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这篇稿子，起因于一位读者朋友。
在每个人都念叨着干不下去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人真的不干了。她在村里待了一年，没考研，没考公，拿着2000块的工资，种种地，发发呆。
她真的在村里待得如此心安理得吗？gap一年会对找工作产生影响吗？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于是加上了她的微信，并采访了她。
今天的内容就基于我们的聊天。
GQLab 我们从“干不下去”这事儿聊起吧，大家都有共鸣。 鸭子 哈哈哈，行。Gap 之前，我可是一腔热血。做了两份工作，都被工作狠狠“教育”了。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媒体机构做电影记者。公司是个创业团队，一开始大家都很有热情，“咔咔”写稿，拍视频到凌晨两三点也很开心。后来领导发现踏实做内容不挣钱，让做更娱乐的东西，就停掉了做深度内容的特稿小组。工作量也很大，一天出两篇稿子，一篇500-3000字不等。当时上了郭柯导演的电影《二十二》，领导嫌片子流量不行，我还是坚持采了导演。但因为有太多稿子要写了，我就用比较偷懒的 Q&A 形式发了。想着起码发了，也还不错。发出去一两天，一个我认识的记者朋友发了同样的选题。他是请了一周的年假，跟着导演去村里一一拜访了所有采访对象，写了一篇很好的深度报道。我当时看到那个稿子就很崩溃，它是反射出我工作“无意义”的镜子。我知道再待下去，也只能写写明星的夸夸稿，打动不了哪怕一个人，就辞职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鸭子会去公司楼下喂猫
第二份工作是给一个 APP 做美食编辑。我去了才知道，APP 的数据都是假的，对外宣称有50万日活，其实只有5万。有天我发完稿子，收到一条长长的很用心的用户留言，我就给运营的同事说，这个用户好好哦。 鸭子 还真就没问题。我们是拿投资人的钱，定时汇报就好。团队核心成员都是大厂出来的，非常会汇报，我见过他们如何笃定地说出造假的数据，如何“逻辑闭环”，哄得投资人很开心，拍着桌子说我们下一步就是走出国门，打入国际市场，现场一片欢呼。我坐在下面，看着 PPT 里“国王的数据”，心想大家怎么连自己都骗？ GQLab 有时候工作让人痛苦不是因为多忙多累，而是又忙又累还在制造垃圾。我最近在看《狗屁工作》，书里列举了很多无意义工作。比如有位前台的工作就是把薄荷糖摆进盘子里，薄荷糖甚至不是他买的，有另一个人专门负责买薄荷糖。大家也经常在“摆薄荷糖”啊，写造假的数据、不会落地的需求、没人看的周报。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外卖餐具里那张不会被用到的粗糙纸巾。 鸭子 是的，明明我也没想成为多优秀的人，只是想做个有用的人。 鸭子 对，所以当时价值感非常之低，每天在北京晃荡，无意间听了一个农业博士的讲座，他的团队在北京顺义包了一个农场，做有机农业，很起劲地在那讲怎么让大家吃到更好的食物。我想让大家吃到干净、好吃的食物算“绝对有用”了吧？正好他们在招志愿者，日常写点东西，管吃管住，每个月补贴两三千块钱，还给你几平米的地，想种啥种啥。
鸭子 其实当时我收到了一个 offer，也是编辑岗，工资一万出头，农场的工资是它的零头，而且去了顺义，基本就脱离北京了。纠结之下，我先去农场看了眼。去的时候是春夏之交，很舒服的季节。第一印象是农场很开阔，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平坦的、绿色的。农场里有一个晒得很黑的男人在装鸡蛋，一问，是华为的前工程师，他裸辞了在这当志愿者。这里的人都笑呵呵的，给我说农场的空气很好，大家就是按时工作，好好吃饭，相处得也不错。
刚种完山药的农场
鸭子 我觉得北京是有一种叙事的，其中包括我要穿什么，用什么，朋友圈展示什么。有一群人先定义了“好”，后来的人就都去摸这个“好”，所以我总觉得北京的人很多，但人的种类很单一。但农场的人是活生生的，很有劲，他们的眼睛骗不了人。所以回来后我就蠢蠢欲动，恰好某个凌晨跟一个朋友聊天，聊到最后，她说我是个“希望过程有真情，结果有实感”的人。我家在四川绵竹，一个偏僻的五线小城市，可我还想往更偏僻的地方钻，我想在绵竹找个村，每天种种地，写写字。以前想这件事的时候，总会加上前缀：如果我有钱的话，如果我是富二代的话......但现在我认命了，我就接受“这辈子可能就是穷”这件事，在贫穷的基础上，去追求更有实感的生活。
鸭子 在农场，我和另外几个志愿者住一个简陋的小院。乡下没什么灯，一到晚上就彻底黑了。因为晚上11点停水，到第二天早上6点才恢复，房间里 wi-fi 信号又很弱，所以只能早睡早起。也花不了多少钱，因为不用打扮，没有外卖，离农场最近的餐厅是三四公里外的一家香河肉饼，要骑电瓶才能去。于是戒掉了重口食物，每天吃大量蔬菜和少量肉。写文案的本职工作一天就花个半小时，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种地、看书、写作。仔细想想，除了这三件事，我好像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
在卧室里和猫一起看书
鸭子 哦，我还爱闲逛，爱看农场里各式各样的人。高高瘦瘦的室友很爱种地，你永远能在地里看见他。他话不多，但会在朋友圈发跟种地有关的诗，还会发胖胖的虫子的照片，以展示他的小农场生态很好。有个大哥热衷于种水稻，在北方愣是种出了五六十平米的水稻，逢人就说自己的水稻多漂亮，种得多好。当然，我更关心谁的草莓、黄瓜种得好，因为可以偷吃，哈哈哈。在这儿你可能会遇到任何动物，羊、刺猬、兔子，都是大家散养的。在城里大家身后都跟着狗，在农场身后就是各种动物，还有只不知道谁的宠物猪走丢了，也散养在农场里。 鸭子 有时候还会碰到一辆越野车，一个叫大雄的男生每天开着越野在没人的农场里狂飙，开多快都没人管。 鸭子 也没那么好啦，冬天没有暖气，冻得要死，因为要施肥，所以院子永远有一股粪味。我们每天坐在带粪味的院子里喝酒、聊天，久了也就习惯了。 GQLab 那你对脱离北京这件事还习惯吗？会担心自己错过什么吗？ 鸭子 我周末会去城里和朋友见面，没啥不一样。也没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要说错过也是城里的朋友错过吧，就拿番茄来说，它从青色变成红色，期间会呈现一种很美的渐变色，我觉得他们错过了一颗漂亮的番茄。
鸭子自己种的番茄
鸭子 当然，不是说种地就多了不起，相反，它太简单了，谁都可以做。因为农场是做有机蔬菜的，土壤都很好，一些绿叶菜撒上种子浇上水就能活。我自己种过黄瓜、南瓜、番茄、空心菜。自己种地才发现，植物每天都长得不一样。今天高一点，明天叶子大一点，每天的变化都让人兴奋。对“时间”的概念也不再是周五快点来，周日慢点走，而是这两天空心菜正嫩，适合煮面吃。再一个月柿子该熟了，每天看着柿子一点点变大、成熟，就期待着大家坐在院子里吃柿子的那天。 GQLab 真好，可以这么平静地观看番茄、柿子。我总觉得有时间了，一定要做点什么。 鸭子 我一开始就没想这一年要有什么进步，也不是休息好了再回北京战斗。为什么人连休息也是为了更好地出发呢？我不想向上，我就想在平地舒适地四散开来。我后来总想起在农场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喝了一罐啤酒，晚上风很凉快，我抽了一支烟，坐在小院里等刷牙，风从隔壁小院吹过来，我站起来的时候，好像喝醉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年轻，像活在黄金时代里。
GQLab 一年的 gap 结束，回北京找工作的时候，会有公司问到 gap 的原因吗？ 鸭子 当然，只要面试，这个问题一定会被问到。大家介意空档，尤其是大厂，简历关就很难过，好不容易过了一次，去面试，HR 问我这一年干嘛去了，我说种地，她抬头看着我，我真的看到她瞳孔在地震。 GQLab 等等，面试时包装一下自己来提高通过率不是大家默认的吗？ 鸭子 但我做事情的逻辑不会变啊，换了更积极的说辞，拿到了 offer，以后工作我还是会按照我的逻辑去做决定，早晚会暴露出不适合这个公司的。所以我干脆把这一年当验证工具，去验证公司和我的逻辑是否一致。其实除了大厂，很多公司没那么介意 gap 这事，甚至有公司把它当加分项，比如创意类工作，反而需要你有走出条条框框的魄力。 GQLab 还挺鼓舞人的，就像你说的，总有公司比起招一个岗位，更想招一个人。 鸭子 对呀，除了违法乱纪，没有什么事是一旦做了，社会的大门就永远朝你关上的。我从农场回来，两三周就找到工作了，那天终面聊得很愉快，当场就决定入职了。我记得公司在望京 SOHO 旁边，是个形状像菠萝的白色大楼。当时聊完走出公司，我回头看着那个大菠萝，心想，咱以后又是城里人了。
最远处的建筑就是大菠萝
GQLab 虽说是城里人，但我几乎看不到城里的“叙事”对你的影响——不渴望大厂 offer，不担心 gap 一年会落后。明明那么多人被迫卷着，不敢停下。 鸭子 我觉得很多人不是被迫卷，是看到别人卷，然后自己也想卷。去卷，去争夺更顶尖的资源这条路，它本身没有问题，它是很多人走过后发现的最优路径。只是大家是出于恐慌选了这条路，还是因为真的渴望那些资源呢？我是个很普通的人，我只是想明白了自己不渴望那些东西。去农场之前我就说了，我接受自己贫穷地过一生，选择面一下就打开了，光脚不怕穿鞋的嘛。Gap 其实是17年的事了，回北京后我换了几份工作，慢慢懂得怎么找和自己气质一致的公司。虽然挣得不多，但起码不造假，做的事能带来一点正向改变。现在我和女朋友从北京搬到杭州，花4800租了个带院子的两居室。院子有三块地方拿来种菜，剩下的地方铺了草坪，中间铺了石板，摆上桌子、凳子，撑了把伞，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喝喝酒、吹吹风。虽然回村种地的愿望没实现，但现在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地。 鸭子 4月份的时候，地里种了些黄瓜，我们发朋友圈，让朋友们一人认领一根黄瓜苗，还拉了群每天汇报它们的生长情况。后来黄瓜熟了，我们就以此为由头，把朋友们聚在院子里，吃吃自己种的菜，聊聊天。 GQLab 真好，这样的生活真好，而且你让我觉得，也许我也能这么好。
“等我有钱了，我就_____。”是我们能听到很多次的话，空格里可能是躺平、辞职、做自己想做的事.......可，真的要等万事俱备了，才能去试试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今天的故事，不知道有没有给你另一种思路：想做的事，不如先去做；推开那扇你一直想推开的大门，穿梭到另一个你的“平行宇宙”里去看看：等回到原来的世界，说不定“旧生活”都会在你的眼中焕然一新呢。即便暂时做不到马上去推那扇门，也希望今天的故事能让大家放松一点：起码不要连休息都有负罪感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