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9日晚10点,李刚随工友钻出园区铁皮挡板的缺口,开始漫长的逃离。夜色漆黑,他们绕过关卡,穿过街巷,翻过铁网,最后走在寂静的公路之上。四野无光,众人亮起手机电筒,一路星星点点。这是一支沉默的队伍,除了脚步声和行李箱滚动声,少有人言。当夜,郑州最低温度10℃,秋寒入骨,持续行走成为保暖方式。临近拂晓,有人熬不住,在涵洞短睡,更多人则坚持赶路。他们目的地还有很远,到长葛还有38公里,到许昌还有57公里,到驻马店还有183公里。天亮了,郑州富士康航空港园区周边,新老三条G107国道上,更多人加入远行行列。向南到漯河,向北到安阳,向东到开封,不断有人上路出发。队伍穿过坟地,踏过草甸,沿高速公路水渠前行。快手上,有人在转弯处举手机拍摄,队伍前后都望不到尽头。迁徙队伍的起点,郑州富士康航空港园区,正笼罩在肃杀之中。那是一片占地560万平方米的超级园区,高峰时有员工35万人,全球一半的iPhone手机诞生于此,它因此被唤作“iPhone城”。宛如城池的园区内,设有宿舍、银行、商业街、足球场和美食城,数十万人生活封闭于此,日夜循环。疫情的风声,最早在国庆时出现。有员工听说园区内出现密接人员。10月11日,隔离挡板现身,10月12日,周边小区开上网课,10月14日,园区忽然实施闭环管理。近15万人在闭环中流转,点对点上班,然而,防疫政策在巨型工厂中举步维艰:庞大的人流、随意摘下的口罩,无处不在的拥挤和聚集。阳性开始接连出现,然而并无公开的数字。工人获知疫情,来自紧急喊人的车间喇叭,突然空荡的生产线,以及流言。10月19日,园区禁止堂食,所有员工除在宿舍,都需戴N95口罩,并按特定线路上下班。形势骤然严峻,园区内开始有大白巡逻,不断有人被拉走隔离,有员工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转运车。隔离的人数一直未公布,可供参考的是,10月26日,大批富士康隔离人员被送入“恒大未来之光”小区。当夜,烂尾楼群灯火通明。信息封闭,对病毒认知不足,加之肆虐的流言,最终促成返乡潮。28日晚,他和室友在宿舍吃饭道别,喝的高粱原浆,配菜是一摊榨菜。第二夜,他背着行囊出发了。许多人第一次开启步行长途。走过一个寒夜后,人们脚底起泡,双腿发软。路过距某地几十公里的路牌时,总有人仰头发呆。疲惫的队伍,挪过一个个村庄和服务区。路边慢慢摆上了纸箱,箱里装满矿泉水和食品。有的箱子写着“富士康员工步行专用”,有的写着“一点心意,早日返乡”。村民站在箱子远处,大声招呼取用。有工人哽咽拍视频,说看到箱子时,“我的眼泪随时能掉下来”。他们小心翼翼拿出食物,坐在荒地吃,生怕影响别人。有女孩走了几小时后,鞋底薄,脚疼受不了。路遇小超市,里面的阿姨扔给她一双粉色硅胶拖鞋。聚集的人群,填满了十几米宽的公路。有人被告知:翻过山丘,转运的救护车就在山顶。高速公路边草坪中,到处是休整人群。李刚混坐其中,已难分方向。不知哪里是家,哪里是富士康。郑州富士康上一次引发大面积聚集,还是12年前,园区初建之时。聚集所在地是河南省人才交流中心,应聘富士康的人,每日过万,队伍甩出一公里长。人才中心每天要派20人维持秩序。那一年所有故事都发生得电光火石,且充满奇迹的既视感。2010年,富士康传出内迁风声,四川、河北、山东等地纷纷伸出橄榄枝,然而当年6月,郭台铭却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儿飞抵郑州。他在郑州仅停留一日,行程秘而不宣。3个月后,他抱着小女儿再来,签下战略合作协议。有关方面提议宴请,郭台铭说:
我们还是想吃那个卤肉火烧,越简单越好,希望有更多的时间来听听河南的战略远景,给我们扫盲。
三个月火速签约背后,是河南三年的筹划期待。作为一个内陆省份,富士康关联着税收和就业,关联着贸易额和GDP,是出口,更是引擎。为迎接富士康,郑州拿出10万平方公里超大地盘,给出了税收等多方位的“最大限度利益让步”。海关备案要两到三天,但郑州只用数小时;6月下旬签协议,一个多月后,第一个零部件就在经开区生产线落地。2010年秋天,村民看见几架直升机在泥地上盘旋,并投下气球状标记。3天后,100台推土机出现,3个月后,一片米黄色厂房拔地而起,一年后,大巴穿梭,已有10万工人入驻此地。那十万人多来自河南各地,河南举全省之力帮富士康招工。招工计划被层层落到村镇街道,到处贴有火红通知。有河南中专,要求整班去富士康实习,“不去不给毕业证”,春节时的郑州火车站,工作人员广场招聘:入职就送100元床上用品,200元红包。招聘的面试过程简单有趣,背诵26个英文字母,展示双手,以及单腿站立几十秒。分别对应口齿表达,手指健全,以及平衡能力。招工狂潮下,巨兽急速成长,2013年,iPhone5S土豪金热销时,航空港园区工人数已超30万人,俨然一座城。绕园区一圈,要走一个小时,园区食堂每天要消耗大米13吨,食堂内外有保安300名,严防用餐时踩踏。园区外,大批饭店超市出现,网吧和钟点房火爆。航空港地区的房价从每平2000元,一路飙升到破万。而对于郑州而言,十年间,郑州新增城市人口400万,机场吞吐量增速全国第一。2019年,郑州进出口总额4129.9亿,富士康占了81%。人口红利、全球供应链、GDP高速造就了那黄金十年。而郑州富士康也用一次次吞吐循环,诠释着中国制造的骄傲。宋朝的陈与义,一生从北宋浪迹到南宋,晚年追忆,写下:
三
当所有人都以为循环可持续运转时,挑战开始发生。
最初挑战来自生产线之外。2020年,疫情之初,富士康首次遭遇,春节后员工难返厂的困境。
他们派大巴车,挨村接人,然而返岗人数终归有限。园区外的烧烤摊摊主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安静的富士康。
接下来的挑战,则直指业务本身。随着东南亚制造业兴起,越南和印度不断建厂。今年9月,印度已开始生产iPhone 14系列手机。
挑战不断加速,所幸,目前超90%的苹果产品仍在中国制造。今年年初,郑州富士康发力招聘,力求守住珍贵的市场额度。
然而疫情之下,一切注定艰难。5月,富士康派人到高速路口截流,大巴直送园区,入职90天的奖金一路涨至1万元。
大批临时工入厂,然而这批零零后新人,也引发了新的挑战。
相对于父辈,他们更反感压抑重复的流水线生活。
几乎每名新人入厂时,都会被告知“你们在生产全球最著名的手机”。
然而,这一代年轻人,加班几天后,新鲜感很快消失,“我是在生产全球最著名的手机,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精密高级的体系,终究要拆解成严苛重复的循环。上一代打工者愿意为生活而忍耐,但新一代年轻人有自我的哲学。
他们习惯深度社交,有个性爱好,反感批评教育,大多没有未来规划,更在意第二天生活。
这次逃离富士康的队伍中,九成以上是临时工。这些年轻人失望于漠视,恐慌于信息,缺失于归属感,慌乱出逃背后,依旧是超级工厂缺乏管理和沟通。
而更严肃的是,这批年轻人,已是人口红利的尾声。他们身处博弈的节点,牵连着制造业的基本面,也关乎黄金故事的延续。
这是那个故事的关键时刻。潦草的夜奔,其实暗藏着危险的杀机。
雷声在秋日隐隐传来。
雷声之下,跋涉过一个寒夜后,路上的年轻人看到漫长的公路,以及公路两侧荒野。
那荒野之上,涌动着无形的潮水,潮水难测方向。
众人都在潮内,我们都在路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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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 | 末日之箭 | 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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