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紧张的？
1.
驱车八个小时，半夜杀至山子家。一路上满心都是期盼，一进门却有点失望，竟然没有预料中的山珍海味相迎，完全不是山子的风格嘛。饭食当然还是有的，牛肉面的汤料已经喷香了。可是，下酒小菜呢？女主人呢？
“她出门儿还没回来呢。”
“干嘛去啦？”
“上医院了。”
“啊？医院？怎么了？！”
“做个小手术。”
“做什么手术？”一边问着，一边四下张望这个感觉不太一样的房子，发现客厅站着play pan和婴儿推车。
扭头与小J耳语：“你看，怎么有小baby的东西？”
小J很配合地以八卦口吻轻声地应答：“开Day Care？”
“不可能。他们哪儿会带小孩儿啊。”
母女二人正咬着耳朵，山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们是吃意大利面还是中国面？”
“中国面。你老婆怎么了？去医院做什么手术？”
“去生个孩子。”
“Whaaaaaat？”
“生个孩子。”
“骗人！”
“真的，不骗你们。你看我胳膊上，医院给拴的，我当爸爸啦！”山子伸出手腕给我们看证据，脸上的笑很不清晰，让人捉摸不清。
还是不相信。就算房子里边添了几样婴儿用品，也甭想骗我们。生孩子？孩子哪儿来的呀？这么多个月，一点儿动静没听说，要孩子那么好生，我们家现在就不会只有三个，而是三十个。
“快别逗了，胳膊上这东西一看就是假的，骗谁呀？当吾们没生过孩子咋的？去年七月份还来玩找你们儿呢，内时候你们可什么都没说。”
“内时候还没怀上呢”，山子无辜地看着我，仿佛倒是我无缘无故在冤枉他。
“不对不对，时间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早生了几个礼拜而已。快洗手吃面条儿呗。来，喝着。”
“那为什么我们来之前不知会我们一声儿？”
“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该不来了。”
“你们不怕我们来了添乱啊。这么多个月也不说一声，瞒着我们，一直瞒到不能瞒了才说。”
“咳，这事儿谁都不知道，我们怕出岔子，跟谁都没说，你们是第一个知道的，连她爸妈都不知道。你们来了才好呢，有经验，正好帮我们一把。”
说着，山子冷不丁就给了大侠一个有力的拥抱，带着应当有的兴奋大叫一声：“哥们儿当爸爸啦！”
这下儿看来，是真的生了。
2.
去医院的路上，孩子们兴奋地谈论着就要见到的baby，我听到小N以非常肯定的口吻对另外两个说：a baby is twice the size of a bee。我晕啊，这种常识水平。
进病房，山子媳妇也不寒暄，直接给我派活儿：“来得正好，帮忙喂个奶吧，我手正没劲儿呢。”这下可乐坏我了——人家刚出生的婴儿，都宝贝得什么似的，不许随便乱摸乱碰。这位当妈的可倒好，整个儿一随便动随便弄，是谁都肯定比我动得对弄得好。
我紧张地给很久没有耍弄过的小东西喂奶，山子媳妇悠闲地边看边聊天，关心她另一个儿子，狗狗粪兜。我说咳，甭提了，昨晚又哭又叫，折腾到凌晨三四点钟，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哦，那你帮我安慰安慰他，说我也特想他，很快就回去带他玩儿。“
“太晚了，我已经跟他说了实话，让他甭再缠着你，因为你已经有了亲生儿子，他失宠啦。我觉得粪兜倍儿聪明，完全能听懂，并且立刻开始向我献殷勤，显然希望我能够领养他。“
“早就知道你是个挑拨离间的主儿！”山子媳妇一边儿跟我聊天，一边儿应对一下医生护士的询问。回想起自己早年在医院时候的紧张劲儿，真是有点汗颜。按说我比她有准备也有经验，又是上课又是练习的，可从来未曾放松，检查、喂奶、咨询、手续。。。每件事都亲历亲为，把自己累个半死不说，还让身边的人跟着无所适从——舍不得我一人把心操碎，可又怕他们一插手就遭我嫌弃。现在作为待命的“旁观者”，我才体会到了至爱亲朋当年的心情，也就知道了自己仗着生了个孩子就气指颐使的幼稚。
3.
本来是来玩耍休闲的，被山子家这个惊喜搞得，华丽转身，从游客变月嫂了。煲汤、打扫、煮饭、喂狗、喂乌龟、喂野猫。。。
母子终于被迎回家中，我们也终于可以24小时近距离接触刚刚出生的粉嫩的、柔软的、奶香的、不盈一握的小小小小小婴儿，实在太太太太太幸福了。跟在山子媳妇屁股后头，不断提出帮忙换尿片喂奶奶，不需要换的时候也偷着换一下下，贪婪地过把亲近baby的瘾。连小J都说：“哇，小baby也太软了吧，多好玩儿啊，不像我的脸，hard and old。”
这是白天的情形，到了晚上，“蜜月期”就过去了。
山子媳妇喝了俺秘制的汤水，收到立竿见影之效果，奶水饱胀，却吸不出来。这通着急，半夜唤我过去帮忙用管道疏通。通了半个钟头，她不耐烦了，干脆给孩子灌配方奶，砸实了小肚子好让大家都睡个把钟头混沌觉。
生养过孩子的人都是知道的啦。这孩子，在医院又有医生又有护士，偏偏老实着呢，成天价睡大觉，都是别人麻烦它，查这查那的，它却很少去麻烦别人。顶多大不了，它饿了它拉了，当妈的想睏觉，还可以丢给护士，偷个安生觉睡。回自家就不同喽，即刻转了性格，黑白颠倒不说，还窝里横，突地就能吃了能哭了能拉了嗓门也变大了脾气也见长了，还没地儿寄存了，生生砸在老妈老爸的手里头。
山子家的儿子也不例外。
本来以为带回家一枚天使，结果，结果，山子媳妇多次探寻地问过俺，你有没有发觉，我儿子的眼神儿，贼溜溜滴木有善茬儿。。。
偏偏他家房子还不隔音，这一夜。。。
俺过去插手数次，每次回自己的房，看到房中安睡的肥胖硕大的自家少年儿童三大座，还有四仰八叉酣睡的粪兜兜，俺的幸福感都会油然而生，对自己说，无名童鞋，请你别再抱怨孩子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玩儿大了事也多了非常伤神啦，伤神总比伤身好啊，连续睡仨小时都是奢侈，那不堪回首的经历，你怎么竟然一冲动就忘记了呢？瞅咱一屋子的大胖子们不哭不闹睡得踹都踹不醒，多好！
正自言自语，阿小J同学翻身的时候嘟囔了一句梦话：That baby is a loud one。
4.
睡得好，精神就好。小T睡足一夜，扒开眼睛便乐颠颠跑去隔壁看婴儿，扯着嗓子大叫着：“让我来看看，baby长大了没有。”
小J毕竟懂事些，白小T一眼：“shhhhhhhhh，小点声，昨天夜里哭来着，干爹干妈都没睡好觉。Baby哪儿会那么容易养大啊，还且着呢。”
大人可是没有那份精神头对话，呆坐在那里听着小孩对话，目光呆滞，仿若梦游。
如此折腾了两夜之后，山子两公婆对母乳喂养已是意兴阑珊，让我莫再煲那下奶汤：“咳，甭那么紧张，该怎么着怎么着，顺其自然就得了。”
我认识所有当妈的，在如何喂养一事上边，都是会纠结一段时间，才肯顺其自然，或者坚决不肯顺其自然。这两人是例外，凡事懒得紧张，两个晚上的努力已算得超乎寻常了。
他们什么事儿都不讲究，都懒得紧张，跟我对比鲜明。
看见他们给孩子喂完的奶瓶，就那么随便涮涮，有时候连涮都不涮，有洁癖的我终于没能沉住气。半夜爬起来，洗净了，咕嘟咕嘟滚水里消了一大通毒，第二天又跑出去买了便捷微波炉蒸汽消毒装备，怕的就是他们嫌麻烦不消毒。苦口婆心教给他们怎么用，山子媳妇耐着性子等我讲完，才不解地问：“一定得要消毒么？”
我愣了一愣，结结巴巴地回答：“哦，嗯，呃，这个，反正我认识的人里头，没见过不消毒的。你要是不想消毒，可以试试，回头把结果告诉我。”我这话是真的。记得两次坐月子，都是老爸老妈在身边伺候着，各有分工。老爸专人负责每日消毒，皆因他是眼科医生出身，消毒水平绝对达标。就这样儿，我还经常冷眼监督，生怕任何操作环节出现疏漏。
不消毒，这是完全超出我想象范围的天方夜谭啊。
“山子他姐养儿子，从来都没消过毒，连洗都懒得洗。对了，尿片不是贵么，儿子尿了，她舍不得扔，放在暖气片上烤干了再用。
这话一说，俺完全无语了。他们这个宝贝侄子叫轮子，俺记得。俺们结婚酒宴上丫也来了，还是个吃奶的小娃娃，手里抱着奶瓶子，还给我这新娘子敬酒。我打趣道，乳臭未干也来敬酒？抱着他的山子媳妇不依不饶地回我一句：“看看清楚啊，咱这奶瓶里装的可是如假包换的啤酒。”我定睛一看——跟今日一样，完全无语。
长大了的轮子我也是见过的，高大俊朗，现年一十六岁， 1米92，帅气逼人，功课也不错，就是懒点儿，算得上是个缺点。
可是，谁又没有缺点呢？就连勤快，在我这种人身上，都是个大缺点。
5.
光顾说孩子了，还没表父母那一枝。
他们生孩子，我们是最早知道的。他们的父母都不知道，这事前边已经稍稍提过。据说生前俩礼拜，两下见过面，楞没看出来，山子的丈母娘还问自己闺女呢，怎么瘦了？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下一步怎么办呢？
山子媳妇已经设计好啦——请父母过来吃饭，骗他们说是我们家生的小四儿，我们养不起了，拿来卖，要价10万。据我们猜想，她爸妈多半会讨价还价的。当然了，也有可能直接否决这桩买卖，价都不还，因为觉得我们家的孩子忒丑，白给都不想要，呵呵。
看到这里，可能有童鞋会说，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啊，都什么关系啊，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我也承认，这是一户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家，个个是极品，活宝。但世界上人与人的关系有很多种，家庭相处之道也绝非统一途径。我们认可什么，可能只是因为它比较眼熟，比较普遍。内句名言是怎么说的来的？You laugh at me because I'm different. I laugh at you because you're all the same.
话说山子这位老丈人，知名艺术家来的，可惜英年罹患癌症，医生宣布离死不远。十来年过去了，他可还活得好好的。他的老婆，即山子的丈母娘，不把他当癌病患者看待。饿了，懒得煮饭，用水龙头里出来的温吞水给泡碗方便面，能充饥就万事大吉。他的独生女儿，即山子的媳妇，很少带他去医院看病，让他自己开车去化疗。对此，两个女人曾经这么跟我说过她们的想法：人的生命力本身很旺盛，可是你越娇惯它，它越脆弱。病已经得了，要与其战斗，不是单靠把坚强写在脸上，要不把它当回事，要藐视它，用不着哭哭啼啼或者忧心忡忡，病人和家人都放轻松。
凡事别太较劲，差不多就得了。
这次见面，还聊起学区来的。他们说，差不多就行，用不着多好的学区。我们说那是你们家孩子还小，等大了就在乎了。
事后一想，我们这话可能过于武断。也许他们还真就不会在意什么学区，一直都坚信孩子怎么养大都好。后天环境是挺重要，江小鱼和花无缺，基因接近，生长环境不同，出落得就那么不一样。可是究竟孰优孰劣，谁能定论？
虽然知道如此，自己放下，少操心，却无论如何做不到。所以我总是佩服着山子这两口子，他们不富不贵，可是他们凡事心安，不强求，不自扰，得了什么，失了什么，都很安然，有种与生俱来的大智慧。这一对特立独行的公母，用他们特立独行的方法迎来了这个儿子。相信他们也会用他们特立独行的方法，养育它。小小的婴儿都是差不多的，一哭就发抖，涨红了脸，吃完就拉，屎由绿变黄，由稀变干，有胎毛出黄疸。。。可是他们生长的环境不同，会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境遇。抱着跟所有婴儿同样宝贵的这个新生命，我想象不出他将来的形象和际遇，但是我相信这个小东西的成长之路上，将会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幸福元素和突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