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治天下,未有不以武备为先务者”,对于以骑射开国,武力得天下的清朝而言,强盛的武力是治国安邦的根本。在故宫博物院众多收藏里,清宫武备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共计15000余件的武备文物中,归属帝王使用的大约占比20%,其制造技术和工艺在乾隆时期达到了顶峰。然而在中国,武备一直以来却是个较为冷门的文物门类。近期,嘉德艺术中心与故宫博物院联合主办的“崇威耀德——故宫博物院藏清代武备展”,首次以“宫廷武备”作为独立主题,向观众展现清代军事及宫廷生活。
记者 | 陈璐
展览现场图在清代用于吉礼祭祀的武备中,乾隆皇帝十五年(1750年)钦定的吉礼随侍“神锋”佩刀无疑最有代表性。这把乾隆御制的“小神锋”是展览第一部分“礼遇天地”的核心。佩刀短小精悍,长约2尺,钢制的刀体却呈现出剑形的单刃,靠近刀柄处有鋄金,柄身竖向鋄银,正反两面用隶书分别写有“乾隆年制”“神锋”,木质手柄蒙白鲨鱼皮,正反竖向装饰着珊瑚、青金、松石。
关于“神锋”佩刀,有段有趣的考据故事。故宫博物院藏有两把“神锋”,根据清代记载典章制度类器物的《皇朝礼器图式》,这两把佩刀都出现了实物与规定不符的情况。《皇朝礼器图式》显示,乾隆十五年,皇帝下令打造了一把长约3尺的吉礼随侍佩刀。然而故宫博物院的研究人员却一直困惑于为什么院内会收藏两把“神锋”,并且它们虽然外形、装饰和铭文与记载基本相符,却又在长度和装饰等细节上不完全相符。
清乾隆 鲨鱼皮嵌宝石柄鋄金鞘神锋剑 长63厘米(图|故宫博物院)
2003年,中国著名的刀剑收藏家皇甫江在法国军事博物馆,无意间看到一把与记载极为类似的“神锋”,他将藏品拍了下来发给了故宫博物院相识的学者,才终于证实了这才是图式中所记载的长约3尺的吉礼随侍佩刀。清光绪年间的北京风土掌故杂记《天咫偶闻》曾提及,乾隆帝有一把小神锋,长二尺余,御驾出行时由侍卫专人携带左右,平时放置在御座之侧,“顷刻不得少离”。故宫所藏的“神锋”正是乾隆皇帝的御前“小神锋”。实际上,乾隆帝在钦定制作吉礼随侍佩刀“神锋”的同年,还又下旨命内务府造办处打造了两把“小神锋”,其造型完全仿照了“神锋”,只是在刀身长度和宝石的镶嵌上略有区别。故宫藏有的两把“小神锋”,一把装饰有珍珠、宝石,另一把装饰有珊瑚、青金、松石。清代珍珠是权力的象征,而皇室使用的多为东珠,按规定东珠仅可装饰皇帝使用的三种佩刀,其他即使贵如亲王,也不得在佩刀上使用。而此次展览展出的这把镶有珊瑚、青金、松石的“小神锋”,从使用程度上来看更为常用。为什么一直以来会造成这种误解?故宫博物院宫廷历史部典章文物组馆员魏晨是此次展览的策展人,他解释说,“清代宫廷文物研究有个问题是很多时候文物和档案不一定对得上,即使确定是同一件东西,它的描述和实物也常常有区别。”六世班禅曾向乾隆帝进献了一把伊斯法罕弯刀,也在此次展览中得以呈现,这把弯刀的刀鞘包裹着黄色绒布,但档案中却记载它是紫色天鹅绒,“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黄色能认成紫色,但可以肯定是这把。”“神锋”佩刀整体仿照了金川地区的藏刀制作,却奇怪地采用了剑尖造型,因为乾隆帝特意叮嘱制作时“不要刀尖子要剑尖子”。但“神锋刀”与“神锋剑”的称呼在清代档案中经常交替出现,其区别实际并不明显。在魏晨看来,乾隆十二年(1747年)皇帝开始平定四川西北部土司动乱的第一次金川战役,这一战是他“十全武功”的第一仗,打了两年,历尽波折,随后下定打造此把藏刀风格的“神锋”,可能“有纪念这场战役的意图”。但由于吉礼祭祀属于儒家的一种传统活动,剑相较而言更符合传统,这才有了这把造型奇特的“神锋”。那么,“大神锋”又是如何流落法国的呢?策展期间,魏晨查阅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资料时,偶然发现了份乾隆五十五年的内务府奏销档,一名养心殿的太监供述自己外出时丢了这把“神峰”佩刀。乾隆帝没有再命人重新制作,而这把丢失的“神锋”又是如何辗转来到法国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同时值得一提的是,与第一次金川战役有关的另一件重要展品遏必隆刀。这把外蒙绿鲨鱼皮、紫呢刀套的刀,把上系一咸丰年制象牙牌,一面镌:“遏必隆玲珑刀一,乾隆十三年赐经略大学士公傅恒平定金川用过”;另一面刻有“咸丰”印一方,并“神锋握胜”四字。这把刀最早属于康熙初年辅政四大臣之一的遏必隆,遏必隆死后,刀进入了宫中。由于金川战事极为不顺,乾隆十三年四月,乾隆皇帝命大学士讷亲为经略,前往金川前线指挥战斗。讷亲是太师遏必隆的孙子,极受皇帝信赖,却因轻敌冒进,令朝廷损失惨重。震怒之下,乾隆帝派大学士傅恒取而代之,还将宫中收藏的遏必隆刀赐予他。乾隆十四年(1749年),为警示众将,皇帝命傅恒在军前用遏必隆刀将讷亲正法,震慑三军,以至士兵无一不以死相搏,为战事引来了转机。但为什么展柜同时展了两把类似的遏必隆刀?晚清小说《清稗类钞》记载:“相传遏必隆刀有雌雄各一,风雨之夕,辄现紫色,盖杀人至多也。”根据这段材料,魏晨在库房找到了另一把紫红色刀套的刀,虽然这把刀时期较晚,属于道光年间,但形制类似,刀刃上刻着“神锋制胜”,正好与“神锋握胜”互相呼应,与记载中所谓的雌雄合一相吻合。更有意思的是,遏必隆刀刀身上有个类似于奔狼的动物图案。这个图案最早源自于德国著名的刀剑制作城市帕绍,这可能预示着遏必隆刀的刀刃部分产于德国。不过,尽管五礼当中,吉礼位于首位,但故宫现存收藏中有关吉礼的文物却并不多。古代礼仪制度又称五礼,包括吉礼、凶礼、兵礼、军礼、嘉礼。吉礼和军礼与武备关系最大,前者即祭祀,后者为狩猎和阅兵。展览试图将祭祀、狩猎和阅兵涵盖在内。“我们基本参考的是乾隆皇帝的《大阅图》,”魏晨表示本次策展希望突破人们对于武备等于战争的传统认知,以礼开始,“国之事在于祀与戎,而祀又位于戎前。”也正因如此,展览名称从最早的“文修武扬”,变为“止戈为武”,再到“止戈”、“耀德崇威”,历经反复修改,最后才敲定为“崇威耀德”。而这一切,是因为展览希望展武但不言武,“中国传统观念讲究习武先习德,所以我们希望让观众的关注点放在一国之尊严,在德而不在威。”魏晨向本刊表示。《乾隆戎装大阅图》是宫廷画师郎世宁为乾隆帝绘制的重要清宫绘画作品。这幅作品展现了乾隆帝29岁时的戎装照:他身披金盔金甲,背悬箭袋,左手执马鞭,右手牵马缰,笔直立于马上。画中描绘的正是乾隆四年(1739年)高宗皇帝于南苑晾鹰台举行即位以来第一次大阅盛典时的情景。为展示大清国盛军威,乾隆帝把这次阅武大典办得极为威武壮观,还命郎世宁等宫廷画师亲临现场观摩,才有了这幅《乾隆大阅戎装骑马像》。清代大阅始于入关前的皇太极时期。到顺治年间,如何在太平时期保持骑射优势成为统治者首要的考虑问题。顺治七年(1650年)皇帝下达谕旨初定大阅制度,“我朝原以武功开国,频年征讨不臣,所至克捷皆恃骑射。今荷天庥,天下一统,勿以太平而忘武备。尚其益习弓马,务造精良。”并在顺治十三年(1656年)明确规定为“三年一次大阅”,对国家武器装备军队士气进行全面检阅。乾隆前期,阅兵大典和一年一度的围猎都在南苑进行,康熙以后,大阅地点不固定,南苑、卢沟桥、玉泉山,或关外的多伦都成为其选择,并且也不一定以三年为限。清人画纸本设色乾隆大阅图卷(图|故宫博物院)
共计四卷的《大阅图》的存在,令将近300年过去我们仍有机会一窥乾隆皇帝南苑阅兵的盛况:画中前锋营、护军营、骁骑营、火器营诸队分列,金、鼓、长枪、鸟枪、子母炮、神威炮等装备一目了然。展览的“阅武”部分,也试图还原了这一景象。“军礼包含的内容非常多,而其中大田之礼是指狩猎和阅兵。在古代阅兵和狩猎分不开,每个季节对应一项狩猎活动,然后天子通过狩猎来锻炼自己的军队。”魏晨说。皇帝大阅佩刀目前仅存五把,数量极少。大阅佩刀的称谓确定于乾隆时期,从设计到制造都由皇帝亲自监督,并以国家法典的方式确认其形制,是皇帝检阅三军和国家最重要庆典时的佩带之物。因此,大阅佩刀也成了象征国家社稷安全、皇帝绝对权力和武功威服天下的最高器物。如今,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一把大阅佩刀是乾隆十三年规定的天字一号“錬精”腰刀,但作为一级品文物极少出宫展示。展览的“阅武”部分,设计师最初设想将“小神锋”作为最具份量的展品放在在中心的展柜中。然而对于魏晨来说,将吉礼跟大阅混为一谈并不妥当,但他又非常欣赏这个场景设计,最终选择了另一把与大阅有关的二级品文物——地字一号“太阿”腰刀。这把腰刀本设想会出现在展览第三单元,用以呈现其黑漆、牛角、嵌金银丝的独特工艺。铁錾龙纹柄黑漆金银丝鞘太阿腰刀(图|故宫博物院)
地字一号“太阿”腰刀是乾隆十四年内务府受命打造的,乾隆帝本想在大阅时佩带使用,特别要求要做一把“牛角啇丝鞘腰刀”,但制作却耗时七年之久,直到乾隆二十一年才最终完成。这是由于乾隆帝最初对成品非常不悦,因为这把本该用纯钢打造的腰刀却粗心地使用了钢铁混合制作,导致刀身偏软。皇帝为此罚了内务府三人三个月的俸禄,还特别叮嘱他们重制的费用不允许报销。结果重制后又出现了个新问题,刀背太厚,无法入鞘,内务府不得不再次向乾隆帝申请对刀鞘进行改动。事实上,对于骑射开国,武力得天下的清朝而言,12代皇室历史留存下的武备极其完备、丰富。早期由于皇家宗亲大多会率军出战,即使皇帝本人也有亲临战场的经历,武备多为实战兵器,其造型趋向简洁、实用。到了乾隆时期,由于四海安定,加上皇帝个人的喜好,武备逐渐转向象征皇权的仪仗,工艺制造日趋考究、豪华,达到实用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 专访“崇威耀德——故宫博物院藏清代武备展”策展人、故宫博物院宫廷历史部典章文物组馆员 魏晨
“崇威耀德——故宫博物院藏清代武备展海报
三联生活周刊:清宫武备主要集中在北京故宫和沈阳故宫,这两处收藏的差异体现在哪些方面?相对其他朝代而言,清宫武备收藏是否存在哪些特殊之处?魏晨:沈阳故宫建于清太祖努尔哈赤和清太宗皇太极时期,所保存的武备文物总数量共约2000余件,与北京故宫所藏的差异主要体现在:首先数量上,北京故宫武备文物总数约在15000件左右,数量差异明显,但双方的武备文物种类差不多,基本都涵盖了所有武备门类;其次是时间跨度上,沈阳故宫的武备收藏时代偏早,保存了相当数量后金至清朝建国时期的武备文物,比如努尔哈赤的宝剑、皇太极御用的腰刀,很多甚至是清代皇帝为了表达敬天法祖的思想特意送到盛京尊藏的,就连北京故宫也没有;然后是文物的来源上,沈阳故宫武备文物的来源主要有原本的旧藏、北京故宫调拨,以及民间社会征集,北京故宫曾向沈阳故宫调拨过400多件武备,涵盖各种盔甲、刀剑、弓箭,丰富了其藏品类型,而北京故宫绝大多数武备文物都是清宫旧藏,极少是新征集的,而且历史来源也很丰富,有内务府制作、贸易、进贡等不同途径。八旗盔甲之一 清 镶黄旗盔甲 上衣通长74厘米,下裳长76厘米(图|故宫博物院)
那么,我们在谈论故宫的武备收藏时,实际谈论的基本就是清宫武备,而且是以乾隆时期为主。乾隆时期国力昌盛,制作的多,保存下来的也多,工艺精美,品质上乘。相比其他朝代,清宫武备留存数量最多,尤其是盔甲和箭支最丰。同时还有数量较少的明代武备,时间跨度很小,主要以火器为主,再往前像宋元时期的武备则基本没有。三联生活周刊:这些武备文物主要收藏在故宫哪些地方呢?这些不同地点,会有不同的收藏用途吗?魏晨:平常的武备大部分会放在武备院,但有些特殊的武备也会放在其他地方。比如土尔扈特部回归时,曾向乾隆帝进献了许多他们随身的武备,因为路途艰辛,许多武备已经损坏,但乾隆帝命内务府将其修复后,放到了武备院和武成殿。其中带头人渥巴锡送的刀,乾隆帝尤其重视,配了木匣,保存在了乾清宫里。乾清宫一般用来收藏特别重要的器物,因为乾清宫以前是康熙皇帝的住所,后来雍正和乾隆虽然不住在这里,将这里作为处理政务的地方,但仍然很重要。像康熙帝曾有方“敬天勤民”宝玺,代表着康熙帝的执政理念,这块宝玺就在乾清宫里。不过有时候皇帝也会根据这件物品本身的含义灵活处理,比如六世班禅送给乾隆皇帝的刀和腰带,就被安置到了佛楼里面。因为乾隆帝本身也信黄教,他会觉得基于共同的信仰,把这些器物供奉在佛楼里可能更适合。三联生活周刊:不知道可否从这些藏品中,观察到清宫不同皇帝对于武备的不同喜好呢?这可能与他们哪些独特的经历有关?魏晨:大概能看出一些。比如康熙皇帝使用的弓,基本上都在七力以上,所谓“一力”相当于现在的11斤。故宫所保存的康熙御用弓最高为十三力,而乾隆皇帝的御用弓以三力到七力居多。康熙皇帝自幼勤练骑射,臂力惊人,是其他清代皇帝无法比拟的,而乾隆皇帝虽然在骑射上也属于清代帝王中的佼佼者,但比起康熙帝还是逊色许多。另外比如櫜鞬,也就是装弓箭的袋子,康熙皇帝喜欢皮质的,而且偏爱黑色,简单大气、结实耐用,而乾隆皇帝更倾向于用缎制的,上面用金线勾勒各种花纹,然后镶嵌各种宝石,追求华丽。清康熙 木花纹桦皮康熙帝御用弓 通长90厘米,宽67厘米(图|故宫博物院)应该说乾隆更注重工艺性,这其中有个人喜好,也有历史条件的变化。比如乾隆早期的扳指也是用鹿角做的,用了很长时间,大概十几年,然后才改用的玉扳指。因为直到乾隆二十三年平定西域,才有契机将大量和田玉集中在宫廷之中,才有条件去追求这些。那么除去皇帝之间的横向比较,从整体上来说,清代皇帝对于刀的偏爱胜过于剑。故宫收藏的各种宝剑数量不足一百把,但刀的数量却远胜于此。乾隆帝在制作“天地人”刀剑时,一共做了120多把,其中宝剑只有30把,剩下的都是腰刀。这也能看出满族作为一个游牧民族,对于刀的使用习惯和传统,相比于更具汉文化君子寓意的剑而言,他们对刀更为热衷。参考资料:
《帝国神龙——皇帝大阅佩刀考》,皇甫江,2017
排版:雨筠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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