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当“资本受害者”,是入戏太深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丨关不羽
肉身困在防疫中,只能看看各路UP主的作品“眼游”。看到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作老气横秋状感慨什么“没有被资本玷污”,就觉得好笑。
没有资本的运作,“诗和远方”和你有什么关系?
01
旅游产业是重资产投资的烧钱大户。如果没有资本,就没有“诗和远方”,只有遥不可及的远方。
当代徐霞客可不是当年徐霞客,离开了高速、高铁,能走多远?中国北方平原的高速公路造价为每公里3000万元,丘陵山区要达到每公里5000万元。高原地区就更没谱了,1个亿投下去也未必够。但和高铁比,高速就是个“弟弟”,起步就是每公里1.5个亿。
“诗和远方”们或许会说,那都是国家投的基建,不是“万恶的资本”。嗯,地主家傻儿子都知道一日三餐都是谷仓里自己长出来的。基建投资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温铁军们口吐莲花变出了来的,归根结底都得从市场主体大大小小的资本庄稼地里刨出来。
小的更不用说了,旅游UP主们拿着的专业、非专业设备,哪一件不是资本的产物?最后放到平台上来炫,平台何尝不是资本的产物?“诗和远方”们真当自己是“资本受害者”,那是入戏太深了。
“诗和远方”的自然主义幻想,是一种现代病。每个小资的心目中都有自己的《瓦尔登湖》,可是现实中的瓦尔登湖是一个当地度假区,梭罗的湖畔木屋距离村镇并不远,步行可及。梭罗几乎每天都要到村里去。
梭罗倒是没有“受资本玷污”,不事营生。但他也不是什么自给自足的孤独隐士,而有啃老嫌疑。梭罗的母亲居住地与他的木屋也不过两英里,梭罗经常回家,带回来大量的糕点和食物。
这世上没有远离尘世的瓦尔登湖。人就是尘世,人在哪里,尘世就在哪里。而尘世,就免不了沾点资本的光。马金瑜老师还没有逃离“诗和远方”时,也得和所谓的康巴汉子开网店卖货。和李佳琦们唯一的不同,那就是马老师的货永远在路上。
人生在世,不免幻想和做梦。但是,把幻想当真了,那就是噩梦了。
“诗和远方”的虔诚信徒真要践行信仰的洁癖,那就请彻底退出公共生活,不要占一点公共服务的便宜,更不能使用资本的产物。连打火机也不能用,因为大部分打火机都是温州小老板们的“血汗工厂”出品。只有钻木取火,才是纯自然的。
如果做不到,那就请回到现实。离不开资本,那就好好谈资本。资本能做什么,利弊何在,因何生弊,都可以谈。
02
改革开放前有旅游,但不是产业。主要是两种,一种是根据不同机构、不同级别的配套“待遇”。另一种就是出差时蹭一下。不是产业,当然也不是消费,也没有“资本逐利”,就是温铁军那代人至今念念不忘的“免费福利”。但是和所有的免费福利一样,是高度稀缺的。以人民大学二级教授的崇高身份,温铁军们有资格怀念那份免费福利,但是大多数人就别想了。
够得上这种“福利”下限的是国企工人和机关普通职员——今天的“小资们”不要有错误的代入感,当年的工人和小职员可不是哪儿哪儿都是的“社会底层”。按照当年十亿人口八亿农民的人口结构比例,今天的“诗和远方”们多半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被“万恶的资本”玷污之前,“诗和远方”对大部分中国人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没有资本逐利,什么都是稀缺的,都得按照社会身份分配的。就算你有钱,也轮不到你——有钱也开不出一大堆介绍信。
直到改开后,各种出行管制放松,普通人的日子也开始过得富裕起来了。旅游消费的需求也开始井喷,产业发展有了起点。
浙江是民间资本进入旅游产业的“龙兴之地”。长三角经济发达地区的经济基础比较好,改革开放后资本积累和消费市场成长都比较快。浙江在长三角算是旅游资源丰富的,而且浙江人的经营意识也强于上海、江苏,“脑子活络”是公认的。于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浙江旅游产业的星星之火就这么燎起来了。
图/图虫创意
那可真是星星之火,一点也不壮美,甚至可以说是猥琐。充其量算是村级资本运作。大致的模式是这样的:某个商人到某村的风景不错的,向村里承包。投一点最基础的基建,诸如简陋的交通服务配套,唯一必不可缺的是收费站。捣鼓一番后简单包装推广,就是个旅游项目。
这种模式在浙西山区特别盛行,因为浙西山水秀丽但经济落后,投资门槛比较低,同时也因为“山高皇帝远”,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后一点尤为重要。
改开初期的这类“资本运作”今天看来微不足道,但按照当时的种种规定去衡量,都是违规的。中国的民间资本运作,在诞生之时起就是在夹缝中成长起来的,所谓“原罪”就是这么来的。倒查若干年,各个都有“罪”。但好山好水无人问津,出不去也进不来,当然也不会“国有资产流失”,却是纯洁的、无罪的。
03
比如最经典的“零团费”。2000年前后勃兴,闹了十多年,真可谓阴魂不散。这算不算资本作恶呢?真正称得上资本的正规企业避之唯恐不及,打游击的黑导游、黑机构乐此不疲。同样乐此不疲的还有那些“受害者”。
“零团费”兴起时,社会舆论普遍同情零团费的受害者。吃住行玩一无是处,还要和导游斗智斗勇,小则破财大则伤身,能不令人同情吗?可是,闹了好几年还不消停,就同情不起来了。媒体反复讲,可就是有不信邪的。只能理解为愿打愿挨的戏码了。
▲CCTV2揭露”零团费“骗局(图/截图)
一分价钱一分货,只有错买的没有错卖的,这是最基本的市场常识了。但是,这样的常识在我们的一两代人中却是普遍缺失的,“零团费”主要消费群体的老年人。长期共同贫困的生活经验,和对“免费”的偏执追求,让他们养成了高度扭曲的价格敏感,失去了正常的风险意识。他们的“旅游”很难算得上正常的消费,却是在零和博弈中玩心跳的感觉。其实,就算和导游斗智斗勇胜出又如何?付出的精力和时间,也是白白损失。
中国社会的市场观念低起点,造成了很多的“特色问题”,贻害至今。这不是单方面的“资本作恶”,而是时代的断层造成的普遍恶。零团费的黑导游和当年的中老年受害者,其实是统一生态的产物。这只有靠市场生态的充分发育才能逐步解决。
市场的问题从来都是“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所有市场活动的参与者都是如此。而资本,就是市场泳池里的水,呛水确实不舒服,但是没有水还游个啥?
04
“诗和远方”们一面骂着“资本作恶”、“资本玷污”,一面感慨“某某地的风景真好,但是和服务配套和沿海地区比不了”。他们竟然没有意识到,比不了不是因为沿海地区没有被“资本玷污”,而是因为资本富集度、市场发育度比不了。如今浙西地区的丘陵风光在见过世面的中国游客眼中肯定算不上惊艳,但是市场规范、服务配套的产业环境依然具备市场吸引力。产品丰富、市场细分,老年农家乐、亲子游、休闲徒步等等,都能各取所需。
这些年轻的“诗和远方”,没有从前辈的痛苦经历中学到什么教训,却继承了歪曲的市场观念。他们的愤世嫉俗,比前辈们更多了几分矫情。资本可没有阻止他们的“诗和远方”,这个恶是资本做不了的。
中国旅游产业也没有想象中的暴利,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中国旅游业的整体盈利水平是极低的,甚至是负的。这已经成了困扰中国旅游产业发展的严重问题。
以民企可以普遍参与和投资的人造景区,即各类主题乐园、演艺业为例,疫情前业内公认的经营状况是:7亏2平1赚,即70%亏损、20%基本持平,仅有10%的企业盈利。A股的文旅板块长期惨淡的财报,也可以作为佐证。
▲2022年上半年上市旅企大面积亏损,47家公司中有38家亏损,占比80.85%(图/新旅界)
而这还不是中国旅游产业盈利状况糟糕的主要原因。亏损更厉害的是地方政府的文旅投资,虽然绝大部分优质的旅游资源都掌握在他们手中,但是成功盈利的项目十无其一。
而地方政府垄断旅游资源的市场环境,也成了“资本作恶”的诱因。错误的规划立项不可能招凤引凰,只会吸引苍蝇嗡嗡。权力和资本之间的联姻,从来都不会生出龙种。大量一哄而上的文旅项目都以烂尾收场,浪费了好山好水,坑了地方经济,却有人大发其财。
这是资本作恶,但恶的根源是产权空白的“公地危机”。那些轰轰烈烈的大项目,底色还不如当年浙西的“村级项目”,因为它们诞生伊始,就注定没有市场成长的空间。
“诗和远方”们如果真有爆棚的正义感和道德洁癖,那就从云端走下来,而不是以反资本的姿势迎合流量,那就不要轻言“资本作恶”,而是拨冗了解一下人间真相。三农专家温老师怀念他们的黄金时代,连旅游都是特权的黄金时代只属于少数人。他们有理由怀念,但我们没有,虚伪的天堂从来只属于极少数人。
天堂里或许没有资本,但是人间没有天堂。资本在人间,不会让天堂更近一点,却能让地狱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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