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刘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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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每天操着特征明显的胶普（胶东普通话）来食堂打饭。他的食谱单一到几乎每天都吃同款，早餐一粥两个包子，午餐四两米饭、酸辣土豆丝，晚餐就是四两米饭加免费的紫菜蛋花汤。这样的他，给我的印象不要太深刻，传说中的面有菜色，说的就是他。所以，在辨识出他是山东老乡后，我每次给他打菜时，都会有小小的偏心。我会假装打错菜，然后再把菜倒回大餐盘时，勺里留下几片肉，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给刘剑打的土豆丝里。早晨从自己的早餐里省出一个鸡蛋，然后在给他盛粥时，悄悄放进粥里。没有私心，就是单纯心疼这个简朴至极的学霸老乡，希望力所能及地帮他增加一点点营养。而他却是个直球男，真的就以为粥里多出的鸡蛋是学校食堂给加的。直到有一天，他早餐跟一个同学一起来的，两人没有打完饭就走，而是坐在食堂里面吃。于是，他带着同学一起来档口，用他的胶普跟我说：“你好，不好意思，我同学的粥里好像忘给加鸡蛋了。”彼时，我也不过是一个19岁，高考落榜的打工妹，刚参加工作不到九个月的时间。一着急，蹦出来的都是家乡话：“鸡蛋是俺给你加的……俺不爱吃鸡蛋，扔了怪可惜的……”这下，换到刘剑脸红了，他带着几分激动问我：“你老家是哪儿的？”然后，我俩都报了各自的老家，发现他的村离我们村也就五六十公里的样子。打那天之后，刘剑不再来我的窗口打饭，他意识到了我对他的关照。他说同学私底下聊天时，最喜欢八卦食堂哪个打饭工比较偏心，看到美女帅哥就会多给些饭菜，而且肉片明显多。但打那之后，他每次来食堂打饭都会特意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去排别的队。有一次，食堂快关门时，他带来一袋老家的煎饼和粉肠送给我，说是老家寄来的，送给我尝尝。我尝了，那是地道的老家味道，于是，眼圈有几分红了，想家……刘剑看了，仿佛自己做了错事一般，跟我道歉：“对不起啊，我就是觉得俺娘的手艺不赖，想让你也尝尝，我同学都吃不来的。”我连说了几个谢谢，跟他说真的很好吃，跟俺娘做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而人与人之间一旦认识了，世界也就在他们之间变小了。我和刘剑，除了每天会在食堂遇见，后来在校园里也经常会看到对方。他每天晚饭后，都在篮球场打球，我下班也刚好路过篮球场。后来，每次路过时，尽管看到了刘剑，我都会默默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第二天，再经过那里时，刘剑依然还是主动跟我打招呼，只不过，这一次，他喊的是：“老乡，你好。”我虽然不是这所高校的正式员工，但凭借身份证是可以进期刊室看书的。下午休或者每周休息的时候，我基本上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而自从发现期刊室居然有烘焙类的各种期刊后，我就被吸引了，边看边抄，梦想着有一天，自己开一家小小的面包店。他也看到了我，冲我笑了一下，然后默默坐在我旁边，看他的外文期刊。学霸到底是学霸，一看书就彻底沉浸，闭馆的铃声响了，工作人员已经催促大家赶紧还书离开，但刘剑根本听不见。本来已经要走的我，又返回来，扯一下他的衣服，说：“闭馆了，再不走，老师就要过来把你抬走了。”我俩一起从图书馆往外走的路上，我感慨：“终于知道学霸和学渣的区别了，你看书像看花，我看书像上刑，注意力集中不到十分钟。”刘剑笑着告诉我一件事，他和同学背后叫我“东三西施。”他说没有嘲讽的意思，就因为我是东三食堂最小的工作人员，饭打得干净利索，人又活泼爱笑。我自我解嘲道：“我哪里是爱笑啊，我就是才疏学浅内心自卑，所以对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献媚罢了。”刘剑听了，笑出声：“什么事情经你一说，就变得这么好玩。”那大概也是我从山东老家来大连后，和别人聊得最多的一次。高考落榜后，我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于是，来了大连打工。一开始，我在商场当导购，再后来，在一个亲戚的帮助下，进了大学食堂。尽管赚得不多，可是，能够天天跟大学生在一起，我很开心。而且，大学食堂寒暑假是休息的，这样，我还可以打另外一份工。我对烘焙超级感兴趣，所以，每个寒暑假就到面包店边打工，边学艺。说到烘焙，我突然就不谦虚了，用我流利的胶东话跟刘剑说：“我学习是个大泥包，可是那些西点，什么拿破仑，什么提拉米苏，我只需要看一眼，基本上的用料、作法就能猜出一二。当时年纪小，早知道，我应该初中毕业就去技校学这门手艺的，浪费了三年，还得出来打工……”刘剑听了，就说了一句：“只要想学习，什么时候开始都来得及，而且，做自己喜欢的事，你会更快乐的。”那时的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985院校的研究生未来会成为我老公。那天我申请了休息，去打工的面包房给自己做了一个蛋糕。后来，是室友把我叫醒的，说我的手机都快炸了，有一个叫刘剑的人一直在呼叫我。下楼才知道，他看到我的朋友圈后，打车去商场，紧赶慢赶在打烊之前给我买了一个烤箱。他让我从这个小烤箱开始练手，为将来成为面包店老板娘而努力。令我比这更受之不安的是，他一只手拎着烤箱，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而当时我都来不及解读那花的含义，脱口而出的是心疼他花出去的真金白银：“你一个穷学生，干嘛花这个钱？咱还是赶紧去退了，太贵了。”刘剑把花推到我怀里，拎着烤箱送我上楼：“跟导师做课题领到一笔津贴，也算是投资你的烘焙事业了，等将来去你的店里消费，记得打折。”我没法拒绝，只能举着花跟他说：“这个退了吧？太贵了，摆在房间里，我睡不着觉。”刘剑也很固执：“睡不着就睡不着吧，我也是第一次给人买花，这一路走过来，都不好意思了。”不一会儿，我收到他的微信：“我这个人天生不会说话，用我妈的话说，八杆子打不出个P来，所以只能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发信息。玫瑰花代表的意思是我喜欢你，爱笑健谈善良，这几样，除了善良我勉强有，其他的，我都严重缺乏。祝你生日快乐，祝你未来可期。”为了表达对刘剑的感谢，我用他送的烤箱做出的第一批牛角包，都给他送了过去，让他跟同学一起分享。而这个直球男，为了让我相信味道真的不错，居然找到吃过的同学，挨个儿录屏，让他们提意见和建议。于是他去找导师和师母，说是从外面买的面包，让他们帮着尝尝味道怎么样。然后，拿着录音来找我：“老师和师母根本不知道是你做的，真以为我是在外面买的，你听听，他们都说味道很不错。”那之后，他还给我搜集了很多国外的烘焙书籍，细心地帮我做了翻译。而我休息这天，他如果没课的话，要么陪我在图书馆看书，要么和我一起各种蹲店——找门市，然后站街看客流量，考察周边环境。记得当时我问他：“真的就那么相信我能撑起一个店？”他说：“撑不起也没关系，你才20岁，有什么梦想就拿出来实现。万一失败了，就重头再来呗，怕啥。”那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是他一直存下来，为将来出国做打算的。可是，遇到我，他放弃了出国进修的计划，而是选择考本校的博士生。可是，刘剑跟我说，他留下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自己。他说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在做那个“学习好”的人，一俊遮百丑，高分低能，包括读研读博，其实并不是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只是因为自己只擅长学习。所以，他欣赏我的闯荡和动手能力，他想跟我一起，去经历一个敢折腾，敢失败也敢成功的人生。哪怕我跟他一起，随便问个路，他都觉得：“你的沟通能力真好，属于那种一张嘴，别人就愿意帮你，不像我，向来都是个行走的句号，谁跟我在一起都觉得沉闷。”哪怕他有时写论文或做实验，完全忘记我的存在，我也会觉得，他做事的样子很帅。他说不知道为啥，只有在我面前，他好像会有很多话说，吃了啥，见了啥，心情好心情糟都想说出来。而就是这么平常的一句玩笑，居然还是会被刘剑表扬：“你看，你反应多快，多会调解气氛。不像我，书都读死了。”为了节约成本，我会自己上街去发传单，刘剑不忙时，也会过来帮忙。从前问路都会在心里纠结半天的人，居然也开始替我站街。可是，他特别开心地跟我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都没勇气这么抛头露面。”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他细小却周到的表扬里觉得，或许，我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除了对烘焙手艺变态般的精益求精，会为守候一个面团发酵的火候熬上一个又一个通宵，同时也迷上了读书。书到用时方恨少，当我一边工作，一边学以致用时，我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学渣。把证书拿给刘剑时，我第一次跟他勇敢表白：“尽管我觉得在学问上跟你差着十万八千里，但，笨鸟后飞，生命不息，扑腾不止。”可是，我真的天生不是学习那块料，光是英语与数学这两科，就把我折腾到自信全无，焦虑丛生。他认真地说：“能力比学历重要，别拿自己的短板死磕别人的长处，把你的精力用在你最擅长的地方。”他的话，是对我最好的松绑，也是我对学历执念的一场放下。我爸妈始终认为刘剑就是见惯了知识分子，所以找我这么个打工妹是图一时新鲜。所以，他们没什么意见，就是一再叮嘱我要管好面包店的钱，别被人骗财骗色。用她的话说：“俺做梦都想有个像你这样的闺女，谁知道偏偏生个闷葫芦。”后来，跟刘剑妈妈很熟之后，我问她：“真不介意儿子是博士，却找了个连大学都没上的人吗？”刘剑妈妈特别爽快地回答：“不介意，居家过日子，拼的不是学历，是性格和为人处事的能力。这一点上，你是博士，刘剑得多向你请教。”小时候数学天天考满分，可是，让他去邻居家借个镰刀，他在人门口站十几分钟，都张不开嘴。高中时候，长成了182的大高个了，可帮父母干农活，连人带手推车都掉进沟里，“我就没见过这么笨这么内向的孩子。别看他上了大学，又读了什么博士，我和他爹最担心的还是他媳妇都娶不上。”我告诉刘剑爸妈，刘剑在城市里生活得很好，社会不光需要夸夸其谈的演说家，也需要像刘剑这样埋头苦干的做学问、搞技术的人。我依然经营着我的烘焙小店，线上线下都做得还算如意。刘剑忙的时候，常常几天都不见人影，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有时，他会迷路，或者动不动就摔上那么一跤，时而被顾客投诉，时而又会弄伤自己，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回到店里。开店营业，机巧的人见得太多，倒是刘剑的这份守拙，让我觉得珍贵。这种情况下，我都会煮上两杯咖啡，跟他一起坐在落地窗前看街上的光景。我淡淡地回答：“你那聪明的大脑，别放在这些小事上。”我不懂他的麦克斯韦方程组，不懂他的各种代码，但只要他说，我就很愿意听，我愿意了解他工作里的每一个细节：单位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没我做的好喝；同事小秦离职去乡下种地酿酒；加班时忘了吃饭……而我呢，面包店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故事，我就会说给刘剑听。他听得津津有味，在我仰慕他上班头脑风暴的日子时，他也不时地跑到我的人生里羡慕一番。再一回头，就见婆婆站在离我俩不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我俩，眼睛是湿的。婆婆感慨道：“刘剑从生下来到18岁，一直在我身边，但加起来说的话，还没你俩刚才说的话多，真好！”或许，好的婚姻真的如别人所说：就是两人在一起，有许多许多废话可说。尽管我们学历悬殊，可是，我们都真诚地欣赏着对方，也宽容着彼此的缺点，对各自的短板雪中送炭。尽管在几次疫情的冲击下，店里的经营也面临着巨大的考验。但刘剑一直坚定地支持我做下去，他说我工作起来的样子最美，说羡慕我把爱好变成了工作，也羡慕我开着店，可以接触到那么多人，拥有那么娴熟的与社会对接的能力。他说自己动手能力极差，所以，就必须鼓动我成为一个专心于手艺与爱好的匠人。经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工作段位上升了好几个逼格，哈哈哈……而刘剑则跟我说“优于别人并不高贵，真正的高贵应该是优于过去的自己”。
但刘剑告诉我，这话不是他说的，是海明威，那个写出《老人与海》的作者说的。我当时就羞愧地笑了：“帮我谢谢海明威，虽然说这话的人是他，但把这话送给我的人是你。所以，我最感谢的人是你。”我们俩，一个在知识的海洋里翱翔，一个在生活的波涛中乘风破浪。今日荐读
作者简介
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回复“目录”，可阅读所有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