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那么多书,有用吗?
讲述 | 杨照
01.
为什么今天“打工人”格外需要马克思?
《我是布莱克》
《我是布莱克》
《玩乐时间》
韦伯和马克思在思想上有很大的不同,当然这其中的因素很复杂,比如两人所处时代不同等等,但最大的不同是在对现代社会的理解上。
相对于马克思来说,韦伯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最后弄清楚了现代社会。越是认识和了解韦伯提出的“除魅”,越会发现我们被困陷在工具理性所织造的越来越紧密的网里。这是韦伯的看法,韦伯的悲观,所以他有点像是末世论者。因为这样,韦伯在人生中有两次严重的精神崩溃和抑郁倾向。
所以我的态度是,当我们在讨论自由意志,或者是自由意志跟社会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不能只有韦伯,一定同时要读马克思,马克思的视野是一种“这个社会必然要改变,不可能停留在这里”的态度。
这是我的视角解读,把韦伯和马克思加在一起除以二,比较接近我的认知。
在他们都去世约一百年后,对照当今的现实,我们可以认识到,韦伯所看到的那种瞒天造地一直不断发展的现代社会,那种工具理性对我们的限制和制约是真实的。
《玩乐时间》
但是在这样的变化跟发展上,韦伯跟马克思最大的差别,就是马克思认为这种瞒天造地产生的系统是资本主义的问题,韦伯最终也没有弄清楚资本主义跟现代理性之间的关系。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会比较倾向于马克思的看法,我认为当今的问题有相当程度上是资本主义系统发展得越来越完整,甚至几乎席卷全球,一切都彻底资本化了。
这是资本主义的大胜利,这背后就必然带着韦伯告诉我们的强大的工具理性,工具理性的最大根源就在于金钱的数字理性。现在就演变为,当你活在这样一种资本主义的系统下,不会有个人自由,不会有自主意识,工作变成目的,你变成了工作的手段。
韦伯的分析我非常同意,这部分韦伯的分析也比马克思要更细腻。但我还是更同意和相信马克思所论述的,让我们知道人不是生来就刻在基因里会变成资本主义动物的,这是一个长远的、历史性的发展,既然它会这样的发展,也就没有什么必然不会改变的东西。
这是第一个面向,第二个面向我们再去看韦伯,他虽然已经是这样一个悲观的人,可能说韦伯的悲观和他如此预言人类,我们在这方面就完全无能为力吗?也不是,韦伯讲了一样最根本的东西,那就是社会跟我们之间最清楚的联结,意义之网。
我们没办法活在生命的所有事情都被切割成零碎的、单独处理的生活中。把生活中的各种事物都找到连结,系统化、组织化,然后予以分类,最后就变成了像一张网一样,我们就活在了自己的意义之网中。所以为什么我们无法从社会中逃离?因为在我们的意义之网中,社会能为我们提供绝大部分的外在的力量。
既然人活在这样的一个意义之网当中,网是我们自己织出来的。所以再怎么悲观,韦伯都没有放弃这些来自于西方文化传统中非常根深蒂固的个人主义立场。韦伯从来都没有预言,社会的限制和制约会到达什么样的程度,以至于让每一个人都缺乏甚至失去个人意志。
韦伯讲的是依照现代社会的发展,目前单凭我们的个人意志,好像很难逆转整个社会历史性变化的走向。可就算在这样的现代理性高度发展的空间里面,每一个人仍然有自由去编织跟别人不一样的意义之网。这是我要提醒的第二个面向。
《书店》
在当下,常常被提及的一个议题是“人的异化”,异化可以被简单理解为本来应该是工具的却变成了目的,本来应该是奴仆却变成了主人。
这就是为什么相对来说马克思比较乐观,因为他认为我们痛苦中的很大部分是自我的错误认知所造成的,我们把仆人认作主人。马克思认为异化太有用也太重要,必须一直不断地去寻找,到底在你自己的生活周遭,什么样的力量制造了异化?
对马克思来说,首先异化无处不在,第二,异化是我们一定可以分清楚,一定可以找得到的。对于马克思来说,这个分析工具太有用,而且他经常非常鼓舞我们,因为追到最根源的时候,什么状态下我们才是自己的真正充分的主人,才没有异化,我们就是作为目的而活着,这就回到了康德的一面,马克思哲学的一面。
当然是相对的,韦伯在讲工具理性的时候,他讲的是在进行程序思考的时候所追求的一种合理性。所以他没有把工具理性这件事情,抬高到像马克思所说的异化的程度。也正因为工具理性是这样,我们不应该仅活在工具理性(只讲求功利和效率)的层次上。
但另一方面,我必须承认韦伯的工具理性与现实联系非常紧密,我们很难在现代社会里逃离工具理性。
为什么一再提及还有价值理性,不是说工具理性发达到一定的程度,就必然会取代价值理性。韦伯说,价值理性永远都比工具理性重要,甚至价值理性的位阶和层次永远是高于工具理性的。
所以韦伯一再地提醒我们,你看到自己受限于工具理性,但到一定程度会意识到这肯定是错的,你不能没有价值理性,如果说这个“意义之网”有一个中间点能让生活在上面的蜘蛛(我们)可以安生的地方,那不会是工具理性,而一定是价值理性。
所以虽然韦伯悲观,也没有悲观到那种地步。其实说到底,无论韦伯还是马克思,在面对现实的事情上都不是完全的悲观。
虽然我基本都是在整体偏向社会理论的架构下去谈,但并不表示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没有对个人应该怎样处理和应对这些事情的想法。
整个概念上最大的差别分歧,就是集体性跟个体性,所以如果理论不应用到个体上,其实是无从讲起的。
换句话说,人身上有一种非常根深蒂固的概念或是价值观,是来自个人主义的。许多文化之间的差异,恰恰就在于对个体性的看重程度。
包括今天我们都在讲的“打工人”。打工人其实也意味着集体性高于个体性,你失去了个体性,集体的目标变成了你的目标。然后你只能在这个集体当中,顺应着集体的要求和目标,成为一个打工人。
所以从当下的现实来说,这么庞大的集体性,把这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变成打工人,我觉得这对于我们整体的发展是相当不利的,不止需要更艰难地应对很多变化,整个社会也要耗费非常多的力量去维持这种集体性。
集体性限制了个体的、多元的、相对比较自由的发展,当每个人都被变成打工人,在工作中所能发挥的,只是你的真实能力,以及你过去的生命积累中非常小的一部分。
当然我不是说不要集体性,只是我会很希望看到,在这方面,我们能把集体性与个体性之间的比率做一定的调整。当然,如果要涉及一个大的政策层面的设计,或许我们绝大部分人都影响不了。
所以接下来就落到很现实、很具体的层面了,在这么讲究和强调集体性的环境中,我们还有没有办法可以让自己能够多保留一点个体性?我们该如何在自己所处的框架里面去找到创造性?
《未生》
在管理学上有一部经典作品,作者是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Peter Drucker),标题非常简单,就叫做 The Discipline of Innovation,论创造,他把创新分成七个不同的面向,这其实能解答我们当下的很多问题。
我很幸运能以“读书”这件事谋生,在社会上有一点立身之本。但我基本上从来没有鼓励,也没有设想过任何的年轻人要模仿我、走我的路。
这条路,是我替自己走出来的,如果说这一条路真要有什么意义,不是说“读书人”这个头衔,恰恰相反,我们不要做一个有头衔的人。这就是一种innovation(创新/革新),也就是说现有的东西都可以不要,我们可以不选择理所当然地走到一条现成的道路上去。
当然可能很多人会说,我肯定成为不了一个创造者。但其实,往往是因为很多人对创造或者说创新这件事情的理解太狭隘了。
德鲁克对“管理”的理解和诠释,是非常具体和现实的。什么叫创新?我们经常的第一反应是科学创新,在实验室里的新发现;接下来是科技创新,做了新发明可以去申请专利。但德鲁克告诉我们,不止如此。
不仅是在生产领域上面,例如说在制作程序上,我们可不可以有不一样的想法?就算是在工作上,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就掉进去,认为说在工作上我就是个打工人,一旦自己是个打工人就没有任何的创造性。
任何一份工作并不是没有任何创新的可能,德鲁克其实就在宣扬这件事。任何一个工作都可以从七个面向去认真地做一下检查,这其中一定有你可以改变或者说用创新的态度来面对的部分。
更重要的是,可以抱持着一种创新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生活,我非得这样活着不可吗?
其实生活的很多面向,都是我们体会过也可以去认知和理解的。最简单的一件事情,或许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检讨一下自己跟手机之间的关系,想出十种改变跟手机相处的新办法。
这个课题应该不难,如果愿意这样去做,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现在的生活中,有多少可能是自己给自己的桎梏,以至于失去了可能性和创新性。其实创新很多时候可能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难。
当然我很同情和理解大家所处的大环境,尤其是过于强调集体性的大环境,我不是说这个环境你可以忽略。我的意思是,即使你不去正面冲撞这个大环境集体性的束缚,但并不表示你不能够有自己个人层次的创新,而且一直维持着这种创新的精神去创造自己的生活。
*本文内容来源于《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邓郁专访杨照的未公开部分,经大幅删减、重新整理而成,欢迎移步阅读专访稿《杨照:追问如何做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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