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兰瑞典申请加入北约,北欧中立国模式宣告终结了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随着民意变化,两国政府都加快了“入约”脚步。当地时间5月15日,芬兰总统尼尼斯托(Sauli Niinistö)和总理马林(Sanna Marin)正式宣布芬兰将申请加入北约。瑞典首相安德松也在同一天宣布了瑞典政府加入北约的决定。此前,在两国各自的国会辩论中,“入约”计划都得到了绝大多数议员支持。瑞典国会中执政党和主要反对党均支持“入约”计划,349名议员中,只有脱胎于前瑞典共产党的左翼党(Vänsterpartiet)和绿色环保党共计44人反对加入北约。芬兰国会则刚刚结束一场长达14个小时的马拉松式辩论,超过212名议员选择阐述自己的意见,其中绝大多数支持“入约”决定。预计在随后将要进行的投票中,只会有约10名议员投票反对。
当地时间2022年5月15日,芬兰总统尼尼斯托和芬兰总理马林就芬兰安全政策决定举行联合新闻发布会,他们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芬兰总统和政府外交与安全政策部长级委员会批准芬兰加入北约的申请。(图|视觉中国)
芬兰和瑞典的中立史
从冷战开始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芬兰是苏联漫长边境上仅有的两个中立国之一。另一个中立国则是阿富汗王国。在1960年代时,西方的新闻记者与国际关系研究者甚至将芬兰与阿富汗并列。“芬兰化”和“阿富汗化”被用来指代牺牲一定的主权和外交自主性,与苏联保持友好关系,换取自身中立和独立地位的外交路线——在西方语境中有一定的贬义。历史学家拉科尔(Walter Laqueur)将之总结为:“不能反对苏联的任何主要外交政策,也不能在苏联没有同意之下应允任何承诺,且还要给予苏联外交政策的某些部分以积极的支持。”
“芬兰化”的历史起源于20世纪30年代。斯大林在二战前对地缘安全的紧张使得他希望和芬兰达成领土互换,以保证位于芬兰湾的列宁格勒(圣彼得堡)和边境之间有足够的战略纵深。谈判的失败和芬兰社会对苏联的不信任使得斯大林决意用战争解决问题。苏芬战争在1939年末爆发,1940年初结束。期间芬兰成功阻滞了苏军的第一波攻势,让对手付出了预料之外的严重伤亡。作为战争结果,惨胜的苏联让芬兰付出了割让卡列累阿地峡的代价。但这场战争并未随之结束,收复土地的心态促使芬兰人在二战中和德国在军事上合作。而在纳粹德国即将战败时,芬兰又单独和苏联议和,转过头来向德国宣战。
灵活的态度和时任芬兰总统曼纳海姆元帅的外交操作,使得芬兰在二战结束时维持了自身的独立地位。但在1947年东欧“铁幕”徐徐降下的关口,芬兰精英中弥漫着巨大的焦虑与恐惧情绪:在苏联与西方交恶之时,芬兰不在任何盟约体系中,而苏联和芬兰之间刚刚结束的漫长战争又令芬兰人时刻担忧苏联会将芬兰吞并,或变为波兰、捷克斯洛伐克那样的卫星国和国家集团成员。1948年,捷克斯洛伐克发生“二月事件”,彻底成为苏东集团的一部分。芬兰人的紧张达到了极点,以至于当时斯大林给芬兰政府写信,建议两国可以像苏联和匈牙利那样建设经济互助,被芬兰高层认为是军事占领的前奏。
对苏联的恐惧是“芬兰化”的重要催化剂。但芬兰人较为幸运的是,无论是苏联还是美国,都希望芬兰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斯大林此时并没有将芬兰变成下一个捷克斯洛伐克的意愿;美国国务院甚至专门知会芬兰人,表示理解他们的处境,理解芬兰在特殊形势下和苏联签订条约的动机。逐渐理解情况的芬兰人快速把握住了机会。在1948年苏芬条约的签订过程中,曾经彼此敌对的莫斯科和赫尔辛基之间努力建设了互信——芬兰代表团私下和苏联外长莫洛托夫交流了芬兰国会和国内舆论的可能反应,而后者在台面下的文件起草中给予了芬兰人极大的自主权。
《苏芬战争》剧照
这一条约对芬兰来说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在中立关系中,芬兰在外交上要受到苏联的某种影响,甚至要容忍《真理报》对其外交政策的种种“指手画脚”;而在经济上,芬兰相比其他非苏联集团的欧洲国家要更加依赖于和苏联之间的贸易往来,也就因此较少受惠于美国对欧洲的援助,如规模巨大的马歇尔计划。在上世纪60年代,芬兰对苏联石油的依赖程度达到了80%以上。
但苏联也给予了芬兰很多回报,甚至帮助芬兰稳定了国内政治。其中一个例子是,1955年赫鲁晓夫将1944年苏联从芬兰租借的波尔卡拉半岛(Porkkala)上的军事基地还给了芬兰,作为某种争取互信的“礼物”。另一个如今人们会津津乐道的事例是,在1961年冷战的高峰期,芬兰总统吉科宁(Urho Kekkonen)正面临争取连任的压力。这时苏联向芬兰出示了一份外交照会,提到在西德军事化的背景下,苏芬应该共同筹划防卫。这份照会在芬兰国内引发了持续的紧张,意味着芬兰如果回应不当,很可能将自己卷入军事冲突。吉科宁这时飞往苏联和赫鲁晓夫会面,两人一番交流后,苏联方面“推迟”了先前的提议。危机的化解为吉科宁加分甚多,使他成功击败了本来民望上相持不下的对手,并在日后成为芬兰历史上在任时间最久的总统(连续执政25年)。历史学家们后来倾向于认为,这份“照会风波”是赫鲁晓夫有意为之,目的是帮助他更信任的吉科宁能够成功连任,稳住苏芬之间的友好关系。
相比因恐惧和紧张而催生的“芬兰化”中立,瑞典和苏联的关系则要更为微妙。两国并不共享任何陆地国境。瑞典的中立也并不是单独针对苏联——二战中瑞典就已经少有地维持了中立国地位。在冷战期间,苏联-瑞典关系并不是一直平稳。1952年时,苏联就曾击落瑞典侦察机。而贯穿整个冷战期间,苏联潜艇在瑞典近海的活动都不时引发两国争端。其中,1981年10月的U137号事件大大恶化了苏联-瑞典关系。两国关系直到戈尔巴乔夫时代才有所缓和。
回看历史,芬兰和瑞典在冷战中的中立处境各不相同,但中立的现实条件却也是类似的:一国中立的前提,是冷战的两个阵营都能够在外交上有所克制,并且平衡而节制地使用政治、军事和外交手段。而在今天,这样的背景局势,恐怕在北欧地区已经不复存在。
欧洲安全的深远变局
乌克兰的战事极大地推动了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的意愿。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的吕蕴谋就撰文分析认为,瑞典和芬兰中立的前提逻辑是:欧洲的主要战争威胁将是俄罗斯和北约之间的直接战争。这样,不加入军事集团的小国就能置身事外。然而,乌克兰发生的战事打破了这一预设——乌克兰作为北约支持但不直接出兵的国家陷入了一场和俄罗斯之间的消耗战,从而“芬瑞两国产生了‘北约正式成员’和‘得不到北约保护’中并无第三条道路可走的认识。”
某种程度上说,芬兰和瑞典选择加入北约反映出,对俄罗斯的恐惧,仍然是东欧和北欧大量普通民众因历史记忆而形成的长期认识和心理基础。在冷战中,解决这一恐惧的方式是努力维持中立地位,而如今,欧洲整体局势嬗变。乌克兰曾经得到过诸大国的和平承诺,但现实明显揭示了,外交承诺的效力,要远远低于集体防御承诺。这使得两国就算冒着未来可能被拖入其他国家的战事的风险,也要开始转向他们眼中最能够提供稳定支持的军事联盟——北约。毕竟,北约所承诺的集体防御在历史上没有遇到过触发条件,因而也未有过食言的先例。何况,对已经多年和北约有所合作的瑞典、芬兰军队来说,加入北约的技术和系统适应难度也都不大。
两国一旦加入北约,也将大大壮大北约的实力,也将让俄罗斯面临更大的军事和战略压力。芬兰和瑞典两国都实行征兵制,尤其是芬兰拥有超过28万人的后备役陆军人力储备。瑞典的军工体系更是在欧洲独树一帜,有着独立研发生产战斗机和其他军备的成熟工业体系。届时,芬兰和俄罗斯长达1300公里的边境线也将可以成为北约获取情报、部署军事力量乃至战略打击力量的重要边界。除此之外,这也将意味着俄罗斯在东欧的飞地加里宁格勒将被北约国家的领空和领海包围。
图|视觉中国
在两国政府宣布加入北约后,俄罗斯外交部在回应中表示此举将是“该国外交政策的根本性转变”,并且认为“芬兰加入北约将严重损害俄罗斯-芬兰的双边关系,并影响北欧地区的稳定与安全。俄罗斯将不得不采取军事技术和其他性质的对应手段,以消除由此对国家安全构成的威胁。”
不过,就算芬兰和瑞典加入北约,两国和北约国家的实质合作、北约军事力量,尤其是核武器和情报力量在两国的部署会达到何种程度,都暂时未有定论。也因此,俄罗斯方面在语言上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华东师范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主任张昕告诉本刊,俄罗斯目前没有给出很多人预期的直接的、强硬的反应。“相对来说是缓和的。一旦(两国)成为北约正式成员国,各种军事演习和武装力量的调动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俄方现在还是为后续可能的反应留了余地。”
尽管如此,在可见的未来,芬兰和瑞典与俄罗斯之间将很可能产生一些微妙的关系变化。尤其是芬兰和俄罗斯之间的经贸往来。日前,俄罗斯已经切断了向芬兰的电力出口(占到芬兰用电量的10%),日后两国的能源、进出口等领域的合作也将有机会面临变局。
当地时间2022年4月13日,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瑞典首相玛格达莱娜·安德松和芬兰总理桑娜·马林举行会见,召开联合新闻发布会。(图|视觉中国)
无论如何,对俄罗斯来说,“芬兰化”走向尽头,也是地缘政治上的一大巨变。此前,俄罗斯一直将“芬兰化”作为和周边较小邻国关系的典范。“俄罗斯的内部基本上觉得二战以后的‘芬兰化’两国之间关系是一种可行的、行之有效的稳定双边关系的操作”,张昕告诉本刊。“而如果芬兰真的成为北约成员国,那么沿用‘芬兰化’的做法到前苏联国家,或俄罗斯周边的其他国家,就会面临着更大的困难。”
变局会否蔓延到中亚、高加索地带乃至更多其他地方?俄罗斯周边会否出现更多骨牌式的后续效应?一切都不再那么确定了。
排版:同同 踢踢 / 审核:小风 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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