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街
查尔斯街
猫叫春的声音非常大,非常凄厉,在春天的夜里整夜的回荡。我在澳洲有一段时间住在悉尼大学旁边的查尔斯街。那是一处老旧的街区,但很幽静,有许多大树,又粗壮又茂盛。街道很窄,楼房都不高,灰色或者暗红色,其余的都是带院子的私宅。我住在一栋单元楼的二层。那栋楼只有两层。每层两户人家,房门相对。我住的是一间工作室,带厨房和卫生间。小区里有几家人养猫。可能还有几只野猫吧。夏天,我从厨房的窗户经常可以看见一只猫从下面人家平房的屋顶走过,走到工作间的窗前可以看到猫在外面街道的马路上走过。春天的夜晚,那些猫会聚在我住的楼下整夜声嘶力竭的叫。但也可能它们是在街道的其他地方,声音从窗户传进来。那种声音很难描述,经久不息。那声音悲惨的程度让人难以忍受。平时猫总保持一种神秘的矜持。它们并不像狗那样爱叫,而且有喜怒哀乐令人好笑又不屑的表情,猫是静谧的,沉默,偶尔喵的叫一声。它们的目光警惕,冷漠,脸上即没有喜悦,也看不出悲伤,愤怒,或恐惧,也没有情欲。很难想象它们在春天的夜晚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叫春声。于是我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敞开的窗户旁,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有时在听时我点起一支烟,我不吸烟,可是在这种时刻有时我会点上一只烟拿在手中,偶尔吸一口,更多时间淡白色的烟雾在我的手指间毫无目的的升进夜空。澳洲香烟的烟盒都强制要求印上一些肿瘤患者死后腐烂器官的病理解剖照片,极其触目惊心,让人难受恶心。我讨厌这种强制的做法,不过如果换上烟草商印刷的美丽的图像也一样是一种强制。我们就生活在种种显性和隐性的强制中,现代的生活。夜晚除了那些猫叫,外面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春天有时我开着窗躺在床上熟睡,深夜里又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那些猫在空旷的街道上凄厉叫春的声音,我不能肯定是不是我在做梦,或者已经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从敞开的窗吹进来的风看不到但仍然很冷,我于是在迷蒙中把被子裹得更紧,把身体裹得像一根棍子。
因为在学校旁边,所以有许多悉尼大学的学生也在这里租房。学生通常更爱几个人合租一处有许多房间和一个院子的私宅。开学后到了周末,他们有时就会在家里聚会、狂欢。整夜吵闹,放着很大声响的音乐。我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经常走到窗前向着音乐声传来的方向无用的观望,脑子里幻想端着一把AK枪踹开大门冲进房间,向那些疯狂的快乐的孩子们扫射,还对着受伤躺在地上抽搐的家伙补射。当然那些画着浓妆,披头散发,吓得瞪大眼睛,举起大张开的细长手指,尖叫的女孩子,我是不会开枪的,只是拿着枪对准她们吓唬吓唬,然后再移开。我只射杀那些快乐的带着大大的把儿的坏小子。我发现所有的聚会都会结束。那些吵闹声变得越来越小,藕断丝连,最后街上就寂静无声了。而我总是是胜利者,最后安然入睡。
有一次那些学生就在我家楼下一座有院子的大宅子里聚会,声音很乱。我又走到窗边,却听到在混乱的吵闹和音乐声中,下面某个房间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呻吟声。显然有一对男女学生在喧闹又荒唐的聚会中偷偷溜进一间房间,关上门,在黑暗中胶着在一起热吻,然后在床上或地板上做爱。她的声音不大,声音很温柔,不像那些猫叫春的声音,她的声音也不急促,仿佛在等待着,这时已经是夏天,一到晚上许多猫就在街上悄无声息的走动,那些聚会的吵闹声一点也不会惊动它们。那个夏天街上突然出现了许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猫。这时它们已经过了发情期,又重新变得冷漠,一点性欲的影子也没有,彼此疏离,总是形单影只。现在它们非常安静,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在街上走过,它们有着极其柔软的爪子,但指甲锐利,有时猫会在街道的当中停下来,用极亮的眼睛注视着某个地方。我静静听着,那声音在喧嚣中开始加快,变得急促,但仍然很温柔,声音不大,是初夏新鲜的淡玫瑰红的呼吸,又像傍晚天边将要熄灭的晚霞,曾经忽然明亮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因为我继续听着,但已经没有了,只有学生们的喧嚣依旧。
后来,那条街上的学生们仍然经常在周末聚会,音乐吵闹,整夜喧哗。再后来,我就搬走了。
在国外生活的那些日子,我可真是搬过不少次家,直到结婚,买了房,就不再搬动了。我家住的离海很近,离大学很远。那片小区很安静。我们住的仍然是单元楼,每层仍然只有两家。但现在我们的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旷。小区里有许多带院子的住宅,一直延伸到海边。海风从大海深处很远的地方吹来,吹过整条马路。那些院子里都种了玫瑰。经常有一些白发老人,驼着背在院子里安静的修剪植物的枝叶,他们不像是真实的人物,像是生活中我的小说里,我从那里走过。夏天,那些玫瑰就一起盛开,整条路的两旁美极了。不过,也再也没有吵闹声了。
据说,猫有九条命。是不死的。人类驯化猫一直不是很成功。或许,每个人的灵魂里都走着一只猫。
记忆中的查尔斯街是那样安静,但又混合着种种喧闹的声音,还有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古老的石头墙壁在雨后是湿的,还有街道,那里的房屋古老,树木粗壮,许多树都已上百年,甚至更老。有时在梦中我又梦到那些猫,有时街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猫,像洪水泛滥把它们冲入城市,我甚至无法走在路上;有一次是在月光下,远远的街道正中站着一只猫,用明亮的眼睛看向我的梦境,它在那里看向我的梦;还有一次一只胖猫在对着我哭诉,她在给我看她的伤口,我知道这和我无关,但她抽泣着说是我把她给搞的,那只猫胖头胖脑哭诉的样子非常滑稽,她的证据更是可笑,我不禁摇头笑出了声,这时她在梦中凶相毕露,突然伸出利爪一把抓破了我的脸,我一下惊醒;还有一次不知怎么搞的一只猫竟然进入到我的家中,我在睡觉时听到床下有动静,后来醒来,可睁开眼看见那只猫正走在我的窗台上,我的窗户大开,没有纱窗,一轮皎洁的圆月悬挂在窗头,月亮是一个完美的圆形,梦幻的月光,既明亮又干净,那只猫的影子,竖着又长又直的尾巴,走在月光的影子里,或许这是一个灵魂的世界,我们都在其中,远在非洲龙山山脉一个桑人的小男孩,他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存在,肯定会存在这样一个小男孩,我想到了他,我知道一些关于热带雨林的知识和桑人的故事,尽管我从来没有去过非洲,但仍然可以在一个夜晚走进非洲,我生活之外的世界,走进那些遥远的地方,那里是一个灵魂的世界,难道我们之间每个人和另一个人不也是既真实又虚幻,既亲近又遥远,我们生活在那里,但又永远无法走进,就像那个非洲的小男孩,如今的查尔斯街,那些猫和那个女孩子,还有许许多多的往事,都仍然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的唯一意义不过就是不断的感知那个世界。当我们谈论到意义啦,目的啦,成功,失败,幸福和痛苦时,我们只不过是在谈论着那个世界里的事情。
《晋书·索紞传》说索紞非常博学,但他最出名的是占梦。一次张宅梦见自己走马上山,绕舍三周,但见松柏,不知门处。索紞解释说:马属离,离为火。火,祸也。人上山,为凶字。但见松伯,墓门之象。三周,三期也。后三年必有大祸。后来张宅果然因为谋反被诛。令狐策梦见自己站在冰上和冰下的一个人说话。索紞解释:冰上为阳,冰下为阴,这是关于阴阳的事情。然后,他引用《诗经》: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就是古时认为小伙子要订婚就要赶在快开春的时候,冰冻尚未解封。这样冬天里订了婚,开春人就踏实了,可以安心种地,不会像猫那样闹腾,另一方面人们冬天在家里休息,到快开春时已经闲的发慌,所以有些人干脆去做媒人。如果晚了在春天做媒就会耽误种地。索紞说你在冰上和冰下人说话,就是你要当媒人啦。后来就把媒人叫做冰人。当然,猫的世界里没有媒人。可能也不会有一只猫站在冰面上面和冰下的一只猫说话。因为猫似乎都是孤独的。只有在春天才四处发出凄厉的叫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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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