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第五章 善与恶 第七节 忧伤
施芳觉离去后,肖鸾一直不愉快,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公婆不是父母,中间隔了一层虽看不见又使人觉得无处不在的屏障。富贵的生活虽令人羡慕但也多了许多不便,大户人家更多了许多礼仪,言谈举止都得小心翼翼。
尽管如此,她的生活还是十分闲适,正因为闲适,才引出许多闲愁。她真佩服造字的苍吉,门中有月谓之闲,在庭院观望月亮,自然是闲人所为。而那月亮,不愧是闺房愁绪的媒介,穿过木格窗洒落在床前的月光,常常使她思念远方的亲人,这思念经常挟着青春骚动和无名的烦恼,令她辗转反侧。她常常于深更半夜步入庭院,在疏竹和桂影中顾影自怜。
从公公的收音机里她能得知EW军的行踪,中央日报也曾数次出现笔名山鹰的文章。她觉得似乎是施芳觉写的,写情书和写报道虽是两回事,但文笔的走势却能看出丈夫性格的踪影。如果是在和平的日子里,她会为丈夫的扬名而骄傲,但偏偏却是战时,文章又是从战场发出,为此她担心恐惧,甚至经常做噩梦。
在思念和恐惧的交替中,她熬过许多不眠之夜,也萌发许多奇思异想,这使她体会到,传说中的鹊桥会,凝聚的不仅是美好的愿望,更饱含无数的辛酸和痛苦。每当此时,她总是自怜地用一只手去抚摸另一只胳膊,感受肌肤的柔滑,内心涌现阵阵冲动,接下来又感叹命运的悲苦。
爷爷在世时,她经常把时光打发在服侍老人身上,思念和忧伤在不觉意间被搁置在一边。看到老人舒心的样子,每每倍感快意,这毕竟是一件实在的孝敬行为,胜过千万句言语。人老了,最大的惧怕是孤独,她陪老人聊天,诉说幼时一些天真烂漫的故事,常引得老人咯咯地笑。在为老人擦洗时,她一点也不觉得羞赧,这事总不能让婆婆来做,更不能雇人,要不养儿养女做什么?人,赤条条带着血迹来,总不能脏兮兮地离去,身有臭味的老人,是做子女的羞耻。爷爷去世后,她思念和忧伤的时间骤然多起来,她不想就这样魂不守舍地闷在松堂,于是就借探望妹妹分娩的名义在汇水县城的娘家多呆上几天。
肖道琼看到大女儿,表面上一脸的笑容,内里却是满肚的愁肠。先前是担心两个感性气质的年轻人的生活会杂乱无章,而现在担心的却是安危,从北边传来的血腥消息让人毛骨悚然,他心中默默地祷告但愿那是谣言。在施太爷的丧礼上,乡绅们的丧魂落魄神态,无疑是不祥的预兆。即将来临的革命,注定要把民国消灭掉,使造反者登上金銮殿。过去,他为肖鹇担心,害怕身为造反者的小女婿以失败而收场,从而对小女儿造成永久的伤害。而现在看来,大女婿施芳觉的危险增大了,肖鸾成了他的心病。然而,这一切担心,他只能埋藏在心底,一个人暗暗地承受。
吃饭的时候,看到父亲苦闷愁肠的样子,肖鸾不禁问:“大,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朱秀兰斜着眼瞟了一下丈夫,幸灾乐祸地说:“打从肖家湾回来就这个样,就像哪个借他米还他糠似的,整天耷拉着脸,驴上墙他都不笑。”肖道琼没有理会妻子的唠叨,他现在对妻子百依百顺,意欲以自己的热心弥补过去的冷淡。朱秀兰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能和丈夫平起平坐地说话。
“妈,看你唠叨起来就没有个完。”肖鸾笑吟吟地说母亲,“我在问大的话呢。”肖道琼说:“有啥不顺心的事呢?只不过是看着那么好的老头说走就走了,挺伤心的,那可是咱肖家湾的顶梁柱子,好几个姓氏同居一个村庄能数十年和和气气,在我们浍南地区只有肖家湾,关键是有施太爷这样德高望重的乡绅在平衡。”肖道琼诉说着肖家湾历史,也掩饰了自己的内心真实。
“鸾儿,你为咱肖家争了脸,我和你妈得意着呢。老太爷送我的画,你猜值多少钱?”肖鸾摇头,肖道琼说:“少说也值壹万大洋,我这没后的人要这画又有何用,替你留着,等你将来有了孩子,还是归还施家。老太爷深明大义,他给你那对玉龟,寓意明显,希望你能为施家传宗接代,不要辜负了老人的一片心意。”
肖鸾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的时候,刚才还神采飞逸的朱秀兰却蔫下来,低着头只顾吃东西,肖道琼看破了妻子的心思,笑着说:“你看你,又疑心了不是,没后就没后,鸾儿和鹇儿生的孩子谁能说不是咱的孙子,赶明个就让毛毛叫咱们爷爷奶奶。哪个又能说三道四?”朱秀兰转愁为笑,说道:“你那嘴呀,跟着你都累得慌,亏得你当了教书先生,要不然闲得没处搁,还去啃草呢。”肖道琼大笑起来,对肖鸾说:“看,你妈挖苦人挖苦得有眉毛有眼睛的。”肖鸾吱吱地笑,父母越来越和谐,她自然是很高兴。
肖道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即陷入沉思,筷子搁在手里半晌不动弹。肖鸾不解地看着父亲说:“想什么呐?”肖道琼问:“你把那对玉龟放在哪里了?”肖鸾说:“放在橱子里。”肖道琼说:“回去把它交给你婆婆,老太爷是不是老糊涂了?此物应当把此物交给东山或者你婆婆。否则他们两个脸面上过不去。”肖鸾恍然大悟,说回去就按大说的办。
不愧是优良品种,鲁尔身材高大行动敏捷,望之俨然猛兽,令人心生畏惧,一般人见了它,会不由得两腿发颤,毛发都会竖起来。此时,它正依偎在那梅阁身旁,两眼眯觑,尾巴不时地摆动一下。
施东山和那梅阁坐在中堂,闲谈生活的琐事。老太爷去世,他悲伤了好几天,悲伤心情好了一点,接着又陷入沉郁,每天闷闷不乐,做什么事都安不下心来,索性就此搁笔,养息一段时间。
“东山,北边传来的消息很不好,凡有钱人家都被扫地出门,田地都被分了,还毙了不少人。”那梅阁忧愁地说。施东山宽慰她:“操那份心做什么,咱们现在是军属,我和饶漱石、陈毅又有些交情,抗日时咱们捐了他们那么多钱,就凭这些,什么事也轮不到咱们,放宽心吧!”看到丈夫胸有成竹,那梅格的心稍微安静下来。
“你说人老了是不是糊涂了,老爷爷为什么把那对玉乌龟直接传给肖鸾,怎么说那也应传给我们,然后再往下传。”那梅格挑起了新话题。施东山说:“我为此很愧疚,父亲的用意是明显的,他想在在天之年抱到孙子,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既然儿子和儿媳没有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那么,只有直接寄望于孙辈了。唉,为什么没想到让芳觉早一点结婚,这样他老人家也就瞑目了。”
“你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但不是全部。人只有相处才有感情,肖鸾服侍他,因此他觉得肖鸾好,但终家的女儿也不会差,父亲这样做是否偏心了?”那梅阁仍然不能释怀。施东山感慨地说:“有些事肖鸾是替我做的,为公公擦洗身子,儿媳自然不便,但这更应该儿子做呀,为什么我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看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忘记了做儿子的本分。再说那玉龟也没说就给长房了,父亲也没说终蕴不好,我看你还是因为没经过你手有些生气吧?”那梅阁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施东山说道:“别老想这不愉快的事,总的来说还是我们不好。唉,人还是得行好哪,父亲说走就走,没遭一点罪受,都是平日积德修的。”
鲁尔突然一下子蹿了出去,那梅格说道:“定是肖鸾回来了,这东西嗅觉灵敏。听庄谐说,这狗的母亲在伦敦苏格兰场,功勋卓著,退役了还派人专门饲养,英国人还真有些绅士风度,连一只狗也能受到尊重。”
果然,肖鸾笑盈盈地进来,鲁尔跟在她后面欢腾跳跃,时而又在她腿上用力蹭,幸亏畜牲不会说话,否则它真要唠叨个没完。肖鸾连忙问安,那梅格也问了一些家常话,着重问了产妇母子的情况,肖鸾都做了一一回答。
肖鸾回屋取来双玉龟,把它递给了婆婆,“妈,这物品应当你保管,请你老人家手下。”施东山瞅了一下妻子,那梅格回视丈夫一眼,三个人半天都没吱声。一会儿,那梅格说:“鸾儿,能给我说说,你这么做,是你大耳提面命,还是你自个儿揣摸出来的?”
肖鸾脱口说道:“我会揣摸个啥?爷爷把这个给我,我还真高兴,说明爷爷喜欢我这个孙媳妇。这次回家,是俺大说摆在我这儿有所不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我思忖,应当是这样,传家的东西怎能隔代呢。妈,你就收下吧!将来再由你决定给谁。”
那梅格深深地舒口气,“你这孩子真诚实。这事妈也是想不通,爷爷为什么撇开了我们,直接把双玉龟传给了你。我和你爸正在检讨,觉得在爷爷卧床的时候,我们没尽到下辈的责任。”那梅格说着,眼睛里又露出了晶莹的泪花,“老人地下有知,能原谅我们就好了。这个东西你还是拿回去,爷爷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用意,他老人家也许以此来催你,让我们早一点抱孙子呢。”婆婆的一席话,把肖鸾说的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施东山接着说:“拿回去吧,孩子,老人的遗愿不应违背,你有这片心意就行了。”看到公公婆婆这么诚恳,肖鸾胸中暖意阵阵,在一片温馨的气氛中拿着双玉龟退下。
看着肖鸾离去的身影,那梅格自言自语地说:“肖道琼,真君子也。”施东山略微不满的问:“真有你的,为什么问得这么直率?”那梅格说:“婆媳之间最忌讳猜忌,不这样问,怎知她诚实。如此看来,她和芳觉是玉树临风、香荷带露,天造地设的一对。”施东山说:“你今日才知呀,我和肖道琼从小在一起玩耍,他的人品我知之甚深。不过,道琼是够苦的了,原指望嫁出女儿就可享清福了,没曾想终思平夫妇双双归天,肖鹇回归娘家。”那梅格说:“他的苦不在这,跟我们一样,我们是两个儿子从军,他也是两个女婿都上了战场。叫人揪心呐!”
看看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肖鸾步出松堂,穿过东庙前的广场,来到鹤滩的围堰坝埂上。从这儿看到的香涧湖极为阔大,水面上没有一点水气,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举目尽是千万顷寒凉冰冷的湖水,一个几乎凝固了的世界。肖鸾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刚才和公婆谈话时集聚在胸中的温暖顿时消散,向北望去,暮霭沉沉之处,应是丈夫暂时栖息的地方,忧伤、思念、怨恨之情像五香麻辣味,一下子涌现在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