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铮: 老家那块菜地
老家那块菜地
每次回家,我都要去看看家里那块菜地。那地从垸西走过几段弯弯绕绕的田埂就到了。那原是大集体时分给我家的一块两三仗长、五到八尺宽的自留地。那地东边下沿有条小沟流过,西边坡上是公家的地。
小时那块菜地一年四季都没空过,父亲在地里种辣椒茄子、豇豆娥眉豆、黄瓜南瓜葫芦丝瓜、土豆、苋菜、韭菜,都一畦畦分开或夹种着;即使是冬天,地里也有一畦畦青青绿绿的萝卜白菜大蒜之类。父亲每天得空就在这地里像只蚂蚁般忙活,下午收工后总要忙到天黑才回屋;热天正午常饭熟了还不回;父亲耳聋,站在村口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我只得到地里去叫他。常见他戴顶破草帽,穿件母亲织的白衬褂,敞着胸,由于背弓,皱巴的胸凹下去;裤腰上系根布带,那裤腰上下一片全汗湿了;他时时扯起肩上搭的长汗巾抹脸上和胸上的汗。他脸黑红黑红的,见了我老说:就回去,说着再赶紧往地里浇几粪筒水,那浇起的水漂成亮亮的一道弧。
那时什么都是公家的,只有人屙的屎尿是自家的。每家都在屋里放两只粪桶接屎尿。父亲看到我对着门前的树撒尿就要嘱咐我尿到房里的粪桶里;我不爱往粪桶里撒尿,尿下去会冲起刺鼻骚臭,有时还溅到身上,我只在起夜时才尿到粪桶里。家里的粪桶满了,父亲便挑了往地里送;粪桶一荡,臭气更大,我们见了就躲得远远的。父亲弓腰驼背,一步一挣,走出屋,走过那狭窄的田埂去把那蓬臭的屎尿点到地里。
父亲菜种得好,他种莴苣远近闻名。垸里人都找他要种要秧,他给了人,可还是没人种出他那么大的莴苣。莴苣长大,父亲就常间些去卖。他常一早去拔了莴苣,挑到四五里外的街上卖;他的莴苣一到街上就被人抢光了;他卖完还赶回来出早工。有天一早他到地里去拔莴苣,发现莴苣连大带小被人偷得一棵不剩!父亲回来,脸发乌。家里没菜吃不说,一个季度的零用钱都没了,父亲还指望卖了它还些账。母亲哭了,天阴了,屋里像死了人。垸里人都来安慰父亲,父亲阴着脸,只说:怎么连个种都不给我留!那时稀有偷盗,马上有人来侦查,但未见蛛丝马迹。我也跑地里去看了,地里只剩些黄烂叶子;我恨死了那贪心的小偷,怏怏去学校。中午放学回来,看到屋里堆一堆莴苣!原来是山那边徐家垸俩光棍兄弟偷的。徐家垸的田就在我家地边;弟兄俩插秧时看到那莴苣就动了心,半夜摸来把莴苣全拔了,来回几趟才把莴苣搬完。他家邻居正好半夜牵猪出来解手,看到他们弟兄鬼鬼祟祟往屋里搬东西,第二天一早就上告了。他们大队民兵赶来在他家睡柜里被窝里猪圈里搜出了莴苣,捆走了俩兄弟;审问明白,马上派人把莴苣送来了。俩兄弟是地主,少不了挨打挨斗。垸里人都来道贺,父亲还只说:怎么种都不跟我留一棵!大家都说那俩兄弟傻,偷去不敢卖,吃又吃不完,把一地莴苣一气拔光,多可惜,有的莴苣还要长。
地里收获最多的是南瓜。南瓜都种在地边上,瓜藤上沿地边高坡爬,爬到几仗外;下沿搭上树枝的水沟爬,把水沟盖得严严实实;瓜藤占地比这菜地还大。季节一到,青秀的草间,密密的瓜叶下,到处都是瓜;总有瓜躲得深,直到黄了才现身。南瓜年年丰收,娘给我们炒了吃,蒸了吃,闷到饭里吃,还是吃不完,父亲就常挑满满两箩筐到街上去卖。
我们一家六口一半吃的都生自那块细窄的菜地,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来自那块小小的菜地。那时一人一月只有二十来斤谷,我们平常只有稀饭喝,但桌上常摆着大钵大碗的新鲜瓜菜,我常吃撑得肚子痛。那时好动,放下碗转背又饿了,常饿得肚皮搭了背脊骨,但满地满畈的花生红苕甘蔗芝麻莲藕都是公家的,碰碰就是偷窃,抓住就是大祸,唯有这块地里,什么我都可放心大胆摘了吃。黄瓜一放藤我就时时跑去看,等着黄瓜开花;黄瓜一出来我就先摘了,在衣角上抹掉小刺就咬;地里高粱杆上挂着豇豆藤,豇豆还带着花,我摘下就嚼。我小时爱爬树,能打架,那气力多半都来自这地里的瓜菜。家里有几只鸡,没喂的,不肯生蛋;家里的油盐钱也得靠父亲卖这地里长的瓜菜。
父亲走后,二哥接着种那菜地,那时地已多了,二哥也就随便种种。后来二哥出外打工,二嫂在家,她不怎么种菜,多骑摩托到小镇上买菜;那地由母亲种着。我回去时总看到里头还稀疏种些菠菜、萝卜、白菜之类,再也没有老远就看得到的高粱和满沟满坡蓬蓬勃勃的瓜藤。母亲有空就拎点灰、捡点粪送到地里,天干就用粪筒浇水。她种的菜自己吃不完,常摘了送人。母亲前年偏瘫,我回去十天,一直陪她在医院,没顾得上去看那菜地。今年五月我回去看她时又到那地里去看了。地里只一角还稀稀长些韭菜,大哥看管着,那地已近荒了。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