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剧组最累的人?
他们对彼此工作方式和相处模式的对谈,管中窥豹地为我们勾勒出,导演和制片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以及他们要怎样相处,才能最大限度地呈现出最完美的作品。
平遥创投上的制片人唐荭菲(右)和严艺之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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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严老师最早参与到电影制作,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严艺之(以下简称“严”):在《似水流年》(1984)里边做一个群演,那是我父亲(严浩导演)拍的一个电影。那天他让我戴一个面具、拿一把玩具枪去片场。我以为是拍科幻超级英雄片,就在那边蹦来蹦去。
后浪电影:作为导演的父亲,给您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严:我给他做了好多次副导演,所以在他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作为一个导演,怎么去跟别人沟通。
严艺之导演在片场
后浪电影:唐老师之前做过歌手,那时候有想过涉足电影吗?
唐荭菲(以下简称“唐”):以前做歌手的时候,喜欢看电影,印象最深的是乔·赖特的《安娜·卡列尼娜》(2012),被这个电影的服化道吸引了,就特别想做美术指导,我小时候也学过画画。这比制片人,或者说导演、编剧,对我更有吸引力。因为能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放到画面里,制造一种奇观,特别有成就感。那时候做歌手、拍MV,我就是从美术指导开始,慢慢转到电影领域的。
后浪电影:进入影视圈以后,尤其是做了制片人以后,觉得影视圈跟之前想象的有差别吗?
唐:还挺熟悉的。因为之前拍MV的时候,接触过很多制作,从编曲到录音等,它是一个很流程化的东西。其实做制片人也是一个流程,就是它也和创作相关,只不过更多是执行层面,把一个想法变成一个实际东西的过程。这两者的类似程度,其实还挺像的,只不过音乐比较抽象,而画面比较具体,同时影片拍摄的创作更团队化,对配合度的要求更高,周期也会更长。
制片人唐荭菲
后浪电影:严老师生在香港、学在国外,现在常驻内地——在您的阅历中,中国当下的影视行业,是不是真的像坊间传说的那样,影视工业的体系还不健全?
严:这是个可以聊5个小时的话题。
我觉得,我们怎样形容一个问题,是会影响我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我们总是说好莱坞工业体系,好像这个东西特别高不可攀,把它过度神话。但我觉得我们要把这个东西简化一点,比如:什么叫工业体系?
很多人一说它,脑子里浮现的好像有一个大工厂。但你再想一想,电影真的有一个工厂吗?有那么多重机器吗?
电影制作就三个环节:筹备、拍摄和后期。这三个阶段,我们需要多花一点时间在前期筹备上。你前期筹备得多了,就一步一步慢慢地把东西做好——这种工作的方法和心态,比仰仗工业体系和硬件,更重要。如果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心态,我们才可以从内到外,把所谓的工业体系做好。
举个例子,我现在在筹备《我抬头发现两朵一样的云》这个科幻片。在前期筹备阶段,我跟分镜师,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把整部电影的每一个镜头,都画了出来,一共画了1500张。但我还是觉得不够清晰,就又召集一个会,要求公司所有职工都到场,包括会计,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清楚: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每一分钱花在了哪里,每个职工在这个项目里,要做的工作是什么。我一边演示分镜图一边说,讲了8个小时,我全用机器录了下来。现在演员进组也是,你先看了这8个小时的内容再说。这就省去了好多现场沟通的功夫。
《我抬头发现两朵一样的云》概念海报
再打个比方,大家吐槽的“五毛特效”。可能并不是说它的特效制作有问题,可能是它的预算花到特效这一块,就只剩下这么多。这就是为什么说,前期筹备工作很重要——一定要规划好项目进展的每一步,把钱花在应该花的地方,而不是不必要的地方。
唐:对。我觉得不仅是导演、制片人,可能每个部门都要有一个清晰的心态:我在做什么。只有这样,预算的分配才是合理的,这种前期筹备和规划,很重要。
严:做项目关键就俩字:自律。自律就是要提前想好,你要怎么拍。越能提前想好最后的结果,就越能保证最后的效果,是你想要的东西。
后浪电影:花钱不是制片人在管吗?
严:从我的角度,作为导演,如果你完全不知道钱有多少、具体花在哪,那就蛮危险的。因为你的钱和时间都不是无限的。如果你完全不知道也不管的话,那这就是一个很傻的工作方式,很不负责任。比如说,这里有一个镜头很重要,我一定要90分,那就要多投入时间和金钱;但如果我不管预算多少,而是要求这部片的每一个镜头都是90分,那结果就是,本来30分就可以的镜头,我做到了90分,结果到了需要90分的镜头时,我已经没有钱和时间了。那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后浪电影:那么导演和制片人,在项目里到底是怎样分工的?
唐:分工上,创意的部分,肯定是导演来负责,制片人更多是帮导演完成拍摄的执行。这需要制片人清楚地了解团队,尤其是导演的意图,特效的预期效果,以及团队所能达到的实际效果——这些东西,都需要制片人去平衡,因为时间和金钱的预算,是需要制片人去分配的。另外,制片人还要协调各方的需求。比如说拍广告片,要达到客户的要求,还得兼顾导演想要的效果,在实现这个效果和需求的过程里,团队能做成什么样,以及怎样分配时间和预算。
制片人要很细致地对接很多琐碎的细节,比如今天几点谁能到片场、谁又来不了等等。制片人就是要处理好这些细节,尽可能为导演营造一个安心的创造环境,尽可能保证导演在片场没有任何烦心事,让导演在有限的时间和预算内,发挥出最好的状态来。毕竟,导演其实是很敏感很脆弱的,制片人得把控好片场每个人的状态,尤其是保护好导演。
唐荭菲和《末代皇帝》的摄影师维托里奥·斯托拉罗
后浪电影:大家经常简化说“制片人就是找钱的”。
唐:有一个层面来说,确实是这样。其实,制片人的种类有很多,有的是为项目去找钱,有的是为钱找项目,还有一些是在公司任职的高层管理者,他们公司投资的项目,他也是挂制片人的名字。像我,就更多是执行制片人,专注在项目的拍摄制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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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那如果导演和制片人意见相左,该听谁的?
严:在创作层面,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导演说了算;而在执行层面,理论上是制片人说了算。但在实际上,这中间是有好多个灰度的,没有那么明确的界限。
唐:这个东西,跟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和相处模式有关系。我和严艺之导演,就更多是商量着来解决问题,没有说谁必须服从谁。通常他觉得这个不行,肯定会跟我说;我觉得不行,也会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可商可量的。
而且这里有一个专业底线的标准:大家都是专业的,不会胡乱提要求。不会说这项目本身三天拍摄日才能完成,我跟导演说必须两天拍摄日完成——这种不专业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沟通里。
严:我是一个很喜欢沟通的导演,我希望这个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晰地知道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我不但要告诉你我要做什么,还会告诉你原因。有些东西我会坚持,但有些东西我也会妥协——如果什么都不能妥协的话,那他就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导演。因为在现场,你有很多问题要应对,可能有的问题就是来不及了,那就要有备选的方案来妥协。
唐:所以很多时候,不是导演和制片人谁听谁的问题,而是要能在规划好的节奏里,根据现场的实际情况来判断和调整。这是一个心态的问题,不是预算多少能解决的。很多时候,根据我们自己的经验,反而预算比较少的片子,大家做的反而更好。
严:对,有时候钱多反而不是好事。
2020北京国际电影节创投上的严艺之和唐荭菲
后浪电影:作为导演,严老师在片场是不是那种不怒自威的工作状态?
唐: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我们自己也讨论过,就有一些导演朋友跟我讲,他们在现场要装,就是表演,表演我是一个导演,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些人可能就不听导演的。
严:我好像一直都是自己是怎样的就怎样来,然后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说我很Nice(笑)。
唐: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他平时跟大家沟通是很Nice。但只要在片场,就会很严肃,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你不得不把这些东西完成好,不然就像是他可能随时会爆发一样。
严: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在片场,导演就像指挥。如果你是导演,你一定是片场里最关心这件事的人。如果连你都不关心的话,别人就更不会关心了。如果我特别专心的话,大家也会被我感染。不是说我有多严肃,我也不觉得让人恐惧是一个好的工作方式。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我不希望别人对着我吼,那我为什么要吼别人?
后浪电影:觉得做一个导演,最重要的基础是什么?
严:导演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在一个剧组里,导演的门槛可以是最低,也可以是最高。
后浪电影:怎么理解这句话?
严:导演有两种:一种是库布里克那样的,对光圈、灯光、ISO甚至是放映的屏幕都有足够专业的技术知识,对现场的一切都要强势把控;另一种是柯林特·伊斯特伍德这样的导演,他不需要具备特别专业的技术知识,他只需要让剧组的其他工作人员知道,作为导演,他想要实现的内容和效果是什么样的,剧组的其他人会帮他来完成,就可以了。
所以,总结来看,要成为导演,最重要的有两点——首先是你想表达的东西,你自己要很清晰;其次,你要懂得怎么跟别人去沟通,懂得怎样让大家跟你一起完成这个东西。除了这两个东西,其他的都应该往后排。
唐:从制片人的角度看,要成为导演,也有两个重要的点——第一个,你得对导演这个职位有清醒的认识;第二个,你得有要当导演的野心。很多人说想要当导演,可能就是随便想一下的事。但其实做导演,是一个需要长期坚持的事。
严:是的,费大劲了,干每件事。
拍摄现场的严艺之导演
后浪电影:严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好累。那在剧组,谁最累?
严:干电影,每个人都会累,摄影师累,剪辑累,特效也累。谁不累呀。
唐:大家累的方式、时间和程度不一样。比如导演,前期筹备阶段最累,要一遍遍过创意、写剧本,这更多是心力上的累;拍摄阶段的话,摄影指导最辛苦最累,比如要趴着拍,或者说跳到水里拍,这种东西是体力上的累;后期剪辑也累,每天都要赶制作进度、导出文件。
严:在剧组,我最感动的是,有一次凌晨12点,我要剧组抓紧赶拍下一个镜头,剧组里的几十个工作人员,灯光组、摄制组、美术组都在忙。那一刻,剧组那么多人,都在拼尽全力,百分百地去做一件事,而且是凌晨12点。你说,世界上有多少工作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知道大家都累,但大家还是在坚持下去,那不只是为了钱,而是每一个人的工作,最后都会跟别人的工作汇总到一起,然后成就一个完美的镜头。它有一种满足感在里边,它让所有的辛苦和累,都变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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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导演是不是需要很懂剧本?
严:这就是另外的点了。作为导演,你还是要对剧本有概念。但这不是说,你一定要知道怎么去写剧本,而是你要知道怎么跟编剧沟通,怎么让他帮你写出你想要的剧本。
唐:就是刚才说的,导演要懂得怎么跟别人去沟通,懂得怎样让大家跟你一起完成这个项目。就像是剧本,哪怕是让别人来写,导演也应该知道怎样把剧本拍出来。导演不但要跟编剧沟通,还得懂得怎样跟摄影指导沟通。这才是一个导演的工作,所以说它的门槛可以非常低,但也可以非常高。
金鸡电影创投大会上的严艺之导演
后浪电影:严老师的的剧本,大多是原创的。
严:对,我喜欢写原创故事,这也是我的乐趣。平时没事我就想故事。但对导演来说,最重要的还不是写剧本,最重要的还是把故事拍出来。就像我要在「后浪电影」的这个导演系列课里要说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能帮大家实现一些很个人的作品。我希望大家,无论是拍故事片还是广告片,都能把自己的认知放到里边,能把自己放到里边。这个我觉得很重要。
唐:是的,还是要有一些个人风格的东西在里边。
后浪电影:跟严老师合作那么久,唐老师觉得他的个人风格是什么?
唐:他作品里的个人风格有两点:一个是他总是能在作品里带出人与人之间那种很细腻的情感,一个是他的视听语言有很强的氛围感——无论是广告,还是拍的电影。
这个其实挺难的,尤其是广告,因为广告很多时候是摆拍,是要满足甲方需求的。但严艺之导演却总是能在广告里,带出这两点个人风格,我觉得这是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
后浪电影:这可能也是我喜欢《挚爱》那个奔驰车的广告的原因吧,有很充沛的感情,细节又很生活化。
严:那是个拟人的手法:怎样能把一辆车,比喻成一个人。当时想到的,就是用车上的伤痕,带出过去和记忆。每一个疤痕,就对应之前的一个记忆。
严艺之导演的《挚爱》
后浪电影:在一个项目里,制片人通常是怎样开始工作的?
唐:从我的个人经历来说,更多是和主创在创意阶段就一起工作。导演刚有一个想法,还没有变成剧本的时候,我通常就已经跟严艺之导演,在探讨拍摄方向上的可能性了。
接下来就是把这个想法具体化的过程,从想法到剧本到分镜头再到拍摄和后期制作。要是广告项目的话,我通常在预算阶段会跟出品方沟通,然后根据预算的情况,制定一个可行的拍摄方案,在这个方案里平衡剧组的能力,和客户的诉求。如果一切都OK,就进入拍摄前的筹备,比如演员、场地等等细节;细节确认完后,就是紧锣密鼓的拍摄和后期制作了。每个项目都不一样,工作的方式可能也不一样。
后浪电影:两位老师有开始筹备长片的拍摄计划吗?
严:刚说的科幻题材的《我抬头发现两朵一样的云》,就已经在筹备了。
后浪电影:严导似乎特别钟意科幻类型?
唐:其实他也喜欢其他类型,只是科幻可能刚好有机地结合了他的想法。
严:是的,因为科幻可以让我更自然地放入一些哲学元素。我喜欢的科幻都是偏真实的,就是大家说的软科幻。我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跟现实生活有关系。我喜欢用假的东西,来包裹真的内容。
后浪电影:除了科幻,还有什么类型是您比较喜欢的?
严:悬疑。但悬疑就是一个工具,它不一定非得是一种电影类型,也可以是讲故事的视听语言和方式。我自己有一个理论:不一样的电影类型,会调动观众不一样的心理模式。比如爱情片,它调动的是情感;动作片,调动的是刺激;悬疑片,调动的是好奇心。
严艺之导演在片场
后浪电影:怎样衡量一个成品,自己满意还是不满意的?
唐:严艺之导演很有意思:如果是他喜欢的,他可以不止不休地做到最好;如果是他不喜欢的,他会有生理上的不适感——这种生理上的不适感,不是说一种形容,而是他真的想吐!
严:这成了我来衡量一个东西的标准,比如看一个镜头,如果我有一点点想吐,那它就肯定有一点东西不对(笑)。
后浪电影:那您拍摄的时候,会严格按照分镜头来执行吗?
严:我是那种强迫症型的人,喜欢在开拍前准备得超级多。但无论你准备多少,到了现场,你就只能按照现场的实际情况,去完成你的东西——就像库布里克说的“你一定要尊重拍摄的当下”——在片场,有些东西跟你想的一样,但有时候却不一样。哪怕你把所有分镜头都画出来,你的拍摄空间还是很大。
所以,分镜头只是把你的意图画出来,但是在现场,如果实际情况能让你把意图实现得更合适,那你就得懂得放弃自己原来的方式。在心态上来讲,这是对自己成熟度还有诚实度的考验。假如你觉得自己错了,那你一定要告诉自己这个东西错了;如果你觉得对,那就一定要坚持——这是一个很“禅”的东西。
唐:这也是为什么刚才说,制片人要保护好导演的脆弱和创作,就是不想让其他的事情,去干扰导演在创作上的判断能力。因为这种在片场能灵光乍现的东西,很少见,大部分还是要在良好的环境和心态里,才能有更好的创作;而在片场那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里,很难说能在创作上达到最好的状态。
中国科幻创投大会上的严艺之和唐荭菲
后浪电影:在两位老师看来,导演和制片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唐:互相了解,亲密无间。你看很多导演和制片人,恨不得24小时绑在一起相互了解,比如诺兰和他的制片人艾玛·托马斯(俩人也是夫妻)。作为制片人,你要特别了解导演想要的是什么,了解他的品味,他平时生活中的喜好是什么。同时,还要能帮着导演去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阴阳八卦那个符号,阳里边有一点阴,阴里边又有一点阳,两者之间完全没法分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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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用户调研
作者丨清晏
电影并不比生活重要
编辑丨清晏 排版丨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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