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点取闽南之精致,小吃有广西之酸鲜,三餐更少不了广东的风味。汕尾,值得一来。很少有汕尾人,愿意在陌生人的饭局上主动介绍自己的籍贯。因为听到汕尾两个字,外省人的第一反应大概率是茫然(好在这两年总算有人会聊五条人乐队了)……至于广东本省人,一番眼神闪烁后,大概率会说到“天上雷公,地下海陆丰”这样的话,表情中流露出某种猎奇与敬畏。▲ 汕尾陆丰,甲子天后宫中的拜神之人。(摄影|张向良)不可否认,作为一座地级市,以及一个独立的地理文化单元,一方面,汕尾在全国范围内存在感极低,甚至常常被误以为是潮汕地区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因为特定的历史原因,汕尾在过去的社会新闻中的确形象不佳。而这一淡一浓两个方面,都很不利于外界公允地理解这片土地。事实上,汕尾风光极佳,安静而漫长的海岸线上沙质绵细,浪涛温柔;汕尾的食物体现了广东沿海地区一贯的高水准,甚至完全不输给隔壁的潮汕地区;而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汕尾人温良礼貌、真诚古朴,相处起来,完全见不到什么凶顽的影子……总之,对于那些对汕尾一无所知的人而言,这里绝对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宝藏目的地;而对于那些尚停留在十几年前刻板印象中的朋友们而言,一个不偏不倚的真实汕尾,更值得被重新认识一次。最早决定在广东沿海地区扎根的先民们,在选择定居地时,往往要考虑两个重要的条件:优良的港湾固然意味着繁荣的贸易与丰美的渔获,但河流却意味着稳定的淡水资源与相对平整的土地。所以,从选址的结果上看,他们倾向于兼取海与河两者之长。直到如今,广东几个最大的人口聚落,也全部都处在一些江河中下游的平阔、宜人之地。▲ 串联起珠江口几座大城市的港珠澳大桥。(摄影|黄昆震)譬如,广东素有“三大民系”之说:西江中下游直到珠三角地区,便是广府人的主要聚集地,也是如今广东最繁华的地方;东江流域则常年被客家人占据,至今,“东江客家”仍是客家人中十分重要的一支;韩江水系则世代滋养着潮汕人,是当之无愧的“潮汕母亲河”。而在东江、韩江两大水系中间,有两条并不那么长,但同样足以为聚落的形成提供稳定支持的沿海河流——黄江与螺河。黄江流经最大的市镇,叫海丰;螺河流经最大的市镇,叫陆丰。它们合起来,再加上北部的陆河县,传统上被称为“海陆丰”,尽管面积并不算很大,但在丘陵遍布、寸土寸金的广东,却也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如今汕尾市的底子,就是海陆丰。至于“汕尾”,原本只是海丰下面一个沿海的小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海陆丰设市,城区的所在地竟被规划在了那里,是为如今城市名字的来历。从那以后,汕尾城区、海丰县,陆丰县(后来被升级为了县级市),这三个较大的市镇,互成掎角之势,成就了如今此地独特的城镇格局。而小镇汕尾之所以能够力压两座历史悠久的县城,成为年轻城市的生长原点,显露出的,是规划者要把汕尾建设为一座海洋大城的雄心。海陆丰地区的海洋资源自古优越,一座遮浪半岛横亘于海丰陆丰之间,分隔出东西两片海湾,西面的海风平浪静,东面的海则波涛汹涌,堪称奇观。蜿蜒的海岸上,风光旖旎,古迹云集,良港众多,无论对于渔业、旅游业,还是航海贸易,都是极大的地利。▲ 汕尾红海湾,风车岛海滨的渔船。(摄影|张向良)而在海陆丰沿海的诸多集镇中,汕尾镇的区位尤其特别。它环抱着全中国最大的潟湖“品清湖”,所倚的汕尾港又是一座得天独厚的深水良港,曾被孙中山先生写进他的《治国方略》,列入他构想中的广东省四大渔港之一。事实上,汕尾镇也的确没有辜负它优越的港口资源。清末以来,各国客商往来纷纷,镇中商埠云集。解放后,这里实业发达,汕尾鱼钓厂一度生产了全世界百分之六十的鱼钩,如今湛江海洋大学的前身“广东海洋学校”,也曾设在这个小镇。于是,建市之时,一番权衡过后,海陆丰的行政中心,便索性由因河而聚的两座县城,南移至因港而聚的汕尾镇。这固然意味着某种舍弃,从长远的时间线上看,也许也不失为一项勇敢的规划。▲ 城区凤山,妈祖静静地守护着汕尾城。(摄影|杜华林)和大部分外地人的第一反应不同:汕尾之得名,其实和汕头毫无关系。老一辈的潮汕人念汕头与汕尾的两个“汕”字的发音是不同的,一个是“砂”,一个是“线”;而老一辈的海陆丰人,则会把汕尾念成“汕美”。汕头与汕尾,就好像王祖贤与王祖蓝,名似姐弟,但纯属巧合。不过,尽管“一头一尾”的对应关系是牵强附会,但海陆丰与潮汕,在地理上的确紧紧相邻。有些汕尾人,在外甚至会自称为潮汕人。那么,汕尾到底属不属于潮汕?两地之间,为何如此的“纠缠不清”呢?原来,粤东沿海之居民,大部分是宋元以来从福建沿海迁徙而来的移民。但闽人入粤,有批次之别。大体而言,潮汕人来的时间较早、来人数量更多,加之潮州地界,先前已有不少中原移民,以及韩愈公之教化,其习俗与风气默默酝酿至今,早已根基深厚,自成一派。而因为海陆丰更靠西、离福建更远,这里的福建移民来得更晚,有不少,甚至是在清代“迁海令”以后才迁来,所以相对而言,这里的风俗更加年轻、也更加接近福建的原俗。语言是最有效的例证:虽然海陆丰话和潮汕话都是闽南语,但与潮汕话比起来,海陆丰话(本地人称其为“福佬话”)其实和福建的漳泉话更加接近。讲福佬话的海陆丰人可以无碍地听懂闽南歌、与闽台人交流,至于与潮汕人交流,虽然不是不行,却总要多吃些力气。▲ 五条人的这张《县城记》,几乎全部用海丰话演唱。所以,我们可以把汕尾与潮汕,理解为闽南文化分化出的两个独立的亚文化片区。两者根出同源,所以自然有许多相似之处:譬如两地都有被称为“出花园”的成人礼,都重祖宗、尚祭祀、敬神明,拥有相似的建筑文化和饮食品味。然而,在不同地理单元内几百年的独立演化,也让两地各自发展出了许多不同于彼此风俗。
▲ 英歌舞,一种流行于潮汕地区及汕尾地区东部的舞蹈。(摄影|零壹叁叁叁)
譬如同样是游神,潮汕是营老爷,海陆丰则是太平清蘸;同样吃牛肉火锅,潮汕人吃的是薄薄的生肉片,汕尾人吃的则是卤好的大块牛肉;同样是喝茶,潮汕人喝工夫茶,汕尾人却喜欢擂茶……细微的不同点滴积累起来,已经足以树立起两种独立的文化认同。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潮汕文化的相对稳定,由于海陆丰的风俗十分年轻,再加上其始终处在较为强势的潮汕、客家两种文化的夹缝之中,这使得它特别容易受到地缘的影响而发生变化。
▲ 擂茶,一种古远、繁琐、有趣的饮茶方式。(摄影|Chotsins,图|图虫·创意)
譬如,在陆丰东部的三甲地区,人们说潮汕话,吃牛丸粿条汤,跳英歌舞……在各个方面,几乎都和潮汕一模一样(所以三甲地区的人会愿意声称自己为潮汕人);又譬如,吃擂茶之风俗,显然受到了来自客家人的强烈影响,这种古远的、一度只留存在山民记忆中的饮茶方式,竟阴差阳错地,在海陆丰再一次回到沿海民系的食俗之中。又因为从民国始,海陆丰就通有往来香港的航线,近现代以来,汕尾同香港关系十分密切。据说,如今香港生活着超过60万的海陆丰人。在汕尾城区,讲白话几乎可以通行无阻。九十年代,汕尾甚至学着香港小姐,选过“汕尾小姐”,可谓“港气十足”。
▲ 1993年汕尾小姐选举。(图|《1993年汕尾小姐竞选大赛》)不可否认,几百年夹缝中求生存,再加上古代地少人稠,台风、洪涝、干旱频发,海陆丰人的确极其团结,且剽悍勇猛。但这无非环境使然,并无好坏之论。所谓天上雷公之说,原本也是皇帝听说海陆丰人击败倭寇后的赞叹之辞,就像“天上九头鸟”里的九头鸟原是太阳鸟,是古楚人的图腾,只不过,这些符号,都在后世的流言和谬见中被不幸降格了。
海陆丰狠人多,但绝不全是为非作歹之徒。著名的“农民运动大王”彭湃,即是海丰人。这位充满了血气和正义感的革命家,在本县成立了拥有几十万成员的农会,并发动武装起义建立了海陆丰苏维埃政府,是为全中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他当年闹革命的场地,如今被称作“红宫红场”,除了莫斯科,全世界,也再就只有这个伫立在海丰县城中心的红场了。因为经济发展不均衡,以及独特的港口优势,汕尾确实曾涌现过不少“黑产”,但如今,它们也都在渐渐消失、或走上正轨。譬如,曾经走私摩托车猖獗的陆丰碣石,在走私被遏制后,留下了一大批手艺精湛的摩托车改装、维修师傅,直到如今,那里仍是摩托车爱好者的某种“圣地”。
▲ 陆丰碣石。(摄影|张向良)
综上而言,海陆丰风光秀丽,风俗独特。更重要的是,汕尾离深圳,如今不过三十四分钟的高铁。事实上,根据某旅行网站的数据显示,在今年的十一黄金周,汕尾迎来了几乎是去年两倍数量的游客,很显然,此地正成为越来越多广州、深圳白领的短途旅行目的地。所谓“我在广东生活了xxx年都不敢去海陆丰”之说,早已成了老黄历。
▲ 汕尾糯米饭。(图|深圳吃货小分队)
除了可以在没那么拥挤的沙滩上静静地看上一天大海,在陈旧而不失温情的小县城中悠闲漫步,和所有广东沿海的小城一样,汕尾的食物,绝对值得一提。汕尾之食俗,最重要的特点就是“融合”。譬如,受到珠三角尤其是香港的影响,汕尾人喜欢吃早茶。但海陆丰人文明深处的福建记忆,让他们对茶点食材要求苛刻。因此,汕尾早茶自成一派,有许多不见于广州茶楼的新鲜花样……又譬如,和隔壁的潮汕一样,汕尾人也吃生腌,但其腌法,比潮汕人更加生猛,至于哪里更胜一筹,要留给生腌爱好者亲自品鉴(还是那句话,生腌有风险,吃时自己掂量点儿)。
▲ 大叔正在把粿条与面条放在一起翻炒。(摄影|赵大明)
汕尾的薄饼,很像北方的春卷,但饼皮更薄、更白、更考究。饼中的馅料有甜咸两种,甜的适口,咸的鲜爽,是一种非常值得尝试的小吃。汕尾人还会把粿条与面条放在一起炒,粿条的滑,面条的香,层层缠绵,你追我赶,风味奇特。菜茶,是不得不提的海陆丰独有之特色,本地人叫它“壮丁茶”,原是过去生了男丁后的第一个正月初一,才能吃到的宴客食物。各种新鲜的料头,上面撒上一把酥脆的炒米(类似爆米花),浇上一碗猪骨头熬制的鲜甜汤底,送一勺入口,各种咬合与味觉层次在口腔中爆开,那是走出汕尾就再也吃不到的舌尖极乐。▲ 汕尾美食一览(图1|图虫·创意,图2-3|深圳吃货小分队)
广西的“酸嘢”很有名,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身处粤东的汕尾,居然有一模一样的吃食“腌水果”,本地人称之为“油柑鸟梨”。饱餐一顿,在小巷中转悠,不时偶遇一只油柑鸟梨的小摊,不可不谓之一种惊喜。
▲ 陆丰腌水果(摄影|赵大明)
买些水果来边走边吃,酸甜开胃,油气肉气刮扫一空。咸咸的海风吹过,一辆辆电瓶车不紧不慢地掠过身侧,听着路人八个声调的、婉转玲珑的海丰话,这里的步伐或许确实走得慢了点,但没关系,在缓缓流淌的时光里,妈祖会一如既往地,保佑这座温柔的小城向前走。▲ 陆丰甲子瀛江,垂钓的市民。(摄影|张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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