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掉川普”和三个关于美国党派的故事
1．中期选举和“甩掉川普”
在刚刚过去的中期选举中，共和党表现不佳。究其原因，一是高院推翻Roe v Wade激起民愤，另一个就是川普瞎折腾了。川普虽然在铁杆支持者中趾高气扬，呼风唤雨，但在中间选民中是票房毒药，只要他一染指，本来不知道如何投票的中间选民马上拿定了主意。因此选举一结束，共和党有人发起“甩掉川普”（Dump Trump）的运动，这让我产生了聊一聊美国政党体系的愿望。
近些年华裔美国人的参政热情有很大提高。但因为我们不是在美国长大，没有系统学习过美国历史，有时候会犯一些基本错误。比如美国的党派。都知道有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大政党。来自大陆的华人中支持共和党、讨厌民主党的比较多，网上经常看到一些文章，把民主党说成是一切问题的罪魁祸首。有时候还会看到一些奇文把美国历史上所有好事都算在共和党头上，所有坏事都算在民主党账上。
但这肯定是不对的。首先两个党派并无正邪好坏之分，我们不能总是习惯性地使用阶级斗争、敌我矛盾的两极化思维。党派之间确实是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但他们都在美国宪法这同一个框架下运作，这些分歧不过是为了同样目标的不同方法和策略。
其次美国并不是一直有民主党和共和党。即使在有了民主党和共和党之后，他们的角色和主张也有变化。按照维基百科的说法，美国历史上一共有过六个政党体系。但我觉得要对美国政党体系有个基本了解，只要知道三个故事就可以了：汉密尔顿和杰弗逊的故事，安德鲁·杰克逊的故事，以及林肯的故事。
2．汉密尔顿和杰弗逊的故事
美国第一次出现党派之争是在1792年左右。众所周知，华盛顿是毫无悬念全票当选的美国第一任总统，他从1789年到1797年做了两任总统，手下的左膀右臂也都是国父级人物。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按理说，一群人领着美国人民从英国统治下独立出来，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应该是惺惺相惜，志同道合。但开国大业一完成，乔治华盛顿的顾问圈子中就发生了冲突。到了1792年，这些人明显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为首的“联邦党”。汉密尔顿在独立战争中曾亲自带兵打仗，当过华盛顿的副官，深受华盛顿赏识。联邦党的核心主张是发展工商业特别是制造业。他们支持建立强有力的联邦政府，建立国家信用和集中的银行系统，用联邦政府的力量来干大事。
另一派则是汤姆斯·杰弗逊为首的“反联邦党”（后来被称为民主共和党）。杰弗逊是《独立宣言》的起草人，独立战争期间曾担任驻法大使。杰弗逊派认为，美国本是一个农业国家，应该保持自己的特色，国家发展的重点应该是农业。联邦政府越小越好，应该尽量让人民自治。
汉密尔顿和杰弗逊都是华盛顿内阁的重要成员，汉密尔顿是财政部长，杰弗逊是国务卿。华盛顿倾向于汉密尔顿的主张，与杰弗逊渐行渐远。汉密尔顿的设想得以实行，带来了美国经济的腾飞，为美国后来成为世界强国奠定了基础，杰弗逊小农经济的理想最终被证明不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
联邦政府也显示出强势作风，汉密尔顿路线占了上风。但杰弗逊警惕联邦政府滥权和捍卫州权的主张也有它的价值，直到今天都影响着美国社会及人民与政府的互动。
联邦党和民主共和党角力了好些年。杰弗逊从1800年起当了两任总统，汉密尔顿在1804年英年早逝。但一直到1824年美国政治都基本由这两个党派主宰，被称为美国第一政党体系。
3．安德鲁·杰克逊的故事
1828 年的总统选举在安德鲁·杰克逊和竞选连任的小亚当斯之间进行。两人的反差非常明显。小亚当斯是第二任总统亚当斯的儿子，从小在欧洲接受古典教育，曾随父亲参与签订结束美国独立战争的巴黎条约，当总统前做过外交官、参议员和众议员。拿今天的话来说，他是妥妥的精英、建制派、官二代。
杰克逊则是穷苦出身。他父母于1765年从爱尔兰移民新大陆，杰克逊在他们来美国两年后出生。但出生三周前，他父亲在一次伐木事故中不幸丧生。在边陲地带的没有父亲的童年可以想象非常艰难，杰克逊也不可能接受正规和系统的教育。
杰克逊的私生活也不是洁白无暇。他夫人是个离了婚的妇人，但离婚前就和杰克逊住在一起，而且大言不惭地以杰克逊夫人自居，因此小亚当斯的团队毫不犹豫地把诱惑良家妇女和通奸的帽子扣到了他头上。
杰克逊脾气还很暴躁。他小时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霸凌，成年后脾气也没有改善。他屡屡跟人在街头斗殴，还参加过好几次决斗。
在小亚当斯之前，美国已经有过华盛顿、亚当斯、杰弗逊、麦迪逊、门罗五位总统，个个是学富五车、德高望重的开国先贤。杰克逊这样一个下里巴人，居然也想搬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总统官邸，不免让某些人义愤填膺，大惊失色。
但杰克逊有他的长处：他是一个成功的将军和战斗英雄。他在跟印第安人抢夺土地的战役中好几次打败印第安人。在1812年的第二次独立战争中，杰克逊在新奥尔良战役大胜英国人，在全国都名声大振。
2016年川普竞选总统时，有人把他和杰克逊相比。川普本人喜欢这个说法。他一上任就去田纳西州朝拜杰克逊故居，还在椭圆办公室挂上了杰克逊的画像。他们确实有类似的地方。他们相对而言都是体制外人，对体制都有一种蔑视，言谈举止都不如体制内精英那么儒雅，而且他们最响亮的竞选口号，都是要代表普通人向精英贵族和建制派挑战。
但他们的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杰克逊是没有父亲的苦孩子，川普是拿父亲的钱做生意的富二代；杰克逊是代表美国当时的国家利益，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战斗英雄，而川普则众所周知地以脚上长骨刺为名逃了兵役。
但闲话少说回到杰克逊。杰克逊在选举中大获全胜。这时联邦党人作为一个组织已经消失了，而民主共和党则在杰克逊任上分裂成了“民主党”和“国家共和党”。民主党团结在杰克逊周围，杰克逊也被认为是民主党的创始人。而民主党的对头则渐渐演变成辉格党。
到了 1850 年代，奴隶制问题成为美国社会的焦点，民主党支持而辉格党反对奴隶制在西部新领土地区的扩张。在这个过程中，辉格党起起落落，最后消失。1854年，前辉格党并入了新成立的反奴隶制的共和党。从1828年到1854年这段时间，被称为美国的第二政党体系。
4．林肯的故事
林肯的故事大家都比较熟悉。他出身贫寒，在印第安纳州的边境地区长大。他靠自学成为律师，在1840年代做过一任国会议员。1858年，他代表共和党竞选伊利诺的联邦参议员时，和来自民主党的对手斯蒂芬·道格拉斯进行了七场精彩辩论。
虽然林肯输掉了这场选举，但他从此获得了全国性的政治声望。1860年，林肯被共和党推举为总统候选人，并赢得了选举，确立了民主党和共和党作为美国两大主要政党的局面。
林肯当选前，自由的工业化的北方和蓄奴的农业化的南方之间的矛盾已经相当尖锐。除了在是否允许新加入美国的西部各州拥有奴隶制这个议题上争锋相对之外，对于州与联邦之间的关系，对于关税，双方也有不同的看法。简单地说，与北方相比，南方更认为联邦无权干涉各州事务。关税主要是保护北方制造业，南方因为关税在购买工业品时要付更高的价钱，因此双方的态度也不一样。
因为这些原因，在林肯以反奴隶制的平台获得大选胜利后，南方七州率先脱离了联邦，林肯率领北方平息南方叛乱，开始了美国内战。
内战进行了四年，一共死了六十万人。1863年1月1日，林肯发布了奴隶解放宣言。但这只是总统的行政命令，把它写入法律才是奴隶制永久的解决办法。林肯在竞选连任成功后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电影《林肯》对这个过程有非常精彩的描述。1865年1月，废除奴隶制的美国宪法第13修正案由国会通过。1865年5月，内战结束。1865年年底，当时的36个州中有27个州批准了该修正案，达到了必需的通过标准，奴隶制正式被宪法废除。
内战结束前，林肯和共和党已经在考虑如何处置叛军、如何对待获得自由的黑奴等南方重建问题。但林肯在1865年4月遇刺身亡，没能领导南方重建。十多年各方势力的交锋之后，南方重建以失败而告终。虽然黑人不再是奴隶，却没有得到平等的权利。这一事实为美国社会埋下的隐患，一直到今天还在发酵。
从1860年到南方重建坍塌后的1890年代这段时间，被称为美国的第三政党体系。
5．历史还在继续
1890年之后，美国又经历了第四、第五、第六政党体系。民主党和共和党一直是美国两大政党，第三党从来没成气候，但两党的政治主张一直在发生变化，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变化发生在1960年代。
在这之前，以白人为主的民主党因为其历史上支持奴隶制的立场，在南方一直占主导地位。但从1940年代开始到1970年代，北方的民主党开始采取行动支持非裔美国人的公民权利，南方则投入更保守的共和党的怀抱。于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之后，二者地位发生反转，民主党成为在北方占优势的党，而共和党成为在南方占优势的党。
民主党一度似乎是少数民族和劳工阶层的代言人，共和党则是白人和资本家的代言人。但这种情况近几十年也有变化，纽约、马萨诸塞、加州等富裕州从共和党转变为民主党，而犹他、爱达荷、蒙大拿州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所以现在全国绝大多数农村和工人阶级白人成为共和党的基础，而民主党则吸引了少数民族和白人城市进步人士。
因为这都是近百年内发生的事情，看起来还比较混乱。也许再过一百年后，历史学家也可以像我们谈论前三个政党体系一样地谈论现在这个阶段。但在政党体系这件事上，我们可能正在见证历史，现在的“甩掉川普”就是这段历史中的一个小花絮。
川普的某些行为，尤其是上次大选之后不肯承认选举结果的行为，对民主制度极具破坏性。对很多传统的共和党人来说，川普的行为突破了他们的底线，虽然他们属于同一党派，他们无法继续支持他。但也有一些共和党人，虽然他们心中明白川普对美国以及共和党的长期危害，但他们继续支持川普，因为他们需要川普今天可以带给他们的选票。共和党因此分裂成反对川普的传统共和党人和支持他的MAGA共和党两派。
这是一个考验人或者说考验党的时刻。老实说，共和党没有经受起考验。他们当中支持川普的还是太多，那些反对川普的人离开共和党或在党内失势，而共和党并没有和川普决裂。
川普以前也当过民主党，但他在2016年选择以共和党的身份竞选总统，所以是给共和党而不是民主党出了难题。如果这个难题丢到民主党面前，他们不一定比共和党做得更好。但生活没有如果。现实就是，民主党手里没有这个烫手山芋。
中期选举中反对党通常都能大获全胜。但这次共和党没能盼到预期中的红色浪潮，是历史上反对党表现最惨淡的中期选举之一，川普当然难辞其咎。
共和党正在失血而死，怪不得有人要“甩掉川普”。但川普这个人我虽然很不喜欢，但确实挺坚韧的，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我担心这些要甩掉他的人这一次还是不能成功。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共和党大概还是没有足够的意愿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于是这个问题还会继续拖下去。
所以，虽然近期事情会怎么发展我也不知道，但这几年很可能是旧的政党体系结束，新的政党体系开始的历史关键期。过了很多年之后，在后人谈论美国的政党体系时，我们的耳闻目睹，很可能是其中的标志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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