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崇复出,弃武从文】长篇新书《红学外史》选章连载1
文学城各位网友,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鄙人“房崇”?
从2009年到2013年,我在文学城活跃了四年左右,写过博客网文约三百篇,在论坛和博客两边获得点击近千万次,在两个论坛当过版主,还曾经在文学城20周年征文活动中获得唯一的大奖。那时我写文章的内容,以房屋装修为主,曾被誉为北美DIY装修达人。过奖谬赞,愧不敢当。
但是从2013年以后,我就逐渐淡出隐退了。这是因为在那年大病了一场,后来年齿更增,也就刀枪入库,退休赋闲了。我原来是个文人,写文章是老本行。体力虽然衰退了,但自觉脑力尚健,不减当年,就把写作又捡了起来。2018年和2020年,在中国国内出了两本书。从2019年底开始,我又写作了一部长篇纪实文学《红学外史》。这书稿篇幅很长,分量很重,对我很重要,有此一书,此生不虚矣。
这本书的出版,在国内遇到困难。所以我于今年初决定,在北美自费出版。好在加拿大的国际书号(ISBN)可以免费获取,而美国的self publashing行业是很成熟、很方便的。我的《红学外史》已经于本月(2023年3月)成功出版,是上下两册,长达近70万字,附图片200余幅,共厚800余页。现已可在美国的Barnes & Noble连锁书店购买,其他途径可能还要稍待时日。
为此,本人愿回归文学城,选择拙著中的部分篇章连载。今天发表的第一篇,是我的自我介绍写作过程的文章,写于2021年3月。
我的疫情一年与红学百年
——《红学外史》定稿感言
利用一年的新冠疫情期间,我写成了一本书,现定名《红学外史》。
最开始产生灵感时,新冠还没有降临。2019年11月,我回国与大学同学聚会,畅游广西南宁和北海。于是产生了想法,要把我和老同学梁左在八十年代写的与红学有关的旧文加以整理,出一本集子,以纪念他以及我们的合作。因此读了几本近年的红学书,读到了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各人的自传,当年我与他们都有过交往,勾起往日回忆。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何不在此基础上写一本关于红学的纪实文学,我应该有这个条件。
开笔的时间是12月中旬,谁也想不到疫情已经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我能利用的资料,有自己陆续带出来的二三十本书,其余大量利用了网络搜寻。当时想写到一定程度,去多伦多大学的东亚图书馆查中文书,不够就最后再回国查,补充资料。刚刚开了个头,国内疫情的消息就传来了。到2020年3月,本地疫情也日趋紧张,只能在家中自我封闭,去图书馆查纸质书变为不可能。
我要写的是百年红学史,不正面写红学,却写红学界的人物和他们所经历的时代,故称“外史”。在百年不遇的疫情里,写红学百年,仿佛更增添了悲情的元素,悲壮的背景。从一开头的蔡元培、胡适,中经俞平伯、周汝昌,到大结局的李希凡、冯其庸,他们都不曾经历过如此规模的大疫情(周、李、冯虽身历了2003年的“非典”,但其严重程度、扩散范围和持续时间完全不能相比)。因为我写的不是学术论文,而是非虚构文学,要求细节生动,性格鲜明,把人物写活。这样,我就仿佛是把这些人物又请回人间,与我共度疫情期间。我体会着他们的悲欢,他们破解着我的寂寞。
既身在海外,又适逢疫情,二者的重叠加重了我查阅资料的困难。我又在网上买了十几本电子书,托朋友带来两本纸质书。主要靠着网络,居然写成了。感谢如今的通讯技术,把百年红学史上的人物送到我的身边和眼前。
以下的细节,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展开,栩栩如生:1927年5月下旬,学者胡适从海外归来,在上海的沧州饭店里,展阅胡星垣求售甲戌本的信,却不感兴趣,抛在一边。1949年1月北平围城期间,学生周汝昌在东四七条借寓的东屋,迎进身穿礼服呢水獭领大衣的老人陶洙,陶先生谈起忽隐忽现的曹雪芹小像,随手画出草图。1954年9月,尚寂寂无名的李希凡和蓝翎,兴奋地连夜为《人民日报》改写批俞文章,在鼓楼旁中学的小屋中突遇停电,摸黑买来一包蜡烛,同时点亮两根,奋战通宵。1963年8月在故宫文华殿,陈毅副总理不顾暑热,脱下西装再敞开衬衫纽扣,举起放大镜观察一枚“脂砚”。1969年12月,在河南息县东岳镇外的旷野上,天已昏黑,冷雨霖霖,泥泞似胶,70岁的俞平伯歪歪扭扭,踽踽独行。1970年9月,编辑周汝昌坐在空荡荡的人文社三楼尘封的房间内,展开烟盒纸,写下一首他替曹雪芹代作的“佚诗”。1974年秋天,中年冯其庸从香山半腰的写作组驻地宏光寺迤逦走下山来,到山脚的正白旗村39号看传闻中的“曹雪芹故居”。2005年岁末,作家刘心武在他家附近一个茶寮里接受中央电视台的访谈,突然大怒,推案离席,说“我不录了!”......
如此情景,难以尽数。这些细节,体现着红学人物的性格,也折射出时代大背景的底色。在我隔离隐居的斗室内,仿佛“谈笑有鸿儒”。
我在写作中,还曾遇到不同素材来源的史实或观点冲突,孰真孰假,我听信谁的?这就必须深入研究,作出合理的判断,无意中获得了自己的学术创见。试举三例。
其一,《石头记》庚辰本在1949年被燕京大学图书馆购藏,经手人魏广洲在回忆文章中清楚地记录,是经郑振铎介绍,十多天后于5月5日完成。但是据郑振铎日记,他参加新中国代表团去捷克布拉格出席世界和平大会,3月29日至5月25日不在北京,不可能参预其事。有人据此否定魏广洲的全部回忆,指为说谎。而我的判断是,魏广洲说法可信,但他在30多年后回忆时错后了一个月,魏在六国饭店见郑振铎应在3月23日左右,售书完成是在4月5日,问题便迎刃而解。
其二,1954年春天,李希凡、蓝翎是因何起意,在何时决定要合写文章批判俞平伯?在1992年的一次访谈中,李希凡提到是春假第二天,与蓝翎在中山公园阅报栏前,看到《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版上一篇俞平伯的文章而引起。事实上,那年3月1日有俞平伯一篇文章,在3月15日发表了王佩璋文章。3月1日李、蓝还不可能看到俞平伯发表在《新建设》三期上的《红楼梦简论》,而蓝翎也证实是在3月中旬。《红学:1954》一书的作者孙玉明认为,李、蓝两人是受王佩璋的启发而决定作文,并且在1999年当面向李希凡核实,李连说:“对对对”。我认为孙的推测合理,虽然不必过分强调。李希凡在2012年写作自传时,不再提起这个细节;到2016年又明文否定他们曾受到王佩璋任何影响。我认为,李希凡在65岁时的回忆基本上可信,在72岁时修正确认。对他在年近九旬时的矢口否认,就不必认真看待了。可能因年老失忆,也可能是某种思维惯性使他的记忆发生了倾斜,掩盖了真相。
第三个例子是聂绀弩赠周汝昌诗:“客不催租亦败吟,出门始解早春深。兼旬走笔足红意,半晌坐花心绿阴。山鸟可呼杯底语,我书恨待卷中寻。不知榆叶梅谁似,漫拟迎探薛史林。”对于此诗的含义,周家、拥周派与反周派有完全南辕北辙的解释,甚至连作诗的时间也发生了20年的差距。为周汝昌作传的弟子梁归智估计此诗写于1957年以前;讨周勇士沈治钧则认为作于1977至1979年。而我根据过硬的材料,断定此诗写于1963年春天,只有这时,聂绀弩才既有闲暇和雅兴,也有体力和事由去登香山,对花饮酒读书,而或早或晚都不可能。我并进一步考出,所谓“客不催租亦败吟”的具体含义,与1963年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此诗于1979年公开发表,意思却是对周汝昌伪造“佚诗”的讽喻批评了。我的书中,分别在两篇里对此有所评述。
既然我有了自己的见解,与红学“大师”和“泰斗”们相处,便进入了有我之境,不必仰观拜伏了。在我的心目中,我与前辈红学家们是平等的,为他们写照,为他们记录悲欢和功业,尽量不臧不否,偶尔略抒己见。
我用了半年时间,在6月10日写完了初稿。之后一边联系出版,一边又反复修改打磨,书长53万余字,为期超过一年。回想1921年,俞平伯和顾颉刚以通信“剧谈《红楼》为消夏神方”,并随后产生了《红楼梦辨》;那么99年后的我以写书记红为避疫良药,也很值得庆幸。我闭门写作,遍访百年来的红学家。任凭疫情在门外逞凶,猖獗致命,在我心目中却为红学家们起死回生,我与他们共历悲欢,同发歌哭。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我的学问获得提高,精神经受洗礼。我有红学家们的陪伴,我有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成就感,所以在隔离避疫中毫不感觉寂寞孤独。叹什么因疫情不能旅游?我的写作不仅空间没有阻隔,时间也能穿越,恰恰是在这一年多里,我完成了一次人生之逆旅,我享受这一次卧游的红学百年之旅。
就在前几天,2月24日,是胡适逝世59周年纪念日。他号称享年72岁,这是按中国人传统上的虚岁,胡适实际上只活了70岁零两个月零7天(1891.12.17-1962.2.24)。当完成这个简单的算术题时,我悚然一惊,因为这恰好是我现在的准确年龄,不禁亦悲亦喜。悲的是人生迟暮,至这个岁数才写出一本令自己满意的书。喜的是我的身体还可以,头脑尚健全,迎来了自己写作的第二春,比胡先生幸运。我的第一春是30多岁时在《人民日报》,后因出国谋生,蹉跎了30年,近年退休后才重操文人旧业。这本书,既是我安度大疫的纪念品,也是送给自己的70岁礼物。
马上要迎来又一个纪念日,那就是1921年3月27日,胡适写完了《红楼梦考证》的初稿,寄上海亚东出版社发排,作为新版《红楼梦》的序言。由此开创了新红学,到现在是整整一百年。我的书在这时写出,今年内出版,可算是生逢其时,很有纪念意义。一年多以前我刚开始写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点,现在终于赶上了百年纪念,这是我的又一个幸运。
(注:此书当时已与香港某出版社签约,计划在2021年年内出版。但由于不可抗拒的客观原因,终未能出版,遗憾解约。所以当时我写在此处的感谢出版社的一段文字,只得删除。)
直到现在,我身边疫情的威胁也没有解除,还在闭关自我隔离中。疫情毕竟只是一年间事,现在曙光已现,最多不超过两年。而红学百年,则更长远,更宏观,更有历史人物值得纪念,更有历史的经验教训值得总结。《红学外史》这本书,在疫情一年中写成,愿为红学百年立此存照。疫情即将过去,历史仍必前行。
2021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