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爷丨美丽新世界(4)
如果你11月在深圳湾口岸见到一个雨中拖着缺角行李箱奔跑的女子,那是我的网友小拉。
她是从隔离酒店跑出来的。
人生上半场,小拉说自己严格遵照时刻表,抵达每个站点。她刻苦读书,成绩优异,考进知名政法大学,在顶尖海外高校拿到硕士学历,毕业进入红圈所。
按照设定,这条路上的人,会在一个律所待三年,然后跳槽到新律所,再待三年,为未来晋升合伙人做准备,或投身财力雄厚的大企业做法务。
小拉的办公室在深圳,家在上海。3月,同小区有人感染新冠。封控两周抢菜之余,刷着上海的视频,听同事们说他们被转运到方舱,又听妈妈说起患慢性病的邻居去世。
她开始搜索各国签证门槛。
到了5月,申请陆续获批。很快,小拉手握四个国家的打工度假准证或学生签,荷兰、澳洲、美国和新加坡,居留时间都在半年以上。但她依然没决定好出国。
八月,小拉准备跳槽。辞职后的那段时间她也已经规划好,先到东南亚旅游,然后回国隔离,就入职新公司。
旅游到新加坡时,她获得了当地律所的面试机会。滞留香港抢入境名额的一周,又有一家新加坡公司来问能否面谈。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深圳。
只是小拉没想到,她一向精准的人生轨道,会在隔离酒店里发生偏移。
隔离期间,生活开始失控。起初她被转运到房费每天650元的酒店,向工作人员强烈要求后,转到便宜的。在那个昏黄的酒店房间里呆了一周,她已经有些混沌。
集中隔离第七天,小拉得到通知,社区拒绝接收她居家健康监测。
这件小事,给了她最后的一推。在那个雨夜,她打了一大堆申请电话后,准备离开深圳:
到新加坡去,敲定那两个工作机会。
1
6月底,樟宜国际机场,来自成都的航班降落。1号航站楼移民通道排起长队,队尾站着朱莉和她女儿。
排了一个小时,她递给海关一份有效期两年的EP工作准证。她跟我说,出去不用下什么决心,钱够就行。
出发之前,朱莉的女儿在四川一所民办双语学校读书,天天刷题,朝7晚9。数学考试120分满分,不能稳定在110以上,就进不了强基班。四年级上学期,填空题要做金字塔数和等差数列,初二的侄女都挠头。
队伍里另一位来自上海的家长和朱莉的心路历程差不多,发现儿子的幼儿园同学都在补习。
他们“不想看孩子这么苦”,创造了去异国的工作机会。
朱莉是用“自雇”的快捷方式到新加坡的。熟悉其中操作的朋友介绍,注册一家投资公司,开两个账号,放120万新币(约合623万元),其中100万新进行金融产品投资管理,作为主营业务收入,另外20万新用来给自己发工资。
几十万服务费到位后,秘书公司会帮忙找到占位用的本地董事,和两三个当地“雇员”,以满足注册要求。
不用管他们是谁,只管按时缴公积金和税。朱莉作为公司股东,就可以获得新加坡人力部颁发的工作准证入境,而配偶和孩子会有家属准证。
两年后,一家人都可申请永居。
今年春天开始,这个号称“小家办”的项目咨询量猛增。中介朋友说,有些申请人并没打算马上出发,只是在做两手准备。
朱莉给我算了一笔账。在新加坡,女儿国际学校学费每年25万元,加上英文补习班,羽毛球、游泳、美术课,每周去超市采购近千元人民币,落地后四个半月就已经花了57万元。
如果不消费降级,这样一个家庭,年消费100万起步。
新加坡政府没有公开自雇项目的申请数字。业内估算每个月递交的申请量:
100户起。
2
朱莉落地前就租好一个公寓,40平。起初看时月租一万三人民币,签约时涨到一万五。最近小区同户型的报价,已经到了两万二。
新加坡当地房产中介明显感觉到,去年年底,海外的订单开始增多。之前去了东南亚其他国家、欧美或澳洲的中国人,很多都转向新加坡。4月起,新加坡允许完全接种疫苗的旅客免隔离入境,两个月后,房地产需求井喷。
疫情推迟了大量新盘的入市时间,又促使原本与父母同住的本地年轻人外出租房买房。租售市场因此都严重供不应求。两年时间里,新加坡的平均房租涨了50%。
去年12月,新加坡政府推出房地产降温措施,将外国人买房的额外买方印花税,从房款20%调高到30%。如果等拿到永居身份再买,这个比例是5%。
但朱莉觉得,这么多孩子过来,一两年内很难降温。不想被房东拿捏,她抓紧敲定了核心地段乌节路附近的一居室,1000多万元人民币,算是交笔入场费。
统计数据里,今年前八月,新加坡的外国房产交易总量与疫情前水平相当。来自中国、马来西亚、印度、美国、印尼等的买家,买了14000套私人公寓。
数量没有增加,是因为缺货。
朋友说,豪宅项目里300平以上的大平层,要靠抢的。5月,他有个客户原本要买新加坡地标性豪宅康宁河湾,最终被截了单,对方据说是一个福建新能源行业的老板:
要了20套。
交易资金从印尼转入,超过4.4亿人民币,“都被他打包买完了。”
酒店房源也紧张。房产中介现在都提醒客户,来之前先订一两个月酒店。
9月底,一位做财富管理的朋友入住滨海湾附近酒店,房价相比上次来至少翻了一倍。即便这么贵,也得去,毕竟客户在那里。
当时,米尔肯亚洲峰会、福布斯全球总裁会议、私募行业的SuperReturn Asia、Web3.0的Token2049都在新加坡召开。只有1.5个朝阳区大的“坡县”,人气被推向顶峰。
很多本该在香港的钱和人,都来了新加坡。
中国人去得太多,得认识中餐馆老板才能订到包间。
3
李昂和他的同行们,是第一波涌入新加坡的人。
作为币圈原住民,他在过去五六年里环太平洋逐水草而居。圈内人有时候开玩笑,自诩Web3时代的犹太人:
有钱、居无定所。
2021年,中国全面禁止虚拟货币交易。李昂的公司去年初开始另觅他处。离开中国的同行有几个主要目的地,美国、迪拜、香港和新加坡。
他们最终选择了新加坡,看中它对资本流动的管控相对宽松,是中国人很好适应的国际化平台,而且税收还低。这两年新加坡高校中文EMBA的学员名单里,挤满了同行。
原本聚集在望京、国贸或深圳的中国币圈公司,向南迁徙,热钱一路追随。虚拟货币行业带来架构在其复杂层级之上的磅礴生态,一批主投Web3和区块链的VC跟进,金融服务机构火得一塌糊涂。
财富汇聚的乘数效应,托着这个小岛在下行时代冉冉升起。企业家去新加坡,大致有三件事,买房、中转,以及躲避暴雷房企的冲击波。
很多头部企业家,在国内的业务量和资产水位缓缓下降,涓滴入海,财富管理行业也将视野投向东南亚。
新加坡成为新的结算中心,很多中餐馆包间里的话题,都围绕东南亚——越南的人工成本是国内的0.6倍,土地成本更低;现在带着大手笔投资去印尼,有警车开道......
对于深耕中国内地的企业家来说,新加坡只是一只踏板,大家还抱有期待。“中国的企业,但凡给一点空间,他就能起来。”
去年,国内某电商巨头出海的负责人到东南亚转了一圈,回来感叹:
中国这样优越的统一大市场,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
4
晚上6点40分解除隔离,7点53分闭环转运到口岸,8点01分,小拉成了那天最后一个从深圳口岸出境的人。长长的下坡通往香港,身后闸门下降,关口打烊了。
出境第二天,她收到了新加坡律所的拒信,找了半个月,最终接受了一份5千元月薪的实习。
如果选择留下,她需要重头搭建人生的轨道。
花园城市显露出对普通人的严酷一面,9月CPI同比增长7.5%。水电煤人均基本每月300元以上,最贵的是回国用的核酸检测,一次四五百块钱。
国内的朋友们都劝她“回头是岸”。她也买了回国机票,拉行李箱去机场的路上,“觉得喉咙好痒,嗓子好痒”,一想到如果落地才测出阳性,可能还得隔离21天,又离开登机口,折返回去。
币圈的李昂说,以前总瞧不起新加坡,“印象里猴子满地乱爬”,来了之后感觉还不错,前提是能承受接近曼哈顿的物价。
不过,国家结构决定了上限,业内普遍不认为这里就是终点。10月底,香港财政司发布《有关虚拟资产发展的政策宣言》,大家都在观望。
朱莉说,等孩子高中毕业,就离开新加坡。
(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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