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八章 离别 第二节 死得其所
一九四八年七月四日清晨,华野西线兵团的四个纵队将新组建的王焕然兵团围困在以帝丘店为中心的几个自然村落里,双方的兵力大约是四比一。在华野看来,王焕然兵团远道奔袭而来,集中优势力量歼灭这个处于整合时期而又疲惫的杂牌军,自然如囊中取物。
由于YB师面对的是共军的王牌部队,王焕然来到前线视察情况,施万山对他说:“现在是几路大军绞缠在一起,共军的炮火发挥不了作用,虽然我们被包围在不大的范围,但威胁不大,反倒我们可以用机械化的炮火打击他们。我这里你不用担心,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快速纵队和交警总队上,他们是新编入的,不了解我们的打法。”王焕然点点头,然后说:“我在想,我们不能像这样被动的守,要有新鲜一点的打法,你再动动脑子,然后我们再一起琢磨琢磨。”
上午,面对密密麻麻冲上前来的共军,YB师的士兵沉着应战,击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原野上乱七八糟地躺着无数具尸体。然而,攻击的共军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部队,顽强坚韧地组织起一次又一次地冲锋,YB师的前沿阵地花园楼村终于被共军攻陷,与此同时,EW军还丢失了刘家楼和刘家庄的阵地。王焕然兵团被压缩在一个非常狭小的地区,只有帝丘店、陈岗等几个少数村庄,形势极端险恶。
天渐渐地黑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师指挥所内,枪声不绝于耳,看来,共军要连续作战,希望一鼓作气地吃掉王焕然兵团。正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的施万山知道这是一个难熬之夜,他确实佩服共军的顽强勇猛,已经连续打了半个多月的仗,伤亡和疲惫可想而知,现在还咬牙硬撑,他们离胜利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看他们的气势,明天拿下帝丘店,应当不在话下。那么,王焕然兵团这支硬插进来楔子就被连根拔除,救了半个整编72师,反而丢了一个兵团,折本折大了。想到这,他更加焦急。
施芳觉倒是很听话,始终没有离开师部,他看到副师长和参谋长也是心急火燎,内心不由得盘算如何帮助叔叔度过这一难关。他虽没上战场,但他知道国共两军分别处于守、攻的位置,双方的将领都按照各自的位置制定策略,攻有攻的一套方法,守有守的一套谋略,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猜测对方会做什么,总是八九不离十。
施芳觉在屋里没想出什么头绪,于是就走出屋外。他仰望天空,只见满星斗,一颗巨大的流星从空中划过,瞬间照亮整个夜空,他的思绪也突然出现了一个闪光点,于是就急忙走进屋。
“叔叔,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也许是班门弄斧……”施芳觉嗫嚅地说。
施万山没抬头,也没吱声。参谋长急忙说:“大记者,有什么好主意,就快说!”副师长也让他尽快地说。
“现在我们是固守待援,由于共军的攻势猛烈,我们丢失了几个村庄,已没回旋的余地,再退缩等于死亡。我想我们是否可以转守为攻,他们狠,我们比他们还要狠,就像钉子一样有挤力,在他们的包围圈上钉个洞。有一句成语叫里应外合,我们揣测一下,邱清泉和胡琏会从哪个方向解救我们,我们这个钉子就从哪里往外钉。”他显然有些激动,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现在和共军的条件基本相同,唯一的区别是,我们有一个快速机械化纵队,有坦克,我们可以用坦克作钉子,把共军的包围圈钉个窟窿来。”
施万山仍没吱声,他抬头看看副师长又看看参谋长,副师长感触地说:“将门虎子啊!我看行,也只有这辙了。”参谋长说:“副军座,要不我们按照这个意思制定个作战计划?”施万山说:“赶快制定,我这就去找军座,调几辆坦克来。”
天一亮,施万山把部队集合起来,简单地说了几句鼓励士气的话。他命令副师长坐镇师部,自己则准备带士兵冲锋,参谋长死死地拽住他,副师长也拒绝执行命令并要求自己带领士兵冲锋。他勃然大怒,斥责道:“这是什么时候?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咱们,共军的气盛,我们的气要比他们还要盛,当此势危劫难之时,长官不带头,士气从何而来,谁也不要说了,再说,军法处置!”说着,他真的拔出了手枪。
施芳觉始终没出面劝止叔叔,亲情在这个时刻只能让位于责任。看着叔叔在喷着黑烟的坦克后面,带着士兵快速地冲向昨天傍晚丢失的花园楼阵地,他的心也不由得阵阵悸动,说不清那是担忧还是兴奋。
在副军长亲自冲锋的感染下,士兵们奋不顾身一往直前,战场上烟尘弥漫,军号、杀声、枪炮声和坦克马达声,混合成震撼天地的交响曲,呼啸而去的炮弹像块块敲门砖砸向共军的阵地大门。军人的使命、求生的欲望交汇成一股气流,扑向原野冲上九霄,壮观了豫东大地的血色黎明。
在冲杀的人群中,施万山跑在最前面,他一面跑一面奋力呼叫,威风凛凛形如虎豹。徐团长紧紧靠在他身边,也是振臂高呼飞腾跨越。就在即将突破共军阵地的时候,施万山突然觉得自己被猛烈地撞击一下,身体旋转着倒下。徐团长立即跑回来抱起他,他急切地用手指着前方,一个“冲”字还没说出就失去了知觉。徐团长知道救危难的形势甚于救人,他二话没说,端起枪呼叫着奔向前方。
不到半个小时,花园楼村庄的共军被击溃,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战场上,王涣然也身先士卒成冲锋在前,收复了被共军攻占的刘家庄和刘家楼两个村庄。战神青睐勇猛与无畏,胜利之神光顾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人。这天下午,王焕然兵团又乘胜追击,和大迂回赶来的邱清泉部一直把共军追赶到黄河边,俘虏了三千五百多名来不及撤退的伤员。
战斗结束后,施芳觉跪在叔叔的尸体旁,头俯在叔叔的胸上涕泪交流。参谋长几次拉他起来他都不肯。末了,他直起腰,仔细地看着叔叔:由于失血过多,叔叔面色虽苍白但安详宁静,没一点痛苦的样子。叔叔数日没刮胡子,胡茬子长了有半寸长,使得清瘦的面庞更显苍遒与冷峻。他解开叔叔的上衣,发现伤口贴近心脏,大概是子弹击穿了动脉,整个上衣都浸透了鲜血,身下的土地也被染湿了一大片,他想为叔叔做点什么,但手头什么也没有,只得笔直地跪在那里。
看着叔叔的遗体,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觉得叔叔只是睡着了。是的,叔叔太累了,他知道叔叔的累不在体力而在头脑,就像人行走在没有尽头的隧道,看不到光亮的洞口在哪儿。
看着叔叔的遗体,他觉得叔叔是一个伟大的人。尽管叔叔知道敌人从整体上说是不可战胜的,但他没有屈服,以智慧和英勇屡胜对手,就像一块礁石,在急流中激起浪花。大江东去,岁月无痕,而礁石却永远存在,它上面的水痕,像一段文字,记录了潮涨潮落的故事。
他觉得叔叔的死,表明国军的失败不是因为将领的胆怯和无能,而是失败于政治。由此他联想到:叔叔以及他的同僚们,无论他们战死沙场抑或是被缴械,都是悲剧人物,但他们都是有价值的,这个价值就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不背叛自己的阶级,为这个阶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王焕然及其属下凯旋归来。他看到施万山的尸体,立即跪下来放声大哭。跟随而来的几百名将士也都纷纷跪下,田野上一片哭声,有人捶胸顿足如丧考妣。徐团长哭得最伤心,他一面哭一面说,“副军长,你能宽恕我吗?我是不得已才丢下你呀!”
王焕然哭了一会便站立起来,吩咐立即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他对兵团参谋长说:“把万山贤弟的尸体清洗干净,穿上军服盖上军旗,务必在今夜运往徐州。同时电告领袖。”接着他又在副师长的陪同下,来到临时指挥部稍事休息。
不一会,参谋长把施万山的血衣拿来,同时又递给王焕然一张被血染红的纸,王焕然将纸展开,只见上面写道:芳觉,如我遇难,务必将我归葬肖家湾。将我埋在你爷爷奶奶的坟旁。生不能侍奉,死可以护卫矣!
王焕然又是凄然泪下,“几个月前在滁河边,万山贤弟说贤侄不去台湾‘可能是等着为我收尸骨’,没想到此言竟成谶语。万山贤弟呀!你还有人为你收拾尸骨,将来万一为兄也战死沙场,会有人为我收尸吗?会有人将我归葬故里吗?我还能在阴间为父母尽孝吗?”说罢又是放声大哭,同屋的将领也唏嘘不已。
夕阳西下之时,王焕然把军务交给另外一位兵团副司令临时负责,亲自带领几个高级将领护送施万山的遗体去徐州,施芳觉一同前往。运送遗体的军车在数量坦克的护送下缓缓行驶,全军营以上的军官和部分自发前来的士兵跪在大路的两旁,原野上哭声震天。
在徐州,由于王焕然功勋卓著,战绩辉煌,升任Q兵团司令,蒋介石亲自为其佩戴象征最高荣誉的青天白日勋章。以身殉职的施万山中将亡灵悼念会也在极其隆重的气氛中举行。民国军政要人几乎悉数参加。悼念会后,蒋介石亲自接见了施芳觉,陪同接见的有
这天夜晚,上将及其夫人,又单独设宴款待施芳觉,他们详细地询问了施万山以身殉职的经过,上将了解的大体情况后,突然说:“你那个钉子打法很不错嘛,就凭这也应当为你请功。”施芳觉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想想说说而已,终究是书生,哪懂得打仗。”上将说:“想当年陆逊拜大将不也是书生吗?际遇而已。年轻人,好自为之,前程无量呐”施芳觉说:“将军过奖了。”
上将夫人接着又仔细询问了他的家庭情况,施芳觉都一一作了回答,但没有提到弟弟参加新四军的事情。最后,上将夫人说:“令叔以身殉职,今后如何打算?”他说:“遵照叔叔的遗嘱,先护送灵柩归葬肖家湾,在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作定夺。”上将夫人说:“令叔在世之时,我曾三番五次地劝说他到南京总部,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上将插话说:“是啊,如果来到南京,也就没有今日的不幸了。”施芳觉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上将夫人说:“在故里休息好了,想做什么可以来找我,直接找他也可以。”她指指上将,上将颔首微笑。
席间,上将夫人吩咐侍者播放一盘唱片,听得出那是一盘外国曲子。里面有一些他非常熟悉的曲子,如《友谊地久天长》、《伦敦德里小调》等。相对靠后的一首曲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曲子时而高亢清亮时而深沉悲壮,像一个人面对苍天诉说自己的不幸和苦闷。
他似乎觉得这首曲子很熟悉,询问播放的是什么曲子,上将夫人说:“英格兰和爱尔兰的曲子,很优美也很感人。”他又问刚才听过的那首曲子,上将夫人走到留声机旁,拨弄了一下,那支曲子的旋律又回荡在厅内,“是这首吧?”上将夫人问,他点点头。“这是爱尔兰民歌《少年歌手》,非常悲伤的激情。如果你看了这首歌曲的歌词,就能听懂它所包含的悲哀了。”他接过上将夫人的话题:“听得出,诚如夫人所言,非常悲伤的激情。我再加一句,深沉和悲痛的诉说。”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只觉得鼻子一酸,赶紧用牙齿咬住腮帮,但还是泪水潸然,他连忙掏出那块湖蓝色的手帕擦拭。手帕上几行清晰的蓝色绣字引起了上将夫人的注意,她说:“哦,你的手帕很特致,莫不是信物吧?”他还没有从伤感中恢复出来,于是就凄婉地应答:“妻子临行前绣的,女人心细,无非是让我经常想念。”上将夫人说:“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临别赠送手帕是不吉利的,手帕是擦汗和擦泪的,汗表示劳累,泪表示伤心。回家让你妻子更换一个别的什么东西吧。”他感激地望着上将夫人。
从上将的临时官邸出来,夜还不算太深。他沿着窄窄的街道走着,灯光昏暗,路面又时不时地被自己的影子遮挡,分不清高低,因此走得慢。他始终被一件事纠缠着,理不出头绪:叔叔遇难前唱的就是《少年歌手》,从今天的晚宴看得出,上将夫人也很钟情这首歌,他们之间应当有联系,究竟是什么联系,他却无法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