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的当代启示:拓宽人间的边界,身体与万物相联
撰文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志怪不仅是属于过去的文学传统,神秘不可知的碎片与趣味仍在当代流传。今年的布克文学奖就授予了受到“头七”概念启发、书写内战史的斯里兰卡小说家谢汉·卡鲁纳蒂拉卡。
我们在不少当代作家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志怪的象征,这些象征拓展了人间故事的边界。在这些故事里,时空可以扭转,生死可以互逆,人也不仅仅是处于这个当下的人,而可以与宇宙万物相联。
《搜神记》里有一则曹操覆船的故事,为历史人物事件蒙上了传奇的色彩。相传曹公在某个河口覆船,河水浅的时候,大船便能露出来,多年后渔人在此过夜,将自己的小船系在大船上,听见了笛子奏鸣与弦乐歌声,还闻见了稀奇的香味,刚一睡着,梦中就被人呵斥“勿近官妓”。与之相似的还有吴王造船的故事。吴王造船使三十童男童女拉纤,船突然自行驶入水中,童男童女集体溺亡,有人经过时,仍能听见潭中有唱号督进的声音。
官妓弦乐、唱号之声可以穿越时间,在某一时刻乍现,这样的想象一直流传至近代。瑞典近代探险家斯文·赫定在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时,被当地老人提醒要小心沙漠中的声音:如果你迷路了,又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要跟随,因为那声音会诱导你迷失心窍地走向沙漠深处,因干渴送命。这段提醒使他想起六百年前马克·波罗的记录,两者几乎一模一样。马克·波罗写行人夜间穿越罗布沙漠时,若与同伴走失,在寻找同伴时会听闻同伴的声音,或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有时在白天也能听见窃窃私语声、乐器演奏尤其是击鼓的声音。
《亚洲腹地旅行记》
[瑞典]斯文·赫定 著 周山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7年
声音穿越时间、沟通古今的故事还有许多。如《吹牛大王历险记》里的闽西豪森男爵般见多识广,也遇到过车夫在路上吹号角怎么吹都不出声,放在壁炉边号角渐渐化冻自行响起的事情,原来是天太冷号角声音被冻住的缘故。奇妙的是,这与《巨人传》里的一段非常相似。《巨人传》写春天里行船听见嘈杂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战马嘶鸣,却不见人影,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去年冬天这里曾发生战争和屠杀,天太冷声音被冻结成冰块,现在解冻了,当时厮杀的场面也得以复原,只是还有一些尚未解冻的话语,像五光十色的小糖球在甲板上跳跃,有的糖球在被人捂化时突然爆裂,原来是打仗时的大炮响声。
弦乐声、唱号声、鼓声和厮杀声,都脱离了它们所处的具体情境,在之后的岁月里像幽灵一样逡巡不去,而当故事的主角确为历史人物、有着令人信服的历史特征,这种超越束缚的力量就更显得令人惊异。比如说,马克·波罗记录独行时听到的声音,为何偏偏是鼓声呢?宗教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解释了鼓声的神秘性质。鼓能够帮助萨满进入如痴似醉的状态,使他更好地进入与天神沟通的状态。
援引伊利亚德这一观点,我们或可将作怪的声音视为一种象征符号,使人超越有限眼界,超越被具体处境牢牢禁锢的视野,意识到在眼下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永恒的世界,在线性流动的时间外还有一种终极的时间,对这种时间的觉醒能够打破对世俗幻想、伟大历史的铜墙铁壁,毕竟曹公都只是这则志怪中的配角。
《形象与象征》
[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 著 沈珂 译
译林出版社 2022年
声音通常延后地传递信息,而在时间的另一边,故事还提供了提前透露天机的意象。相传,祸事降临之前人们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搜神记》);水灾席卷小城之前邻居能看见彼此头上的鱼,而本人却毫无察觉(《搜神记》);饥荒和瘟疫发生前几年,戍卫能听见城墙下有人在哭泣(《括异志》);风浪掀翻了渡船,一船人无人幸免,而之前小孩已声称,看到船上有一群披枷带锁的鬼物(《夷坚志补》)。
这些志怪故事的迷人之处就在于颠倒了人间叙事的先后次序,鬼神的气味和形象都能将时空的界限消弭。既然如此,生死也成为了可以互逆的状态。一位十五岁的少年死后入土安葬,多年后被挖掘出竟然复活,自称在地底的十二年常似醉卧,也常吃饭漫游,但都如同梦中记不清楚(《洛阳伽蓝记》)。
不依托于鬼神,法国作家尤瑟纳尔在小说《苦炼》中讲述了另一种超越时空界限的方法。主角炼金术师泽农在不断地独自思索事物的本质之后,终于能够穿透阻碍人们认识真相的墙壁。泽农的求索被比喻为炼金术的第一步,即“黑功”,它的要义是对事物的外形进行融解和煅烧。这是极为艰难的历程,他需要学习一种认识事物的目光——完全出于事物本身,而非利用目的。就像棕毛从床垫里钻出来一样,事物在他面前自动暴露了本质,眼下这个时刻可以同时通往过去和将来。
《苦炼》
[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著 段映虹 译
上海三联书店 2021年
“这条毯子和这件挂在钉子上的衣服,还散发着油脂、奶和血的气息。在床边敞着口的这双鞋,曾经随着一头躺在草地上的牛的呼吸而起伏,而补鞋匠涂抹在上面的油脂里,有一头被放尽了血的猪在轻声尖叫。我们在就旧纸片上记录下那些自以为是值得传之永远的思想,一只被杀死的鹅就在用来写字的羽毛里叫喊。贝尔纳会的修女们为他浆洗的这件衬衫,曾是一片比天空还要蓝的亚麻天,也曾经是浸泡在运河身处的一团纤维。”
时空并不像它们显现得那样坚固,而比时空更脆弱的是他自身。“他所处的时空的那个点,一个小时之后就是大海和波浪的位置,再晚一点则是美洲和亚洲。在圣科姆济贫院的深渊里,这些他不会去到的地方叠加在了一起。泽农本人则像风中的灰烬一样飘散。”但个体随风飘散未必是一个很坏的结局,因为这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肉身是不可靠的认识世界和生存的航道,是需要精心清晰、喂养和照顾的脆弱皮囊,皮肤感官为他带来欢愉,也可能使他遭受酷刑和痛苦。将身体仅仅作为皮囊,无异于将自我视为可悲的囚徒。他领悟道,人体反映了一切的结构——肺是让炭火燃烧的扇子,在身体蜿蜒曲折的河道里流淌的血液是一个东方花园的沟渠里的水,大脑则是用来提纯心灵的蒸馏器,而炼金术就是将身体教给人类的东西应用于宇宙的研究。
将脆弱的身体与万物相联,这与诺奖得主、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糜骨之壤》中的想象非常相似:人的脚与大地相连,老妇人白发里的细胞有着宇宙起源的记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网络,没有任何事物孤零零地存在。
《糜骨之壤》
[波兰]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 何娟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1年
托卡尔丘克和尤瑟纳尔通过小说讲述的,正是米尔恰·伊利亚德所称的被现代人遗忘的象征性思维。这种思维认为,任何一件物品都不会囿于自身的存在而孤立无援,所有一切都紧紧联系在一起,所有一切都处在相呼应、相一致的系统中。这是一个开放的世界,不仅各个地区的文化共享着古老的意象与神话,古人与今人也是相通的——虽然今人已经以清算迷信为名将象征和神话丢弃,但神话的残渣仍在管制松散的地区存活下来,如伊利亚德所称,“即使在最绝望的历史情境中,不论男女,人人都在吟唱情歌、聆听故事,他们听的故事无非是神话的重述,唱的情感也满怀思乡之情。”
对象征和神话的需求是人类内心本质的、永久的存在,由此,一个完整的人并不像许多社会理论认为的那样只属于历史性的时间,只受同时代的影响,还常常处于历史条件之外的其他情境中,感受到诸如梦境、清醒梦、忧愁、心不在焉、逃避消遣等不同状态。他只需听着美妙的音乐、陷入一段美好的感情,便可以从历史的现在中逃离出来,置于一个无限丰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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