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金中夏：人民币权重上升，全球货币格局不变

文 | 《财经》特派记者 金焱 发自华盛顿

编辑 | 苏琦

2022年5月11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执董会完成了五年一次的特别提款权（SDR）定值审查。这是2016年人民币成为SDR篮子货币以来的首次审查。执董会一致决定，维持现有SDR篮子货币构成不变，即仍由美元、欧元、人民币、日元和英镑构成，并将人民币权重由10.92%上调至12.28%（升幅1.36个百分点），将美元权重由41.73%上调至43.38%，同时将欧元、日元和英镑权重分别由30.93%、8.33%和8.09%下调至29.31%、7.59%和7.44%，人民币权重仍保持第三位。执董会决定，新的SDR货币篮子在今年8月1日正式生效，并于2027年开展下一次SDR定值审查。   

2015年2月，金中夏出任中国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执董，那时，中国政府刚刚开始申请人民币加入特别提款权篮子。那一年，世界经济增速低缓，贸易持续低迷，金融市场动荡加剧，大宗商品价格大幅下跌。发达国家经济复苏缓慢，新兴经济体增速进一步回落，世界经济整体复苏疲弱乏力，增长速度放缓。

中国经济则在同年经历了资本外流、股灾和汇率大幅波动的严峻挑战。2015年和2016年期间被称为中国金融市场过去十年最动荡的时期：人民币累计贬值约10%，中国的外汇储备缩水了近一万亿美元，中国和一场房地产和工业债务危机擦肩而过。

只不过彼时多边主义危机还是一片看似遥远的乌云，逆全球化的暗流虽已涌动，但表面上仍波澜不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全球化即将面临转折，人民币入篮的机会窗口正在迅速缩小。

此前，金中夏曾任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所长、并在货币政策司和国际司分别当过副司长，还长期从事人民币汇率和利率市场化、G20治理框架、区域货币合作和全球价值链等多个领域的研究与实践，这让金中夏在IMF成为最有力的沟通者之一。有IMF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评价说，金中夏丰富的经验和富有成效的沟通在IMF广有共识，他努力倡导灵活的汇率、向外国投资者开放债券和股票市场以及加强监管框架，证实了中国对外开放的决心和信心。金中夏对《财经》记者坦言，上任之初心情复杂，既因被信任而高兴，更因责任重大而忐忑——这个诉求背后是领导和同业难以计数的付出，而他不能在这个关键的节点掉链子。

时隔七年之后，5月11日的会议是金中夏即将任期结束前的最后一场重要会议。在金中夏完成使命之际，国际金融市场持续动荡，美联储加息，全球化逆转。但人民币在篮子中的地位已完全经受了近几年贸易战和疫情的考验，权重不降反升。加入SDR以来，人民币从不列入COFER统计的小币种逐步发展成为全球外汇储备的重要选项。据不完全统计，全球超过70个国家和地区的货币当局将人民币纳入外汇储备。中国经济不断发展，金融市场加速开放，并被纳入国际主流指数。

金中夏的业余爱好之一是星空摄影，拍摄奇妙壮美的星空需要对科学规律的学习，对技术细节的掌握，需要坚持和等待，更需要面对大量的不确定性，而这正如金中夏在IMF之旅的使命。如今中国抵御人民币贬值和资本外流的防御工事比2015年更加坚固，人民币挺过了大小危机。中国改革开放的信心和意志不会动摇，将始终坚持扩大高水平对外开放。下一阶段，人民银行将和各金融管理部门一道，继续坚定不移地推动中国金融市场改革开放，进一步简化境外投资者进入中国市场投资的程序，丰富可投资的资产种类，完善数据披露，持续改善营商环境，延长银行间外汇市场的交易时间，不断提升投资中国市场的便利性，为境外投资者和国际机构投资中国市场创造更有利的环境。

《财经》：人民币兑美元的汇率自4月下旬经历了一波急速贬值的进程。按即期汇率计算，自4月底以来，人民币兑美元已累计下跌5%。结束了2020年下半年以来的升值进程，并抹掉了过去5个季度的升值成果。你怎么看人民币的运行趋势？

金中夏： 像所有其他储备货币一样，人民币汇率也是由市场决定的。不规则的周期波动是常态，升久必降，降久必升。投资者成熟的心态应是不以升值为喜，不以贬值为悲。人民币的长期趋势线会是相当稳定的，短期变动则不好预测，要用市场的手段管理汇率波动的风险。

《财经》：在人民币入篮之前，国际上普遍的质疑是，虽然人民币发挥的作用越来越突出，而且人民币的重要性势必将与日俱增，但人民币不太可能成为一种主要的储备货币，除非人民币可自由兑换且中国采取开放资本项目的做法。在你看来，是什么推翻了这种思维定式？

金中夏：一种货币是否可自由兑换以及资本账户是否开放都不是绝对的非黑即白的状态。人民币可自由兑换的程度以及中国资本账户开放的程度都在渐进地提高。

这次人民币权重的提高，是过去几年中国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人民银行、证监会和外管局持续不断地推动金融市场改革开放的结果。以人民币计值的金融资产日渐增多地成为一些国家中央银行持有的储备资产。但与美元和欧元这些主要储备货币相比，人民币的差距仍然是很大的。

《财经》：现在5年过去了，你如何看此次审查与五年前审查的异同？

金中夏：2015年审查时，我们确定了SDR篮子货币审查方法。这次审查保持了SDR货币篮子的币种构成不变，将人民币在SDR篮子中的权重由10.92%上调至12.28%，将美元权重由41.73%上调至43.38%，并将欧元、日元、英镑的权重分别由当前篮子中的30.93%、8.33%、8.09%下调至29.31%、7.59%和7.44%。同样，这次审查继续使用3月期国债利率作为人民币利率定值工具。

在本次审查期内，尽管人民币权重提升了1.36个百分点，但在SDR权重计算公式涉及的5个指标中，“商品和服务出口占比”和“官方储备占比”这两个指标提升比较明显，其他与金融交易相关的三个指标提升的幅度并不大。

《财经》：加入 SDR 以来，人民币国际化经历了汇率贬值、离岸市场低迷、中美贸易摩擦、疫情冲击等诸多挑战， 人民币的国际地位有所提高，但这是否提高到了人们所说的去挑战美元的程度？

金中夏：人民币国际地位有所提高，主要是挑战自己的结果，而不是挑战别的货币。与美元相比，还远没到可以挑战的程度，以下几个方面就可见一斑：

从商品和服务出口占比这个角度来说，中国出口占比从上一审查期的10.5%上升至12%，主要归功于2015、2020和2021三年的增长；从官方储备占比的角度来说，5种篮子货币占全球官方储备的份额高达93%，人民币于2018年成为全球第五大储备货币，占比从2017年的1.2%上升至目前的2.8%。是在低水平上的增长；从金融交易相关指标的角度来说，人民币外汇交易量的占比从2016年的2.0%小幅上升至2019年的2.2%，仍排全球第8位，不仅低于其它四个SDR篮子货币，也低于加元、澳元和瑞郎三个非篮子货币。2017年至2021年，人民币在国际债务证券中的占比保持在0.3%不变，仍排全球第10位。在国际银行业负债中的占比仅从0.8%上升至1.1%，仍排全球第6位，落后于其他SDR篮子货币和瑞郎。

《财经》：其实作为SDR货币，投资者关心用人民币投资、储备管理和对冲风险的实际效应。

金中夏：这几年投资人民币资产的可操作性已经得到较大改善，境外投资者对人民币资产的投资日益活跃。在全球的六七十个国家中，人民币在岸、离岸市场交易较为活跃。可以明显看到自2015年以来，人民币在岸、离岸市场的交易量有所提升。

二是人民币在岸、离岸市场汇率差显著收窄。目前，人民币在岸、离岸年均汇率差已降至零左右。三是中国金融市场开放持续取得进展，提升了人民币作为储备资产的吸引力。包括开放多个境外投资者投资中国债券、股票市场的通道，并不断放宽对投资额度和资质门槛的限制；放松对外资金融机构的持股比例限制；持续提升汇率、利率的市场化程度；以及参考国际标准改善数据披露。

当然人民币在操作层面有值得改进之处，比如在岸市场准入仍不充分，交易成本高昂且投资的操作程序复杂；交易时段不够方便和灵活；市场流动性较低；金融工具和服务种类不够丰富；在岸和离岸市场之间的资金调拨不方便等等。人民银行在今天早上的声明中已明确了今后的改进方向。

《财经》：世界经济运行中的不利因素和不确定性因素在不断增多，中国经济的外部环境更为严峻，人民币应该在哪些方面加强自身抵御风险的能力？

金中夏：人民币虽然在出口和官方储备占比两项指标上进展较为明显，但未来国际形势的变化可能产生的影响难以预测，需通过一系列内政外交政策加强这两大指标的抗风险能力。此外，我国虽然在外汇交易、国际债务证券和国际银行业负债占比三项金融指标方面较2015年取得了有限的进展，但较最发达的国家相比仍有很大差距。

如果我们前瞻性地看问题，一个有深度的、流动性充沛的、交易活跃、品种齐全和管理健全的外汇市场和金融市场，是人民币在国际竞争中抵御大风大浪的基础，是推动人民币金融指标提升的前提。为此，我国应在不断改进监管理念和监管手段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我国外汇市场和金融市场对国内外投资者的开放和准入程度，补齐重要的市场短板，把市场做大做深，从而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