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校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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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英国政坛的混乱，令人实在印象深刻。毕竟接连的王权更替、走马灯般的换首相，人一辈子也碰不到几次这种奇景。大家对此的关注点各异：新任首相苏纳克的印度裔背景、特拉斯尴尬的“五十日维新”……乌鸦今天想分享一下自己的理解。大家知道，面对上世纪70年代欧美普遍出现的经济“滞胀”困局，1979年上任的英国保守党撒切尔夫人政府，采取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药方，显著促进了经济的稳固和恢复增长（当然实际上也只是“追上”了同期法、德的发展水平）。但到90年代初，英国经济面临新的困难局面，撒切尔主义不可避免地走到了末路。1990年11月，撒切尔夫人宣布辞去首相和保守党党魁位置，结束了她长达11年半的英国首相生涯。其实即便在撒切尔主义的“辉煌时期”，由于大规模私有化，摒弃政府作用；以及采取过于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尤其是金融管制上的宽松，使得大量投资涌入金融和服务业，去工业化进程明显，正是80年代中后期，成为英国产业空心化的最关键时期；同时大大压抑了产业研发投入，导致经济增长质量偏低。不过，如果仅仅是经济政策上的问题，后继者调整便是。更何况到90年代前期，无论是工党还是保守党，都已经逐渐认识到撒切尔主义的问题。然而真正的麻烦在于，撒切尔主义是非常“讲政治”，同意识形态高度绑定的。作为同社会主义阵营进行意识形态对垒的前沿阵地之一，撒切尔主义在十余年间将“去社会主义”、“去公有经济”、“大规模私有化”、“放松金融监管”、“扩张市场经济”等理念成功塑造为英国乃至全球的“正确”。而撒切尔的时代，至少从宏观经济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更在意识形态阵营之中战胜了苏东集团，见证了后者的崩溃，可以说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对英国政坛具有巨大的威信。由此，在英国政坛的顶层，出现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即大家大都知道应该对撒切尔主义进行调整，在政治语言上却绝不敢公然提出对撒切尔的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反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撒切尔夫人她是真正地改变了英国！重塑了英国上层政坛的格局。此后的三十年时间，基本形成保守党、工党两大党互相取中，不进不退不改的政治格局，此间的英国政府，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裱糊匠”！成立于20世纪初的英国工党，在一战后订立的党章第4条，规定了：要确保从事体力或脑力劳动的工人享受他们劳动的全部成果，要在生产、分配和交换手段的公有制以及在能够获得的民众管理和对行业或服务业进行控制的最佳体制的基础上对劳动成果进行最公平的分配。这一对“公有制”的坚持，长期以来被视为工党存立的基石。但在党争政治当中，选不上那你就是个屁！更不要说像英国工党当年那样十几年都选不赢的局面。显而易见，坚持“公有制”跟已形成政治正确的撒切尔主义是相冲突的。于是，有越来越多的工党上层质疑，是不是这个第4条得罪人太多了我们才选不赢，应该考虑修改这处党章。
事实上早在撒切尔辞职初期，也就是90年代初，当时的工党领袖约翰·史密斯就从心里赞成修改第4条，并暗示过修改的意向，但并没有实际动作，直到1994年他突发心脏病猝死。继任者是大家熟悉的托尼·布莱尔，他未来将成为后撒切尔时代的第一位裱糊匠。布莱尔一上来那就彻底不装了，当年就向全党提出了修改党章第4条的动议，多次遭党内否决而坚持不懈。最集中的时候，布莱尔在1995年初的头6个星期内，就向工党党员进行了25场演讲游说……水滴石穿，最终成功推动工党修改党章，摈弃要求实现公有制的条款，小心翼翼地把有关“国有”的内容替换为“社会所有”。要问布莱尔为什么这么坚持，他自己说的很明白，“没有原则的权力是贫瘠的，但没有权力的原则是无益的”，直言：工党不想再输下去，就得下决心放弃80年来的“历史传统”，是为“新工党”。这种妥协也确实为工党在选举政治中攫取了实利。修改党章两年后的1997年英国大选，工党提出要为英国建构“负责任的社会市场模式”，拒绝向新自由主义开炮，结果大获全胜，开启了13年执政。那么对面的保守党又情况如何呢？撒切尔夫人下台之后，继任者约翰·梅杰试图延续撒切尔主义政策，继续扩大国民经济私有化，最具代表性的是，在工党“革新”的1995年，保守党选择“守旧”，进行了铁路部门的私有化。但事实证明高调延续撒切尔已然“不合时宜”，两年后保守党在大选中丢掉了掌握18年的政权，遭遇到1932年以来的最大惨败。此后两次大选，保守党又连遭失利。工党为了选举获胜能“变”，保守党自然也能“变”。意识到撒切尔主义那些东西已经不吃香了，保守党内以戴维·卡梅伦为代表的“中间路线”者逐渐占据上风，并在2010年大选中惊险获胜。卡梅伦提出构建以“大社会”为特征的“进步保守主义”（progressive conservative）或者叫“卡梅伦主义”新意识形态。“进步保守主义”，您瞧瞧这词儿，就差把“裱糊”俩字写脸上了！所以，在撒切尔之后的三十年，本来相当对立的英国工党和保守党，真可谓“相向而行”，互相妥协取中。到保守党卡梅伦上台，政权虽然更迭，却让人很难感到执政党已变，几乎看不出两党的理念有什么明显的分别。比如说卡梅伦竟提出“采取行动支持和鼓励社会责任、志愿服务和慈善事业，并使人们更容易团结起来改善社区并互相帮助”，这哪里是你右翼保守党的话术呢。甚至，到英国的“上上任”首相，被认为是“小川普”、“小金毛”，理应代表英国极右翼理念的鲍里斯·约翰逊，其实回顾他短暂的首相生涯，在政策上其实也没干什么像懂王修墙、禁穆令那样离经叛道的事儿，反而提出“这是实施公平政策的时候”。他竟然还需要专门为自己解释：“我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但就在卡梅伦主义在英国保守党大行其道的时候，两党内部都有巨大的“反向力量”暗流涌动。2010年10月，也就是卡梅伦胜选5个月后，英国保守党议员尼克·博尔斯的著述《哪条道路是上策》出版，副标题为《如何实现“联盟英国”的未来》。啥是“联盟英国”呢？2010年的英国大选，保守党虽然重新夺取政权，但这并非一次大胜。他们未能获得议会绝对多数，形成了1974年以来英国首次悬峙议会，保守党不得不与第三大党自由民主党联合组阁，这更是1945年以来英国第一次组联合政府，实属一次险胜。该书关注的“未来”，是五年后的下一届大选；而主要论点，就是主张保守党和自民党有着多方面的共同政策目标，保守党应该同自民党形成长期的“联盟”来应对选战；而既然要长期跟其他党联合，自然也应摒弃本党的很多“保守传统”，更多关注社会公平和流动性。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博尔斯是何许人也。亚马逊图书介绍页直接称他为时任首相卡梅伦的“密友”，这是有道理的。卡梅伦曾经所在的保守党“诺丁山集团”，博尔斯正是这个小团体当中的成员。他在卡梅伦刚上任期间的这部著述，显然代表了保守党内当政的卡梅伦这一派的主张。而就在一年后的2011年，同样是保守党的议员所著述，同样是对2015年英国大选政局的判断，却完完全全唱了反调。该书题为《联盟之后》，这个“联盟”，正是一年前博尔斯主张长期维持的，保守党和自民党合作的“联盟”。正如书名这么直白，作者主张的是2015年大选后，“联盟”将结束，将是一个保守党多数政府，那届时自然应进入一个“保守议程”，恢复保守党的传统政策：减税、削弱工会、增加刑期……这些“传统”，显然跟撒切尔主义是一个路子。而该书的作者，现在回头看的话可以说更是重量级。以出版信息顺序，五名作者分别是：夸西·科沃滕、普丽蒂·帕特尔、多米尼克·拉布、克里斯·斯基德莫尔、丽兹·特拉斯。特拉斯正是刚刚尴尬下课的“短命首相”特拉斯，而顺位上的第一作者科沃腾，如果大家关注了特拉斯政府的经济政策，就知道此君乃是特拉斯的亲密政治盟友，被特拉斯任命为财政大臣，并且在经济政策遭遇大失败后被特拉斯“斩马谡”解职。五名作者都是2010年新当选的保守党议员，此后还都曾为鲍里斯·约翰逊内阁工作过，特拉斯曾任外交大臣，拉布曾任外交大臣、司法大臣，帕特尔曾任内政大臣，加上科沃腾，四人年龄、学历各方面相仿；唯一较为年轻的斯基德莫尔（比现任首相苏纳克还要年轻），也曾在约翰逊政府任职。斯基德莫尔
又一年后，2012年，还是这五位，趁热打铁再推出一“力作”——《不列颠尼亚·解开枷锁》。这本书里他们的说法就更直接了，把英国经济发展的问题完全归咎于英国工人“全世界最懒惰”，更毫不掩饰自己作为撒切尔主义的信徒对自由市场的赞颂：更小的政府、更宽松的监管、更低的税收、更差的福利、更便宜的教育、更努力的工作，英国就会好。（所以咱们原来总调侃特拉斯是喜欢模仿撒切尔夫人的小丑、网红政客，还真未必是事实，看起来特拉斯也真的很可能是撒切尔的忠实粉丝呐。）有意思的是如果你想随手找找关于此书的评论，极难找到亲保守党媒体对它的关注，往往只能看到偏左的《卫报》等对它的一系列批评。因为当时保守党的政权，那真就是不能支持这些“新锐力量”，你们这些“撒切尔信徒”这不是跟卡伦梅、跟保守党的“进步保守主义”对着干吗？然而从十年后的后见之明来看，正是这些当年“离经叛道”的年轻议员们，成为了今天英国保守党的主导力量，最终也才有了特拉斯“照猫画虎”想要复辟撒切尔主义的失败尝试。而同样是在2010年后，在野的工党，内部也在崛起反对继续“裱糊”的力量。2010年开始工党有着小幅度的左转，且改革了党内选举制度，形成“直接民主”式的一人一票直选。而在2015年大选再次失利后，工党内部恢复相左的呼声渐起，来自激进左派力量的杰里米·科尔宾在草根党员的支持下，当选为新的工党领袖。作为一个传统的民主社会主义者，科尔宾对布莱尔时期工党的新自由主义化十分痛心，提出一系列“回归传统”的政策主张，提出在金融、铁路、教育、能源等多个领域重新国有化，把公用事业重新纳入公有制行列的主张，从而给民众提供更好的公共服务。三十年中，台上无论是工党还是保守党政府，都在努力“裱糊”；而台下无论是工党还是保守党内部，都逐渐形成大量主张打破裱糊和妥协，重回“传统”理念的力量。从约翰逊政府开始的内阁混乱局面，也宣告着裱糊匠们三十年的努力终归失败。
那裱糊匠们辛辛苦苦营造的“好端端”的政治妥协局面，两边的“激进派”为什么非得破坏它？一起勉力维持不好吗？事实上，在平庸的裱糊年代，英国政坛选战和政治营销，逐渐显示出更加倚赖“噱头”的倾向，而不是解决实际困扰国家的重要问题。由于裱糊匠们并不敢直面撒切尔主义遗留的问题，撒切尔时代的政策方向甚至在这三十年还在“低调”地延续着。比如说最典型的“私有化”问题。英国战后“福利国家”建设的重要成果——“医保体系”NHS（国民医疗服务），撒切尔时代曾希望将其私有化未果，只是埋下了一些“小雷”，把NHS内部的一些国营小市场，偷偷地交给私营公司打理。而这颗“雷”，居然是后来的工党政府，于2006年将其“发扬光大”；而到2012年，所谓“进步保守主义”的保守党卡梅伦政府时期，组织议会通过了《卫生与社会保障法》，允许私营医疗机构参与医疗服务市场，正式开启了“医保”的私有化。而这一进程的后果，在新冠疫情期间暴露无遗。而上层政客关注的是什么呢？相比于考虑解决实际问题，哪有玩噱头惬意啊？大家知道，“苏格兰独立公投”所激发的苏格兰乃至北爱尔兰、威尔士的民族主义、分离主义浪潮，如今已成为英国政治的一大威胁；但就当年而言，这一公投话题对卡梅伦和英国保守党，未必不是个好的政治噱头。因为苏格兰常年是工党占优的地区，而“脱英”议题的炒热和最终失败，促进了苏格兰政党对当地选票、议席的收割，变相拿走最大对手工党的票，何乐不为。啥长治久安？激烈的党争政治可由不得这个。就是在2011年5月，苏格兰民族党首次在苏格兰地方选举中获胜，并在苏格兰政府获权组阁，并且明确提出了苏格兰主权独立、主张尽快公投的诉求。其结果是明显的。2015年的大选，苏格兰民族党一跃成为第三大党，议席从五年前的区区6席暴增至56席。而真正的大赢家是保守党，五年前险胜的他们此番大获全胜，狂揽331席，根本无须再同其他党派联合组阁。2015英国大选，苏格兰民族党领袖斯特金是赢家之一
从这个角度说，特拉斯、拉布们当年对（短期）未来的判断（保守党无需与别人联合，可以独立胜选执政）是正确的。由此开始，英国顶层政治走上了追逐噱头的“上瘾”道路，而这个阀门一开，英国内阁成了投机者的天堂。“脱欧”成为下一个热门话题，在苏格兰问题上志得意满的卡梅伦在“脱欧公投”中大翻车，这一议程直接撂倒了他和继任的特蕾莎·梅两名首相；而相应的，能够成功应对“噱头”，你就很有希望斩获首相大位。2019年提前进行的英国大选，约翰逊拿着一份被BBC的报道称为“像快餐菜单一样薄”的竞选纲领，就轻松击败了“准备充分”，列出超详细政策规划的工党候选人科尔宾。原因无他，鲍中堂承诺坚定脱欧，而科尔宾举棋不定，就这一条，直接杀死比赛。
而事实上鲍中堂上位之后，除了“脱欧”，他的内阁好像也确实啥都没干，以至于今天的首相、当时给约翰逊担任财相的苏纳克，我们至今都不知道他的经济政策到底是啥样的。苏纳克相对于特拉斯、拉布的“小团体”，显然是个后来者。但据偏左翼的《卫报》评价，还是认为苏纳克是一个包装得很好，内心却是坚定的撒切尔主义者。新首相苏纳克是否追随撒切尔我们还难下定论，但他作为一个投机者还是有迹可循的。苏纳克曾被视为鲍中堂最大的支持者，甚至联名发表过文章《只有约翰逊才能拯救保守党》。然而在约翰逊陷入信任危机的关键时刻，他又是领头公开辞职，逼宫鲍中堂的人之一，并且在辞职信中，全篇不提直接导致约翰逊危机的德行问题，而是始终强调与鲍里斯“政见不同”，自有一套经济政策，满满给自己铺路的味道。而在约翰逊宣布辞职的前一天，苏纳克就注册了竞选网站。据英媒曝光，约翰逊对此愤懑不已，甚至私下里跟保守党人沟通：除了苏纳克，你们想投谁投谁！当然，他可能忘了，当年特蕾莎·梅因脱欧僵局陷入危机的时候，他也是以辞职逼宫的内阁要员之一呐！特蕾莎·梅私下里也批评约翰逊“道德上不合格”。要知道，相对于内斗严重的英国工党，保守党具有相对“团结”、妥协的传统。2016年卡梅伦因为脱欧问题下台之后几个月，又主动宣布辞去议员位置，避免对自己反对的脱欧进程产生阻碍，为继任者铺路。而后卡梅伦时期，你可以看到大量的例子：昨天说站在首相一边，明天就成了首相最坚定的反对者。
而时至今日，噱头政治这堆羊毛已经被薅得差不多了，国家面临的真实的问题总会逐渐不得不摆上台面。即便裱糊匠们能勉强撑到今天，他们的失败，也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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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田德文：《修正新自由主义：英国政府新战略研究》 欧洲研究
王凤鸣、刘建飞：《英国工党关于党章修改问题的争论》 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
李华锋：《英国工党对公有制态度的百年嬗变》 中国社会科学报黄平、李奇泽：《英国工业，因何衰落和空心化？》 瞭望 黄一帆：《英国最“短命”首相诞生 特拉斯为何成不了撒切尔？》 观察者网Britannia Unchained: the rise of the new Tory right（《不列颠尼亚解锁：保守党右翼崛起》） 卫报那宇琦：《鲍里斯·约翰逊：社会右转、工党危机与一个机会主义者的权力游戏》 澎湃新闻赵旭：《英国左派的崛起及其面临的挑战——浅析科尔宾的从政历程和抉择》 当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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