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自闭的自己”不是自救——《钢琴课》影评
在看简·坎皮恩(Jane Campion)的电影《犬之力》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还不能确定作者是否有misogyny倾向,在《钢琴课》(The Piano)这个电影剧情发展的过程中,我也想,女主角Ada也是明显一直在思考、一直在为自己决策、一直在努力挣扎的,这确实是一个深爱着女人的卓越女性所叙述的故事。
但还是有许多朋友从两个故事中获得了同样的感受:女人就是软弱、无能、情绪化、缺乏主体性的。
问题在哪儿呢?
我想了很久,然后想到了女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女性许多时候也无法自控地存在misogyny倾向”。
当男人说“成为男人”,一般都在表达一种自豪。
当女人说到“成为女人”,首先想到的可能是波伏娃的《第二性》,想到女性是“劣等人”,或者想到露西·伊瑞葛来(Luce Irigaray)所说的,女性是“非存在”。
我们习惯性地说“保护妇女儿童”,极少有人意识到,在这种修辞中,女性被贬低成了与儿童同等的不具备完整理性与民事行为能力、道德能力的非主体。这完美继承了达尔文与弗洛伊德对女性的看法——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女性是“永远保持在儿童状态的、不完整的男人”,甚至在为女工、女警员们设计工作服、防弹衣的时候,许多人也仅仅想着“多做几件小号男装就好了”。
但两性的平均体型存在差异,两性的脑结构、情绪模式、社会分工也都存在差异,其差异来源可能先天,可能后天,但重点是,我们不一样。
不仅男人与女人不一样,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我们需要的不是成为“更好的人”,而是成为自己。
所以我想,每一个自卑的人,其实都是一个misogynist.
人们自卑是因为自己的某些特征不够符合外部世界的期待,认为自己“不够好”。这个“外部世界”本质上是精英男性的世界。
而认真想来,我们长久以来被灌输的“足够好的人”的形象,就是一个拥有权力、财富与健康的成年男性的形象。
与这个形象差别最大的就是女人,也包括未成年人、普通老人,以及不够好看、不够拥有能力的所有人。
所以我想,《钢琴课》这个电影最大的问题在于,作者借故事隐秘地向观众传达了一个印象:沉默的、只活在钢琴的情感世界中的Ada是幼稚的、不成熟的、不够社会化的,成年Ada需要杀死那样的自己,才可以成为真正的(男)人。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价值观。
Ada只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极富天分的、情感敏锐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而已。
讲一下故事梗概。
Ada生在保守的、喜欢judge别人生活的英国,从5、6岁开始便天才式地发现了世界的荒诞,于是使用拒绝开口说话这种“非暴力”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反抗,完完全全生活在钢琴的世界中,与众不同,但是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十多岁时,她爱上了自己的男钢琴教师,怀孕后经历了男性始乱终弃的老剧情,父亲勉强忍受了她与她的女儿Flora几年后,终于将她远嫁澳大利亚以实现“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为Ada指派的丈夫Stewart是一个典型的傲慢的、视女性为物品的男人,尽管Ada拼命强调,Stewart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还是选择将自己认为有用的厨具、衣服等嫁妆搬回家,丢弃了被Ada视为生命的钢琴。生命力顽强的Ada为了自救而央求邻居Bains将钢琴搬回,恪守男性规则的Bains为了保证自己在男人世界的声誉,在钢琴从不属于Stewart、也在事实上已经被Stewart强行抛弃的前提下,依然很文明地提出用自己的大片土地换得了对钢琴的占有权。但他对钢琴全无兴趣,他的目的在于获得来自异乡的女人的爱情。Bains借“学琴”为名步步接近Ada,并用“赎回钢琴”作为筹码,还回了钢琴,但占有了Ada的身体与爱情。最终Stewart因为男子气概受到挑战而驱逐Ada与Flora,Ada跟着Bains离开,在通往自由之路上抛弃了自己的钢琴并体验了一次溺水,重回人世后,Ada开始练习融入世界,成为真正的(男)人。
一位朋友感叹说:“一个作为隐士和叛逆者的男性会被当作英雄受到尊崇,一个遗世独立的女性却会被视为异端和女巫而受审(如同《沼泽深处的女孩》中的Kya)。”如果不是女人,她无需做任何改变就已经是英雄,已经是会被无数游吟诗人歌颂的人。
比如,《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同样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终生不下船;《树上的男爵》选择一辈子不下树;《铁皮鼓》中的男孩“理智”地选择在适当的时机将自己的外形保持在幼儿状态;《月亮与六便士》中的画家背叛了所有人,极度物化女性、将女性要么当成“自我实现”路上的绊脚石,要么当成性奴、免费模特或是凝视的对象,完全为了自己而作画,甚至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完全不是为了启发世人,而只是完成自恋的masturbation的高潮,画完之后就付之一炬……
这些男人都被当成英雄。
书写这些男人的故事的人,小说家、编剧或导演,都是带着享受了各种福利的成功男性固有的自负,骄傲地歌颂他们心目中的理想自我。
Ada完完全全也可以成为这样骄傲的天才,要么一辈子活在自己的无声世界中,要么像《燃烧女子的肖像》的女主一样借用男人的名字将自己创造的曲谱发表出来,甚至可以女扮男装像朗朗一样上台演奏,然后在六十岁生日时卸下男装,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展现给世人,用一种有创造性的方式嘲笑“女人不可能是伟大钢琴家”的刻板印象。
但Jane Campion没有。像许多男人们所认为的一样,Jane认为只有男性的口头语言才是真正的语言,所以即使Ada识字,本可以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继续骄傲地通过翻译或是通过文字与世界交流,Jane最后还是让Ada别扭地、像鹦鹉一样学习说那些无用之话,甚至将几乎是独属于她的“真正的发声器官”——钢琴——扔掉了,这是对自己卓有创造性的人生的彻底的否定。如果坚决不开口,Ada本还可以在四十岁的时候写自传,骄傲地叙述自己沉默而伟大的、卓有成就的生命的。
或者是另一种更具包容性的超越:Ada完全接纳了静默的自己,继续保护钢琴以及“完全为己”的与钢琴、音乐有关的一切,并以教学或公众表演等方式将之传承下去。在此基础之上,她同时学习男性的语言,在“公”与“私”两个世界都大放异彩。
超越父权
从宙斯及宙斯的父亲反复弑父弑母的神话时代开始,父权社会的一个重要价值观就是“弑”,肉体或精神上杀死上一任暴君并取而代之,或是杀死青少年时独一无二的自己的精神,让自己成为一个除了金钱与权力之外毫无特色的“精英”。
要超越这个无穷的杀戮循环,我想,我们需要做的是停止杀戮,停止对任何形式的肉体暴力与精神暴力的歌颂,转而开始学习爱与接纳,包括接纳男性,以及历史的一切局限性。
当然,“接纳”是个抽象的词汇,如果当“接纳”当成“压抑自己的情绪违心地忍让”别人,就成了对自己内在体验的不接纳。
在我看来,“接纳”的开端是抽象地相信“每个人都有主体性”,尽可能地练习不评价身边的人(几乎没人能真的做到,但以此作为努力的方向依然是有价值的),然后,尝试练习观察自己、接纳自己。
从我自己的感受来说,我从很久之前就零零散散地写过一些与性别相关的反省,但从未想过自己是个女性主义者,但在一个具体的女孩的引导下,我才开始重新审视与自己相关的一切,并将自己的历史、以及自己所理解的历史以一个全新的角度拼凑起来,以“女性主义者”自居并由此来重新体验整个世界。这决不意味着“杀死”那个因为缺少知识而认同父权的自己,而是,重新叙述自己的人生,去看见有记忆以来整个儿的自己,发现自己的“主体性”是一直存在的。
每个人都在主观地体验、理解这个世界,都有独特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但在这些体验被具体地、主观地讲出来之前,人们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主体性,很容易将“启蒙”之前看似羸弱的自己标签为“缺乏主体性的、被凝视的客体”,当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看待曾经的自己,自然也会以这样的方式看待那些当下的自己所不认同的人,将之客体化、非人化。(当然,是否看见自己(自觉自己自在的主体性)与是否包容也并无必然关系,有些生性恬淡的人一生对人对己包容,有的人在看见别人“与自己一样有能力”之后反而会更多地打压别人,伤害别人的自我认同。所以首先,“自觉”不是任何人的必修课。)
但如果尝试真的走进这些人的生命,倾听这些人的叙述,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事实:我们所有人都是在向一个终极理想靠近着的,只是每个人的过程都不一样。
自在的主体性是一直存在的,但从自在到自觉需要一个过程,真正的“自觉”只意味着“看见自己本来完整”,完全不意味着“蜕变”、“进阶”或“更完整”的意思。
从自在到自觉的过程是主体自身的叙述。在叙述中,叙述者从曾经的客体状态表象中生长起来,在看见自己客体性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一直都是那个凝视的主体,不仅凝视自己,也凝视那些凝视自己的人。最后发现,“原来,我们都一样。身高、体重、性别、性取向都是表象,我们都一样主动地体验、理解着这个世界,都在显在或潜在地思考‘什么是善’,并努力地实践那个‘善’,并在实践中调整自己对于‘善’的理解。”
同时,“叙述”不仅有语言一种形式。Ada的音乐、Jane Campion的电影、向京的雕塑、《燃烧女子的肖像》中Marianne的画、Sophie的刺绣,都是诠释自我的途径,都可以表达丰富的内容,都有其独特的意义。让Ada扔掉自己的钢琴转而做一个平庸的、教小朋友别人的曲谱的家庭教室,无异于澳大利亚女作家杰梅茵.格里尔在《女太监》所抨击的“对女性的阉割”。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了身边的一个性别差异:男性喜欢宏大叙事,将对暂时缺少资源的人的践踏说成是“必要的牺牲”,女性倾向于关注具体的人与事。而对于真实生活着的每一个人来说,所在的团体是否足够好、手握大权者行使权力的方式是否足够好,最后都是体现在生活的点滴细节之中的,自上而下的变革终将失败的原因在于,当人们歌颂“必要的牺牲”,关注“大局的光鲜”,具体的每一个人就必然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
我认同、提倡自下而上的、非暴力的改变。一些人说这是“娘娘腔”,说是体现了“婆婆妈妈的软弱”,我却认为这体现了女性的优越性,因为历史将证明这种潮流所拥有的伟大力量——我们向往的是和平的世界,那个世界不应该只存在于抽象的幻想与文字之中,而是在当下的每一个“我”的行为中,以此方式,我们就成为了未来的一部分。
当然,一些女性主义者努力证明“女人与男人一样好”,认为“如果想要证明女性更优越,就是在鼓励另一种歧视”,但我想,偶尔的轻微的“挢枉过正”也未必不能产生积极的、振奋性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就像许多心理学家所说的,“健康的人应该是兼有两种性别特征的”,由此,我认为证明“传统所认为的婆婆妈妈更有优越性”并不是在强调XX基因的优越性,而是想让所有人都更加完整起来,让拥有XY基因的人看见自己内心深处女性化的一切,接纳自己想要像女人一样畅快地表达情感的需求、自由地流泪的需求,以及,爱与被爱的需求。
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一样渴望别人看见自己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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