒,心里却像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爬。
  等待他反应的瞬间,在庄娴看来无比漫长,她慌慌张张地别开脸四处打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可视线却扫到了他整洁的书桌上,随意丢放着的一双褐色手套。
  庄娴顿时就懵了。这手套她怎么能不认识,那手背处的花纹是她亲眼看着拆了又拆,一针一针地织出来的。
  手套出自郭荣荣的手,上个学期的期末,考前紧张的复习时间,庄娴就看到郭荣荣经常缩在床上织着这双手套,郭荣荣也是生手,偏又生性好强,看不得一丝瑕疵,反复地拆了再织,虎口都被毛衣针磨起了泡。庄娴在一旁看着,也就是那时生起了要给韩述也织点什么的念头,又不好意思开口让郭荣荣教她,这才拖到了寒假才动工。
  庄娴也曾问过郭荣荣是织给谁的,郭荣荣当时淡淡地说,“爱给谁给谁呗”。那时她们小姐妹俩之间不知怎么地已没有当初的无话不说,庄娴也不好意思追问,她想过这样的东西一定是送给最重要的人,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郭荣荣嘴里最不以为然的“轻佻的纨绔子弟”。
  韩述也注意到庄娴看着手套发呆,拣起那双手套,不由分说就往庄娴手上套。庄娴的眼睛一红,手微微往回撤了撤,韩述的手却抓的很紧。
  “你喜欢吗?”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倒反过来问她同样的一句话。
  “不……不……我是说,我喜欢,可……可是,别人……”庄娴心里乱得很,很久不在韩述面前出现的口吃又回来了。
  韩述不让她的手往回躲,抓住了,只一声声追问,“那些你别管,我就问你喜欢吗,你不喜欢吗?说啊,说话啊!”
  鬼使神差的,庄娴眼角留下了一行泪水。她不是一个好的朋友,郭荣荣那些个打着电筒织手套的情景在眼前浮现,当时她竟从来没有留心细想过……可是即使她知情又能如何,此刻比愧疚更强烈的是手心的温暖。
  她低着头回应韩述的追问。
  “喜欢。”
  她可以感觉韩述的手徘徊在她的发间,连声音都是没有听过的迟疑和温存。
  “你再说一次。”
  庄娴做梦一般呢喃,“我真的喜欢。”
  那个情人节的晚上,韩述抚摸着庄娴的长发,第一次吻了她。
  也是从这时开始,庄娴仿佛看到心中的城堡大门真的朝她打开。她真的成了韩述的女朋友。
  ……
  韩述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他爱热闹,却找了个不善言辞的沉闷女友;他说他就喜欢庄娴的安静,然而她柔顺如绵羊在他身畔,他眼里常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没有在庄娴的旁敲侧击中承认过她是他从小到大最最亲近的女孩,却在无意中透露,那个情人节,是他第一次吻女孩子的嘴;他是庄娴见过最阳光的男孩,可总有那么一些时候,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明明就在庄娴身边,可庄娴还是觉得太不真实;他不笑的时候眉梢眼角仿若桃花荡漾,笑的时候反倒淡了……幸而她对想不通的事情喜欢抛之脑后,很少追问,很少探究,这是她让自己安享快乐的一种方式。
  关于这段感情,别人预言的闪电分手和韩述的热情退却移情别恋,这些都没有成为现实,很难相信韩述和庄娴就这么相安无事相恋了一两个年头,然而这就是铁打一般的事实。
  在那段幸福的时光里,唯一让庄娴遗憾的是她和郭荣荣友情的中止。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然是郭荣荣暗恋韩述一事不知怎么传出去之后,韩述在别人询问为什么看不上法学系大才女时,戏谑的一句话。
  “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还未流到腮。”
  郭荣荣什么都好,人长得也不赖,偏偏脸长得稍长,嘴上虽不说,心里也颇为遗憾。韩述这引经据典的调侃一传开,郭荣荣捂在被子里痛哭了整晚,次日就想尽了所有办法搬离了庄娴所在的宿舍,走出那扇门时,庄娴也知道她们也许再也不是朋友。她甚至没有办法开口去解释和规劝,每一种说法都像是胜利者的宣言。
  对此,庄娴难免也对韩述颇有埋怨。韩述说,他早看不惯郭荣荣的自以为是和对庄娴的欺负,这回是故意让她下不了台,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庄娴虽遗憾,然后当时身处热恋中的她,又能怎么办呢?
  好在郭荣荣也不是好欺负的主,没过多久,就在文学社刊物这块自留地里不指名道姓对韩述口之笔伐。她文章写得好,笔锋犀利,一时间,谁不知道《就怕流氓有文化》和《论登徒子的肤浅恋爱》中那个贪图表象,不重内涵的纨绔子弟正是韩公子。一轮宣泄后,郭荣荣估计也好受了不少,从此更是挺胸抬头做人,对韩述那一对再不理会。
  韩述大三那年长假,庄娴跟他一块到三亚旅行,同行的还有他的两个发小。这次旅行对庄娴来说意义非凡,这是韩述第一次把她带到了他的好朋友面前,这未尝不意味着对她的进一步认可。庄娴竭力让自己不在他朋友面前丢脸,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到了没有,可是他的两个朋友嘴上虽没说,一路上却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打量过她很多回。这样的异样目光和他们四下心照不宣的目光交流连并不敏感的庄娴都留意到了,可韩述仿佛毫不在乎,一路兴致高昂。
  在三亚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跑到住处附近的沙滩大排档吃海鲜。庄娴中途去洗手间,找不到路,不好意思地回头来打听,远远地看到那个叫方志和的男孩子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韩述。韩述接过,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就顺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在海角天涯绮丽的落日余晖中,韩述说“今天高兴”,拉着周亮跟方志和喝了不少的酒。嬉闹间,周亮作势嚷着要灌庄娴一杯,韩述冷着脸拦了下来,还没等到对方发话,自己就闷声不吭地连喝了三杯。周亮和方志和面面相觑,再没有闹下去。
  之后,韩述醉了,俯身在一侧的沙滩上吐得一塌糊涂。庄娴赶紧和另外两个男孩子一道半扶半抬地把他送回了房间。安顿完毕,周亮和方志和都借口要到海滩夜游,把庄娴和韩述单独留在了房间里。
  由于是黄金周期间,旅游业火爆的景区住宿紧张,大小酒店人满为患。最后方志和找到的这间小宾馆并不理想,几个人中,最挑剔的莫过于韩述,可他出奇地也没有计较。
  庄娴陪着沉睡中的韩述在房间里静静坐了很久,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点,陌生的朋友,连带这身边熟悉的人也开始陌生。
  他为什么高兴,他真的高兴吗?庄娴像是忽然发现,他高兴的时候心里想什么,难过的时候心里想什么,自己竟然浑然都不知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模模糊糊地躺在他身边睡着的。一直到半夜,韩述翻身的动静惊醒了她。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一扇朝海的窗敞开着,咸而潮湿的海风跟月光一道飘了进来。庄娴知道他醒了,可是谁也没有说话,渐渐地,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在混乱和黑暗中,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该发生的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从头到尾,韩述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庄娴在紧张和甜蜜的无声伴奏中迎来了她第一次的疼痛,尽管没有她幻想中那么神奇和美妙,可她爱着身边这个男孩,这承受显得如此圆满。她先前的一丝疑虑在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满足中渐行渐远。
  三亚的气候湿热,庄娴在激情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身是汗,虽然眼皮越来越沉,可是仍禁不住想要起来冲洗一番。韩述的呼吸变得安详而悠长,她猜他也许累了,又陷入了梦境,于是起身的动作自然小心翼翼。
  可是她身躯微微一动,顿时觉得头皮一疼,才发觉发梢不知被压在了哪里,这时韩述的身体很快便贴了过来,紧紧抱着,像个孩子似的,头和脸都埋在了她微微弓起的背上。
  这个出奇亲密而依赖的姿势让庄娴心中即甜蜜又好笑。
  “你……”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嘘……”韩述打断了她。
  她一度以为他会有下一步的动作,然而他没有,就这么静静地,紧紧地拥着她,贴着她,夜很静,这样的依偎让人坠入天长地久之中。
  庄娴不敢动,可长久地保持这个姿势,开始觉得腰和脖子都酸疼。她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然而就在半醒半梦之间,她听到了隐约的哭泣声。
  起初咋一个激灵,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由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才意识到压低的哭泣声,竟然像是从始至终拥着她的韩述。
  热闹活泼的韩述,在静谧的黑暗中,像个迷路的孩子一般拥着她哭泣。
  “你骗我……”
  这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个晚上,这是庄娴所记得的,韩述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次日,在方志和与周亮暧昧的笑容中,韩述恢复如常,对于那一晚的异样,在庄娴面前他也再没有提起。
  他嘴里反复呢喃的一句话,还有濡湿了她背部的眼泪,成了一个让庄娴震惊却费解的梦。那是她从不了解的韩述,又或者她从来没有了解过韩述。
  回到学校之后,不久,已经大四的庄娴投入了找工作的洪流。忙起来的时候,见韩述的时间就少了,韩述竟也没有太主动地找她,谁也想不明白,持续而稳定的爱恋,怎么会在最亲密最激烈的交汇后渐渐冷却了呢?
  庄娴习惯性地不往深处想,她只是发现了一个更显而易见的事实,最初的时候,她一天见不到韩述就心慌得厉害,后来慢慢习惯了,这个间隔期变成了三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从什么时候开始,由韩述而变得自信了不少的庄娴发现,即使没有韩述的陪伴,其实天还是一样的蓝。
  庄娴成绩并不拔尖,她不像郭荣荣一样轻易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找工作也不算太顺利,最后,在邻省的一个中小型城市里的法院谋到了一份书记员的差事。离开学校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等待一件事,她知道,自己在等韩述开口说分开。
  可是韩述没有。
  直到韩述提出送她去火车站,他说的仍然是:“其实你没有必要去外地,你留下来,我爸爸出面……还是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的……”
  庄娴摇了摇头。
  分手的建议是毕业近一年之后,庄娴在一封电子邮件中提出来的。韩述在恢复中写了三个字:“好,珍重。”
  工作两年后,庄娴嫁给了工作单位里的一个同事。那男人很普通,也很体贴,庄娴也变得越来越开朗外向。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幸福,可这幸福却是脚踏实地的,而不是漫步在云端。
  韩述也考上了本院的研究生。关于后来的他,想不到还是在郭荣荣一点一滴的描绘中浮现在异地平静生活的庄娴心中――已经决裂多年的郭荣荣以老同学的身份参加了庄娴的婚礼,时过境迁,重归于好,两人的友谊虽不再如从前亲密,但经历了一段谁也没有得到的争夺,毕竟是重拾了一份情意。庄娴也开始明白,有些东西,淡一点,才能久一点。
  郭荣荣提到韩述时仍旧充满不屑和敌意,然而她就在这不屑和敌意中乐此不疲地讨伐着他,他做课题时走的后门,后来的女朋友长得怎么别扭,找工作时怎么靠的家庭关系……庄娴听着,有时觉得忍俊不禁,这个郭荣荣,这个韩述啊……
  其实他们都没怎么变,也许变的只是她。当她平静微笑地回想他们的时候,也许那些过去,才真的过去了。
  她是一个“木头美人”,唤醒她的激烈雨滴是韩述,可如春风般呵护她开出花朵的是将要陪伴她一生的那个平凡的男人,虽然,那花朵也是平凡无奇的,可这才是触手可及的生活,再不会听到平静夜里压抑至无声的哭泣。
  再见到韩述时,是在一个本系统内部的交流会上,那时庄娴已经是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她和韩述的相逢意外而略带惊喜,一如老友,彼此夸张地相互吹捧。两人都感叹,到底是恋过一场的两人,隔得也不是天各一方,怎么就能那么多年没见着。也就是这次重逢,让庄娴居然觉得眼前的韩述比曾经的任何一个时刻要显得更真实和可爱。
  韩述还是开着玩笑:“有件事我应该找你算账,说真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家老头子未必有多赞成,可是听说分了手,他也不信我解释,非说我始乱终弃,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揍了一顿。你见过活那么大年纪还被老头子揍的倒霉家伙吗,那就是我。说起来,明明是你对我始乱终弃。”
  庄娴笑了好久,最后,仍是没有按奈住多年以来的好奇,多嘴问了一句。“你介意告诉我,那个人骗了你什么吗?”那曾经是她心头的一颗刺,现在只是一个女人的八卦。
  韩述起初还笑着,渐渐地那笑也挂不住了。
  “你还记着啊。”他有些尴尬。
  “当然,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记得。”庄娴笑道。
  韩述用手背搓了搓面颊。
  “……有个人对我说过,很多事情,只要不去想,就是忘记了。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
  庄娴还是没有告诉韩述,也许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许多年前在三亚的第二个早晨,她鬼使神差地去犯了韩述丢弃东西的那个垃圾桶。不知是她幸运还是清洁工懒惰,那东西居然还在。
  那是一个退回来的包裹,上面的地址,来自于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所在。
  “我还是不明白,他都没有主动提出,你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许多当年的隐情,很多年后,会被时间冲洗得毫无秘密可言。后来已经是一名成功律师的郭荣荣也对庄娴提出了一个疑问。郭荣荣和韩述在一个城市里,她单身,仍然憎恶韩述,工作中只要有接触,处处跟他作对。
  庄娴说,“我想起了你对我说过的灰姑娘理论。你错了,我想我还是穿上了水晶鞋,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王子的城堡里,灯已经被先前经过的那个人熄灭了,里面黑洞洞的。我害怕。”

  第十章 谁难受谁知道
  韩述从父母家里出来,等红绿灯的时候接到了方志和的电话,说是明天就元旦了,外面热闹得很,问韩述要不要一起出来坐坐。韩述最近都懒于交际,可是此时心中委实烦闷,方志和又是他从小到大最铁的哥们之一,心想,与其回到自己的住所,对着不会说话的窗帘和墙壁心慌,还不如找个人多的地方喝一杯。于是当即答应,掉转车头上了高架桥,直奔方志和所在的夜店。
  他起初以为方志和会跟一大票鸡朋狗友一块等着他,人到了之后才发现方志和也是孤零零的一人坐在吧台上,面前已经有喝尽的空瓶,看见韩述,连忙招手。
  韩述心理顿时平衡了一些,他还以为今晚就他孤魂野鬼呢,原来彼此彼此。坐到方志和身边就笑道:“我算够意思吧,特意从百忙之中赶来陪你小子。”
  方志和含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也没说什么,把自己跟前的一杯酒往韩述手边一推,“那我可要感激不尽了啊。我说你最近都忙什么啊,去市院报到了?要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错,可再忙也不会忙到把女朋友给丢了吧,我可是听说你那个超级女博士又给你掰了……”
  这年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韩述也不意外,抿了口酒就说道:“人各有志,缘分这东西还真不能强求。”
  “这回你们家老头子照旧没少收拾你吧,看你没精打采地,我说你情路也够坎坷地啊。”方志和调侃道。
  韩述嗤笑一声,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急什么,我享受过程美。在你面前也不怕明说,我要找女人还不容易,要什么样的没有?”他说着,视线对上几米开外的两个娇娆女郎,对她们透过来的包含兴趣的热辣眼神,略举杯示意,并报以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
  方志和一手搭上韩述的肩头,笑道:“据说大多数连环杀手在选择受害者时都会有喜好的固定类型,头发、身高、肤色、年龄段……不符合这些特定条件的,送上门也不杀……”
  “少来。”韩述抖落好友的手,“别拿你那套变态的理论套在我身上。”
  方志和在大学里执教心理学,他笑道:“我最近奉旨在系里开了一门叫做‘大学生性心理健康讲座’的公共选修课,不开课之前都不知道我们国家的青少年性启蒙知识贫乏落后到什么程度……对了,我的课程还挺受欢迎的,跟我上社会心理学的时候没发比,有空你过来捧捧场?说不定小有收获。”
  韩述大笑,“那你有没有向你的学生传授打开你青少年时期纯洁心理大门的性启蒙钥匙是什么?你这家伙蔫着坏,别忘了高中时你书包里没少夹带‘启蒙教材’,我跟周亮都是受你荼毒的……”
  “你可别扯上周亮,人家孩子都会叫爸爸了,根正苗红,日子不知道多滋润,我俩都不能跟他比。尤其是你,眼里春情荡漾,脸上却一脸晦气,日子是越活越回头了。兄弟我不才,也是个小小的专业人士,经我指点迷津走上幸福新生的迷途羔羊不在少数,趁现在说说,或许能给你点意见。”方志和说完,好整以暇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韩述不以为然,“你那套留着骗未成年少女用吧。”
  方志和嘿嘿一笑:“未成年少女也不一定好忽悠。别人年少无知的时候尚且搞不定,时过境迁就更棘手了,就像有的人,大鱼大肉也不是没有,可偏偏去啃同一块骨头,十几年都未必啃得下来,干着急,干着急!”
  他说到最后两句“干着急”的时候,已变做自编的小调在嘴里哼哼着。
  韩述装糊涂,“骂谁呢,狗才啃骨头。”可人却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些许不自在,他撇开脸去,避开方志和的眼睛,假装看舞台上的表演,那乐队歇斯底里地也不知道嘶吼着什么,听得人心烦意乱。他“啧”了一声,招呼服务生再上了一瓶酒。
  方志和玩着杯垫,自言自语般说道:“这也没别人,你死撑什么,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藏着掖着,是怕承认也有你韩述吃瘪的时候还是怎么。有些事,说是隐私,做兄弟做朋友的也不该多嘴,这些年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从心理学上说,逃避也可以说是人自我保护的一种应激机制。可是你不承认有那道坎,你就总也跨不过去!明眼人都看着呢,你想着谁,吃力不讨好……”
  他也没点明那个“谁”是谁,可韩述还是有了反应,回过头的时候就已经变了脸,恼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想着她?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韩述倒不是真的跟方志和生气,也就脸上一时间抹不开,嚷了两句又定了下来,咬咬牙接着解释,“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不是想着她,我那是……我那是可怜她,也觉得对不起她……如果不是我,她一定过得比现在好,至少不会孤零零地带着个孩子艰难讨生活。”
  “哦……”方志和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你是可怜别人,要我说,她那孩子是你的吗?”
  韩述脸色一白,继而说道:“那孩子也不是她的,我查过了,孤儿院收养的,挂在她一个什么亲戚名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父母家人都跟她断绝关系了,要不是有个孩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日子更不是人过的。”韩述说着,想起先前谢望年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更是黯然。
  “都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按你说的,你可怜她,补偿她,心理上应该有一种满足感和宽慰感啊,可我怎么没在你身上发现,反而觉得你整日丢了魂似的?”
  韩述一时词穷,想了半天才颓然承认:“她不肯接受。把话都说死了,就是不希望再看到我。”说出这些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手中还有酒杯。
  方志和轻描淡写地接着话茬往下说:“那你就顺着别人的意思不就行了,她既然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该消停了。借债的人都不计较,你一个欠钱的整天哭着喊着要还,这是哪门子道理。”
  韩述双手支在吧台上,捂着自己大半张脸,“可我希望她过得好一点,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怪难受地。”
  “那你不去看她不就行了,眼不见为净。怎么,忍不住?你说她可怜,我看你比较可怜。”
  方志和说完这话,连韩述都有些惊讶,这么多年朋友,大家也是知根知底的人,所以他才试着吐露一些缠绕他心中多年的阴霾和苦闷,这些话他连亲姐姐韩琳也没有说过,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小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如此尖刻,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应对。
  方志和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问题,说到下一句的时候语气缓和了不少,“韩述,你就没想过,她根本不需要你的歉意和补偿。”
  韩述当然想过,当更让他觉得异样的不是这个,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方志和,口气中存有疑虑,“你的心理学研究范围未免也太广了,好像你很了解她?”
  “了不了解我不敢说,她在‘里面’那几年,我申请探望过她很多次,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后来我就想,我的探望对她而言真的有意义吗……”
  “你探望过她‘很多次’?”韩述听到这里再也没忍住,打断了方志和的话,有些不敢置信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只拜托过你一次!”
  “没错,后来几次是我自己要去的。”方志和慢悠悠地说。
  韩述冷笑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去看她?你犯得着吗?”
  “要说关系,你不会忘了,她也算是我的同学。或者,你认为你做了什么事情才意味着你跟她关系变得比别人更为密切肩头被愤怒的韩述用力一推,人晃了一下,倒没有从椅子上掉下来,酒杯却落地,幸而在喧杂的环境中,并未引来更多人的注意。
  韩述松开手,自己也好像惊呆了。怔怔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看你喝多了。”他恨恨对方志和说。原本,不,就在上一秒,他还想着痛揍眼前那张带着无框眼镜的脸,可是他毕竟不是个粗暴而无所顾忌的人,最重要的是,方志和的话虽然难听,却见鬼的一点也没错。
  “你申请探视她,居然瞒着我?”韩述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难以下咽到极致。
  方志和低头整理自己的衣领,问道:“我有对你宣告的义务吗?”
  韩述冷冷地看着方志和,“这不是朋友应该做的事。”
  “你害怕面对她,所以当年连听到她的消息都不敢,别人就该跟你一样忘了她?现在你想要补偿她,那别人同样得自动退让?”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述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
  方志和面露讥诮之意,补了一句,“你心底把她看成是你的?可她是你的吗?”
  “你胡说!”
  “那你现在脸上写着的难道不是嫉妒吗?”
  “我没有!”韩述忍无可忍,怒而拔高了声音,身旁谈笑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了过来,包括先前对他示好的漂亮女孩。这样子真失态,可韩述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他一直是个要强要面子的人,作为他的朋友,无论是小方、周亮还是别的人,多数时候都心照不宣地退一步。可方志和今天的步步紧逼,竟然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愤怒也更多地来自于拼命招架的狼狈。
  “你没有?”就连方志和眼镜上折射的光线,都仿佛流露着嘲弄。
  “我没有……“韩述的声音低了下来,双手交握,他沉默了一会才试着心平气和地说道:“小方,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我对她的感觉很复杂,混杂了很多过去的东西在里面,对,你可能也知道上学的时候我对她好像有点那个意思,可现在已经过了那么久,什么都变了,我心里想的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觉得我错了,我想补偿她,这样也许我才能好受一些,这些年我收够了。可是她不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懂吗?”
  “哈哈,你自己不懂,问我懂吗?有些事情你可以想得很复杂,其实一丝一缕理清,其实再简单不过。你蠢吗?当然不,换做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你比谁都明白。你就是自欺欺人兼死鸭子嘴硬。”
  “我不跟你争这个,太可笑了。”
  “那我挑明跟你说吧。韩述,你觉得我怎么样?”
  方志和话题转变地如此诡异,韩述一时间感到莫名其妙,没好气地说,“你?人模狗样的吧。”
  “说实话,我也算受过良好教育,家庭和谐,工作稳定,收入良好,身体健康,五官端正,无不良嗜好。假如,我说假如啊,谢桔年真跟我有什么,那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属。你又发什么狠,动哪门子的气。你应该放心。”
  “你跟她?笑话!”韩述做出不屑和好笑的样子,可语调都变了。
  “你不肯放?很好,又回到了我们先前的假设,你心里就认为她是你的。你要补偿,不过是让她过得好,这种好的生活的给予者,非你韩述不可?”
  这论调竟然的熟悉,桔年似乎也说过:“难道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给?”
  韩述顿时觉得一阵胸闷气短,他不愿往下想,又或者他想得通,接受不了。他可以在谢桔年生活中充当一个旁观者或路人甲?不不不,如果是这样,韩述宁可她恨他。
  可这又是什么心理?韩述讨厌心理学!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我不想跟一个喝醉的人讨论没有意义的事。”
  “你会觉得有意义的。”方志和半伏在吧台上说。
  韩述讥诮地耸耸肩,走出几步又转头,指着方志和说:“你别骚扰她!”
  “韩述,你以什么身份警告我?”
  “用不着你管。”
  方志和取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雾气,说:“谁难受谁知道!”
  韩述冷冷拍下自己那份酒钱,头也不回地离去。
  四下漆黑,他摸索着出去查看,才发现一年的最后一天晚上,竟然停电了。
  元旦时分,还是寒气刺骨,韩述也管不了这些,在电热水器罢工的花洒下没头没脑地一阵猛淋,身子在抖,可心里的火浇不灭。小方不是多嘴的人,十多年来,不管他知不知情,都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今天究竟是什么意思。
  十二点到来的时分,远处响起焰火的轰鸣,韩述原想在这一时刻过得热闹些,没想到到头来落得更加寂寥。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借着半截蜡烛,看着里面的另一个自己。
  “谁难受谁知道。”这更像是方志和的一句咒语。
  韩述摇摇头,甩去头发上的水滴,用手一下一下擦拭着玻璃上的雾气。他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一遍遍重复。
  “我很好,我很好……你看到了吗。”

  第十一章 往事不要再提
  台园路小学的迎春晚会安排在晚上,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着淅沥小雨,刚傍晚时分,天就早早地黑了,走在略显泥泞的道路上,风吹过来,感觉比天气预报播报的最低温度更冷一些。桔年和非明撑着一把大伞往公车站赶,走得举步维艰。
  在桔年的好说歹说下,非明总算答应暂不换上跳舞的衣服鞋子,以免弄脏行头。为了这场演出,她兴奋紧张得昨晚整晚都无法入睡,可一出门,糟糕的天气和路况让她沉浸在童话歌舞里的心感受到了一丝沮丧,冷风一吹,直嚷着头痛。
  “姑姑,我就知道只撑一把伞是不行的。”非明嘴里喷着白气抱怨道。
  桔年抿嘴笑了笑,也不去点破,明明就是她嫌另一把伞又旧又丑,只是悄悄地将伞柄更往非明那边挪了挪,安慰道:“就快到公车站了。”
  天气糟糕,愿意步行的人更少,刚过去的公车无不满满,孩子心里装了演出这眼前最重要的事,自然心急焦躁。她眼睁睁看着接连不断的私家车从眼前疾驰而去,情不自禁地喃喃:“韩述叔叔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明明告诉过他今晚上演出的。”
  非明说完了这句话,偷偷地看了姑姑一眼。桔年正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伞上的水珠,神游一般,仿佛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非明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悻悻地伸长脖子候着下一班车的到来。
  过了好一会,非明都快忘了这个话题,才听到姑姑慢悠悠地问了句:“哦,那他怎么说?”
  非明翻了个白眼,心里想,姑姑的反应也够慢的,说起这个,她有了些精神,“我上个星期就给韩述叔叔打过电话,他真奇怪,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就问姑姑你知不知道我叫他来。”
  “这样啊。”桔年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让孩子感到满意,非明故作老成地分析道:“姑姑,是不是你不让韩述叔叔来,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害怕你。”
  桔年笑了起来,“怎么会,你韩述叔叔如果不来,是因为他有别的事要忙啊。”
  “可是演出是在晚上,他不用上班啊。”
  “傻瓜,大人除了上班之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为什么你不上班的时候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桔年语塞,她发现自己已经辩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了。
  好不容易到了小学的礼堂,非明不死心,尤在四处张望,她心底里还期待着韩述叔叔从某个角落突然冒出来,笑嘻嘻地给她个“惊喜”。
  过不了多久,非明就将是舞台上众人瞩目的白雪公主,她多希望能有多一些自己喜爱的人分享那时刻的光彩,尤其是韩述叔叔,如果他来了,许多嘲笑她是孤儿的同学都会发现,在舞台下会有一个又帅人又好的“家长”只为她谢非明欢呼鼓掌,而不是只有姑姑静静陪伴着。
  姑姑也不是不好。非明未尝不知道姑姑才是真正照顾自己的人,可是姑姑总是太过冷清,而非明又太害怕这种冷清。她渴望的是放学后等待自己的一张热闹的餐桌,还有快乐或沮丧时分的一个温热的怀抱,可是这些她都没有。她所能记得只有午夜时分偶尔转醒,老房子无边的沉静,和桔年姑姑枯坐时寂寥的侧脸。
  非明还没有长大到足以读懂那些情绪,但是她嗅得到藏在平淡如水的日子后头哀伤的味道,那不是她梦想中家的味道。
  韩述叔叔没有出现。非明略带失望地抱着她的裙子和舞鞋跑进设在礼堂二楼的化妆间,桔年则找了个位置坐下,独自等待。
  演出即将开始,已换上洁白纱裙,妆扮得如同甜心公主一般的非明忽然紧张又雀跃地回到桔年的身边。
  “脸怎么那么红?”透过粉底,桔年都可是察觉到非明异样潮红的脸蛋,同样掩饰不住的,还有眼睛里的惊喜。
  非明把手中的一个纸袋往桔年怀里一塞,神秘兮兮地小声对桔年说:“姑姑,刚才老师把这个给我,说是一个阿姨给我送来的,是你买给我的吗?”
  桔年轻轻打开相当精致考究的纸袋,里面是个漂亮的小盒子,打开来才发现盒子里竟然装得满满地都是各式各样漂亮的小发卡,五颜六色的装饰和晶莹的水钻耀花了眼。
  “是你买给我的吗?”非明还在旁一个劲的追问,但她心中也许知道这个答案是否定的。“难道,是韩述叔叔?”
  孩子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惊奇,微微带着颤音,而桔年的指尖发凉,心中某个角落却也在微微地抖。不会是韩述,韩述虽然能够负担也愿意送孩子礼物,但他不会特意去买这么些小女生情致的玩意,也未必知道这些东西正是非明目前的心头所好。答案不言而喻。
  “不对,不是韩述叔叔,老师跟我说是个阿姨……究竟是哪个阿姨,她为什么不亲手交给我呢?”
  桔年怎么能告诉非明,这些发卡来自于她一直心心念念却从未相识的人,而那个人为了一段过去,一个誓言……又或者是为了另一个家庭和已然安定的生活,将永远给不了非明想要的东西。
  陈洁洁当然认出了非明,这是她年少荒唐岁月里如今唯一留下的血证。那一次的擦肩而过,她会流泪吗,她会后悔吗,她会因为这个融合了她和巫雨血脉的生命而想起逝去的容颜辗转反侧吗?桔年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陈洁洁或许想要给孩子补偿,却不可能与非明相认。而她能给的补偿,也不过是这一盒子漂亮却无用的点缀品。
  桔年想,不怪她。不过是一段过去,有人想记得,有人要忘记,仅此而已。
  “会不会是别人送错了。”非明猜到最后,反而为这不太可能的幸运而感到惶恐。
  桔年笑了起来,从发卡堆里挑出一个,别在非明的头发上。
  “喜欢吗?”她问。
  非明红着眼睛一个劲地点头。
  桔年不禁也有些难过,她把非明带在身边那么多年,可是给孩子的东西却那么少。
  “喜欢就好,你看,发卡带在你头上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是送错了。说不定这是圣诞老人送给白雪公主的迟到礼物呢?”
  非明虽不太相信,却也笑了,注意力成功地转移到她眼前最为在意的演出上来。她拉开裙摆,在桔年面前轻快地转了个圈。
  “姑姑,我的裙子好看吗?刚才李小萌也在化妆,她扮演一棵树,看到我的裙子,气得脸都绿了。”
  桔年忍住笑,“我刚才看到扮王子的男孩子,是李特没错吧,他今天也很帅啊。”
  非明心里甜蜜蜜地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桔年身畔的椅子上,嘟囔道:“姑姑,我开心得头有点晕。”
  桔年找出纸巾去压非明额角的薄汗,“坐一会就好了。”
  “你小的时候跳舞吗,姑姑。”
  “呃……不怎么跳。”
  “你不希望自己是白雪公主吗?”
  “白雪公主只有最出色的女孩子才能扮演啊。”桔年笑着说。
  孩子还不怎么懂得谦虚,点头表示认可,想了一会,又歪着头,认真地说了句:“姑姑,我觉得你也很好。”
  “嗯?”桔年有些意外,她笑自己,也许是太多年没有听过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以至于竟然因为孩子无心的肯定而感到眼眶微微潮湿。“真的吗?”
  “真的。”非明轻轻把头靠在姑姑的肩上,“全世界姑姑最好了……除了我的爸爸妈妈。”
  老师通过广播召集所有参与演出的同学到后台集中候场,非明急匆匆地跑了,桔年收敛心神,依旧坐在位子上,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表演。
  因为学校精心筹备的缘故,晚会节目相当精彩,随处可见用力鼓掌、专注拍照摄影的家长。也许对于家长而言,台上表演的内容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面有自己的宝贝。
  晚会进行过半,报幕的小学生用黄莺一般的声音对观众说道:“接下来请大家欣赏歌舞剧――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掌声雷鸣般响起,桔年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等待非明的演出。她太知道这一次的表演对于非明这孩子来说的重要性,多少个日夜的刻苦排练和精心准备就为了这一刻。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巫雨,你也在看着是吗?
  童话的音乐声传来,观众席也渐渐安静,仿佛都在等待着舞台上的小精灵。
  一秒,两秒……十秒……时间过去,可舞台上始终空无一人,观众席上的家长们从疑惑变为窃语,从窃语转为不解的张望。
  台下开始骚动了,最沉得住气的桔年也不解地皱起了眉头,而细心留意之下,她发现那骚动的源头其实来自于后台。
  这是非明的节目!
  桔年绞着自己的手指,到底是坐不住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悄然起身,朝后台方向小跑而去。
  进入后台的小阶梯上已经围了不少的人,有学生,有老师,也有家长,他们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里张望着。桔年脑子乱纷纷地,只听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交谈片断。
  “女孩……”
  “……发病了,真可怕……”
  “……叫救护车了吗?”
  不安的潮水触感是冰凉的,从脚尖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打湿她,吞没她。
  桔年用力分开挡在自己前面的围观的人们,一层又一层的人墙,密不透风地遮蔽着风暴中心那座惊恐和绝望的岛屿。时光仿佛倒流了,周围的场景在眼前模糊难辨……盛夏,午后,冰凉的手,无功而返的救护车,似远似近的警笛,水泄不通的围观者,白的担架,红的血,无风自落的石榴花……还有诀别的味道……她在发抖……不……不要这样……
  “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不让你的吻留着余味……”
  韩述坐在灯光幽暗,音响喧腾的K厅包厢里,听着同事在台上忘情投入地演唱。
  “韩述,喝一杯吗?”办公室的美女主任拎了半打啤酒坐到他身边。
  韩述摆手,“刚才已经喝了不少,现在我就喝这个。”
  美女主任拿过韩述手里的饮料在鼻前一闻,“柠檬茶,喝这个有什么意思?”
  韩述懒洋洋地把杯拿了回来,“这你就不懂了,柠檬茶里也有学问,我喜欢放三片柠檬,蜂蜜加祁红,不要戳它,冰箱里冰镇十个小时以上,味道自然就出来了,颜色还澄澈。这杯……凑活罢了。”
  “你哪来那么多讲究。”正好有人推门进来,美女主任小赵赶紧在身边腾出个位子,嘴里招呼着,“蔡检,您算是来了,快坐吧……”
  刚到的蔡检闻声走了过来,端端正正地坐在韩述和小赵之间。小赵忙着给领导倒茶,蔡检打量了韩述几眼。
  “看你这几天心情好些了?气色都回来了。”
  韩述笑道:“这光线跟鬼屋似的,您都能看出我的气色,姜还是老的辣。”
  蔡检也抿着嘴笑,“干妈这不是关心你吗?你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少让人操心。跟同学聊聊,心气都畅了不少吧?”
  韩述闻言一怔,他不久前是跟方志和“聊”过几句,不欢而散。可干妈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心下狐疑,嘴上却不说,只暗自思量着,莫非这方志和跟蔡检扯上了什么关系?方志和莫名其妙地找碴,难不成是出自干妈的授意。
  不可能!方志和跟韩述打小玩得不错,韩述的干妈周亮和方志和几个都认识,但仅限于认识而已。更重要的是,韩述了解自己的干妈,方志和话里的意思跟干妈的想法从根本上南辕北辙,完全不是一回事。
  蔡检似乎也自悔失言,笑笑接过小赵递过来的热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韩述低头去喝他的柠檬茶,心想,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你爸爸也跟你说了吧,赶紧把手头的事情交接了,该干嘛干嘛去。你不是常说在城西院束手束脚的,现在可以远走高飞,反倒舍不得了?”蔡检对韩述说道。
  韩述摇头,“我说干妈,当初非得让我接这个案子的人是你,让我放手的也是你,别拿我当枪使啊。我还真杠上这个案子了,从来就没有我韩述过不去的坎。你别说,我还真有点进展了,更不能现在就撒手。”
  “哦?”蔡检一挑眉,神情也专注了起来,似乎对此颇感兴趣。“说说看。”
  “这是说公事的地方吗?”韩述笑着摆了摆手,继而压低了声音:“我敢肯定,王国华后面有人,他只是虾兵蟹将冤大头,真正的大鱼还没浮头。”
  “韩述,你可得掌握证据。”蔡检所有所思地说。
  韩述说:“这个我知道。我也不是第一天接案子,既然这件事被我碰上了,我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王国华虽然冤枉,但罪不至死,他也不能白死。”他说着,忽然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看着蔡检,颇有意味地说道:“干妈,您说唐业是无辜的,但是我看可没有那么简单。”
  蔡检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韩述,你该不会……我相信你会公私分明的。”
  韩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是吗,您心理只怕也想着,糟糕,该怎么防我故意给您干儿子找碴吧?”
  “我并没有这么说。”
  “那就好。”韩述脸上换了正色,“您要真那么想,未免也把人看扁了!”
  “阿业他……”
  韩述见小赵起身去点歌,小声说道:“我只问您,唐业在海外有私人账户的事您知道吗?还有,王国华死前最后一个有疑点的项目跟江源集团下属广利公司有关,而唐业跟广利公司原财务总监滕云过往从密您也不知情?”
  蔡检一向精明的双眼里也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她缓缓摇了摇头,“你觉得……”
  “如您所说,一切由证据说话,而我现在手头上并没有充足完备的证据材料。但是这个案子假如要查下去,唐业是绕不过去。干妈,我知道这不是最初您让我帮忙的初衷,但是我希望您理解,而且有个心理准备。”
  蔡检良久没有出声,似乎在品味韩述话里的意思。孩子大了,由不得人,她觉得自己也在慢慢变得苍老无力,心越来越疲惫,以往的锐气日渐在消磨,她长长叹了口气。
  韩述看着干妈这个样子,心下也有些不忍,正好同事一曲唱完,他接过麦克风,笑着朗声对大家宣布道:“下面有请我们城西院的少男杀手,甜歌小天后蔡一林小姐为我们演唱一曲……”
  大家配合着起哄,蔡检终于笑了起来,骂道:“韩述你简直没大没小。”可手里却接过了麦克风。
  蔡检爱唱老歌,是业余的演唱高手,这在城西人民检察院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不过敢这样跟她开玩笑的除了韩述就没有别人。
  蔡检的一首《分飞燕》唱得如泣如诉,韩述鼓掌之余,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小赵从点歌台处回来,巧笑倩兮地打趣道:“韩述你今晚是怎么了,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手机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我看看!”
  她趁韩述不备,一把抢过手机,笑着闪过身避开韩述企图夺回来的手,“让纪监小组长检查看看有没有儿童不宜的内容。”
  韩述一夺之下没有成功,也不再计较,笑着舒服地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看到了好东西不要忘了告诉我。”
  小赵摆弄了一会,失望地把手机抛回给韩述,“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你瞎看什么?”
  韩述笑嘻嘻地说:“我看时间罢了。”
  正说着,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上面显示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响了两声就挂断了。韩述一急,立马从沙发上跃起,匆匆地跑出门外回拨过去,
  “喂,喂,我是韩述,你哪位?”他唯恐周遭太过嘈杂,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还好这个担心并没有成为现实,对方的声音也清楚地从彼端传来。“您好,我处可为您提供六合彩特码预测服务……”
  韩述一愣,继而大怒,“预测个鬼,小心我揣了你们的老窝。”
  他愤而挂断,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那么地失望。
  今天是非明演出的日子,韩述是记得的,他没有去,因为害怕自己在桔年眼里再度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可是一整晚,他都没有放弃一个设想,非明喜欢他,希望他去看演出,有没有可能她因为非明的期待而给他打电话呢?依她的脾气,这个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可是他着了魔似的心存期待。
  推开门走回包厢,韩述依旧掩不住失落。蔡检恰好唱完了最后一句,歌兴正浓,招手叫来韩述,就对小赵说:“点首歌让我跟韩述一块唱。”
  韩述过去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麦霸,可这时哪有那份心,连连求饶,“我之前喝多了,唱不了。”可蔡检故意板起脸,他也不得不依。
  “韩述你唱什么?”小赵在一边问道。
  “无所谓,有什么是我不会唱的?”
  “蔡检,要不给你们点一首《敖包相会》?”小赵转而问蔡检。
  蔡检说:“换首新歌,免得韩述老说我活在七十年代。”
  韩述嘀咕:“太新的您也不会啊。”
  小赵会意,给他们点了首不新不旧的《当爱已成往事》。
  “这首好,这首我们小天后会唱。”韩述笑道。
  稍显沧桑的一段过门后,蔡检的女声传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听着这首歌被蔡检用她拿手的民族唱法“全新”演绎,韩述握着另外一个麦克风,也不由得撇过脸去,憋住脸上的笑意。
  “哎,认真点,别笑啊。”小赵在一侧暗示着。
  韩述这才收敛了些,正儿八经地跟着蔡检的节奏,尽量专注地听她唱,一边用手轻轻和着拍子。
  “……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
  不知道是特定的心情还是太过专注使然,韩述定定地站在那听着,这首烂熟于心的歌,竟然莫名地有了种别样的况味。他试着闭上眼睛,恍惚间,仿佛蔡检也不再是蔡检,歌也不再是那首歌,身侧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幽幽地叙述。
  “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韩述怔怔地有些出神,直到蔡检轻轻咳了一声,才留意到已经到了自己的唱段,好在这首歌他闭着眼睛也能唱下去,赶紧接过。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秘,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不容易……有多不容易,这十一年里,他冷暖自知。
  “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我对你仍有爱意……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韩述渐渐地也不去看那大屏幕上的歌词,自顾往下唱。有些什么东西,电光火石一般的闪过,照亮了,又熄灭了。
  “因为我还有梦,我依然把你放在我心中,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为了你心痛。”
  那个女声恰如其分地缠了进来。她说,“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地柔情万种,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问我是否言不由衷,为何你不懂……”
  “别说我不懂。”韩述轻轻地接了下去。全赖酒精的后劲,他眼里只有另一端欲说还休的她,身影单薄,额前有被风吹乱的头发,白着一张巴掌大的脸,眼角有克制的眼泪。
  “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人生已经太匆匆,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
  “韩述,韩述,唱啊,换你唱了……”
  “你怎么了韩述……”
  韩述缓缓垂下了握着麦克风的手。
  他的人生没有了她,当然会不同,一切都将改写。如果可以,韩述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遇见谢桔年。然而如果真的可以,他愿意重回过去的每一天,好的坏的,幸福的,不幸的,统统重走一遍。只不过,再不会让她收到一丁点的伤害。
  从来没有人逼过他流连在那些过去里,不肯相忘的人一直是他自己。他苦苦相逼,他言不由衷,他怕承认了之后再无路可退。然而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心中藏着一个被愧意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盒子,如今拂尘开启,才发现里面不过是最卑怯的感情。
  他是等不来桔年的电话的。
  从来韩述就救赎不了谢桔年,需要救赎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第十二章 假装原谅我
  韩述赶到医院时已近深夜。
  他离开KTV太过仓皇,以至于连外套都往在了包厢里的沙发上。是蔡检亲自拿着衣服追了出来,那时他人已经在停车场。
  “你这冒冒失失地是赶着去哪?”蔡检问。
  韩述当时接过自己的外套,没有回答,想不到蔡检已然有了答案。
  “你要去找她?韩述,我以为你这些天是想明白了不少,没想到是越来越糊涂了。”
  即使在停车场并不明亮的灯光,韩述依然读得出从小疼爱自己的干妈脸上的不解和无奈,以及她话音背后的潜台词。
  他本想说,也许我一直是糊涂的,现在才明白了。可是直到驱车离开,他也没把这话说出口。明白和糊涂,从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
  韩述开车穿行在夜间仍旧繁华的街道上,莫名地想到一个并不算太恰当的词――归心似箭。虽然他的目的地其实是地段偏僻的一个小学。他想,不管能不能赶上非明的节目,他都要把这孩子举起来转一个大圈,至于该如何面对桔年,更是构想了无数种可能。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对不起”?说不定她只扔下一句“没关系”就会走人。
  直截了当地吐露心声?韩述自言自语地对着后视镜模拟了一遍,发现肉麻到自己都抖了几下。
  要不……就吻她?他认真思考了这个方式的可行性,最后承认,真的不敢。
  静静坐在她身边吧,什么都不要说,让时间和行动证明一切?可是以谢桔年的个性,她绝对可以纹丝不动地坐到天荒地老一个字不说。韩述觉得自己会在行动之前死于长时间的沉闷。
  好像怎么做都不行,怎么做都不对。当然,延缓了十一年,所有的行动和表述都犹如隔靴搔痒一般。韩述想象着十一年前,假如他就这么上前抱紧她,不管她责怪或是怨恨,沉默或是推开,怎么都可以,再也不只是徒劳地在旁听席上等待她看自己一眼,那样的话,他是否就没有如今那么后悔?这是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疑问――然而,他今天仍然可以选择拥抱她。
  拥抱她。忽略她的冷淡和回绝,任她疑惑抗拒甚至是鄙夷,这是韩述所能想到的,仅有的事。
  结果,台园路小学的礼堂是去到了,韩述却在一片乱哄哄中惊闻非明出了事,在知情老师的指点下,这才赶到了医院。
  此时非明已从急症室出来,被送进了临时监护病房。韩述在病房门口遇上了孩子的班主任,他跑得气喘吁吁地,匆匆打了个招呼,正要进去,推门之前隔着病房门上方的玻璃观察窗往里面看了一眼,除了紧闭双眼,情况不明的非明,还有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的桔年。
  桔年的背影如韩述记忆中一般薄而瘦,韩述心里一酸,竟有了点近乡情怯的味道,这一迟疑间,才让他进而留意到,房间里除了她们,还有别人。那把一只手放在桔年肩头,给她递过去一杯水的,不是唐业又是谁?
  韩述看着桔年微侧身接过那杯水,即使看不到她的脸,韩述也可以想象她朝唐业挤出的一个笑容。说实在的,即使唐业曾公然把桔年带到蔡检面前,称她是自己的女朋友,而桔年也没有否认这一点,但韩述内心深处对他们的关系是持怀疑态度的,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凭直觉,唐业不是巫雨。韩述曾亲眼见过谢桔年和巫雨之间流动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承认他和谢桔年之间没有,但在唐业和谢桔年身上同样找不到那种痕迹。即使这样,看着病房里的唐业,他依然后悔。
  他应该去观看非明的演出的,即使出事没有办法避免,但是至少那时他第一个陪在她们身旁的人,而不是把那个位置留给了唐业。
  唐业低着头,似乎跟桔年小声交谈着。韩述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轻轻缩回了覆在门上的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呼啸地挟着风声朝红心奔去,却忽然间找不到靶子的方向,力道渐失,空落落地掉落在地上。
  于是他走开几步,小声地向非明的班主任询问病情。他实在弄不明白,看起来健康又活泼的非明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急病入院。
  非明的班主任杨老师面对韩述的提问明显地语焉不详,而韩述明明从杨老师的神情中看到了困惑和惋惜,他一颗心顿时往下一沉,也不再在老师身上浪费工夫,转身就朝值班医生的办公室走去。
  医生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韩述只得又找到前台护士值班处,劈头盖脸就问:“刚送来那小女孩,就是叫谢非明的那个,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低头抄抄写写的一个小护士瞥了韩述一眼,“你是她什么人啊?”
  韩述一时语塞,随即又厚着脸皮答道:“我是她爸爸。”说完这句话,他在护士疑惑的眼神中竟然感到脸庞一阵发烧。
  “你能有那么大的女儿?”果然对方报以不信任的态度。
  这时一旁稍微年长的另一个护士接了句:“你是她爸爸,那刚才给孩子办手续的是谁啊?有什么事等医生回来再说吧。”
  韩述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也不争辩,只放低了姿态恳求道:“拜托你,我只想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原本就有一副容易讨得异性好感的皮相,兼之言辞恳切,那护士想了想,也没有再为难,低头翻了翻入院纪录,抬起头来的时候话里也带着异样。“你真是那孩子的爸爸?她患的是迟发性癫痫……”
  “癫痫?”韩述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
  面无表情地说完了谢谢,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组椅子坐下,发了好一会的呆,最后他见四下无人,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得厉害,并不是做梦。
  这个病他曾经跟另外一个人相关联。这个豁然开朗的事实如山一般压住韩述,让他喘不过气来。
  韩述知道非明不是谢桔年生的,此前他一直归因于她的善良和孤独,才会拖着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清苦度日。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非明竟然是那个人的孩子,竟然是这样!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事实不正摆在眼前吗?除了巫雨的孩子,还有谁值得谢桔年这么对待。而非明那张面孔,她的眉和眼,无一不刻画着熟悉的痕迹。韩述为着这个发现而冷汗涔涔,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守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生活着,他以为不管她愿不愿意,巫雨留在世界上的影像将永远随着那个午后而逝,原来并没有。
  巫雨,有多久了,韩述不愿意回想起这个名字,可此刻他闭上眼睛,仿佛就可以看到那个人,还是青葱少年模样,清淡眉眼,笑容明净。在他面前,年近而立的韩述顿觉自己一身的疲惫和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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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年把唐业送到了医院大门处。她并不是太工于言辞的人,沉默走了一会,到了该留步的时候,便说了句:“谢谢你。”
  “钱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唐业感冒了,说话的时候带着鼻音。
  桔年摇头,“是谢谢你能来。”
  说起来也是巧合,桔年在急症室外等待非明的时候接到唐业的电话,平安夜过后,他们一直没在见面,电话里唐业也只是简单问候,没想到听闻非明的事情,立马赶了过来。
  “好像我们跟医院太有缘分了。”桔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唐业说,“那也是缘分的一种。你回去陪着孩子吧,我走了,你也注意休息,一切等到明天CT结果出来再说。”
  桔年点头。
  唐业看似仍放心不下,又安慰了一句,“别想太多,想得多了,于事无补,还徒增烦恼。”
  桔年低声说,“没关系,我就想,事情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还能再坏到哪去?这么想着,心也宽了。”她仓促地笑了一声,“至少她还活着。”
  唐业露出了些许迷惑的神情,他觉得谢桔年就像一汪澄碧的湖水,乍一看清透,其实不知道底下沉淀着什么,譬如在这个夜晚之前,他并不知道她收养了一个那么大的女孩,而她似乎到目前为止也无意对此解释。
  唐业猜想过那些女孩或许是她所生,或许也不是。说实在的,他也只是惊愕而已,更觉得她不容易。不管怎么样,她一定有她这么做的理由。人总是容易被过去所累。
  他们挥别,唐业孤身走到院门口三角梅攀成的拱门下,雨刚停不久,一阵对流的风穿过,积聚在叶子上的水滴和零碎的花瓣一道打落,又几片栖在了他肩膀。唐业拂了拂那些带着水珠的紫红色花瓣,回头对还站在几步之遥的桔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最无可奈何的,一样是飞花雨,一样是往事。不过我想,既然有风吹过去,那么散了就散了,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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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年重回非明所在的病房,看到了站在那等候的韩述。她经历了过多的东西,反而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非明……她还没醒过来?”韩述有些局促。
  “医生给她用了药。”桔年顿了顿,推开门时还是侧了侧身,“你要进来吗?”
  “等等。”韩述明明点了头,又反手重新掩上病房的门,“我找你有点事,不要吵醒她。”
  桔年看了他一眼,也没拒绝,走开几步,找了个地方坐下。是他说有事,既然他不开口,她也不急。夜里的医院回廊,跟落满枇杷叶的院落一样寂静。
  韩述忽然觉得心里憋得慌,莫名地气不打一处来,他焦躁地在她跟前走了一个来回,指着桔年,压低了声音,挤出一句话:“你代他养女儿,你代他们养女儿,你……你……”他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见她一直沉默着,只得束手无策地坐到她身畔,整个人都被无力感包裹着。
  “你怎么能这样?”他问完又长长地吁了口气,喃喃地自言自语,“也是,我早该猜到你会这样,你傻到一定的境界了。”
  “不敢置信”和“想通”之间其实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纱。韩述自我解嘲,这不就是谢桔年会做的事情吗?巫雨死了,假如这孩子身份见不得光没人要,她怎么可能让巫雨的孩子在外面颠沛流离。如果她会这么做,她就不是今天的谢桔年。
  “你觉得他们长得像吗?”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变故冲淡了桔年和韩述之间的疏离感,她就这么坐在他身边淡淡地问了一句,没有恩怨,没有芥蒂,没有原不原谅的问题,就像很多年不见的故人。
  今晚在韩述之前,已经很多人给过桔年安慰,有学校的老师,有唐业,还有闻讯赶来又离去了的平凤。他们对她表示同情,也对她伸出援手,对于非明的存在,有的不解,有的埋怨,有的包容……可是,他们其实都不明白其中的缘故,而桔年也不打算说。倒也不是她刻意隐瞒,只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太久,许多事情很难从头解释,即使费尽口舌,有些东西别人也无法理解,因为那些人,那些事没有真实地在他们的记忆里存在过。只有一个人不言而喻,只有一个人说,我早该猜到是这样。讽刺的是,这个人竟然是韩述。
  虽然桔年不喜跟韩述再有任何联系,但她仍然得承认,那些她经历过的往事他亦有份,除了陈洁洁,也只剩下他见证过那些往昔,那是他们各自割舍不了的一部分。
  很多时候,桔年都对自己说,只要她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叫巫雨的男孩存在过,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她的小和尚,那就够了。她拥有的年华里,也只有小和尚存在过的那些年头是有色彩的,是有血有肉的真正活过的,后面的十几年,浮光掠影一般,好在她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天地,她在那个回忆的天地里安然度日。然而,当她把抽搐着的非明抱在怀里,当她惊恐地发现也许有一天她会连非明都失去,连这怀抱也变得如同虚空,那她还剩下什么?还剩下记忆吗?但这记忆如果只存在于她一个人的心中,谁来为她证明那不仅仅是黄粱一梦?又拿什么来支撑她赖以生存的小天地?
  现在,韩述就在她身边,他不是他,不是韩述,他是照见谢桔年过去的一面镜子。他真真切切地提醒她,那些过去不是虚幻。
  韩述嗤笑一声回答道:“当然像,她像她爸,也像她妈,唯独不像你。”
  他说完又后悔了,不是说好了,从今往后要好好地对她吗?即使预想的那个拥抱无疾而终,但怎么还管不住这张嘴。
  好在桔年看起来并没有太介意。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韩述不经意低头,走廊的灯光让水磨石地板上的两个影子靠得很近,他略略换了个姿势,那它们便真的如同依偎一般。
  “我说陈洁洁为什么好像有一两年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原来是为了这个。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可以不要,那还生出来干什么?她这些年都没有想过回来找非明?”韩述害怕太长久的沉默会结束那个“依偎”,总得说些什么吧,可是问起这个,桔年无声的回答又让他无名火起,“我就知道肯定没有,那家伙做事太不地道。对了,她到底知道非明由你抚养吗?”
  桔年说:“以前不知道,最近大概是知道了。”
  韩述一拍大腿,“前几天她还给我打电话,拐弯抹角地问起你的事,我还以为她关心我呢……”他说到这里打住了,掩饰性地咳了一下,接着往下说,“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我谅她现在也不敢认这孩子。”
  “是吗?”
  “你还当陈家跟过去那么威风,早几年前陈洁洁他爸爸投资失败,在一个项目上栽了大跟头,他们陈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在也不过是靠亲家撑着那份表面风光罢了。”
  桔年想到那日超市见到的那一对,“那也不错啊。”
  韩述冷笑,“是不是不错,她自己才知道。前几年不是离婚了吗?留在国外晃荡,不知道多潇洒,到头来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复婚。没有周家,她估计后来得在国外洗盘子。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所以她这几年也是安分了,好在生了个儿子,要不日子也未必好过。换作我是她,我只怕也要把非明这档事瞒着,打死也不说。”
  他看了桔年一眼,放缓了语气继续说:“不过非明虽然是她生的,但她一天也没养过,算起来还不如你跟这孩子的缘分,过去不指望她,就算是现在,也未必要指望她。非明的事……非明的事,你放心吧,还有我呢,我会……”
  他从来没有把一段话说得那么艰涩,既难堪,又紧张,一方面怕说得太露骨让她反感,又怕太含蓄,以至于她听不出另一层意思。
  桔年确实有些吃惊,不禁看了韩述一眼,在她的视线下,韩述都不知道怎么把下面的话说下去,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张卡,胡乱地塞到她手中。
  桔年被他吓了一跳,顿时站了起来,“什么……唉……不用……”
  韩述又轻易地在她面前恼了,“我的钱难道就比唐业的脏?”
  桔年怕把护士和其他病人惊动了,忙说道:“我出来时候没带够钱也没带存折,唐先生先垫上,明天我就会还给他。”
  她说完,觉得韩述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也没想到是那无意的“唐先生”三个字让韩述心中一宽。
  韩述把她握着卡的手推了回去,“就当是我给非明的,我知道,她跟我没关系,但我真的希望过她是我的女儿,就像陈洁洁和巫雨,只要有了非明……他们之间……唉,不说他们,我是说……我可以把她当成我的……反正像你一样照顾她……你别误会,我也不是因为你们可怜而补偿你们,不管你们可不可怜……我不是说你们可怜,我是想,我想……”
  韩述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正常人应该都听不懂他要表达的内容。
  可是他错了,谢桔年从来就不是正常人。她打断了他。
  “你知道不可能的,韩述。”
  韩述的脸由红转白,暗地里咬了咬牙,可是原本漂浮的一颗心却因着她毫无回转余地的一句话而定了下来。最惨最丢脸也不过是这样了,那还怕什么。至少说明她是懂的。
  “你这是拒绝我是吧,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安慰好了自己,他试图换上擅长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厚着脸皮说:“你刚才说,不可能的,韩述。那我就不是韩述,你当我是刚刚经过的路人甲,我们刚认识,随便说点什么……打个招呼总行吧?”
  桔年百般无奈,再一次递回那张属于他的银行卡,“嗨,韩小二,再见。”
  她见韩述不动,俯身把卡放在一旁凳子的显著位置上,摇了摇头,走回非明的病房。
  “桔年。”韩述在背后叫住她。他强蛮地扯过她的手,把卡合在她掌心的时候力道却很轻,“有事的时候,先想到我行吗。就当作这是你假装原谅我的一种方式。”

  第十三章 毒苹果
  第二天一大早,桔年从医院提供的劣质折叠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打了个电话到店里请了一天假,回来便发现非明醒了。
  其实非明并没有睁开眼睛,桔年是从她比睡着时闭得更紧的眼睛和颤抖的眼睫毛看出的端倪。很久以前,桔年曾经也是个爱装睡的孩子,爸妈在身边谈论即将出世的弟弟的时候,姑姑和姑丈大声叫骂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用力地闭着眼睛,越希望就越难沉入梦乡。后来她身边多了一个巫雨,两人常常躺在石榴树旁的草地上,太阳透过紧闭的眼帘,在黑暗中渲染出一种橙红色。巫雨的呼吸在一旁均匀而悠长,她试着将自己鼻息调至跟他相同的节奏,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淡淡的青草味,还有太阳照在松枝上的气息。偶尔有落叶打在她的脸上,痒痒地,可她不想惊动身边的人,皱着鼻子忍耐,却听到巫雨哈哈的笑声……韩述说,非明一点也不像她,那是自然的,可是桔年却似乎有那么一秒,在非明身上看到了自己,那毕竟是她带大的孩子。
  她坐到床畔,轻轻唤了声,“非明,醒了?”
  非明纹丝不动,可是过了几秒,紧闭的眼角有豆大的泪水流淌下来。
  “肚子饿了吗?姑姑去给你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别哭,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非明,你听见姑姑说话吗?”
  任凭桔年在一旁好说歹说,非明仿佛除了流泪,再不会做别的事情。
  “你等等,姑姑你给你叫医生。”桔年无奈,也害怕孩子有什么没观察到的症状,于是站了起来。
  可非明却在这个时候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她在枕头上竭力摆着头,眼睛仍是不肯睁开,嘴里喊着,“我不要医生,没有医生……我没有病。”
  桔年也略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擦非明的眼泪,“好,你没病,那你先睁开眼睛看看姑姑?”
  非明的声音带着重重的抽噎,“我不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睛的话。之前做的梦就变成了真的。老师在催我了,我要去跳舞了……下一个节目就是我们的……”
  “你醒来后,我们出了院,还是可以跳舞啊。”
  “你骗我,没有人要我跳舞了,别人看见我的怪样了,李特也看见了……”
  她哭得那样绝望,一双手绞着两侧的床单,桔年的心也在孩子的哭喊声中慢慢地揪紧。她不是不理解非明的伤心,这个打击对于非明这样一个孩子来说,沉重得超出了负荷。
  护士来了,又走了,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家属有热心肠的,帮着哄了一阵,发现毫无办法,也只能无奈。桔年也不再去劝,坐在一旁,看着非明竭力地哭泣,直至无力,再也没有泪眼能流,只剩间歇的抽泣。她无比嫌恶这一刻的自己,要是她再聪明一点,要是她再懂得孩子一点,也许能给予非明更多的宽慰,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
  医生也进来嘱咐了几次,该送非明去照CT了,可是非明这个状态,实在不是观测的好时机,束手无策地耗了一阵,韩述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二话没说,打开手上的一个盒子,将里面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摆满了整个床头柜。
  想必也发现了非明糟糕的样子,韩述向桔年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桔年低下头。
  韩述清了清嗓子,坐在非明的手边,“小美女,看我给我带什么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非明听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声音,惊人地坐了起来,抱住他,一边叫着“韩述叔叔”,一边重新开始号啕大哭。韩述看了桔年一眼,便赶紧拍着非明的背哄着,“有什么事值得那么伤心啊,脸都哭皱了,多丑啊……别哭了,鼻涕都蹭在我衬衣上,韩述叔叔待会怎么上班?”
  非明可不管,该怎么蹭还怎么蹭,“我再也不能去学校了,别人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韩述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非明不肯回答,哭地却更是伤心。
  “哦……你是说昨天晚上的事啊,我听说了。”韩述拉长语调,朝桔年眨眨眼睛,对非明说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跳白雪公主的吗?难道不知道,在王子出现之前,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就是这样发了病啊。”
  “我……我没有吃苹果……”非明断断续续地说。
  “你很久以前吃的,慢性而已。”韩述揉着非明的头发,“没有人笑你,我赶去的时候同学都很关心你,你上次说过的那个男孩子叫什么来着……”
  “李特。”桔年赶忙在一旁提醒。
  “对,李特,他着急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你胡说!”非明抗议。
  韩述笑了起来,“你看,王子肯定不会笑话白雪公主,会笑话的都是巫婆,快,看看韩述叔叔给你带了什么,喜欢的话都送给你,我可是特意给你送过来,马上得去上班了。”
  尽管桔年不敢置信,非明还真的在韩述连哄带骗的胡诌之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只手拿起来其中一个维尼小熊,边吸着鼻子边看。
  桔年见状,赶紧走出去跟医生联系接下来做检测的事情,剩下韩述跟非明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她回来的时候,韩述已经背着公文包站在病房外等着她。
  桔年还是免不了觉得尴尬,但是韩述的出现帮了她一个忙,这不得不承认。抛开过去的事情,就现在而言,对他不理不睬也说不通。
  “你……不是赶着去上班吗?要迟到了吧。”
  韩述点头,“今天有重要的会要开。”
  “那……再见。”
  “你好像比我还急。”韩述笑嘻嘻地。
  桔年笑不出来,牵强地勾勾嘴角。“我进去了,待会要陪非明去做CT。”
  “有结果一定要告诉我,走了走了,我真的要迟到了。”韩述说完,眼尖地瞄见桔年一手拿着杯插了吸管的豆浆,趁她来不及反应,顺手牵羊地抢过,嘟囔着说:“饿死了,我早餐都没吃!”
  桔年顿时石化,看着自己空了的手,讷讷地说:“这杯……”
  虽然明知道以她的脾气不可能有什么明显的反应,韩述还是退了一步,得意地摇晃了一下那喝得只剩下半杯的豆浆,生米煮成熟饭地就着吸管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桔年睁大眼睛呆呆的样子,顿时觉得心中大乐。
  “谢桔年,一杯豆浆而已,你不会这么小气吧?”韩述得了便宜还卖乖。
  “问题是……问题是……”桔年一着急,嘴就笨笨的,哪及得上韩述的无赖和嘴快。
  他抢白道:“有什么问题啊,我都不介意是喝过的,你紧张什么,难道你有传染病?”
  韩述边喝边走,桔年憋得脸通红,眼看着有人走了过来,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没病,可是隔壁床小朋友的外婆感冒了。”
  韩述一下子愣是没跟上桔年思维跳跃的速度,直到他远远看见一路朝他们走过来的老太太,面孔是有些熟悉,两手都提着热水壶,右手的一根手指上还勾着一袋包子。他像是忽然得知了一个可怕的真像,再次看了那杯豆浆一眼,表情怪异,似乎想过要说点什么,可又被一个作呕的表情打断了,然后就飞快地消失在桔年的视线范围内。
  桔年也没有办法,眼看老太太走近,打了个招呼,帮着接过个水壶,随便编了豆浆消失的理由,老太太大方地原谅了她。
  将近11点,平凤又过来看非明,她脸上的妆都没卸彻底,眼圈乌青,想是刚“下班”回来。她到的时候非明刚昨晚各项检查,倦倦地又睡了,手里还捏着个维尼熊,桔年正低头看着报纸上的连载,听到平凤的脚步声,抬起头笑了一下。
  平凤轻手轻脚地搬了张凳子坐到桔年身畔,看了看非明,“没大问题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桔年把报纸搁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医生说,等检查结果出来,没什么事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看你这付样子我心定多了,小孩子嘛,谁没个三灾五难的。”平凤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旧信封,塞到桔年的报纸底下。
  桔年略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你哪来那么多?”
  平凤拿起一个自己带来的苹果削着皮,“赚的呗。不是给你的,是还你的,上次的事你忘了?”她指的是自己断腿那次,桔年后来替她还了“讹诈”唐业的那五千块。
  桔年压低了声音:“我是问一时间你哪弄来那么多?”
  平凤的生活方式桔年多少也知道一点,那些钱来得也不容易,平凤家里有拖累,有时手头活络一些,除了补贴那些看不起她的弟妹,就是给自己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和护肤品,不花尽最后一分钱誓不罢休的架势,从来也没有什么积蓄,掏空了再去没日没夜地挣一轮,实在急用,经常五十一百地问桔年借。用平凤自己的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生苦短,谁管得了明天的事。
  平凤低头笑道:“你还真不相信我会遇到‘人傻钱多’的大鱼?最近钱来得容易……总之这钱你拿着,你现在正是用到它的时候,看这孩子一张脸白得跟墙似的,出院后也给她买点好吃的。”
  桔年也不推脱,从信封里抽出部分,放到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塞回平凤手中,“你自己也攒着点吧,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尤其是你,总得有些防身钱,现在非明身体不好,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她见平凤不接,索性直接放到平凤未拉好的包中,“你说及时行乐也没错,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有明天要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凤默默听着,看到非明床上摆着的一堆小玩意,换了个话题,笑着用脚轻轻踢了桔年一下,“有人送的吧?”
  桔年笑笑不答。
  平凤道:“真看不出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知道买这个。”见桔年依旧没什么反应,她继续说道:“你别装傻,我昨天看见他,想不到到你们还一直联系着,要不他能那么赶巧,孩子一病就眼巴巴地赶过来?我看他就不错的。”
  桔年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唐业,笑道:“别胡说,别人……”她打住了,她当然不能说出来,唐业喜欢男人,或者,他说他“喜欢过男人”,虽然这对于桔年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别人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平凤可没有这么轻易放过,“说不出了来吧,我说刚来的时候你怎么看上去心情不坏,想着他吧?说实在的,昨天我发现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桔年赶紧“嘘”了一声,笑着制止了平凤越说越激动的势头,“求你了,这里是儿科。”
  平凤收敛了一些,声音放到最低,可依然坚持往下说:“有时候我觉得你都成仙了,整个都没七情六欲了,话又说回来,真要那样还好,就成木头疙瘩了,什么都不用烦恼,可你真能那样吗?人活着吃五谷杂粮,就免不了俗事,就拿现在来说,你一个人带着个病孩子,敢说一点不苦?事实明摆着,什么不要钱?你总说我不为将来打算,我看这话说的是你自己……桔年,说到底你跟我不同,我不打算,是因为我没办法了,可你还有……”
  “是吗?”桔年笑笑,平凤向她说教,那种感觉有点怪异。
  “怎么不是,大道理我说不出来,可有些东西是人都懂,说白了,女人就该有个男人,睡觉的时候有人抱着,倒霉的时候有人靠着,就这么简单。你说那个姓唐的什么不好,有几个小钱,长得人模人样,看上去也不坏,最重要人家对你有点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们都在里面待过,再找个好男人不容易,身家清白的,谁没事找个刑满释放的,你当他是耶稣?对了,他知道你在里面待过吗?”
  “谁?”桔年怔了怔,“哦……我跟他说过。”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说桔年啊,你上辈子算烧了支高香,听我的,别傻了,就算为了这孩子,活得正常点,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别人要是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只求一件事,给我一个不在乎我的过去,也跟我的过去没有关系的人。”
  “不在乎我的过去,也跟我的过去没有关系?”桔年机械的重复了一遍。
  两人的说话声尽管压得很低,还是惊动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动了动,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张口就问,“韩述叔叔走了吗?”
  桔年忙说:“平凤阿姨来看你了。”
  平凤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非明,非明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还想着你的毒苹果呢?”桔年赶紧代非明接过,转而对平凤笑道:“这孩子真把病怪到苹果上了。”
  平凤也不说什么,顺势站了起来,把背包挂在肩上,“我也该回去睡一觉了。”
  桔年送平凤出去,非明也没跟平凤说再见。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对“平凤阿姨”那么冷淡,自从她间接得知这个阿姨和姑姑认识的,这种态度就一直没有改变,不管桔年怎么责备和劝说。
  也许对于非明来说,桔年是她的姑姑,她没得选择,所以她必须忽略姑姑也曾经是一个囚犯这个事实去爱姑姑,但是平凤是个外人,一个有不堪过去的外人。
  有时桔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教非明判断善与恶,孩子不理解其中太复杂的东西,即使她长大了,也未必能够理解,这也许跟年龄没有关系,这个世界的判断标准本来就是如此。她不知道该为孩子日益分明的是非观念感到悲哀还是庆幸。但不管怎么说,非明有一个清白的人生总是好的,不像她,半生都活在混沌的灰色中,她爱上过杀人犯的儿子,被也许犯了罪的男孩子爱过,因抢劫包庇罪入狱,收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再跟个妓女做朋友,终于有一个男人说也许能给她一段新的生活,结果却是个同性恋。桔年想,究竟主宰她命运的神要有多么天才,才能导演这一出疯狂的幽默剧。
  下午,禁不起非明一再地抱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如何地恶心,桔年慢慢地开始着手收拾东西,非明的身体状况和发病原因她心里有数,也许快的话,从医生那拿到了检查结果就可以出院了,毕竟这个病并不是在医院里躺着就可以根治的。
  非明住在一个容纳了三张病床的房间里,其中一张空着,另外一张躺着个患有重病的孩子,连吃饭起床都没有气力,只能靠外婆等家里人伺候着。那女孩比非明还大一些,可发育得很迟缓,看起来十岁都不到,头发所剩无几。非明都不敢直视那个女孩,她已经知道害怕那种生命的脆弱感,只得一个劲地问桔年出院的信息。
  “姑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韩述叔叔会不会来接我?”
  “待会我们出院的时候记得要拿韩述叔叔送我的东西。”
  ……
  终于,临近医生下班的时间,才有护士进来叫桔年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桔年点头时,非明的表情犹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几分钟后,桔年坐在医生办公室。负责非明的医生是个看上去非常和蔼的老头,他询问过桔年的身份,以及非明父母未能到来的原因之后,就一遍一遍地翻着非明的病例和检查报告。
  尽管桔年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是那沉默的气氛和缓慢翻动纸页的声音依然让她局促而不安。
  “谢非明是你的侄女……那么,你对她的身体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吧。”良久,医生总算是开了尊口。
  桔年点了点头,再难说出口,也不过是“癫痫”两个字。从收养非明的那一天她就已经知道了。最初的几年,她一直都在担心着,害怕这个犹如定时炸弹一般的病随时会在非明身上发作,可是非明就像个健康的孩子渐渐长大了,可这个病潜伏了太久,久到连桔年都误以为它是不存在的。
  那医生看了桔年一眼,随即从一叠检验报告中抽出非明头部的影像图,然后用手中的笔端点向图的某处。
  桔年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小点。
  医生缓慢地说:“我们初步诊断为患儿的大脑半球处长有一个大小约4CM×3CM的胶质细胞瘤。”
  桔年沉默,静静地看着医生,仿佛一时间难以明白医生的意思。
  “换而言之,我们认为谢非明患有脑肿瘤,这很可能就是导致她癫痫发作的根本原因。”
  这一次桔年听懂了。她发现自己再一次犯了错误,就像以往很多回,面对恐惧,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其实都没有 。
  
  第十四章 绝望是件好事情(上)
  非明得知还不能出院后,又是好一阵苦闹,苦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余一张小脸涨得紫红。这动静引来了医生和护士,怕她情绪拨动之下导致病情进一步恶化,不得已再次使用了药物,让她在力竭声嘶后沉沉睡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桔年始终站在几米开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命运经行处如巨大的车轮碾过,一地残碎,从来就没有给过选择的机会,当然,除了混沌和清醒的选择,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只不过是哪一种比较痛楚而已,对结果来说,都一样的无能为力。
  医生说,目前还暂时无法判断非明脑里的肿瘤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肿瘤存在于非明脑内已不是短时间的事,甚至有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跟上一代的遗传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医生反复询问了非明的家族病势,在从桔年口中得知,孩子的生父的确也患有先天性癫痫之后,更肯定了这一推论。因为癫痫正是脑部胶质细胞瘤发作前的典型征兆之一。
  桔年很想医生能够给她一个痛快,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救回非明?但是就连那看似经验丰富的医生也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先不论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已经长到了现在的大小,必然压迫到脑组织,引一连串的身体反应,如越来越频繁的头痛、呕吐和癫痫发作,而且那肿瘤极有可能还在进一步扩大中,当它占据到足够的空间,即使是良性,也会导致生命危险,而恶性肿瘤的可怕后果不堪设想。
  摆在眼前的唯一途径也许只有手术,如若手术成功,术后再不复发,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复发与否,谁都无法预言;最令人左右为难的是,非明肿瘤的病灶在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也就是说,手术的风险性会非常之大,一旦手术,她有康复的可能,也有立即死在手术台上,或留下后遗症终生残障的可能。
  那医生问过桔年,她只不过是这孩子的“姑姑”,能不能够代孩子做出这性命攸关的决定?在这个问题面前,桔年的确一时无言。名义上,斯年堂哥才是非明的养父,名正言顺的监护人,可是谢斯年当年做出收养孩子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成全桔年,他跟非明并没有实质上的任何联系,最初那些年头,他偶尔会从不同的地点给桔年和非明寄来一些礼物,这已经足够让桔年感激,再不能要求更多,因为她也知道斯年堂哥身性不羁,最不喜牵挂,他爱的人去世后,更是居无定所。即使桔年现在走投无路升起过再向斯年堂哥求助的念头,也不可能在一时间跟他取得联系,近几年来,她也仅凭零星的几张明信片知晓堂哥曾经在哪几个大洋彼岸的小国停留过而已。
  至于孩子另一个存在于世上的血亲,要找到她倒也不难,可是光凭韩述那天说起陈洁洁的现状,桔年也不可能去冒这个风险,她怎么能够指望一个家境破落一切依靠夫家为生的大小姐去为过去的一段孽缘买单。不管是为了曾经发过毒誓还是为了现世的安稳,陈洁洁都是不可能跟非明相认的,桔年很清楚这一点,假如让非明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存在却不肯接受她,这后果绝对是致命的,远比让她拼命幻想一个完美的父母更糟糕。
  桔年对医生说,她需要时间考虑,哪怕只是一晚。
  在做出这个回答时,她也深觉自己的无力和怯懦,在最绝望那一瞬,她是否也依然明白,她是个外人,不管她抚养了非明多少年,非明永远不会是她的孩子。
  夜已渐深,非明睡得很熟,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桔年替她掖好被子,一个人站在住院部门口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从医院的门口可是远远地看到对面热闹地街道,此时已近年末,即使是夜里,也还有许多人忙着采买年货,桔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那些人们脸上喜庆地神情,而这一切和医院里地萧瑟不过是隔了一个街口而已。
  巫雨,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桔年对着看不见的地方,在心里默默地问。
  陈洁洁是健康的,非明地恶疾来自于巫雨地遗传,如果医生地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很有可能巫雨的癫痫是由于这种遗传性的脑肿瘤引起的,可惜当时没有人关心过这一点,而这个秘密也随着他永远地长埋于地底。
  桔年摊开自己地手掌,再一次看着掌心地纹路,如果他的离开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孤独也是注定,这对于一个相信宿命的人来说,是否应该好过一点?
  桔年记起自己曾经在巫雨的数学课本里见过他涂鸦的一句话:生如夏花之灿烂,死若秋叶之静美。巫雨并不是个善于文学修辞的人,桔年曾猜测,这出自于泰戈尔诗歌中的一句,或许是他无意中看来,并深以为然,所以随手摘抄在课本上,这与他做过的侠客的梦不谋而合。
  如果真是这样,如今看来,桔年是有些羡慕巫雨的,活着的时候,也许他远不如“夏花灿烂”,但至少在终结的时候,只是电光火石间,一切归于宁静,就宛如武侠小说中的惨烈,剑光乍起,血溅五步。总胜过某个配角,断了一臂,怀抱遗孤,苟延残喘地在现实中熬。
  只是非明太过可怜。这孩子从来没有得到命运地眷顾,却必须要承受远远超过她所能负荷的不幸。桔年想着,心中益发恻然。
  “她还太小,你不能带她走。”
  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声音回答她……还有放得很轻的脚步。
  桔年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站在身后几步台阶上的韩述。
  她没想到韩述这么晚还会出现在医院里,然而从夹杂着震惊、悲痛还有怜悯的神色中,桔年知道自己用不着再多解释,他想必是从医生活着别的护士那里得知了真相。
  不知道为什么,在回头看见他那一刻起,平静而木然地接受了噩耗加深了事实的真是感,也许只是她在风里站立得太久……她匆匆扭头从他身边走回病房。让人庆幸的是,这一次的韩述出奇的安静。

  第十四章 绝望是件好事情(下)
  趁着非明早上没有太多的治疗安排,桔年抽空去了趟布艺店,找到经理,艰难地提出了辞呈。这份工作是她这些年来谋生的唯一来源,也曾是她救命的一根稻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这个店收留了她,没有计较她的前科,甚至还给了她店长的职务,所以长久以来,桔年也始终兢兢业业,除了照顾非明,其余的心思都投在了这份工作上。
  离开当然不是她情愿的,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别的法子?父母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认她,她没有亲人,也没有足以托付的朋友,而非明的身体状况现在是离不开人的,不管手术与否,以后只会需要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和照料,布艺店这边一而再再而三的请假总不是长久之计。
  昨天医院已经催缴非明接下来的住院和治疗费用,万般无奈下桔年也找出了韩述塞给她的那张银行卡。桔年实在不愿用韩述的钱,那样的话会让韩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因此之间有了更多隔不断的牵连,而那种牵连正是桔年竭力想斩断的,就好像走进尘封已久的房间,一不小心,手上、脸上都蒙上了蛛网,那些蛛网是透明的,看不见,也不一定摸的着,但她感觉得到那种黏而缠的不适,她扯啊扯啊,总也够不着,好像自己又一次成了网中无力挣扎的虫子。
  她愿意承认自己是不够大度和豁达,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还有什么不可以付诸一笑中?但是她就是没有办法,她可以不再怨恨咒骂韩述,也可以说服自己不再把过去的惨痛归咎于他。桔年信命,她信韩述只是命运的一双推波助澜手。但是不恨并不意味着能够把回忆抚平,只要看见他那张脸,桔年就禁不住去想,他活着,但是小和尚哪去了?任她百般排解,到底意难平。可是摆在面前的是非明的健康,甚至是一条命,跟这个比起来,别的任何事情还能那么重要吗?
  桔年也没有想到,经理听完了她辞职的理由,并没有答应,只说给她方一个没有期限的长假,不管什么时候假期结束,她都可以回来。
  意外之余,桔年再三感激,也顾不上听同事们的同情问候,匆匆赶回医院,那时已快到中午,她赶不及做饭,又错过了医院的订餐,只得在附近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快餐店,买了两个盒饭。
  走至病房外,桔年已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味,还以为隔壁八号床小孩的外婆煲来的,推门进去,却看到三个人围坐在非明的床前。
  桔年第一感觉只是讶异而已,还有谁会来看非明呢?然而数秒过后她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三个“谁”,站着的小伙子不就是望年?谢茂华坐在床侧,而桔年的母亲则一手捧着装汤的保温壶,一手用勺子往非明嘴里送。他们许久不见了,桔年又太过意外,以至于竟然不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自己的血肉至亲。
  她不知道父母和望年怎么得知非明的病,又如何肯来,措手不及之下,只得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作何反应。而谢茂华夫妇和望年也发觉了她的归来,一愣之下,都慢慢的站了起来,不约而同的看向她。
  也许大家都发觉了,说出第一句话是多么的难。
  “姑姑,公公婆婆和舅舅来看我了。”非明咽下嘴里的汤,怯怯的打破了四个大人的僵局,桔年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受宠若惊的惶恐。非明只见过她的“公公”、“婆婆”和舅舅一面而已,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当时听说可以见到姑姑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她多么欢喜雀跃。可那次见面却在大人们的不欢而散中冷淡收场,从此之后,非明再也没能从姑姑那里得知这些“家人”的消息。起初她问过几次,都被桔年左右而言他的搪塞了过去,后来也再不提了。桔年以为这么大的孩子会很快淡忘这些人这些事,没想到她一个个都还记得,就连眼里那种见到亲人的热切都跟过去如出一辙。
  “爸,妈,望年……”不止是人,连称谓都会生疏。
  谢茂华不说话,谢母放下手中的汤,双手在两侧的裤子上试了试,也显得有些局促。“听说孩子病了,我煲了个花旗参炖老鸡,补身体的。”
  非明看着桔年说:“是啊,姑姑,婆婆的汤很好喝的。”
  桔年悄悄的把凉了的盒饭藏到身后的桌子上,朝非明笑笑,“是吗,那非明要多喝一点……谢谢公公还有舅舅了没有?”
  “我忘了,谢谢公公……”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顺便来看看而已。”
  “姑姑,公公说不用了。”
  “非明,你应该让公公婆婆坐下啊。”
  谢茂华夫妇闻言双双坐回原处,谢母摸了摸孩子的手,“这孩子很伶俐也很懂事,你姑姑把你教得不错。”
  说话间桔年用纸杯倒了水,沉默的递给三人。杯子送到谢茂华面前时,她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从小待她严厉的父亲。
  谢茂华接过杯子,貌似也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犹豫了片刻,才对非明说,“非明,替公公谢谢你姑姑。”
  非明的眼睛在几个大人身上徘徊,她不明白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几个大人,却必须要靠她的转达才能交流,那已经埋藏了十一年难以言述的情绪,还有二十九年化不开的疏离,小小年纪的她怎么可能懂得。
  桔年接过母亲手里的汤,缓慢的继续喂着非明。她试过朝自己的三个亲人微笑,然而微笑过后,他们彼此间除了无比客套的“请坐”、“谢谢”、“不客气”之外,竟再也找不出别的对白。甚至就在回来的公车上,桔年还像做梦一般的想,假如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假如她身边有亲人帮忙照料,也许今天不会那么无助,可是现在,她疏远已久的父母弟凭空出现在身边,除了尴尬和不安,她却再没有别的感觉。
  桔年怕他们看出她端起汤时微微的颤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从来就没有在父母身边恣意的任性,而是个唯恐一不小心犯错的孩子。纵使当年那么竭尽全力的乖巧和听话,到头来仍旧免不了沦落到让他们彻底的失望,所以她最亲的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毅然放弃了她。她孤零零的活过这些年,一直活到现在,内心深处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孤儿。
  “姑姑,我再喝就要吐了。”不知不觉间,桔年喂了非明整整半壶鸡汤,非明在这异样沉默中为难的开口,桔年才如梦初醒般放下汤,用纸巾给非明擦了擦嘴角。“靠着躺一下,点滴还有一瓶就挂完了。”
  非明闭上眼睛,又睁开,“姑姑,公公婆婆要走了吗?”
  谢母笑着说,“你睡吧,婆婆跟你姑姑说说话。”言罢她低声对桔年示意,“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问你。”
  谢望年留在非明身边,谢茂华夫妇和桔年一道走到了病房外,桔年刻意朝走廊尽头走了几步,避开门口。
  “爸,妈……”他们说过再也没有她这个女儿,所以桔年吐出这两个字总觉得惶恐。她一如平素紧张时在身后绞着一双手,“我没想到你们会来……谢谢你们能来看非明。”
  谢母叹了口气,“怎么得了这样的病,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桔年听到“造孽”这个词,心里顿时一阵难过,低头沉默不语。
  谢母见状扯了扯桔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我问你一件事,你跟韩述,就是韩院长家的那个小儿子是怎么回事?”
  桔年心想,果然是他。
  “他找你们来的?”
  “我问你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他怎么会为你的事那样上心?”
  “那我应该感谢他的关心。”桔年喃喃的说。
  谢母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有些急了,“你别装傻,我跟你爸眼睛还没瞎,他那副样子我们看得出是什么意思。我就纳闷了,过去你上学的时候,他是不是打电话来,你还骗我说是来问作业,从小你就不说实话!”
  “既然我说的都不是实话,那您说您看出了什么意思?”
  “我只问你一句,里面躺着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你跟韩家的小儿子生的?”
  母亲那么直截了当的质问让桔年刹那间满脸通红,只能一个劲的摇头,抖着声音否认,“不……不是……绝对不是……”
  “不是你生的你会这么死活要养着?跟他没关系他会心疼成那个样子?桔年,这么多年你还骗我?当着我和你爸的面,你敢说你跟他没有关系?”
  桔年死死咬着嘴唇,然后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我和非明跟韩述没有半点关系。”
  谢母一跺脚,“不是韩家的小儿子,莫非……莫非是姓巫那个短命的……”
  “你不能这么说他!”桔年猛然打断母亲的话,谢母面对一向温吞的女儿此刻的爆发,似乎也被吓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桔年垂首片刻,泪还是掉落下来,她侧开脸去,语气中带着哀求:“妈,你别管了,这是我的事。”
  “从小你就爱钻牛角尖,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过去的事咱们暂且不提,那个韩述那现在对你还热乎着,你还犯什么浑?你自己是什么底细你不知道?妈也是做女人的,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过!”
  一直不语的谢茂华也开口了,“要是他真对你……桔年啊桔年,你还想怎么样?我们也老了,管不了你了……”
  桔年无声的流泪,她莫名的想起了高考放榜时铺满了家门口小巷的炮竹纸,满眼的红艳艳。那是记忆里唯一一次父母为了她而展现笑容,那时他们都还满头黑发,现在却两鬓霜染。她也想过要成为他们的骄傲,最终却成了他们最羞于示人的耻辱,不管过去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不是一个好的孩子,到现在还让他们如此操心——但是有人操心的感觉何尝不是久违了?
  “听我们一句吧,韩述论人才身份,哪点配不上你,我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你跟他生的,他对你有那份心,你还求什么?”
  “妈,我跟他……”
  “你就算不想着你自己,也为你弟弟考虑考虑。望年现在给韩院长开车你也知道吧,你弟弟读的书少,找这份工作不容易,这也是韩家记得咱们,最近你爸爸听说高院有一两个转正的指标,只要韩述肯帮忙,他们家韩院长……”
  桔年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她的亲生父母。
  “望年给韩家开车?转正的指标?”她好像懂了。
  她就这么看着他们,好像看着两个陌生人。其实也不是陌生,他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望年,原来他们举家来看望生病的非明,费尽唇舌撮合她和韩述,也不过是为了望年。桔年刚刚才可怜巴巴升起的那点感动和温暖就这么一点点冷却,死去,腐臭……
  桔年想,人为什么会失望,不就是因为我们常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吗,所以哀莫大于心不死。她在这一瞬间觉得,其实绝望有时也是件好事,至少以后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韩家是正经人家,家教很严,你跟韩述我们是放心的。”
  桔年不哭了,噙着泪笑了一声,“爸,你真的认为韩家这样正经的人家会让他儿子找我这种人?”
  谢茂华一时语塞。
  谢母立刻接了过去,“那到底是以后的事情,只要你们感情好,他对你好……”
  “那么就算他不娶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帮望年转正?”
  掀开那些层温情脉脉的外衣,话挑明了说,其实不过那么简单,就那么回事。都说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那是最大的一个谎言。
  谢茂华夫妇都不再言语,这无声的默认让彼此都觉得难堪。
  桔年本想算了,就当他们没有来过,一切回到原点,又有什么不可以。她侧身避开他们,慢慢的走了几步,可是太多的东西梗在她喉间,她咽不下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平淡而面无表情的对这谢茂华夫妇说:“对了,你们知道十一年韩家这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好孩子强奸过我吗?”
  这是多么不光彩的旧事,犹如一个炸弹引爆,她不该翻出来的。谢茂华夫妇那么要面子,可桔年还有什么所谓。
  谢茂华夫妇呆在那里,半晌,谢母看了看四周,才惊惶失措的问了一句,“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桔年记起那天她跌跌撞撞的走出那间“甜蜜蜜”破败旅馆,她不是没有想过扑在父母怀里痛哭一场,可是她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你是个正经的女孩他就不可能得逞;他们会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家丑不可外扬,否则没脸见人,既然韩家的公子看得上她,只要他们给个说法,这个也算她的福份。
  她过去尚且想的明白,今天又怎么会这样糊涂。
  桔年看见提着果篮前来探望的唐业,他远远看见这不似愉快的一幕,正待避让,桔年却有如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奔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试了试眼角,嫣然一笑,“你怎么来了?”
  那天,非明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她只知道,醒来后公公婆婆和舅舅都已经离开,姑姑给她带来了同样有意思的唐叔叔。
  韩述再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他兴冲冲的带来了一套图案古怪的杯子,他、桔年和非明每人一个。
  “纸杯有股怪味道。”他说。
  见桔年没什么兴致,他又拿起桔年那个递到她面前,笑道:“我选了很久,你看,这杯子的图案多配你。”
  桔年瞄了一眼那上面莫明其妙的卡通彩绘,“我配不上它。”
  韩述被一盆冷水浇过,只得放好杯子,蹲在坐着的桔年膝前,抬头拿着她。
  这个姿势和距离让桔年感到了不自在,往后撤了撤。
  “你家里人来过了?为这个不开心?”韩述问。
  “真的是你。”桔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真的!”韩述这才意识到事情的走向也许不如自己预期中那样,他有些不安,“我只是找到你弟弟和你爸妈,告诉他们非明病了,他们是你的家人啊,不求他们为你做什么,只要他们肯来看看,至少问一声:桔年,你过得好吗?这样过分吗?难道我做错了?”
  桔年听了,很久都没有反应,韩述心里益发没底。
  “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从小他们就对你不好。”
  良久,桔年苦笑一声,“韩述,我过去曾经以为你是个笨蛋……”
  韩述笑了起来,也不由得有几分期待。
  “那现在呢?”
  “现在我才知道,你果然是那样。”
  韩述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的起身。
  “你去找望年,就不怕你爸知道你在干什么?”小时候韩院长教训儿子时的“竹笋炒肉”是家属院里的家常便饭。
  韩述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反正也瞒不住,我也没想瞒,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的。”
  “因为非明的病必须转院,我已经给她联系了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有治疗这方面最好的设备,还有全省最权威的脑科医生孙谨龄。她是我妈妈。”
  
  第十五章 她的残缺就是我的残缺
  星期四本不是韩述惯例里回家吃饭的日子,下班后他在办公室磨蹭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了门,到了父母住处楼下时,却不幸的正好遇上因开会晚归的韩院长。
  给韩院长开车的司机仍是谢望年,他下车给韩院长递包,末了锁好车离去,在这个过程中韩述装作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却发现谢望年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视线与韩述对上,谢望年赶紧垂下头去,跟韩家父子俩道别。
  韩述心想,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谢望年长得跟桔年有些神似,简直完全不像。在他看来,谢望年小小年纪,却不知从哪学来的既世故又油滑,很难想象一母同胞的姐弟俩差别竟会如此之大。
  谢望年走开后,韩院长才对韩述“哼”了一声,“这么有空回来?你妈都快以为宝贝儿子失踪了。”
  韩述笑着道:“不是上个星期才回来过。”他说着,眼尖的看到了妈妈的车已经停在那里,顿时松了口气,今天韩院长看上去心情马马虎虎,妈妈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父子俩等电梯的时候,韩述趁机狗腿,一把接过韩院长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爸,我来拿。”
  韩院长看看儿子,“溜须拍马倒精通了不少。”
  韩述跟着他走进电梯,笑嘻嘻的说:“别人我可不这样,对您那是孝顺。”
  “就知道耍贫嘴。”韩院长嘴上虽那么说,脸色却缓和了不少。
  进了家门,韩母孙谨龄迎了出来,看到儿子,又是意外又是高兴。“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好让我多买些菜,你看我刚下班,饭到现在都没做好。儿子,跟你爸先看会电视,我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好吃的。”
  韩院长最见不得妻子对儿子的宝贝状,摇摇头,“儿子都多大了,还当孩子似的,难怪他总是成熟不起来。”
  孙谨龄哪理会他,自顾给儿子张罗吃的去了。韩述随父亲坐到沙发上,边喝茶边看电视里的本地新闻播报。正好新闻播至全省政法工作年会的片段,一直有些忐忑的韩述乐了,指着电视笑道:“爸,那不是你吗?”
  韩院长不置可否。
  “你别说,镜头扫过,就我们家韩院长最帅。”
  韩院长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胡说八道,大家正儿八经开会,谁理会帅不帅。说到开会,我在会后跟你们市检察院的欧检察长一块吃了饭,他也问到你了,二十年前小欧还在我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你到市院的事,他也出了力。你啊,也是不知轻重,有你这样拖着在原单位不肯到新部门报到的吗?”
  说到工作韩述认真了些,他只说:“爸,您等着吧,我很快就会抓一票大的。”
  韩院长松松领带,“年轻人,做事切记要谨慎和扎实。这次开会我也见到林静,人家林静能比你大几岁,现在已经稳坐城北院的一把手,你跟他关系也不错,别人的言谈行事你就不能学着点?”
  “您表扬一个也犯不着贬低另一个啊,就像我喜欢喝柠檬茶,但也没说您的龙井苦是吧。何况做到林静那一步,也未必有多难。”
  “你要不是我韩设文的儿子,再说难跟不难!”
  韩述还想据理力争,他承认自己在事业上的顺利跟“韩设文儿子”这一身份是分不开的,但这不能否认他自己的努力;一如他不一摸一样。但是他忍住了,他今天不能跟老头子闹翻。
  饭桌上,孙谨龄照旧频频往儿子碗里夹菜,韩述心里有事,嘴里的滋味也淡了。
  “想什么呢,儿子,茶不思饭不想的。”孙谨龄问。
  韩述笑:“就不许我有心事?”
  “你还能想什么,尽是些乌七八糟的。”韩院长说。
  “终身大事怎么能说乌七八糟?”
  韩述半开玩笑的说完,一会儿没听见父母搭腔,从饭碗里抬起头,才发现桌上另外两人不约而同都放下了筷子看着自己。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件事在老人心中的重要性。
  “宝贝,你又找到女朋友了?”
  韩述轻咳了一声,他说:“妈,能不能去掉那个‘又’字。”
  “是谁啊?怎么样的?”孙谨龄问。
  “是谁?是我喜欢的人呗,至于长什么,就是长我喜欢那样。”
  以前孙谨龄也不是没那么问过,韩述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可是那时他总说,“那是跟我结婚的人,长得像你儿媳妇一样”,这次他说他“喜欢”。孙谨龄与丈夫对望了一眼。
  “真的?那你得把那女孩子带回来让我们瞧瞧。”
  韩述连连摇头,“你们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我看了都怕,何况是她?”
  “胡闹!”韩院长责备道:“我跟你妈什么时候过分干涉过你感情方面的事,不过是想要你正正经经找个身家清白的人。”
  “我是正正经经的,可别人未必愿意跟我上门来。”
  孙谨龄一听便笑了,看着丈夫说:“想不到我们家小二也有啃不下来的骨头。”
  韩院长却没有笑,“对方姓什么,是做什么的?”
  “妈,您看我爸这是政审呢。”韩述避开韩院长太过直接的问题,转而向妈妈求助。
  “你爸那是关心你。”
  韩述说:“我知道你们会问什么,她做什么工作,多少岁,家里是干什么的……可是这些都是虚的。为什么不问她善不善良,聪不聪明,我跟她在一起快不快乐?”
  孙谨龄顺着儿子,“好吧,那你说她善不善良,聪不聪明,你们在一起快不快乐?”
  韩述放下筷子答的斩钉截铁,“当然!”继而又补充了一句,“至少我觉得很快乐。”
  “三分钟热度,只贪图眼前,那是也肤浅的快乐。”
  孙谨龄按住了丈夫的手,“你别把儿子想得那么不堪。韩述啊,你也别怪我们两个老的着急,你姐在国外生孩子,你爸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遗憾的,要是你能早一天定下来,有个孩子……”
  韩述漫不经心的接口:“要是有一天我真把孩子带到你们面前,你们可不许下一跳。”
  “你说什么?”
  见父母俱是一愣,韩述才自悔失言。一番试探下来,他心里益发没底,看来还是得走迂回政策,先把老头子放一边,说服妈妈再说。于是他“嘻嘻”一笑:“我是说,等你们退休了,我真把孩子扔给你们,妈,到时你没那么多手术,我爸也没那么多会议和应酬,就天天给我带孩子,可不许说烦。”
  他本是信口胡说,孙谨龄也一笑而过,没想到刚又端起碗的韩院长闻言,重重把筷子一放,“你也盘算着我退休,我退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韩院长莫明其妙的火气让韩述吃了一惊,不知就里,见妈妈不语,他也不敢吭声,低头扒着饭。餐桌上顿时沉寂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
  等到韩院长放下筷子离桌,韩述才入蒙大赦,见妈妈收拾好碗筷走进厨房,赶紧跟了进去,抢着洗碗。
  孙谨龄打小宠爱儿子,韩述没做过什么家务,洗碗的次数寥寥无几。见他有模有样的戴上了洗碗手套,孙谨龄笑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让你爸看到,非说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可。”
  韩述心中正纳闷着,随即凑近孙谨龄,小声问:“妈,我也没说错什么吧,看老头子的模样,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到底哪不对了?”
  孙谨龄赶紧提醒道:“你可别在你爸面前提‘退休’两个字了,前一阵上面来了风声,打算让你爸这个年龄段的提前退居二线,让更年轻一些的干部顶上,你爸心里不痛快。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辈子要强,不肯服老,其实若不是真的老了,哪来那么多疑心,上头的文件还没正式下来,他的脾气倒先来了,稍不留心就触到他的痛处,以为别人都盼着他无权无势成‘废人’的那一天。不止是你,就连我都碰了几次冷脸。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我整天想着,要是我退了,就一心一意伺候你们爷儿俩,你爸呢,越是到了临近退下来的时候,工作和应酬越是一天多过一天……”
  正说着,客厅隐约传来了韩院长接电话的声音,也不知道另一端是谁,只听见他言词厉句的呵斥。孙谨龄朝着丈夫的方向努努嘴,低声对儿子说道:“听见了吧,不知道谁又触了霉头,你可得小心点。”
  韩述作出了哆嗦的样子,“怪不得别人说男人也有更年期,妈,还是你最好了。”
  孙谨龄没好气的笑“别给我带高帽子,我当然好,但那也得看对谁。”
  “爱吾子已及人之子,妈,前天我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事安排得怎么样了?”韩述打蛇随棍上。
  “什么事?”孙谨龄似乎想了想,才做出醒悟的样子,“哦,你说那个朋友家生病的孩子啊,我给你联系了,可是我们医院床位实在太紧张,而且我手头上排的手术也多,恐怕……”
  “妈,那孩子如果不能及时救治,她有可能会死的,她才11岁!”韩述当即停下了双手的动作,“反正我不管,您得给她手术!”
  “儿子,妈不是不管,实在是管不过来。”
  韩述急了,“医者父母心,您不能见死不救。”
  孙谨龄的脸稍稍冷了下来,“你回来吃饭,给我洗碗就为了这个?既然你说医者父母心,那也该知道作为医院对待病人应该一视同仁,我不是没有见过病得可怜的孩子,但是可怜的孩子千千万万,我不是神仙,能救得过来吗?我说了我可以尽量帮助她,但也得有个原则,难道别的患了病的人就不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别人是别人,现在是您亲儿子求你,能一样吗?”
  “韩述,不是妈说你,帮朋友要有个限度!你也跟你那个朋友说,我看了病历,那孩子的手术就算我亲自来做,也未必有把握,有些时候人得接受现实。”
  “如果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但她不是。”
  “谁说她不是?”韩述脱口而出,妈妈话里不详的暗示让他益发不安。他早已想过对妈妈说出一些事情,但是没有料到用的是这种方式。
  孙谨龄安静了数秒,才抬起头看着韩述,“我也看出来了,最近你爸一样不对劲,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是谁?”
  韩述一遍一遍的洗着那个早已光洁如新的碟子,他的焦虑就像洗碗槽里的清洁剂泡沫,越搅越浓,一些往事的片段如泡影逐个炸开,悄然惊心。
  “妈,你还记得谢桔年吗,谢茂华的大女儿,她弟弟就是现在给我爸开车的谢望年,很久以前他们家住过我们楼下。”韩述迟疑的说。
  “谢桔年?有点印象,记不太清了。”孙谨龄淡淡的说。
  “怎么会,你过去在我面前跨过她又乖又懂事的。”
  “那是很久以前。”
  “现在也一样啊,她就是我说的那个朋友,也是我……”
  “我说昨天谢茂华怎么就能堂而皇之的找到你爸谈他儿子转正的事呢。”孙谨龄忽然打算了韩述,嘴角有几分讥诮。
  韩述一怔,继而说:“那肯定跟桔年没关系,真的,她跟她父母太不一样了。”
  “韩述!不管她怎么不一样,也不管以前我怎么样夸过她,都不能代表我现在会对她认同,更不代表我会把她的孩子当作我们的亲人!”孙谨龄看了一眼客厅,压低声音正色警告。
  “是吗,可是如果她愿意,我会娶她的,真有这一天的话,您连我都不认吗?”韩述试着心平气和的跟妈妈说话,他不愿意让妈妈以为他是在赌气。
  “你别又一次犯浑,为了她自毁前程。”
  “您说过不在乎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我喜欢。”
  “我跟你爸是都说过这样的话,我们对你未来的妻子,我们的媳妇没有什么要求,她可以没有家世,也不漂亮,甚至可以没有工作,没有学历,什么都没有,但是唯独有一点,她不能坐过牢,不能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你知道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是底线,你现在就是在挑战我和你爸的底线!”
  孙谨龄在韩述心中,一直是宠溺孩子的慈母,她仿佛可以包容韩述的一切,韩述从没有见过妈妈用这样痛心而严厉的样子对自己说过话。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这疑惑不是因为妈妈的态度转变,因为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妈妈之前说,她一句不记得旧时司机的女儿谢桔年了。的确,从桔年被送往她姑妈家起,韩院长和孙谨龄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甚至就连高三那一年韩述的噩梦发生后,也从来没有,他们好像顺理成章的遗忘了这个女孩。
  韩述曾经庆幸过,他一直以为是干妈蔡一林和自己把事情隐瞒得很好,然而现在他忽然不那么确定了,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他今天还来不及说起桔年当年发生的事,他那早已“不记得”桔年这个人得妈妈却一口道破桔年曾经坐过牢的事实,不但如此,她还知道桔年的孩子“来历不明”,在说起韩述“犯浑”的时候,她用的是“再一次”这个词。难道……难道当年的事情他们并非毫不知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一个人藏在他透明的秘密里?
  不能不说,这个猛然间的觉悟极度的震惊了韩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解着滑溜溜的洗碗手套。
  “妈,你们……你们是不是早知道……”韩述的声音带着颤意。
  孙谨龄带着难以言说的意味凝望自己的儿子,最终叹了口气。
  他猜对了,他们竟然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他偷偷恋过司机的女儿,知道他跟这女孩坐牢息息相关,甚至知道他曾经对桔年作过什么。然而这么多年来,面对他,面对他们年少荒唐铸下过大错的儿子,他们竟然能够死死守住这个秘密,若无其事假装一切从未发生,直到如今韩述自己按耐不住亲手点破。韩述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知子莫若母,仿佛是猜到了韩述心里的疑问,孙谨龄扶着额头缓缓说道:“你以为蔡一林四处托人的事瞒得了你爸?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等到我们反应过来,事情都过去了,一切都成了定局。那时我跟你爸想了很久,好多个晚上都睡不着啊,你也太浑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再提也于事无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韩述,你毕竟是我们的儿子!”
  “是,我是你们的儿子!”韩述双手覆在整个脸上,可那眼角的潮意依旧真切,渐渐的在指尖熏染。他当然是他们的儿子,因为他和父母多么相似,他们爱得一样自私。他甚至不敢去想,假如当年他肯对父母坦白,假如他父母愿意出面,桔年得牢狱生涯是否会有转机,那答案让他惊恐不已。
  “所以,谢望年给爸爸开车也不是巧合?”
  “那样不是很好吗?韩述,妈本来不想说的,以为你长大了自己会变得懂事,不再犯错,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得让我和你爸失望!”孙谨龄语重心长的说。
  “可是,你们既然知道过去的事,就明明知道桔年没有做错过什么。”韩述尤不敢置信。
  “还要我再说一次吗,就算我承认她像你所说的那样是个好女孩,那又怎么样,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逆转的,她的过去也是既成事实。监狱是什么地方,那是个大染缸,能让白的变黑,黑的变得更黑,她不可能像过去一样了。你靠近她,只会给自己惹得一身麻烦。你要找什么样的找不到,为什么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中她的邪,我记得你是个喜欢完美的人,补偿她可以有很多方式……”
  “那就从救那个孩子开始,妈,算我求你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不可能,你们的孩子……”
  “什么?”
  “没有什么。”孙谨龄继而用近似哀求的语气说道:“韩述你醒醒吧,尤其是现在,你爸已经够烦了,你别再这风口浪尖逼他发作,难道你嫌他的命太长了?这些事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那个孩子的手术我再尽量安排,可是在你爸面前?这些事提都不要提!”
  韩述点头,“好,我不提。可是迟早有一天他会知道的。”他顿了顿,含糊的笑了一声,“您刚才说我是个喜欢完美的人,大概是吧,这点我是跟爸爸学的,可是他那个结婚时用到现在的搪瓷水杯,您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补了多少次,可他就是喜欢,怎么也不肯换,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每一道疤痕都是他亲手造成的。桔年对于我而言也一样,如果她不完美,那每一个原因都跟我相关,她的残缺就是我的残缺。”
  
  第十六章 怎样才有一个家
  桔年送走了来医院探望非明的老师和学生代表,心里也颇为无奈,他们是好心前来,可是根本就没有得以进入病房。因为非明从得知老师和班上的同学来看自己这一消息后,就一直哭闹个没完,她以激烈的态度回绝了这次探访,那哭声让桔年不得不满是歉意的送客。
  班上那个叫李特的小男孩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舍,他甚至拉着桔年的手问:“阿姨,我就看谢非明一眼行吗?等她睡着了再看也可以的。”桔年知道,非明一直渴望拥有这个聪明又好看的男孩子的注意,假如非明把自己当成白雪公主,那李特毫无疑问就是她的白马王子。然而,桔年更知道,这个时候李特又恰恰是非明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老师和小朋友们陪着你说说话不好吗?说不定李特还可以给你补补课。”桔年后来这样对非明说。
  非明半靠在病床上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入院不到半个月,她瘦了整整一圈,尽管医院已全力治疗,但是她头痛和痉挛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随之而来的还有呕吐和全身的疲乏和虚弱,原本就不大的一张脸,消瘦得让人心惊,血色渐失的面庞上,醒目的只剩下一双大眼睛,而那眼睛里的稚嫩朝气也在病痛中慢慢消磨。
  “姑姑,你真的相信我还能会回到学校吗?”
  非明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也许难过的只是桔年而已,她那么努力的瞒,不过是想让孩子高兴一点,然而,非明的敏感和早慧却让这善意的谎言如风中的残破窗纸,轻易就破了,纵使她还不完全知晓自己的病因,但绝对已明白自己躺在医院不是个小小的意外插曲而已。
  令人费解的是,非明对老师和同学的探望极度抗拒,可是对于只探望过她一次的谢茂华夫妇和谢望年,却一再提及。
  “公公婆婆说了还会再来看我的,还有小舅舅,为什么他们还不来?婆婆还会不会给我带她炖的鸡汤?”
  桔年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可以说“公公婆婆”和“舅舅”暂时没有时间,但是非明耗在医院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长,她能骗多久?然而她又怎么能告诉非明,她们帮不到小舅舅转正,所以公公婆婆将再也不会来。似乎任何一种答案都会让非明更加难过。
  所以,桔年只能默默的自己给非明炖鸡汤。她明明记得她母亲的厨艺并不见佳,可是不管她用了多少方法多少火候,非明总是说喝在嘴里觉得淡了些,这孩子念念不忘的还是她“婆婆”的鸡汤。
  “公公婆婆你都没见过几次,难道平时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都比不上他们?”有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桔年就这么问非明。
  非明答得理所当然,她说,“姑姑,那怎么能一样,老师是老师,同学是同学,可公公婆婆还有舅舅是我的亲人。”
  “有区别吗?”
  “当然有,朋友、同学、老师都会离开,可是亲人不会。”
  桔年听完这句话,当时撇开脸去,很久都不敢看着非明。
  因为她太了解,只要是活着的人,都难保不会离开。
  但这些都不能告诉非明。非明是个不一样的孩子,她太渴求爱和一个家,那种对亲情和团圆的期盼已近似乎偏执。这又怎么能责怪她,父母、亲人这些天经地义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我们不都是疯狂的追求自己从来都没有的东西吗?桔年甚至开始明白,也许非明留恋的不是婆婆鸡汤的味道,而是她想象中家的味道。桔年束手无策,她已竭尽全力给予非明一切,却唯独给不了非明渴望的这种味道,因为她也品尝过的也是那么的少。
  这种无力感随着非明的病情恶化益发的深浓,直至有一次,非明在持续的低烧中迷迷糊糊的问起自己的名字,她说:“姑姑,‘非明’是不是说我是个来路不明,没人要的孩子?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爸爸妈妈和公公婆婆都不要我?”
  桔年用湿毛巾去擦拭非明的脸,一再的说,“怎么会,怎么会?只要你坚强点,他们一定会来的。”
  非明说:“以前,我每天醒来的时候,做眼保健操的时候,就在想,会不会这一次我睁开眼睛,他们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可是我醒来过很多很多次,做了很多回眼保健操,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我知道他们不可能会来了。姑姑,如果我死了,没有家的小孩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也是一个人?我害怕一个人。”
  饶是桔年已经看淡了许多许多的事,这个时候眼泪还是差一点涌了上来,可她不能在非明面前流泪,在非明陷入昏睡之后,她逃也似的离开病房,一个人躲在走廊的尽头,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呼吸,不过是一个家,多微不足道的请求,那么多人急不可待的要摆脱家的束缚,有人偏偏就求而不得。她要怎么样才能给非明一个家?
  韩述似乎是遇到了相当棘手的案子,这些日子更是忙碌得没日没夜得,他来看非明常常是赶在住院部夜晚门禁之前,有时非明都睡着了,他会静静的陪着她们一会。每次离开,他都会在非明的床边放一个不一样的小玩具。
  桔年太累了,好几回,她靠着床头柜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韩述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有那么一次,她感觉到韩述抖披在自己身上的毯子,还有他的手,很轻很轻的覆盖在她的手上。桔年屏住呼吸,悄然等待着他的撤离,然而许久许久,久得她快要陷入另一场梦境,他的手还是小心翼翼,没有抚摸,没有抓握,甚至一动也不敢动,就像漂浮在她手上得一片羽毛,只有温度是真实的。直到桔年假装在小寐中略略移动身子,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默不作声的待了一会,不久,病房门微微“咿呀”的开合,脚步声才渐渐的远了。
  唐业的办公地点距离医院颇近,所以他来得更容易一些,他在的时候,非明总是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唐叔叔,又看看姑姑,那老人精的样子,好像她什么都懂,其实她什么也不懂。
  桔年一直思量着要把唐业垫付给医院的钱还给他,为了非明的病,她已经动用了韩述银行卡里的钱,不管是不是出于本意,她和韩述之间有着实在太多的纠葛。她和韩述,韩述和巫雨,巫雨和非明,到底谁欠谁的,怎么算也算不清了,这已经够复杂的了,唐业不应该再搅进来。正好平凤还了桔年一些钱,加上自己手头上的一些零碎,她正打算趁唐业来医院,一道给他,谁知道偏偏那几天,唐业都没有出现。
  非明枕头边上有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是唐业送给她的,唐业每次来,都要给她念上一大段,非明等着故事的下文,于是也追着问,“唐叔叔跟韩叔叔一样要加班吗?他们又不是同事,为什么会一样忙?”
  冬至那天,桔年才接到唐业的电话,当时要不是来电中清清楚楚显示了对方的名字,桔年几乎辩不出那个沙哑的声音出自于唐业。
  唐业在电话那边只是问候非明,寥寥几句话,他中途几次停下来咳嗽。桔年才想起他上次的重感冒一直都没有彻底的好起来,病情缠绵反复,这回竟像是越来越严重了。她谢过了唐业的关心,也禁不住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唐业苦笑着说,也没什么大碍,只怪自己在感冒初期没引起重视,想不到现在严重起来,连续两天连班都上不了,一直在家修养,可发烧一直没有都退下去。
  桔年也爱莫能助,本想说一声让他好好休息,谁知道话刚到嘴边,就听到电话那边一声脆响,原来唐业边打电话边往嘴里塞药,晕晕沉沉之下,连水杯都摔破了。
  桔年当下不由得添了几分担心,连连追问他有没有被碎玻璃割伤,可对方很快传来了断线的忙音,再打过去已是无人接听。
  这些年,桔年也没有什么朋友,她信奉一个理念,人人独善其身,管好自己,自求多福,那大家都清净了。可唐业是个好人,也是少数能让桔年安心泰然与之相处的对象,更何况他一直对她和非明关照有加,他现在这个样子,桔年再置之不理,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时值下午两点刚过,非明照例打着点滴沉沉入睡,桔年拜托隔壁床小朋友的外婆抽空替她照看一下非明,自己凭着记忆匆匆赶往唐业的住处。
  午后的公交车再交通要道上堵得厉害,等到桔年到得唐业家门口已是一小时后,她唯恐唐业处事,也不敢耽搁,抬手就去按门铃。
  几乎就在铃声响起的同时,门忽然朝内侧开启了。桔年没料到会这么快,连手都来不及收回。然而站在门后的年轻男人却不是唐业,桔年匆匆扫了他一眼,觉得有几分面熟,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以为是唐业的朋友,心里一松,笑了笑正想打个招呼,如果他没事,自己就可以赶回医院。没料到那男子却微眯着眼睛打量了她许久,那神情伴随着醒悟,也渐渐冷了下来。他的眼神让桔年如芒在背,正不止作何反映,他却随手一推,让原本半掩的门洞开,桔年也看到了疲惫靠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的唐业。
  “原来是这样……”那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睛,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好啊,唐业,好,你真有本事……”
  随着眼前男子的手势和那种似曾相识的淡漠眼神,桔年的记忆也逐渐复苏,她想起来了,第一次遇上唐业的那个夜晚,她不是同样跟这个男子狭路相逢吗?她还记得他们在暗处纠缠撕扯的黑色影子,那种感觉让她尴尬,仿佛自己又一次出现得不是时候,撞破了别人最不愿示人的隐私。
  唐业在听闻门口的动静之后,从沙发上支起身子,看到桔年怯怯立在门外的身影,眼里有了一丝光彩。他仿佛没有听到那男子的话,自顾站了起来,略带惊喜的说:“桔年,你怎么来了。”
  “呃……电话忽然断了,我怕你有事,就过来看看,没事就好,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桔年匆匆说完,就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等等。”她没料到唐业会站起来挽留,毕竟她知道他们的那些事情,而他又确实对此非常在意,所以那一刻的急切让她有些迷惑。
  “桔年,你不用急着走得。”唐业说。
  桔年似乎听到一声冷笑,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她实在不愿意搅进别人的纠葛里,可事情偏偏事与愿违。
  她没有回答,三个人的场面似乎陷入了僵局,然而隔着镜片,那男子眼里的愤怒、怀疑和居高临下的疏离依然让她强烈的不自在。她甚至可以理解那个人感觉,本以为他会当场发作,可是只是他回头看了唐业一眼,淡淡的说了句,“你何必这样,我本来也是打算走的。”
  其实这个人有一张端正的面容和非常悦耳的腔调,即使是在他极度愤怒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依然是说不出的妥贴,他仿佛天生就是个说服者,让人很难抗拒。然而唐业似乎例外。
  唐业说,“离开之前麻烦把我家的钥匙留下。”
  在静下来的那一瞬间,桔年眼观鼻鼻观心的低下了头去,良久,她听到金属钥匙坠落在石制地板上清脆的一声,那人从她身畔擦过,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那人离开了,桔年迟疑的走进唐业的住处,脚步经过那把门钥匙边上时,她俯身捡了起来,放在唐业的茶几上。这屋子跟她上次到来时大相径庭,原有的整洁和舒适被一片狼籍取代,沙发附近,果然有一大片无人收拾的碎玻璃。
  “谢谢你能来看我。”唐业试着站起来给桔年倒水,摇晃了一下,被桔年制止了。
  “你坐着不要动,看医生了吗?”
  唐业靠回沙发上,点了点头,“没想到小小的感冒会这么厉害。没事的,我躺躺就好了。”他闭上了眼睛,略微白的一张脸上,益发显得眉目疏淡。
  “小小的感冒也是会诱发肺炎的,你们怎么就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桔年说着走到唐业身边,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还好不是太烫。
  在触到唐业的那颗,桔年才察觉自己举措的突冗。她那么那么习惯而熟捻的抱怨他,照顾他,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遥远,好像已在记忆里重复了无数回。是她糊涂了,也许就在上一秒,她浑然忘了眼前的究竟是谁。
  她飞快的缩回了自己的手,在唐业睁开眼睛看着她时,呐呐的说,“医生给你开药了吧,你吃过午饭了没有?”
  唐业摇头,“没什么胃口。”
  桔年叹了一声,低头去收拾那些一不小心就会伤人的碎玻璃,末了说道,“我看看你这有什么能吃的。”
  她走向厨房,昏昏沉沉的唐业忽然说了身,“对不起。”
  桔年回头,“说什么胡话?”
  唐业勉力一笑,“我是说,你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桔年从唐业的冰箱里找到几个鸡蛋,搅成蛋液隔水蒸起,又翻出小半碗米,正好煮粥。唐业蜷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
  水刚烧开,陌生的门铃把桔年吓了一跳。她想起上次在唐业家遇到姑婆的事情,又疑心是刚才那人去而复返,心中暗暗叫苦。她明明记得唐业提起他家很少有外人来,可从她的经历看起来,事实并不是这样。
  门铃声在不厌其烦的重复,桔年不便贸贸然去开门,站在厨房门口轻轻叫了唐业几声,唐业好像很久都没有安稳入睡过了,在沙发上以一个并不舒坦的姿势,竟然沉沉如梦。
  见他没有反应,桔年也没有办法,只得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蹭了蹭,走到门边,踮起脚尖从猫眼往外看了看。
  只是这一眼,足以让她倒吸口凉气,不由自主的连连退了两步,虽然明知道此时隔着门,自己看得见对方,但对方看不见自己,她却仍然感觉到薄薄的冷汗从背后渗了出来。
  门外站着三个人,均是身着制服,那深蓝色的制服和他们胸前若隐若现的徽章桔年是熟悉的,她不止一次从下班后直接奔赴医院的韩述身上看到过。然而最可怕的是,那个站在最前面,一手按响门铃,一手摆弄着帽檐的人,不是韩述又是谁?
  
  第十六章 委屈的纸杯
  门铃声仍在声声地响,隔着门板,桔年似乎都可以想象得到韩述此时固执且带着点不耐的神情。她回头望了一眼,唐业竞然还是恍若未觉,不一会,门铃里便夹杂了规律而急促的敲门声,这声音同时击碎了她心存的几分侥幸。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他们坚信这屋子里是有人的。
  电话响了会想去按,门铃响了会想去开,这似乎是人天性的一种本能,否则焦虑便油然而生,然而桔年都不愿往下设想,要是门打开的那一瞬,韩述看到里面站着的人是她,会作何反应。她隐约听说过唐业最近的麻烦,猜也猜得到韩述此番是为公务而来,对唐业来说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更害怕给唐业惹麻烦,万般无奈之下快步走到唐业身边,蹲下来摇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叫醒了他。
  唐业似是陷入了极深的睡眠,睁开眼晴好一会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听见枯年说门外有检察院的人,他看起来也不是特别的吃惊,见桔年有几分惶恐之色,他强撑着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还安慰了她几句,“你别担心,没有什么事的。”
  枯年是真的急了,说话都结结巴巴:“韩述………门口…… 唉……”
  唐业愣了愣便会意了,他听着越来越重的敲门声,试探着指着自己的卧室,对枯年说道:“要不,你进里边躲一躲?”
  枯年哑然,她几乎杯疑唐业是烧糊了脑子,若韩述他们真的进屋搜查,又岂会放过卧室和书房?而上一次到唐业家的经历已经足以让她肯定,那房间里没有可藏身之处,跳窗更是痴心妄想。她在唐业的卧室里被韩述撞个正着,以韩述的脾气,还有比这更糟的事吗?
  厨房的粥者沸了,扑腾声传来,枯年心念一动,赶忙往厨房里走,进去之后顺势关上了门,她也不知道这样能藏多久,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出现在唐业的住处都必需考虑躲藏的问题?
  厨房就在玄关一侧,隔着门,桔年听到唐业开门,然后一个陌生的男音略带讥诮的说了句:“原来你在里边啊,我们都快以为你潜逃了。”
  唐业说:“对不起,我睡着了,让几位久等。有罪的人才会潜逃,我想我不需要。”
  几人的脚步声进了握子,大门又被关上了。有人对唐业宣读了搜查证的内容,枯年听出来了,是韩述,他的声调平板而冷硬,不带一丝威情,而唐业并没才出声,似乎平静而沉默的接受了一初。
  韩述说他在查一个大素子,那唐业就是涉案人员之一?看上去善良而谨慎的唐业难道真的与那些贪污受贿的黑幕湘关?桔年熄了炉火,屏住声息半倚在流理台边,掀开了盖的锅里,那佛腾已渐浙平息,乳白钓粥水,只不时涌起一两个气泡,提醒着她那看似平静下的暗涌。
  脚步声渐渐从厨房附近走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不那么分明。间或还可以听到嗓门大一些的一个检察官的询问,唐业的声音则是模糊的。桔年在厨房紧闭的窄小空间里等待,等待被发觉或是不被发觉,这些其实都由不得她决定,既然这群,着急有什么用?她这么想着,扑腾的一颗心也缓缓的归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便无意识的拿起手边的勺子轻轻的搅拌着那一锅粥。
  十来分钟后,貌似询问已告一段落,而搜查的范围又落在了玄关附近的一个杂物架上,才翻动物件的声音,还有搜查者间或几句的闲聊。桔年甚至还听见有人笑着问了句:“哎,待会下班去不去吃门口那家沸腾鱼,韩科长,你去不去?”
  “我哪来那个工夫?”
  “我说,干革命也要讲个劳逸结合啊。”
  “你知道什么,韩科现在是二十四孝好男人,加班到九点都还要赶约会……”
  韩述好像笑了一声,竟也没才否认,“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他的声音就在门外,而桔年其实是清楚的,那些所谓的“约会”,大概都是用在了医院里。
  他们聊了几句,又静下来做事,忽然间,那个大嗓门的检察官“咦”了一声,说道
  “厨房你们检查了吗?”桔年顿时直起了身子僵在那里,连呼吸都似乎停顿了。
  “好像没有,老胡你不是专喜欢从旮旯里搜东西嘛?”另一个松察官说。
  “那倒是,从马捅水箱里搜出现金我都遇到不止一回,天知道厨房里藏着什么?”
  “找不到规令,至少也给我找杯水喝。”
  就在他们半开玩笑中,厨房的门把被转动了,明知避无可避,桔年还是抽了口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终于还是被打开了,那个好像被称作“老胡”的检察官探进了半个身子。大概他在开启厨房门之前也万万没有想到里面竟然会育人,骤然与桔年四目湘对,他竟然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退了一步,门又被关上了。
  门外安静了几秒。
  “老胡你见鬼了?”韩述诧异的声音传来。
  让桔年更意外的是,一直异常沉默的唐业忽然开口了,他仿佛压抑着一丝恼怒问:“我究竞还有没有一点隐私?”
  桔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傻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难道他以为这样能够阻挡门外那些人的本分和好奇心吗?
  果然,韩述冷笑了一声,一句话顶了回去,“法律当然保护守法公民的隐私,但不包括某些的蛀虫。”
  这一次用力推开门的是韩述。桔年就知道会这样。
  现在,他站在门口,定定的看着里面的人,脸上一丁点表情也没有。桔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手里还拿着搅粥的勺子,冷愣愣的半举在空中。
  过了一会,韩述抬起双手正了正头上的大盖帽,虽然那帽檐已是如此端正,但他犹不放心,继续又挪了挪,然后索性又摘下了帽子,单手抱在怀里,这才问了句:“你在这干什么?”
  韩述把他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桔年的眼晴看着自已的足尖,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韩述不那么愤怒,虽然他看起来是那么义正产辞,就像过去上学的时候,他执勤,她迟到,抓到了她,他愤怒,抓不到她,他更愤怒。
  桔年小声的说:“我在煮粥。”
  她的确是在煮粥,空气中还荡漾着一股米香。韩述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消化这个答案,与他一块来的老胡却先一步转向门口的唐业,问道:“怎么回事啊,厨房还藏着个大活人,搞什么把戏?”
  唐业看了桔年一眼,“她只是我的一个朋友,知道我病了,所以来探望我。”
  “探望你的话关着门在厨房里面算什么回事?”另外一个检察官跟老胡一样不知就里她盘问。
  唐业的眼帘微垂,兴许是因为他长长的睫毛,兴许是因为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眼底有淡淡的阴影。“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事,这个答案你们满意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胡侧身从韩述身边走进厨房,把能检察的地方都检察了一遍,最后连桔年面前的那锅粥也没有放过,接过勺子,当真在里面搅了搅。
  “家里什么都没发现,韩科长,你怎么看?”
  韩述重新把帽子戴回头上,回头看了唐业一眼,漫不经心的对自己的另外两个同事说:“你们说要不要把嫌疑人带回院里审讯?老胡,你说呢?”
  那个叫老胡的检察官忙不迭的点着头,“没错,依我们现在手头上的证据,完全可以传讯他。”
  唐业的脸白了一下,身子难以察觉的微微一晃,单手扶住了玄关的墙壁。
  “那么,请吧。”韩述转身背对桔年,客气的对唐业说,接着,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又笑了笑,“哦,我们应该让你跟你的‘朋发’道个别,毕竟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唐业半张了嘴,却说不出什么,只是激烈的咳。半晌才平息了下来,脸已涨的通红。
  “让我去拿件外套,可以吗?”
  “里面凉,当然。”韩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唐业点头,往卧室的方向走了几步,他试图让自己的脚步更稳一些,然而还是徒劳,高烧和长期粒米未进让他脚步虚浮。
  老胡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开了大门,另一个问事又开始跟他讨论着那家味道不错的水煮鱼。
  “那家店的味道真的不错,消费也还行,就走辣。”
  “你一说到辣,我就觉得喉咙快要胃火了。”
  他们自顾的说着,差点忽略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他还生着病呢。”
  桔年知道自己底气不足,可是唐业现在这付样子,也的确经不起折腾了。她说完这句话,发觉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同时看向了自己,当然,也包枯韩述。
  桔年低下头去,可依旧没有死心,呐呐的又说了句,“对不起,可他现在真的病得很重。”
  韩述一脸漠然的说:“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如果我是你,我会离他远一点。”
  桔年想说,你本来就不是我。她想,自己也许是个底线很低的人,不管唐业做过什么,她只知道,唐业没有伤害过她,而且他确实病了。
  但她当然不会试图去挑衅韩述的耐心,扭头找到自已之前烧开的水,翻出唐业家的纸杯,给他们各倒了一杯。
  第一杯她先端到了那个年转一些,老嚷着口渴的检察官面前,小心翼翼她,近似乎卑微的说:“您请喝水。”
  只可惜对方年轻气盛,又看穿了她的企图,拒绝接受她的套近乎。“不用。”他一扬手,恰好手指拂到桔年端水的手,不稳之下,纸杯里的水顿泼洒出来,浇在了桔年的手背上,虽然不是滚烫的,但那温度仍是灼得皮肤发红。
  “你没长眼晴啊!”韩述当时就吼了一声。
  桔年的脸比手上的皮肤更红,赶紧说了声“对不起。”腾出手就去甩上面的水。
  “我不是说你!”韩述气得一张白净的面皮也似被水烫过似的。
  他不是说她,那说的自然就是手下不留神的同事。
  那小年轻人估计刚从学校里毕业不久,他原也不是存心,只不过要在同事和求情的疑犯“家属”面前表明自己的立场,无奈动作过大,一时手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番举动会引来自己的直接上属如此激烈的反应,一时间也下不了台,束手无策的站在那里。
  老胡好歹多混了十几年,赶紧用手在壶上试了试水温,打着圆场说,“还好,还好,不是很烫。”
  韩述竭力让自己的眼神从桔年手上移开,他刚才那一反应几乎是立即的,没有经过大脑,说出来之后能后悔了,他平素最要面子重仪态,从不在同事,尤其走手下面前失态,于是轻咳了两声,转而对那年轻人和缓的补了句“小心点,不是你说口渴吗?”
  “嘿嘿。”那年轻人尴尬尴的笑了一声,冲桔年说道:“对不起。”
  “是我不小心。”桔年赶紧乘势把水重新倒满递过去,这次非常顺利,尤其是老胡,刚接过就喝了一大口。
  韩述是最后一个从桔年手里接过水的,两人的指尖在小小纸杯交接时轻触,桔年却看到了韩述伸出来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条醒目的红痕,一直延伸到白色的袖口里。
  她露出略略惊讶的神情,韩述在接过水后飞快将手一收,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轻轻扯了扯衣袖。
  这时唐业挽了件外套,走回了几个人聚集的门口。
  “好了。”说话的间隙,他仍单手握拳在嘴边,侧身断断续续的咳。
  桔年眼神里的哀求意味不由得更盛了几分,她不是没有经历过审讯,所以更知道那过程的漫长和煎熬。
  韩述用双手去棒着手里的抵杯,她其实应该知道他多么讨厌纸杯的味道,但她不知道他更讨厌端着纸杯的小心翼翼,轻了,杯子就会脱手,重了,它又变了形状,溢得一身狼籍,到底怎么样做才是对?
  没想到这时候老胡开口说了句,“韩科长啊,依我看,他这付样子还是缓一缓为好,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反正他也跑不了。”
  “是吗?”韩述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句,扫了唐业一眼,这才说道:“老胡说得也有道理,既然病得那么重,今天先这样吧。不过假如你聪明的话,就绝对不会想试着在这段时间内离开本市。”
  “他不会的。”桔年心中一宽,求证似的看了唐业一眼,唐业转转点头。
  “我先去把车开过来。小曾我们先下去,哦,对了,韩科,你还有份文件在桌上别忘了。”
  不等韩述收回放置于唐业客厅桌上的文件,老胡和小曾已经下了楼。
  “谢谢你,韩述。”唐业声音虚弱,但仍然是由衷的。
  “千万别。”韩述讥诮的笑了起来,“有些事你心知肚明就好,我不是放过了你,说实话,我不知有多盼着将你绳之于法的那天。还有,我既然能查到江源广利的叶秉文那笔钱是从你的海外账户转移的,那么找出以往的纪录也不是难事,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但是我告诉你唐业,你吃不下这笔钱,也扛不住,如果你依然不肯交代你后面是谁,这个锅足以压死你。”
  唐业说:“既然你们什么都能查到,那我承不承认,交不交待又有什么所谓呢?”
  韩述说,“那也是,虽然你不说,但有时候我还真是查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广利的膝副总……”
  唐业先前尚算平静的脸上顿时变得铁青,胸口急剧的起伏着,但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想知道吗?”韩述恶作剧似的微微俯身对一侧的桔年说。
  桔年只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送你吧,韩检察官。”桔年走出去,给韩述按了向下的电梯。
  韩述看似欣然应允,走到她的身后,唐业的门援援掩上了。红色的楼层数字跳跃着,眼看就要到达,韩述方才面对唐业的一丝丝得胜感觉也消失了,而桔年则心无旁鹜的虔诚等待着电梯的到来。
  “我知道……你认为我针对他……”韩述拉长了声音,语调有些怪异,“不奇怪,我干妈也那么认为……我在你们心中就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你就这么想吧,无所谓。”
  桔年却回头看了他一眼,文不对题的说:“你手怎么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韩述竟然眼晴都红了,他看着天花板,心想,真他妈没用,但是,的的确确,真他妈委居。
  “又被抽了?”桔年用的是问句,但心中答案已八九不离十,从小到大,除了韩院长,还有谁能在韩公子手上用筷子抽出这么一道?
  韩述没有回答。其实从她看见自己手上伤痕的那时开始,虽然自尊让他故意藏着遮着,可是他心中还是期盼着她能多看一眼,期盼着她能问一声,因为老头子下手很重,真的很痛。只有她明白,他才值得。
  “非明转院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明天就转。既然在这遇到你,今晚医院那边我就不去了。”
  电梯门终于在眼前敞开,韩述逃也似的冲进里面,他害怕多待一秒,自己会在 桔年面前做出更丢脸的事情。
  电梯护送着韩述径直往下,出了大楼,老胡的车子已经在等,韩述这才发观自已手里竟然还端着那纸杯装的水,经过垃圾桶时,他狠狠把水杯朝里面一扔,深呼吸,再深呼吸,面色如常的朝车子走去。
  
  第十七章 掌纹是最多变数的特征
  检察院白漆蓝字的车子消失在视线中,桔年收手,微微挑起一角的窗帘便垂了下来。
  唐业将身子蜷在他那张单人沙发里,他的房子跟他的人一样,仿佛也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混乱。滕云离开后,四处已是一片狼藉,再经过韩述他们的一番搜索,就真的如同风暴过境一般。
  现在,一切总算归于宁静,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宁静必然只是暂的,可是喘口气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唐业也听到厚重的窗帘从她手中落下的轻微的响动,忽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太对于安静的女人。感激?感叹?或者他角她一个解释,可他就是无从开口,他坠入的一团乱麻般的局里,如何能从头说起。
  然而,这个 时候桔年已经在厨房走了个往返,她朝唐业走来,毫无障碍地越过角度倾斜的茶几、越过散落一地的书籍纸片,驻足在唐业的身边,微微的俯身。
  唐业以为她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
  可她只是说:“粥熬好了,你喝一点吧。”
  几分钟前,她刚刚目睹了义正严辞的检察院人员对他家毫不留情的一番搜查,同样也是几分钟前,他看着她不得不与纠缠清的那个人尴尬地狭路相逢。在这一片颠覆的混乱中,她有太多的话可以说,她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可她却像是在最最安祥的午后,若无其事地端也了精心熬就的一碗粥。
  唐业愣了一会,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碗。粥已经有些凉了。
  “桔年,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唐业低声说道。
  “不,你是知道的。”
  唐募然抬起头看着立在他身畔的人,桔年背对着窗户的方向,他甚至一时间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淡如沉寂的湖水,就像心平气和地陈述一个大家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唐业,你知道我会来的,也许你还知道滕云会来,韩述会来……太多的巧合。这样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唐业一口气提了上来,就这么憋在胸口,他沉默。
  “你还是顾及滕先生的,我想我能理解。可是韩述的脾气……难道你就不怕让事情变得更糟?”
  “桔年,你相信我,已经没有更糟的余地了。也许我迟早逃过,可至少还能换回一些时间。”
  “你是需要时间,还是需要用时间安排那些钱?”桔年觉得自己不能够理解,为什么竟连唐业这样的人也会为了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钱铤而走险。
  你可以鄙视我,我也常常问自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以前我看不起我那个跳楼的同事王国华,为了那一点蝇头小利甘愿为人操控,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当你处在那个位置,但凡有一丝机会,就有太多没有法子的事。王国华为的是他儿子的将来,而我比他更丑陋。”
  “有人知道了你和滕云的事?”
  唐业的手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握紧又松开,最后他点了点头,“我痛恨那种见不得光的龌龊,可是我偏偏挣不开。最天真的是,我曾想过只要我有了一笔钱,就可以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其实我要的并不多……一步错,步步错。”
  “可你背上了全部的黑锅?”桔年说出这个意料中的结果,平静到有些悲哀。
  “我早该起到有这一天。可滕云他还可以有选择。”
  “你们约好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到得了,你觉得这样就是为他好?”桔年莫名的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曾经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孩,他也说过:“桔年,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结果他走了,她独自一个人,他永远不知道,她渴望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唐业说:“桔年你明白吗,我跟滕云不可能到得了要去的地方,即使没有这些事,一样不可能。曾经说要一起走,是我太傻,我忘了我是个再世俗懦弱不过的一个人,遇到挫折,会想要放弃,我已经累了。”
  桔年忽然问:“你难道从业都没有想过,像韩述说的那样,说出实情,让一切真相大白,让那些真正贪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唐业低头笑了一声,“没有用的,桔年,你知道螳臂当车的感觉吗。就连韩述,他迟早也会明白,那只不过是徒劳。”
  桔年没有再说话,所有草芥自以为是的坚韧在强者面前其实是不堪一击,更何况,在冥冥之中不动神色等待着看笑话的,还有真正强悍的命运。
  许久,她才听到唐业说了一声,“对不起。”
  桔年叹了口气,“粥彻底地凉了,你真的不要喝吗?”
  唐业一声不吭地去喝那碗冷却了的白粥,忽然,他放在手中的碗,抓住了身畔桔年的一只手,就像抓住溺水前最后的一根稻草,就连声音中都带着几分自己都不确定的希翼。
  他说:“桔年,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过得了这一劫,那么我们就在一起。谁都不为,只为了我们自己好好的生活。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给你和非明一个家。”
  桔年怔了一下,满脸通红地闪躲。
  唐业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像从一场方生的梦境中转醒过来,苦笑了一下,颇有些自己解嘲的意味:“其实你可以答应我的,就当安慰我,因为我躲得过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桔年在他的手撤离之前重新抓住他,翻过他的手掌,蹲下来看着他的掌心。
  金星丘布满罗网,感情线中断,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掌纹暗示,她沉住气,再细细往下端详。唐业的手薄薄地青筋浮现,命运线起自太阴丘,终于下方,且由许多小线组成,中途有支线,书上说,这样掌纹的人 一生起伏,命运最是变幻不定,好在生命线虽然颇有曲折,但尚算明朗深长,她隐约记得这意味着什么。
  桔年合上他的手。“我是个迷信的人,你的掌纹告诉我,你一定会逢凶化吉。”
  “会么?”唐业自己都不能相信。
  桔年说:“当然会,因为我等着你的‘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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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院通知果然很快下来了,这已经是身体每况日下的非明最后的机会。桔年没敢有一丝拖延,处理好必要的手续,当日就带着非明转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转院的过程非常顺利,非明入住第一人民医院的首日,该院的专家组就对她的病进行了会诊和系统的全面检查。因为知道非明不是一时片刻可以出院的,医院里还有一场持久战要打,桔年准备了不少东西,平凤也特意赶过来帮忙。
  韩述走出电梯的时候,就正好看到两个女人满头大汗地抬着一个大箱子从一侧的步行梯上来。
  请问你们知道电梯这个东西已经进入人类文明社会整整一百五十年了吗?”韩述手里还抱着自己从院里带出来准备拿回家的“作业”,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平凤跟他没有打过交道,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桔年则是累的脸红扑扑地解释道:“上来的电梯很多坐轮椅的病人,反正只是三楼,我想还是不要跟别人挤了。”
  她说完,又跟平凤两人聚精会神地朝目标病房前进。
  韩述气结,跟在她们后头走了两步,实在受不了了才提醒道:“嘿,麻烦你们,假装一下你们知道这里还有个男人。”
  他这么一说,前边走着的两个人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东西,停了下来。
  桔年用手在额头上拭了一反,大冬天的,上面都是汗,她嘴里却还客气着,“不用了。”
  韩述说:“我不想跟你这种太古时代的女人争论。”
  桔年犹豫了一下。“太古时代根本就没有女人,只有藻类和海绵。”
  韩述死死盯着她几秒,然后,他毅然挤开了她,手里的文件袋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往她身上一塞,“懒得跟你说,拿着。”
  牛皮纸文件袋过去的方位正好是桔年的胸口,虽然隔着好几层衣物,粹不及防之下,还是让桔年一阵尴  尬,手一个迟疑,堪堪只抱住文件袋一角,那朝下的口子未封得严实,哗啦啦的洒下了好几页,她赶紧蹲下来捡。
  韩述“啧”了一声,“再多看你几眼,我真的也要跟你一样退化成藻类和海绵。”
  “那……如果我在二叠纪,你就在震旦纪。”
  “什么意思?”
  桔年抬起头来,用手比了一段很多的距离,小声说:“同是藻类和海绵,也可以隔着几亿年。”
  说话间,那些散落的纸张已收拾泰半,唯独有一页被始终没有掺和的平凤捡起来,那上面贴着是一张几    个人的合照,奇怪的是,平凤看得很仔细。
  韩述咳了一声,平凤才如梦初醒地将照片递还到桔年手中。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韩述客套地问道。
  “照片里的人是……”
  “你认识照片里的某个人?”韩述不动声色地惊讶着。他眼尖,平凤这个人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他可以猜到几分来历,当着桔年的面,他是客气的,然而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人其实还是分三五九等的,照片里的人和看照片的人,着实不应该是一路。
  平凤勾起描画精细的红唇巧笑倩兮:“我怎么会认识,随便问问罢了。”
  韩述倒也没有继续往下追问,他叮嘱桔年道:“我的东西可要拿好了。”俯身就去抬那个纸箱。
  他起初想是没料到会有那么沉,刚施力的时候漫不经心,差点没扛起来,晃了一下才站稳,嘀咕了一句:“你把震旦纪的石头都运过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非明的新病房,几人进去,护士正给非明打点滴。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后,非明双手的手背布满针眼,基本上已经没有静脉注射落针的地方,护士忙活了半天,最后从她左手内侧手腕将针扎了进去。
  手腕内侧是人全身上下皮肤最是细腻的地方之一,桔年想像得到那么粗的一根针扎下去该有多疼,落针的时候她撇开了头去,不忍再看,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都绷得紧紧的。非明却一声都没吭,她躺在床上,看着护士的动作,仿佛被 摆弄着的是别人的手,视线不经意扫到韩述,苍白的一张笑脸上才绽出了一个笑颜。疼痛也是一种会习惯的东西。
  等到护士离开,韩述坐到非明身边,说:“韩述叔叔小时候最怕打针,一点也比不上非明坚强,好孩子,再忍耐一段时间,病好了韩述叔叔带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非明却说:“韩述叔叔,你看上去瘦了,跟我姑姑一样。”
  话间落下,桔年那边有了轻微的动静,韩述回过头,桔年已经背对着他们整理东西。
  韩述继续哄着非明,“那是因为韩述叔叔和姑姑担心非明啊。等你好了,我们也会胖起来的。”
  他鼓着腮帮,想逗得非明开心一点。
  非明闭上了眼睛,呼吸急而浅,就在大家都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好喃喃地问了句:“姑姑,韩述叔叔,你们真的喜欢我吗?”
  桔年没有转过头来,声调也有些奇怪,“这还用问吗,傻孩子。”
  可非明还在问,问得不依不饶:“那你们为什么喜欢我呢?”
  “因为你是最可爱的小女孩啊,我们怎么会不喜欢你?”韩述笑着说。
  “姑姑呢?”
  桔年回过头来,也试着挤出了笑容:“因为你是姑姑最亲的人啊。”
  非明点了点头,桔年和韩述却不约而同地从那张被病魔折磨得无比清瘦的脸蛋上看到了小小的失望,虽然非明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们毫不怀疑自己对这个女孩发自内心的喜爱,他们愿意摘下天上的星星让她开心,让她的病好起来,但他们同样也不知道,究竟这孩子追寻的是怎样的一个答案。
  非明睡熟了,她陷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漫长。好多次,她得太久,手脚冰凉,这会让一旁守候的桔年油生出最可怕的念头。原本还重重顾及的桔年开始无比的渴盼一场手术。必须要有那么一场手术来为她留住非明,哪怕手术会留下遗憾,至少孩子还在身边,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韩述看着长久坐在非明身畔,泥塑一样的桔年,仿佛她的生机也在随着非明一点点地减弱。他也想用言语来给桔年慰藉,可她是个心如明镜般的人,太容易识穿他善意的谎言,然而拥抱她,她会退却。
  “那天的粥味道怎么样?”他突兀地冒出这个一个话题。
  “嗯?”
  “我以为你会跟我一块离开。”
  “他病了。韩述,其实那天的事我挺感激你的。”
  “切。”韩述不自在的嗤笑一声,平凤出去打开水,单间的病房里只剩下他们和昏睡中的非明。末了,他惶惶然地问:“要是……我是我病人,你会给我煮一碗粥吗?”
  “为什么就连生病你也要掺和?”桔年理解不了公子哥儿的想法。
  韩述悻悻的。他不是犯傻,而是真正有过这样的念头,有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嫉妒巫雨的残缺,因为巫雨的病,桔年永远都在疼惜他,永远放不下他。非明得到桔年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无话可说,然而就连唐业,也病恹恹地赢得了她的怜悯。他错在太健康,从小到大,最严重的毛病也不过是场重感冒。那天桔年可怜兮兮为唐业求情的样子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他一再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同情----可同情他又何尝得到过?
  “我们走后,你和唐业就继续喝粥?”这样的试探多么拙劣。
  桔年看了他一眼,“嗯,我给他看了看手相。”
  “那你也给我看看。”韩述顿时来劲了,死乞白赖地朝她摊开手。
  “你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吗?”桔年想当然地怀疑他的动机。
  而韩述仍是眼巴巴地伸过手去。那是一双年轻男人的手,干净、白皙,指节修长,没有丑陋的茧子,刚才搬过重物的红色痕迹仍烙在上边,桔年还知道,此时看不到的手背,还有被筷子抽过的伤。
  “就给我看看吧,随便看看也行啊。”
  桔年受不了,凑过去看了一眼,毫无意外漂亮的掌纹。韩述的掌心的成功线始于命运线,一路笔直修长的延伸,成就、财富和声望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太难得到的东西。十宁文出现在无名指的下方,贵人提携、春风得意。命运线清晰,伴有副线,百事顺遂,偶尔小挫折也无伤大雅。智慧线横穿掌心,聪明但过于自负。
  “你的掌纹很好,基本上都跟你的现状很吻合的。”桔年敷衍着说。
  “掌纹也说我求而不得吗?”韩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厚着脸皮问道。
  “不会啊,你看你的生命线,这是事事顺遂的象征。”
  “那还是不准。”韩述有些怅然。
  “都说了是看着玩的。”桔年见状正好推脱,起身说:“我去看看平凤走到哪去了。”
  韩述哪里肯依,耍横地一把揪住她,“你根本没有仔细看。隔得那么远,你连我的手都没碰到,未免太不专业了。”
  桔年怕他闹,犹豫了一会,战战兢兢地捏起他的一丁点指尖,他揪着的另一只手才总算松了下来。
  “看啊。我就想听唯心主义的诡辩。”
  他说得理直气壮,手心却开始冒汗,她拈住的那几毫米肌肤,火烧似的,也不知道谁在抖。
  “呃,事业有小波折,总的来说还是顺利,你看你的成功线这里……”
  “咳咳,看感情,看感情!”
  “等一会,我看看啊,中指下怎么有等高线……”
  “等高线怎么了?”
  “同,同性恋。”
  “胡说八道!”韩述一听顿时炸了,本想甩手而去,可毕竟舍不得。按奈着,警告道:“看清楚一点,少说废话,谁是谁不是大家心里有数。”
  “别抖啊,我看错了,那是结婚线,唉,你别抖了,一抖什么都看不见了。”
  “抖又怎么了?”
  “伸出手要是一直抖,书上说,说……不及格。”
  “什么不及格?”韩述一脸纳闷。
  桔年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感情线起点附近有不少支线,经历丰富。”
  “你看主线不就行了!”
  “主线有断续,喜怒无常,任性,波澜不断;几条细纹叠在一起,会错意;智慧线跟感情分得太开……”
  她絮絮地说着,最后也不知道韩述听进去了没有,只觉得自己和他的手上全都是汗,那些交缠的纹路渐渐地也模糊成一团。
  也许他最后还是听了,翻过手来去抓她的,交接处太滑腻,堪堪抓住了食指和无名指的前两个指节,她就再也挣不脱了。
  “你直接说那一条线是你?”
  她抽了抽手,没有用,那些碎碎的头发又汗湿在脸上。
  苏东坡写花蕊夫人:“冰肌玉滑,自清凉无汗。”桔年却最是汗腺发达。许多年来,韩述再没有像此时离她那么近。他和她的指尖缠在一起,他不放。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他那么紧紧地交贴着她的背,两人都是湿漉漉的,水洗过一般,他也是不放。那时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潮热温暖的味道,事后他反复回避,反复想起,延绵成后来他心底描绘欲望的唯一期象,他每次情动的起端。
  桔年的脸却由原来的通红转为煞白,那么黏稠的感觉在她的记忆里如此不洁,让她几乎艰于呼吸。
  她说:“韩述,你先放开,手相本来就是最多变数的一种特征。”
  他头昏脑热,哪里听得进去。直到病房的门被人克制的敲响了三下。
  第一人民医院脑外科主任孙瑾龄站在门口,“谢非明的家属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第十八章 疯狂的世界
  桔年与韩院长的夫人、韩述的母亲孙瑾龄上一次打照面还得追溯到十几年前。其实孙瑾龄跟桔年母亲的年龄相仿,桔年还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上小学前跟韩家同住一栋筒子楼的时光。她的妈妈做好了饭,满面尘灰烟火色地对着窗外抠蚂蚁发呆的女儿扯开嗓子喊:“看饱了?饭都省了?”而下班晚了的孙医生则牵起跟一群男孩子打闹的儿子,笑语嫣然地问:“宝贝,告诉妈妈你想吃点什么?”
  印在桔年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孙医生漂亮的浅色连衣裙,裙裙飞扬,脚步轻盈。
  韩述长得更像母亲,偏白皙的肤色,带笑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无不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现在桔年坐在第一人民医院脑外科主任办公室 里,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等待对方的第一句话。
  孙瑾龄似乎想过更公事公办一些,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功。她面前摆着非明从前一个医院带赤来的病历资料,不过是几页纸,她翻了又翻。
  最后她用一个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的开场白,她说:“难怪都说女大十八变,我都没法把你跟小时的那个老谢家的丫头联系起来了。”
  桔年说:“孙医生你倒没怎么变,还跟以前一样年轻。”
  她不善恭维别人,然而为了非明的病,她不能再给自己和身边韩述母亲的孙医生之间原本就微妙的关系再增添任何的不快。
  孙瑾龄笑笑:“这是傻话,人怎么可能一直年轻,韩述都快三十岁了,还没少让我操心,我能不老吗?”
  桔年沉默。
  孙瑾龄打量着桔年,跟蔡一林检察长那种仿佛想要一眼将人看穿的眼神不同,孙瑾龄的端祥是柔和的、母性的、甚至还带着点洞悉的怜悯和愧疚。
  “桔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有些是不应该降临在你身上的……”
  这一次桔年却回答得很快,她说:“我很好,孙医生,但是我的小侄女病得很重,请你救救她。”她能够体会孙瑾龄的难以启齿,但是不管对方了解也好,愧疚也好,怎么都不可能让她的过去重来一遍,现在她眼里只有非明。
  孙瑾龄点了点头,视线落在病历的某一页,“那个孩子的病韩述跟我提过,我也认真的看了病历。”她双手交叠在膝上,注视着垂头不语的桔年,“作为一个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份内事,何况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然而,同时作为一个母亲……桔年,我不知道说这样的话会不会让你心生反感,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孩子能够在医院床位和手术安排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转院,这不仅是因为我是个医生,更因为我是个无法拒绝儿子的母亲。”
  “我知道。”
  “你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事我们既然注定绕不过去,那还不如坦诚一些,同样,有些话即使它听起来不那么动听,但是这能让我们心里更明白,你说是么?”
  桔年还是没有出声,她知道对方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我想说的是,我会尽我所能去救那个孩子,不管她是你的什么人,但是,关于韩述,请你……”
  “好!”
  桔年脱口而出,她看了孙瑾龄诧异的眼神。害怕对方不能够相信,她再度诚恳无比的应承,仿佛唯恐这么划算的交易下一秒对方就会反悔:“好,我答应,我答应你!求您了,孙医生,非明她才十一岁……”
  如果说孙瑾龄不感到意外,那肯定是骗人的,她一再地问自己,这个让自己儿子神魂颠倒的女孩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她窨是太过单纯,还是城府太深?
  “你就这么急着答应?我甚至还没有说出我想要你做什么。”
  桔年把一缕头发划拨到耳后,犹豫地笑了笑,“不管您要说什么,但至少绝对不是希望我跟韩述天长地久百年好合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答应的?况且对于韩述,也许我们想要的结果是一样的。”
  孙瑾龄好像有些懂了,谢桔年也之所以如此爽快,无关乎聪不聪明,只不过是因为她不在乎。自己那傻儿子,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孙瑾龄一手将韩述带大,知道打小人人都护着他,让着他,连带着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得不到”。她宠爱儿子,有时也觉得或许宠坏了他,应该让他受受挫折,可是儿子撞得太厉害,她的心也跟着生疼,一个母亲就是这么矛盾。
  桔年没有猜错,孙瑾龄打心眼希望桔年离韩述远一点,虽然她知道错的人是韩述。当孙瑾龄知悉韩述做过的混事后那天晚上,她和丈夫一样彻夜难眠,她摸黑走进儿子的房间,差一点就想一个耳光扇醒了他,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可是当她的眼眼适应了房间的黑暗,她看到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的儿子脸上未干的泪浪,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或许也是卑鄙的,但是她必须选择保护她的儿子,她没有办法在那个时候高尚,所以她用原本打算打醒孩子的手,为他掖了掖被角,事情已经发生,她那一耳光能挽回什么?
  后来孙瑾龄以不同的方式和理由给过谢家几笔钱,谢家没有想太多,感恩戴德地接受了,那种感恩戴德曾经让她无比羞耻,然而她汇往监狱的钱却一次次退了回来。后来她和丈夫心照不宣地给谢家早早辍学没有工作的小儿子谋了个司机的职务,就连这次,即使她无法忍受谢家自以为抓到把柄的得势嘴脸,但是还是跟丈夫商量着,该怎样把那个转正的名额安排给谢望年。并非是他们真的怕了谢茂华夫妇的要挟,那对贪婪的夫妻不过跳梁小丑,然而她知道他们欠下了什么,还不完,但只要对方愿意给个机会,她仍愿意还,除了以韩述为代价。
  叫她怎么能相信一个因韩述蒙冤入狱,失却一切美好的女孩仍然对韩述存有善意?
  韩述也愧,孙瑾龄知道,但不能用一辈子来还。这些她都跟韩述说得很清楚,然而韩眼里的失望却一日深过一日,他焦灼,他难耐,他好像心肝都缺了一般魂也丢了。她的宝贝儿子,真的只是因为歉疚吗?还是因为他在乎,而别人毫不。 在那么一瞬间,孙瑾龄也有些迷茫。她对桔年说:“你答应得那么快,我那傻儿子呢,几天前却上串下跳地说他要娶你。我就差没求他了,我说,小祖宗,轻点声……可他非把他老子也惊动了,说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我们不救那孩子不认你,就等着韩家断子绝孙。结果他老子脾气上来,果真给了他一顿好打。我知道病床上那孩子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可他那么坚决,我真的以为你们……”
  桔年说:“韩述是真心对孩子的,但是我跟他之前,从来就没有过可能。”她已经不恨他了,但是也没有办法去爱他。他们就真的像二叠纪的海藻和震旦纪的海绵,中间却隔着十几亿年,同时存在却没有任何关联。她要给非明一个家,自己一个人做不到,好的男人也不会选择她,所以那天她宁可承诺唐业的“如果”。她理解唐业竭力摆 脱身陷泥沼的绝望,就如她理解了小和尚毛毛虫的梦想,也许正因为这“如果”之渺茫,她愿意存有这样渺茫的希望。唐业的“如果”可能永远不会降临,这是一个构,但假如真的有那一天,就如同她不知道歌名的那首歌唱的,如果梦醒是还在一起,那就不如相依为命。
  孙瑾龄叹了口气,“我不想说别人的不是,可是你跟你父母真的不一样。”她心里一软,伸出手去想要摸摸桔年瘦瘦的肩膀,不止她儿子,她都觉得我见犹怜。可桔年轻轻的闪开了。
  孙瑾龄收回手,重新置于膝前,“我为什么总记得你很小时候的模样?因为我们家刚调来的时候,韩述才四岁,人生地不熟,幼儿园的小朋友他一个也不认识,没几天,老师说园里有个演出少了个小矮人,问他能不能顶上,他高兴坏了,那天我们给他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张还是个乌龙来着,我们家韩述被个小女孩拖着,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我们常用那张照片开他玩笑,所以他特别不喜欢那照片,小时候谁翻出来他跟谁急 ,他上高中那年,照片不知怎么就丢了,直到他上大学我给他收拾东西,才在枕头底下找到。韩述这孩子,毛病是不少,怪我,所以他爸说慈母多败儿,可他爸虽然动不动就抽他,谁要说他儿子不是,他就跟谁急,我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他心里还跟孩子似的,也许可恶,但一点不球,他心里藏着……”
  “妈,您说什么呐!”韩述气急败坏地在门口处打断,也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他敲打着办公室门口的一块牌,“您是医生还是家属楼上闲着晒太阳的老太婆啊,说病情,别说那些有的没有!”
  说话的关口,桔年已经局促地站了起来,孙瑾龄无奈地看着儿子笑笑,继而对桔年说:“关于非明的病情,我要等更详细的检查报告出来,然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谢谢孙医生,谢谢了。”桔年给孙瑾龄匆匆鞠了个躬,就要离开,走至办公室门口,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面无表情的韩述堵了大半个门口,而且没有半点要让路的意思。
  “借过。”桔年小声说。
  韩述不知道为什么较着劲,黑面神似的,依旧一动不动。
  “借过,谢谢。”桔年说了两遍,也放弃了说服他让路的念头。
  孙瑾龄看不下去了,“啧”了一声,“你说你这孩子是干什么呀。”
  “别管我的事行吗?”韩述嚷嚷道。
  桔年只想离开,见韩述和一侧门槛之间还留有些许缝隙,便硬着头皮,试图侧身从那个缝隙挤出去。
  她努力着不让身体跟韩述有所接触,眼看就要成功,韩述却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你土拨鼠啊,钻什么狗洞啊?”
  桔年成功脱身,心想他哪根筋不对,对损人都没了逻辑,“土拨鼠哪会钻狗洞啊,再说这洞不是你亲手搭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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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病房,平凤还在那,正逢韩述回来拿他的东西,然后招呼也不打就走人了。
  “这到底是谁啊?”平凤不知道从哪弄了包瓜子,边磕边问,见桔年闷闷地去看非明的吊瓶,又说道:“我一直看着那药水呢,没事……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
  “行了。”桔年没让她说下去。
  “法院还是检察院的。”
  “怎么了?”
  “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你见得多了?”桔年也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她心知,这时不由得又想起了韩述文件洒落时平凤看到照片的异样,确定韩述真的是走了之后,小声地问出她的疑惑:“对了你是不是认识照片上的人?”
  平凤点头,“认识其中一个,就是比较年轻那个。”
  桔年没仔细看照片,自然也不知道“比较年轻”的是谁。
  平凤接着说,“长得是人模人样的,有钱人家的老公子哥,姓什么来着也不知道,反正老说他家里开着个什么温泉山庄,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
  “他是……你的客人?”
  “可以说是,也不是,他替人给钱,自己倒有别的相好,我看他在别人面前也点头哈腰地买着好,哎,就我说的那老肥羊,嘻嘻……”她神秘兮兮地覆在桔年耳边说道:“老家伙年纪大了,发神经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他干嘛老来,还非让我穿那些莫名其妙的衣服,嗨,反正花了也不是他的钱,咱们照收就是!”
  桔年越听越担心,韩述是做什么的她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揣着别的照片,于是她劝平凤道:“我看这事不太对,你啊,攒着点钱,趁早收手吧,那些人太复杂,我怕你惹祸上身。”
  平凤“咯咯”地笑,“来找我的人,哪个不复杂啊,你就别操心我了,想想你自己吧。刚才那小白脸身上有不少油水吧,你就算不打算跟他怎么样,他送上门来,该拿的你也别心软,凭什么放过他啊?”
  桔年也不跟平凤扯,随便聊了几句,平凤要赶去开工,她便送了出去。
  平凤还是改不了留不住钱的毛病,刚嚷着闹饥荒,手上又添了个新背包,看桔年视线落在了包上,她笑着把包甩过来问:“怎么样,好看吗?”
  “好……好看。”
  桔年愣了一下,因为她这时才看到平凤挂在背包上的一个草编小玩意。
  “什么啊,这是。”
  “兔子,草编的兔子,别人送了。”平凤看了桔年一眼,语气里忽然有些不确定的东西。
  “手挺巧的啊。”桔年赞叹道。
  “当然,他说这样的兔子是独一无二的。”平凤这才又兴致高了起来。
  “朋友送的?”
  “嗯,是啊。”
  平凤走了,桔年返回病房的每一步都难掩心惊。她再了解平凤不过了,平凤哪有什么朋友啊,除了日日复一日那些客人,她认识的也不过是过去监狱里的一些牢友或同行。而她口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兔子桔年也会做,因为那是小和尚教她的,入狱之前,她曾教会了当时仍是稚童的弟弟望年。
  桔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头也有些发昏。不为望年,为平凤,还有平凤方才发自内心的笑容。怎么可能,望年才二十岁!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她拖着迟缓的身子,浑浑噩噩的走,然而在即将靠近非明病房的时候,却一个激灵。
  病房外,有人在静静张望,那张望是如此渴盼,但脚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还是来了,陈洁洁。
  陈洁洁后来出现过好几次,有时桔年会在陪伴非明的过程中不经意回头,看到她匆匆闪过的身影,有时则在住院部夜晚门禁时间到来之前,看到她肚子坐在公共休息区的座椅上。桔年自欺欺人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陈洁洁出现,也未惊动她们分毫。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来,来了却不知道能做什么,仿佛只是被一种模糊的本能所驱使,欲罢不能。
  为了治疗和检查的需要,非明原本就脱落得差不多的头发在医生的要求下被全部剃光,桔年给非明织了顶别致的小红帽,那天,她把孩子的落发收集起来,倒进了医院的垃圾箱,回来后,听到了来自病房附近撕心裂肺的哭泣。
  在医院的时间长了,很难不对那些哭泣绝望痛苦感到漠然,就连非明也一样,她甚至已经不害怕那些形如枯槁的病友在身边消失死去,只觉得失落而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有那么一天。所以,纵然那哭泣声如此凄凉,非明喝着姑姑喂的粥,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当然,也没有留意到姑姑时不时的失神。
  桔年知道那哭声源自于谁,陈洁洁曾经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然而,非明所剩无几的几缕落发轻易就压垮了她。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是她曾经爱过的一个男孩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她可以假装孩子并不存在,然而,当她得知她努力忽视的那存在或许也将小时,如何能够不痛。更痛的是,她发现她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恣意飞扬的女孩,可以为了自己所爱不顾一切远走高飞,她如今只是活在红尘中一个有丈夫有儿子有家庭的最普通的女人,有了太多的牵挂和羁绊,记忆里的疯狂青春,还有逝去的爱与伤永不复返。总是痛苦一场,然而擦干泪,她没有相认的勇气,是的,今时今地,此情此景,她没有一点办法。
  有一回,韩述也跟陈洁洁遇上了。自从哪天韩述打断了桔年和他妈妈的一场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憋着一口气,他还是常来看非明,却不怎么再理会桔年。桔年孜然不会主动的去碰他的冷钉子,也并不为少了交流而感到有什么不妥。反倒是韩述,虽然冷战是由他而起,但是他时常的选在桔年在场时出现,还频频的弄出一点响动,那脸上分明都写这几个字“跟我说话,主动跟我说话”。如果来医院的时间正赶上饭点,他通常会顺道捎来吃的,明明除了自己的,还另买了两份,他偏跟非明说:“两份都是韩述叔叔给你的,由你挑。”等到桔年当真到医院食堂打了饭回来,他又郁闷得不行。
  他心中原就郁结不快,冷不丁遇上陈洁洁更是无名火起,兼之思及非明的可怜还有桔年这些年的艰难,也顾不上自己和陈洁洁以往私交尚算不薄。迎头就是一句:“陈大小姐,周太太不在家享福,怎么就逛到这地方来了。啧啧,闲出病了也不该看脑外科啊?”
  陈洁洁并不打算跟他争,意外之余只说了一句:“韩述,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事?”韩述好整以暇的笑了起来,“难道就关你的事?”
  “我没有得罪你,韩述。”陈洁洁眼睛都红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她都病成这样了...”
  “她都病成这样了,你又能怎么样?再说,‘她’是谁?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来,里面是你什么人?要不你大声告诉我,让我长长见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针对我,韩述,你那点心思..你再想也没有用...”
  两人都是要面子的,各自心里计较着,也不会放开嗓门的对吵,可是他们忘了这个争吵的位置离病房着实太近,而长久卧床的人四肢都疲乏了,唯有听力变得异常的敏锐。
  戴着小红帽入睡的非明醒了,头疼折磨的她的每一次睡眠都难以安稳,她迷迷糊糊的对桔年说:“姑姑,我好像听见韩述叔叔跟谁在说话?”
  桔年摸了摸她的脸。门外的针锋相对还在继续。
  “真的,姑姑,我听见韩述叔叔的声音,还有一个阿姨,她们在说什么。”
  桔年其实早已听见了,只不过她龟缩在自己的壳里,拒绝理会那些于事无补的纷争。然而好不容易睡的好一些的非明一再呗惊扰终于让她忍无可忍。
  她对非明说:“乖,你先睡,韩述叔叔在跟护士阿姨说话呢,我出去看看。”
  “这里根本不需要你。”
  “你又有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
  同样愤怒无奈找不到宣泄的两个人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桔年是什么时候从病房里走出来的,等到她们有所发觉,已经不知道她静静站在一侧已经有多久。
  走廊上冷的厉害,桔年身上随意地披着件毛衣外套,湖水一般的碧色,衬映这她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像冰冻已久却未凝结的深潭,像上古的玉,并不光润,却凝着苍寒的一抹翠。她一句话没有说,面红耳赤的韩述和陈洁洁不由自主地停止了争执。
  “走。”
  桔年指着走廊尽头大门的方向对两人轻声地说。
  他们都没有动。
  “桔年...”
  “求你们了,换个地方再吵,求你了,走吧!”
  仿佛从来都不会动怒的一个人,苍白的脸上血色就泛了起来。昨夜非明的癫痫再一次发作,几乎没了小命,桔年担心的一晚上都没睡,白天照例也得守着,惶惶然害怕下一次发病,心枯力竭,只求这两人从视线里消失,她本就不习惯待人强硬,一句话说出来,自己先有了泪光。
  陈洁洁仰起头,不让泪水掉下来,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第十九章 小树的梦
  除夕的前一天,但凡可以出院的病人都走了,外边发病的人估计也忍着,什么都等到节后再说,护士们都在值班室讨论着春节怎么过。医院里很安静,安静地像空旷的山谷,风走了,雨走了,只留孤零零的一颗小树,静悄悄地掉下一片叶子,没有人察觉。
  非明就是这样一棵小树。她闭着眼睛,想象自己还会在一场春雪后抽枝发芽,她长啊长啊,越来越高,枝蘩叶茂,最后与繁育她的那片森林相连,同样的枝桠同样的树叶,她也会开出一样美丽的花……她遗忘了浓重的消毒水气息,在一片绿色的馥郁中充满了归宿感地恬然睡去。
  后来,非明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有人在哭泣。她不记得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哭声,但这哭泣声是熟悉的,熟悉得仿佛天长地久的存在,并且早于她记忆之前与生俱来。她努力想张望,先是看到一个轮廓,然后是一张脸,一个因压抑在哭泣而颤抖的剪影。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你是我妈妈吗?”也许因为知道是在梦中,而非明又做过太多相似的梦,所以她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和意外,跟以前无数次一样,妈妈又在梦境里找到了她,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妈妈的脸特别清晰,清晰得像某一个擦肩而过让她无比艳羡的漂亮阿姨;妈妈的眼泪也如此真实,她几乎要以为它们真的打落在她挂着点滴的手背。
  “你认得我?你真的认得我?”
  非明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眼泪流的益发汹涌,她不是别人,是妈妈啊,非明当然认得她。
  “妈妈,你不要哭,否则我也会掉眼泪,我一掉眼泪,就醒了。我想你多陪我一会。”
  妈妈的声音在抑制不住的痛哭中支离破碎,非明费了很大的劲才听出来她在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非明,你恨不恨我,你恨不恨妈妈……”
  非明摇摇头,喃喃地说:“恨过一分钟。我想我只是太想念你了……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妈妈的脸贴在非明的手背上,和着眼泪,湿而烫,非明好害怕那种过于强烈的触感,害怕下一秒梦就碎成了午后阳光下的泡影,“啪”的一声,无影无踪,连残片都没有,一如她无数次醒过来,睁开眼睛,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任何人。
  为什么不要我?
  非明只是习惯性地问出久藏于心中的疑惑,这伴随她的成长而从未停息的追寻,其实她没有期待过答案。
  可是她却听到了妈妈在长久哭泣后的回答。
  “妈妈年轻时做过一件错事,不,也许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妈妈不是不要你,为了要你,我发过一个毒誓。”
  “什么叫做毒誓?”
  “毒誓就是妈妈只要能生下你,只要你活着,就再也不能来看你。”
  “否则呢?”
  “否则妈妈就会不得好死,非明,对不起,非明。”
  妈妈说完了她的毒誓,她的眼睛里写着害怕和不安,非明一度以为妈妈是害怕毒誓应验,可是她隐约又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妈妈的害怕里还有歉疚,因为姑姑说,一个人歉疚的时候,就会不敢看另一个人的眼睛。
  非明想得头又开始有些疼,她轻轻的呻吟了几声,妈妈的手覆盖在她的小红帽上,小树闭上眼睛,她的枝桠终于和大树相连了。
  非明说:“那你来看我了,你会死吗……妈妈,我不想你死……”
  妈妈的表情是那么地疼,疼得非明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她一只手紧紧地揪住床单,另一只手抓住了妈妈……她坠入了混沌的深渊,最后一丝意识消失之前,她还记得,妈妈的手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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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年从家里赶回来,拿来了非明非要穿的红色小棉袄。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个春节,恐怕是要在医院里度过了。除了节日里非明喜爱的红色衣服,征得护士的同意后,桔年还带来了几小串红灯笼。但愿鲜艳的红能她们暂时忘却医院的孤寒。
  到了医院之后桔年才知道,就在她离开的下午时分,非明一度陷入了相当危险的状况,大脑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缺氧,好在抢救及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桔年不禁暗暗责备自己为那些红灯笼浪费了太多的无谓时间,自是再也不肯离开非明寸步。非明虽然身体状况明显不好,但兴致比以往每一天都高,她对姑姑说自己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比以往每一次都好。桔年想,能够给她带来快乐的,即使是个梦,也实在太珍贵。
  姑侄俩说了一会的话,天色已经不早。医院部分员工已经放假,只余少数人值班,桔年担心连开水都没人,早早地去准备。她提了两个热水壶走出去,正好听到值班的护士长对着一个女人问到:“你究竟是来看谁的啊?老在这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我看你样子不太好,脸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那个女人没有吭声,桔年最不爱多管闲事,低头从一侧匆匆走过,走着走着,还是放慢了步子。
  “桔年。”
  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她听见有人这样叫她。
  护士长看到两人认识,也不再掺合,施施然走回值班室。
  陈洁洁站在那里,医院的灯光把她原来就高挑的身影拉出很多的影子,医院里打过那么多次照面,她第一次喊出了桔年的名字,桔年却觉得这时的她仿若丢了魂。
  桔年心中也有几分恻然,她不禁想,那天她愤怒地让韩述和陈洁洁走人,他们都吓住了,没有表示任何异议,然而她的愤怒真的站得住脚吗?韩述为非明做了什么自不待言,而陈洁洁是非明的血肉至亲,也可以待见这两人,但不能代替非明将他们拒之门外。
  “你想看看孩子吗?”桔年幽幽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誓言这东西,是做不得准的,你应该也清楚。只不过非明这孩子,我……我只是怕她失望。”
  陈洁洁几步冲到桔年面前,把桔年吓了一大跳,忙后退了几步,背抵到了走廊的墙壁,手上的热水壶跟水泥墙相撞,“砰”的一声。
  在她回过神来之前,陈洁洁从包里掏出了一堆东西,不管不顾地往桔年并不闲的手里塞,桔年无处闪躲,只得放下了热水壶。陈洁洁塞给她的东西里,有卡、有存折、有各种面额的现金,甚至还有不少首饰。
  “你这是干什么呀?”桔年接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得慌张地问。
  此前失魂落魄的陈洁洁此刻脸上全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一双眼睛亮得像黑暗里的烛火,“这是我眼下能拿出来的所有东西,所有的都在这里了!桔年,你收下,我现在只有这些。”
  “别……”
  “我会再去想办法的,我知道不够,但你先收下。”
  离得那么近,一直没有正视陈洁洁的桔年这才看到她脸上的红肿瘀伤。桔年是个水晶心肝的人,顿时就明白了几分,不由得也心惊。
  “他打你了?”
  陈洁洁这才露齿一笑,纵然牵动了面颊上斑驳的伤,那笑容依然娇艳动人。
  “我也打他了。我的伤算什么,他的脸十天半个月只怕都不敢见人,呵呵,这就叫货真价值的撕破脸!”她笑得很夸张,前俯后仰。桔年没有笑,也不愿细看她眼角的泪水。
  那样觉心悦目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桔年承认自己诅咒过,失落过,但她想起了小和尚曾经看着这张娇 美面庞时留恋而动情的目光,此时此刻,如果他也在默默看着这一幕,他的心,会疼吗?她是小和尚爱过的人,而小和尚,是桔年的所有。
  陈洁洁在桔年的沉默中笑够了,笑累了,表情迷茫而恍惚,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而且她迷失得太远,即使如今有了方向,也再也回不家了。
  “桔年,桔年,你也梦见过他吗?”
  桔年扭开头去,她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心却跟着颤了。她自私地不肯说出来,她从不梦见他,因为他一直都在。
  陈洁洁抬头去看天花板上照明光,直视着它,久了,光晕一圈一圈的,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知道你也忘不了他,所以你才替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照顾非明……我却不想梦见他了,我过得很好,我很幸福,是他不肯来找我,他违背了我们的誓言,所以我一定要幸幸福福,是他不肯来找我,他违背了我们的誓言,所以我一定要幸幸福福的,气死他,气死他!”她一直仰着头,桔年可以看到眼泪从她的腮边流淌至颈弯,每一滴泪水在光线的照射下,晶莹到罪恶。
  陈洁洁的笑声被喉间呜咽吞没,“我都忘了,他早死了。你亲眼看见的,他死在你身边,我看不见,他只叫我等着他,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
  “够了。”桔年不想再听下去。
  “他怪我了,怪我不负责任,所以要把非明带走。不行,巫雨,你不能带走她,我要这个孩子永远提醒我记得恨你,我等着你,但是你没来。”
  她摇摇晃晃地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青春宴席早已经散场了,剩下的谁来埋单?
  桔年在哭声中走了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飘到哪里。最后只知道哭泣的陈洁洁一只手抓住她的裤管。
  “对不起,对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是我非明,求你让我带她走!”
  桔年发出空洞的笑声:“带她走,去哪里?”她用只有自己和陈洁洁听得到的声音道:“医生下午刚告诉我,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非明的肿瘤是恶性的,而且已经在扩散。现在你还要带她走吗?”
  “你骗我!”陈洁洁呓语一般地说。
  “我希望我骗你。”每一个字说出来,其实都是痛,钝刀子割肉,不得安生。
  陈洁洁怔了好一会,站起来之后,她擦干了眼泪,那种桔年熟悉的决绝又回来了。“我会再离婚,然后拿到我应得的。花光每一分钱我也要救她,我再也不会让非明离开我。桔年,我只求你,求你让我认回她。”
  桔年没有说话,其实不光归也,陈洁洁应该也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带走她的女儿,天地地义,没有人可以阻挡。但陈洁洁选择了哀求,想必她也明白,这错失的十一年,是多么难以挽回。
  她们惊动了不少人,护士长的头从值班室弹出来又缩了回去,桔年的视线传过陈洁洁,落在也身后的某个点。
  她低声说:“我没有权利说什么,就让非明来做这个决定吧。”
  陈洁洁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去,十几步之遥的病房门口,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还有鲜艳得让一切失色的小红帽。

  第二十章 终归有个地方让我们回家 
  等桔年回到病房的时候非明已经好好地躺在了床上。桔年都已经忘记,非明已经有多久没有在无人的帮助下离开那张病床,况且她当时一只手还高高举着正往自己静脉注射的吊瓶,究竟要有多在的力量才能支撑着她日益虚弱的身体完成那几秒钟的张望。
  现在,桔年坐在她身边,她把被单拉得老高,几乎覆盖了她鼻子以下的全部身体,小红帽的帽檐也拉了下来,遮住眼睛,俨然一付不看不听不说的姿态,手腕针头附近的胶管里,还有淡红色的回血的痕迹。桔年心下全是怜惜,不知道为了什么,非明要承受这样的苦。
  桔年知道非明心中必然有所察觉,也许陈洁洁已经见过了孩子,事情到了这一幕,迟早是瞒不住的,与其欲盖弥彰,还不如让一切顺其自然。
  于是桔年对非明说:“你应该也知道了,外面那个阿姨就是你心里一直等着的那个人,你不是个孤儿,你的亲生妈妈回来找你了。”
  非明像跟床单融为一体的化石般一动不动。
  桔年心里也乱糟糟的,低着头胡乱的揪扯着床单上的一根线头,良久,她才又开口道:“我是不是应该让你和你妈妈单独待一会?”
  这一次她同样没有等到非明的任何回应,只是白色的被单下有了些许起伏。桔年伸出手去拨开了非明遮住眼睛的帽檐,果然,那孩子紧紧闭上的眼睛里早已渗出了泪水。桔年再也没说什么,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走了出去,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一直伫立在门外垂泪的陈洁洁。
  一对母女,两端眼泪,她夹在中间,又能怎么样呢。
  桔年刻意想走远一些,给她们更多的空间,她们看不见,才能更自在的流泪。无奈室外淅沥沥地下着雨,她便坐在一楼大厅的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外面被雨幕变得灰暗而朦胧的小天地。 
  过了一会,面朝大厅的电梯门敞开,韩述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他眼睛红红的,面有戚然之色,桔年方才没有见到他,想必他是从孙瑾龄那里得知了非明的情况。
  大概韩述也没有想到会在大厅里碰见桔年。过去人来人往的住院部一楼,而今只坐了她一个人,那情景,就好像末班车都已经开走了的车站,徒留下一个乘客,寂寞旅途,凄风苦雨,没有方向,没有位置,没有伴侣,更没有归途……
  韩述走过来,坐在跟她间隔了一个位置的座椅上。弯下腰,手肘支着大腿,手指插进发间。他信心满满地为非明争取到转院,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
  “韩述,我能求你件事吗?”桔年依旧看着没完没了的雨幕,有些木然地开口。
  “你说!”韩述顿时直起腰来,他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只知道但凡她肯说,没有什么他不愿意做。
  桔年说:“求你不要安慰我。”
  她不是不知好歹,也并非不近人情。言语的慰藉即使出自善意,其实,除了再一次提醒当事人是多么可悲之外,再无别的用外。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伤心的一样会伤心。有时候桔年甚至觉得悲伤是一种不可分担只能传染的东西,没有任何一剂猛药能将它遏止,唯一的解药只有接受自己。至少她就是这样的一种人,如果她伤心,怎么都不会释怀,只会想通,只会习惯,然后把它当成一种常态,她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  
  桔年知道韩述想让她没有那么难过,但是,她也知道如果他再说下去,她会流泪,然后发现原来还有人跟自己一样难过,悲伤的感觉益发真切,她只会更加的难过。她害怕在这样一个被凄冷冬雨填满的午后泪眼现对,哭过后散去,大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会让她感觉更加孤独。
  韩述很长时间没有吭声,桔年可以想象他咬着牙的模样,他在试图忍耐。最后他说了一句:“是啊,反正横竖都是个不可能,我又何必浪费唇舌,献无谓的殷勤。”
  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非明的盒饭我照例是多带了人上,待会护士长会拿给你们,你别以为我钱没地方花,明天就是除夕,医院吃饭的人少,今天食堂已经停了伙,外边也别想轻易买的吃的去。”
  他车停在门口露天处,桔年看着他一路跑着中进雨里,笔挺的黑色大衣,瞬间就湿的一塌糊涂,而他从电梯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的伞还搁在她的脚边,雨伞没有全干,每一个褶皱都整理得服服帖帖。
  桔年一直坐到陈洁洁从医院里离开,她回到病房,虚弱的非明,白色的背景,永远打不完的点滴,跟以往一样,没有任何的不同。非明倒是醒着,双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心里想什么,也不知道不久之前她和她的亲生母亲经历了什么。
  给她们送饭过来的不是护士长,而是值班的孙瑾龄。她把几个餐盒放在非明的床头柜,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手掀开其中一个餐盒看了看,淡淡地说:“我当是怎么了,最近他天天回家吃饭,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在厨房守着家里的老阿姨给他挨着花色做,哈。”
  桔年还猜不透孙医生最后那一声笑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打算往下想,只说了声“谢谢”。孙瑾龄出去后,她找开尚且是温的“快餐”,芦笋肉丝配培根鳕鱼卷,外加一盅山药煲小排,居然还另有两杯新鲜的柠檬茶。非明什么都吃不下,勉强喝了桔年喂得一点汤,桔年出没什么胃口,但是看到眼前这番,还是每样都吃了一点,胃里充实的感觉才让她真实感到自己仍在人间,仍需要那点烟火气息。
  收拾餐盒的时候,似乎忘却了语言功能的非明忽然说了一句:“姑姑,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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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因为对非明病情的考虑还是缘于节日特有的氛围,或者还有孙瑾龄的默许,总之桔年带孩子出院回家过年的请求意外地得到了医院方的准许,只是要求她们如感不适,随时就诊,并且春节一过,立即返院。
  除夕一大早,是唐业开车来接桔年姑侄俩回的家。唐业的重感冒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可是一张脸上双眼深陷,容光黯淡,竟比病时更为憔悴。桔年简单问起他的近况,他只是说,检察院的人后来还找了他几次,照旧是无休无止的盘问,但是除了限制离开本地,其余的行动尚未收到影响。
  除夕是中国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是老天似乎存心跟人间的喜庆作对,天暗得像罩了一口大锅,雨一夜没停。到了早上,雨水开始夹着细细的雪粒打了下来,冰渣子和潮湿的风扑面而来,刀割似的,这是不少旅居南国的北方人也忍受不了的附骨之蛆般的寒意。
  从非明坐上唐业的车子开始,精神头明显地好了起来,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张大眼睛朝车窗外张望,白得泛青面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红。车子途径火车站时,非明更是万分好奇地看着车站广场上的人头攒动。姑姑说,那么多的冒着雨,冒着雪,冒着寒风,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说。
  桔年摸着也滚烫的脸带连连点头,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破败院落,总归是个可以收纳她们身体乃至灵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样,忽然无比渴望回到那个地方。
  唐业帮助她们安顿好,末了,他说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一块吃年夜饭吧。”
  桔年犹豫了一会。
  唐业接着说:“也没别人,我也是个离孤家寡人一步之遥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饭,老人家怕孤独,她也让我叫上你们。”
  桔年的顾虑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唐业已经可以说是她们少数可以亲近的人之一,自然没  什么可见外的,但是一则非明重病在身,大过年的,传统一些的人家会觉得晦气,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再说唐业的姑婆过去虽然待她不错,但是经历了跟蔡检察长那一回的接触,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露在老人家面前了,唐业不介意,并不代表姑婆也不介意。
  “过年其实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图个热闹,让大家都感觉没有那么寂寞吗?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体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们。”
  “那……蔡检察长呢?”桔年回头看了一眼,非明眼里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尝不想给孩子一个温暖的节日,可是她不能够想象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画面,那只会让她食之无味,蔡一林膝下无人,丈夫又身故了,除了唐业这个继子,她还能跟谁团聚去?
  唐业笑道:“阿姨她不跟我们吃年夜饭的,这种日子她都要陪她们检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块过,她总是说,只要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工作不能回家过年,她也要跟他们并肩作战到底。你别不信,我阿姨她就是这么彻底的一个职业女性,没什么比她的工作更重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检察长永远一丝不乱的发髻,挺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然而她依然怀疑,一个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天性更重要吗,还是除了工作,她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样,得知蔡检察长不会出现在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这确实让桔年心动了。
  “姑姑,我们去吧,你现在准备也来不及做什么好吃的了。”非明已经按奈不住,牵着桔年的衣袖可怜巴巴的央求,这让桔年得以有那么几秒钟,忘记了非明她其实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 
  唐业佯装不快,“你再不答应就是跟我太见外了。”
  桔年拉着非明的手也笑了起来:“那我真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做饭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唐业一块吃年夜饭,桔年也不急着去张罗晚饭,非明躺回小床后,她和唐业聊了一陈,唐业的手机就响了。
  唐业接电话没用多长时间,从飘雨的廊檐走回来后,他对桔年说:“姑婆年纪大了,老是致了派上用场的时候才知道忘买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这不,饭都开始做了,才想起还有些必备的材料没买呢。这样吧,我回去看看她,你们也先休息一会,中午的时候我就过来接你们。”
  桔年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送走了唐业,嚷嚷着不想睡的非明也睡着了,她便坐在正对院子的窗口下,看着满地都是被雨水泡开了的枯枝残叶的小院子。
  “又一年了。”她对看不见的巫雨说。
  雨打屋檐的沙沙声在回答她。
  每当她静静坐着的时候,时间流逝的速度是惊人的,所以桔年毫不意外十一年就这么眨眼过去了。跟唐业约好的中午来得很快,桔年叫醒了非明,换上她的小红袄,等着唐业的车轮声。
  将近一点的时候,她们等来了唐业电话。
  唐业在另一端既是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说:“我阿姨在城西院跟留守的同事包饺子时急性心肌炎发作了,现在已经送往医院的途中,情况很不妙,阿姨她身边没有什么人了,桔年,我……”
  她还没有说完,桔年已经明白了,赶紧飞快地答应着:“我们没事,你快去忙你的,蔡检察官的身体要紧,你不用惦记着我们这边,一切等她好转再说吧。”
  非明换好了衣服,半靠在床头照着一面小镜子,见状有些困惑,“姑姑,唐叔叔什么时候来接我们一块去过年啊?”
  桔年走过去,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非明头上的小红帽,笑道:“跟姑姑两人过节不也是很好吗?姑姑马上买菜做饭去。”

  第二十一章 一门之隔的世界
  桔年手忙脚乱地把热腾腾的清蒸鱼从锅里端出来,烫得她直甩手,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了大门处传来的动静。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按照当地的风俗,除夕年夜饭普遍吃得比较早,饭前照例是要放鞭炮,零落的“噼啪”声中,桔年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断定那一阵叫门声并非自己幻听。
  非明仍是靠在床上看她喜爱的韩剧,迷迷糊糊的,手里还抓着遥控器,见桔年走过来察看,便揉着眼睛问:“姑姑,晚饭好了?”
  桔年朝外走去,说:“马上就好,我去看看是不是你唐叔叔回来了。”
  她拿了把伞穿过门厅走至小院,铁枝焊就的院门外果然是有人,但是并非她意料中的唐业,而是一手握住铁枝,一手徒劳地遮挡着细雨的韩述。
  看见她的人之后,门外的韩述显然松了口气,“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桔年却驻足不再近前,这个时候韩述的出现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不是意外。之所以说这么矛盾的话,因为自打两个重逢开始,他一直都是阴魂不散的,可今天的日子特殊,他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一年一度团圆饭的时节抛下父母跑她这胡闹,更何况一天之前他刚在她面前负气而去。
  韩述见她不动,顿时有些耐不住了,没好气地抱怨道:“你吃了定身丸,快给我开开门,衣服都快湿透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好像一个晚归的丈夫对妻子的要求,桔年却轻易打破了这种让他满意的亲昵氛围。她撑着伞,雨水让他们的距离看起来更远一些。
  “你有什么事?”她问得很是小心。
  韩述顿足,“你非得隔着这个破铁门跟我说话?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即使有一只手挡在头顶,但他的头发还是湿了泰半,一缕缕地贴在额前,看起来很是狼狈。
  桔年说:“今天不是待客的日子,大过年的,你来这干什么,别闹了,回去吧。”
  韩述看来是真急了,单手抓着铁门的枝条直摇晃:“你能不能让进去再说,这雨浇在身上真不是开玩笑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节苍白得泛青,想来真的是冷得厉害,话音刚落,还很应景地哆嗦一下,侧身打了个喷嚏。
  桔年犹豫了会,恻隐之心似乎让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有了一丝软化,她上前几步,与他一门之隔。
  韩述刚升起的期待很快就熄灭了,他看见桔年伸出手,一度误以为她要将门打开,谁知她却是收了手里的伞,欲从铁门缝隙中塞过去给他,“伞拿着,你原先那把我放在孙医生办公室,我……我先进去了,你赶紧回家吃饭吧。”
  韩述安静了一会,没有去接桔年递出来的雨伞,他隔着发间流淌下来的水滴和雨幕端详着她,好像刚刚才发觉,她那么不擅于强硬的一个人,对他的拒绝之意却是如此之坚定。他一度以为自己那么努力,已经离她近了些,更近了些,其实不然,就算像此刻,不过是一步这遥,她的门从来就没有想过为他开启。她在她一门之隔的封闭世界里,他在门外,是远还是近,其实没有区别。
  她不知道这个除夕他经历了什么,忙碌、疲惫、惊愕、愤怒、委屈……韩述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全世界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在那扇和她一样固执紧闭的铁门面前,所有的负面情绪忽然攀至顶峰,他退后一步,毫无风度可言地抬腿在铁门上狠狠揣了一脚,“我就这么招人讨厌?”
  那可怜的铁门在他们上次争执的时候已经崩塌过一次,后来在财叔的帮忙下重新立了起来,也是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豆腐渣工程,韩述发泄式的踢出一脚,那铁门震了震,边缘的粉尘和着泥块呼啦啦地往下落,有一小块甚至打到了桔年的裤腿上。
  桔年慌慌张地退后一步,好在铁门一息尚存,摇摇欲坠尚未倒下。她在这难以收拾的情境下竟然荒唐地生出一种可笑的感觉,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人,他明明正在做着让人讨厌的事,还一边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讨人厌。
  她漠然掉头回屋,心里却不得不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他发起浑来再补上一脚,铁门真的牺牲了,她该怎么办是好。
  然而韩述补上一脚的惨剧并没有发生,桔年走到屋檐下,才听到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我被老头子赶出来了。”
  “嘎?”桔年一惊,愣愣地转身看他。在桔年一贯的印象里,韩述虽然无赖且不讲道理,但是他很少说谎。
  韩述站在细雨中,垂头丧气地,可那别扭劲却仍在,他踢着铁门边上掉下来的小泥浆块,不情不愿地说道:“我没地方去,行了吧。”
  桔年犹有些不信,她早些从非明那间接听说过,韩述跟父母并不是住在一起的,即使他真的跟韩院长闹了别扭,终归也不是没有容身之外,何况以他的本事,要找个收留他的人和去处实在不算件困难的事。
  韩述好像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现在的住处还是老头子付的全款,在他名下……我就想争口气,让他看看,我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了。”
  “何必呢。”桔年是没有得到过父母任何庇荫的人,所以她无法理解韩述这样的人苦苦想要证明的东西。
  “我没那么不要脸,你说不可能,我认了,也不想干什么,就想找个地方喘口气……”
  屋檐下穿堂风掠过,桔年感到刺骨的凉意,韩述要面子,没有在雨中瑟缩发抖,可她知道想必是冷透了。桔年沉默了,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非得看他受苦才能从中收获快慰。换作别的时候,别的地点,容他小坐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不同。这是小和尚生活过的地方,收纳着她所有不愿示人的记忆,是她坚守的最后一个属于她和小和尚的天地。她可以容忍唐业这样与回忆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偶尔踏足,但是韩述不行,唯独他不行,她不要这仅有的一寸安静的角落也被他惊扰得天翻地覆。
  她只顾着思前想后,不知道此处的动静已经引来了床上的非明,非明从姑姑手臂旁钻出来,看到门外的人,又是惊又是喜,大叫一声“韩述叔叔”,眼看着就要扑过去开门。
  桔年赶紧一把搂住非明,心中仍然后怕,这孩子连外套都没披,还想一头扎到雨水里,这不是要命的事情是什么?
  “姑姑,韩述叔叔来了,他淋雨了,会生病的!”非明被桔年拦在屋檐下,仍拼命探出头看着门外的韩述直嚷嚷。
  桔年手忙脚乱地回头,只见韩述一言不发地立在铁门外,他不再发火也不再开口请求,浑身湿嗒嗒地看着她。这厢还在她怀里的非明也是睁大了眼睛,满是困惑。在这两双眼睛的前后夹击之下,不知道为什么,桔年感到孤立无援。
  在非明再一次喊着“韩述叔叔”,试图挣脱桔年的桎梏要奔去开门之后,桔年稳住了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用从来没有过严厉目光蹬着非明,厉声喝道:“别闹,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孩子,她只念着韩述的好……她什么都不明白。
  非明不敢动了,她虽有些小任性,但到底还是个听话的孩子,姑姑骤然冷下来的容颜和眼里看不懂的东西让她陌生而惊恐,她低下头,一双大眼睛泫然欲泣,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是韩述叔叔。”
  在这样简单的一个句子下,桔年唇颤抖着,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她无言以对,门外的那个人,是非明喜爱崇拜,甚至假想为父亲的韩述叔叔。她能怎么反驳,难道她要说,他是间接让你沦为孤儿的罪人,他是姑姑十一年孤独的祸端。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有时她觉得是的,有时,她又觉得不是。
  十一年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桔年脱下身上的外套,紧紧地裹在了非明身上,非明的眼泪流了下来,唐业的失约已经让她失望过一轮,对于桔年来说,这一扇铁门把守住的小小院子是她最渴望的安宁,但对于孩子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孤寂。
  “你站在这别动。”她害怕这孩子再不要命地往雨里跑,带着点警告意味地对非明说。然后她一步步走到摇摇晃晃的铁门前,不去看韩述此时作何表情,低着掏出一把小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锁孔里。
  锁孔旋转,开启的瞬间,桔年听见那弹簧机括轻微的“咔嚓”一声,门开了。
  韩述推门而入,第一步就踏在被雨水泡得绵软的枯叶上,这一段时间以来,桔年忙于照顾非明,哪里顾得上收拾打扫,水“吱吱”地从鞋底边缘冒了上来。桔年没有招呼他,已经先领着非明走进屋里,他厚着脸皮尾随着跟了进去。他以往从没有得以进入这屋内,也素知她们日子进得清寒,心中虽有准备,但看到昏暗老旧的屋子里,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具外几乎空无一物,再配上枯叶遍地的院落,有种说不出的破败寥落之感。他是个再注重生活品质不过的人,吃穿用度无不讲究个精益求精,乍一看她们多年来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强烈的心理落差之下,如硬在喉,说不出的酸楚艰涩。
  韩述四处打量的空隙,桔年取了块干毛巾,默默地递过去给他。他心中难过,又恐她看穿笑话,便管不住那贱兮兮的嘴。只见他“啧啧”有声,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边说:“我看你这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都卖收废旧的家伙,换来的钱都足够让我现在就提前退休,安享晚年了。”
  桔年听罢,无限同情,“那恐怕你的晚年得很短才行。”
  “英年早逝”的韩述很明智地在这个话题上打住了,因为他无法判断谢桔年这家伙是完全丧失了幽默感,还是在跟他讲一个冷得更青出于蓝的笑话。
  不知是什么缘故,老房子更容易令人感觉阴寒一些,更谈不上取暖设施。韩述的手冷得半僵,好不容易擦得头发不再往下滴水,实在仍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非明已不肯躺回床去休息,搬张凳子紧紧地挨着她的韩述叔叔坐着,桔年见状,只得将非明平时用的一个小小的电取暖器拎了出来,放在两人的身畔,韩述赶紧拉着非明一块将手靠近取暖器烤着,好一会,才觉得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循环了起来,这时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肌肤上的不适感觉益发明显。
  他脱了外套,里面的薄毛衫和衬衣也被雨水濡湿了一大片,别人程门立雪,他是谢门立雨,目的似乎达到了,后果也很严重。非明果然不枉费他疼了一场,当即就“哇哇”地叫出来,“韩述叔叔,你这样是要生病的。”
  韩述空抖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咳了几声,适时地对桔年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请求,“那个……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们的浴室洗……洗个澡?”
  他实在是十分谦恭,但桔年也实在是十分意外兼为难。在她看来容许他踏入这个屋子已是她的底线,想不到他会继而提出这样的要求。
  桔年喏喏地说:“你不是说坐坐,缓口气就走吗?”
  韩述睁大眼睛,“我是这么说的,但是你看我一身都湿成这样了,天又冷,再不换下来非得感冒不可,我现在也没个人给我煮粥照顾什么的,感冒就成了肺炎,肺炎就成了脑膜炎,到时别说缓口气,别断了气就算是好的了。”
  他心里暗暗说道“呸呸”,大过年的,他以前可不会说这样的话,不过跟谢桔年对话多了,就会很自然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对白,不过,管它呢,有效果就行。
  桔年勉强一笑,“我这也没有能让你换洗的衣服啊。”
  “有的,姑姑,你忘了,在你房间里……”
  “非明!”
  桔年蹙着眉打住了孩子童言无忌的话语,非明没有心眼,她只想留住她的韩述叔叔,哪里知道一句话足以让姑姑满脸通红,尴尬莫名。
  “那都是你斯年爸爸的旧衣服,韩述叔叔怎么能穿?”
  韩述沉默地看了她们姑侄俩几眼,欣然站了起来,“这个不是问题,我车上有换洗衣服,只是借一借你们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韩院长的儿子
  韩述很快从停在门口的车子里取来了他的东西。桔年发现他说他有“换洗衣服”简直是再含蓄不过的话。他拖进来一个可以容纳整个非明的皮箱,岂止是换洗衣服,就算他说他带够了流落荒岛生存一个月的物资,桔年也会相信的。她开始认真思索允许他进来,并且一步步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是不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
  其实,韩述备的东西是很齐全,不过这也不能简单也归咎于“狼子野心”,他本来就是那种出差在外,旅居酒店会带上一条干净床单的男人,至今他仍无法明白为何唯独在面对谢桔年时审美如此特殊。
  因为身上确实湿冷得厉害,更害怕桔年忽然推翻之前的默许,韩述没敢罗唆,在非明的指点下很快进了这屋子里唯一的一间卫生间。
  关上门,里面很窄,但是胜在很干净。最普通的白色瓷砖,其中一面墙上镶着面小小的镜子,韩述急不可待地除去让他无比难受的衣服,站在喷洒着热水的花洒下,一身的狼狈浊气荡然无存,满足得恨不能长歌当哭。
  他用手指把过湿漉漉的头发,在蒸气中,透过眼前那面镜子看到半个赤裸的自己,然后伸出手去拭镜子上的水汽,有种不真实的触觉。她的浴室,她的镜子,这镜子里也曾映照过她的影像……水太热了,韩述调凉了一些,身上还是烫,煮热了虾子似的红,还是一只特别傻的虾子。他都没敢往下想,抓起一旁小架子的浴液往身上胡乱的抹,叫不出名字的牌子,香气清淡,她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韩述觉得自己都魔怔了,手忙脚乱地,不知怎么就打翻了架子上的东西,那倾倒的瓶罐滚落下来,惊动了外边的人,这卫生间原本就与厨房相邻,韩述听见桔年好像走过来几步,似乎也没好意思出声,又回到厨房里继续忙她的没做完的话。
  卫生间除了一扇薄薄的门,还有个小小的窗户,挂着淡青色的帘子,韩述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他隔着影影绰绰的窗帘,听着她的厨房里发出的响动,锅碗瓢盆的声音如此亲近。韩述想起很遥远的朱小北说,太容易感叹是苍老的前兆,可他愿他就这么老了,白发苍苍的走出去,问一句,“饭好了没有?”
  “姑姑,韩述叔叔洗了好久,怎么还没出来,他不会晕在里面了吧?”
  这是非明的声音,韩述为她的推论感到汗颜,正想清咳两声打消她的疑惑,忽然听到厨房里水龙头大开的水流声,然后花洒的水骤然变小,水温攀升,烫得韩述情不自禁地“哎哟”了一声。
  “听见了吧,没晕。”他随后听到桔年很自然地向非明陈述了一个事实,顿时气结,连上吊的心都有了。咬人的都是不会叫的狗,这女人心忒恨,做的事忒绝。
  如此一来,韩述也不好意思再在里面待得太久,匆匆擦干自己,套上衣服,就跟非明一块在厨房外看着桔年为晚饭做最后的准备。
  桔年察看正在煲着一锅汤,回过头看见韩述心安理得等着晚饭的模样,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你真的要在这吃年夜饭?”
  韩述一付天地良心的表情:“我的食量真的算很大。”
  “不是。”桔年在围裙上轻轻拭了拭手,低声道:“我是说今天这个日子,你爸妈……”
  好不容易神清气爽的韩述眼里又闪过一丝阴霾,他竭力用听起来没有那么沉重的语调说:“嗨,就是老头子翻脸了,这事说来话长……对了,我干妈病了你知道吗?”
  桔年不语,韩述继续往下说:“我今早上还加着班呢,拖着老胡小曾他们几个,这案子办到现在,费了那么多工夫,大家心里都憋一口气,非把它弄个水落石不可。快中午的时候,广利的滕云给我打了个电话……”韩述说道这里,有些不确定地看了桔年一眼,“滕云你知道吧?”
  桔年含糊地“嗯”了一声。
  韩述显然开始慎重了起来,他在掂量着组织句子,“他单独约我出去谈了一会,也提供了一些我们原先并不掌握的证据……我得说这些证据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很在意义。”
  桔年专注地看着她的汤,韩述不能肯定她有没有听进去,她既然对滕云这个名字有所知觉,那么在如此敏感的关系中,竟然连提问的打算都没有,这实在让他有些不能接受。
  他试图观察她的表情,未果,于是斟词酌句地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能理解那种“规则外”的感情,不过滕云这个人让我很触动,至少在某个方面,他让我感觉到那种感情一样可以很真挚,怎么说呢,这件事他本来可以不受牵连,但是他一心想着帮助唐业脱身,甚至,甚至很荒唐地提出愿意填补那个巨额亏空。”
  “这是你干妈病倒的原因吗?”桔年出其不意地问道。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干妈对唐业这个便宜儿子是很上心的,但是她之前应该不知道唐业“那方面”的事情……你别看着我,对天发誓我什么都没有说,可这可捅到这个地步,纸包不住火,她知道也是早晚的事。见过滕云之后,我回院里跟老胡他们交换了一下意见,因为老妈催着我回去吃饭,我就先走了。干妈一贯都是陪留守的同事吃年夜饭的,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后来,我回了家,本来什么都好好的,除夕嘛,年年还不是一样过,可老头子偏喜欢问我工作上的事,我见有兴趣,说实话,也想听听他的意见。跟滕云的谈话证实了我们之前的一个猜测,唐业跟王国华一样,他吞不下那么多,大部分还是代人受过,而他背后的人……”
  韩述的手指在厨房的门框上反复画圈圈,桔年始终背对着他,说到这里,他也有些迷惑,“你难道不关心?”
  桔年回头,“我在听的。”
  “其实这事我本不该说。”韩述指尖的圈划得更没有章法了,他想说其实他没把桔年当外人,这话他说不出口,但他觉得桔年应该是知道的,正因为她与唐业的亲厚,所以有些事情她心里应该有个数。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一次我到医院看你们,从文件袋里掉出的那张照片?”韩述问。
  桔年心中一动,很自然地想起了平凤说起她认识的照片里的“老公子哥”,还有“老公子哥”介绍的“老肥羊”,难道这跟韩述的案子也有所关连吗?
  “呃,我记得,不过照片我没仔细看。”
  “那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广利的负责人叶秉文,一个是省建设厅副厅长邹一平,他们之间一直有着联系。过去我们就怀疑邹一平才是操纵王国华、唐业之流的小喽罗,在后面拿大头的人,今天跟滕云的谈话进一步正式了我们的线索没有摸错,而且他愿意配合我们收集证据。”
  “建设厅副厅长?”桔年默念着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官位。
  “是啊,牵扯太大了,我心里其实也没个谱,所以跟老头子谈的时候,我就提到了这件事。”
  “他不让你继续查下去?”
  韩述沉沉点头,“其实我知道我们家老头子跟邹一平还算有点交情,过去还一块去钓过鱼什么的,但是他从来不是会因为那点交情就放弃立场的人,相反,我爸在政法这一行当干了半辈子,他最恨的就是以权谋私,拿黑钱的勾当,所以我才希望在正式上报之前听听他的意见。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只会一味地质疑我的判断,认为我的消息来源本身就有问题,而且还指责我妄下结论。”
  说到这韩述显然有些激动,而且苦恼,这件事确实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我知道我还没有足够确凿的证据,但是现在很多的线索都指向他,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胡乱推测,而且我爸也并没有能够让我放弃对邹一平怀疑的理由。我就知道从小到大在他眼里我都是一付不成气候的样子,我什么都不如他,我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对,再努力地证明给他看,他轻而易举地就否定了,他那双眼睛赤裸裸 地写着,如果我不是韩设文的儿子,根本什么都不是。其实……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生来就是他的儿子这不是我的错!”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韩述顿了一顿,他不确定桔年是不是在安慰他,过了一会,他长吁了口气,“所以我没有松口,就事论事地跟他论了几句,他就发了脾气,要我节后立刻到市检察院报道,不准有半天耽搁,而且手头上的案子不管进程如何都要放下……我说凭什么啊,他今天也不是我们检察院的头,他有什么资格那么独栽地安排我的工作,难道还像小时候,他要我学什么,不管我喜不喜欢,都得让他老人家满意。他知道为了这个案子,我、老胡几个加了多少班,熬了多少夜吗?我绝对没有理由在案子有眉目的时候撒手,他说得倒轻巧。我当然不服,就跟他吵了起来,结果他把一些……一些旧帐全翻了出来。”
  桔年不傻,韩述不愿详说,一笔带来的“旧帐”她猜得到是什么,想必跟她脱不了关系,她低下头去专注看汤的火候,什么都没说。
  “那些家伙的破事就不多说了,反正就是吵,吵得天翻地覆谁都不得安宁,老头子大概也没想到我这次会那么反骨,看他那架势,要搁在旧社会,恨不得就把我当作逆子家法处置了。说到底,我也不明白,我是他生的,他怎么就逼得我一点余地都不留。我妈就劝呗,边劝边哭,估计没谁的节过得跟我们老韩家一样凄惨了。到了最后,我妈让我给老头子认个错,错个头,先听他的话,这件事就那么算了。换作别的事,我可能真实就自认倒霉了,但这回不行,就眼前来说,我没觉得我有错!我没错干嘛要认啊!他妈的是谁从小教训我凡事要坚持,我难得坚持一回他给我个大嘴巴子!我偏就不认,看他能拿我怎么样?”
  “他就把你赶出来了。”桔年为韩述的话做了一个言简意赅的结尾兼注释。
  “对,赶出来就赶出来,难道我还真活不了了。”韩述冷笑着说。
  桔年的汤煲好了,她端过一边的案板上,近距离看着韩述。她未尝不知道韩述看起来斩钉截铁驷马难追的硬气,还一付蛮不在乎的样子,其实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凄惶的劲。他是习惯有家的人,说到底对父母还是依恋的,这次做得那么绝想必是出于无奈也下了决心,但怎么可能一点都不难过。最重要的是,也许他心里也明白,他嘴上说韩院长不能拿他怎么样,然而如果韩院长真要他离开城西院,他想留也是留不住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只怕在这件坎面前,不得不伏低。桔年早明白韩述的臭脾气,也觉得他活该栽跟头,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竟然觉他其实也有那么点儿可怜。
  韩述自学还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接着道:“我跟我妈也说,这年夜饭是吃不成了,我再不走该酿成家庭惨 剧了,我妈也没办法,所以我就思量着到院里找老胡他们去,没想到半路上就接到电话,我干妈出事了,好端端地急性心肌炎发作,差点……我赶紧去了医院,她还没醒过来,医生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敢不妙。我守了她一阵,院里的不少人都来了,唐业也在那。这种时候,我跟他接触太多也不好。从医院里出来,才发现没有地方去,孤魂野鬼地,就飘到你这了。故事到此结束。”
  “难道我有招魂大法?”桔年笑了笑。
  韩述笑嘻嘻地,“说不定是勾魂大法。”
  他就这样,只要在她面前,桔年稍微给个脸,他一得瑟,那轻佻的劲就上来了。见桔年直接漠视他,韩述也有些悻悻地,眼着非明一块洗手打算吃饭。

  第二十三章 烟花里的三人自行车
  桔年还在厨房里做一些善后的活,菜已经摆上了桌,韩述和非明迫不及待地围桌而坐。虽说这应该是中国人一年一度最看重的一顿饭,桔年也比往常花了心思,可是在韩述看来,她们的“宴席”真可谓是简单得可以。一煲老鸡汤,一个边炉,另外就是一条清蒸鱼。
  非明看着这简单的一桌菜,眼睛却放着光,她悄悄对韩述说:“我姑姑做的菜里最拿手的也只只有清蒸鱼了。”
  非明的精神看上去要比在医院时好许多,举止神态之间虽仍有病容,但至少不再整日恹恹地卧床不起了。
  韩述一整天几乎都没有进食,胃里空空如也,早已饿得发昏,桔年迟迟不入席,那热腾腾的菜香对他来说是种煎熬的诱惑。当他隐约听到自己肚子里隐约发出的“空城计”的声音,不得不暂时忘了自己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份,一如在家里开饭前偷吃妈妈做的菜般,偷偷的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嘴里,大言不惭地接着非明的话说:“我看看她最拿手的菜做得怎么样。”
  非明眨巴着眼睛看着韩述,认真地问:“怎么样。”
  说实话,桔年的厨艺实在马马虎虎,要换在过去,以韩述挑剔的味觉,最多也就值个六十分,就那这条清蒸鱼,火候过了一些,味道也稍淡。不过以韩述现在的饥饿程度和人情分的因素考虑,他很大方地连连点头。
  见他如此,非明也忍不住探出筷子,边吃边说:“本来我以为今天不用吃姑姑做的菜了,唐叔叔说过邀请我们跟他一块过年的,可惜他没来。”
  韩述听着非明以同样亲昵的口味谈论着唐业,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脑子里一转,却又狡诈地试图从孩子嘴里套着口风。“你姑姑跟你聊过唐业叔叔吗?”
  非明剔着鱼刺,过了一会才想起点头,“聊过很多次啊。”
  “聊什么。”韩述赶紧跟进。
  “聊唐叔叔给我送的故事书,还有他给我讲的故事。”
  “这样啊。”韩述不由得有些失望,也暗笑自己,孩子懂什么。
  然而非明却在这个时候把身子朝韩述探过去一些,神秘兮兮地说:“有一次,姑姑还问我,假如有可能,我愿不愿意跟唐叔叔一块生活。”她似乎还怕韩述不理解,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古灵精怪地补充解释道:“我猜姑姑是问我,假如有可能,她要不要嫁给唐叔叔。”
  韩述一愣,也凑过头去,以同样的鬼崇追问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非明故作老成地说:“我跟姑姑说了,她要是跟唐业叔叔在一起了也好,那等我病好了,长大了,我来跟韩述叔叔结婚。”
  韩述缓缓直起身子,看着非明那一付“看吧,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的表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机械地又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差点没被鱼刺卡住。
  “韩述叔叔,你没事吧。”
  韩述笑得一付苦瓜样:“小姑奶奶,你可真帮衬我。”
  正窃窃私语间,桔年的脚步声渐近,“准备可以吃饭了,非明,你把姑姑那盘鱼端哪去了?”
  非明顿时张开嘴,哑然了数秒才有些慌张地对韩述说道:“惨了,我刚才顾着说话都忘记了,每年除夕,姑姑要用先鸡和鱼来拜神,拜过之后才能吃的。”
  她和韩述不约而同地看向桌子中央的那条鲈鱼,在他俩刚才边吃边聊的一问一答之下,小半边鱼腹都进了肚子。
  非明飞快地放下自己的筷子,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韩述一时间也吓住了,呆呆地嘀咕道:“这个女人怎么还那么迷信?”
  不等他们想出对策,桔年已经走到桌边,她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残缺的鱼,然后是两个低头默然无声的两个家伙。
  “我只吃了一点点。”非明怕姑姑生气,赶紧承认并且表明态度,言下之意,就是轻易地把刚才还是盟友的韩述给卖了。
  韩述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还有这程序……怎么办,要不你跟神仙说今年就先不吃鱼了?”
  非明绷不住,偷偷地笑出声来。
  桔年伸出手,没好气地虚指着这一大一小,一言不发拿过筷子将鱼翻了一翻,完好无损的那机朝上,然后面不改色地将那条鱼端至早已摆设在开井一侧的案前,虔诚地祭拜。
  等她把鸡和鱼重新端回桌上,理应心虚的韩述和非明仍笑个不停。
  韩述说:“你拜的是哪一路神仙,这不是对别人赤裸裸的欺骗吗?”
  桔年坐到非明身边,韩述这才发现她的唇角也是上扬的,她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自我辩护道:“心诚则灵。”
  “吃饭吧。”桔年给非明装了一碗汤,见韩述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她迟疑了一会,顺手也给他装了一碗,低声说:“我没预料到你来,潦草了些,你将就着吃吧。”
  韩述赶紧伸手去接,顿觉受宠若惊,美滋滋地喝了两口,借着这良好得不可思议的势头,投桃报李地夹起最好的一块鱼肉,殷勤地往桔年碗里送。
  他起初还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再次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非明的目光也呈一条抛物线,一路跟随着筷子的轨迹,小心翼翼地查看桔年的反映。
  桔年专注地吃饭,连头都没有抬,她沉默地吃下碗里的鱼,过了一会,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鱼蒸得太老了。”
  韩述当即也笑了起来,非明跟着笑,谁都不愿意去深想,一条蒸得太老的鱼有什么值得高兴。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屋子里老旧的日光灯时不时忽闪一下,炮竹声还在远远近近地炸响,很奇怪的是,本该嘈杂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刻里,却让人感觉莫名的安宁,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这安宁里被悄无声息的抚平了,像风抚平岩石的疮痍,像浪抚平沙滩的脚印。
  除夕之所以珍贵,无非是个团圆。韩述安静地享用他近三十年人生里最“潦草”的一顿年夜饭,夜色终于降临。他以往从不喜欢黑夜,那所有的呼朋唤友,狂欢嬉戏带来的快乐欢腾恰如一阵风,短暂的充盈后消失无踪,徒留一个空荡荡的缺口和让他心慌的回声,而现在,一颗心莫名地就被这安静的夜填满。他第一次想到了“圆满”。
  晚饭过后,韩述主动请缨洗碗,桔年没有跟他客气,两人一块收拾终归是快一些。等到一切整理停当,非明还不肯乘乘上床休息,斜斜得靠在正对着院门的一张竹椅上,好在身上还盖着桔年给她准备的厚厚的毯子。
  桔年怕她着凉,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却发现院子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旧式的屋檐还有滴滴嗒嗒的水滴打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没入夜色中的枯叶地里。空气中有种水气、腐叶、泥土和爆竹声硝烟味混合的湿润的味道。韩述走到一立一坐的姑侄俩身边,深深地吸了口这万家团圆的冬夜,冷落庭院细雨初歇特有的气息。
  非明扭头看着韩述,突发奇想地说:“韩述叔叔,我好想再跟你打一场羽毛球。”
  韩述本起说:“好啊,我车上就有现成的球和拍子。”然而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才觉出桔年的沉默和非明童稚和一张脸上隐隐的帐然。他差点就忘了,以非明现在的身体状况,一顿晚饭坚持下来已经足以让她体力严重透支,更遑论激烈的体力运动了。也许就边非明自己心里也再清楚不过,所以这样简单的一个要求,她只说“我想”,而不能说“我要”。因为她知道自己办不到。
  韩述拼命地回忆,十一岁,或者是十二岁,这个年纪的自己在干什么,不光是他,所有童真年华的孩子都应该天经地义地享受飞扬跳脱的蓬勃,而非明,可怜的孩子,也许她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虚弱而无能为力地度过这个夜晚,仅此而己,却不可得。
  韩述向来也知自己最善在言语上讨人欢喜,他想让非明高兴一点,然而绞尽脑汁,平日的巧舌如簧竟然不知丢失去了哪里,他这才感到在生老病死的命运面前言语的无力。恰好这时,桔年停在廊檐下的一辆自行车跳入他的视线,韩述不由得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对非明说:“要不我们来骑自行车。”
  非明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兴奋之色,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好啊好啊,我都还不会骑,姑姑说要等到我上初中以后才放心让我骑自行车上学。”
  韩述笑着走向那辆自行车,“以后我来教你,一点都不难。不过今天你乘乘坐后边,韩述叔叔载你去转一圈。”
  他说话间已经把车推到院子里,试了试脚踏板,却发觉车子一路都在发出种奇怪的“哐嘟”声,他不由得低头检查,原来这年代不明,疑似古董的自行车连车链子都断了,后轮瘪鳖的滚着钢圈。韩述目瞪口呆,“谢桔年,你这是什么破车?”
  桔年这才慢腾腾地走过去,绕着车转了一圈,无奈又无辜的摊开双手,“我没说这是辆好车啊,闲置在这已经很久没有人想过要去骑它了。”
  韩述不死心,继续摆弄了一会,终于相信这辆车十有八九是回天乏力,更何况眼前没有任何修理工具,即使想让它勉强支撑一会也是不太可能。他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越看这破车越一肚子火,气得直嘟嚷:“这破铜烂铁早该扔了,留着还有半点价值吗?”
  桔年讪讪地说:“不是还可以卖了它安度晚年吗?”
  她避开韩述的气头,转头却看到一直不说话的非明那有些失望的脸。
  桔年想了想,又打起了精神,笑嘻嘻地对非明说,“真想骑自行车是吧,也不是不可以啊。”她微微侧着头,在院子里朝非明直勾手,“过来过来,姑姑来骑车载你。”那辆破车明明还横倒在她脚边,非明一脸的莫名和茫然,但又经不过姑姑一再的邀约。
  “过来啊,傻孩子,披着你的毯子,快过来。”
  非明半信半疑地簇拥着毯子缓缓走至姑姑身边,韩述更是睁大眼睛,不知道她玩什么把戏。
  只见桔年双手扶着非明的肩,把她拥到自己的身后站着,然后背对着非明,再把两只手伸出去,像是握住并不存在的东西,“坐好了,非明,车子要动了啊!”
  她说完双脚踏着步子就慢慢地朝前走,非明傻傻地跟在她后面小步小步地亦步亦趋。韩述呆了一会,算是明白了,这家伙在用她假想中的自行车载着非明原地绕圈子。
  这是候非明也反应过来了,意外之余捂着嘴偷偷直笑,但似乎又觉得有点意思,在桔年像模像样的“拐弯啦,别掉下来啊……”声音里,她有模有样地“坐”在姑姑身后,一边笑一边说:“姑姑你骑慢点。”
  她们是乐在其中了,殊不知这一大一小骑着虚拟自行车的样子在一旁的韩述看来要多傻有多傻,桔年这时还无比敬业地用右手按着“铃铛”从他身边绕过,“叮铃铃,快让让,车子撞上了可不好。”他痛苦地半眯着眼睛揉着脑袋,嘴里嘀咕着:“天呐,让我去死吧。”
  偏偏非明对这个超级无聊的游戏还玩上了瘾,甚至还无比入戏对微微屈着膝,就像她真的坐在自行车后一样,热情地朝韩述招呼:“韩述叔叔,你也来嘛,快来快来。”
  韩述无语,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才不会加入这傻瓜的游戏。可非明却一再地催着。
  “来嘛,韩述叔叔,我们一块骑。”
  “你韩述叔叔不会骑。”
  “韩述叔叔,没事的,我姑姑载你啊。”
  坐了两个人的自行车再次经过韩述身边,非明拉了韩述一把,韩述又好气又好笑,踩着车的桔年忙里偷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索性伸手把她们“连人带车”地拦了下来。
  “你坐稳一点,再过一点,要不摔下去可不怪我。”
  “姑姑,有老鼠。”
  “你快按铃。”
  “叮铃铃,叮铃铃……”
  “这车骑出去多远了?”
  “北京刚过,快到东北了。”
  “我要去美国。”
  “你为什么不绕银河系一周?”
  ……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片刻之后,天空中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礼花,不知是邻家的哪个孩子,心急得等不到零时的到来。这个礼花仿佛一个开启的信号,不一会,各色焰火陆续从几个方向升空,绽放。暮露沉沉的蓝黑色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此刻却被人间的烟火照亮。
  不知道是三个人中的谁先停下来的,他们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痴迷地看着夜空的斑斓花朵。因这焰火太过美丽,没有人开口,唯恐言语的瞬间它就凋谢,震耳的轰鸣后,最绚烂的一朵几乎铺陈满他们头顶的半个天幕,最极致的怒放,然后如流星般散落。
  也许因为长久仰着头的缘故,它看起来是那么地近。近得让桔年朝虚空中伸出了手,那一刹那,就边韩述都错觉它会降落在她的手心。
  末了,桔年收回的手聚拢着手指,韩述不知道她是否握住了什么。一场焰火的演出让天空比白昼更亮,然后又暗了下来,比夜更黑。

  第二十四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骑车”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非明已经累得不行,她之前一直想着要守岁度过零时,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坐回她的小竹椅没有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因怕她孱弱的体质在有风处久坐着凉,韩述把她抱回了她的小床,桔年拿着毛毯跟在后面。非明察觉到身子的腾空,喃喃地呓语了几句,并没有被惊醒。从小她就有在家里躺哪累了就睡哪的习惯,看电视,写作业,都能趴下去就梦周公,假如中途被叫桓,就必然有一通哭闹脾气。更小一些的时候,桔年还能认命地将睡着的她弄回房去,可随着非明的年纪和个子渐长,这个“苦差”桔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看着韩述抱起小非明那小费吹灰之力的模样,纵使桔年觉得她自己足以应付生活中的任何事,仍不得不承认,上帝给了女人一颗完整的心脏,却忘记给她们一双有力的臂膀。
  桔年把枕头塞在非明头下,为她盖好被子,见她呼吸渐渐趋于安稳,才悄悄地走出房外,掩上了门。刚转身,冷不丁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后面的韩述相对,平白被吓了一跳。
  韩述便嘲笑道:“怎么在你自己家里也一付被狗追的兔子似的。”他说出来才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貌似把自己也兜进去了,不过现在他心情不赖,懒得在这细枝末节上计较。
  “谢谢啊。”桔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啊?”韩述一时间楞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她道谢究竟是为了那桩,亏他脑子还能运作,联系她一贯的逻辑,再转念一想,才明白她十有八九是在谢她刚才主动充当了一回“搬运工”。
  “这有什么好谢的,那孩子能有多重。”韩述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没有……嗯……不止这个,非明她今晚很高兴,我很感激。”
  韩述原想说,“说这些干嘛,你留我吃饭我还没谢你呢。”但他忽然嗅出了桔年眉间话里显而易见的拘谨和客气,这让一颗心还徜徉在刚才的快乐融洽中出不来的他陡然生出几分警惕。
  韩述喜欢桔年笑,喜欢她生气时闷闷的无奈,喜欢她偶尔的莫名奇妙,喜欢她贱言贱语气得他半死,喜欢她在他面前终于控制不住的流泪,甚至喜欢她偶尔恨他的样子,他承认自己有些自虐,可这让他觉得他不是别人,也让他和桔年都有血有肉地活在同一个人间。他最怕的是什么?是她看似原谅的漠然,还有就是眼前这般谨慎而生疏的客气,仿佛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可以山南水北跟他划清所有的界限。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韩述很有些挫败,犹如爬雪山过草地地跋涉长片,自以为已经千山万水,回过头才知道还在后院徘徊。
  果然,韩述愤怒,这个女人,她所在的角度甚至都没有办法看清那瘟钟的指针。他忍着那口气,斜着眼睛扫了她两眼,没好气地道:“我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用不着赶也会走。”
  桔年低着头,韩述只看到因尴尬而涨得通红的耳根,沉默了一会,就愤愤然去找他那个巨无霸的行李箱,当他终于把箱子的拉杆抓在手里,桔年顿时松了口气的表情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桔年还狗腿地说:“我送你出去。”
  这样的刺激之下,韩述索性也不跟她虚以委蛇,她的可恶给了他无赖的勇气,什么拉皮箱作势要走都是假的,老实说,今天进了这个院子,他压根就没有出去的打算。
  韩述松开手,从刚才的很有骨气到现在的厚颜,川剧变脸似的。“我真没地方去了。”
  桔年想必也没想到他反悔如此之快,还过她也就是有预感他会演这一出,才先声夺人地摆出刚才那个架势,期待他心领神会自动离开。她是不可能收留韩述在这里过夜的。不管是出于任何一种考虑,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原本指望最好面子的韩述受不得憋屈转身就走,没料到他赖起来,什么都不顾了。
  “韩述,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你别为难我好吗。”桔年相当克制地说着。
  韩述也摆出讲道理的姿态。“你现在面前站着的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年三十晚上你要我流落街头吗?”
  “我很同情你,但我没办法,你住在这,算什么回事呢?”
  韩述假装没听懂,她就差没说你流浪街头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是不知道要她做出留下他的让步很难,以她的性格,就算换作是现在跟她打得“火热”的唐业,想必也难以得偿所愿。可韩述想,那又怎么样,他不是那个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的唐业,他的恬不知耻都是被她磨炼出来的。
  “怎么没有办法,你只用收留我一段时间,不用多久的,过完年我就出去想办法。就当发发慈悲,救救一个可怜的人。”
  “上帝救自救者。”桔年木然地说。
  韩述气不过,又忍不住尖酸刻薄,“难怪上帝也救不了你,因为你从来也不肯救救你自己,你以为你一个老死在这话死人墓就很快乐了吗。你太需要一点人气了,真的,不光是你,还是这座房子。”他继而又宣告道:“反正我不走啊!”
  桔年显然被他的话气得有些沉不住了,他居然还一付拯救者的姿态。
  “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反正我不走!”韩述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横竖就是这句话。他在赌她拿不出行动上的实质驱赶。
  果然,桔年无奈又冷淡地僵持了一会,终于放弃了跟他夹缠不清,一声不吭地扭头进了离间的房,关上了门。她自知拿他没有办法,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便索性缩进了自己的壳。
  韩述顿时暗喜,以她这眼不见为净的态度,他看来是如愿以偿了。他心情大好地把自己的行李重新放回原先的位置,再想起中午被老头子驱赶出门的晦气,觉觉古人的智慧了得,人不怎么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早在一天之前,他做梦也没敢想有朝一日还能跟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他在空荡荡的客厅转悠了一圈,那欣喜的劲还没来得及过去,忽然一个很现实很客观的问题摆上眼前,那就是,他今晚睡哪啊。
  桔年住的地方简单得一如苦行僧修行之所,这屋子只有两间房,分别被她和非明占据,所谓的客厅只是个四面墙围绕的寒窖,连张长沙发都没有,最舒适的位置莫过于非明之前坐过的那张竹制的躺椅。
  韩述是那种打死也不睡地板的人,他确认找不到更好的栖身之所,只能锁定那张竹椅,被褥是不可能了,行李箱里作为居家旅行常备良品的床单这时发挥了它的功能。韩述将它铺在竹椅上,然后躺上去,非明可以整个儿窝在椅子上,以他的身高,两条腿却只能搁在地上。他只脱了外套,用尚有节余的床单包裹住自己,外边再盖上厚外套,便试图这么入睡。谢桔年能这么放任他在外边自生自来,不过是笃定他没办法栖身,他偏要让她知道,他的办法多得很,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处不能安身立命。
  话是这么说没错,当韩述在竹椅上度过了十五分钟,他才知道 这一屈一伸是有够难受的。韩述打小没吃过什么苦,读书时好容易参加的唯一一次露营性质的夏令营,在效外搭了帐蓬,他妈妈孙瑾龄连夜跟司机一块从自己把被褥送到了他身边,他嘴上抱怨妈妈多事,可晚上抱着自家的被单,其舒适与帐篷里的毛毯想必自不可同日而语。桔年家的竹椅夏日还算凉爽,在这样一个冬夜里称得上苦寒,再加上薄薄的床单不但无非带来什么暖意,就连椅子上的些许小凸起都无一不咯得他难受。
  于是,“碗豆王子”说过了豪言壮语,结果在这竹椅上却是辗转难眠,只觉得身下没有一寸平坦的地方,那双腿伸直也难受,蜷着更酸痛,比这更难以忍受的是老房子夜里的寒气,岂是一张床单和遮头露脚的外套可以遮挡的,人一静下来,刚有睡意,那寒气就像一条恶毒的蛇从脚心一直转,直至五脏六腑。
  韩述越缩越紧,他也折腾了一天,好容易意识陷入朦胧,就进入了一个介于梦和幻觉之间的状态。他好像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迷了路,呵气成冰,血都快凝结了,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最可怕的是这冰雪的世界不知道哪里是个头,积雪中的脚印也被覆盖,走不出去,又回不去。
  终于,有人坐着雪橇降临在他身边,那冰雪女王不是谢桔年又是谁。韩述如见救 星,连说:“你救救我,我冷。”
  冰雪女王却说,“这只能怪你自己,你不该闯进我们的世界。”
  韩述一阵疑惑,哪来的“我们”,这里明明只有他和她。
  然而,这在这时,韩述竭力不去想起的那张容颜浮现在眼前,那个瘦弱的白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谢桔年身边,他们相视而笑,双手相连。
  韩述如被狂风暴雪覆盖,打了个冷战惊醒过来,最后残留在脑海里的是桔年万吉冰雪般的眼。他骨碌地爬起来,从行李箱里翻出所有能够避寒的东西,统统堆在身上,可是没有用,他觉得更冷了,刚才那个梦让他透心凉。再次入睡成为奢望,他眼皮沉沉,意识混沌,人却醒着,每一次翻身那破竹椅不咿咿呀呀地响,鞭炮声时不时地炸响,还有那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催得不渐生心魔。
  当最后一丝忍耐被耗尽,韩述一脚踹开身上披着盖着堆着的衣服坐了起来,落地就拖着酸麻得如同瘸了一条腿去敲桔年的房门。
  韩述原本就心烦气燥,下身自然少了分寸,就是砸门也不算过分,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桔年常年只跟非明生活在一块,这屋子也没别人,她房间的栓扣脆习的可以,完全是个形式主义的玩意。事实上,早在在他的指节第一下落在门板上时,里面的锁或是门枢就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然后那门就开了缝。
  这声音想必是惊动了房里的桔年,她躺在床上,原本就睡不安稳,这一响动吓得她几乎是立即翻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拉床头的灯。
  那灯的开关还保留着房屋最初时的形态,靠着线绳的拽动开启光源。桔年谙熟线绳的方向,即使在黑暗中也第一时间摸索到了它,谁知她原本就心中有事,这一下被韩述吓得更是不轻,用力过猛之下,导致那年月已久的线绳开关“啪嚓”一响应声而断。桔年手里抓着那半截绳子,心里暗暗叫苦,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天地良心,韩述的初衷只不过是想将门“敲”开之后,向桔年索要一套御寒的被褥,顺便申讨她几句,仅此而己。然而接下来的混乱状况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此情此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别说她,就连韩述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半夜破门而入的的暴徒。
  房间里黑洞洞的,韩述用了一小会才颇适应了一些。
  “你……你干什么?”桔年拽着那根绳子瑟缩的样子让他有些好笑,仿佛真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那绳子会成为她的救命稻草。然而即使还看不清她的脸,韩述也能读出她隐在黑暗中的恐慌。
  “我快冷死了!”韩述上前几步,没好气地说。
  桔年似乎这才从声音里确定这个逆光的黑影的的确确是韩述,然而这个认知交不能让她的心安定一些。
  “什么……”她抖着声音问,显然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再不给我一床被子一个枕头,明早上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韩述提醒道。
  “被子?”这下她算是有些明白了,但是心思仍放在床头的灯开关上,她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探那根绳子断在什么位置,为恢复房间的光亮作困兽之斗。狭小的空间,暗处里的相对让她本能的恐惧,她摸了许久,最后才不得不接受线绳从跟处断掉了的现实。
  “我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了,多余的被我带到医院里……我已经说过你不能在这里过夜的,你进来干什么。”她磕磕绊绊地爬起来,试图下床。
  她房间不大,韩述从门口迈进几步,事实上已到床尾。他看到她拥着的被子,顿时愤愤不平,他冷得都快死过去了,她却暖洋洋地在被子里睡大觉。他恶劣地拽了一把她的被角,半胡闹半赌气地说道:“那你把你的被子分一半给我。”
  桔年正六神无主地挣扎着下床,韩述这用力的一拽无形中又绊了她一下,她跌坐在床上,细细地惊叫了一声。
  她的慌张失措是如此的难以掩饰,这让仗着混劲走到她床边的韩述终于感到了一丝尴尬。
  他打算说:“我就是想要床被子,真没什么歪念头。”
  可他的手还把别人唯一一床被子的一角死死揪在手里。
  韩述是个成年人,所以他很感受到这半源于他,半源于黑暗和混乱的暧昧气息,这气息如罂粟一般,合着他的心魔,一点点催开了要命的花朵。
  他不知怎么就坐到了床沿,喉咙紧了紧,梦呓一般喃喃地问:“你那么怕?”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探了出去,在黑暗之中轻轻触碰她的脸。他清醒时不敢这么做,可他现在清醒吗?清醒的时候他能够离她这样的近?他甚至不知道刚才那一场冰天雪地的邂逅和眼前这一幕,一如庄生晓梦迷蝴蝶,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真。

  第二十五章 她唯一的归航是海市蜃楼
  桔年绊在被子砌成的障碍里,用手撑着床板往后缩了缩,脸侧到极限,去回避韩述的碰触。然后出其不意地,她扑往床沿的另一个方向,试图脱身,好像逃脱了这张床,就暂时从她的恐惧之舟里生还,然而她的脚刚落地,整个人却被韩述一手按了回去。
  桔年的脸顿时埋在了被单上,就像把头埋进了沙堆里的舵鸟,“别这样,韩述,别这样,别这样……”
  她仿佛只记得这一句,别这样。
  她也有她的心魔,噩梦一般无边无界。
  “怎么样,这样……还是这样……”韩述哑着声音问,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像最不堪的登徒子,无耻的臭流氓,而且越做越出格,可他的心,
  他的手,没有一样由得了自己。
  桔年开始挣扎,韩述的钳制让她如困兽一般,做濒死前的努力。
  “你发什么神经,啊?你再这样,我要喊了。”她喘着气警告道。
  “好。”韩述答得很干脆。
  她不会喊的,否则不会等到现在。零时已近,爆竹声逐渐喧天而起,她知道她的喊声注定吞没在除夕夜狂欢的浪潮中。除了惊动睡着的小非明,她唤不来谁,可她绝对不希望非明目睹这一切。
  韩述的理智飘到半空,看着为非作歹的自己。桔年的身体很热,这热度在慰慰他方才冻僵的魂,他看不仔细她的脸,可是想必再不会如寒玉般端凝,更不会如冰封般深寒,她再不能置身事外地漠然看着他,再也不能说,“韩述,这是我的事”,不管这是不是好事,至少是“他们”之间的事。许多年来,谢桔年是韩述心中的一道魔障,是他本能追寻的一道热源,可当他靠近,体会到的一直是凉。
  现在她再也凉不起来了,这感觉让韩述如中毒般有种极致到癫狂的快乐,虽然他正在撕裂好不容易覆在他们身上的温情的面纱,做着自己都不齿的事。
  桔年的胸口间已有细细的汗珠渗了出来,可她还在一直试图推开韩述的脸,她的力度和指甲让韩述尝到了自己脸上的伤口的血腥味,他不得不分心腾出一只手来压制,否则他毫不怀疑她的手指能把他的眼睛都抠出来。
  在翻覆的扭缠中,韩述抓到一寸布的边角,它不属于被子,也不是床单的一部分,因为他摸索到了扣子。
  那件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她的。借着那双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韩述终于确定,那是件浅色的男人的旧衣服。
  桔年也注意到了这件衣服,她竟然放弃了庇护自己的身体的手,去疯狂地试图夺回那件衣服,韩述用身体的重量压制着她,挪开那件衣服,
  就在她竭力伸出手,只差几毫米就可以够到的地方。
  几厘米,桔年就像忘记了韩述在她身上胡作非为,只是伸出手,在凌乱的被单上摸索,还是差几厘米,她的指尖就是触碰不到它。
  “谁的?”韩述埋在她胸前问。
  他没有忘记非明童言无忌说出来的那件男从的衣服时,桔年那时的脸很红,,这一刻身上更是煮沸了一般的烫。
  桔年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根本不会去回答。
  而韩述却在她的失控中找到了答案。
  这是道单选题,从来答案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巫雨。
  她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置于枕边,让它伴随自己入眠。也许那么多年来,这是支撑她心如止水度过一个女人青春年华的唯一支点。
  韩述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惹怜,难道这样,她就可以假装巫雨就在身边?难道她不明白,就算是巫雨活着的时候,他未曾这样躺在谢桔年的身边,韩述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证实这一点。谢桔年看似无欲无求地活着,其实她是个自欺欺人到了极点的可怜虫,然而他何 尝不是,他活着,
  但他输给一个死人,没有一点悬念。
  太多的情绪找不到出口,所以韩述愤怒。
  这是他第二次接触到她的身体,情景同样的不堪。区别只在于前一次她醉得那样厉害,这一回,她完全清醒着,他们肢体纠缠,虽然这纠缠,她挣扎的每一下动作都想要了他的命,一不留神之间,桔年猛然屈膝的膝盖让韩述小腹一阵生疼,他就势别开她的腿,双手捧住她的脸。
  桔年紧闭着眼,韩述不知道她疼吗,因为她没有呼痛,没有表情,更没有一句话,只是殊死的挣扎。她把她的魂包裹得很严实,他探到她的身体,却探不到她的魂。
  可是韩述知道她至少还听得见,他咬着牙说:“你忘了巫雨已经死了?”
  十一年足够让当年那个男孩化为一摊枯骨,韩述就是要桔年知道,他死了,永永远远不会活过来依偎在她身边。
  “他没死,他一直在我身边!”桔年终于开口说话了,也睁开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韩述,她也许斗不过韩述,但是她可以让他知道,他永远不能取代他的小和尚,“他一直都在,只是我看不见。”
  韩述大笑了几声,俯身上去,“他看得见?那他现在就看得见我们?就在我们身边?”
  他听到了桔年压在喉间的一声惊呼,合着哽咽,她仍抗拒着他。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乎你,那他现在做什么?他大可以阻止我啊,给我一耳光,把我从你身上踢下去,他做得到吗?”
  “韩述,你混蛋!”桔年弓起的脚再度被韩述压下去。
  “我混蛋,他什么都好,连死了都阴魂不散。”韩述气喘吁吁地对着看不见的地方叫嚣,“你来啊,巫雨,你不是在吗?我甚至用不着你动手,你说一句,只要说一句,我马上放开她……要不你连话都不用说,随便你用哪一套,给点暗示就行,什么都可以,我马上从身上滚开,马上滚!”
  “闭嘴,你给我闭嘴,我求你了行吗!”
  “我偏不闭嘴,你不是在等着他附身、显灵、死而复活吗?巫雨,她那么喜欢你,她恨不得让我滚,你连为她做这点事都不肯?如果你在乎她,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
  桔年在这时腾出手来,狠狠甩了韩述一巴掌,他终于停止了对巫雨的叫战,如果说刚才的桔年是痛苦而慌张,那现在她的眼里是一种在幻灭和绝望边缘的疯狂。她过去一直不肯说恨韩述,因为恨太沉重,可是这一秒,她恨死了他,他试图打碎她最后一个信念,她就知道他会搅得她永无安宁,让她无处安身。
  那一耳光着实不轻,韩述的脸被打得重重偏向了一侧,然而桔年却在这个时候开始哭泣。
  在此之前,韩述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那么多的悲恸,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她在眼泪流出来之后,渐渐停止了挣扎。
  仿佛就连她也在等。
  巫雨,你真的在吗?你真的像我以为的那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陪伴着我。如果你在,求你给我最后的怜悯。
  韩述说:“我们不妨一块见证看看,假如他还在。”
  桔年如浪中的一叶孤舟,颠簸着,惶无所依,她唯一的归航就是个海市蜃楼。
  韩述的呼吸开始变得粗得,极致的快乐和极致的痛苦相交汇。
  这样的迷乱桔年曾见过,那是一个颠倒的夜晚,属于烈士陵园里年轻的巫雨和陈洁洁,而不是谢桔年。
  并不禁烟花爆竹的郊外,震耳欲聋的轰鸣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几声尖锐的呼啸。外面的天空一事实上璀璨满天,可是她看不见。室内连风都不肯光顾,空气是凝滞的,只有欲望的气息,窗帘也未曾轻轻掀动一个角落,除了韩述和自己的心跳喘息,桔年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都没有。
  “你相信了吗?他不会出现的,因为他早死了,他没死的时候想要的也未必是你。”
  韩述赢了,他至少让桔年相信了一件事。
  巫雨是死了。
  即使他活着,他也不会在她身边。最后的一面,他是来告别的,他对她构想过无数次塞北老家,梦想中的天堂,但当他决意放弃一切投奔那里而去,他想带走的并不是她。桔年在巫雨离开的若干年后曾经独自踏上那段旅程,她站在巫雨渴望而到达不了的那片平原上,感觉不到任
  何熟悉的气息,只觉得空旷而荒凉。
  原来她一直都只有她自己。
  桔年流尽这晚的最后一滴眼泪。
  韩述在感官上无比愉悦的一刻感受到桔年软软耷位在床沿的手。
  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仿佛连这肉体都不是她的。
  于是他摩挲着她的头发,还有她泪痕干涸了的脸。
  “他死了,你还有我啊。”
  然后,他听到她空洞洞的声音。
  她问:“你又是谁?”
  他是谁?韩述像被一盆雪水当头浇下。他是想过要一辈子对她好的人,可是连他现在看不到这个人,只看到赤裸的,连自己都恶心的自己。
  所有的激情和欲望在这一刻湮灭如一阵青烟,韩述垮了下来,慢慢地伏在一身汗湿的桔年身上,动也不动,死去了一般。
  桔年也没有动,他们长久维持这一个姿态,久得似乎是以腐化为尘。
  累,很累。他们好像都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 又都醒了过来。窗外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从激烈到沉寂,悄如隔世,天还没有亮。
  韩述翻过身上,平躺在床上。
  “你恨死我了吧。”他愣愣地,仿佛是对着开花板说话。
  他以为这个问题桔年同样不会回答,没有想到,过了一会,桔年发出一个合糊至极的声音。
  “嗯”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做这样的事,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可我就是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明天,明天你想怎么样都行,我什么都认。但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在你心底,我究竟是谁?”
  桔年发现自己悲哀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是谁。韩述对于她自己而言算什么?可以死一百回的恶人,死皮赖脸的膏药,与她整个青春交集的混蛋,左右了她命运的看客,破门而入闯进她尘封世界,提醒了她的安静只是因为孤单的人。
  他不是她的爱人,却也不是路人。
  有时她宁愿把他等同林恒贵,但是他不是林恒贵。
  桔年没有想要去爱韩述,然而她所有的隐秘记忆都只与他相关。十一年前,他在她身边,青春尚如涩涩豆蔻,十一年后,老去只不过是昨夜今朝的事,却还是他。命运的奥秘谁勘得透?
  “也许你是知道我对那点心思的,从很早以前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做了很多后悔到现在的事,我后悔拉不下脸跟你说明白,后悔那一天跟着你去了烈士陵园,也许我该让你和巫雨走的,也后悔出事后相信了我干妈,我真天真,以为她会把所有的事都打点好,然后我们就能在一起;更后悔那时候我没胆子站出来,我坐过不下一百次的梦来弥补这个缺憾,没有用,只能是梦了;当然我最后会的还是因为害怕连去看你都不敢,这十一年里什么都没做……但是唯独有一件事我不后悔,说出来你怎么想都行,可是我真的是个死不要脸的木八蛋,我唯独没有后悔那个晚上,那个小旅馆里, 我跟你……我知道那不光彩,那是错的,可是我不后悔。”
  桔年很难想起那一晚的细节,她忽然发现她跟韩述截然相反,她常常记忆起天亮以后接踵而来的噩梦,多年后再一桩桩地为自己开解,唯独那一晚,她很少去想,甚至故意回避了,就好像记忆的胶片凭空断了一截。
  “你说,哪果那一晚,我把你送回家去,或者我们根本没有遇见,现在会是什么样子?”韩述问着可笑的问题。
  她可能找到巫雨,真的杀了林恒贵。也可能避开这一劫,看着巫雨入狱,等他,或是最终遇到另一个男人,顺利地过一生。
  如果是无限可能的事,也是从无可能的事。
  桔年说:“不知道。反正怎么活,横竖都是一辈子。”
  他们各自拥着被子的一角,躺在一片狼籍的床上,不知道这一幕该有多荒谬,她可以打他骂他赶他,反正做什么都好,而不是在这最不和宜的时候,进行着他们自打相识以来最坦诚的一场对话。
  也许他们都一样觉得身心俱疲,疲惫地无力去承载任何激烈而戏剧化的情节。接着,他们继续荒谬地继续昏昏睡去。

  第二十六章 破碎的‘假如’
  距离天亮只有一两个小时的那段时间里,韩述做着颠三倒四的梦,他甚至梦到了校园门口停着警笛长鸣的警车,他被正义凛然的公安干警拘捕归案,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充满了鄙夷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的无非是他的下流和不要脸。有人当场晕倒了,那是他妈妈孙瑾龄,而韩院长双眼血红,要不是有人死命拦着他,他会当场冲上来亲手撕碎个彻底让老韩家门风扫地的逆子。韩述在无数双人的推掇中频频回头,他唯独看不到这个案件中的受害者,连个她的背影都没有,这让他既失落且惆帐,落到这一步他自知并不冤枉,但她若是能在场,哪怕给个大快人心的表情,他也觉得罪有应得和心里踏实。
  直到清晨的光线惊绕了他锒铛入狱的心路历程,韩述才将眼睛睁开一线,用了十分之一秒让记忆复苏,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就立刻跳了起来。他此时的姿势是堪堪吊在床的边沿,这一蹦而起的姿势让他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摔到地上,还好缠着被子,并没有很痛。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那张昨夜他都没有看得太清楚的老式木架子床上,空空如也,就连那件不属于他的男人衬衣也早被收了起来。
  尽管韩述一向崇尚自然醒,但他的生物钟很准,并不是个睡懒觉的人,反现谢桔年,他虽没有跟她共同生活的经历,但是以他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尾随观察来看,只要不上早班和没有特殊的事情,她通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朦胧地到财叔那拿牛奶,再联想到高中的时候,她通常都是 踩着铃声晃进教师的迟到大王,也不知道被他逮过多少回,没想到这一次他起床竟然落在了谢桔年后面,韩述不由顿时觉得被动至极,昨夜情景在脑海里重现,更是让他心慌脸烫,赶紧匆匆套好衣服,将床单被子略做整理,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非明还没有起床,大厅的那个破钟也证实了天色确实尚早。韩述心怀鬼胎地朝院门口望了望,没有梦里的警车和执法人员,接着听到门咿呀的一声响,受害者头发湿漉漉地从水气蒸腾的浴室中开门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盆衣服。
  韩述有些难堪,便故伎重施地咳了几声,试图引起桔年的注意,桔年置若罔闻,放下了盆里衣服就栽了条干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韩述又加重了咳声,结果一样。他终于相信她根本是故意不打算理会他,就算自己咳破了嗓子也是枉然。他心里没了底,经历了昨晚上的浑事,不用说他自是罪孽深重,但是死是活要杀要剐,她好歹得给个话啊。
  于是韩述期期艾艾地磨蹭着走到桔年身后,犹豫再三,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看……这……怎么办?”说完了之后他又想打自己的嘴巴,这是男人在第二天早上该说的话吗?
  桔年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看他。不过是喘口气的功夫,韩述觉得自己都快憋死了。
  “你走吧,以后别来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感情起伏。
  哦……她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好像没有发生。看起来他又可耻地逃过了一劫,韩述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他有些犯贱地想,自己那么混账,没理由就那么算了,她怎么能一句话就了结了呢?也怪他自己,昨晚,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圆满而完美,他可以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离她近了,谁知道后来邪灵附体似的闹了那一出,好端端的,什么都毁了,她这个态度,已是仁慈,他就算再不知廉耻,也没有理由再赖着不走了。
  “能让我洗把脸再走吗?”事到如今韩述只能这么说。
  桔年没有说话,他便去翻出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催头丧气地走到天井的水龙头旁,刚在牙刷上慢腾腾地挤出一条形状完美的牙膏,他听到了院子外传来的叫门的声音。
  “桔年,你在家吧?”
  这声音,除了唐业,还能是谁。
  当然,桔年也听到了,她直起身子,下意识地拢了拢半干的头发,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铁门的锁拍打在铁枝上的声音继续响着,桔年愣是没有动。
  韩述猜她此时想必是打着掩耳盗铃假装不在的主意,便“好心”地说:“用我去开门吗?”
  这句话果然有效,桔年立刻转身拖住了他,脸上是可疑的绯色。
  “你别动!”
  她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急急地应出门外。
  来的果然是唐业,他身上还穿着昨天接桔年和非明时穿的那套衣服,下巴上有泛青的胡渣,想来是在蔡检察长病床前守到现在,人是憔悴的,唯独一双眼睛仍然清明无比。
  桔年开了门,她站在门口,伸手掠了掠耳边的头发,问:“早啊,你来了?”
  唐业点头,笑了笑,“新年好。”
  是啊,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桔年如梦初醒地回了句:“新年好。”
  她并没有从门口让开身子请唐业进来,也不知道他一大早离开急病需要照顾的继母来她这里所为何事,于是便静静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唐业却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来意,他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着桔年,忽然问了句:“桔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桔年仓促间又掠了掠头发,那半干的发梢扰得人心烦意乱,她想去摸摸自己的脸,之前照镜子没看得足够仔细,那上边该不会留下什么形状可疑的痕迹……她想起来了,难怪他也觉得不对劲,按照本地习俗,是万万没有新年第一天 早上洗头的道理的。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从屋里走出来。
  “喂,那个……我能用昨晚上擦头发的那条毛巾吗?”
  桔年几乎是立即掉头,并不是她那么渴望见到韩述,而是她不愿意看到唐业此刻的表情。
  韩述一脸无辜地举着支牙刷站在廊檐下,头发有些小小的凌乱,就差没有额头上写着:“我刚起床。”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半边脸上有三道明显的指甲抓痕,从颧骨直到嘴角。
  仿佛是为了应对桔年并没有说出口的责难和不快,他有些无奈地说:“我严重申明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们,你忘了我的车就停在门口,他能不知道吗?”
  他说完了这个,第二句话是对唐业说的,“我干妈她好点了吗?”
  桔年回过头,唐业的表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有几分疲倦,也许那只是彻夜守护一个病人的结果。他礼貌地回答了韩述的问题。
  “还是那样,没有生命危险,但一进半会是不可能恢复得正常人一样了。谢谢你的关心。”
  “她也是我干妈啊,我迟一些就会去看她。”韩述说完,指了指屋子里,“要不进来坐着聊?”
  他回应了唐业以同样的客气,仿佛工作上的矛盾和眼前的尴尬都暂时不存在,然而不止唐业,就连桔年也恍然觉得,他这么一开口,好像他才是这屋子里主人,其余的人才是不速之客。
  “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唐业片刻都没有犹豫地说道。
  桔年却侧过身子说:“请进吧,外面冷。”
  唐业没有动,此情此景,这一幕,说不出有多诡异,好似什么都错位了。
  财步家的鞭炮声响了,这是传统的习俗,新年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开门放鞭炮,取“开门红”之意。韩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问桔年道:“你没买鞭炮吧,这个兆头还是要的,放放鞭炮去一去旧年的晦气。要不,我这就去财叔家买几封。”
  他说着就回头去放他的牙刷,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财叔家走。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也许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他暂时的离开而松了口气。
  韩述走过了,门口处就剩了唐业和桔年。
  “昨天我失约了,真不好意思。”唐业仍然站在原地说道。
  桔年是想过要解释的,她本想说,韩述被家里赶出来了,所以收留她他在这过了一夜。这本也是实情之一,但若说出来,反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既然说不清,那还不如不说吧。
  “别这么说,你的事比较重要。”她低着头,半干的头发垂了下来,更显得一张脸小得堪怜。
  他既没有进来的意思,她邀请的意图也并不热烈,两个话都不多的人便在门口沉默着。好不容易开口,却又撞在一起。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下面的话。
  “他对你还挺有恒心的。”
  “你现在好吗?”
  然后他们又好像都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俱是一怔。
  唐业先笑了起来,他作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这就回医院去。”
  桔年没有强留,浅浅地回了个笑脸,“你保重。”
  韩述很快就从财叔那买到了鞭炮,从他们站着的位置,可以看着他跟财叔笑着挥手说话,然后就要折返。
  “桔年,这一次看来我是躲不过了。对不起,我以为的那个“假如”看来只能是个“假如”,虽然我真的那样想过。我这半辈子都在做不切实际的事,半辈子都在犹豫不决,到头来恐怕什么都是空。”唐业上忽然上前一步,他说得那么急,仿佛过了眼前,就再没有了时间,他和她,也将不再会有时间。“我就是那种非得到了哪儿都不能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想去哪里的男人,可惜什么都晚了……这个你拿着。”
  桔年这才意识到唐业把他一直拿着的一本书塞到了她手里。那是本平装版的《西游记》,桔年第一次到唐业家时曾经翻看过的,当时尚是初识的他们就这本书还有过一次小小的较劲。
  书很旧了,但确实是唐业最喜欢且时常翻看的。
  “这个你留着。”他说。
  桔年骨子里的敏感让她在接过那本书的时候本能地翻了翻,她很容易就打开其中的某一页,不是心有灵犀,而是里面夹着一张银行卡。
  “这……”
  韩述越走越近,唐业不容置疑地推回了桔年的手,也打断了她未来得及的拒绝,“钱不多,但每一分都是干净的,我原先让一个朋友代为保管,幸而这样才得以留了下来,以我背的罪名,恐怕倾家荡产也不足以抵还,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出不出得来,阿姨她生活是没有问题的,所以那笔 钱我分作两份,一份留给姑婆,一份给你。你留着,总有个用处。”
  他说得由衷,仿佛早已想好打消她所有拒绝的理由。
  “这是施舍,桔年,如果你把我当作过朋友,就什么都别说……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唐业说这话事依旧淡淡的,既不忧愁也不烦恼,仿佛只是等着那个已然知晓的结局到来。这念俱灰的托付让桔年从心起。
  她其实是想过对他托付一生的,如果她这生必须要有个托付。也许不够深爱,但足够温暖,他们相互懂得,相互体谅,这已经足以相当濡以沫到老。
  想不到连一个未必成真的“如果”都碎得那么快。
  桔年太了解监狱里的种种,不由得更对唐业的未来忧心忡忡。
  像是为了化开那些看不见的愁绪,唐业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刚来的时候看到韩述的车还有他的人,我真有些傻在那里了,不过我又想,那也不是件坏事。”
  “什么好事坏事?”韩述耳朵尖,尚在几米之外也听到了些话梢。
  唐业朝他一笑:“我先走了。”
  “不多聊一会?”韩述继续反客为主地扮着糊涂,他也看到了桔年手里多出来的一本书,没话找话说地问:“咦,你拿着什么好东西?”
  唐业代为解释道:“我顺便带过来的一本书。”
  “大过年的就为送出这本书?该不会是什么珍贵的孤本吧。”韩述半真半假地说道。
  唐业何尝不知道,现在他对他自己一切的财产都没有处分权,包括一本书。
  桔年这时面无表情地将书往韩述跟前一递,“要没收吗?”
  韩述果然讪讪地,没敢去接,“我什么都没看到。”
  唐业对韩述说:“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屋里的书,假如没什么价值,到时与其做了废纸,不如……我想把它们转赠桔年,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韩述愣了愣,才说道:“在没有判决之前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唐业也不这个问题上纠缠,面向桔年说了句,“真的要走了,代我向非明问好。”言罢便转身离开。
  韩述柃着鞭炮,看着拿着本旧书沉默不语的桔年,自我澄清道:“我没赶他走啊。”他好像忘了,他其实才是那个将要被赶走的人。
  “要不要叫醒非明来看放鞭炮?”韩述怕引信潮湿,满院子地找可以挂鞭炮地地方。
  桔年也打算去看看非明怎么样,她刚起床的时候已经去她房间看过一次,那孩子睡得很熟。
  她走到廓檐下的时候,跟韩述同时听到什么东西碎在地板上的清脆响声。
  声音是从非明房间里传出来的。
  韩述几乎是立即扔了鞭炮,跟桔年一块往非明房间里跑。
  非明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叭在床上,落地摔碎的是她床头柜上的玻璃台灯。
  桔年六神无主地把非明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她那么恐惧,仿佛害怕非明也像玻璃一般,一不留神就碎了。
  非明的脸很红,茫然地睁大眼睛,“姑姑,我的头有点疼。”
  “没事,没事,我们马上去医院。”桔年用一种哀求的眼光看着韩述,她开始庆幸韩述没有离开。
  非明却摇着头说,“也不是很痛,我们等天亮再去吧,韩述叔叔走了吗?”
  她只是很平常地说出那些话,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个大人立即白透了的脸。
  此时清晨八点已迅,阴天,虽说不上阳光灿烂,但透过非明小房里的窗户仍可以非常清楚地辩别,天早就亮了。而韩述现在就站在她的床头,虽然他没有说话。
  桔年如坠寒窖,她抱着非明没有出声,只是悄然用牙齿咬紧了自己抖得厉害的唇瓣。
  韩述缓缓伸出手,在非明已经没有人焦距的眼睛前上下晃了晃。
  “姑姑,韩述叔叔昨晚到底走了没有,他说他没地方去的。”非明有些吃力地说。
  桔年短暂地闭上了双眼,韩述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第二十七章 不问因由的爱
  大年初一的早晨,非明被火速送回第一人民医院。韩述的车在挂满了红色灯笼的街道上疾驰,身边的一切极速地在窗外擦过,幸而如此,他才用法着看清楚那些人脸上节日的欢快喜悦。
  桔年抱着非明坐在后排,一句话也不说,反倒是她怀里的非明像在安慰两个无助的大人,她说:“就是眼睛不怎么看得清,其实算不上很疼。”
  怎么会不疼?非明她看不见自己的脸,青白颜色,上面都是冷汗,只不过她经历过更疼的,痛楚在她看来已经是一种习惯。
  抵达医院后,院方立即对非明进行了各项紧急的检查。这天住院部的病人少得可怜,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围绕非明而奔走忙碌着,那样的簇拥和如临大敌,让在外等候的桔年无法松下一口气,反而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孙瑾龄这天并不值班,但是接到通知后她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韩述一见她,就跟着挤进了她的办公室,在既是权威又是亲娘孙瑾龄面前,他甚至都无心掩饰自己声音里若有若无的哭腔,一开口就是:“妈,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孙瑾龄脱了身上的白大褂,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怎么办?胶质性脑瘤第四期,你知道有多棘手?实话跟你说了,我干这一行这么多年,见了病例也不少,这个病到了这一阶级,治愈是非常之低的……”
  “低到什么程度?”韩述追根究底地问。
  孙瑾龄坐下来,没有说话,韩述原来抱有一线希望地在这沉默中被悄然摧毁了。他妈妈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她沉默,就意味着那个数字真的非常之低,乃至于她不愿意说出来看着儿子难受。
  “总有办法的,妈,总有办法的,她才十二岁不到!”韩述坐在孙瑾龄身边,无助地央求。
  孙瑾龄说:“傻孩子,疾病对于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一视同仁的,它不会因为年幼或是年迈,可爱或是可恶,贫穷或是富有而区别对待。不管这孩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这就是现实。原本我还存有希望,等她的身体处于一个相对良好的状态下再安排手术,尽可能减少手术风险,现在看起来是等不了啦。”
  韩述心中依旧没底。“手术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孙瑾龄说:“开颅手术必然是存在风险的,何况以她现在的状况,任何一个小的意外都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至于所谓的概率,不发生在她身上就是零,发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韩述没办法不去想非明在自己身边时的灿烂笑颜,越想就觉得揪心似的疼,而他妈妈一席话时客观而残酷的判断让他充满了无力感。
  “我不能让她死在手术台上,妈,你告诉我更好的医生在哪里,国内不行就国外,我不能让她死。”
  孙瑾龄并没有因为儿子心烦意乱之下对自己专业的质疑和否定而有所恼怒,相反,她仍然温和的看着儿子,用最平静的语调陈述道:“那她或许不会死在手术台,而是死在路途中。”
  韩述捂着脸弯下了腰。
  “我刚才说的是最坏的结果,你可以凡事往好处想,在这种时候也只能这样了,别为难自己,儿子。”孙瑾龄摸了摸儿子短短的头发。
  “我当她是我亲生的女儿。”
  孙瑾龄欲言又止,于是叹了一声,“你难过我知道,可你身边并不是只有这个孩子需要你关心,你去看了你干妈没有?还有你爸爸,昨天你离了家门之后,晚饭他都没动几筷子,一晚上胸闷气短。小二,我们都渐渐地老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爸那脾气,难道你要等他开口求你回来?”
  “不是我要跟他别扭,他把话说得那么绝,你要我怎么办?”
  “你就不能听他的一次,他也不会害了你。去道个歉,服个软,有你姐姐的事在前,他不会当真为难你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平是怎么骂我看不上我都没关系,但是这一回我没错,我不会放弃那个案子的,这是原则性的问题。妈,难道您要我明着道歉,阳奉阴违?”
  “那个案子比你家人还重要?”孙瑾龄有些心痛地看着儿子,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她的确是两难。
  韩述一脸的疲惫。“不是这么比较的,我爸不也一直是那么教义,他说人一辈子总要有些值得相信和坚持的东西,如果连这都失去了,那未免太悲哀了。我也只剩这点坚持了,别让我变得什么都不相信行吗?”
  孙瑾龄不语,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昨晚住哪……住她家?”
  “满世界都是酒店,哪不能住人啊?”韩述干笑几声,可都说知子莫若母,他那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孙瑾龄的眼睛,更何况他还掩耳盗铃地试图捂住脸上如此明 显的伤。
  “这脸是怎么回事?”孙瑾龄岂能心中一点想法都没有,她这个儿子最看重“脸面”,小时候被他爸爸痛揍,一边挣扎还一边大喊,“打就打,不要打脸!”在他脸上下手,就等于老虎嘴里拔牙,在孔雀屁股上拔毛。可这回都被抓成这样哼都不敢哼一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而她的这个宝贝儿子干了什么好事让别人一个温吞吞的姑娘下这样的狠手,她都不愿意深想。
  孙瑾龄啐道:“你这个没出息的!”
  韩述果然面红耳赤地说不出话来。
  “你们啊,姐弟俩加上你爸,都是一群的臭脾气,没一个省心。你不是孩子了,再做那些没分没寸的事,小心毁了自己,到时没个哭地方。”
  韩述从母亲的办公室里出来,回到病房去看非明和桔年。非明身上连着各色的仪哭和管子,但是状态已经稳定下来,正在和姑姑低声说着话。韩述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她说:“看不见也有个好处,我就不用看到李特以后长满青春痘的样子,有人说小时候长得帅的男孩子,长大了之后就会变得很丑很丑……”
  她说的时候好像是无所谓,走近了才能看见,两腮上全是眼泪。韩述和桔年一样,宁愿看到她像刚住进医院的时候不管不顾哭闹的样子,她有权利任性和宣泄,总好过现在这个样子。她这样平静,倒让身旁的看着的人心都碎了。
  陪着坐了好一段时间,韩述想到三人一早什么都没吃,现在已到午后,便寻思着外出找食。刚出到病房外,不期然看到一个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最近一张椅子上,那是陈洁洁。
  韩述不知道她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是在门外坐着。陈洁洁看到他倒是没有任何意外,甚至还点了点头。
  “你好,韩述。”
  韩述此时 顾不上风度,堵在门口就冷冷地来了句:“胆小鬼!你阴魂不散地又来干什么?”
  陈洁洁定定地说:“我来看我的女儿。”
  韩述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你的女儿,少来了,你问问你自己配当妈吗?”
  陈洁洁也站了起来,“用不用我给你看亲子鉴定?”
  韩述叹为观止,“你跟我来这套?你有什么权力在没有得到孩子监护人许可的情况下进行亲子鉴定?再说,就凭一张纸你就想把孩子要回去,没这么容易!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识趣些,反正也不是没做过没良心的事,要消失就消失得彻底,何必到这里来招人讨厌。”
  陈洁洁没有生气,仿佛对一切责仅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况且她从来就是一个迈出去就不懂回头的人,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她看着韩述说:“说实话,你讨不讨厌我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我女儿在一起。”
  “你当她是小猫小狗,不要的时候就扔一边,想起了才看两眼。你根本就没资格来看她。”韩述面露不屑。
  陈洁洁一字一句地说道:“我 没说我是来看她,我要认回我的女儿,以后都不会让她从我身边离开。”
  她这样的平和甚至是笃定地提出在韩述看来相当无耻的要求,简直就在挑战韩述的耐心极限,他离开病房门口几步,讥诮地笑笑:“让我猜猜,周家也快混不下去了,你已经到了试图认回私生女,再卖女儿谋笺地步了?要不你们家周公子怎么就肯带着红帽拖油瓶?啧啧,这么说起来,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面对韩述的尖酸刻薄,陈洁洁只是捏紧了肩上的包,“韩述,我感激你为非明做的一切,当然更感激桔年。所以我在门外等,我不想那么快打扰你们。但是我知道非明的日子还有多少,我不能等太久。就算我欠桔年的,可是里面躺着的孩子是我生的,我们才是亲母女,这不是亏欠了就可抵消的。”
  韩述不再跟她纠缠,于是便搁下了一句:“你要认回孩子,那就法庭上见,我告诉你,你占不了便宜。”
  陈洁洁说:“韩述,你能代表桔年吗?或者说,你能代表非明吗?我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一厢情愿,非明需要妈妈,是她选择了我,她愿意以后跟我在一起,你懂吗?”
  “你就信口雌黄吧,反正嘴长在你身上,非明会跟你?我都替你脸红!”韩述当然不信。
  他们在门外的争吵其实都落入了房间里的人耳中,非明不再流泪,她茫然地睁着眼睛,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努力去分辩她生母的声音,用不着开口说一句话,桔年已然明白,因为她从非明的脸上看不到恨,只看到眷恋。
  但是她仍然轻声地问了非明:“是真的吗?”
  非明犹疑了一会,还是点头了,她喃喃地说:“姑姑,我舍不得你,但我不是个孤儿,我想要有妈妈。那天我跟妈妈说,我不能马上跟她走,因为我还要跟姑姑一块过年,如果我不在,姑姑一个人就太孤单了……我答应妈妈过完年就跟她在一起,现在我在医院里,但是假如出院了,我不想再离开她。”
  桔年怔怔地听完,点了点头。是她说的,要由孩子来作这个选择,她希望非明做自己想做的事,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对于这个结局,而她也早有预感,只不过刚刚过去的除夕,让她有一种错觉,她以为她们会平平静静地生活在那个小院子里,永远不分开。
  桔年一直跟非明说的,活着的人谈不上永远。她自己却忘了。
  当然也不能责怪非明,对于一个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的孩子来说,那剩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太宝贵,宝贵得她她舍不得拿来去恨去责怪生母当年的抛弃,她只想要爱,迫不及待争分夺秒去爱。
  桔年起身走出门外,韩述和陈洁洁之间总是火药十足的争执在见到她之后很自然地停了下来
  “你说好不好笑,她以为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她一天都没有养过非明,却以为非明会跟她走?”韩述用一种感觉无比荒唐的语气对桔年说道。
  “她说的是真的,韩述。”
  韩述没有想到这句话也会如此平静地从桔年嘴里吐出来,为什么他反而成了眼前最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的人?
  “非明想跟她在一起。”桔年深深吸了口气之后,转向陈洁洁,“孩子是你的,谁也带不走。但面在病成这样,争这个有什么意义,一切等她好转再说吧。”
  陈洁洁面对韩述时是冷静而倔强的,然而在桔年面前却忍不住眼眶微绕,“谢谢你,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会来照顾非明的。”
  韩述不敢置信地认清了这个现实,但他无法理解,“非明要跟她,为什么啊,一个没有见过的亲妈会比养了她十一年的人还重要?”他瞥了一眼陈洁洁,“你究竟搞了什么鬼,跟孩子说过什么?”
  桔年显然也需要一个答案,非明要跟陈洁洁走,她拦不住,但她只想知道那个下午,陈洁洁和非明短暂的交谈究竟说了些什么,以至于非明立即就做了决定。
  陈洁洁对桔年说:“我没有骗非明任何事,我甚至告诉过她我错了,我抛弃过她,她听着这些话之后,只问了我一个问题。”
  “她问你为什么喜欢她?”桔年低声问道。这对于她来说并不难猜,因为同样的问题,非明问过她,也问过韩述,但是不管她怎么回答,那孩子的眼里都只有帐然。
  陈洁洁有些惊诧,还是点了点头:“没错,她就是这么问的。”
  “那你是怎么回答。”桔年忽然无比迫切地想听陈洁洁的答案。
  陈洁洁说:“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她,也许根本就没有理由,只是因为她是我女儿。”
  桔年哑然了片刻,但有些东西也因此而变得明白了。也许这就是她比不陈洁洁的地方,不管这些年她怎么悉心照料,可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答案也显然易见,但是就是她答不上来。因为也没法告诉非明,她喜欢非明,非明已经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所有的补衷都只因孩子身上有着巫雨的影子。
  非明要的却是不问因由的母爱。
  孩子的心很简单,却比成人更容易感受到纯粹。
  “你不能这么任着她欺负。”韩述为她愤愤不平。
  桔年低头说:“其实也不是,我本来就跟非明没有任何血缘……现在她亲生妈妈出现了,我……我也算放下了一个担子,这对大家都好。”
  她的声音平淡而漠然,也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回避里边的非明,接着又对陈洁洁说:“你进去看看她吧,她一直在等你。待会医生办公室有些交代,你跟我一块去。”
  “你……”韩述看着陈洁洁走进病房,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能顿足,指着桔年道:“你叫我怎么说好呢?”
  桔年却叫住了不甘心就此离去,放任陈洁洁轻易赢回孩子的韩述,“你为什么非得说点什么呢?”
  其实她大可以让这一幕更惨烈些,相视痛哭、依依不舍、拥抱述说、翻出旧帐、流泪道歉、相互谴责……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可那又有什么意义,除了让所有的人看起来更痛苦更可怜更难过,然而桔年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她已经受够了。更重要的是,这样艰难的过程仍旧只会指向一个结果,该走的还是会走,因为这是非明自己的选择。

  第二十八掌 他们终于一家团聚
  桔年仍是非明的监护人,在正式的手续办下来之前,她征得陈洁洁的同意,便在医生办公室里签下了非明的手术同意书。关系手术的风险和可能导致的后遗症,医生也向她们阐述得相当清楚。手术可能成功,也可能让非明的生命立刻终结,即便是顺利,也许她会留下各种后遗症,除了失明,还有可能行动不便,甚至瘫痪和智力受损。这些都是可能,只有一样可以确定,那就是不管怎么样,非明却再也不会是个健健康康的正常人。
  陈洁洁说:“我不管,她真的熬不过去,我陪她到最后一刻,她就算残废或是成了植物人,只要有一口气,我都会守着她。”
  她和桔年一样都见证过死亡,爱着的人,哪怕他不再完整,只要他活着,只要还能摸到他的脸,终归是上天留有一丝余地,总好过天人永隔的遗憾。
  手术安排在六天以后。在非明的一再请求下,陈洁洁决定在初五那天把她带出医院,去她生父,也就是巫雨坟前看看。医院那边倒没有实质性的阻拦,因为谁都清楚,即使她去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但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心愿,也是最后一个机会。
  陈洁洁并不知道巫雨葬在哪里,所以桔年必须要带路,非明视力受限自然行动不便,那条路并不好走,是故韩述也自告奋勇地出现在一行中。
  其实,桔年自从出狱后找到过那坟墓一回之后,就再也没有到巫雨坟前去过,她一直拒绝相信巫雨死了,也不相信他就躺在一堆黄土之下,所以她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埋骨之地。这一次,也许韩述已经打破了她的幻想,也许是多了陈洁洁和非明,一路上她反倒坦然了些。
  虽然许多年没来,那地方还是老样子,桔年的回忆一直绕过了这个这里,可是她发现她仍然记得每一条小路的细节。
  那天下着小雨,出行很不方便,必须要步行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是他们走了很久。
  到了巫雨的坟前,不出意料之外,那里已是荒草覆盖,不留心根本无从发觉那一堆乱草这下还有一个孤冢。站在那些枯草上,桔年把位置留给了陈洁洁母女,自己并没有走得太近。很奇怪的感觉,不管曾经多么熟悉亲密的人,他的坟墓一样陌生而冰冷。她甚至无从感叹,也无从悲伤,因为她心中的小和尚,从来就没有办法跟这里联系起来。
  桔年扯着差不多跟她一样高的一片树叶,等待着坟前絮絮低语的非明和陈洁洁。那片树叶被雨水打湿了,是青翠欲滴的颜色,这倒是当年和巫雨一块沿着小路上学是常见的。她记忆里的鲜活和眼前的荒凉有云泥之别。
  “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还好,在我看得见的时候见过妈妈的样子。”隔着好几步的距离,非明的声音隐约传来。桔年不想打扰那一家人一生一次的团聚,也就在这种时候,她才发觉,在另一个小世界里,从头到尾,她都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陈洁洁什么都没说,她一直在徒劳地试图用手拔除坟头上的野草和树枝,可那上面长着的小树树干都像手腕一般粗细,靠人力完全不是一时半会儿可能清除的。
  韩述推着非明的轮椅,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离开时,桔年似乎看他的嘴唇若有若无的动了动,不知道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内容。
  韩述推着非明从桔年身边经过时,他眼里有掩不住的担忧和关切,他问道:“你真的不用过去看着吗?”
  陈洁洁对着巫雨的荒坟说道:“我说过恨你一辈子的,可是没想到一辈子那么长。非明病了,要是你在天有灵庇佑着我们,让她好起来,你就再等等我们;要是孩子真的走了,你们就一块等等我。我们总有在一起的那天,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我不准你再失约……”
  桔年低下头去,松开手,那片叶子就掉了下来。
  巫雨,就连下辈子,他也不是她的。
  她用摇头回答了韩述的疑问。
  回去的时候,依旧细雨缠绵。非明淋不了雨,韩述用一把很大的伞遮挡着她,走得很快。桔年远远地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头顶的天空被覆盖,原来是陈洁洁撑着伞并肩走在她身边。
  起初她们什么都没有说。直到看到韩述停在路口的车,陈洁洁才停了下来。
  “桔年,对不起!那几年的牢,本应该是我去坐的。”
  她撑着一把有着艳丽花朵的伞,光线透过薄薄的伞布,在两人身上留下了各异的阴影,呼吸着的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
  “是,你说得没错。”
  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谁都没有必要虚伪。
  “我只能道歉,因为用什么都不能弥补,所以我不求你原谅。”
  “我问你一件事。”桔年看着陈洁洁,她们的身高差不多,所以眼睛是平视着的。
  “这十一年里,你有没有过很快乐的时候?”
  陈洁洁想了想,选择了诚实地点头。她曾经以为自己随着巫雨死了,可是正如她说的,一辈子太长,长到有很多东西可能悄无声息地填补进来。巫雨走后,她后来的日子并不是没有过幸福,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无法欺骗如镜子一般照见自己的谢桔年。
  桔年听到这个答案,只说了一句,“那也好。”
  总算有人是快乐过的。纵然陈洁洁如何愧疚道歉,都不可能挽回桔年失去的那几年。桔年不打算原谅陈洁洁,也不打算让别人觉得她有多善良,只不过既然已经失去了,那么能换回一点儿东西总是好的。就好像她丢失了生命中某个固定旅程的船票,她再也不能赶在那个钟点抵达,可是很多年之后,才被告知,有人曾靠这张捡到的船票因缘巧合去了要去的地方。她何必再去恨那个比自己幸运的人?
  不是她,就是她,桔年很早就知道,那命运里的一个劫,她们都在这个劫里面,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个人是快乐过的,那几年回不了头,可总算不是满盘皆输。
  陈洁洁低头良久,在流泪的瞬间,微笑了起来。
  就在韩述推着非明走到车边的时候,他们都看见一个抱着小孩的男人一直等在小路的尽头。他抱孩子的姿势并不熟练,不用走近,桔年也猜到他脸上一定还有未痊愈的抓伤。不知道他和韩述会不会因为彼此的脸而同病相怜?
  桔年推开陈洁洁的伞,独自加快脚步走开。也许她和陈洁洁再也做不回朋友,可她宁愿那张丢了就再不属于自己的船票载着另外一个人走得更远。
  陈洁洁在桔年身后急声说道:“桔年,快乐没有那么难,当他在身边睡着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假装他也死了,假装他也不会醒过来,这么想着,结果发现自己居然也是难过的——原来这辈子不止一个人让自己那么难过,好在,他还会醒过来。到时你就会发现,真的,一辈子那么长,求一点点快乐和安慰并没有那么难。”
  周子翼提出自己开车送陈洁洁和非明回医院,桔年没有反对,便与他们在路口分别。陈洁洁一家背对着桔年和韩述,也许是为着之前的争吵,他们的样子很是别扭,过了一会,周子翼腾出一只手去拉陈洁洁,不料却被陈洁洁狠狠甩了一巴掌,他把脸偏过一边,随即也高高扬起了自己的手,然而这只手落下的时候却很轻,轻得像在擦妻子脸上的泪。陈洁洁拿开他的手,探身去看他手里抱着的孩子,就势也轻轻地抱住了她的丈夫,两人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非明坐在妈妈推着的轮椅上频频回头看着桔年。自从她和陈洁洁正式相认后,姑姑的态度一直都是淡淡的,非明以为姑姑会跟她一起掉眼泪,虽然那样她会难过,但是姑姑并没有这样。后来非明想,姑姑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也对,她毕竟不是自己的妈妈,离开了也好,即使她才十一岁,也知道姑姑带着她,比一个人过日子要艰难得多。
  桔年一直看着周家的车越来越远,非明也离她越来越远,只剩 她还在原地。
  韩述在她身边开着玩笑,“你难过的话,我不介意把肩膀借给你哭。”
  桔年真的就扭过头去,伏在离她最近的那个肩膀上痛哭失声。
  反倒是原本还笑着的那个人,就此绷在那里,分毫也不敢再动。
  韩述把桔年送回了家,桔年没有拒绝。除夕那一夜过后,他们之间很多头绪其实都没有来得及理清楚,结果非明就出了事。有些事来不及说,当事人也不愿意再提,于是便不了了之。直至陈洁洁出现,他们从医院里回来,不管多不情愿,韩述最后还是收拾东西离开了她的院。这不只是因为韩述到底还是几分心虚,到了这一步,他也实在不敢逼得太紧。人说兔子逼急了还咬人,谢桔年绝对就是只闷声不吭但是急起来会咬得他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的兔子。家是不能回的,节日期间,也不好打扰朋友,所以韩述就找了个安逸的酒店暂且住下。
  几日没到这儿来,桔年已经把院门口的桔枝败叶和鞭炮红纸通通清扫干净,可也说不上为什么,韩述看到这收拾干净后更显空落落的院子,总觉得它比几天前更少了些什么。也许是非明也离开了,这原本就人气淡薄的地方更如同空城一般。
  桔年没有招呼他,韩述自己找了水来喝,一杯凉水下肚,冷得胃都痉挛了。他本想打到屋主说,不带这么过日子的啊,大冷天的,好歹烧点儿热水,冷死别人也就罢了,小心自己成雪人都不知道。谁知放下杯子回顾,桔年已经不在客厅。
  他找到了屋子背后的开井处,果然看到了她,原来是斜飞着入檐的飘雨打湿了她一个神龛上的香炉,从背后看,她正用手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然后找来火柴,重新点燃了一炷香。
  韩述心理泛着滴咕,都什么年代了,她还有这么多迷信的玩意,真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特别相信命运鬼神这一套。
  韩述走到跟前,想看看桔年拜的究竟是哪一路神仙,是土地公公、观音菩萨、玉皇大帝,还是灶王爷?不但要初一十五地供奉着,年夜饭也得他老人家过目后才轮到饿肚子的凡人,就边今天这不算什么日子的日子,都还要香火伺候,说不定一年到头都是如此,究竟什么神仙能享受此等待遇。
  他凑个头过去研究了一会儿,却发现这神龛有点古怪,因为在他这个无神论者仅有的经验里,既然供奉着什么,总要有点儿暗示,比如观间、佛祖像什么的,再不济也得有张画着神仙的画吧,可这儿除了个香炉之外什么都没有。
  韩述心下有些纳闷,说过联想到她之前拿着条吃了一半的鱼都可以“虔诚地”忽悠神灵,在其他地方偷工减料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促狭地指着天偷偷问桔年:“那位同志对你的鱼没有什么意见吧?”
  他以为桔年会回他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什么的,但桔年没有跟他计较,一反常态地从旁边取出了三支香,递到韩述面前。
  “干什么?”韩述做出个退避三舍的动作。
  桔年说:“你也上一柱香吧。”
  她竟然用的都不是一个询问的语态,而是一个祈使句,仿佛在跟韩述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她明明知道韩述一直反复强调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韩述连连摆手,也有些狐疑,她供奉的到底是谁,是神,还是逝去了的人。他顿时心里有些发毛,很自然地想到了巫雨,但是她从业都不肯承认巫雨已经死去,又怎么会天长日久地为他焚香祈祷。
  他拒绝道:“我不习惯这套,你自己玩就好,何必拉上我呢。”似乎是怕她不快,他又补充,“我只会给死去的亲人上香。”
  桔年的手一直都没有撤回去,她已经听到了韩述说什么,却仍旧是没有什么起伏的那句话:“上一柱吧。”
  除了请他远离她的生活,桔年很少要求韩述去做什么,她站在香炉之前看着他,韩述在这样的眼神下有些无措,最后还是服了软。他想,别说是点一柱香,就算刀山火海他也是会去的吧。不过是个形式而己,管它是什么鬼神,就当是让她高兴吧。于是韩述苦着脸照办了,接过香,桔年低着划头火柴。当他终于极不熟练地把香插在炉里的时候,桔年的注意力已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看着前方一个虚无的地方,她的时候里仿佛有一种在日久天长里已经平静下来的悲伤。
  韩述试图阻止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向自己蔓延,他拍着落在手背上的香灰说:“拜拜也好,反正我最近倒霉得很,什么都不顺利。我干妈的身体看来是回不了院里了,这下唯一一个能帮我说话的人也没有,昨天我们的代理检察长无缘无故叫我出去喝茶,话说得漂亮,我也不糊涂。别人那是催着我往市院走呢,还暗示城南院这边我该让出位子来了,建设局的案子也会由其他同事接手。这算什么,现在春节长假都没过,他甚至都没走马上任,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让我滚蛋,他也不想想,这几年城南院拿得出手的业绩里有几个不是我啃下来的,我到底碍着谁了我。”
  他说着自己的牢骚和郁闷,但心里其实也是明白的,于是自我安慰道:“算了,也怪不了他,谁让我们家韩院长的手伸得长,迟早的事罢了。市院也没什么不好,嫡系,大把好差事等着,我犯不着干那吃力不讨好的活。累死老胡他们这些接手的家伙。”
  他虽一再往好处说,可那不是滋味的感觉傻瓜都听得出来。没受挫折的人,轻轻摔一下就会觉得很疼,何况他还对那个案子那么认真。
  “对了。”他又 看了桔年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唐业现在已经被拘留了,你知道吗?”
  桔年果然一震,忧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其实也不该意外的。唐业早有预感,她更是无能为力,只得郁郁地应了一声:“哦。”
  韩述为自己撇清,“别以为是我整他啊,说真的,我干妈病的不是时候,就边暗地里也护不了他了,也合着是他倒霉。我这一走,老胡他们如果不接着查到底,王国华已经死了,这个黑锅唐业那小子算是背得惨了。”
  他的言外之意无异于提醒桔年,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桔年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走开去忙着收拾一些非明常用的东西。韩述的话确实让她心烦意乱,唐业的遭遇不得不让她难受和担扰。她匆匆地在房间时走进走出,手一时也不能停,一方面忙碌可以让她心里不用再去想一些不愉快的东西,另一方面也可以绕开韩述这只越赶越起劲、惹人心烦还在嗡嗡叫的苍蝇。
  好在没过多久,来串门的平凤拯救了她。韩述见桔年有了客人,他也不好意在桔年之外的人面前展示他的无聊,史得悻悻然离开。

  第二十九章 平凤的归宿
  平凤每年春节都会到桔年家串门,她算得上是过去桔年在这个节日里唯一的访客。只不过今年她来得晚一些,换往常大年初二、初三她准出现。
  桔年见平凤带来了一大袋子山货,才知道她原来是回了乡下老家过年。这倒是少见的事,平凤挣的钱虽然多半寄回家里,可她不爱回才老家,多少年春节都宁愿在外面漂着。桔年能体会那种感觉,没人不渴望家的温暖,可这种温暖经不起贫穷和隔阂的消磨。平凤的家人都知道她在外头是干什么的,他们需要她,却也鄙视她,平凤不愿意受那口气。既然这样,大家就眼不见为净。所以,平凤破天荒地回家过年倒让桔年略惊讶了一会儿。
  “难得回去一趟,怎么不多住几天?”
  “嘿,别说多住几天,多待一天我都要发疯。钱已经拿回去了,我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所以趁着过年人齐备回去看一眼, 在脑子里留个印象,再怎么说这辈子都算一家人,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得着。”平凤说。
  虽然早知道她和家里的那些事,可喜庆的节气里忽然听到她这么决绝的一句话,桔年也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何况平凤的弟妹里还有几个同在这个城市里上学或打工,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的地步。
  她埋怨道:“别说得跟诀别似的,听得人心里渗得慌。”
  “被我吓着了?”平凤笑得前仰后合,停下来之后她埋头翻着带来的特产,无非是笋干、菜干之类的东西,桔年喜欢,她一直都记得。她把这些东西都推到桔年面前,说:“特意多带了些,不值什么钱,不过以后也难得再给你捎这些了。”
  桔年再也忍不住,轻轻按着平凤呼啦啦推着东西的手,正色道:“平凤,你说实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平凤停了下来,眨了眨眼睛,桔年看到了泪水,更是着急,“说啊,出什么事了?”
  平凤的样子很奇怪,她一边摇头,一边擦着眼角,可她并不是悲伤,好像流泪只不过是一种感叹,甚至带着几分喜悦。
  “桔年,我听你的,不打算再做那一行了,我找到了一个愿意要我的男人,他要带我走,所以我准备跟着他离开这里。家里人不提也罢,其他的我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就是有些舍不得你。”
  桔年是该为这个朋友高兴的,她一直希望平凤能过得好,现在平凤说找到了归宿,但桔年心中却茫然,不仅是因为平凤的告别让她有些突然,更因为一些未知的东西让她不安。
  “我……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那个人。”
  平凤的头低了下去。
  桔年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个答案却慢慢浮出水面,变得清晰。
  她放在平凤胳膊上的手不自觉地抓紧。
  平凤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难道你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望年?”桔年抖着声音问,真希望自己猜错,更希望平凤立即就否认。
  但是平凤垂着的头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
  “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一事实上早就有预感。”
  桔年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她是已经察觉到平凤和望年之间有什么不对,但她一直没有说,是不想让好友难堪,也心存侥幸地希望事情未必是那样,然而事实却朝首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向走。
  平凤刚才说什么,望年要带她离开这座城市?
  “平凤,我真的不懂。望年他还是个孩子,更重要的人,他小了我们整整八岁……”
  平凤的眼睛也冷了下来,她“嘿嘿”一笑,“桔年,别人怎么想我不管,我以为你不会是个在意这些东西的人。其实你也不是真的不懂吧,你最介意的是我跟他的年龄差距吗?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出来卖的吧。你可以跟一个妓女做朋友,却不能忍受她嫁给你弟弟!”
  “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桔年脸色煞白,她和平凤朋友一场,甚至可以说姐妹一场,也许她内心真如平凤一语道破的那么自私且阴暗,但是她实在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平凤和望年要远走高飞这个惊人而荒谬的事实。
  平凤有些黯然,“我想过瞒着你就这么走的,但我做不出来,这不是朋友做的事。”她直勾勾地看着桔年,就好像看见当年大家都缄默着的牢房里,为了护着她而受伤的桔年蜷在地板上,一身的血;别人都看不起她,同监室的犯人私下里把那些最烦琐的手工活都扔在她床上,第二天早上交不出成品,又是一顿好打,狱警见多了都视而不见,只有桔年做完自己的那一份,一声不吭地再做她那一份,还有她为别人做的一份……这些年,她们也是互相扶持着一路走了过来。她终于找了个嫌弃她,对她还算好的小男人,可他偏偏就是谢望年。
  “我不想再瞒你,我跟他认识快三年,你还记得那时你带非明回你爸妈家过年,结果被他们骂了出来的事吗?我为你觉得生气,凭什么坐过牢就不是他们的女儿了,你爸妈老顽固就算了,谢望年他竟 然也帮着欺负你。我气不过,背着你找他“理论”了一次,我也没想到后来会成了这样,他说他喜欢跟我在一起,我也不讨厌他,可我怎么好跟你说呢?认识他那会儿,我还没有出来单干,在崔敏行的夜总会里混。那时望年刚从技校里出来,我还介绍他去给崔敏行做了一阵司机,后来他别外谋了高枝,我也从夜总会出来了,可我跟他还一直有着联系。在巷子里撞倒我的那一回,他其实是偷偷开着领导的车来找我,他不知道你也在那里,这完全是一场意外,我只有装傻。本来也没打算跟他认真,大家玩玩罢了,我以为等他厌了我,这件事也就这么过了,我也无所谓。可是桔年,我没想到他对我是动真格的,他现在要我跟他走,我可能这辈子再也遇不上这样的傻小子了,我顾不了那么多。”
  平凤站了起来,“该说的我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指望你祝福,那些都是虚的,只有抓得到的日子、数得了的钱和留得在身边的人才是真的。你谅不谅解都一样,我一辈子都当你是朋友,至于你当不当我是朋友,这都无所谓。我也记得我欠着你的,这辈子运气好的话再还你好了。话就说到这儿,我走了。”
  她当真就要走,桔年一把拦住她,“平凤,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爸妈,还有望年那边我早死了那条心,说放不下的,也只剩那点儿血缘了,问题是望年他能带你去哪里,他除了开车还有什么本事。他年轻,可以冲动,但是你以后怎么办?”
  平凤说:“不走是不可能的,以你爸妈的脾气……也是,估计哪个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都不可能过上消停日子。不过你放心,我和望年不久前刚做成了一件大事,钱很快就要到手了,这笔钱也够我们过上一段时间。我不求什么宝贵,只要一个对我好的人,日子安逸一些,不用再吃那碗皮肉饭,那就足够了。”
  平凤说这些的时候,因为桔年的关切,所以重新有了几分振奋,仿佛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桔年却仍回不了神。她跟望年不亲近,可这个弟弟她知道的,从小被爸妈宠坏了,他能做得了什么事?他有什么能力承担平凤这样一个女子倾尽所有的一生托付?桔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害怕他们铤而走险,就像当年的小和尚……她太熟悉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于是只能央求:“平凤,你冷静点儿,好歹说清楚,你们的钱从哪儿来?我爸妈那点家底早没了,望年到哪儿
  赚得了这样一笔,还有,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
  平凤的神情开始变得复杂,她回避着桔年的目光,“别问了,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对你没什么好处,桔年,你保重。如果我和望年的事伤了你的心……”她顿住了,以桔年拦也不拦不住的速度,左右开弓地用力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对不住了。”
  桔年呆在那里,眼看着几道清晰的指痕渐渐浮现在平凤素颜的面颊上,正如悲哀也这么浮在她心里。她是不希望平凤和望年在一起,但是有什么办法,要走的人,从来就留不住。
  “你等等,别走,等我一会儿。”桔年跑回了房,很快又回到平凤身边,把一样东西塞在没反应过来的平凤手里。那是唐业给她的一张卡,里面是不大不小的一笔钱。唐业是不会收回他的心意的,所以桔年留下了,原本是打算用在非明身上,可是现在非明回到了陈洁洁身边,而周子翼为了陈洁洁愿意接受非明,她的医疗和生活已经不是问题。周家为非明请了专职的看护,桔年甚至不用再日夜守在病房前,她节扣就可以回布艺店上班,一个人的日子足够应付了。她用
  不上这笔钱,但平凤也许用得上。虽然平凤说她很快就会有一大笔钱进账,可平凤含糊其辞背后藏着的隐情,让桔年感到事情也许没有有那么顺利。
  “你拿着,不说去哪里也好,省得挂念。但是假如望年靠不住了,你至少得有个防身的钱。拿着吧,就当给自己留条后路。”
  平凤笑得像哭,“有你这么不相信自己亲弟弟的吗?再说你疯了,非明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桔年只得告诉平凤,非明跟回她生母了,她现在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家庭,轮不到自己来管。
  平凤捏紧了那张卡,她没有跟桔年推来推去。她知道,桔年从来不是个做表面人情工夫的。桔年把钱给她,就是认定了她比自己更需要。
  “老是我这样欠着你的没意思。”平凤扭开脸去,不想在这个时候让桔看见她一塌糊涂的样子,所以她拼命地挤出一个笑脸,“求你啦,总得给我个机会让我还你,让你也试试欠着我人情的滋味。”
  “总会有机会的。”桔年便也试着去笑。
  “那孩子找到了她亲妈也好,你别怪我说得不好听,留她在身边,你找个好男人都难,这事没多少个人愿意买一送一。桔年,你也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没有过不去的事,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别苦了自己。”
  桔年低头笑笑,什么也没说。
  平凤捅了她一下,“别装,刚才那个谁不是才从你屋里不情不愿地走出去嘛。”
  桔年说:“他过来逛逛罢了。”
  “那他怎么不到别处逛啊。得了,我能看不出来,说到底就那么回事,你见过那发情的狗吗?
  脑子里没别的,只会在它看上的母狗身边晃荡---我不是骂人啊,我就想说人跟狗其实在这方面没区别,他都恨不得直接爬你身上去了。”
  平凤口无遮拦,话说得辣俗,倒也直截了当,桔年窘得满脸通红,“说什么呢!”
  “你劝我,我也来劝你,桔年,人活着还是得现实点儿。”平凤说道理的样子很诡异,但她却却说得由衷,“以前怎么样咱不管,我就认这个理,你看他,长得帅,有钱,有好工作,最重要的是他肯围着你转。你的好我知道,你配得上这样的人,但别人不会这么看,说得坦白一些你别恼,在别人眼里你坐过牢,年纪也不小了,你再找不到这样的啦!”
  桔年一笑,“你不是说过,要我找一个跟我的过去没有关系的人吗?”
  “问题你有这样的人吗?”
  桔年想起如今身陷囹圄吉凶难卜的唐业,她得承认平凤说得没错,她没有这样一个人。
  可为什么她身边必须要有一个人。
  桔年不愿意再往这个问题里深究,便对平凤随口说道:“他现在自顾尚且不暇,来我这儿诉诉苦罢了。”
  “他怎么了?对不,我记得以前那个冤大头对你也很有意思的样子,现在怎么人影也不见了?”
  平凤总算是想起了唐业。她要走了,留下她唯一的朋友,她只能帮助桔年扫描身边任何一个有可能的男人。
  桔年苦笑道:“他更不会来了,他们两个说到底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刚走的那个姓韩的,不是听说他老子是什么法院院长,家里面应该是挺有势力的嘛,按量说没什么摆不平的事啊。”平凤低头用脚尖在地板上划着,然后她拉着桔年,索性又坐了下来,接着问,“你哪我说说,他们到底都怎么了?”
  桔年没想到她会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感兴趣且刨根问底,不过平凤走了以后,可能她连个找个肯为她这些事情创根问底的人都没有人。她并不愿意卷进韩述和唐业的案子中去,只是从他们两人的叙述中得知这件事的大致始末。于是桔年叹了口气,她坐回平凤身边,就跟她简要地说了。
  韩述调查建设局一案,唐业涉案,韩述疑心幕后另有主使,而且已经掌握了些证据,却为此与他父亲起了争端,最后人被赶了出来。韩述郁郁不得志,案子丢了,工作必须变动,唐业也势必顶罪……桔年淡淡地说出自己所知的来龙去脉,尽右能地像一个旁观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这样并不精彩的叙述平凤却听得异乎寻常得认真。
  末了,平凤沉默了很久,才说道:“这不公平,凭什么一个案子让你身边好不容易出现的不错的男人都搅得一身烂泥?其实本来没有那么糟的,偏偏韩述他老子插了一手,这事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何必上蹿下跳,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她东西。”
  “也别那么说,总之这些事牵扯得太复杂,我们这些看客怎么看得清里边的内情。”桔年说道,她想还好韩述没有听见平凤信口乱说他爸爸的那些话。她很清楚,韩述虽然对韩院长有诸多不满,但是心里还是非常崇敬这个父亲的,他那么聪明,却都从来不愿意从阴暗的角度去揣测他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异样的表机,而且他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侮蔑韩院长。
  平凤声音抬高了八度:“怎么是看客,桔年你糊涂啊,这事关乎你一辈子的幸福,你以为你还有多少机会?姓唐的在局子里是没指望了,姓韩的要真的在这件事上摔了跟头,还指不定以后会怎样呢,你说要是没有那个韩院长,不就什么都没了?”
  桔年又气又好笑地听着她说这些天真的话。头脑简单一根筋的平凤,偶尔极度市侩偶尔又极度感情用事的平凤,她唯一的朋友,如今也要走了。
  两人又说了些姐妹间才有的无边无际的傻话,各自颠来倒去地叮咛。最后桔年看着平凤离开,平凤跟望年,匪夷所思却坚信未来会幸福的一对,真的会幸福吗?
  平凤走出桔年家的院门,反手替桔年把门掩上,隔着铁门,她咧嘴一笑,对桔年说道:“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走运。桔年,你应该有个好的结果,我也是。你相信我,什么都会好的。”
  桔年笑着点头,她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平凤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三十章 潘多拉的盒子
  春节长假一过,桔年就回布艺店上班了。日子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除了她身边已经没有了非明。
  正月初七那天,节日的氛围仍然很是浓郁,但对于布艺店来说,却是个淡季,因为大多数客人会选择在春节前采买好家里的新物件,以图个万象更新的好兆头。桔年上的是白班,一整天都很清闲。
  下班的时候,她照旧在布艺店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当日的晚报,坐在公车上一路看回家。报纸上花花绿绿的,大都是春节期间各大商家的活动广告,桔年看完了娱乐新闻又去翻社会新闻,角落里有个豆腐块大小的地方,刊登着一则跟春节的喜气洋洋完全不搭的血案。说是一对男女在某出租屋里发生争执,最后该男子在女子腹部连捅三刀,女子当场死亡,男子企图逃逸,在案发数小时后被警方在车站抓获。在新闻的末行还注明,经警方证实,死亡的女子为非法性业从业者,行凶男子的身份尚在调查之中。
  桔年在晃晃荡荡的公车上看完新闻,此类报道近年来层出不穷,那些处在社会边缘的人,命就像风中的烛火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熄灭了,不足为奇。人们看多了,也不怎么吸引眼球。桔年心想,平凤的决定也许是正确的,不管怎么样,脱离那个行业,找一个哪怕平庸的男人,至少有安定的一生。
  平凤那天从桔年家里离开就再没了消息,她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道过了别,不会再欲走还留。不知道她和望年离开了没有,已经去到了哪里?桔年跟父母彻底断了联系,也无从打听,她想了两天,已经慢慢地开始接受平凤跟望年在一起,一个不嫌弃她、对她好的男人,这就是平凤的要求了。到了这个时候,桔年挂心更多的是平凤,反而不是望年。所谓的亲姐弟,其实只是她自以为是。现在她只求望年对平凤好一些。
  快下车的时候,她把报纸叠起来收进了包里,心里想着的是明天非明就要进手术室了。她昨天下班后去探望过非明一次,还是瘦,但是看得出来她真的是因为回到母亲身边而感到快乐和满足。陈洁洁不放心看护,整日守在医院里,连带着周子翼下班后都常常在医院里跟她们一块吃晚饭。桔年在非明病床边坐了一阵,见她一切都好,别人一家几口都在,她也不好待得太久。不过手术关系重大,桔年是不能错过的,她特意跟同事调了班,以便可以在医院里 守候手术结果。悲伤了太久,当这一天终于快要到来,她反倒没有那忐忑。非明若能平安出来,那必然是谢天谢地,假如该来的迟早会来,那么,桔年这几天彻夜祈求,也只为那孩子不用再忍受那么多的痛苦。
  经过财叔的小商店,财叔的老伴叫住了桔年,然后递给她一个EMS快件,说是一个多小时前送到的,见她不在,财叔就代收了。桔年谢过,把那蓝白色的硬纸信封拿在手里,她都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收到这玩意了。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地址,桔年本以为是斯年堂哥,但是看了看邮戳,本地的。
  斯年堂哥要是回来,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来看她们的,应该不是他,那就是韩述,不知道又在玩什么新把戏。这时财叔也从里屋走了出来,见到桔年就眯着眼睛直笑,嘴里还问道:“小伙子今天有事没来?他那天挠蚊子挠到毁容的脸好一些了没有?”
  桔年以笑作答。韩述从之前的偷偷尾随到现在隔三岔五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桔年家附近,更何况大年初一大清早地就从桔年家跑出来买鞭炮,财叔他们都看在眼里,他早把桔年和韩述当成了一对。桔年也不解释,说多了只怕财叔也当她是女孩子害差罢了。
  不过财叔随口问问,说得竟然也没错。韩述今天的确有事,他不情不愿地到市院报了到,这是上班第一天,虽然心中不满,但是他居然还不忘下班后请本部门全体同事吃晚饭,如此擅长人情交道,也无怪乎到了什么地方都还算吃得开。
  中午的时分,韩述特意打过电话给桔年,跟她提起这件事,还说因为晚上的饭局,自己今天就不过来了。桔年觉得实在莫名,她本来也没让他过来,没什么事他老往这边跑什么,不来就罢了,居然还用得着为这个专程打电话说明,这样理所当然,要是不知道的人听了,还真以为跟他约好不见不散一般。她不过是沉默了一会儿,韩述就在电话里埋怨新环境,一个劲儿地倒着苦水。桔年一直听着他说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假如挂了他的电话,没准他疯起来会往店里的座机打。更无奈的是,他出现得如此频繁,就连财叔都知道,他要是不来,那一准是有事了。
  桔年开门回家,她不是个急性子,尽管对那个快件感到有些疑惑,也一直拿着,等到放好东西,坐在椅子上才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的里面还有个用透明胶缠得严严实实的旧报纸包,桔年一一拆开,里面的东西才露出真容。
  不是什么信件,甚至一张纸都没有,旧报纸里只有一叠相片,桔年只看了最上面一张,就再也没办法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那竟是一对男女以最不堪的姿态交缠在一起。
  尽管桔年明知身边除了自己再没别人,但是乍然看到这样的东西,还是禁不住目瞪口呆、面红耳赤,那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
  前几张灯光昏暗,里面的人物姿态扭曲,照片的质量很一般,看得不是非常清楚,只能从摆设分辩出那是一间算不上豪华的酒店房间。桔年又拿过信封仔细看了看收件人,地址是她家没错,收件人也确实是谢桔年没错,可谁会给她寄这些东西,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一张张往下翻,男人从头到尾是光着身子,女人却有几张还穿着类似学生装的衣服,最后桔年终于停在某一张,她看清了那女人的脸,竟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平凤!只不过因为她头上扎着可笑而落伍的两个小辫,所以桔年在头几张有着侧面的照片里竟没一眼把她认出来。
  事关平凤,桔年再也坐不住,她站起来,飞速往后翻着。难道邮件是平凤寄来的?桔年早知道她之前一直做的是这个行当,但是她不会无缘无故把这种照片拍下来寄给朋友。那男人中等身材,但是看得出有些老态了,桔年盯着他正面的样子看了很久,越看越眼熟,背上直冒冷汗。
  那张脸她甚至是熟悉的,有她时常见到的另一个人的影子,但是年纪要大上许多。尽管她拒绝相信,但是眼睛不会欺骗她,那真的是韩设文,韩述的父亲,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望年的领导,小时候曾经住在谢家楼上的韩设文!
  这个发现让桔年遍体生寒,甚至觉得胃里有几分不适。韩院长保养得很好,但是那脸身躯仍挑战者是出是一个正在逐渐步入老年的男人,这跟平凤那扎着两个小辫的素颜面孔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面,两个身体,一个苍老,一个娇娆,纠缠得如同深山里的蛇蔓。
  桔年没跟韩院长说过几句话,只是凭幼时的记忆和韩述和描述中隐纸记得他那张严肃的面孔。他在桔年印象里一直是个虽过于威严,但始终是一本正经的长辈,然而他趴在平凤身上的每一个姿态都是那么猥琐,这到处是面具示人的世界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桔年看完了所有的照片,又机械地把它们整理好,牢牢地封存回信封里,她不敢再看第二次,仿佛那是个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藏着可以毁灭一切的魔鬼。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平凤嘴里的“老肥羊”是谁,只怕平凤也早知他和韩述的关系,所以才一直没有说出来。以韩院长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他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就算他舍弃家庭于不顾,贪图美色,有的是女人自愿投怀送抱,他怎么会选择在穷街陋巷拉客的平凤。
  平凤的打扮相当古怪,这必定是出于嫖客的古怪口味,韩院长压着平凤的样子,就好像他重新征服了属于他那个年代的青春。莫非他也深知自己的需求是如此丑陋,他那高雅贤淑的妻子不可能接受,正是受限于他的身份,他也不敢对离他更近的女人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他选择了一个跟他有着云泥之别的妓女,这样他才可以为所欲为地提出任何要求,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像是在别外一个世界那样安全?桔年只是想不通,作为平凤的情人,韩院长的司机谢望年,究竟在这一出丑陋的戏剧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是无奈接受,还是乐于穿针引线?在巷子里撞车的那晚,望年开着一辆黑色奥迪,而平凤第一次喜滋滋地会过她的“老肥羊”,桔年不愿意往下想,否则她会为望年跟自己身上留着相同的血液而窒息。
  桔年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机,立刻就给平凤打电话,她要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假如照片真的是她寄出来的,她怎么会跟韩院长搅在一起,又为什么要让桔年知情。
  平凤的电话关机。她那个老旧的手机,电池早已出现了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动黑屏,打不通也不是头一回。桔年心慌气短地坐了下来,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想到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难怪那天平凤听韩述的案子时会有那样不同往常的在意,因为她知道韩述父亲的丑事,并且手上已经有了这些照片,或许这就是她和望年干的一件“大事”,他们串通起来偷拍下这些照片,用以要挟韩院长,或是卖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图发一笔横财,然后就远走高飞。但平凤临走前知晓了唐业和韩述的那些事情,她用她简单至极的逻辑推断出一个理论,那就是假如韩院长倒了,没有人为难韩述,唐业或许也不用背黑锅,能够给予桔年幸福的两个男人会就些解脱,所以她在临走前把照片寄给了桔年一份,她希望就此能够帮到她唯一的朋友。
  平凤是好意,但桔年却没有办法想得那么简单。那些人,那些事,就好像零碎的拼图,在她脑子里一块一块地拼凑,渐渐清晰。
  韩院长干涉韩述的案子,可他未必跟建设局的 案子直接相关,他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让唐业背黑锅的人应该不会是他,否则以韩述逐渐深入的调查,不可能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平凤不但认识她的“老肥羊”韩设文,她还认识给老肥羊付钱的男人,这说明韩院长已经授人以柄,他不可能再像他的外表那样正义而干净,最有可能的是他跟案子后面的人间接有联系,说不定他们是拿过同样一个人的贿赂,他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迟早把自己牵连进去。本来他以为韩述小打小闹只是啃个皮毛,就放手让儿子去查,谁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儿子在这个案子上如此较真,要是真揪出了建设局后面的黑幕,城门失火,必然殃及池鱼,他慌了,所以才阻上了韩述,甚至不惜父子反目。
  平凤想得太天真,桔年能把这些照片给谁?媒体?纪检部门?以那些层层相护的关系网,只怕照片还来不及见光就已经被处理了,就算她侥幸扳倒了韩设文,唐业身后的人同样位高权重,这个黑锅唐业还是得背,平凤未必能想到这一层,至于韩述,这样一来倒是没有人再逼他放弃案子了,但是桔年愿意打赌,就算让韩述放弃一百个案子,他也不愿意看到他父亲不可告人的那一面。对韩述而言,这些照片足能摧毁他全部的信仰和作为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全部感情。平凤真心实意地帮桔年,但她也同时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抛给了桔年。
  接下来,桔年做饭、洗澡、睡觉,脑子里都是那些画面和各种各样的问题。平凤和望年的“大事”如果真的是靠这些照片谋利益,那她和望年这两个傻瓜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事情的后果会有多危险,就如同在刀锋在跳舞。还有自己该拿这些照片怎么办?
  给韩述?韩述会崩溃的,她再不待见韩述,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一把火烧了?这些照片平凤和望年手上还有没有?他们会拿来干什么?勒索韩院长?卖给不怀好意的人?结果同样不堪设想。如果是这样,纸包不住火,假如韩述迟早会知情,如果他早一天看到这些照片,是否在伤心之余能够趁早做打算,这样事情就会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桔年把照片压在枕头下,辗转难眠。她从来就是个嘴里说得少,心里七窍玲珑的人,但是想得越多就越不安。简单的人或许更有福一些。
  这么到了半夜,她终于撑不住陷入梦境,好在睡得极浅极浅,所以手机响的第一声她就察觉了。桔年以为是平凤,赶紧抓过来接,然而却是韩述。
  “桔年,你出来一下,我在你家门口。”韩述声音很镇定,也很怪异。她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十五分。他以前虽无赖,但鲜有大半夜跑来吓人的。
  “怎……怎么啦?”桔年一紧张就结巴。
  韩述不肯在电话里说,只是让她出来。
  “我有点儿事跟你说。”
  那种不详的预感在桔年心里像暴风雪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不会是连他都出事了吧?她都搞不懂心里乱成一堆的惶然究竟是为了线头中一哪一个,然而在下床的短暂瞬间她作出了一个决定。也许她该把照片交给韩述,也许他会因此恨她,但她隐约觉得,她样是对的。
  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信封,披件衣服就跑了出来。韩述果然就在门口,背对着她,看着黑乎乎的地方,不知道想什么。他站立的时候背总是挺得笔直,但是这时却显得有些僵硬。
  韩述听到了响动,立即转身。
  “大半夜的怎么了?”
  韩述没有立刻说话。
  桔年微微皱了皱眉,“饭局现在才散?喝多了?进来说。”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跟她进了屋子,两人都没有坐。
  韩述吸了口气,似乎在想该怎么开口,桔年捏着那个信封,同样犹豫不决。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彼此俱是一愣。
  最后桔年先按捺住了,“你先说。”
  韩述一改往常在她面前没个正形的模样,相反,他很严肃,严肃得让桔年心中的如此突兀。
  “谢望年出事了……我刚听说,他杀了人,已经被警方拘捕,你爸妈都快疯了。”
  “他杀了谁?”桔年声音僵硬而空洞,她最关心的是这个。
  离得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到韩述因紧张而滑动的喉结。
  他说:“桔年,你的朋友死了。”
  桔年忽然想起晚报上的那则社会新闻。答案早就摆在她眼前,是她后知后觉。
  平凤!
  桔年那一瞬间仿佛从手里那个干干净净的蓝白色信封上看到了血,上面沾满了平凤的血!
  信封在她手上毫无预警地坠落,从开启过的边缘露出丑陋的端倪。
  “你没事吧,桔年。”韩述扶着桔年的手臂,然后府身去捡掉落在地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照片。

  第三十一章 我们还能相信什么(上)
  桔年后来忘了,韩述究竟用了多长的时间一张不落地看完了照片。
  她只记得很久之后,他才问了一句:“谁给你的?”
  桔年木然地回答:“死了的人。”
  然后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谁都没有哭,谁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们只是站着,像两个傻瓜,像残破的泥塑,像半夜里丢了魂的野鬼。
  后来韩述离开了,他走出去的背影如困兽一般。
  不,不是困兽,应该说是一头刚刚才眼睁睁看着生养他的狼群在面前通通死去的幼狼。
  他们甚至无法开口安慰对方,一如打穿了的伤口,你两头得捂着,一松开,就是血溅五步,再也活不了了。
  很久以后桔年才知道,自己那一晚的猜测竟然八九不离十。真真就是地摊文学里最爱写的那类法制故事,看的时候离奇,过后才发觉它的丑陋和血腥。
  没几年就该退居二线的高院院长韩设文通过自己的小司机偶然结识了对他“仰慕”已久的成功私营企业家叶先生和崔先生,两位企业家极尽拉拢之能事与位高权重的韩院长建立了相当友好的关系。换作几年前,嫉恶如仇、自视清高的韩设文只怕一个好脸都不会给他们,他不缺钱,也不缺权,什么都不缺,无欲则刚。
  可是那两人出现的机会非常之微妙,因为就在那个时候,韩设文忽然从内部的一纸文件和身边的种种迹象里惊觉一个事实------他老了,或者说,他即将老去。他不想拥有更多的名利和前程,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老去,因为他习惯了自己位高权重的威严,习惯了力量和雄心。当他老去,当他退休,再没有围绕在他身边恭谨的人们,再没了一诺千金的力量,他会成为一个在自家阳台一边浇花一边怨天尤人的糟老头。
  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他的青春,哪怕只是一种错觉。
  然而,最可怕的是,他在和自己一起躺了三十年的妻子身上发现,他渐渐地不行了。
  叶秉文和崔敏行这种人,韩设文见过许多,他看不起他们,有点儿小钱,自以为就可以通天,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却像两只哈巴狗。然而这个时候,两条阿谀奉承的哈巴狗如同肚子里的蛔虫一般惊人地窥探并满足了韩院长唯恐老去的心态。他得抓住些什么,否则就再也来不及了。于是他鄙夷着他们,却在享受他们的奉承,这让他感觉自己仍有用处,仍有力量。他开始收下那些钱,不止是这两个人的,还有别人的,他甚至不知道他留着那么多钱干什么。他的积蓄足够他安逸养老,他的妻子、儿子、女儿这辈子都生活无忧,他只是需要那种拥有的感觉,疯狂的拥有,他站在权力的边缘,再不拥有他就远失去了。
  接着很自然地,姓叶的和姓崔的巧妙而善解人意地私下带来个女人。那是个肮脏的妓女,却也是个盛年的女人。一生清高的韩设文让那个妓女穿上朴素的衣服,扎着他年轻时候女孩子最爱的小辫,当他趴在这个妓女身上,他可肆无忌惮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他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做点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个年轻的妓女在他身下臣服。他终于感觉他重新征服了他早已不在的青春年华,那种快感是他的妻子孙瑾龄或是他熟知的任何一个优雅女人所给不了的。他知道这无耻且危险,但他沉迷。
  只是聪明如他却无法洞察的是,这个妓女跟他的小司机竟然是一对,那个叫谢望年的小伙子一脸慈厚地跑前跑后任劳任怨,却在背后打着他的小算盘。谢望年和妓女平凤联合起来,预谋已久用房间里的摄像头拍下了韩设文的丑态,他们不打算直接勒索韩设文,不仅因为他们不敢,更因为他们有更好的渠道。这故事里的崔先生和叶先生愿意出很高的价格买下这些影像和照片,留着说不定有大用途,而那笔钱足够这小两口远走高飞去享受一段好的生活。
  一切罪恶在背地里悄然滋生、萌芽,长出黑色的触角。不料平凤在远走之前得知了桔年而对的僵局,她下定决心要帮桔年,所以,她想,反正照片拍出来了,她也早对那变态的老肥羊心生厌恶,只要顺便给桔年一份,就可以让那老家伙吃不了兜着走,这样老家伙就再也不能从中作梗了。
  她偷偷寄出了照片,邮件前脚被带走,谢望年后脚就发现照片少了几张,那是他要用来卖大钱的,他等不那么久,就是为了干一票大的,一旦照片流传出去,韩设文倒了,崔敏行他们不是傻子,如何还肯出钱?他的大好计划都被平凤这个蠢女人毁于一旦,于是他们在她的出租屋里争吵厮打,他问她把照片给了谁,让她追回来,她不肯。平凤撒起泼来的时候也足够他受的,谢望年气红了眼。当他冷静下来,他已经在那个他喜欢的妓女身上捅出了三个血洞……
  这是一个低劣到让人欲哭无泪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几乎把桔年身边所有的人都卷了进去。
  韩述几乎砸烂了他父母家里所有可以砸烂的东西。妈妈伤心欲绝,被他叫做爸爸、一生敬重的那个人低头沉默。他指着自己父亲的鼻子,在一片废墟里怒吼:“是谁跟我说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正义?是谁让我活着就要干净做人?是你!可你让还能相信什么?我活到三十岁,半辈子都在追赶你,结果你是个不要脸的老王八!”
  他的脸很快被甩了一个巴掌,嘴角都裂出了血,可一点儿都不疼。打他的人是他的妈妈孙瑾龄。
  “你想要我去死?”孙瑾龄这么对她最宝贝的儿子说,“小二,算我求你了,把照片毁了。”
  她恨她的丈夫,但她也恨不顾一切撕下那块遮羞布的儿子。
  韩述在妈妈决堤的眼泪中离了家门。他是个不孝子,他的世界垮了,可他也让妈妈的世界垮了。可他没有办法,他咽不下去,一想到自己半生敬若神明的父亲在照片里的模样,他就疯了。
  就在同一天晚上,韩述在暂居的酒店里接到姐姐韩琳打来的国际长途。
  想必韩琳已经得知了这件事情。
  “你也来劝我毁了那些照片吗,姐?”韩述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醉醺醺地问姐姐。
  韩琳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韩述,你会怎么做?”
  韩述反问:“如果是你呢?”
  韩琳曾是国内顶尖法学院的高才生,韩设文引以为傲的女儿,但是她丢开了这些,去了遥远的异国。此刻,她在弟弟的这个问题面前沉默。
  天亮以后,韩述亲手向上级纪检监察部门呈交了那些照片。他做这些的时候没有犹豫,然后他回到桔年的小院,卸下一脸的正义,趴在桔年的膝盖上哭得一塌糊涂。
  “我还能相信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他的信仰,他的骄傲彻底毁于一旦,只剩身边这个静如寒潭的女人,可她也不属于他。
  平凤的尸体,桔年出面收殓,她用最简单的方式掩埋了她的朋友。警方并没有在谢望年行凶的第一现场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包括照片,也许有我已经捷足先登。在所有人眼里,这只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男女之间一场意外的血案。
  桔年站在平凤的墓碑前,好像还可以看到那张浑不吝的笑脸。
  她说:“就让我帮你一次吧,桔年,我也就帮你这一回。”
  就这一回,她说到做到,用了她的命。

  第三十一章 我们还能相信什么(下)
  后来,桔年找到了市区里唯一的儿子和依靠的父母。谢茂华夫妇仿佛一夜白头,他们哭得没有了眼泪,只会像两个疯子一样一人一句的咒骂着那个害了儿子一生的杀千刀的贱女人。
  他们都没有想到桔年会在这个时候来探望。
  桔年说,要跟他们一块去看看望年。
  这个提议给了这对老夫妇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他们用了仅有的钱去打点,终于三个人得以见上望年一面。
  望年胡须凌乱,这让他的稚气看起来消退一些,反而有些沧桑。他竟像是长大了,用这样的方式长大。
  谢望年对老父母的眼泪和叮咛充耳不闻,从桔年进入他视线那刻开始,他就一直用战栗的目光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亲姐姐。
  隔着铁栏,桔年试探着用手去抚摸望年的头发,望年低下头流泪:“我不是故意的,姐。”
  桔年柔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然后她骤然揪紧了谢望年来不及理短的头发,从一侧衣兜里掏出了出门前就藏在那里的一把小刀。
  她没头没脸的捅过去,就像谢望年捅在平凤身上一样。
  桔年那么信命的一个人,她见过太多事情,她太乖太柔顺,她总想,算了,就这样吧。可就连她也到了极限,凭什么她这一生就要这样不平?她拒绝这样的命运。
  她的第一刀划在了谢望年遮挡的手臂上,血溅到她的脸上。平凤,傻到了极致的平凤,那天她流了更多更多的血。第二刀还来不及落下,桔年就被两个看守的干警死死架住,被拖开的时候她如愿以偿的看到谢茂华夫妇惊呆了的脸。
  桔年平静的诅咒着他们:“你女儿是个抢劫犯,儿子是杀人犯,你们都应该……”
  谢望年的哭号伴随着手臂垢痛意响彻每个人的耳边,“我不想杀她的,我真的喜欢她……”
  桔年以为自己会再一次坐牢的,对于她而言,里面的生活跟外边也许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了平凤,也不会有人害得她在监狱里加班加点了。结果她并没有待多久,韩述就把她领了出去。
  他们一道走出拘留所的大门,阴雨天气刚过去,阳光很刺眼。
  韩述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下次闯祸我就没本事捞你出来了。”
  韩述的预感是对的,照片递交上去之后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他也回不了城西院了,听说老胡他们即将结案,他几乎忘记了老胡是多么七窍玲珑的一个人精,而韩院长仍然是韩院长。
  正月十三那天,韩述的同仁兼朋友林静叫他出去喝酒。他们过去经常混在一块,但是自从林静有个妻子和儿子,鲜少有功夫在陪伴他这样的孤家寡人。
  说是喝酒,林静只喝了杯红的,反而是韩述五颜六色胡乱的喝。
  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林静劝韩述。“行了,够了就行了。”
  他像是说喝酒,又不是说喝酒。
  半醒半醉的韩述趴在吧台上,仰起脸看着林静。
  “自家人,何苦呢,没有几年他就退休了,他到底是你爸爸。”
  “他也是个贪婪的无耻之徒。”
  林静笑了笑,“这世界贪婪的人太多,韩述,我们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韩述听明白了,连林静也暗示他,他是对付不过老头子的,老头子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要多,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是在螳臂挡车。
  “你相信吗?也是老头子从小就教我的,我一直记得。他说得总得有些只得坚持的东西,这一辈子才不冤枉。我想了十几年,才觉得他就这句话特别有道理。”
  林静笑着摇了摇头,“但如果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呢?我更喜欢有把握的事。”
  林静永远比他圆融,这也许就是林静只比他略长几岁,仕途却大有可为的原因吧。
  就拿照片的事来说,老头子的位置没有动摇之前,就势必是一个要深埋的秘密,林静现今不过是一个城区检察院的检查长,他竟然知情。他运淡风轻的劝着韩述,就像好心劝着一个跟家赌气的朋友,但这样一个做事谨慎周 密的一个人,韩述也猜不到他代表的究竟是谁。
  韩述咬了一会儿自己的下唇,最后低头失笑。他拍下自己的酒钱,拿着外套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次日,韩述正式提出辞去公职。
  
  还没开始就结束  
  从报到后只上了一周班的市院出来,韩述头一回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阶尽头的庄严国徽和堪称巍峨的灰色门柱,然后他想起也许余生都要在病榻上度过的干妈蔡一林常提起的正义女神——蒙眼、白袍,一手执剑一手执天平,象征着道德无瑕、刚正理智、量裁公平,还将一条蛇缠在棒上,并把一条狗踩在脚下。蛇和狗分别代表着仇恨和感情,真正的正义必须舍弃这两样东西。然而,做起来淡何容易。
  他执意要走,上头也没有坚持要留,乘下的只是手续问题罢了。同事们虽不解,但心里只怕都说,以他这样的公子哥,到哪儿去吃不开?只有韩述知道,他的一身轻也意味着一无所有。他曾经信仰的东西已然崩塌,这辈子能不能跟老头子相互谅解已不得而知,最重要的是,他也确信自己那样疯狂而大逆不道的行为只可能有一次,那毕竟是他从小爱着的即使已失崇敬,但是他将不再有勇气重复那样的‘正义’。
  车大灯出了点儿小故障,仍在4S店里检修,那是韩述唯一用自己的钱买下的大件的东西,干妈赞助过一些,已经还了,他不乘下什么了。韩述索性步行去桔年住的地方,那是不短的一段矩离,但是正好可以让他慢慢想清楚一些事。等到财叔的小商店在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看了看表,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样偏僻的城市角落,远远谈不上华灯初上,稀落的几点灯光在大片的黑暗中摇摇欲坠,更显得温暖而珍贵,时不时地还可以听到几声狗叫。
  韩述这一路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桔年又问“你来干什么”,他就应该有多可怜说多可怜,他得告诉桔年,他失业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也是实话。
  韩述这一路上已经为此黯然,那也不好,韩述希望桔年有一点点可怜他,又不希望她太可怜他。那他就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吧,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对于我这种马斯洛的五重需求已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满足过好几回的人来说, 这也是小事一桩。
  诸如此类,他想了许多,他觉得这辈子自己心里都没有装得这么满。然而当桔年的小屋就在面前,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头上——透过铁门,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漆黑一片。她不在家,韩述失望了。
  这一周桔年都应该是白班,她是不是到医院看非明去了?非明手术后至今未醒,韩述也听说了,他在犹豫是给她打电话还是直接到医院去的过程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于是他立刻行动。
  他摇了摇锁好的铁门,脱下外套,噌噌噌地就攀着铁棍爬了上去,也不去想自己衣冠楚楚的样子做个越墙的小人有何不妥,更没考虑邻里或路人会不会将他误认为小偷蟊贼之类。既然已经疯狂了,那再彻底一些有何不可。就算是等,他也要在她的院子里等她回来。
  好在韩述没有疏于锻炼,身手尚算灵活,那个铁门的高度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障碍,他更担心的是铁门受不了他的重量轰然倒地,那桔年回来了又该烦他了。
  当他顺利地在院子里着陆,除了浅色的薄毛衫和双手沾染了铁锈之外,一切还好,落地的时候很轻,没有惊动会什么人。因为月亮已经出来的缘故,没有灯的小院近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黑,落尽了叶子的枇杷树在月光中静悄悄的,韩述惊喜地发现桔年之前放在廊檐下的竹椅并没有及时搬进去,天助我也,他不客气地过去半躺在笮椅上,遥遥望着被月亮晕染的云层,想象着她往日就在这样独自一人坐在廊檐下的样子。
  她的眼里会看见什么?
  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在感觉到她的气怎能。
  就在他陷入自己营造的完美和谐氛围中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出现了。韩述忽然听到吱呀一声,他背对着的木门竟然被打开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屋里边竟然有人,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很显然,被吓住的人不是他一个人,门里走出来的两个黑影更是因为竹椅上的动静而僵在那里。
  他用双手撑着从竹椅上站起来,暗叫不妙。
  韩述惊魂一定,指着唐业对桔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怎么会在这里,谁放他出来的?”
  桔年脸上有鲜见的慌张,她护着唐业往后退了一步,没错,她护着她。韩述暗暗地咬了咬牙,同时也可以确定一件事,唐业绝对不是被正当释放的。而是他发现在这种事关‘正义’的当口,他仍介意一个细凶,那就是他们连灯都没开,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在里面干什么?
  桔年是了解韩述的,所以她最先反应了过来,趁韩述还来不及有举动,推了一把唐业,“走!”
  唐业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这是潜逃。
   “不行,他不能走!”韩述身子一动,就要拦住,桔年拖住了他,“求你了,韩述!”
  这不是她第一次求他,上一回,他们都永世难忘,石榴树下的521级台阶断送了什么。她两次拖着他的手时眼神都如此哀怨,却都不是为了他。
  然而恍然以为昨日重现的又岂止是韩述一人,桔年打了个冷战,为什么同样的戏码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曾经的巫雨,现在的唐业,他们都要在这种情境下仓皇离她而去,虽然他们临走前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冒着危险执意要向她道别。
  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就好像她的半生都在赴一场又一场将散的宴席。
  桔年只知道自己不能让小和尚的结局重演。她也许不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但她心中自有一套准则。
  她整个抱住了蠢蠢欲动的韩述,对怔怔着的唐业喊道:“走啊,你不是要走吗?!”
  唐业犹豫着,看了眼桔年和手足无措的韩述一眼。
   “马上走!”
  还是那句话,她比他更清醒。道别的话已经说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倒退着往门我走了几步。
  韩述涨红着脸怒声对桔年说道:“你明知道他是有罪的!”
  桔年抬起头看着韩述,“你也明知道他留下来担的绝对不只是他应得的罪!”
  是的,他知道。唐业走,没有公正,但是他留,难道就是公正?
  唐业已经到了院门口,但他停了下来,以另外两人都没有想到的速度冲回他们身边,一把推开了在桔年的桎梏下完全丧失了防备的韩述。韩述趔趄地撞到了竹椅上,而唐业抓住了桔年骤然脱开的手。
   “跟我走!”
  他的手冰冷,但有狂热的力度。
  桔年曾经多么渴望那一天道别的小和尚说出这句话,如果那时他说了,她会海角天涯地跟着他去。可是巫雨没有,他只是说再见,因为不远的地方有另一双手在等待着他。萧秋水和唐方终究是一场梦。
  但唐业回头了,他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走!
   “笑话!”韩述的震惊瞬间转为愤怒。
   “你有脸带她走吗?你能给她什么?”他的样子像是要扑上去跟唐业拼命。
   “我至少能比你对她更好。”
  “你他妈放屁!”韩述口不择言,可是很快发觉除了这个,他不知道如何反驳。他给桔年什么,羞辱、强迫,还有记忆的伤痛,更何况他现在跟唐业差不了多少,丧家之犬,一无所有。
  他更看到,桔年梦游一般被唐业拖着退了几步,她没有挣开唐业的手。
  韩述不再追过去,他冷笑一声,“你信不信,就算出了这个门,只要一个电话,很快,他哪里都去不了!”
  桔年竟然答道:“是么,韩述?”
  韩述一步步逼近,唐业拖着她,势必没有办法在他眼皮底下脱身,却也不肯独自离去。
  当他终于靠近,唐业只戒备地伸出手挡在桔年身前。
   “你到底要干什么?”
  韩述推开了唐业的手,“ 我再跟你说一次,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桔年近在咫尺,她不再往后退。
   “你想要我放过你?”
   “你会吗?”
  韩述忽然诡谲地笑了起来,“那要看你能给我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桔年的脸由红转白,她听得懂韩述的暗示,他离得那样近,近得她好像又能听到他极速的心跳声,就像那个夜里。
  她按住了愤怒得要豁出去的唐业。
   “那样你就会放我们走?”
   “药成碧海难奔”,那命运的签文是否预示的就是现在?她遇上了他,在每一个转折路口。
   “是。”
  韩述分别捏着桔年的两个手臂,缓缓将她从唐业身边拖了过来。
  唐业收紧了原本就拉着桔年的手,却被桔年挣开,她的手心仿佛失却了温度。
  她被韩述半拖半地带进了屋子,当唐业的脸终于被隔绝在外。韩述俯身亲贴近了桔年,桔年则闭上眼。然后,她感觉到一种颤抖而温热的触感降落在她的唇上。
  她茫然地看着韩述。
  韩述却像个孩子一样如愿以偿地笑了。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吻过你。”
  他跟他拥有过世界上最亲密的接触,肢体交缠,呼吸相闻,但是,他竟然从来没有吻过她的嘴。
  “我吓唬你们的,其实我已经离职了,现在什么都不是,这些事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倒霉的样子。你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韩述说着,为她重新打开门,正迎上有破门而入打算的唐业。
   “走吧,我放过你了。但是我不知道别的人是不是也会放过你。
  他竟又施施然地躺回了那张竹椅,貌似闲适地闭上了眼,好像他一开始就是如此,什么都没有发生。
  桔年的手又回到了唐业的掌心,她感觉精通他带她走的决心。
  跟他走,还等什么?她身无长物,她的小世界在她心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未来如同存在一瞬间的时光隧道轰然打开,桔年回望这个载满过去的小院,她想抓住她的回忆,就如电影里周星驰的“今晚打老虎”在时光隧道前抓住了春天的手。可是带不走的毕竟带不走,她的记忆瞬间已是红颜白发。
  她在唐业的牵引下终于朝不可知的未来跑去。
  听着脚步声渐远,韩述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风拂着他的脸,这是他喜欢的天气。就好像同样有着徐徐清风的某天,初三毕业的他跟陈洁洁约着一块去打球,他们骑着自行车,被一对莽撞奔跑的同龄人撞翻在地,他爬起来,看着年少的桔年拉着那个白衣男孩的手跑过他身边,然后她回头,露出最灿烂的笑脸。她目送他们消失在视线里,拍去了裤腿上的灰尘。
  关于他们几个人的故事,韩述设想过无数次结局,但是现在才发现,也许最好是停顿在这里。一切都来不及开始,一切都不会开始,当然也不会有结局的无奈和眼泪,没有谁伤了心。
  这样也好。韩述在心中的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一如每个清晨醒来时的那般无措的自己。他对他的镜子说:我很好,我会很好的。
  说完这些,他没出息地开始流泪,他想,就当它是欣慰的吧。
  
  就当他死了  
  桔年跟着唐业上了一辆在暗处等待已久的陌生的车子,一路疾驰,穿越整座城市,最后停在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港口 .
  除了停靠在岸边的唯一一条乌油油的船上亮着盏渔灯,四周一片黑暗。然后,桔年看到除了他们和没有下车的司机,那岸边只有一个女人。
  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女人之后有短暂的踯躅,他没有说话,但是桔年可以从他那一瞬间的指尖和眉梢感觉到他的心凉了下去。
  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女人闻声转过身来,打量着唐业,还有他一直牵着的桔年。她跟桔年年纪相仿,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绾了个髻,桔年的存在显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但是她只是挑了挑眉。她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无论怎样千变万化,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乱了阵脚。
  “你来了,唐业。”这一声就如同月下久候的老友。
  夜色中的婆光倒影在唐业的眼中,桔年几乎以为他会哭泣。她还没有看过这个内敛的男人掉过一滴泪。
   “他没来?”唐业问道。
  那女人点了点头,“他托我来送你,很抱歉,唐为……”
  “他死了吗?”唐业打断了那女人没说完的话
   “你都知道了?”
  唐业转过脸,去看那海与天黑色的融汇点,他不想人看到他哭泣,另外两人便只当他的失态是为了这一场前路难知的逃亡。桔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想,唐业嘴里的“他”莫非是那个带着玳瑁眼睛的温和又冰冷的男人,而眼前这个女人,则是手眼通天让他得以脱身远走异国的策划者。
  “我只知道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你信不信,他也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如果你没看到他,什么都不用解释,你会知道他去了哪里。”那女人笑了起来,眼里弯弯地如同月牙一般,她看起来像一只微笑着的狐狸,通透洞悉,却温良无害。唐业意识到她的视线落在了他和桔年紧握的手上。“如果他真的来了,你说他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有些小小的意外?”
  唐业看似骤然的悲恸失神中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也许他并非完全没有意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对那个女人说:“向总,我有个不情之请……”
  那女人会意,“你要带上她?”
  她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让人可以在她面前安下心事,把自己交给她。
  唐业点头。他信这个女人,一如他相信那个永远也来不了的旅伴。她会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便他不能丢下桔年。
   “她就是你的未婚妻?”
   “是的。”
  那女人居然还跟桔年点了点头,随报抬头看着已升到半空中的一轮明月,不疾不徐,好像眼前不是一场光亡,而是朋友间闲散的话别。
   “你们喜欢月亮吗?今天是十四,明天才是满月,但我更喜欢今天的,因为满月的下一天就是残缺,而十四的月亮却还可以等待明天。滕云就不同,他只爱十五的满月。”她的问题似乎不需要答案,她好像从来就是一个自己给自己答案的人。说完了这番话,她对着唐业莞尔一笑,“你知道的,这条船原本就有两个位子。走吧,一路顺风,我已经为你打点好,下了船,有人会带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哦,应该说‘你们’。别再回来了。”
  唐业拉着桔年走向岸边。
   “谢谢你,向总。”他由衷地说。
  那女人说:“用不着谢,我不是为了你,我答应了滕云的事就一定会办到,他值得这些。我只不过在想,假如滕云知道他用命换来的远走高飞,结果却成全了你和你的未婚妻,他应该也会百感交集吧。”
  她说完走上了唐业他们来时的那辆车。车没有立即开走,她像在等待船的起航。
  船在浅水处轻轻晃荡,唐业先上了船,然后再拉桔年。
  桔年站在岸上没有动,她缓缓挣开了唐业的手。
   “我是来送你的,唐业。”
  月亮半隐进了云层里,开阔处的风很大,猎猎地吹动桔年的短发,也吹动了水面粼粼的波光。她的脸在半明半晦的月亮中异常宁静。
  唐业惊愕了,船夫走向缆绳,已在提醒,“先生,船该出发了。”
   “为什么?”唐业问桔年。
   “我本来就不在你的计划里,你觉得我可怜,所以带上了我,谢谢你,唐业。但是应该跟你一起走的人不是我,虽然你等不来他,但那个位置也不应该是我的。”
  唐业压抑着提到那个人时锥心一般的疼,“桔年,其实我也是真的喜欢你的。”
  桔年说:“是,我知道,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个不错的人;但你爱他,哪怕他是个错的人……哪怕他不会回来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们那个‘假如’是你自己骗自己的,现在他死了,那就更没有可能了。”
  唐业这样一个优柔善良的男人,他本该跟自己真正爱着的人远走高飞,可他在离别的瞬间丢不下孤单的桔年,如今滕云死了,却更彻底断绝了他和桔年的任何可能,也断绝了任何幸福的可能。所以他甚至在对滕云的思念中也是带着恨意的,滕云用最决绝的方式要他一辈子记得他,“难道这边还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你跟我走,就算我们在一起,但至少有全新的生活。”
  船夫松开了缰绳,追问:“小姐,你真的不上来吗?”
  桔年摇摇头,松了绳的船仿佛下一秒就会飘得很远。
   “唐业,对我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桔年却在还能触到他的时候轻轻地拥抱了他,她感觉到唐业骤然收紧的手。然后她挣开,“你去人想去的地方,别回头。再见就不说了,你保重,唐业,我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桔年回到她的小院,天已经蒙蒙亮了起来。
  韩述还躺在那张竹椅上,他睡着了,一夜的露水润湿了他的衣服,他睡着的时候还是那么无辜,脸上的伤结了淡褐色的痂。桔年就搬来旁边的一张小矮凳坐在他身边,从衣服口袋里悄悄翻出了昨天从医院回来时陈洁洁交给她的一幅水彩笔图画。
  那是非明亲手画的,在进入手术室之前,她叮嘱妈妈一定要把画送给姑姑。手术已经结束了,陈洁洁说,非明也许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非明画得还是那么糟糕,桔年想笑,这孩子从来就没有绘画天分。只能依稀看得出画时髦 四个人,两个女孩,两个男孩,女孩都扎着马尾,一个露齿,一个微笑,男孩里有一个头上光光的,另一个长着短发。
  那张十二年前的旧照片,桔年夹在非明常用的东西里送给她,这也许是唯一一张同时记录下她爸爸和妈妈的画面。非明果然看到了,并且还用自己的方式把它描绘了下来。跟照片里不一样的是,四个男孩女孩的手牵在了一起。在画的最下方,歪歪斜斜地写着原本在照片背面的几个字:许我向你看。
  也许非明仍然无法理角那些陈年的往事和那五个字的寓意,但这是她用她的方式对回忆所做的最美的构想。
  廊檐上一滴露水打了下来,滴在韩述的脖子上,他抬起手来揉了揉痒痒的脖子,好像已经醒了过来。
  桔年在他睁开眼睛之前说:“别动。”
  他真的立刻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手还搁在脖子边上,只剩睫毛不听话,还轻轻颤着。
  “嘘……”桔年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假装你死了,别动,也别说话。”
  要是换在以往,韩述早已跳起来“呸”她的乌鸦嘴,可是他没有,他乖乖地“死”了,“死”的姿势还有些奇怪,但是很安详,嘴角微微扬着。桔年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含笑九泉?
  韩述保持那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身边再没了身息,他的脖子和手都酸痛得不行,于是违规地偷偷睁开眼睛瞄了一下,好在清晨的光线并不刺眼,害他装死了很久的那个人坐在矮凳上,头斜斜地靠着竹椅的一侧,也一样闭着眼睛。
  “喂,喂。”韩述心里很是不平,他小心推着身边的人,“你也死了?”
  她回答说:“别吵,我一晚上没睡。”
  他又重新躺好,陪着她,等着她。
  桔年小寐了一会儿,直起腰,反过去问韩述:“你醒了?”
  韩述说:“早醒了。”
  他们在一个睛朗的早晨傻乎科地坐着,但有个人心情很好,很高兴。
   “哎,我说你的枇杷树会不会结果啊?”高兴的人找了个无聊的话题问道。
   “会啊。”桔年回答。树长大了,就会结果,只不过种树的人和摘果的人未必是同一个。
   “韩述,你信命吗?”她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微微眯着眼睛问。
  韩述摇头,“我才不信。我这辈子只做过一次迷信的事,那天我很倒霉地被人撞得摔了一跤,然后就到附近的一个乱其八糟的庙里求了支签。”
   “我怎么知道。”韩述说起来便有些愤愤不平,“庙里解签的人也很莫名,我求的那支签签文被人从签板上撕走了。我靠,这世界上居然有还有偷签的人!”
  桔年笑着用脚去踢从墙外飘进来的一片叶子,同时不忘狠狠拍掉企图浑水摸鱼拉住她的那一只手,她偷偷摊开掌心,再一次看了看那命运的纹路。
  韩述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活着的人总会感觉到饿。
   “走吧。”她跟着他走出了院子,回头锁上了门。
  
  尾声:
  烈士陵园的拆迁计划已势在必行。动之前,韩述陪着桔年在多年后再一次沿着熟悉的小路拾阶而上。
  桔年手里拿着一把在路边摘的野花,一边走,一边扯着好那些白色的单层花瓣。韩述想到自己刚才郑重向她提起的一件事,心下有些狐疑,更担心她会用数单双那么可怕的方式来解决她的答案。
  一路心神不定地走到台阶的尽头,站在那棵石榴树下,他想起树干的背面刻着"HS&JN",他至今也没有明白,刻下这些痕迹的人是不是她,里面的"HS&JN"是不是喻示着他们两人,他觉得是,但好像又不应该是。所以索性不问,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开始变得跟她似的,与其困惑,不如相信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但是他到底还是学不会她火烧眉毛也不着急的慢性子,假装看风景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哎……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就是上来之前说的……到底是怎么样啊……啧,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你好歹吱一声啊……“
  桔年说:“吱……”
  在韩述发飙之前,她把所有的花瓣聚集在手里,然后摊开掌心
  他们站在高处,风很快把花瓣吹向了台阶之下,又是个他喜欢的好天气。
  桔年说:“我的答案?韩述,有个人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世界上最无可奈何的东西有两样,一个是往事,一个是飞花雨。”她指着最后一片从手中随风飘荡荡而去的花瓣
  “你能追得回它们吗?”
  韩述一愣,“怎么不早说!不准反悔啊!”他匆匆追着那些越来越远的花瓣而去,声音从台阶下传了回来,“只要你愿意,怎么都可以。”
  当只剩下桔年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石榴树在风中婆娑作响,回过头,穿着宽荡荡的白色衬衣的小和尚就站在树下,眉目疏淡,一如当年.
  桔年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看我的,你还是那个样子,巫雨,我却慢慢地老了。”
  巫雨回以桔年粲然一笑,十二年来,他第一次看着她,睁着开了眼睛。
  桔年腮边已满是眼泪。
  她再一次与命运握手言和,不再去追问巫雨是否曾经爱过自己,不再追问他究竟属于谁。这棵从未结果的石榴树也将随着烈士陵园的迁徒而消失,小和尚再不会徘徊在树下,一如他渴望中的那样,他应当是自由的.
  她的小和尚,他是巫山上的雨,汇入江河山川,幻化成云,最后,成了桔年心中的一滴眼泪。
  
  番外:朱小北
  朱小北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男同学在周末红着脸登门造访,结果他的亲娘大人买菜回来正好撞上,想当然毫不留情的驱赶了那个可怜的男孩子,然后搬了张凳子坐在自家大门口,一边拍着大腿一边酣畅淋漓的教训女儿。她说:“你这死丫头啊,才多大的年纪,居然就开始动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还敢把那些臭小子往家带,你这是存心想气死老娘。我劝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思,你休想早恋,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你看你王叔叔的女儿,名牌大学本科生,对门大妞她哥哥也读了硕士,你得给老娘争口气,要不然,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  朱小北一家住在一楼,那天她妈妈悲壮的声音震撼了整个大院,过往的邻居,朋友,叔叔,伯伯对端着碗在一旁认真吃面的朱小北多少投以了同情的眼神。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次,小北的心灵其实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创伤。一方面,从小到大,她已经在她老妈的怒吼中把一颗小心脏锻炼的如金钟罩,铁布衫一般坚不可摧;另一方面,滚滚前进的历史洪流在若干年后终于验证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在这个偶然中的必然事件中,她老妈所受的的创伤远远大于她本人。
  十多年后,二十九岁零一个月的博士后朱小北千里迢迢,兴高采烈的衣锦还乡,回家探望父母,她那可怜又可叹的妈再一次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这该死的丫头啊,你已经多大年龄了,怎么能还不动成家立业的念头?我就没见过你把半个男朋友往家里带,你这是存心想气死老娘。你这一读书还有完没完?你休想那那套独身的新潮玩意来糊弄我,找个男人结婚才是正经事,你看你王叔叔的外孙都已经会打酱油了,对门大妞去年都生儿子了,你得给老年争气啊,要不然,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
  朱小北灰溜溜的摸着鼻子站在门边,那些变老了,长大了的街坊邻居,新朋旧友再一次对她投以同情的目光。朱小北终于相信,在她老妈心里,她这块叉烧横竖是做定了,左右都不是人。但是,话又说回来,妈妈鬓边的白头发和眼里的着急难受时那么真切,到底还是关心女儿啊,这可是她的亲妈!
  此情此景,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悲剧是再恰当不过的,那就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妈妈知道,当年她拿着一把芹菜打走的那个男孩,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曾经对其伸出了橄榄枝的对象,她会不会悔的当场呕血。
  等妈妈发泄完毕,朱小北“嘿嘿”地笑着给老人家拍背,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笑话。老妈最后也埋怨的累了,戳着女儿的头叹道:“你说我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这个问题也只有她才会这么问,就连朱小北那个被欺压了几十年,早已温顺如羊的老爸都知道嘟囔出那句话,“有其女必有其母。”不明白真相的群众或许以为朱小北出生于市井陋巷,有一对典型的粗鄙的小市民父母,那就错了,大错特错!朱妈妈不止一次震撼的那个大院是沈阳某银行的职工宿舍区,她那给妻子端洗脚水的爸爸正是某分行的朱行长,而总有惊人之语的妈妈则刚刚从一个自身银行会计的光荣岗位上退休。朱爸爸温文尔雅,工作一丝不苟,朱妈妈业务了得,性格爽利,古道直肠,一张快嘴,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大院,都是解决问题的一把好手,可是她唯独解决不了她即将三十岁的博士后女儿的终生大事,怎么能不以为是一大恨事呢?
  朱小北除了从她老娘身上捡到了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爽利脾气,从小受知识渊博的父亲熏陶,养成了爱看书,逢书必认真做摘抄笔记的好习惯,看个电视报上的节目简介她都能总结出若干感想,所以她身上总带着一个漂亮的小本子,上面人生哲理、生活常识、时事政治、花边新闻无所不包。这么多年来这本子也不这道更新换代了多少,在朱小北青春期的时候,嗅觉敏锐、耳聪目明的朱妈妈曾经试图把这小本本视为重点监控对象,以便了解女儿的心路历程,将她“步入歧途”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扼杀于摇篮中。可是朱小北对她的小本本从来就不遮不藏,它时常出现在餐桌上,或者床头,甚至客厅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面的内容实在太过纷繁,朱妈妈翻过好多页,发现内容尚算健康,偶尔有些朦胧的少女情怀,这对于从不爱穿裙子的女儿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可疑的东西是什么也没发现。
  如果朱妈妈看得再仔细一些,研究得再透彻一点儿,也许她会注意到,有那么一段时间,朱小北的小本本里曾高密度的出现了一些诗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叶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
  指所有的千头万绪都指向一个词汇——江南。
  那时很多人的梦里水乡,也是一个男孩子的名字。
  朱小北初识江南,其实已算是后知后觉。那是她高二,一天上学的路上,她的邻居也是同班同学的大妞屁颠颠的追上她,问:“小北,小北,你经常跟打篮球那帮人在一起,有没有见过那个新疆来的转学生,新疆啊,新疆来的!”
  “新疆来的就怎么了?看你那没出息的土样儿!”朱小北甩着书包用鄙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发小,大妞什么都好,就是花痴的脾气改不了。不过也不能彻底怪她,从小到大,她们都在身边那个小范围的圈子里生活、上学,念的是子弟学校,高中也在家附近的路段中学。同学不是这条街的,就是隔壁那条巷子来的,冷不丁冒出个新疆人,她也难怪大妞跟一些同学一样大惊小怪。
  鄙视归鄙视,那天放了学之后,朱小北照样兴致勃勃的跟着大妞去篮球馆参观那个新疆来的“转学生”。当大妞用颤抖的手指为她指明方向时,她深深的失望了。
  后来江南问过她为什么会失望。
  朱小北说,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阿凡提似的人,虽然不一定要骑着毛驴裹着头巾,但至少应该高眉深目,充满异域风情。但是没有,这个从新疆来的转学生长着跟汉人无异的脸。在当时的朱小北看来,他跟王叔叔的儿子、大妞的哥哥、篮球队的一帮猴子没有什么分别。更遗憾的是,他连名字都没有丝毫的异域风情。
  他叫江南,江南的江,江南的南。
  长得不突出,好歹也该有个“买买提”之类的名字吧。
  当日,朱小北嘘了大妞一场,败兴而去。
  高中的少男少女已经被荷尔蒙的春风催的情窦初开,不少同龄人心里都藏着掖着点儿“小秘密”。大妞也不例外,她偷偷热爱着同一栋楼王叔叔家的大儿子,但是一点儿也不专一,至少在王叔叔的大儿子外出求学的日子里,她今天盯上隔壁班的学习委员,明天又用眼睛享受着转学生江南,后天的注意力说不准会是小卖部的帅哥店员。朱小北的春心不是没有,但它不动。她这颗“雪白雪白”的心灵是要留着交给未来的有为青年的,而不是身边胡子都没长全的小屁孩。
  平心而论,朱小北长得不赖,用朱妈妈的话来说,女儿遗传了她的俊目修眉,高挺鼻梁,兼之高挑身材,虽然不喜欢太女性化的打扮,可胸是胸,臀是臀,一点儿一不含糊。但是身边能让朱小北动心的男生却是半个都没有,她上高中以后身高就已经蹿过了一米七,这个年龄段能让她仰望的男生还真不多,而朱小北俯视的眼神可以摧毁任何一个少男的芳心。少数稍微入眼的,那都是他的好哥们儿。
  第二次留意到江南是缘于班上蓝球队的一场“更衣室”纠纷。那天放学后那帮跟打篮球的男生酒后不至,朱小北在球场里等得不耐烦,正要去催,此时大妞火速前来通风报信,据说是那帮人在更衣室里打起来了,怎么劝也劝不住。朱小北心中恼火那帮精力过剩的家伙,于是在一帮同学的簇拥下,一脚踹开了更衣室那脆弱如少女芳心的破门,严格地说,里面不叫“打架”。而是几个男孩子在欺负他们中的某个,而那个“某”指的就是从新疆来的转学生江南。
  尽管朱小北也看不惯从大西北来的却如同大姑娘一般斯斯文文的男孩子,也不喜欢他因为个子高的缘故被老师强行塞进了班上的篮球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认同这一帮人合伙欺负一个。这不叫本事,而是“丢份”。
  朱小北鲜少打架,但是没人敢欺负朱小北,按她的说法,她是属于“气宗“那一流,纯以气势压敌。她破门而入之后,费话不多说一句,一个篮球朝人扎堆的地方砸了过去,顿时把里面的人都镇住了。没有人再动手,这是当然的事,因为这地方是“更衣室”,而那些男生之所以挑选了这里来解决私人恩怨问题,最大的原因是因为这里是个“隐秘的地方”,女孩子绝对不会出现,更何况带着一群围观者挟风雷之势破门而入的女孩子。他们用于打架的手这个时候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慌乱地遮掩着自己。江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以脱身,当然,他的脱身是在他仓促地套上衣服之后。这样尴尬的情景使得他率先冲出更衣室并途径朱小北地身旁的时候,那就感谢的话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不出口。
  事后,朱小北才从“八卦电台”台长大妞那里得知,这场纠纷无非是一次争风吃醋的事。队里的一个男孩子喜欢隔壁班的漂亮女生,那女生却对江南颇有好感,本开就排外且对“小白脸”看不顺眼的队友们便找了个机会蜂拥而上,群起攻之,最后朱小北“曝光”于众人之前。
  朱小北对大妞吐着苦水,“我要是早知道为的是那些破事,我才不趟那浑水,这江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尽招蜂引蝶干无聊的事,活该挨揍。”
  大妞却很久都没能从一群光溜溜地男同学的画面中回过神来。
  其实朱小北的后悔也不是没有道理,男身们的争端来得快去得也快,友谊的出现更是莫名其妙,朱小北还来不及放音过来,再到球场的时候,那群打篮球的男生已经在篮筐下跟江南混成一团。
  江南没有理会隔壁班的漂亮女生,这是大妞后来告诉朱小北的,但是江南开始对朱小北表露出好感和亲近之意,却用不着大妞多嘴,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球场上流汗的时候,他抢下了她的篮板,却会对他微笑;运动结束后,他有时会给她递一瓶水;本该是她擦黑板的日子,他会主动走上去拿起黑板擦擦得干干净净;放学的时候他会抱着书跑到她和大妞的身边,说:“小北,我就住在你家附近。”
  朱小北自诩聪明,但是对这个变化却茫茫然不知所以,在她还浑浑噩噩的时候,她已经和大妞一块没出息地吃了人家整整两大袋的葡萄干。在搭讪中,她才知道新疆人不是都长得高眉深目,那里有许许多多跟她一样的汉族人,还有一个叫做“新疆兵团”的名词。神秘的哈纳斯有成群的牛羊,连绵不断的葡萄田,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在夕阳中轻摆,荒芜的大漠和戈壁中藏着生机勃勃的绿洲。她还知道在他父母工作调动前他生长的那个南疆城市盛产雪白的棉花,距离塔克拉玛干沙漠只有一步之遥,传说中的丝绸之路就在他们足下,美丽的像瓷娃娃一样的维族少女有一双梦一般的眼睛,还有羊肉串、烤狗鱼、红烧羊排、乌苏啤酒……
  大妞在差点流下口水之后悄然消失,只剩朱小北一人常常在江南的描绘中傻傻的想想那个神奇的地方。
  别人都在传,江南喜欢朱小北,他一直在向朱小北靠拢,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朱小北却觉得是无稽之谈。她和江南在一起的时间大多数是打球,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排球……单独聊天的时候她想得更多是美丽的南疆,无边的辽阔天地,还有不可思议的阿尔泰大尾羊——吃的中草药,喝的矿泉水,穿的皮革服,睡的绿草毯,走的黄金道,住的水晶屋,尿的事太太口服液,拉的是六味地黄丸——而不是这个外表看起来文弱的男孩。
  可是大家都在那么说,越说就越起劲。江南和朱小北,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对,但又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一对。
  渐渐的,每当他们俩出现在一起,旁边就会有人挤眉弄眼暧昧的笑,当他出现在她身边时,“识趣”的同学就会自动离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朱小北头都晕了,好端端的多出些莫名的事让她心烦,所以她性眼不见为净,体育场去的少了,回家的路上就只跟大妞大声的聊,江南插不进话去,只得无奈的走开。
  朱小北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到某个周末的下午,她在家百无聊赖的看《天是红河岸》,却听到有人的外面喊她的名字,她一头雾水的去开门,江南笑着站在外面,递给她一袋东西,“我爸原来的一个同事从那边捎过来的葡萄干,我知道你喜欢吃。”
  从来还没有男生到家里来找过朱小北。小北处于正常人的礼貌刚将他请进屋里,她那刚出去买菜的老妈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风声,恰恰好赶回,唯恐女儿年少无知被他人哄骗失身,用一把芹菜将一脸狼狈的江南狠狠赶走。
  这次事件之后,朱小北才人真的去思考这个深奥的人生问题,江南真的喜欢她吗?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方面的事啊。
  她破天荒的不耻下问请教大妞,大妞页头一回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情商优势回答朱小北:“他喜欢你,这部书明摆着的事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朱小北没有想过早早的喜欢一个人,更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江南,她的兄弟朋友很多,心却还是个没人进驻的角落。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才开始偷偷打量这个人,很奇怪大西北的风沙为什么没有把他的面孔变得粗糙。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江南有着最温和的眉眼五官,明明是汉族人,头发却有一点儿自然微卷,柔软的刘海半覆辙着明朗的双眼。
  那段时间,朱爸爸买回一个傻瓜相机,朱小北爱上摄影,她拍下身边一切喜爱的或者有趣的景致。某个课外的活动的午后,江南独自站在篮球架旁的树下,怔怔的望着别处,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出神。他的侧面有着完美的弧度,朱小北的相机留下了这个瞬间。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可以有无数种可能。朱小北就是在这一刹那怦然心动,她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如果非得有个理由,也许只是因为他那一刻的侧脸。
  高二下学期的全校男篮赛,朱小北所在的那个以彪悍出名的班级所向披靡,一路杀进了总决赛,因为性别的原因,不得不降格为观众的小北跟大妞一块在旁边呐喊助阵。两支球队实力相当,比分咬得很紧,最后几秒,江南一个三分球为本班奠定了胜局,身体却由于激烈的争夺而跟对方的一名球员发生冲撞。哨声吹响后,原本就为了冠军之战而打红了眼的两边,在这个导火索燃后迅速扭打在了一起,场面极度混乱。
  “我靠,你说他这样从来不喜欢打架的人为什么偏偏老惹那么多事?”朱小北对大妞说道。她看着江南被对方三个以上的男生压倒在地,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拨开眼前的人就挤上“战场”,直奔江南,连推带骂地扯开那几个冲着他来的男生,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这是裁判和老师都出现了,朱小北护着江南,朝对方怒目而视。朱小北在学校人缘极佳,且都是一个学校的球友,对方好几个男生她都熟识,其中个别甚至还是她的好朋友,他们不会对朱小北动手。但那个时候,就连大妞都几乎以为“气宗”高手朱小北会“破功”地给对方几脚。可是朱小北没有,他所有的刚性和悍劲在江南的眼皮底下通通使不出来,竟然彻底的化为无形。事实上,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得想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初识得时候自己为什么要踢开更衣室的大门,而不能以一种更罗曼蒂克的方式翩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像琼瑶阿姨的小说一样,即使是撞在一起头碰头地捡地上的书这种老土的情节,她也可以接受。
  她查看了一会江南身上的伤,甚至连对方球队队员已经于料到的那句“输了就打架,算什么男人”的怒吼也没有说出口,她按捺着说了句:“别打了行吗?”就拽着江南走出了球场。
  她说别打了,真的就没人再继续打下去了。不是因为朱小北的一句话多么有震撼力,而是那些了解她的人都在为她的表现而大跌眼镜,哪里还顾得上打架。
  目睹这一切的大妞最后对这戏剧性的场面做出了画龙点睛而又让朱小北吐血的点评,她说:“我算明白了,朱小北啊朱小北,原来你彪悍的外表里面藏着亦可温柔的少女心。”
  大妞的话虽然有着让朱小北恨不得掐死她再自杀的肉麻,但是却一点儿也没错,朱小北那颗“温柔的少女心”让她没办法在江南面前动粗。
  那是她也更深刻地发觉,她是真的喜欢上了江南。
  那一天,炎炎的夏日似乎吹着春天的风。朱小北跟着江南离开了人群,走到僻静处,平时侃起来话多得如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她,忽然什么都说不上来,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很久之后,她看着脸上有伤的男孩,才埋怨道:“你啊,真是没用。” _
  由于这场斗殴在恶化之前别及时遏制,老师只把它定位为男孩子在球场上的小冲突,教训了几句,并没有做出严厉的处理。晚上,恰逢周末,朱小北他们举班在小饭馆里为冠军庆祝。脸上伤口已做处理的江南既是球队队员,又时得分的功臣自然被一帮同学灌了不少啤酒。他酒量明显不行,几杯下肚已经满脸通红,最后跌跌撞撞地去了洗手间,很久都没有回来。
  朱小北自然担心,便好几次打发关系好的男生去洗手间看看他有没有事。第一个男生回来说,没什么,他在里面吐的天翻地覆而已;第二个男生向朱小北汇报,是江南自己说在里面缓一缓再出来;第三个男生索性说江南已经不在洗手间,不知道去了哪儿。朱小北越听越着急,不由的大骂个男生没出息,连个人都看不住。骂到最后,那些男生勾着朱小北的肩膀说:“看你急的,别对我们横啊,有本事自己进去找去,不就是男洗手间吗?更危险的地方你也不是没闯过,有什么可怕的?”
  朱小北遗传了朱妈妈千杯不醉的功力,但是她也见识过自己沾不得酒的老爸喝醉了之后的熊样。她是真的担心江南,他今天赢了,但是却没有太多的喜悦,眉宇间仿佛有了心事。
  当真就扫开那些男生搭在她身上的胳膊,走出包厢就要亲自去找,同学们都在后面起哄,嚷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江南的心思看来没有白费,就连朱小北这百炼钢也最终成了绕指柔。
  大妞在包厢门口处偷偷截住了朱小北,喝得两眼冒星星的她还不忘八卦的本能,摇摇晃晃地问:“小北,你跟江南真的成了?”
  “成个屁!”小北说道,“人家也没说过喜欢我啊。”
  “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的担忧吗?他当然喜欢你,旁观者清,全世界人都知道了。江南那脾气你还不清楚,关键时候跟小娘们一样的扭怩,他绝对是不好意思捅破那层窗户纸!”
  “是吗?”朱小北仍然保持这可贵的怀疑精神。
  大妞拍着发育不良的胸脯,“你还不信我吗,这事我比你有经验多了。”  这话说得倒没错,据说在智力启蒙之前大妞就喜欢上了王叔叔家的大儿子。朱小北直到十七岁,心里才第一次住进了个江南。
  “那我该怎么办?”她居然又请教起了大妞。
  大妞理所当然地说:“他不捅破,那你就自己来呗,你不是也瞧上他了吗,别跟我装,这不过是谁先开口的问题,你还计较这个?”她继而一脸兴奋的怂恿着,“去吧,小北,主动跟他说,他不敢,你就向他表白。”
  酒虽不醉人,却可壮人胆。朱小北琢磨着大妞的话,似乎而没有什么破绽,既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他面皮薄,那让她来又何妨?
  朱小北真的去了男洗手间,江南果然不在里面。她是在小饭店里某个放杂物的旮旯里找到他的,他靠着墙席地坐在角落里,不知道是清醒还是糊涂,至少在她也坐在身旁之后,他还知道睁开眼睛笑着叫了声:“小北。”
  “不会喝你逞什么强啊?”朱小北闷声说。
  江南嘿嘿地笑了两声。
  “你特意出来找我?你真好,小北。”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铜墙铁壁的朱小北白皙的脸上一片通红。
  “我当然好。”在他身边时的喜悦让她决定采纳大妞的意见。既然是迟早的事,那么总要有个人先说出来。小北清了清嗓子,下一句她就会说:江南,其实我喜欢你。
  可是江南早了她一秒钟。
  他说:“今天你说我真没用,让我想起了那个我喜欢的维族女孩,她也说过这样的话。”
  朱小北当时究竟出了一身冷汗,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心中却无丝毫喜悦。江南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外在墙边半睡半醒,也许他不知道身边有个人已经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一直在不远处敬候佳音的大妞再一次出现在朱小北面前时,小北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她按在墙上,伸出自己的双手就往那死女人脖子上使劲地掐。大妞满脸憋红地从朱小北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哇哇”地叫着。
  “发神经啊,不带这么庆祝的。”
  刚才还似打了鸡血的小北顿时垂头丧气。她对大妞说:“差点就被你忽悠了,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江南。像我这样纯洁的人,还是应该一直雪白,永远雪白。”
  大妞揉着脖子不屑一顾,最后还是好奇地问:“那江南会不会特失望?”
  小北勾着大妞回去继续跟同学喝酒,边走边摊着手,特深沉的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没错,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朱小北写满了人生箴言的小本本里早就记录着这样的真理。后来她渐渐长大,见了越来越多的人,读了越来越多读书,可想起自己在江南身边的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他那麽主动地对她示好,也许只是因为他在陌生的地方本能的靠近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朱小北懵懵懂懂一脚踏了进去,却拔不出来,然而比起破灭的梦想,她更喜欢将它深埋。从此小北倒霉地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暗恋,暗恋着一个身边的人都认为明恋着她的男孩。
  当所有的人都说他喜欢你,但唯独他没有说过,那也许就不是真的。
  小北想,等到她快死了的那一天,只剩临终前的一口气时,她一定会对她的后人(如果她有后人的话)留下一句遗言:如果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男孩,请千万千万不要主动的说出来。
  或许她还会将它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江南酒醒之后,完全忘记了那天自己说过的话,朱小北跟他继续勾肩搭背地做着哥们儿,看起来跟其他的朋友没有什么分别。高考结束,小北考到了遥远的G市,而江南则重新以上大学为由回到了父母刻意带他离开的新疆。
  一个叫小北,一个叫江南。难道注定是天南地北?
  南下求学之后,小北听了妈妈的话,她念书,念书,在念书,从没有谈过恋爱,直至这“听话”成了朱小北妈妈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
  本科毕业,小北拒绝听从所有亲人朋友的劝阻,考上了新疆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越过一望无垠的荒漠和草原之后,也见到了他心中的江南。
  江南那是已经在他长大的那个南疆城市有了一份工作,他亲自去接的小北.在小北开学之前,他请了好些天的假,带着她走遍了他曾经描绘过的每一个地方。旅行结束前一天的晚上,他们去看月光下的戈壁滩。千万年不变的月亮笼罩着茫茫的旷野,静美得像一场梦,有种不真是的虚幻,并肩说话的人就如同在梦境中呓语。
  江南絮絮的说着他爱的那个女孩,说着他们的两小无猜,他们的甜蜜和无奈。他说那个女孩也爱着他,如他一般坚贞,但是即使是当下,维族和汉族依旧鲜少通婚,先别说她的族人,就连江南的父母也是坚决不肯同意,他们希望他娶个门当户对,更主要的是信仰相当的女孩度过一生。
  朱小北便问:“你们的感情是很让人羡慕,但是你爸妈的担忧也并不是没有道理。除了她,难道你就没有试过喜欢过别人,一点点也没有?”
  她原本料定他这样看重感情的人会有一个她想象中的回答,然而江南却想了很久。
  后来他说:“其实是有的,就算感情再坚贞,也免不了意料之外的心动。但是就像绿洲相对于草原,或者就像两年相对于二十年,很多人都只能选择后者。”
  不用说,他也是那“很多人”中的一员。
  也就是这个时候,朱小北才明白,对于当年她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对于她不远千里而来是为何而来,或许江南心里是明白的。
  他曾经那么不懈的寻找绿洲,但是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草原;他在那两年里有过些许的心动,然而这跟二十年相比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又算得了什么?
  她就是那个绿洲和两年里些许的心动。
  朱小北拍拍江南的肩膀,潇洒的回到了乌鲁木齐的学校,也回到了她习惯的生活轨迹,每天混迹于各种实验室之间,再和新的朋友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日子如风车一般转过。一年后,她接到了江南发给她的喜帖,他和 他的维族姑娘终于不顾一切修成正果,朱小北用去了自己大半年的补贴赶去道贺时,才发现他们的女儿已经满月。
  那一次,小北才第一次见到了江南心爱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坎曼尔。坎曼尔在维语里也代表着“月亮”,就连一向自恃身高的朱小北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脸就像月亮一样皎洁。真的一如江南所说,她长着梦一般的双眼。
  新生儿的诞生让两边的家长再也无法阻止江南和坎曼尔的相恋,他们结合在了一起,这段排除万难的感情故事有了个美好的结局。但是,他们正式结婚的欢庆篝火之夜,并没有太多道贺的客人,宴席早早散尽,除了怀抱婴儿的一对新人,就剩下孤零零的朱小北。
  来朱小北才知道他们为了在一起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江南父母那边暂且不提,坎曼尔的家人总算是不再阻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从心底接受了江南。即使江南为了坎曼尔改变了自己,也还是不行。坎曼尔跟着江南一块生活之后,她的整个家族、所有的朋友都疏远了她,他们不再邀请她参加任何的活动或聚会。但他们打起手鼓,唱着自己的民歌时,这些跟坎曼尔再也无缘,她被她在乎的人们彻底遗弃了,就像她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她渐渐发现自己身边除了已成为丈夫的江南和小小的孩子,再也没有了别人。
  脱离这样尴尬的处境,婚后第二年,江南借工作调动的契机,带着妻儿到了相邻的一个城市生活。那里的汉人更多,可坎曼尔的汉语说的并不算好,加上家里没有让她上太多的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便只能在家带孩子。江南工作越来越忙,两个人的差别被不断放大,这样恩爱的两个人也逐渐有了争执。坎曼尔如同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孤岛上,她日渐消瘦。
  当小本本也解决不了朱小北的困惑之后,她曾经把这些秘密告诉过她最聪明的朋友阮阮。阮阮说,相对于坦途和崎岖,有些人也一样会选择后者,因为他们觉得需要披荆斩棘的才是真爱。
  可真爱也会屈服于太多的坎坷。
  朱小北考上博士的第二年,长久郁郁寡欢的坎曼尔死于胃癌。朱小北去探望过她,因为放心不下江南。昔日的皎洁明月在临终前形如枯槁,但是江南抱着孩子看着她时,那眼神一如看着她最美丽的样子。
  坎曼尔临终前,拉着江南的手死死不肯放。她最喜欢叫江南“艾里莆阿卡”这个名字,“阿卡”在维语里会死女子对爱人的呢称,而“艾里莆”则是她为江南取得维族名字。那时朱小北在新疆已三年有余,对这边的风土人情多少有了些了解。如果江南是艾里莆,那坎曼尔一定把自己当做了赛乃姆。他们的爱情故事在维族的传说和民谣中代代相传,就连刀郎都会唱:
  从小和你青梅竹马相约在天山下
  我们本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
  赛乃姆你是花丛中最美的石榴花
  艾里莆我却是博格达上孤独的阿卡(哥哥)
  夜莺歌声在每个夜晚都会陪伴她
  我的琴声却飘荡在遥远的博格达
  为了爱情我被放逐在天涯
  莫非今生和你厮守变成了神话。
  ......
  小北记得,故事里的艾里莆和赛乃姆跋山涉水历尽艰辛,最终却没有收获幸福,现实中的江南河坎曼尔不也是如此?
  曼尔死后,朱小北守了江南近半个月,照顾着他和孩子的衣食起居,直到始终没有掉下眼泪的江南队她说:“你走吧,小北。”
  小北说:“你以为我愿意看你死的样子?可我不能让你真的就这么死在这里。”
  江南抱着他的女儿摇了摇头,“我不会死的。小北,别为了我耽误了自己,找个好人嫁了吧。”
  都说孩子不能没有妈妈,他真的就听从家人的安排在一年后开始不断地相亲。朱小北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即使她认真考虑过冒着被老妈打死的危险区做后妈的可行性,然而事实上,江南考虑过很多素未谋面的女人,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即使她曾经是他的绿洲和两年的心动。
  他说过:“小北,你太好了,所以我不能要。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博士,完全没有必要留在一个丧偶的普通男人身边。我害怕你有一天会发现,其实我远没有你想象中的美好。”
  她真希望有他说的那么一天,但是从来都没有机会。他总说她好,可那么好的朱小北,他为什么不要?
  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朱小北如他所愿回到了G市,老妈的高压政策让她心惊肉跳,身边的朋友纷纷嫁为人妇,别说隔壁家的大妞早已如愿以偿嫁给了王叔叔的儿子,就连郑微这样的都成了孩子的妈。小北开始努力地去找能让她嫁掉的“好人”。她有过结婚的好对象,后来又没了,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与她那心有旁骛的检察官男友摊牌后,正值江南的女儿阿古依患了场重病,半是躲避这边的烂摊子,半是放心不下江南,朱小北再一次返回新疆,这次一呆就是大半年的时间。她看着阿古依的病一点一点的痊愈,出院前不久,阿古依旧自作主张的把朱小北阿姨叫做了“妈妈”。
  说起黄色笑话都面不改色的朱小北在这一声“妈妈”面前竟然满面通红,一旁的江南若有所思,竟然也没有制止。当年朱小北回G市之前,他一场又一场的相亲,也不过是让年幼的阿古依有个妈妈。他条件不差,即使丧偶又带着个孩子,也有不少女人愿意嫁给他,可是直到小北再次返回,他身边并没有多次一个女人。
  出院回家的路上,阿古依睡着了,江南沉默了很久,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小北,你愿不愿意做阿古依饿妈妈?”
  这样的暗示朱小北等了不下十年,她以为自己会感动的流出眼泪,但是她没有,仅是怔了怔之后,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对不起,江南,我不愿意。”
  她宁愿如郑微所言,等到白发苍苍那天,她和江南在老年大学里遇见,他们或许会佝偻着背一块打乒乓球,说不定那时的江南会爱上朱小北,那她一定会老妇聊发少年狂的嫁给他,而不是现在,点点头,去做阿古已得妈妈。
  这一次告别了江南和阿古依,朱小北返回了东北,那里虽然有扯着耳朵骂她没出息的妈妈,可那也是能让她撒娇耍赖的亲娘啊。朱妈妈又急又跳的搂着点眼泪的女儿,朱爸爸慌不迭的给女儿剥了颗糖。朱小北把那颗大白兔奶糖含在嘴里,还是她喜欢的味道。转念一想,其实有些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回过神来之后,她天马行空的想起离开G市前,实验室里有她指导的一个小男生依依不舍的问:“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当时朱小北贼兮兮的占着那男孩子的便宜,她搂着他的肩膀,做出个夸张的心痛表情,“怎么,你会想我?我们是没有可能的……”
  那个才念到大四的小孩竟然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追问了一句:“为……为什么……”
  想到这里,朱小北不由得有了仰天长笑的念头。怕什么,路还长着呢,多少唇红齿白的青春少年等着她去染指。
  几天后,她重新收拾行囊整装待发,郑微给她打来了电话,听说她和江南最近发生地事情之后,郑微更是急的跳脚,“猪北,你笨死了,韩述那么好的一块肥肉你都能让他飞了,人家江南好不容易开了这个口,这不是你一直等着的吗?你到底要干什么?让你找个男人那么难吗?”
  朱小北“嘿嘿”地笑,其实这事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
  很多人都说,只要女人愿意将就,很多人都可以与之携手走过幸福的一生,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妥协,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小北也知道,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别人是别人,她们不是朱小北。

  韩述的番外
  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眼眸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稚气的韩小二再没了梦中的哭泣和多种结局设想的难熬。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歉疚、所有的不甘……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然而所有昨日的死都预示着今日的生。韩述扪心自问,我韩述何德何能?还能有今天的幸运!
  此时韩述怀里的她正淌着奔流不息的泪,好像刹那间就晕湿了韩述的胸膛。韩述没有想到,此时的她竟然还有那么多的泪,一如从前那个混乱的晚上。暖暖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一隅,懒懒晒到了印花凉被的一角,那里原本浅紫色的一朵印花忽然亮丽得像个旖旎的梦。依然薄而瘦的她仍旧抽噎个不停,微微颤动的背和双肩裸露在凉爽又温馨的清晨。韩述心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一天每一年都过得那么快那么快,来不及砸吧滋味就又一次斗转星移。”三年前,怒放如火的石榴树消失在隆隆的推土机下。三年后,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枇杷叶收藏在精美的储物盒中辗转来到这个崭新的三口之家。他们都醒了,唯独那盒叶子还在静静沉睡。它听得见女主人哽在喉中的呜咽吗?韩述伸出白皙柔长的手,轻抚那个泪人,不再犹疑不再颤抖。一切都是那么亲昵和顺理成章。原本惊诧和心疼的表情也变得安静,就像从前的她,面对天大的变故也一样安之若素。那个毛躁矜持的公子哥儿哪里去了?莫非,每个优秀的年轻男子最终都会蜕变为沉稳的林静。就这样不知又安静了多久,泪人终于止住哭泣,含笑俯在“林静”的耳边…。
  不知那些喃喃细语怎么就成了霹雳惊雷,安之若素的韩述忽然有了激烈的惊变。你见过一个已经含笑九泉很久的人忽然起死回生吗?嚎啕之后哽咽,哽咽之后嚎啕。韩述终于又是十五年前那个在阳光下灿烂微笑,推车缓步而行的毛头小二。枇杷的嫩芽在花盆中迤逦上攀,瘦而弱的茎在轻风中微颤。
  不知是什么邪魔作怪,每次的混乱都会产生暧昧的情愫。在风和日丽的清晨,韩述的心中又纷扰出光怪的迷离。他扳过桔年,柔软的唇覆上了她的。每一次每一次……都那么让人意乱神迷。反正偶们都是自由职业者,不怕再生个韩小二。韩述恬脸说着,就在短暂的预热之后长驱直入,再一次带着桔年颠簸,一边还不依不饶的自问:谁说我不及格?她真的是他的了,已经长长的头发就缠绕在他的指间。“你舒服了吗?舒服了吗?”他气喘吁吁反反复复地追问。回答他的是一声声一声声细碎的低吟。当这些快乐的呻吟声声划过耳际,他被送上快乐的顶点,真的舍不得这么快就轰然爆发。
  路人甲和路人乙手牵手幻化为一对璧人。没错,就是一对璧人。今天是十一长假的第一天,他们没有说好去接脉脉回家。新装修好的家里虽然用的都是环保型的材料,但是韩述依然担心。因为从小到大都被爱所包容,所以拥有爱的人理所当然也爱着。纵然曾经彷徨、曾经失落、曾经一败涂地,但他赢得了他没有资格得到的一切。于是,他爱身边的一切。可爱的、不可爱的,他无法不爱。不难想象,一个充满了爱的人到哪里都是无往不胜。他的律师事务所蒸蒸日上,甚至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不破不立,没有当年的放手一搏哪有今日的起死回生。韩述和桔年手牵手穿梭在人头攒动的卖场。黄金周的大促销让商场里热闹非凡,韩述一直牵着她的手,已经汗湿成雨还是舍不得松开。“我害怕,害怕弄丢了你。现在的你再也不会傻傻等在原地。”
  总得给姐姐的孩子们买到见面礼,这么多年,孩子们第一次回来。而姐姐固执地不让亲人去接,甚至不告知她回国的具体时间和航班号。
  当韩述和桔年终于出现在孙医生和韩院长家里的时候,韩院长正驮着孙子在地板上匍匐。韩述有些厌恶又有些无可奈何。他柔声对脉脉说:“脉脉别顽皮了!爷爷身体不好,别累坏了他!”说话的当口,桔年看到老人的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脉脉不情不愿地被桔年牵了过来,他也成了被宠坏的孩子。一直以为脉脉是个女孩子。在医院B超的时候,孙医生特意去看了看,确认是个女孩子。韩述很高兴,他希望孩子像桔年,从娘胎里就让人爱极了的小桔年。可是谁知道,降生的那一刻忽然被确认为是个淘小子。幸好都是医院里的熟人,否则还以为是被人掉了包。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眉宇之间流露出和韩述越来越像的影子,就是个陌生人也看得出谁是孩子的爸爸。全家人爱极了脉脉,包括那个和儿子接近陌路的韩院长。
  老成持重的韩院长最终全身而退,那些没有大白于天下的过往生生落地无声。柔肠百结的孙医生每天忘我的工作,宝贝儿子悄然成婚的消息传来,她甚至没有惊讶。虽然风韵犹存,可她已经是个到了退休年龄的女人了。医生的职业让她知道养生的重要性,可是丈夫出轨,儿子出走离职的双重打击让她瞬间衰老。每天依旧上班下班,在别人眼里依旧是个好医生、好妻子、好妈妈。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必然不问因由地爱着。和丈夫相濡以沫三十年,那种割舍不断的感情早已骨断筋连。怎能不恨、不恼、不怨?可又怎能挥刀见血,做到杀无赦。逃避不了就只有接受。对一个不再年轻的人,三年不长,过着过着就过去了。她依然照顾着韩院长的饮食起居,在意着他的喜怒哀乐,心疼他的沉默和长吁短叹。退休在家的韩院长没有选择和老朋友们爬山下棋,在妻子的帮助下争取到了照顾孙子的重任,当起了全职奶爷。家里的琴棋书画被育婴大全全面侵占,韩院长没了当年指点江山的激情,既然自己的棍棒之下没有出现孝子,索性将一腔热血投入到育孙大业。无欲则刚,没了留住青春念想,忘记了曾经呼风唤雨的过往,那样的疾风骤雨也消失在自己力挽狂澜的无形,韩院长真的累了。他平静的接受了退休,他见过明争暗斗但是没见过血雨腥风。所以他只是心中曾经有过灰暗的老人。他不期待韩述的原谅,他们父子都犯过不可原谅的错或罪,但是他们都得到了宽恕。他们何其幸运。尤其是那个混账儿子,竟然人生的第二春天出现,远远胜过在老子羽翼之下的过往。
  心情好的时候容易原谅别人。今天的韩述,心情真的很好。他没有选择和命运握手言和,是命运选择了强大的他。他是谁?打不死的唯物主义的韩小二!
  注定了这天要有很多的事情发生,包括某些人的心路历程也是一日千里。
  姐姐全家就在这无比温馨的一刻锦上添花的到来。在时间的长河里,亲情没有距离。老了的韩院长忽然多了儿女情长,他被女儿紧紧拥抱着,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奔如泉涌。全家人什么都没说,生怕成为美好瞬间的破坏者。姐姐戚戚然的脸上一双眼瞄向了韩小二和桔年,变脸似的贼兮兮笑了。怎么他两个也是泪流满面?还十指相扣!
  全家人在老外姐夫的倡议下拍了一张全家唯一的大团圆全家福,姐姐、姐夫、三个卷毛外甥、爸爸、妈妈、桔年、脉脉还有韩述,一共十个人,多么十全十美!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一切重新开始,还会不会有今天的十全十美。如果这样的十全十美要用那样的十灾九难来成全,又是否值得。西游记里有一个章节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九九数完魔灭尽,功成行满见真如”!韩述默念:“桔年,你个水晶心肝的女人,我终将不负如来不负卿!”照片上的时间定格在2012年10月1日,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

  番外 桔年——痴人梦醒不知
  既然故事的结局是开放式的,不妨yy一下下,不喜者勿进
  说是狗尾续貂,实在对不起辛大,权当是凤尾续貂
  往事如烟。
  桔年轻抚着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仿佛听到了心底的叹息: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得不选择和命运握手言和。桔年开始一片片收集那些曾经在艳阳下灼灼闪光的枇杷叶,一如曹公笔下的颦儿,专注中含着悲切:十五年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有谁能永垂不朽?
  非明离开之后,桔年的小院成了名副其实的“困”和“囚”。要不是那个厚颜无耻的韩述,不知还要困囚多久。
  只有活着才会见证奇迹的发生,我们无法不屈从于强大的命运。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又一次发生了猝不及防的变故。是她后知后觉,当桔年意识到身体的不适,就完全被宿命的悲哀牢牢抓住。
  日子如流水一般,明明已经在灿若烟霞的石榴花下和那个白衫浅笑的少年依依话别,可留在心底的那颗清泪总是让桔年的一颗心无处安放,每个细雨梦回那个看似长好的伤口都隐隐作痛。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玲珑如桔年也无法免俗。然而生活总要继续,就像明天的太阳注定还会升起,如果你看不到,那是因为有云有雨。
  脉脉降生在孙医生就职的那所医院,他是个幸运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被大把的爱所包容。韩述固执地叫他脉脉,因为从始至终这个孩子都含着他韩述的一腔爱情、热情和豪情。因为太在乎所以免不了小心翼翼,那就注定今生都要脉脉含情。好吧,大名就叫韩情,男孩女名也预示着有福和好养,不知怎么韩述这家伙也信了命。
  韩述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奉为神明的信仰,她心有不忍,渐渐也就习惯了他的追随。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总要见个面。接触得多了,他又免不了犯贱,谁让他命中就是谁的谁。如果朱小北的华山剑法属于气宗,那韩述的一定就是“贱”宗。虽然韩述见了桔年就难免做出自己都无法预知的事情,可他再没越过雷池半步。改不了往事,接不全飞花雨,可他学会了坚持。什么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命运是眷顾他的,让他有生之年,甚至还算年轻的时候有了还债的机会。可是现在的他已经忘记还债这个词,他的宝典里除了爱就是痴迷。每天能见到桔年,韩述的心才得以安放。当他得知年三十儿那天的犯浑结下了幸福的果实,一边兴奋得辗转难眠一边又惶惶然不可终日。他就像一条失去主人疼爱的狗,每日逡巡在桔年的脚边,一有机会就会哀哀蹭上前去,谁还记得当年那个骄傲的少年?桔年的心中涌上悲哀,是呀,人人都是平等的,就像我们经过坟墓,站在上帝的脚下,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曾经美丽的蝴蝶渐渐褪化成蛹,蜷缩在毛虫的脚边,谁能不感慨命运弄人。
  累了、倦了…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在稚嫩的幼年失去了唯一真心疼爱自己的爷爷,好不容易回到父母身边,却又伴着飘在空中的未知弟弟度过惴惴不安的童年,少不更事的时候心灵和肉体再一次远离父母,十八岁的花季,心中的青梅竹马天人永别,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时刻被全世界遗弃…渴望重生的瞬间又一次遭受患难之交的飞天横祸,相依为命的那朵孱弱小花离开自己后瞬间枯萎…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可昨日的死也预示着今日的重生。桔年再也拒绝不了新生命的到来。她失去得已经太多。桔年躺在医院的B超室里静静听着医生对记录的护士说着那些没有感情的数字,仿佛正在测量的是个机械零件。但是桔年知道,小家伙已经足有两个半月。竭力抑制着狂乱的心跳,她没有看见在白色帘外的一隅有孙医生口罩外的一双眼闪落。
  春寒料峭的日子静静消逝在身后,初夏的艳阳洒在韩述和桔年的身上。韩述喜不自禁深情凝望,只见桔年一双安静的俏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小小的面颊。他飞步向前,变戏法一样撑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将那个依然瘦弱的肩头全部收拢在内。桔年微红着脸似要躲闪,最终却安静的接受了。韩述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竟哽在心头,一双眼渐渐朦胧。当大红的印章落下,一颗心从此有了归属,尘埃落定。桔年却痴在那里,就这样一辈子了。想起《十八春》里的曼贞,并非那样凄惨,心渐渐安定。
  离开了父母的庇护,韩述日日忙碌。身影愈发清逸,心情却好得出奇。工作的事,韩述从不和桔年提起。他倒不时联络起要好的旧同事,让桔年有机会和那些“温柔娴淑”的家属们混在一起。那个家属是识货的,淡淡的安静桔年深受她的喜爱。曾经消失了的朱小北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一个孤独的女单身汉成了桔年走动最勤的女友。这天桔年和朱小北提起不知是谁给她快递了大量的书籍,没有注明发件人地址,还打印了一封信劝说桔年收下。小北打开书箱,啧啧出声:“靠!还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邪门的是竟然还有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不知哪个心理学大师要收桔年为衣钵传人?桔年乐天知命的态度使这些书得以幸存,小北也不时拿走几本阅读,几个月后连说自己成了半拉子心理专家,捶胸顿足恨不早读一百年,何以空闺三十载!
  孕妇不能久站,桔年已经不再胜任布艺店的工作。韩述这家伙的心智渐长,竟也深谙曲线救国。小北和旧同事家属的轮番规劝起了作用,我们的桔年现在已经是个心无旁骛的宅女。她原本是个书虫,那些来路不明的书早早被她一网打尽。韩述贱兮兮打趣,咱家脉脉绝对书香门第。一边不时在桔年的书屋里混杂一些母婴书籍。时间就在指缝中流走,桔年一觉醒来,脉脉均匀细弱的呼吸就在耳畔。他的手那么小那么小,桔年从没见过刚刚出生的婴孩,但是母性的本能让她一眼就爱上了脉脉。桔年甚至都没试过去设想今生今世还会拥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幼小生命,曾经对爱陌生的她终于毫无因由的爱上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她倾尽全力也在所不惜。因为爱着,一切变得简单。韩小二飘到了云端,再多的工作再大的压力也能奈他何?
  桔年是水晶心肝,谁说不是呢?看了两年有余的书,身阔口细的瓶子再也容纳不下,倾诉倾诉,惊起一滩鸥鹭。桔年妙笔生花,有如神助,一时间竟成为小有名气的低调美女作家。她偶尔提及赠书的无名氏,心里生出一丝怅惘。其实那个赠书人韩述不用猜也知道的,只是韩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韩述不知道,在那个人的心中:相对于耀眼的玫瑰,桔年更似柔软的蔷薇,枝条柔软盘结,花朵清丽淡雅,花头不大但花期绵长。咋一眼不会摄人心魄,再一眼却让人欲罢不能。而那个人多年以来在韩述的辗转反侧之后一样孤枕难眠,忘不掉的就只能永远记得,谁说桔年颠倒的命运中少得了这个翻云覆雨手,他们再也回不去1997年那个狂热的仲夏之夜。
  这一天,脉脉又被奶奶接走了。桔年赶时间在电脑前码字儿,行云流水沉湎其中,不知不觉过了了大半夜。忽然就有些累,慵懒着洗漱罢上床,很快陷入沉沉的黑甜乡。不知什么时候,灿若烟霞的石榴花就在眼前,迷雾中一个清瘦少年看不清面庞,桔年只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可是无论怎么追赶怎么努力,一切都是徒劳。忽然那少年脚下一空,桔年的一颗心都跳出了胸口。她颤抖着眼眸透过捂在脸上的指缝,那么熟悉的一张脸——韩述!桔年张大嘴却喊不出这个名字,心里滴血一样,怎一个疼字了得。不是小和尚,不是小和尚!心却一样的痛。泪在两腮滑落。桔年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畅快地流泪了,那么多年,她就一直隐忍着,仿佛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疼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爱和恨都尘封在寒潭深处,无声无息,只是冰冷。这一瞬,却翻江倒海般涌出。桔年一直抖一直抖,眼泪一直流一直流,直至被自己的抽泣声惊醒。
  睁开双眼,朦胧的影像逐渐清晰,依然白皙俊朗的一张脸上有桔年熟悉的惊慌失措在转瞬之间回复了平静。在一起接近三年了,他还是有些小心翼翼,桔年的心蓦地又是一软。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轻抚着桔年满是泪水的双颊,眼中充满了怜惜。
  痴人梦醒不知。
  桔年昨天忽然一时兴起抓过韩述的手仔细探寻,这厮右手掌纹生命线深长,金星丘布满落网,竟然和自己的如此相似!是呀,他也同样经历了措手不及的分离、死亡和漫长的独活。十八年前,不!也许更久,他就中了桔年的化骨绵掌。他不知道,化骨绵掌,内家功夫,外柔内刚,连绵不断,中掌时有若飞羽棉絮扑身,浑然未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体内看不见的地方,寸寸俱断…此时的桔年泪水未干,含笑的眼定定看着他,俯首耳边,绵绵细语。是的,有这一句话,中了多深的毒,有着多重的内伤,韩述都是值得的。他知道那些泪水是为他而流,心中五味杂陈,自己长如一生的心事终于没有成空。已经成长如山的他,堂堂的七尺男儿恸哭得像个在茫茫人海中和父母失散的孩童。
  他们才是镜子的两面:一个冷一个热;一个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关注他,一个躲在角落里生怕别人发现她;一个从小到大都被爱所包围,自己却只惦记着一个人,一个几乎从来没有得到爱,却几乎一生都受到一个人的关注;他期待她“许我向你看”,曾经的她却期待另一个他“许我向你看”;他们先天命运完全不同,后天的机缘却牢不可分。他们是两棵橡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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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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