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伟 x 柳袁照|古汉语可以让我们成为更好的现代人
今天,为什么还要学古文?
——关于古文阅读与白话文写作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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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理自:整理自“活字文化×大咖时间”系列直播
柳袁照:我们今天已经很少有人写文言文了,那么仅就写作而言,学习古文的意义何在呢?您怎么看待高考作文这种写作和非功利化的、个人化的写作?
商 伟:写作本身包括了功利性的写作和非功利性的写作这两大类,既有创造性的或自娱自乐的写作,也包括功利性的写作,如高考作文。阅读古文对这两类写作都大有助益。
从非功利的写作来讲,我觉得我们的散文,应该真的要写得“散”一点才好,太刻意、太紧张了都不行。随笔也要写得更随意一些,否则,为什么叫随笔呢?但要写得放松和随意,并不容易。在《给孩子的古文(插图版)》中,我选了袁中道的两封短信,因为他写得很率意,写完了又像是未完成,让你觉得是未经媒介和刻意控制的即兴表达。
有的书法家写字喜欢用长锋笔,因为笔锋很长,写起来不完全处于他的控制之下,所以经常会在运笔的过程中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特殊效果。这是艺术,不是工匠能达到的。非功利的散文写作也应该这样。还是需要更放松一点,而不是施加更多的控制。控制得太多,写出来的就只能是“印刷体”,写不出灵光乍现的精彩文字。
至于功利性的写作,我们首先会想到八股取士,是高度程式化的写作。因为不程式化就难免见仁见智,不容易做出相对客观的评判。事实上,只要跟入学申请有关的写作,都一定会有公式和套路。
吴敬梓写《儒林外史》,对八股取士深恶痛绝。但他似乎并不否认八股文有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标准,尽管能否做到还要看试官是否用心尽职。周进考中进士后,钦点广东学道,在考场上见到了衣衫褴褛的范进。周进看他可怜巴巴的,54岁了,但文章却写得如此不通,对他大不以为然。可是读过三遍之后,竟然读出了一点意思,最后竟然不无夸张地称之为“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同时感慨道:“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
美国的大学录取也需要写申请书,这类文章也是有公式的,尽管程式化的程度未必很高。另外,也会有人建议,申请书中多引用一些名家的话,以显示你的博学睿智。可是这样的做法可一不可再,大家都这样写就失效了。招生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心知肚明,你并没有读过那么多原著,不知是从哪里抄来的,或者出自什么名人名言录。所以这里面确实有一个问题,标准化的作文考试,肯定免不了套路,但是套路太过明显,或者千篇一律,也未必就能讨好。
归根结底,真正的问题在于:怎样通过考试来检验一个人的语文能力与写作水平?高考作文究竟如何出题,又怎样评分才公平?
我觉得采用考试的方式来衡量学生的语文能力与作文水平,首先需要意识到这一方式既有其必要性,又有其局限性。也就是说,应该时刻扪心自问:语文和作文的哪些方面是可以通过考试来做出判断的?以此为依据来出题和评分。
柳袁照:我看到《给孩子的古文(插图版)》中您选了《岳阳楼记》,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是最被我们称道的,语文老师经常称赞它的立意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但是到今天,浮泛的写景+文末的主题升华,似乎成了一个模板。现在国内有很多的语文老师教孩子写作文,就是拿前几年的满分高考作文指导孩子。
教育部每年颁布的高考说明中,对高考作文有四个要求:一要写得深刻,二要写得丰富,三要有文采,四要有创新——达到这四个要求,就可以认为是好的高考作文。我也去过几次美国,美国中小学也有两种训练写作的方法,一种是训练你的思维,还有一种就是规范的写作。
我指导孩子写高考作文,是和指导孩子们读“唐宋八大家”的散文结合在一起来探索的,到古人优秀的散文中去汲取养料。比如说,学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你要去解剖它的布局谋篇、它的立意、它的表达、它的创新之处,从这里去吸收养料。不知您对中国的高考作文有什么思考?
162.5 厘米 ×105.5 厘米
商 伟:我也在想,究竟什么样的古文可以供我们今天的写作来模仿。从学习《岳阳楼记》,我们今天的读者能学到什么?从作文的角度来看,又会有哪些收获?
我认为,范仲淹最后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议论时,他实现了一次主题和结构上的翻转和超越。
如果没有思想上的更高境界,缺乏足够强大的魄力和笔力,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的。
严格说来,范仲淹描写“巴陵胜状”的前两段,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写景,而是虚设之词,因此以“若夫”和“至若”分别引出“淫雨霏霏“和“春和景明”两个相互对比的想象之景。而虚设的风景引出了与之呼应的心情,这就印证了中国文论中常见的兴发感动和情景交融的主客体关系,也就是所谓“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对应关系。这是一个固定的板套关系,在这一对关系中,人与物、情与景具有了内在的同一性,并在彼此互动的过程中相互影响。
但范仲淹写到这里,却并不是为了再次印证古典文论中的经典命题,而是通过对它的否定,来实现一次结构上的翻转和思想上的升华,也就是通过自我的超越,内在的超越,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行文至此,则外界的阴晴变幻和个人的成败荣辱,全都可以放下了,也全都无关紧要了。
从思想上来说,范仲淹的内在超越,走得是儒家的思想路线,而不是凭借佛教或道家的资源。就文章的结构而言,他也展示了足以与他的思想相匹配的笔力。
这是范仲淹的成功之处。因为写到篇末,人与物、情与景的关系都似乎再一次得到了确认,文章的思路也已成定势。在这种情况下,翻转不成,就可能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他的这一写法对于我们今天的写作仍然富于启发性。但想要真正做得到,也并非易事。
《给孩子的古文(插图版)》书影,摄影:梅雨恬(点击图片,即可下单)
柳袁照:这本《给孩子的古文(插图版)》应该怎样读?我们读古文,应该是以分析为主,还是以诵读为主?有一种说法是在孩子记忆力很强的时候,让他熟读、背诵、倒背如流;也有人主张以欣赏、分析来带动孩子阅读。我是比较主张读写结合的,您怎么看?
商 伟:读古文,主要是阅读训练,但如果能跟写作结合起来,跟学生的自我表达结合起来,就会产生一个巨大的动力。因此,即便是阅读也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而把自己变成写作者,获得了一个主动的身份。从写作者的身份和角度出发,你可能会读到不一样的古文。这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启示。
我认为现代汉语仍是一个不太成熟的书面语,它的历史相对来说比较短。原来有白话小说,但往往是文白相间的,谁能说《三国演义》是白话小说呢?它至少是半文半白。在国外有人拿它当文言文的教材,仔细读下来,你甚至可以说它更接近文言,而不是更接近白话。
傅斯年先生曾经说,不要以为靠口语,就能写出好的白话文。不信,你可以回家拿录音机录一段你说的话,一字不变地写下来,你就会发现口语本身是不足以成就文学的语言的。傅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从文言文、古汉语里面汲取养分,甚至要向翻译体学习。事实上,马恩编译局就成功地创造了一种翻译体,那是现代汉语的一个壮举。高度复杂的欧洲文字,尤其是德语,你怎么把它转化成现代汉语呢?从前的译者不大会处理复句,他们通常的做法就是把长句打碎,重新组织在并列句中,但这样一来,原文的思路和逻辑就给破坏掉了。
现代汉语还是一个处于成长当中的书面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言文非常重要。比如《帝京景物略》,几乎是按照写诗的办法写散文。我在《给孩子的古文》导读里特别提到,“《帝京景物略》中《宜园》篇体现了作者一向洗练警策的风格。他以写诗的态度来作文,反复推敲斟酌,每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比如,写那块‘万年聚’是‘风所结,霣为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数百万碎石被风给凝结起来,化作陨石,自天而降。这样一说,意思倒是差不多明白了,可原先的精神气儿就全都不见了。读古文因此不能靠白话翻译,古文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翻译的。”
明· 吴彬绘、米万钟题 岩壑奇姿图(局部) 纸本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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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的风格是非常多样的,不同文体和不同时代之间的差别也很大。为我们发展现代汉语写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富资源。
柳袁照:具体说到写作,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古文的阅读,是怎么样影响我们写作的?
商 伟:一方面就像苏轼所说那样,应该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像流水那样的,自然成文,姿态横生。用庄子的话说,这就是“天籁”,不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但是,文章还要注意另一方面,那就是讲究章法,尤其是在古典文学的传统里面,因为古典主义是讲法则的。如果你能够很好地驾驭这些规则,而不是被它们所束缚,你就会如虎添翼。拿滑冰打比方,你还没学会滑冰的时候,冰刀就是一个障碍。一旦会滑了,冰刀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以让你飞翔起来。
从前流传下来的诗文名篇,有不少是命题写作的产物。作者在规定的情境中,甚至在有限的时间内,就着给定的题目当场写作。这与高考作文不无相似之处,而从事这样的写作时,你不能不做出妥协,而这些妥协不一定都只有负面的意义。它会锻炼你的敏捷思路,学会在任何场合下写作。而这本身也构成了一种能力。
即便是职业作家,或以写作为天职的作者,也需要培养自己的工作习惯。有的作家比较散漫,平常喝酒、抽烟,没有固定的起居和工作时间。但是也有很多特别自律的作家,他们每天坚持写作,严守一个固定的时间表。比如海明威,每天早上起来就开始写作,下午接着写,一直写到对明天所写的部分已经心中有数了,才停下来。
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习惯。有的人一起床就在打字机上敲字,一开始也许还不知道要写什么。比如海明威写一篇小说,就在键盘上一句接一句地打字。他喜欢写短句子,而且节奏很强,因此敲着敲着,就有了感觉,逐渐进入了写作状态。可见作家也需要一些技术,来诱导自己进入一种写作的创造状态。这个创造状态并不是来自白日梦,反而是一种机械的,打字机的声音、一种特殊的节奏,把他激发起来了。
契诃夫是异常勤奋的小说家,他的职业是医生,在给病人看病之余,还要接待亲戚朋友,以及闻名而来的不速之客。他不得不学会排除干扰,抓紧任何一点时间写作。他给朋友的忠告就是不停地写,尽可能多写一些,一直到写断手指为止。
诗人,剧作家和教授,活跃于1950年代。
他说,你们中国的小孩儿很会写诗。他不仅在纽约教中学生写诗,还到中国去教过。他把教孩子写诗当作一个事业来做,而且深信孩子是天生的诗人,稍加引导,就可以把潜力发挥出来。
这回轮到我好奇了,我就问他:“你为什么认为中国孩子会写诗呢?”他就给了我一个例子,说一个孩子写了这样一句诗:“明月落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我说,这不就是李白的诗吗。月亮是中国诗歌的保留节目,我想那个学生读过李白的那首《忆东山》: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这样一首小诗看似简单,却几乎无解。东山是谢安的隐居之地,那里据说还有蔷薇洞,或许暗示了李白还没有实现的政治抱负?他没有多写,只是说自己好久没去东山了,究竟多久了呢?他也没说,而是问“蔷薇几度花?”这个问题我们回答不了,只知道蔷薇是一年一度的花期。在这个循环的时间中,花开花落是可以计算,也可以预期的。可是到了“白云还自散”就无法预期了,而完全是无常的。所以“明月落谁家”,这是一个不期而遇的美丽的时刻。
我们聊得很开心,说好了接着聊。但他的健康情况一直不好,几年后就不幸去世了。后来我读到了他的两本书,果然是为孩子编的,其中还选了一些著名诗人的作品,并且附上了他的评论。这些诗人中就包括了李白。
他选了李白的《金陵登凤凰台》和《静夜思》,前一首给出了三个不同的译本,后一首也提供了两个译本。他希望透过不同的英文译本来想象它们背后的那一首中文诗。不过,他没有读过《忆东山》那一首,我好像也从来没有读到过这首诗的英文翻译。从肯尼思·科赫(Kenneth Koch)的书中,我更多地了解了他教孩子写诗的方法。
他真是一位用心而且有办法的老师,他会请孩子们写一首诗,每一行都以I wish开头。有的时候,他要求他们在每一行中嵌入一个地名(这让我想到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和王维、杜甫等人的作品)或者在一首诗中练习各式各样的比较对照——在不同体积和色彩的事物之间去建立比较关系,或者去比较真实的事物和想象的事物。他还给中学的英文老师提了一些有趣而实用的忠告和建议。
柳袁照:写诗也是可以教的吗?
商 伟:是的。第一点,我确信写诗是可以教的,写文章也是可以学习的。第二点,我们头脑中的诗文储备是会起作用的。不是让你去重复抄袭前人的作品,而是要学会从中汲取灵感和素材。
对于写作来说,广泛的阅读是必不可少的。阅读诱导写作,写作也会反过来激活阅读。我们平常总是说,教学相长,读写也是如此:读写相长。
我很高兴从读古文谈到了写作,它们是连在一起的事情。读古文的办法有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把古文阅读变成一件消极的,被动的,迫不得已的苦差和劳役。那样的话,古文是绝对学不好的,学了也白学,做无用功。克服了这个心态,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我们的面前会打开一个全新的天地。
柳袁照:怎样把古文选与语文学习和作文训练的实际操作联系在一起?
商 伟:我写《给孩子的古文(插图版)》的导读部分的时候,基本上每一篇的角度都略有不同,主要是根据文章的特点来决定写什么和怎么写。有时候我甚至想把导读写得多少有一些那篇古文的风格。当然会很多约束,毕竟不是文言写作,但每一篇导读的角度的确都稍微有一些不同。我这样做,归根结底也是想要告诉读者:读古文可以有不同的切入角度,可以有不同的读法。并没有一个万能的尺度,拿它来衡量所有的文章。
我们应该想办法来全力培养自己的文学感受力,培养对文字的敏锐的触角,学会怎样发现一篇文字的特质,找到破译它的密码。这是一次发现之旅,既有挑战又充满了快乐。这对于调动孩子的主动性和参与感,对于塑造他们的艺术感受力和想象力,对于提高他们的写作和自我表达的愿望和能力,都是大有好处,必不可少的。但愿这本古文选能起到这样一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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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系列|活字文化 策划 中信出版社 出版 202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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