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森：无处不在的城市边界，如何共生？

以下是何志森的演讲全文——

我今天要聊聊边界。

这是我家附近的一个非常奢侈的养老院。过去三年，他们跟他父亲母亲这些老人的见面都是隔着大门、隔着一段距离的。因为疫情，这些孩子三年都没有跟父亲握过手，也没有拥抱过他的父亲。后面有个工作人员，15分钟就要老人走了，所以老人跟小孩根本说不到话，一直在挥手。

我今天不讲这些边界，因为这些边界是不值得共生的，我们也不应该要有这样的边界存在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当一个人都不能体面的老去，这个城市对我们来说还能算什么？

我想聊聊边界，以及我们日常生活的场所。这是我奶奶，她住在广州番禺一个非常大的围合社区里面，她每天一个非常开心的事是到围墙上去看报。A点是她看报的地方，围墙外B点那里有她的朋友。如果她要从A点到B点，她要走25分钟的路，因为这是有一个非常大的一个小区。所以她每天下午3点多的时候会准时到A点，然后跟她住在另外一个社区的朋友通过围墙交流，这是真实发生在我奶奶身上的一件事，她知道如何去利用边界去创建联结。

这是我父亲在厦门下围棋的一个空间，是在桥的边界上。这个桥本意是让人不要靠近，现在反而变成了他每一天跟他的朋友开心的空间。

这是我生活的地方，这是一个菜市场。下午5点的时候，住在地铁旁边的村民会把菜放在地铁下路口的边沿上，变成一个非常临时的菜市场，所以这也是我每天买菜的地方。

这是在成都，我的课堂，我的工作坊经常在菜市场里发生，虽然我的工作坊做一个拆一个。这一次的工作坊是和成华区党校联合做的。党校李校长也在这里，所以我非常觉得成都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在广州他们把我的菜市场拆了，但是在成都他们让我来做菜市场的改造。

这是一个违建的菜市场，夹在三个社区之间，非常小，它相当于一个边界。菜市场受到居民的投诉，因为摊主占用了他们仅剩不多的公共空间。菜市场上午有买卖，下午是收摊后就是空的，所以他们只工作半天。

我的工作坊就去探讨，下午空闲的半天，菜市场能不能变成一个社区空间。所以我们做了这样的工作坊。在下午摊主不做买卖的时候，我们通过跟摊主一起合作，跟社区居民一起合作，用最快的速度把菜市场整理出来，变成打篮球、看电影、下棋、做运动的这样的一个公共场所。

当然这个项目起源于我在广州做的“菜市场美术馆”项目，这个项目在疫情的时候被拆了，这也是第一届三联人文城市奖提名的项目。

我们通过上面的例子看到，有隔离就有联结。我很少讲建筑的东西，但今天我想讲讲我博士做的项目。我的博士论文研究时的是厦门集美，一个城中村与校园之间的边界：图上右边是集美大学非常大的一个校园，里面什么都有，有各种各样的公共设施购物中心、球场；左边是城中村叫孙厝村，校园是围起来的。

我在2010年博士论文刚刚开始的时候做了一个公众参与工作，希望把围墙打开，村民可以来到校园里享用公共空间，所以我做了这样的一个工作坊，用剪纸的形式把这些公共设施都剪下来，然后让村民重新去拼贴，看看在他们眼中校园应该是什么样。

然后让我非常惊讶的是，几乎大部分村民都保留了边界，他们做的最大改动是把宿舍楼全部放在边界上。而且他们知道我要做这个工作坊，就特别害怕。村长带了好多人过来，跟我说我们不需要草地，我们不需要公共空间，我们要围墙，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围墙推倒？

我听到反馈之后非常惊讶，后面还发生了冲突，我的相机被他们摔坏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田野里跟当地人冲突，也是我非常深刻的一个记忆。后面我才了解到，围墙后面有很多给学生做盒饭的村民自建的“厨房”，如果没有围墙了，这些本来看不见的“厨房”就会被暴露，村民就要重新找一个正规的店面做餐厅，申请营业执照，交很贵的租金，他们的生活从此会变的更加困难。

于是我就开始去观察边界，看他们怎么利用边界变成自己的机会。我觉得住在村里的人应该都是希望边界被打开，希望可以来到校园。然后所以我开始在边界观察，在每一个不同的边界每一段我都放了一个摄像机，在一天的时间里从早到晚记录看边界会发生什么事情。然后我发现，边界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

你看边界上学生跟村民之间的互动，边界变成了两边公共生活、日常生活交流最密集的一个场所。我看到很多村民把盒饭用各种各样的策略传到学校过来，比如用线、再高一点的地方用晾衣杆，就是把盒饭传到学生的手里。我从来不知道边界原来是这样。

还有一个冰淇淋店，还没有开张就被城管给封了。因为店主还挺傻的，就是它超越了它的边界，一旦超越边界，城管就过来管了。这家店倒闭之后，这里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村民的绵绵冰店。村民特别聪明，他做了一个折叠的店铺。城管来了，他把店铺合上，就变成了一个广告牌，然后城管一走他又把它打开了。所以就非常聪明，他知道怎么去跨越边界。

其实城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我看到的时候你不要逾越就可以。我今天看它有两道墙，一个是村里的墙，一个是学校的墙，中间有个沟，城管每次来都会把这个合上。这种灵活的政策其实也保证了这边界上非常活跃的日常生活的发生。

那离边界比较远的房子怎么办？这是村子的后院，非常大的一个后院。这个村民就是在围墙上放了一个门铃，比如学生他要盒饭，按一下门铃村民就过来了，所以他们又发明了很多类似的策略。

所到之处，边界两边都是这种梯子，所以我就开始看围墙后面到底是什么。然后发现了超过300个看不见的厨房，这些厨房它没有营业执照，散落在不同的地方。然后墙的一边是非常严格的控制系统，是建筑师和规划师规划出来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控制系统、各种各样的边界、各种各样的围墙和保安。

面对这样一个非常严格的控制系统。我就特别好奇这些村民是怎么跨越边界把盒饭传到学生手里的。于是找到了一个村民，他姓孙，我叫他孙大哥。我跟了他三年，我跟他一起卖盒饭，卖了三年，这就是我的博士论文的研究内容。

他的店在没有围墙的时候就是牛棚，左边是田，就是一阶一阶地下来，上面是个观鸟的牛棚。他把牛棚租下来了，然后牛棚里面空间很小，也没有水。然后我发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就是所有的场所都是围绕公共厕所展开，因为公共厕所有水。在边界旁边很难找到公共厕所，所以公众厕所围起来之后他们去盗用水，让厨房可以运转。

我跟他一起卖了三年的盒饭，我去观察他，我也去记录他怎么去突破建筑师规划的控制系统。当时我差不多三个月从澳洲回来一次，跟踪他5天，然后又回到澳洲，这样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三年。5天是我的一个极限，因为一天只能睡4个小时，他们是早晨4点起来，然后晚上12点多才把工作做完。很多学生会点外卖，我跟着他就发现他怎么去跨越边界，非常好玩。

大部分的摊贩、村民会选择在保安亭前面翻围墙。我不明白就为什么要保安看着他翻围墙？所以我就去观察，发现他需要一个空间。下课的时候这里都是成千上万的学生，他需要空间给他放梯子、给他放自行车。他需要的这个空间保安会提供给他。那保安得到什么好处？保安每天都会得到免费的盒饭，这就是为什么在最危险的地方有创造跨越边界的可能性。

然后他是怎么把盒饭传到宿舍里面的呢？他在每一个宿舍里面都有一个内应、就是接头的人，然后很多时候他会把盒饭藏起来，但我拍照这个场景盒饭被直接放在门口。然后每一个宿舍楼都有一个人帮他盒饭传递进去，然后学生传一个盒饭是5毛钱，所以你看几十个宿舍里面有几十个人为他工作。

我后面把他的逾越系统给画出来了，每一个村民都有不一样的逾越系统，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孙大哥的系统。从非常身体的尺度到场所尺度，到校园的尺度，乃至到城市的尺度，都有它的这种策略跟技术怎么去跨越边界。但是边界上就是发生了很多这样子的跨界，其实影响到了村里，甚至影响到了整个集美厦门，就是因为很多的小贩在这里加工做东西，做食物，所以很多村子里面的比如第一层就变成了一次性饭盒的小作坊，然后各种各样的经济去支持这种边界的交易。

所以其实我想讲的是，边界是怎么从看上去是一条非常薄的线，从一个隔离，慢慢转变成一个不断延伸的、加厚的关系网络。本来我今天演讲的题目叫“加厚的边界”，但我觉得“加厚”这个词好像比较理论，所以我觉得我就用一个比较简单的话去概括。

边界其实是一个蠢蠢欲动的火山口，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要恐惧边界的存在。其实很多时候，边界是日常活动、非正规的经济交易经常发生的地方。建筑师很多时候会想要做一个很开放的边界，其实没必要。只要把边界设计好，它会变成一个非常迷人的、联结两边的媒介。我觉得，有些时候正因为有边界，人跟人之间才有联结，我觉得我们要拥抱边界，而不是跨越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