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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磐 5 我也参加了大跃进

风雨如磐 5 我也参加了大跃进

博客

对炉山的新家, 也不是全无是处。 我们住的那间屋子, 窗外有一棵大槐树。 春天, 洁白的槐花开出来, 一串一串地挂满了树梢。 只要一打开窗子, 那清甜的香气就一阵一阵地飘进来, 令人微微地陶醉。 伸手摘一串槐花, 取几朵放在嘴里嚼一嚼, 舌端就会有一股神秘的味道掠过, 微甜中含着轻涩, 难以忘怀。 听说有人确实是以槐花入膳的, 但是大姨从来没给我们做过, 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们的楼里, 住了一位工人,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知道他儿子叫黄新, 于是我们就称这位工人两口子, 叫做黄新他爸和黄新他妈。 黄新他爸是鞍钢职工乐团的成员, 他演奏的乐器, 我后来知道叫双簧管, 音色柔美而华丽, 像人唱歌一样。 夏天的傍晚, 暑气消散之后, 便常常听到那双簧管的乐声飘逸出来, 似在耳边又似遥远, 旋律悠扬婉转, 让我心向往之。 黄新他爸并不吹那些革命歌曲, “咱们工人有力量”什么的, 可见那时的音乐并没有被革命完全占据。 他吹的曲子, 留给我印象最深的, 是“牧羊姑娘”。 忧郁而缠绵的主旋律之后, 是一段高亢欢快的变奏曲, 与主旋律相映成趣, 这是我后来在其它任何版本中都没有听到过的。 因为我家有“牧羊姑娘”的唱片, 所以我熟知那凄美而忧伤的歌词:“对面山上的姑娘, 你为谁放着群羊? 泪水湿透了你的衣裳, 你为什么这样悲伤, 悲伤? 山上这样的荒凉, 草儿是这样的枯黄, 羊儿再没有食粮, 主人的皮鞭抽在我的身上。”

除了听这免费的音乐, 在对炉山还有免费的夜景好看。 这里离鞍钢厂区很近, 十里钢城, 各工厂一字排开, 所以高炉出铁和焦炉出焦时的红光, 在夜里足以映红半边天, 非常壮观。 有的人常说“钢花映红半边天”, 其实这是外行话。 炼钢厂的平炉车间, 通常是比较封闭的, 人们只有在车间里, 才有机会看到出钢时的灿烂钢花, 稍微远些, 就看不见了。

搬到对炉山以后, 北红楼的老朋友们逐渐少了来往, 但是在我们住的楼里交到了两个新朋友, 都是工人的儿子, 与我们年龄相当, 挺能玩到一起去。 除了玩北红楼的那些游戏之外, 我们还会在树上捉虫子玩。 一种是那肉嘟嘟的大青虫, 皮肤是有些透明的绿色, 挺漂亮, 很容易捉到。 它的头顶, 长着细细的两条红须, 用手一碰, 就缩回去了。 青虫的身体是一节一节的, 每一节下面都长了一对小脚。 每一节的背上, 有一个深绿色的线条, 从头到尾连在一起, 能看到里面的绿色液体, 也是从头到尾, 一波一波连续地流着, 我猜, 这就是青虫的大血管吧。 把青虫放在手上, 一开始它不敢动, 过一会儿就开始往前爬, 那一连串的小脚, 就在我的手心上一收一放地挪动着, 痒痒地很好玩。

另一种昆虫要小得多,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又长得跟树皮一个颜色, 所以是很难发现的。 捉到之后, 把肚子底下几条细细的小腿揪掉, 放在桌子上, 那小虫张开两只翅膀想飞, 却飞不起来, 就只能在桌子上面兜圈子了。 现在想起来, 这种玩法挺残酷的, 不过小孩子们并不在意, 只要好玩儿就行。 除此之外, 我们还捉蜻蜓和蝴蝶, 都是玩一玩就放掉了。 这两个新朋友的名字, 我现在都还记得, 一个叫刘广沛, 一个叫张士昌。 后来我家搬到嘉峪关, 临走之前还曾合影留念, 他们的音容笑貌, 在我的心中, 就永远定格在那个少年时代了。

搬了家, 就得转学, 原来的实验小学太远, 去不成了。 于是, 在钢都小学读四年级的二哥, 在实验小学读三年级的我, 和刚上一年级的弟弟, 就一起转到对炉山的和平小学读书了。 到了新学校, 没过多久, 二哥和我就又被各自的班主任老师指定为学习委员, 我们又继续干这种只当官不干活的差事, 放学回家继续玩个昏天黑地。 和平小学占地挺大, 校舍有两栋楼房, 都是解放后新建的, 一栋呈 L 形, 另一栋是长方形, 两栋教学楼的中间是一个很大的操场, 我们仍然可以踢那个心爱的足球。 老师们都很年轻善良, 我们和新同学也很快就玩熟了, 有几位小同学后来在嘉峪关和包头和我仍然是同学, 以后也一直是好朋友, 人生有时真是很奇妙的。 我的班主任挺喜欢我, 有时她会摸着我的头说, 聪明的脑袋。 其实我真没觉得自己有多聪明, 不就是上课和写作业嘛。

不过有一件事对我打击挺大的, 那是1959年的夏天, 班主任老师决定让我去参加沈阳的夏令营, 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没想到, 快到放暑假的时候, 我的幸福破灭了, 因为我淘气了, 被取消了资格。 得到这个机会的是一个女生, 当时她是我们班的班长, 叫袁莉萍。 那次我到底干了什么淘气事, 没多久就被我忘掉了。 但是有件事我却一直记得, 就是听班长回来说, 那个夏令营有一个活动, 是到沈阳的一个军用机场, 参观战斗机。 更刺激的是, 所有的小朋友们居然还有机会, 轮流坐到战斗机的驾驶舱里呆一会儿, 这简直是我做梦都在想的好事啊。 (好多年以后, 我在美国看航空表演, 才有机会坐进一架战斗机座舱里, 过了一把瘾。) 好在生活里还有很多大事不断地发生, 没多久我就把夏令营的事扔到脑后去了。

1958年,大跃进开始了。 我们在报纸和广播中知道了很多新名词: 三面红旗, 总路线, 大跃进, 人民公社, 一大二公, 公共食堂, 大炼钢铁, 深耕密植, 放卫星, 超英赶美, 好多好多, 几乎每天都有新词儿出来, 每天都有新鲜事出来。 首先, 老师教给我们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鼓足干劲, 力争上游,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这个是必须背会, 随口就能说出来的。 至于这总路线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老师也讲不清楚, 因为那都是虚的, 比起唐僧孙猴儿猪八戒要难懂得多, 所以我们就更没兴趣去抠根问底了。 不过, 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可就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了, 不但看得见, 而且摸得着, 因为我们这些小学生也参加进去了。

大跃进, 头一个, 就是大炼钢铁。 这是党中央排出的“四大元帅齐升帐”, 钢煤粮棉中的第一位, 这“钢”字叫得最响, 超英赶美就靠它了, 其它一切都得给它让路。 我们这些三四年级的小学生, 也要响应号召, 学习哪吒和罗成, 大显神通才行。 小学生能干什么? 什么都能干! 搬砖头, 砌高炉, 炼生铁。 其实这都是老师跟我们说的, 我们哪里懂得什么高炉低炉生铁熟铁的呀。 唯一能懂的就是搬砖头, 不就是把砖头挪个地方嘛。 说搬就搬, 三四五六, 四个年级十几个班, 几百号小学生, 排起大队去砖窑搬砖。

可是, 我的天, 砖窑在铁西区, 从对炉山走过去, 十几里地呢, 大太阳底下, 等我们走到那儿, 就已经个个脸红筋涨直喘气了。 没关系, 我们人小志气大, 既来之, 则搬之。 老师在砖垛边上给我们发砖头, 每人两块, 三块, 或者四块, 根据男女之别和个头高低而定。 我逞能, 要了三块, 捧在手里, 就跟着稀稀拉拉的队伍往学校走。 没走多远, 三块砖就剩两块了, 走了不到一半路, 手上只有一块砖了。 再瞧瞧别的同学, 也比我强不到哪儿去, 有一块的, 也有两块的, 还有不少练空手道的。 天快黑了, 我硬撑着把这块砖捧回了学校, 累还在其次, 两只手被那死硬死硬的砖咯得, 疼了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我不知道走在最后面的同学是几点钟才回到学校的, 只知道校长和老师们急得直蹦高儿。

这一天, 我们全校大炼钢铁的成绩, 就是操场上的那一小堆砖, 里边还有些半截儿的。 于是, 1958年, 鞍山市对炉山区和平小学的小高炉, 终于没能垒起来。 我们学校对大炼钢铁的贡献是零, 没法儿敲锣打鼓地去市委报喜, 更放不出卫星来, 让校长主任和老师们脸上无光。 不过, 我们这些孩子们倒没把这当回事, 还是该玩玩该闹闹, 只要别让我们再去铁西搬砖就行。

我们三年级学生没能炼出铁来, 可是二哥他们四年级的就炼出铁来了, 这四年级学生就是比三年级强。 听二哥讲, 他们是到二一九公园附近的小山那边去炼铁的。 那里已经有砌好的小高炉了, 足有五六米高, 是谁砌的, 他没说, 我猜他也不知道, 因为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保密呀。 二哥干的活儿是把料运到小高炉边上去, 两个人, 抬大筐, 好重啊, 个子又小, 真是抬不动, 可是那也得抬。 把料抬过去, 由年纪大个子高的人把料从炉顶扔进去, 就是炼铁啦。 等功夫到了, 把小高炉底下的出铁口捅开, 铁水流出来, 引到地上挖出来的小沟里, 冷却了, 就是地条铁。 这地条铁非常脆, 往硬地上一扔就会摔碎。 二哥炼完了铁回家, 父亲问了他们炼铁的情况, 然后对我们说, 造孽呀, 好好的铁锅都毁了, 炼出这些废品来, 我们有先进的大高炉, 炼出的铁质量多好的。 原来, 这些地条铁的成分中, 高硫高磷高灰分, 给大高炉做原料都不合格。 (二哥长大以后, 继承父业, 真的在包钢炼铁厂当了炼铁工人, 这是后话了。)

大哥那时已经上初中, 他参加的大炼钢铁, 又跟我们不一样了。 他们是打起背包, 离开家, 到鞍山附近的弓长岭铁矿, 去炼土焦炭, 住的是地窨子, 比起我们住在家里, 条件那是要艰苦得多了。 他们是怎么炼焦的, 没跟我说过, 我就不知道详细情况了, 反正看他回家以后, 使劲儿地吃饭, 好像很饿的样子。

我们虽然炼不成铁, 但是还可以干别的呀。 大跃进的内容里有除四害这一条, 而除四害就要用苍蝇拍, 那好, 我们就做苍蝇拍, 这个, 老师一教我们就会。 这里要解释一下, 所谓四害, 一开始的定义是苍蝇, 蚊子, 老鼠, 和麻雀。 这前三者, 自然毫无争议地当选了, 可是麻雀获选为四害的理由, 有些牵强, 据说是因为它们偷吃粮食。 但是有人说, 麻雀主要是靠吃害虫谋生的, 所以为了多消灭害虫, 还是应当保护麻雀。 那时的领导可能还是相当地从善如流, 就欣然放了麻雀一马, 然后从若干候补队员中, 选出臭虫参加四害的队伍, 使得很多麻雀幸免于难。 不过, 很多大人用气枪打麻雀已经上了瘾, 所以还是有些麻雀不幸上了人们的餐桌, 因为烤麻雀毕竟还是很鲜美的一道菜啊!

好了, 还是回来说说做苍蝇拍的技术吧。 那时做苍蝇拍还是需要高技术的, 苍蝇拍的两大组成部件, 拍子和杆儿, 我们自己做不了, 需要外购, 那是老师们的任务。 我们的任务是把拍子和杆儿订在一起。 那竹制的杆必须先钻两个小孔, 才能钉进钉子去, 钻孔的工具也得自己做。 你别说, 做这个小手钻还是挺麻烦的。 朋友们小时侯可能看见过锔锅锔碗锔大缸, 我们做的钻就和锔锅匠用的钻很像, 只不过是袖珍型的。 先找一根小木棍, 大约一尺长, 再用一根小钉子, 把大头儿砸扁了, 钉进木棍的一端, 再把露出来的那截钉子尖, 在水泥地上细心地磨啊磨, 磨成尖尖的三棱形, 这钻头就得了。 再拿一个小木尺, 中间弄一个洞, 以便套在钻杆上, 钻杆的顶端穿一小孔, 木尺的两端也各穿一个小孔, 再找一根细皮绳, 穿过这三个孔, 两端打上死结, 一把钻就做好了。 用的时候, 把钻头对准小竹竿上需要打孔的位置, 再把皮绳绕在钻杆上, 双手一压一压的, 钻杆就会快速转起来, 很快就能钻好一个孔, 然后再钻一个孔。 把小竹竿劈开一个缝, 再把蝇拍子插进去, 钉上两个小钉子, 打平, 一个苍蝇拍就完工了。 我们每个人一天能做好多个苍蝇拍, 想象着, 人们用它可以打死许多可恶的苍蝇, 心里挺高兴, 老师也猛表扬。

做完了苍蝇拍, 又去做蜡烛。 因为大跃进, 用电量大增, 就经常停电, 所以蜡烛都脱销了。 神通广大的老师们, 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做蜡烛的设备和材料, 于是和平小学在校园里办了蜡烛厂, 我们就去那儿当小工, 做蜡烛。 在我看来, 做蜡烛要比做苍蝇拍容易些。 你只需要把蜡烛芯(那是一根细细的棉绳)在模具里面穿好, 固定住, 再用大壶座在火上烧, 壶里装入大块的白蜡, 白蜡熔化后, 浇进模具的小孔中, 盖好。 模具外面是冷水槽, 等冷却以后, 把蜡烛从模具里取出来, 剪齐了蜡烛芯, 就可以装盒了。 做苍蝇拍和做蜡烛, 跟玩儿似的, 比手工课还有意思, 大家都很高兴。 要知道, 小学生不需要上课, 那就跟过节一样, 高兴就行, 管它大跃进小跃进呢。

我们不太高兴做的事, 是那些需要完成任务的活儿, 主要就是除四害。 这都是有硬指标的, 你每天要打多少只苍蝇蚊子, 要挖多少苍蝇蛹, 都要装小瓶里带到学校给老师验收, 这是多么恶心的事啊。 尤其是挖蛹, 要带着瓶子铲子筷子, 到粪堆或田野去, 撅着屁股挖, 瞪着眼睛找, 又脏又臭又热, 最不愿意干这个了, 可是还得干, 你敢不响应党的号召吗! 至于打老鼠, 然后交老鼠尾巴, 想想都恶心, 家里也没有老鼠, 所以我根本完不成任务。 另外, 家里也没有虱子臭虫, 没处找, 除非我是孙悟空, 揪几根猴毛嚼碎了说声变, 才能制造些虱子臭虫出来, 算了算了, 这任务永远完不成。

还有一个任务, 是种蓖麻, 据说蓖麻用处非常大, 到底有哪些用处, 我也说不出来。 这个活儿没有指标, 先从老师那儿领一点儿蓖麻子, 自己随便在哪里找个地方种下去, 很容易就发芽长出苗来了。 蓖麻生命力很强, 你都不用去怎么管它, 自己就会很快长成一片绿荫, 比人都高。 小小的花朵开过之后, 就结出长着尖刺的绿色果实来, 成熟之后, 果实的外皮爆开, 就可以收获饱满的蓖麻子了。 蓖麻子穿了一身漂亮的有黑褐色斑点的光洁外衣, 我们都喜欢把这收获自己留起来一些, 平时好玩, 并不全交给老师。 玩法之一, 是比谁的蓖麻子外壳最硬, 交战双方各选一粒自认为最硬的蓖麻子, 用手指捏紧了, 去跟对方的蓖麻子用力地顶, 谁把对方的蓖麻子外壳顶破了, 便得胜还朝, 被顶破的蓖麻子, 自然是扔掉了, 不会再去交给老师充数。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 小一点的蓖麻子居然比大的还硬, 屡试不爽, 而真正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却并不多。

另一件好玩的事, 是赶庙会。 东北人有赶庙会的习惯, 正常年节, 那通常都是吃喝玩乐的热闹事, 人山人海。 庙会里有演驴皮影的, 有踩高跷的, 有跑旱船的, 有唱二人转的, 有说相声的, 有拉洋片的, 有打拳的, 有摔跤的, 还有吹糖人的, 每一样都对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们有极大的吸引力。 除此之外, 还有卖各种好吃的, 花生瓜子山楂榛子, 包子饺子馅饼油条, 煎饼炒饭豆腐脑, 猪肉酸菜炖粉条, 兜里揣点儿零花钱, 转一圈就能吃个肚儿圆。 不过, 大跃进一来, 这些就都没了, 逛庙会看到的, 就是另外一些东西。

鞍钢的厂矿众多, 大跃进办庙会, 就把厂里的设备都拉来了。 车床铣床刨床冲床, 一摆就有好几个胡同。 看着那些黑糊糊的铁棒, 转眼间就被变成光彩夺目的机器零件, 觉得真是神奇。 就连那些车下来的铁刨花, 卷成长长的螺旋形, 上面闪烁着红蓝紫色的迷幻虹彩, 真想拿一根回家去, 可是工人师傅不准我拿, 因为那东西刚出来时极烫极烫, 能一直烧到骨头, 即使凉了以后, 也非常锋利, 跟刀子似的, 很容易割破手脚, 万一伤到眼睛, 就更不是闹着玩的了。 还有一些东西也让我看得入神, 比如一台冷镦机, 是生产洋钉(东北人把钉子叫洋钉, 把火柴叫洋火,把蜡烛叫洋蜡, 把煤油叫洋油, 把西红柿叫洋柿子)和螺丝钉的机床。 从一端喂进去铁丝, 另一端就会快速地吐出一个一个小钉子来。 如果喂进去很粗的铁丝, 就会做出又粗又长的大铁钉来, 足有手巴掌那么长。 工人师傅如果做一些调整, 钉子就会变成螺丝钉, 那上面的螺纹都是被机器硬挤出来的, 却整齐而又光洁, 这机器真是太有意思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钉子, 我都抓了一些回去玩, 男孩子天生的就喜欢玩这些玩意儿, 没办法。

庙会里还有小土高炉, 是用耐火砖砌起来的, 鞍钢有的是耐火砖, 都是大石桥那边生产的, 所以这土高炉还长得像模像样的, 足有三四个人那么高, 边上有个小鼓风机往里面送风, 炉顶上呼呼地冒着红蓝色的火苗。 据说炼一炉铁需要好几个小时, 我没有那么大耐心法儿, 这炼铁也没有车床好看, 我就没等着看出铁了。庙会里还有农产品的展览, 我看了一圈, 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有些蔬菜倒是个儿大些, 却也没像报纸上画的那样, 农业放卫星, 一个倭瓜(东北人管南瓜叫倭瓜)需要一辆大马车才能拉走。 所以我就对农产品的展览有点儿失望, 还是去看工业的了。 当时三百六十行都要放卫星, 我对科技卫生教育这些都没什么概念, 也就完全不记得这些卫星了。

这里也得稍微解释一下这个放卫星, 别以为真的就把卫星扔到天上去了, 这只是大跃进的时髦语言罢了。 1957年, 苏联把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卫星扔上了天, 在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中国作为苏联最大的朋友, 当然对这件事情大加宣扬和称赞, 引以为自豪, 搞得好像这卫星也有我们一份似的。 到了大跃进时期, 所有的报纸和广播全都拔高了嗓门, 大唱赞歌, 我们每天听到和看到的, 都是各种豪言壮语, 和无数向党中央报捷的喜报, 用得最多的词汇, 就是这个“放卫星”。 这样一来, 所有的成果, 就都是卫星了。 不过, 我们做的苍蝇拍和蜡烛, 一直没有得到卫星的称号。 对这事我们真还都没往心里去, 只要不上课, 尽情地玩, 就高兴了, 管它卫星上不上天呢。

大跃进也让人们的文才尽展, 诗兴大发。 钢煤粮棉, 被称为四大元帅。 至于在大跃进中叱咤风云的人们, 老年人是老黄忠, 小伙子就是罗成, 妇女们都是穆桂英, 娃娃们就是哪吒, 英帝美帝都成了白骨精牛魔王。 此外, 孙大圣, 杨六郎, 岳飞, 梁红玉, 姜子牙, 等等等等, 也都纷纷登场, 各显神通, 齐放卫星, 真热闹。 我们的语文课, 也把作文改成了作诗歌, 歌颂我们的三面红旗, 歌颂党。 我的诗写得不好, 没入老师法眼, 所以我也就不记得写了些啥东西了。 但是, 二哥写诗的成绩不错, 老师给报了上去, 有两首居然发表在鞍山团市委印发的小学生诗抄上了, 让我很羡慕。 其中一首是描写兄弟俩在白菜地里捉迷藏, 大白菜长得比人还高, 弟弟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哥哥。 另一首是写大炼钢铁的, 我就不记得了。

还有, 我到现在却还能记得一个数字, 亩产水稻36,956斤, 这是当时湖北麻城县一个公社放的卫星, 在人民日报上用大字套红的标题印出来的。 我当时很小, 也没当过农民, 不知道一亩地到底能打多少粮食, 也没想起去找大姨核对一下 (她是农村出来的, 肯定是内行)。 觉得这数字念起来挺顺口, 不知不觉地就记住了, 一直到现在都没忘, 也是一个比这卫星还牛的奇迹哈。 (到后来, 六十年代末, 我被自愿插队, 在内蒙河套当农民, 老乡们每天累死累活, 才达到小麦亩产四百多斤, 这还是拔尖的地里的产量。 其它地区, 小麦亩产一两百斤就不错了, 还有的同学插队到别的地方, 那里小麦亩产只有几十斤。 这 36956, 用东北话来说, 纯粹是吹牛B。) 还有更牛的, 也是人民日报上看到的照片, 一片稻田里, 结满了密密麻麻的稻穗, 稻穗上面居然还站了一个小娃娃, 周围一群人鼓掌欢呼, 这照片也是让我永远无法忘记的, 当时觉得这真是党领导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创造的人间奇迹, 我们的生活离共产主义不远了。

可是没多久, 我们就离副食品供应紧张不远了, 这可是在饭桌上实实在在地看见的。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 大家可以去看我不久前发出的“风雨如磐 附录1 平民腐败”, 那里介绍得比较详细, 我就不在这里重复了。 这种紧张形势, 在当时大跃进放出的卫星里面, 已经有反应了。 一个卫星是小球藻, 这是一种水生绿藻, 产量巨高, 晒干了之后再磨碎, 就可以掺到面粉里做馒头, 特别抗饿(据说哈)。 另一个卫星是超声波, 那是把一截粗铁管的一头打扁, 然后打扁的这一端嵌入一个刀片, 这超声波发生器就做成了。 它的用法是, 在超声波发生器的另一端, 接一根橡皮管, 再连到高压蒸汽, 而把超声波发生器放到厨房的大锅里, 打开蒸汽, 就可以蒸米饭或者馒头了。 据说, 这样, 用同样的米和面, 这超声波可以做出更多的饭和馒头来。

还有一个卫星, 是增量法, 这是一种做饭的新工艺。 具体是怎么个流程, 我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是做饭之前, 先把那些米或者面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一个够, 然后再配合上面说到的那两个卫星, 三下五除二, 就能用十个人的口粮做出够几十个人吃的饭来。 这仨卫星, 前两个我是看见了实物样品, 后一个只是看见了报纸的宣传, 却都没机会亲口尝试, 因为那都是需要工厂大食堂里的设备才能做的, 面对这样有价值的新技术, 我家大姨实在是无能为力, 我们也只能咽口水了。

再过了没多久, 史无前例的大饥荒, 像黑色的死神, 降临神州大地。

 

随想录:

反右派, 反右倾, 是老毛分别在1957年和1959年炮制的两贴大狗皮膏药, 属于他的诸多发明中非常著名的两种。 反右派这贴狗皮膏药, 糊住了所有党外人士的嘴(当然也有不少党内人士)。 而反右倾这贴狗皮膏药, 则糊住了党内所有公正而敢言者的嘴。 更有甚者, 这狗皮膏药的效用, 绝不仅限于堵嘴, 它使成千上万的人, 妻离子散, 家破人亡, 用这杀鸡吓猴的办法, 让所有人不再敢讲真话。 如果有人再敢讲真话, 立刻就会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 落入十八层地狱。 从此, 这三面红旗, 总路线, 大跃进, 人民公社, 就如同三座大山, 重重地压在中国百姓的头上, 多年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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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嘉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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