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问我这算艺术吗?我告诉他们,你没有听到人们在唱歌吗?|何志森 一席第571位讲者
当窗户被打开的一刹那,我们在美术馆闻到一股肉的味道从菜市场飘过来,之后我们每一天闻到的都是猪肉味,菜市场的味道。
大家好,我是何志森,非常开心再次回到一席的舞台。
我刚刚坐出租车来到这个会场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是我十年前做博士研究的地方,我第一次在一席演讲的很多案例都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在华侨大学、集美大学。
但是我坐在出租车上向外看的时候,已经完全认不出这个地方了。我曾经在这里跟一位小贩一起生活跟工作了十年,他在集美大学诚毅学院旁边的一个村子,叫孙厝村,他的名字叫孙翔。我也不知道十年之后的他现在怎么样,所以我在车里的时候就一直想着这个人。
2018年的时候,我曾经在一席做过我的第一场演讲,叫「城市跟踪」。这个视频发布之后,一夜之间传遍了大江南北,我也从一个非常朴素的小人物慢慢变成了一个有一点点名气的小网红。
但是似乎就是从那之后,我的人生好像慢慢地在走下坡路,我的跟踪也非常非常难做,很多时候跟踪了很多人,到最后会发现这些人都在做同样一件事,要不待在家里,要不就是去做核酸,跟踪好像变得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然后我就改行,从一个跟踪者变成了一位策展人。我在城市里做了一些展览,这个是我最近在深圳做的一场展览,展览开幕后的两周,所有的作品都被居民给毁坏了,但我认为这是我人生中最成功的一场展览。
▲拍摄:洪思涵,邱丹琴,许志刚,Mapping工作坊
01 改造深圳34根墩子
这个故事要从这张图说起,华侨城是很大的一个创意园区,我发现在华侨城的生态广场上,有一群老师带着一群小孩在玩投篮的游戏,老师手里拿着两个非常简陋的收纳桶。但是在这群人中,有一个非常突出、非常醒目的水泥墩子。作为建筑师的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可不可以在水泥墩子上装一个篮球框,这样的话老师就不用那么麻烦地每次都拿着收纳桶过来了。
然后我继续发现,这个广场上还有很多各种颜色、高低不同的水泥墩子。我想要知道这个水泥墩子是谁做的,后面我发现它是一位非常有名的法国艺术家丹尼尔·布伦的作品。
2001年,丹尼尔·布伦第一次来到深圳,他来到华侨城后,被眼前这种高楼林立的景象所震撼,于是决定在华侨城生态广场的草地上规划34根水泥墩子,涂上他非常有标志性的红、黄、蓝、白条纹,来比喻像蘑菇一样突然从土地里冒出来的高层建筑。
在跟差不多100多个居民聊天之后,我非常惊讶地发现,大部分人竟然不知道这些墩子的来历,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墩子会放在这里,或者意义是什么。
在很多居民的眼里,这些墩子只不过是34根侵犯他们公共空间的障碍物而已。很多人以为这是一个非常智能的垃圾桶,也有很多人以为它是一个墓碑而不敢靠近。
▲居民吐槽丹尼尔·布伦的墩子
但是我在看丹尼尔·布伦对这个作品的解说的时候,发现有这么一句话,“这件作品存在的意义来源于人们对它的使用”,这句话非常深地打动了我。
这二十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我要去使用这个墩子,我想去挪用这个墩子,这件放在公共空间的艺术作品,其实早已远离了当地居民的公共生活,也违背了丹尼尔·布伦当初做这个作品的初衷。
所以我就发起了一场改造丹尼尔·布伦墩子的展览,也作为去年OCAT深圳双年展的一部分,但是因为我联系不到丹尼尔·布伦,我不能没得到他的授权就去碰他的墩子。
双年展的主办方告诉我,只要你不碰墩子就没问题,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去伪造了一批丹尼尔·布伦的墩子,用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材料伪造了更有趣、更好玩的墩子,然后混入到丹尼尔·布伦的真墩子当中。
展览开幕不到两周,我们所做的作品当中就有五件被社区居民蓄意毁坏了,三件被城管清除,一件被偷了,还有一件被埋在了地下。
▲拍摄:洪思涵,许志刚,何志森,蔡晓倩
这是一个用瓦楞纸做的手风琴墩子,它可以拉起来,可以收回去。
没过几天它变成了外卖小哥的一个休息的空间。
这是一个用木头做的乐高墩子,不同的位置可以把木头抽出来、拆回去。
然后没过几天,它就变成了当地居民打牌的空间、吃饭的空间,有一些木条跑到了其他地方,变成了小孩子建构他们空间的非常好的工具。
这是一个用橡皮做的墩子,它是可以用来打拳击的,里面放的是尖叫鸡,打拳的时候会发出声音。但是这个作品做完之后,开幕前一天的晚上,被一位社区居民给推倒了。
我非常非常生气,因为明天就开幕了,我们少了一个作品。但是这个作品在被推倒之后,出现了一系列神奇的变化。
因为推倒之后,它跟周边的墩子格格不入,很多人就想把它扶起来,但是因为扶不起来,很多人就把它变成了一个游乐场,坐在那里,躺在那里。但是因为这个墩子有碍广场的容貌美观,两周后就被城管给清除了。
还是要谢谢这位社区居民,就是因为她的推倒、她的破坏,让这个墩子有了另外一个使用的可能性。在这个展览里,社区居民通过破坏的方式,重新跟这些墩子建构起一个非常深切的生命连接。
这种破坏让我们看到了普通人对空间使用的迫切需求,也让我们看到了丹尼尔·布伦的真墩子未来可以怎么被利用,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成功的展览。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要从我的一个非常失败的展览开始说起,我在2017年做过一场叫「超级乱糟糟」的展览,这个展览发生在南头古城,深圳的一个城中村里面,这个展览是那年深港双年展的一部分。
这个展览的意图是,我带着学生到城中村,试图挖掘跟理解普通人使用空间的智慧,然后通过建筑的语言,通过模型、影像、声音装置在展厅里呈现出来。我们收集了非常多城中村的日常元素放在展厅里,去故意增加这种乱糟糟的视觉效果。
比如说我们把拖鞋拿进来了,把理发店里的灯牌和椅子拿进来了。
把电视机搬进来,还把糖水铺里面的椅子桌子、食物都搬到了展厅。
我们试图去营造一个非常非常热闹的场景。但是来看展的人非常非常少,因为看不懂。
这个展览结束之后,很多媒体开始关注我,然后很多媒体开始批评我。其中有一个媒体说:“当我们看到何志森的展览时,我们就可以明白其注定不可能是建筑师希望的那样成功地被我们想象中的大众所解读,因为此刻只有我们、建筑师、策展人、艺术家面面相觑,并享受此刻的展览,再无其他。”
这个评论发出来之后,其实我是非常不开心的,我使劲为自己辩解,因为我觉得不是每一个展览都要让每一个人看懂。
三年后,我重新回到这个城中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曾经乱糟糟的景象因为改造已经被清除得看不见踪迹。
02 快递快递 快乐传递
陈礼锋的态度非常不好,不爱笑,不爱被拍照,所以我很难找到一个他的正面照片。有一次我去拿快递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店要关了。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关店的原因。
第一是因为他态度非常恶劣,被周边的邻居投诉。第二是因为他的店对面停了送快递的货车,因为这是广州一个非常老的社区,几乎找不到一个停车场,所以他就停在了这个地方。
但这个地方是步行街,是行人走的地方,所以当地的居民非常气愤,他们觉得小哥的车占用了他们的公共空间。这辆车白天差不多会停6小时,傍晚的时候小哥会开走去送快递。
我们就想,可不可以帮助小哥做一些事情,可不可以把他的车变成公共空间,变成一个6小时的花园?但是小哥拒绝了我们的申请,他觉得他已经够难受了,已经够焦虑了,你们就不要再来搞我了。
但我们的学生没有放弃,其中有一个学生会弹吉他,然后她就坐在小哥的对面弹《对面的男孩看过来》。周边的居民本来对小哥有非常大的意见,然后看见一个女的为他弹吉他,就以为这个女生是喜欢他。
然后他们就纷纷走到小哥的店前面指责小哥,说你有什么本事让一个女孩这样做?小哥非常难堪,说那你进来弹吧,我们的学生就跑到了他的店里面弹。
正是因为这种破冰,小哥跟学生慢慢发生了连接,最终同意我们的学生去帮他的车做一个改造。我们邀请了周边的邻居一起来,把他的车非常简单地布置成了一个6小时花园。
这个车白天会打开,开放给周边的邻居,开放给小孩用,变成了一个公共空间。邻居们还挺喜欢的,他们觉得小哥蛮有诚意的,所以后来就没有再投诉了。
展览结束的时候,我们在他的店前面开了一个party,一起来祝贺,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小哥从店里走出来微笑,他笑得时候非常可爱。所以我在想展览是不是应该结束,还是说我们可以做第二件事,帮他传递微笑。
我们把他骗到了美术馆来,就在他店的附近,帮他照相。这张相片照了三个多小时,就是因为他不笑。最终我们照到了一张像样的照片。
我们帮他美图,做了一个海报,像去送快递一样送这张海报,让所有的人知道他在微笑。
他享受了一个超级明星的待遇,但是当这个海报放在车后面的时候,他的笑容被锁头给挡住了。
但小哥特别开心,他说就这样吧,我也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笑,很尴尬。这样的一种图片特别能反映我的心情,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能送快递。
我们就开始跟他一起去送快递。在每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学生都在后面举着这幅巨幅海报跟着他。
这些邻居看到一群年轻人拿着他的相片跟着他,觉得非常好笑,就问小哥,后面这些人是干吗的,他们是你的粉丝吗?所以陈礼锋十多年来第一次跟邻居有了交流,正是因为这种尴尬,交流才有可能发生。
后面我们本来想把这个展览放到美术馆。但是美术馆没有空间了,我们就跟小哥商量说,能不能放在你的店里,把你的店变成一个美术馆?我们把这个海报放在了他送快递的篮子的上面,外面还装了一个电视机。
我们给他拍了一个纪录片,让更多人知道这位小哥背后的故事。好多社区的阿姨、大叔就开始围观了,开始跟小哥交流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做什么活动,小哥从那之后就慢慢地微笑了。
我们还办了一次汇报,请小哥来聊一聊这个展览。我们特意邀请了街道书记过来,他看到之后非常非常喜欢,他说这是阳春白雪跟下里巴人的融合,这是生活融入艺术的一个经典的教案。
趁他高兴的时候,我们就在他的店外面立了一个牌,叫“无界博物馆”,所以他的店从此变成了一个社区美术馆,他的店跟那个车也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2018年我在一席讲过,我为一个小贩设计了逃跑路线,这个故事播出来之后,我收到了非常多争议,大部分人是骂我。
其中有一个媒体人这样说我,作为一个建筑师,你为什么不勇敢地站出来去维护这些小贩的生计的权利,你为什么要用设计逃跑路线的方式帮他们这么没有尊严地摆脱城管的追捕?我觉得可能这个项目就是我对四年前逃跑路线这个故事的一个深刻反思跟回应。
03 桥头一枝花激情献唱
2019年我再次受邀参加深港双年展,在深圳宝安区的桥头社区,这是一个非常老的城中村,因为受到陈礼锋项目的启发,我就在这个展览里发起了一个“家就是展场”的展览,我希望城中村能够变成一个更大的美术馆。
这个小贩是村里的一个村民,她在街头卖凉茶,她叫刘付英。她穿得非常特别,每天都穿不一样的旗袍,我们的学生在桥头村做调研的时候就非常醒目地看见了刘付英,自然而然地跟她成为了朋友。
因为这是一个双年展的展览,我们要做作品,那做什么呢?学生很快就下了一个决定,要帮她做一辆车,做一个更像艺术作品的车,把她之前的文字用网络语言表达了出来。
但当我们把这个车送给刘付英的时候,她其实还蛮尴尬的。因为她在村口贩卖凉茶,引起了很多人的围观,他们不知道这个是卖凉茶的还是卖艺术的,没过多久刘付英就把这个车给扔了。
学生非常伤心,因为这是他们的艺术作品。刘付英觉得无所谓,扔了就扔了,我们去唱歌吧。刘付英非常喜欢唱歌,她唱歌很难听,但她非常喜欢唱,她每天收档十点钟还会去卡拉OK唱歌,她去卡拉OK从来没人会向她收钱,因为所有人都认识她。
正是因为这样带着我们的学生去唱歌,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刘付英很小的时候眼睛看不见,所以她没法去读书,她眼睛看不见的这一段时间非常喜欢听歌,但因为没有读书也不识字,所以她就靠听歌去背歌词,听歌是唯一能让她找回自信的方法。
刘付英跟我们的学生说,其实她最大的一个人生梦想,就是在村里的舞台开一场个人演唱会。这个舞台叫桥头广场,已经废弃很多年了,但是因为双年展开幕,这个地方会成为领导讲话的地方,所以会被升级改造。
那我们就在想,可不可以真的给她办一场演唱会?
首先我们给她建了一个全球粉丝后援团,粉丝都是工作坊的学生。
然后我们开始为她制作海报,我们做的第一版海报她非常不喜欢,她觉得太丑了,太可爱了,她不想那么可爱,她想更自信地展现自己,想更霸气。
我们工作坊有一位专门拍照片的学生,特地为她拍了一个非常专业的演唱会照片,我的工作就是给她连夜P图,P了一个通宵。作为建筑师我经常P图,但是这是我第一次P一个人的脸P这么久,一直P到她满意为止。
她就一直坐在我后面教我怎么P图,照片没照到,她最介意的是她的头发,头发要多。
左边是她的偶像,她要跟她的偶像同款海报。她发给了我这个海报,抄袭不好,但是我们还是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海报,改了一下文字。她非常喜欢,非常有霸气。
我们用了很多方法说服双年展,要把海报放在村口,但是很多人觉得俗气。双年展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展览,它放在城中村,一群像我一样穿着黑色衣服的建筑师、艺术家、策展人相聚在这里开始搞创作。一个小贩在双年展开一场演唱会,很多人对这个展览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我们把演唱会的时间故意设置在双年展开幕的那天晚上,当领导讲完话之后就是刘付英的演唱会。我非常生气,因为邀请函里没有把刘付英的演唱会给写出来。
刘付英她看不懂字,所以她完全是靠背去记歌词,很多时候你去听她唱歌的时候,其实她的词是错的。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在街头卖凉茶的小贩,一上台拿着麦就成了一位霸气十足的女王。
演唱会结束的时候,刘付英发了一个朋友圈,“梦想已成真”。其实她也没有想到我们会给她做这样一场展览,还是深港双年展的一个作品,她也挺懵的。
在她的演唱会之前,是一群非常精致的人在那里开幕,现场稀稀拉拉的。开幕结束,几千人蜂拥而来,这是桥头广场有史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的一次狂欢宴会。
很多艺术家跟建筑师问我说,何老师,这算展览吗,这算艺术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展览或算不算艺术,我告诉他们,你没有听到人们在唱歌吗?
我想讲这个就是因为这么多年,非常多的展览,非常多建筑师改造的作品都在城中村发生,但是其实很多展览、艺术家的创作跟这些普通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很多人其实是把这些普通人变成创作素材,这些人连一次自由表达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参与到他们的创作之中,所以这样子的一个展览,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展览,但这也无所谓。
04 他在广州也干过非常牛逼的事
其实我在2019年第二次回到了一席,讲了一个菜市场美术馆的项目。在我们的美术馆旁边有一个菜市场,但是美术馆建成十多年来,旁边的摊主从来没有踏入到美术馆里。
2018年,我带着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的一群学生来到了这个菜市场,我们跟摊主们一起工作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学生们跟摊主建构了非常深的连接。
后来我们慢慢地发现,摊主们非常喜欢讲述他们手的故事,摊主们的手全是伤痕,全是茧,他们非常喜欢去讲这些茧和伤痕是怎么造成的。后面我们的学生就为每一位摊主拍了一双手的照片,最后在我们的美术馆展出。
正是因为这些手的照片的展出,菜市场的摊主们十多年来第一次踏入我们的美术馆。后面他们再次回到我们美术馆,说可不可以把手的照片给他们,他们想挂在菜市场的档口上,于是他们自己在菜市场办了一次展览。但故事并不是这样结束的,一席之后还发生了很多很多神奇的故事。
我现在想讲其中一个摊主的故事,他叫郭文正,是菜市场一个蔬菜档的档主。
他之前在建筑公司工作,因为要照顾家人,就从建筑公司辞职,临时来到了菜市场,但是一待就是好几年。他的别名叫阿正,接下来我就用阿正来称呼他。
阿正非常怕热,他是西安人,有点胖。他四五点就会来到菜市场,但是每次到了都会把衣服脱了,因为菜市场非常热,里面没有空调、没有窗、没有风,所以他的衣服全是湿的。但他又不能拿到外面去晾,所以每次都是把衣服放在菜筐里。
他找到了我说,何老师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开一个窗户,因为他档口的后面就是我们美术馆。他说,开完之后一定会有风吹进来,那我就可以晾衣服了,我就可以喘息了。
你们很多人可能会有疑问,美术馆不是一个室内的空间吗,但我们的美术馆有一半是在室外。
开窗的过程非常艰难,涉及到菜市场、街道、城管、美术馆,还涉及美术馆的这一件作品《无界的墙》,是艺术家宋冬老师的作品。但最后我们都非常愉快地决定,为他开一个窗吧。
这个窗户刚刚挖好,阿正就把他的衣服晾起来了,没晾半个小时,检查的就来了,下令阿正把衣服立刻收起来,因为不卫生,因为这是菜市场,不是晾衣空间。
阿正非常聪明,他不卑不亢地跟这些管理者说,这不是一件衣服,我不是在晾衣服,我在做作品。他说,这件作品是我们跟美术馆合作的,这件作品的名字叫《汗》。
他说,你看到那个窗户了吗?这个窗户是为外面看展的人开的,这件衣服证明了、阐述了劳动人民的艰辛,他证实了一个汗从湿到干的过程,而且这件作品每天都在换颜色,气味也不一样,款式也不一样,这是一个随时间而生长的艺术作品。
管理者听懵了,但是也非常感动,所以就允许他把衣服晾在那里,他是菜市场唯一一个可以在那里晾衣服的摊主,因为他晾的不是衣服,而是作品。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这就变成了一个网红打卡点,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作品都过来打卡。
其他摊主就不乐意了,说凭什么这些人要看着我们,给我们拍照?所以他们就指责阿正,叫他把这个作品收起来,把窗户关起来,不允许他再这样搞了。阿正非常焦虑,也很苦恼,于是找到了我。
他说,何老师,现在这么多人偷窥我们,那我的档口可不可以变成一个美术馆,叫《被偷窥美术馆》,我也是作品,我也是被他们偷窥的人。我觉得挺好的,他就自己手写了一个名字,然后我们把它变成了一个闪光的招牌。
他说,艺术品就不一样了,我们换一下包装,用6块钱卖出去。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些东西,因为我觉得没有人会买的。我们给他做了一个托盘,因为窗户跟美术馆之间有一定距离,所以每次有人要水的时候,阿正会把托盘推过去,他可以讲这个故事。
这是档口开幕的那一天,很多人开始围观,我们觉得没有人会买水,他们只是好奇而已,但是阿正三个小时卖了150瓶矿泉水,这是他三四天卖菜的钱。阿正赚了这个钱之后,拿了一部分出来给其他摊贩做水电的费用,摊贩们非常开心,所以这个店铺就一直保存在这个地方。
阿正跟我们做了很多项目,但是不管怎样,无论这些算不算一个展览,是不是一个艺术品,今天这些项目都不存在了。2021年10月23号,这个菜市场突然被拆,过了几天,这里变成了一个社区小花园。
也挺好的,但是当这个花园建成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菜市场存在过,这些摊贩在那里工作过,好像他们一夜之间就被人遗忘了。
摊贩被离开之后,我以为我做的所有的工作,所有的这些东西,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做的“超级乱糟糟”那个展览——那个展览之后,我的那些观察对象、创作对象都已经不见了。
但是好像不是,在菜市场被拆之后,所有的摊贩又回来了。这是他们在离开之后的最后一次合影,他们举着他们双手的照片。
他们在街头摆摊的时候,仍然把手的照片挂在工作位置上。
在阿正离开广州的前一天,他来到美术馆找我。他说,何老师,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灯牌带走?因为灯牌其实是我们的作品,我们要收藏,一般是不允许被带走的。但是后面还是让他带走了,因为阿正说了一句非常动情的话,他说他想告诉他的老婆孩子,他在广州也干过非常牛逼(的事情)。
我被这句话打动了,他走的那一天,我跟朋友谢琳一起去送。阿正23年来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灯牌。阿正那个突然的鞠躬至今让我非常非常难受。
过了一段时间,他发了两张相片给我,是他的太太跟女儿,而这个灯牌被他挂在了客厅里,他说这是他唯一一个跟广州的联系。
好,就说到这里吧,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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