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虎的故事 (十) 大虎二虎(上)
一晃年底了。
我是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所以美国中部的冬天对我习以为常,除了不太暖和,也谈不上寒冷。在一片金黄中送走感恩节,圣诞节又喜气洋洋登场。
这时候,到处大红大绿,流金溢彩,单调银白的世界变得色彩斑斓。我偶去教堂,听管风琴,听唱诗班,谈不上信与不信,那份宁静悠远足令我流连忘返。不知当年杜老先生听到的到底是什么,“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是唯一我可以想象出的感觉。
美国学生都回家过节了,其它国家的留学生也大都不见了,平时热闹的校园和生活区安静下来。我们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中一商量,决定不坐以待毙,要南下一番,以自己的方式欢度节日。七人租了一辆八人小客车,定下了圣路易斯-亚特兰大-奥兰多-迈阿密-key west和新奥尔良的旅游路线图。
但是黄莺不同,她要回国。她说从18岁离开广州,一路漂过香港、瑞士、美国,已经6年没见到父母。
尽管住在一个屋檐下,我和她很少交谈,总有忙不完的事追在屁股后面。她喜欢抱着电话,不知跟谁没完没了,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哭哭啼啼,情绪总像过山车。回去见见家人充充亲情电,应该是个好主意。
但是她告诉我没有钱了,没有到买不起机票的地步。她没按老爸的安排在欧洲读完本科回香港,美国的额外花费已令其两手空空。当时尚无大陆到美国的汇款渠道,她回去的目的也是向家里要钱。
这一天是周末,黄莺打扮得光彩照人,准备出门,说去会老乡王建阳,后者答应借给她 $3,000。那人我知道,限于见面打个招呼,追求过黄莺,被拒绝了,理由是大陆男不懂惜香怜玉。
黄莺的专业属于美酒加咖啡,主要研究如何让人吃得香甜,住得舒适,玩得痛快。让那些以读书为生,出国前很少坐过四轮子,只擦过雪花膏的国哥哥为她开车门,买香水,当绅士,确实有难度。
我本能地有点担心,问她一张机票千八百刀,要三千作甚。再说王建阳哪来的钱,凭什么借给她,有点过分大度之嫌吧。黄莺不以为然,耸耸肩,喊声拜拜,就跑出去了。
没过多久,黄莺回来了,进门就放声大哭,说你为什么那么聪明,我怎么就那么蠢。原来王建阳有个条件,借钱可以,但必须做他的女朋友,不然他没法跟家里交待。
钱是他的,他想怎么花怎么花。但不知为什么,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庞瞬间在我脑海中扭曲起来,让人厌恶。“你干嘛不答应他,钱到手了再拒绝?”我忍不住冒出一股坏水。“你真这么想的?”黄莺停止了哭泣,好像有了希望。“我假这么想的。”我赶紧调整情绪,骗人的勾当是不可以的。
接下来黄莺又开始拨打电话,继续借钱,可最后放下话筒却哭得更厉害,显然借钱无果。她平时总跟一群东南亚的富家子弟混在一起,以港人自居,我很意外居然没人帮她。
我自从决定不适合读大书搞学问,不华丽地转了一下身为当快乐的小职员做准备,经济上也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本无力援助她。但我有一张从没用过的信用卡,一年内零利息。黄莺崩溃的泪水使我无法袖手旁观下去,决定借卡给她买票以解燃眉之急。
她激动万分,一边许诺从家里拿回钱立刻还我,一边咒骂看清了谁谁的嘴脸。随即她电购了去香港的往返机票,刷卡约$900。其实转机回广州便宜些,但她坚持那是香港回归中国第一年,她要从美国直飞,让当年给过她气受的港佬看看今非昔比。
黄莺欢天喜地地走了,我也马上要走,安排三虎的生活让我费了一番心思。那是有三虎后首次远行,总怕对不起它,在寄养和家养之间,我怎么都踏实不下来。最后求助三虎的姥爷,他建议了后者,说找人每天过来看看就行。
冯志强没有外出计划,这个人当然就是他。他做医生落下洁癖的病根,看哪都细菌密布,后来他室友告诉我,他不仅给三虎洗碗刷杯清砂盆,还帮它梳毛漱口剪指甲,伺候得相当周到。有大舅真是好,这不立刻就显出来了 - 后话。
出去玩的前两天,我在大中华有最后一次工要做。因为节日将近,生意忙得令人恐怖。好像全城人都饿了很多天,商量好了一起涌进来,人龙绕来弯去,站着的紧盯着坐着的盘子,完全不像体面的美国人惯常的做法。老板一边扭着短肥的腰身满场翻飞,一边咒骂鬼佬抽风大呼小叫。只苦了那些听得懂粤语的员工。
忙完已经半夜,我穿过火树银花的大街,一蹦一跳奔向对面的停车场。就在马上跑到二楼时,左脚突然一滑崴向外侧,钻心的剧痛使我立刻跌坐在台阶上,一块剔透的薄冰赫然眼前。有对夜归的情侣发现了我,叫来保安扶我回车。好在自动车用不到伤脚,就快旅行了,我不愿把问题想得太严重。
回到公寓,从空旷的停车场,平日三步两步就能上完的楼梯,我用右脚挪得格外漫长。每向前一步,些许微微的震动都能让左脚疼痛不已。我不得不用下定决心,怕牺牲也没办法来勉励自己。不知过了多久,在清冷的孤星和冷清的残月的照耀下我终于跳进了屋子。
其实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说得那么惨,只因觉得倒霉。熬到第二天,左脚已经变成美国店里卖的那种圆形大紫茄子,医院是躲不过去了。脚面骨裂,韧带拉伤,夹板,绷带,拐杖,很快我就被武装起来了。
可是我们的旅行怎么办。其一车租在苏滨名下可他和另外几人不熟悉;其二如果他们都潇洒走了剩我一只瘸脚一只小猫,节日的悲剧色彩岂不浓烈。
但我不想拖累大家,大家也不想抛弃我,一时僵住了。苏滨发话了:“一起走吧,有沟有坎的地方我们背你。”晓峰赶紧接茬:“对对对,尤其我和老马肉厚弹性好,保你跟趴席梦思似的。”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咨询了一下医生,他很奇怪地反问:“你不是走着去吧?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于是尽管耽搁了几个小时,我们还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福特小客的里程只有一百多,是辆不折不扣的新车,比我们每人鬼知道已经几手了的旧车都好得无以复加。男的轮班狂奔大呼过瘾,女的唧唧喳喳觉得新车气味真好。只有田青江,一边呼吁驾车要注意安全,一边解释化工原料闻多了不好,让本来挺雄伟浪漫的事,被他说得大打折扣。
圣诞节的环球影城和迪斯尼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对我们七个人来说,都到了美国几年来第一次没有作业due,没有老板盯,能像正常人一样放松 。更意外的是因行动不便,我处处受到特殊照顾。一次次撇开排得长长的队伍,我坐着轮椅带领一哨人马,沿残疾人通道所向披靡,体验着前所未有的新奇经历和快乐心情。
老马有了感悟:哈哈,要没大虫这脚丫子,咱们连一半都看不上,光在外面排队吧。回去发个帖,跟大家推荐一个好办法,谁要出去玩,先找一个最招人恨的,一棍子打瘸,扔车里带着,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了。
在迈阿密,海滨那条最出名的大街上,满花花世界的靓男俊女,餐厅酒吧,拉丁音乐,令人恍如隔世。原来人可以这样活,圣诞可以这样度。一直抢着开车的老马和晓峰硬把方向盘塞给苏滨,摇下车窗只顾狂盯满街丰胸肥臀;老田含蓄着不声不响间一切也尽收眼底;大度的小苏只能尽情发挥德国人亲授的高超驾技。
让人目不暇接的还有路边光怪陆离的豪华汽车,美轮美奂,让人不禁不停地倒吸凉气。比较起来,我们那辆引以为豪的崭新福特,就像烧火丫头遇见了千金小姐,里里外外都不自信起来。单一眼望去,怎么看人家那车都是自动喷的漆,我们这车都是手工刷的油,天上人间。
尽管有点不合时宜,但小姐们都自顾快活,没谁注意小丫头,丫头怯怯生生片刻便悠悠然了。大饱眼福后我们开心地继续游荡,在阳光沙滩海浪椰树林间度过了一段美丽的时光。
到了新奥尔良,起风了,墨西哥湾波涛汹涌。我挥着拐杖离开同伴,就想一个人坐坐。那不停拍击岸边的海浪,裹挟着巨大的轰鸣,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我一时看呆了,竟有了一个伟大诗人就要横空出世的冲动。
但是那境界没维持多一会,就被破坏了。晓峰贼头贼脑不停地出境,不知要演哪一出。见我瞪他,他赶紧说那几个人发现你瘸腿没用了,正商量着把你扔到大西洋里,省得带着怪麻烦的。嘿嘿,我是反对派,这不过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其实实情是他们觉得学文的都没个准,怕我万一触景生点什么想不开,根据我可以扑进水里的速度和晓峰的应变能力,估算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加以保护。我压根就没想死,我的诗意却被就此扼杀,再也回不来了。
旅途中给三虎大舅打过几次电话,他都不怎么说话,问多了就笑笑:“我说你累不累啊,大老远地操没用的心。三虎跟我好着呢,你专心玩吧。”
话是这么说,白天还好,可到了晚上,没有了毛茸茸热乎乎的猫咪在身边,我还真觉得不习惯。
待我们风尘仆仆地从盛夏落回严冬,是十天之后的事。我迫不及待地扑进家门,想象中与三虎重逢激动人心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在我一厢情愿地呼唤了半天后,它才迟迟现身。油光锃亮的皮毛,不用说就知道营养充足,可它却满面怒容,杏目圆睁,有些毒意地扫了我几眼,丝毫没有高兴的表现。
什么玩意啊你,我有些生气。突然想起了乐乐。如果是乐乐,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人生不如意之事,真是十有八九。不过想也白想,三虎这个小心眼,我只能连搂带哄,好不容易使它用开始用正眼瞧我,又过了两三天,它才有了笑摸样。
我的伤脚从紫红变成青绿,再到橙黄,五颜六色,丰富多彩。因伤筋动骨占全了,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慢慢熬着。不能东跑西颠,焦躁之余多了几分沉思,发现地球照样转着,一切本来都挺好的。
我为黄莺买票而启用的信用卡的账单寄到了,奇怪的是总数超过$1,600,远远多于我记忆中的票款$900。打开抽屉,那张卡还老老实实躺在那里,我猜想不是旅行社就是航空公司弄错了。按规定我付了最低数额,剩下的等黄莺回来解决。
但这一趟黄莺走得很痛快,音信皆无,我甚至偶尔怀疑她能否再回来。开学半个月了,酒店管理系不断来电,催她尽快注册。我最终按她留下的号码打到中国,才得知她要春节后才返校。
黄莺终于回来了,看起来很开心,像小燕子一样飞进飞出。我也享受她的好心情,并耐心等她安顿下来把钱还我,欠信用卡的债多少让我紧张。
一晃几个星期过去了,她只字未提钱字,甚至到了交房租的日子也没动静。我鼓足勇气提醒她房钱,她甩过一张支票,半真半假地说我上个月都没住,照样分文不少,房子你独占还帮你出一半,真是美死你。
关于我对信用卡$1,600花费的提问,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不是你让我用的吗。我纠正她说我唯一答应借给她的就是一张机票钱,没有这么多。她说对那我唯一欠你的就是一张机票,别的我不知道。
十几年前信息不如今日发达,仅从账单上看不出谁收了额外的$700,我只好给信用卡公司打电话,询问多出的那部分是什么。客服告诉我来自本地某商场,容他们调查一下再回复。
当我接到第二张信用卡账单,小心翼翼向黄莺提出按照约定,她应该先还机票钱时,她镇定地接过去,说了句“你别操心,我直接付了”,就再也不提此事。
另外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于几天后。我跪在地上给三虎梳毛,它翻来覆去地任我拿捏,非常享受。黄莺走来走去,突然把脚伸过来在三虎身上点一下,说你们就再享受几天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不久她通知我四月底学期结束就搬家,要住去远一点,因为那个该死的印籍意大利初恋留下读研,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受不了他的冷漠。好啊,只要对你有益就行,我马上表示赞同。但是她紧接着的话让我吃惊,她说她自然要带三虎走,因为三虎本来就是她的。
难怪她提什么村什么店的,旁敲侧击是做铺垫呢。可怎么这么别扭,话不可以换个方式说吗,我越来越有被黄莺攻击的感觉。不痛快了一夜,早晨起来盯着她想看出什么破绽。但是她依旧目光清澈亮丽脱俗,依旧小鸟一般飞了出去,那件鹅黄色的半长外套像迎春花般娇艳,提醒着冬天的尾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