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的孩子令人忧
比利时布鲁塞尔的“撒尿小儿”闻名全球,尽管他有各国赠送的近千套衣服,但是人们还是喜爱他裸身愉悦挺肚撒尿的原形。憨笑明媚,天真烂漫,无邪中隐着顽皮,看着他,人们会淡化英雄事迹,第一感觉就是一个招人怜的邻家小男孩。
如果由中国人设计这个题材,会是什么样子?八成是昂首挺胸,目光警惕,紧绷戒备。也许,这符合传说,可还是孩子吗?
中美洲早于玛雅文化的奥尔梅克文化遗物里,有种玉石雕像,整体像是襁褓中的孩子,面部表情生动,作叫嚣哭闹立眉愤怒状。然而说是孩子,也只是几分近似,在婴儿肥的脸上透出成人的邪气。因此不知道究竟是娃娃脸的成年人,还是眉眼老相的孩子,或者是雕塑家古拙的手法没有把握住年龄分寸。小小子的浑劲与更年期大叔的暴躁混合,其中蕴含着什么文化心理?塑造何种文化人格?
华人和世界各地各族的人们一样,都把孩子看作未来的希望,不同的是更加期盼孩子早熟,具有超乎年龄的思想、智力、行为,不仅显示出巨大潜力,而且已经可以做到连大人也自愧不如的事情来。
华人社会一个常见的现象:年轻父母甚至年老的祖父母挂着一脸掩饰不住的显摆欲,督促孩子在宾朋面前背唐诗、秀才艺。换得几句夸奖,面容益发舒展。笑脸背后的潜台词是:三岁看到老。孩子现在就这般了得,长大后将是何等造化!他们看到的是未来,是希望,是建功立业、是超越众人的精彩人生。
每当看到这种场景,我总是很不合时宜、特煞风景地想起王安石的散文《伤仲永》。方仲永是王安石舅舅家所在地一个农民的儿子,当一般孩子还兴高采烈玩着撒尿和泥过家家时,他却哭着喊着要家中几辈子都没摸过的文具,父亲从邻居家借来后,他立马就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并作诗一首。文思敏捷和曹子建有一拼,周遭老秀才们看后,都交口称赞,于是神童的名声不胫而走。慕名者纷至沓来求诗,仲永出口成章,一些人觉得奇葩,不惜花钱订购。父亲见钱眼开,不让仲永上学,拉着儿子到处赶场为人作诗。仲永十二三岁时,王安石见到他,已经觉得名不副实,成人后,智力才干与普通人毫无二致,土豆扔到土坷垃里分不出来。王安石感叹,早慧的孩子后天没有教育充电,终究逃不过平庸的命运,白白糟蹋了上天的慷慨馈赠。
仲永由神归凡,原因很多,除了王安石说的,还有父亲的愚昧和秀才们的误导。仲永的处女作,王安石没有原文照登,只是概括了内容,表达了孝敬父母,和睦宗族的意思。在我看来,不过是跟当下幼儿园的小朋友背诵《三字经》《弟子规》一样,一点诗情都没有,比骆宾王七岁写的《鹅》充满童趣差远了。顶多与同龄人比,显得老成,早几年接触理解了一些世俗规则。眼界狭窄僵化的秀才们突出道德的审美观,让短视的父亲以为文曲星下凡,家里出了个能拉金吐银的宝马驹,结果误了孩子。
追捧神童的人们也撇不清捧杀的干系。古人对说不清想不通的问题常怀有敬畏之心。天命是其中之一,围绕它制造的神话,数不胜数。最常见的是放大与普通人不同的细节,比如生而有异,出生前母亲有奇特遭遇、天象、梦境预示着不凡,出生时,周灵王嘴上汗毛重点,一副小老爷们儿样子,也被惊为天人,“生而有髭”,该着做天子。古人对自家幼儿喜爱,吹嘘两句,不难理解。老子从哲学角度赞美婴儿,也容易懂。但是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敢小觑,甚至有点“畏”,就引人深思了。部分原因大概是,年轻人可走的路还长,变数很多,谁也猜不准面前的鼻涕萌娃会有何等发展前景,保不齐就是十二岁的甘罗、八岁的康熙,或者八十的姜太公。那些掏钱买诗的人,内心一定在赌,把宝押在仲永不可限量的前程上,算作投资吧。一旦大红大紫,一方面说明自己的眼光独到,另一方面收藏的文字笔墨也会行情噌噌猛涨。
青少年,尤其是早熟的,猛不丁说出几句超乎年龄的老道话,确实能让人一惊,觉得好笑,顺嘴夸为“天才”。东汉魏晋人最爱推崇早慧的神童,如果回想一下,其实大多是对大人的模仿而已,并无特别神奇之处。更别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例子太多了。
翻翻魏晋时神童们的简历,似乎早慧的孩子容易出现几种发展倾向:
一、夸夸其谈,华而不实
孔融是被树立的早慧典型,懂谦让,七岁让梨;善言语,儿时就能在吹捧别人的同时也抬高自己;自觉扛起圣人之后的责任,或者说以圣人之后傲世。他为朋友辩护,与曹操顶牛,都是这个底气撑着。然而真让他主持地方管理,便一塌糊涂,别说弦歌淳风,连起码的安邦保民都办不到,一丁点先祖的理想也实现不了。孔融,习惯了打小被人夸,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虽然他的事迹被编入了蒙学儿歌,但对国人的实际影响力远不及对本宗族的切身教训,自他以后,孔门再没出过个性张扬的名人,而国人也没出多少谦逊有礼的好苗子。
二、自恃聪明,缺乏后劲以及努力上进的强刺激和动力
晋惠帝的长子愍怀太子小时候聪明异常,祖父武帝曾夸他像高祖司马懿。五岁时,一天夜晚,宫中失火,武帝登高查看,愍怀太子却把祖父拉到暗处。武帝有点奇怪,没想到小孙子的话让他更加称奇:夜晚突发事故,应该加强戒备,不能让人君暴露在明处。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些,确实熟得太透了,成人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冷静聪敏。武帝很自然地把他定位于光大司马氏的福星。没承想,长大后,这孩子却不好学,整天和身边溜须拍马的玩耍嬉戏。有人进谏,他就让人在赐坐的垫子上藏针刺股惩罚取乐。后来被贾后害死。可惜了了,终于没有逃脱皇家一代不如一代的魔咒。
三、孤独抑郁,凸现另类
嵇康很小便是孤儿,整日与书为伴,自学成才。他很少跟人来往,性格孤僻。王戎曾说,认识嵇康二十多年,从未见他表露过喜怒之色。这只是表面,实际上其内心颇有点狂躁。在不多的朋友中,一言不合,立刻翻脸。他给山涛的绝交信固然体现了可贵的原则,可也暴露了精神偏执的症候。对朋友不该如此决绝,何况他最了解山涛的为人。而没有早点交流,老是藏着掖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释放心中的神曲,嵇康一定有一丝悔恨飘过即将停转的大脑。
四、幼时与成年判若两人
王戎“幼而颖悟,神彩秀彻”。面对路旁果实累累的李树,独立冷静思考,不随小朋友一起疯抢的故事,广为流传。父亲去世,旧部属送来数百万丧葬费,王戎一概谢绝,由此获得美名。后来官至刺史、将军、尚书等高职,完全像换了个人,不但顺遂没落的世道,“苟媚取容”,而且拼命搂钱,日夜算计,老觉得太少。最过分的是,出卖家产的李子,怕人用作种子,竟在核上钻眼。连他自己回顾当年与嵇康、阮籍交游时的精神状态也兴起“邈若山河”之叹。我觉得他说得太客气了,岂止是远隔高山大河,简直是天壤之别!
五、适应力差,体质脆弱
曹冲自小就是人精,五岁时已达到成人的智力水平。称象的故事足以证明他确是历史上罕见的天才。可惜,208年,因病去世,年仅13。如果他长寿,历史上恐怕不是“三曹”,而是“四曹”并峙,甚至就没两位哥哥什么事了。他的早夭,不单令曹操伤心吐血,还让中国失去了一个有可能作出巨大贡献的数学家。
我不是影射早慧的孩子全没好下场,上述几个都是特例,不足以构成普遍规律。然而说他们提供了几种可能性,让人们提高警惕,理由不算太勉强吧。
早慧的孩子不会多,否则就不早了。所以,对他们要加倍珍惜,既要鼓励,也要敲打,更要适时因人妥善引导。如果一味吹捧,让孩子陷入谀词颂声的泥潭中,很可能把孩子的慧根给淹抽抽了。
“七龄即思壮,开口咏凤凰。”年少志高,令人钦佩。但一开口全是老谋深算的心机,则让人害怕。孩子就应该像个孩子,像个小大人有啥好?若再像个小老头,就更让人担忧了。我的后代们能否早慧都不打紧,只要具有普通人的智力,肯于积极努力,健康快乐热情,我在云端里就足以美得翻跟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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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大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