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朋友-中国首例电邮案幕后故事(十四)
秋初,收获的季节。无数片葱绿了一个春天和夏天的树叶不知不觉间变成浓艳的金黄和火红,层层叠叠,斑斑斓斓,把蓝天下的大地点缀得无比瑰丽。
在底特律机场国际到达大厅,人流中走出了推着行李车的燕蔷。一副精致的眼镜后面那对大眼睛,如一场暴风骤雨过后,格外清爽。
来接机的仍是那辆黑色奥迪,不同的是我和小克(Chris)互换了位置,开车的变成我,坐在副驾驶上的是他。小克马上要回德国服兵役,临走之前教会我开车又接到燕蔷让他很有成就感。而一路上燕蔷在后面一反常态地叽叽喳喳,对我佩服得要不是有安全带拽着早都五体投地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燕蔷比别的学生到的晚,所以她来不及看西洋景,就一头扎到到紧张的日程中。系里很多人早知道她的名字,都主动上前嘘寒问暖;周围的朋友们也都急着见见她,开开眼,所以她一下子就比较出名。
安阿伯的天,是明朗的天,安阿伯的人民,好喜欢,… …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 …
北美的晴空清澈高远,可以任人纵情地心驰神往,即使灿烂的白日也丝毫不会影响生出一个个梦想…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果按一般小说的写法,到就此该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了。但是现实却不像文人喜欢编造、读者喜欢看到的样子,所以我想很有必要再添几句堵。因为灵魂可以肆意飞扬,但脚丫还要站在大地上的,故此燕蔷梦寐以求的留学生涯并不总是那么美妙,甚至一度非常艰难。
主要原因当然是课业的繁重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使得燕蔷喘不过气来,天天点灯熬油的生活更令弱不禁风的她苦不堪言。
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正在宿舍啃书,接到了来自UM医院急诊室的电话,说有个薛燕蔷小姐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摔到他们那里去了。幸好紧急处置后并无大恙,可以接回家了,但要注意观察。
放下听筒半天我都反应不过来,直到在医院见到燕蔷青一块紫一块不好意思地冲我笑,才相信她真是天才。那辆女车并不高,即使活腻了故意往下跳,要跳出急诊的水平也绝非易事,她的确善于创造人间奇迹。
原来她可能因为过于疲惫,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骑着自行车自行倒下,说时迟那时快又让身后的大书包砸中脑袋,摔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有人见状赶紧拨打911,一辆辆警车、消防车、急救车呼啸而至,最后被几个彪形大汉捆成粽子,运往医院。
伴着救护车疾驰的“唉~~哟~~ 唉~~哟~~”声,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又可笑,又可怕。可笑是因为他们小题大做,可怕是因为医疗肯定费海了去了。这么一想,就不由自主地挣扎挣扎,好证明自己没事。有人马上按住她,貌似轻柔,但她立马就动不了了。看着那只比她大腿还粗的手腕,她彻底老实了,对伸到眼前的三根手指头按要求乖乖地数出 one、two、 three。
但她心中暗喜:幸好陈歌还没来,不然让他一看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倒霉老婆,又出事了。
燕蔷这一跤价值五千美元,多亏有学生保险,自己不用负担。但她觉得有愧,因为那钱归根毕竟有人出了,本来是可以省下派更好用场的嘛。为了不惹麻烦,她再也没动过那辆自行车。
还有几次她感到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不想读了,让别人都帮她想想还能干点什么。开始我还觉得挺可笑,直到实在听不下去了:“看来张曼都是为你好,不想让你有今天,才替你发了那封电子邮件。你哭着喊着不领情,还把人家告了。你现在敢不老实,要造反了?”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我也感同身受,即这份洋罪不是这么好遭的。时常幻想,要是能在家洗衣做饭、扫地刷碗、睡觉哄娃… … 哪怕能均匀喘口气,也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呀。不过路既然自己选择了,只能负责任地走下去,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好事呢。也许容易了,就不算好事了吧,谁能说得清呢。真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好在还有一丝凤凰浴火的希望。
几年后,我在芝加哥朝九晚五,燕蔷到了纽约做学问。有一天通电话,她告诉了我一件独特的经历。那是前段拿到学位不久,她坐上一架飞往哥伦比亚大学的飞机去参加学术会议。腾云驾雾间她突然意识到,材料上打印的自己的称谓已不再是博士生,而是博士了。虽然字少了,意思却多了。
“平时光顾干活,什么都来不及想,刚发现就我这样的,也给当成个博士了。博士是博学之士,我懂这点儿算嘛。哈哈,管不了这么多了,it’s really over,I can’t believe it - 这回轮到我发言,该摆出什么个不一样的姿势呢? ” 在万米高空第一次吧嗒出点滋味,燕蔷说体会出了范进的心情。
我很奇怪她有这种感觉,赶紧请她坚信她那样的还是不错的,她懂的东西也并不少。像我和晓卉,今天比昨天烤的面包香一些,蒸的馒头胖一些,都沾沾自喜,她就更值得骄傲了。虽然朋友之间觉得肉麻,嘴上不好意思说,我对燕蔷也是充满敬意和感激的。她的坚韧、她的不懈,从来都是我的楷模;她的温良、她的真诚,一直都在给我支撑。
比如当年我住在Ann Arbor,可学校在三十分钟车程开外,来回跑很麻烦。燕蔷来了之后,我便用她的账号去UM图书馆看书,上机房用电脑,就像她在北大时我去混吃混喝,跟着沾光。每次都是燕蔷上一所名牌大学,我则以她为据点游兵散勇般四处活动,做着自己喜欢、或为将来能做自己喜欢而暂时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很幸运,除了难得的几丝酸溜溜,似乎从来感觉不到对人的嫉妒:比我漂亮的,比我聪明的,比我富有的,比我成功的,比我运气的,比我幸福的… … 总之欣赏还欣赏不过来,又是不花钱白看,为什么反要把自己弄得不痛快?可能在某些人眼里这是十足傻瓜的标志,而且我确实因此吃过苦头,但在我看来仍是一个来自上天的祝福。
关于张曼,同年也来了美国,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就读。和很多有同样想法的人一样,我曾忿忿地跟燕蔷说应该让张曼现在的导师也多了解了解她,让她下半辈子更曲折一点,这就叫咎由自取。
燕蔷却笑笑,平静地说这还不容易,一个e-mail就解决了。但张曼谋划得天衣无缝的伎俩被戳穿,贻笑天下,够她忙着痛苦一阵了。不论骂她无情,还是无耻,她好歹没给我下毒,也没拿枪崩我,我比清华那个女生朱令和爱荷华那个博士山林华运气,至少小命保住了。当然她要能弄到铊,搞到枪,也很可能干得出来。不过毕竟没有发生嘛。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就别一棒子打死了。但愿她这跤跌完能爬起来,以后有个好开端。
我很敬佩燕蔷的云淡风轻,善良温婉。设身处地想象,我自己可能很难做得到。被所谓朋友的暗箭所伤,比被所谓敌人的明枪,要痛彻肺腑得多。她遭受了极大的精神折磨,还能保持如此心态,真乃强者风范。但她笑得更厉害了:“歇了吧你,别给我带高帽了。我不跟她纠缠,是不想浪费我睡觉的时间。”
陈歌是转过年的冬季学期来美国陪读的,没等倒过时差,第二天就钻进一家中餐馆,当然不是去吃饭的。他勤奋好学,聪明能干,很快就备受丰腴美艳的台湾老板娘的宠爱。后者整天“小陈啊,小陈啊”喊个不停,而一转脸对别人就杏眼圆睁了。
课余我也偶去搭把手,尤其是生意繁忙的节假日。老板娘依旧时时不忘对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可就对陈歌一个不字都不说。一天身为越南华侨的老板也看不下去了,从厨房探出头向我招手:“你听你听,那个肥婆又小陈小陈的,真他妈不像话。哎,小吕小吕呀,晚饭你想吃什么?四季豆?你喜欢大火的我给你多煸一会啦… …”
陈歌后来到我所在的大学攻读计算机的硕士学位,一心扑在专业学习和GA(Graduate Assist)工作上,三年后顺利找到一家公司,又三年申请到了绿卡。期间燕蔷一直在大学里做学问,和陈歌过着的清手利脚的快活日子。
直到四年前,他们的儿子小石头的到来打破了二人世界的宁静,也了断了他们满世界周游的潇洒。如今他们都转去新泽西一家教育咨询机构工作,和聪明、可爱又淘气的小石头苦中有乐地生活在一所漂亮的大房子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