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百草园
我的百草园
木愉
我的少年时代都是在当初的实验小学校园里度过的。那里犹如一个童话世界,居于城东,坐落在一个凸起的山丘上。东面也是全城的制高点,所以校园是小城的屋脊,就像喜马拉雅是世界的屋脊一样。
学校的行政楼就在山丘的最顶端,跟它平行,往虹山那个方向,是教学大楼。行政楼和教学大楼的外表都是乳黄色,看去祥和而宁静。
校园里有很多古树,其中有两棵最富盛名。一棵是皂角树,粗得要三四人才能合抱。如果要去追溯岁月,这棵树怕该是唐宋时期的了。皂角树长得弯曲有致,把时间的沧桑传达得淋漓透彻。夏日里,周围方圆一百米的地带在其荫庇下,一派清凉。树冠深处有一处老鸦窝,经常会见到乌鸦出没。偶尔几声沙哑的鸦噪,平添了几分旷远。从主校门进来,是一栋呈丁字形的平房,颜色也是乳黄色,我是在那里发蒙的。鲁班爬山时被一种锯齿型的草割伤手指、从而发明锯子的传说就是在那间教室里知道的。丁字形平房的门在竖钩跟一横的结合部,门前有几级石阶,石阶旁边是另一棵名树。那棵树是桂花树。到了八月,桂花开了,细密的黄色小花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那香很有穿透力,形成的气场比那棵皂角树的荫庇要大了好几十倍。城里的老人们常常成群结队,走来这里,坐在桂花树下,扇着蒲扇,从容地打发光阴。
校园的东西各有两个桃园。早些年,到了桃子成熟的时候,除了老师可以分到一篮子,高年级的学生也可以分到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之所以享受成果,当然是有代价的,他们要值班守护桃林。一次,有个叫长毛的少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来偷桃,被发现了,逃得仓皇,都逃出了校园,却不幸掉到外面农民的菜地间一个露天粪坑里,被活活淹死。几个桃子就断送了一条年幼的生命,大家都叹了好久的气。繁衍就如一条条细密的蛛网伸延分化,长毛的死就断了人类的一条繁衍之线。
在行政楼跟教学楼之间是一片整齐的松林。一种很小的鸟、我们叫青豆崽的、就最爱在这些松树间盘桓。青豆崽不爱鸣叫,只静悄悄地在密匝匝的树枝间跳来跳去,一边游乐,一边觅食。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也许就要行将终结,有一个弹弓正在冷冷地对准它们。我忏悔,我当年就是那些弹弓手中最血腥的一个。
行政楼前面是两个冬青树围成的花园,中间是石板铺就的路,不进花园,只从那里走过去,就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花园里有各色各样的花,长得最繁茂的是鲜艳的洋花。那种洋花肯定有名的,但人们似乎都不明究里,就笼统地以洋谓之。艳丽的蝴蝶常常在花园里翩飞。我曾经闯入花园,脱下外衣,捕捉过几只花蝴蝶,并把她们夹在书页里,让她们不朽。花园里还有夜来香,花蕾黄而长,到了黄昏时分,就在我们的注视下神奇地绽放。
在行政楼旁边,还有一两片竹林。竹林看来有些年头了,粗的有若碗口,可以抱紧了,双腿夹紧,往上爬得很高。春天的时候,竹林里会冒出很多笋,前端尖尖的,浑身裹着一层浅褐色的新衣,就像小了一号的将要发射的火箭。
校园里还有很多梧桐,到了深秋,巴掌大的落叶都飘落下来,铺满了下面的土地。冬天来了,结冰下凌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一半为了乐,一半为了取暖,我们把枯萎的梧桐叶团拢,生了火,把冻得通红的手伸到火苗上方。那个时候,校园里四处都飘荡着一缕缕青烟,孩子们的说说笑笑在四下里穿越开来,冰冷的冬日就多了好多的暖意。
除了那些挺拔的大树和惹人爱惜的果树,比如桃树、梨树、苹果树和山楂树,校园的各个角落里还有很多灌木。其中一种叫狗地芽。到了春夏两季,狗地芽长得繁茂起来,我们就像采茶一样,把尖嫩的芽采回家里。大人打了两个鸡蛋,跟狗地芽做成蛋花汤,放在餐桌上,晚餐就会生色不少,大人就会频频投来嘉许的目光。
没有树没有灌木的地方,是宽阔的田野。有的地方,开了荒,或者种玉米,或者种小麦。很多个夏夜,我们就匍匐在麦地或者玉米地里,玩打仗的游戏。收获的季节来临的时候,老师们跟公社农民一样,结了队,去收割。我们跟在后面,把那些看去滋润的玉米秸砍了,用牙熟练地把表皮叼了剥去,一口一口把芯咬断,咀嚼着,其滋味跟甘蔗并不相上下。
草地到处都是,人们放任自流,灰灰菜、蛤蟆兜(即车前草)、喝妈(一种长满了小刺的叶状植物,手摸了,会烧痒疼痛,那时就止不住叫“妈也”,故叫喝妈)。每家养的鸡每天都在那些草地间自由啄食。我家养了十数只,大都是芦花鸡。
有时,会听到鸡惊惶地鸣叫,四下里扑腾。原来,一只盘旋了很久的老鹰,看准了目标,从空中凶狠地扑下,双爪叼了一只鸡崽,迅速地飞窜到附近的虹山。
袭击鸡群的,除了空中的飞鹰,还有地下的蟊贼。飞鹰的目标是没有长成的鸡,贼人要的是长成的鸡。他们背了马桶包,来到校园里,乘了无人的时候,就会飞快下手。贼们以几粒玉米为诱饵, 把毫无城府的鸡诓近,出手一抓,鸡还来不及发出救命的呼喊,就被装入了黑洞洞的马桶包里。发现鸡被偷的时候,往往都不在现场。晚上去吆喝鸡回家,才发现那只最肥壮的鸡丢了。
校园的东面和西面各有一个操场,没有铺设,都是野草。西操场就像一个小草原,离我们住的地方近。我们很多时候就在那里玩乐。很多星夜,我们就躺在地上,看着天,各自说些不着边际的梦想。有人想当作家,有人想从军,还居然有人想入非非,要当航天员。
这个美丽的地方很早以前其实是个坟坡。有的坟就赫然立在那里,碑上的楷书或者隶书都写得遒劲,透着旧时代文化的刻板和严谨。有的地方黄土坍塌,棺材就露了出来。在我的眼里,黑森森的棺材是很可怖的。有的顽童却不怕,非要刨根问底,不知怎么把盖板橇开了,就会看到里面的白骨。那些白骨在我的眼里,跟鬼是一样的,是鬼的物质存在,是鬼存在的一个证明。
后来校园里的土木工程渐渐多了起来,发掘出来的棺材到处都是。我才发现,我的乐园原来是个鬼世界,我每晚枕着进入梦乡的原来就是那些棺材、白骨和四处飘散的阴气。
人死后,入土为安。那么,如果活人入侵了他们的冥界,把他们惊扰了,他们也许会愤懑的。
校园太过辽阔,开始引来无数觊觎。西操场的西北角,一栋二层楼先建起来,由花灯剧团和电影公司共享。我们倒也高兴,可以去看《收租院》的编排,可以在小房间里看画面如同连环画般大小的被禁电影。不久,地区医院门诊部也在操场的东南角建了起来。而东操场的东南角也划给了地区教育局。教育局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基建款,拿来建办公大楼和员工宿舍。
那些日子,我们教工子弟得到了打小工赚钱的机会,干的活是挖土方,采取计件制。教育局的宿舍要人挖地基,我们就包了下来。 我们在那里挖出了好多的棺材,也许其中有很多可以算文物吧。
宿舍是平房,全砖,宽敞亮堂,教育局的员工按照家庭人口多少分房,不按官阶分。我家就搬迁到那里,得了四间房。家家都如翻身农奴一样喜气洋洋。
人们就在那里住了下来,开始岁月静好,后来倒霉事就接踵而至。一家的二儿子因为跟家长赌气,在家里上吊了。一家的男人和另一家的女人英年早逝。一家的女主人摔了一跤,大腿骨就竟然折了……
那个校园早已经历了沧桑巨变。东西两处桃园早就消逝了。桃园里先是挖了战壕,准备打仗;后来干脆调来推土机和施工队,修了防空洞,准备打核大战。校园几经蚕食,周围的空旷地带早被拔地而起的建筑遮掩,中心地带也已经拥塞不堪,那棵皂角树不在了,那棵桂花树倒是还幸存,在八月里,依旧飘逸出异香。那片密匝匝的竹林也香消玉陨。那片伟岸的松林则犹如遭受了战火的重创。
不过,那处美丽的校园依然长存在我的记忆里,她过往的每一处风韵都在我的脑海里鲜活。她死了,她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