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厚辰
共享单车涨价了,现在每次骑行的成本逼近公共交通,很多人惊呼失去“单车自由”。这连同一直不断涨价的共享充电宝,成为我们生活中一个不小的支出痛点。可惜,已经被养懒的我们好像已经无法再回去拥有自己的自行车,或揣着一个充电宝了。诚然,自行车和充电宝本身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自己添置这两样物件,1000块左右就能买到性价比很不错的自用商品。关键是,通过共享自行车和充电宝,我们在一次次地面对这种“社会变革”承诺的幻灭后,“捡便宜”逐渐成为价格高昂的服务的局面。我们可能需要意识到,没什么便宜和恩赐,万物都有明显的价格,如果不接受这个教训,那就是未来的我复哀之。我不会说“便宜的东西最贵”,但我想说,看上去像是赏赐或是捡便宜的东西,其实最昂贵。我们可能会面对越来越多的“恩赐”和“捡便宜”,为什么它们必然变得价格高昂,这很有必要了解。这也属于之前谈到的,需要重新塑造论证过程的一种常识。共享单车造价并不昂贵,按照宣传,骑行公司在不断的运营积累中,还能依靠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对车辆分布、未来用车情况进行非常精准的预测,因此可以保证一个城市最小的单车投放量,以及最小的运营人数。对于一些分散的车辆,还能够以“红包车”的形式进行用户参与的调度。在如此多高科技、大数据、人工智能的加持和计划下,大多数人都相信可以实现一个超高效率的运营,因而提供和维持一个既方便,又便宜的服务。在此种数据和技术保障下,企业有利润,消费者也享受实惠,共享充电宝也遵循类似的逻辑。可为何现在都越来越贵呢?大家或许见过晚高峰后在办公楼附近的地铁口,以及大型居住区门口像潮水一般的共享单车,其数量之大已经超过街面的承载。这背后的原因并不复杂,针对集约化的写字楼和公寓,地铁站和小区门口的空闲地面是非常稀缺的资源,这个问题恐怕用什么大数据和人工智能都没有办法解决。因此自从有共享单车以来,共享单车的庞大数量和市政管理之间就存在很强的张力。现在的解决方案有如下几个,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方便是个多么稀缺的东西,以及昂贵的价格从何而来。第一是禁停。从今年开始,共享单车的“禁停区域”越来越多,网上和身边朋友对此的抱怨也越来越多。很多大型住宅和写字楼周边,或者距离市政部门较近的街区都成为禁停区域。在以上区域共享单车直接无法落锁,导致其便利性无从谈起。第二是总量控制。为了避免共享单车挤爆街道,很多城市都对投放的共享单车进行了严格的总量控制,其中控制不那么严格的采用总量上限,约束企业投放量。控制严格的城市如广州,直接采用招标制,控制全市投放量,由当前三家企业招标购买投放指标。这相当于给企业直接增加了一笔投放的准入成本,城市空间因此更加昂贵。不过,到底该如何监督呢?实际上,市政管理部门也没有足够能力统计企业的总投放数量,因此在各种抽样调查中,都发现单车企业有超量投放的情况存在,这个超量都不会是个小数目。这就关联到第三个方法,即单车转运。单车转运本就是单车企业很主要的成本,大家也应该经常在街道上看到。即便是白天,也有很多共享单车公司的转运车辆在运行,但这些转运更多是为了运力的调配。因此市政会协调第三方公司,专门在街面上回收不按照规范停放或扎堆的共享单车,并统一拉到市郊。如果共享单车公司希望这些车重新运营,则需要支付“赎回”的费用。《新民晚报》有这样一则报道:此次检查中调研的一家共享单车企业也证实了上述现象。该企业在全市投放的自行车约49.5万辆,其中超过15万辆备案车长期被扣在第三方扣车场地,导致大量闲置,平均每天约有2.2万辆单车因各种原因,被第三方公司扣车,需要付费取回,企业每年因此付出的取车成本超过1亿元。
所以,这笔钱最后还是支付了。市政街道属于“公地”,而共享单车本身造价便宜,运营成本就是重新的转运分布。从消费者角度,看不到背后的市政压力,因而感觉不出有任何涨价的道理。但“公地”占用的租值耗散,不管绕多大的圈子,这笔钱都得支付。且这种第三方扣车模式,还经常发生第三方扣押正常停放共享单车的纠纷,因为对第三方公司而言,拉走一辆车,就是一个潜在的赎车收益,在清理违规停放车辆时,有足够的动机扩大拉车范围。这就是方便最后的价格。最初共享单车的方便之中就包含了价格的相对便宜,不必等待且随处可取,是这个服务成立的基础。但正如前面的分析,因为人群在高密度居住区和高密度写字楼区域聚集,不管有多么先进的科技加持,这种服务的完成都需要以单车的超额投放作为基础,况且,当下技术水平还远无法做到对单车的精确、高频率调用。这种超额投放随即侵占到稀缺的公地资源,最终依然会形成成本,慢慢被消费者感受到。这背后蕴含着巨大的经济学和社会运转的道理,即成本没有可以逃避的方式,该付的价格一定会出现。关于这点,我们将在后面一并总结。现在,先考虑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共享单车不仅价格开始上涨,其质量也很难保证?人们越来越难发现完全良好的车辆,不管是脚踏,还是坐垫,或是刹车,总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这篇文章不仅仅关乎共享经济,因此说到低质量,我们可以拓宽其范围。不仅共享单车难骑,最近另一个低质量的例子,就是上海在四五月份发放的部分物资,其中有些闻所未闻的三无产品,令人难以置信。第一步的道理是很简单的,只要一种商品或服务,支付价格的人不是最终的使用者,那它的质量一般不会太好。这种现象非常普遍,甚至当我们给他人送礼时,为了展现我们的态度和面子,也会买一些华而不实,包装精美的产品,但它们的质量和使用感都未必好。价格不由使用者支付和选择,不管是发放的物资还是赠送的礼物,质量很容易存在问题。所以这个问题恰恰反过来了,质量不是被他人完成和恩赐的,而是由我们自己选出来的。很多时候为了追求好质量,我们宁愿多付钱,我们在用价格选择高质量。况且人与人趣味和偏好不同,对于一个爱吃肉的人,一份饭里大鱼大肉算质量好;对选择营养均衡的人,质量又是另外一层定义。因此质量,如果非要换个词,其实意味着选择。这个道理远在《盐铁论》里就被清楚地阐释。汉武帝一朝力主盐铁专营的大夫桑弘羊自信地表示,官营铁器,有严格的制作标准,绝对不会缺斤少两,和你们在外面买的那些劣质铁器完全不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与他辩论的贤良文学回应道:全国各地土壤耕种条件完全不同,不存在一种铁器标准可以适应所有土地,你的那个单一标准,提供的不过是大多数地方都不适用的劣质铁器。我们现在知道什么是低质量了,只要不能选择,质量多半很低。恐怕只有电和天然气这样的纯粹基础资源会是例外,甚至水都不是。所以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情况下,我们失去了选择权?针对商品和服务,就是失去通过价格选择不同商品和服务的权利,只要失去了,质量就一定差。在物资的例子中,人失去了购买的权利,白白获得商品,质量自然无法保证。共享单车依旧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2016年左右,一家当时称为“小蓝”的共享单车品牌,推出过一款白蓝配色的高端车型,该车配备三档的变速功能,虽然说不上非常好骑,至少提供了两种不同的选择。但这种思路没有延续下去,没有让消费者骑到不同型号、不同款式的车辆。这家企业很快就失败了,它被其他共享单车企业收购,原因是这种新的车型不利于“扩大规模”,对于一种极速扩张,提高覆盖率,降低成本的运营策略,一辆变速版共享单车无法满足这个愿景。市场已经“扁平化”为一种极简又单一的模式,这是为何我们现在面对三家不同的共享单车企业,但他们提供的服务一模一样,他们的车也同样难骑。当你要建立一个服务于社区的自行车俱乐部,你甚至可以针对每个人定制;当你要设立一个自行车品牌,你可以设想你的客群,服务于他们的需要;但当你的愿景是服务于全国所有人,你就很难提供多样选择,你的商品和服务会极端扁平。这是很多互联网产品的通病,可以观察到,很多人开始放弃Facebook,Instagram也变得越来越像TikTok,这引发了很多争议和讨论。在这里,我们甚至能看到反垄断的必要性,因为垄断即剥夺了人使用价格进行选择的权利。1946年,胡安·贝隆在阿根廷上台,颁布了称为“贝隆主义”的平民主义社会纲领。他将阿根廷工业部门大量国有化,据此扩大工业劳工阶层的规模,并显著提高他们的工资,两年内达到40%之多(靠发行货币实现)。按照一般经济学原理,这会导致通胀,但贝隆更进一步限制商品价格波动,认为扩大的消费自然会满足商业阶层的利益诉求,因而禁止商品随意涨价。贝隆既让工人富裕了,也让商人赚钱了,只是利润率不那么高,但扩大消费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商品市场如果因此高速增长,岂不是经济发展和分配正义双赢?平民们极端拥戴这个既给自己加工资,又帮助自己控制商品价格,致力于代表穷人,做下层社会捍卫者的领袖。最初的两三年,社会一片欣欣向荣。但很快,这种实质性的货币贬值就导致外资从阿根廷纷纷撤出,商业部门无利可图,商品开始变得匮乏。这是任何锁定价格的市场一定会面临的通病。价格锁定,但原材料和人力成本又在波动,商业迅速陷入多生产多亏损的境地。而匮乏一定面临寻租,100个人抢购只能满足20个人的猪肉,按理说在匮乏情况下应该价高者得。但价格锁定情况下,稀缺的猪肉只能以平价出售,这个时候,本应该体现出来的“价格”一定会以其他形式呈现,这是天然的腐败温床,这就是“寻租”这个词汇的来源,就是寻求这部分消失的价格的实现。在上面的例子中,谁能超越价格,不管以人情或权力买到猪肉,那么他“获得猪肉的能力”,就值得多付一份儿钱。这在看病难的时代下的医院中太普遍了,这就是“寻租”一词的涵义,把消失的那部分本应该有的“价格”寻找出来。后来,贝隆政府面对经济衰退和高度的贪污腐败,在军事政变中被推翻。对于被贝隆庇佑的人们,获得“有人给我涨工资,还有人替我压价格”的处境,自然很舒服。但不管从阿根廷例子的经济学分析,还是共享单车的涨价,我们都能发现,稀缺和价格是藏不住的。你不想承担选择和价格的风险,不过是在推迟面对一个更大的风险罢了。想摆脱一切不确定性,偏好那些现成的,别人给你的东西,那就一定是低质量的。思想家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的谆谆教诲“nothing without skin in the game”,告诉我们需要风险共担。每个人的选择都有成本,都要支付价格,都要面对风险,这是健康的社会。因此,之前当瑞幸咖啡过度补贴市场,网民们高兴又略显纵欲地说“要狠狠地薅资本主义羊毛”时,我对此表达一直有所保留。人怎么能总觉得自己在“捡便宜”呢?总有其他人负担了风险,我恰恰得到了最好的保护,什么风险都没有,其他人和组织承担了一切,而我永远处于一个接受庇佑的角色,这听上去就不太可能。不管给你这个承诺的是一家互联网企业,带着谄媚;或是一位贝隆,带着慈爱,承诺内容是以最低价格或代价获得最好的东西,下次看到类似的东西一定要意识到,这肯定是最昂贵的。因为你没有承担任何风险,没有使用价格进行选择。直到你没得选择的时候,就会慢慢发现它真实的价格。这篇文章当然不是要指责共享单车和共享充电宝,毕竟我们还可以买辆自行车,什么样的都行;我们也可以买个充电宝,有各式各样的款式和功能。由此,你能得到的不仅仅是愉悦的骑行体验,简洁美观的充电宝设计,还有自己掌控自己生活的最底限感受。为自己承担更多的价格风险,不青睐那些有人帮你降价压价的新闻,因为这要么带来匮乏,要么变得极端昂贵。你也可以更多考虑其他的风险问题,以至于有人对你承诺,我会为你服务,这样做是为了让你的生活风险几乎无代价地变小时,你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反对。*本文原名《从共享单车和充电宝涨价谈开去》,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配图:《边缘世界》《大空头》;封面图《我的事说来话长》。编辑: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