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被淹没的时光 | 人间

生长

《人间漂流》是我的第一部作品集，共收录十八篇非虚构故事，以我自己从孩童到中年的生命历程为主线，串联起上世纪的东北县城与本世纪一零时代的美国小镇，并试图捕捉不同族群的众生态：小镇理发店的韩国大姐，扎着马尾辫的墨西哥球友，渡江去异国闯荡的舅舅，用一支胳膊祷告的姥姥，走出小县城的奥赛状元，啃着黄瓜的游戏厅老板，人生被爱情绑架的美国胖子……这些人物或许游荡在世界边缘，但在各自己的生命里，却是不折不扣的主角。书中故事虽多以第一人称为视角，但“我”的声音被尽量压缩，因为我觉得这本书不应该只是个人的成长回忆，也希望它在某种程度上记录着同代人的漂泊与彷徨。

这十八篇故事跨越了三四十年的光阴，从中国东北一路漂向美国东北。它们纯粹是出于一个作者的本能，觉得那些人或事有趣，便动笔写了，并没有什么大的想法或构思。比如最早的那篇《任天堂的红白祭》，写于2016年，当时我脑海里总莫名其妙响起红白机游戏的背景音乐，而且都是我小时特别爱打的那几款游戏。这种怀旧没有让我感到美好或怅然，反倒带来一些焦虑，因为这是时间在叩击我潜意识的大门：嘿，你在变老。作为对脑海深处这些游戏背景音的回应，我写了这篇小故事。而写着写着，焦虑就转化为对文字的热情，关注的点也从游戏挪到了老房太太这样的人物上，所以算是一次随机但还算不错的体验。这样断断续续写了五六年，直到攒集成书，回头复盘，才发现它们串在一起，竟生长出上面提到的意义——至少我希望它们呈现出了这些意义。这种发生在文本以外的生长，对我而言，是成书过程中的最大收获。

上图是我过去所在中西部小镇的公共图书馆。二层高的小楼（里面曾有卖现磨的咖啡，好喝，便宜，不过疫情后就没了），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舒适安静。

这小镇图书馆角落里的方桌，这本书里许多故事都是在在上面写的。记得当时只要一卡壳，我就会对着墙上的漫画海报发呆，心想这些子虚乌有的超级英雄到底是励志还是反讽。六七年转瞬而过，墙上海报犹在，超级英雄一点没见老，我已被时光甩在后边了。

如果您读完些故事，就会发现我的生活跟同龄人相比，就算不是一帆风顺，也绝不算坎坷，更谈不上任何离奇。所以这本书的意义在于它足够普通，普通到每位读者或多或少都能窥到一点点自己生活的侧影；再由这一点侧影，把思绪折散到他人的生活，因而对彼此能多出那么一点点理解。倘若真有这效果，《人间漂流》就算完成使命了。

反转

过去我在网易人间发表这些故事，曾有读者留言：“小杜，出书吧。”

这话对我当然很鼓励，但说句实在的，我当时并没想过会走到出书这一步。如今《人间漂流》居然出来了，它不单是我在非虚构写作上的一个总结，更是我写作近十年的第一本书——当然，论投入和产出比，我这效率也是堪忧哈。

出一本书，尤其是出第一本书，对任何作者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里程碑，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当2019年沈燕妮（网易人间主编）寻找到出书的机会，我是激动并期待的。可由于那些不可抗力因素（我相信这些因素直到现在还左右着许多新书甚至好书的诞生），2019并没有成为我的这些故事生长出新生命的一年。失望之余，我的写作亦改道转向了虚构文学。直到今年初，杨晓燕老师（《人间漂流》策划）通过燕妮联系上我，以她特有的热情表达做这本书的意愿，这些故事的命运才有了读者您现在看到的反转。

每本书在出版前有自己的命运，就连其诞生过程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比如杨老师曾做过余秀华的第一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从她“发现”余秀华的诗到成书出版，只用了不到20天。而我这本《人间漂流》则耗时半年多，期间又经历过疫情与封城等延迟，用多舛来形容有点夸张，但说不顺遂肯定不算过分。幸好有杨老师和王宇昕（《人间漂流》责任编辑）这边的琥珀工作室、燕妮的网易人间和上海三联几个平台齐心协力，才把这本书推到读者面前。亲身经历整个过程，我才意识到，一本书在成稿时它是作者的，但走到出版阶段，它就属于那些为之奔忙的编辑和出版人员了。再往后呢？只愿《人间漂流》在读者心中激发出的情感，能当得起所有人为其诞生而付出的努力。

|《人间漂流》封面，图片是著名摄影师严明的作品

被淹没的一零时代

最近我从东海岸回到那座中西部的大学城，那个被玉米地包围的小镇。2008到2017年，我在这小镇上生活了近十年。分别不过五年，它给我的陌生已多过熟悉了。

比如下图是理发店那篇故事的旧址，现在看起来很冷清，我甚至都不确定是否还在营业。至于里面剪发的师傅，也早就不是故事里的人物了。

学校街区上的这家餐馆，十几年前我刚出国那会儿常来这儿吃饭，因为它足够便宜，十来美金就能实实在在解决一顿饭。它招牌上的英文Mandarin Fast Food（中式快餐）也暗示出对美国人的招揽。或许是因为疫情，或许是这街区上的餐饮业竞争激烈，又或许是这种老旧而过气的中餐馆再也无法吸引新一代的留学生，它就这样默默地黄了，被时代淹没了。

站在学校附近同一条街的同一盏街灯下，往学校那边看是热闹繁华，反方向则是小镇老街区的失落破败。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感觉就像是把海淀区空降到中西部玉米地，外面又套上一层铁西区。

除了折射出国内的发展，这大学城也记录着美国本土的变化。比如开设在校区内的烟具店（顾客自然是大学生们），橱窗里摆着花里胡哨的玻璃烟具。当然，它们可不是用来抽普通香烟的。最近几年美国许多州在推广大麻合法化，这种店便应运而生，在过去根本无法想象。

一零时代，来这小镇的中国人不是读博（有助学金）就是做博士后（有工资），别说自费几十万美金读四年本科，就连花数万美金读硕士的都不多见。二零时代，因为疫情和疫情之外的不可抗因素，这个趋势逆转过来了。像《李金姝的理发店》写小留们为二十美金剪一次头发而犹豫，现在的小留听来恐怕是天方夜谭。

说到底，来这小镇上的中国人越来越年轻，英语讲得越来越地道，表现出的自信——至少是消费层面上的自信——也越来越充溢，以至于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时代踢到局外的人。

在时代面前，我和这个小镇都在变，我们身上都有一些东西在逝去。《人间漂流》里的故事发生在过去，但它们试图用文字捕捉的，不是过去，而是逝去。它们在打捞被时光淹没的时光。这听起来就颇有些徒劳；但我以为，这徒劳正是写作的某种本质。

不会厚此薄彼的猫型作者

出第一本书，算是跟读者头一次正式见面，所以最后聊几句我自己，算是打个招呼。

首先我不是全职作者。我的全职工作是药物研发，我的写作是用科研以外的时间与精力完成的。但这并不意味我在逼迫自己做两份工，因为往大里说，科学和文学在某些层面是相通的。往小里说，做生物医学实验固然要严谨，要参考同行的研究进展与实验方法，但在设计自己的实验时，必须要有自己独立的见解，甚至是别人没有的创意，否则拿到的实验数据也没多大意义；反过来，写作在初稿阶段是创造性的工作，但到了修稿（在我看来修稿和初稿同等重要），主要做的是技术性工作，需要作者提供百分之百的耐心，甚至是对自己的苛刻，这和科研更是一模一样。我之所以乐此不疲地做这两件事，是因为我对它们同样热爱。反过来两者所给予我的，也同样宽厚，我实在没有任何厚此薄彼的理由。

其次是在与读者互动方面，我自认为是一个猫型作者。在我看来，作者可粗略分为犬型作者与猫型作者：前者对与读者建立联系抱有强烈热情，不但乐之而为之，更会从这种互动中收获到有利于自己创作的东西，这是实实在在的好事；后者则表现得有些冷淡甚至漠然，只有在面对猫食——也就是文字——的时候才会不顾一切地喵出来。两者没有高低之分，我只是恰巧属于猫型作者，就好像一只猫刚好生来是一只猫，而不是一只狗。

如果这个猫猫狗狗的比方成立，那么我看到读者留言的感受差不多是这样的：

嗯，说得真不错。

可是，我写的真有这么好么？

等等，被你们夸上天的那个家伙是我么？

当然，这是碰上那些正面的留言，遇到负面差评，我就会变成这样：

胡说八道！

我想表达的你们读懂了么？

好吧，您的批评很有见地，可是我已经尽过力了，有问题的话只能抱歉，下次再说吧。

……

猫要靠猫粮才能活下去，我的写作也只能依附于文字本身，而非读者。这就是我这个猫型作者想跟读者说的心里话——喵！

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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